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画骨图鉴   作者:云哲   文案:   大唐开元年间,无名白骨引发惊天迷案,大理寺卿唐玄伊与骨博士沈念七受命协同查案。随着案件深入调查,谜团愈发匪夷所思。 流行于民间的机关人偶为何杀机重重,即将完稿的观天大作《大衍历》上的字迹为何突然消失,已经下葬 [1] 的番邦大将尸骨缘何倒挂玄武门,抓住的凶犯又为何选择同一天自尽?一切,似乎都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悄悄串联,竟扯出了大唐国策下隐含的秘密。一股隐藏在暗处的庞大势力也因此浮出水面,甚至蔓延到了整个皇室。 伪装与现实,谎言与真相,都由那森森白骨一一道出。法律与权力的对抗,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要赢,必连根拔起; 若输,则万劫不复。 第1章 犬食   沉睡中的长安城,寂静而沉默。   此时已过夜禁时辰,三十八条主道上早已不见半点人影,只有巡视的武侯还在如幽魂般游走在黑漆漆的夜里。   东北角的胜业坊虽不至外面那般死寂,但各家各户已然闭门,一路望去,一片昏暗。   可昏暗的夜,总是会生出些夜里才会出没之辈。   一个贼人正小心警惕地在路中央走着。他贼眉鼠眼地观察一间旅店周围的情况,而后绕过官家守备的驿站,见四下无人,便一股脑地翻入了旅店矮墙。   此地他已关注多日,既没店家出入,也没客人登门。他猜测,多半是店家出门在外,店中便无人了。而此刻,店内就像是被墨染过一样,没有半点火光。   贼人猫着腰窥探房间,可走着走着,却又警惕起来。   他记得这家人养了三条看门的凶狗,平日里那狗狂吠个不停,今日怎这般安静?   忽闻旅店后院里有谁在吃东西,声音十分凶猛。   贼人决定先不急偷盗,必须确定一下那声音的源头。于是便贴着墙,小心翼翼地朝后院摸去。   果然见到有影子在墙壁上晃动!   贼人浑身一颤,紧忙躲进角落里,眯眼定睛看,竟是那三只凶犬在吃什么,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长嘴浸染着血红,黏腻的浆液还在顺着獠牙拉着长长的丝,随着摇晃甩动滴下。啃食之物早已露出森白的骨,血肉破碎,看不真切!   一只凶狗恰撕下一块连肉骨,奋力咀嚼,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甩动中,贼人终于看清了它口中之物,竟是一只人手!   五指不齐,血肉模糊,其中一指还被皮肉连在上面,像是摇摇欲坠的叶子一样,被甩得左右晃动。   “啊!!!”贼人惊喊一声地坐在地上,“人、人——!”   贼人疯了一样地回身逃走。   惨叫声回荡在这寂静的夜中。   ……   大唐开元十一年,正逢开春儿,长安城里一片朝气蓬勃。街旁柳树开春芽儿,伴着和煦微风,绽放身姿。可正是一派大好的时节,大理寺政事堂却凝聚着一种很沉闷的气氛。   正午时分刚放过饭,京兆府便差人送来了一样大礼,竟是散发着恶臭的死人骨头架子。   大理寺少卿王君平愁眉不展地望着架子上那被什么东西啃咬得支离破碎的“物件”,虽故作镇定,却还是忍不住将脸上的罩布向上提了提。   这时外面一阵骚动,王君平迅速带人前往接应。   “大理!”在众人齐齐行礼下,一身着紫袍金带十三銙的男子风尘仆仆赶回,来不及褪去披在身后的披风,直接入了政事堂。他步伐沉稳夯实,神态内敛坚毅,挥开下属正向他奉着的捂鼻布,直接走到尸骨正前方。   “这是怎么回事?”唐玄伊深邃的墨染长眸专注而郑重地凝视台子上这具尸骨,发现尸骨破碎不齐,外面勉强遮蔽身子的破旧衫子也被撕咬成一条一条。   王君平迅速上前说道:“回大理的话,这具尸骨是今早从京兆府送来的,据闻是被一名翻墙盗窃的小贼在旅店中发现的,初步猜测也许是这家旅店的主人。尸骨发现的时候已经被啃得七七八八,抓贼的武侯不敢随便碰现场的东西,可等京兆府的人清晨赶到时,肉几乎已经被旅店的恶犬吃的不剩什么了。”   “如今长安城的武侯都如此这般不知变通吗?”唐玄伊沉声说道,话语平静,却不怒自威,仅一眯眸,整个政事堂便迅速变得肃穆而沉寂。   “大理息怒!”众人紧忙喊道。   半晌,唐玄伊才将视线从尸骨身上收回,问道:“然而,如果只是一般命案,京兆府不是应该直接查办吗?为何送到大理寺来?”   “按理是该京兆府直接查办,可是……这件案子只剩下尸骨,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验证其身份……所以、所以京兆府尹书信来,是想……”王君平声音越来越低,笑容越来越尴尬。   “借人?”唐玄伊接了王君平的话。   王君平抿抿唇,缓慢地点头。   唐玄伊右眉轻挑,肃穆沉静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极难发现的神情变动,像是想起了什么让他十分棘手的事,他侧过俊脸,修长的指按了下太阳穴。   “把沈念七沈博士叫来。”唐玄伊言简意赅地说道。   王君平更尴尬了,声音也更小,“可是,沈博士一向行踪诡秘,卑职不太知道沈博士的去处……”   “在我府上,正睡午觉。”   唐玄伊冷不丁丢下一句,他眉头紧锁,一脸的不愿提及。   众人皆是虎躯一震!   倒不是因为这沈念七如何,而是因为这世上竟然能有人让一向处变不惊的大理寺卿唐玄伊露出此等表情。此事可比这具无名尸骨还耐人寻味!   ……   受了大理寺卿唐玄伊的命,王君平匆匆忙忙上了马车。一路上,不由想起了关于沈博士与唐大理的一些旧闻。   说起这沈博士沈念七,她的大名在整个大唐的断案界可谓如雷贯耳。   她是高人葛先生的门徒,骨学尸学天下第一,一个月前随葛先生下山,刑部、御史台外加京兆府重礼相送、三顾茅庐想向葛先生求沈博士。谁料沈念七丢下一句“唐大理家宅舒适”,偏就相中没送礼的大理寺。   很多人口口相传,葛先生此番作为,明是为了陛下,暗是想借此机会替待字闺中的念七甄选个良婿。   当时人们皆以为一向清心寡欲的唐大理会拒绝,没想到他竟破天荒的同意了。众人猜测,大概对女子毫不动心的唐大理,也终于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人生大事了。不过,葛先生的期盼归期盼,唐大理与沈博士两个人,却也只是协同办案的关系,是否真能如了葛先生的愿,还真要细水长流。   只可惜,没等大理寺自己用上沈博士的专攻术业,她便先被其他部门三番四次借了去。   王君平着实有些无奈,一抬头,发现已经来到了通化门侧永兴坊的唐家府宅。   王君平急忙抖擞了下精神跃下马车。   他穿过内堂,来到了后园子里的小池边儿上,蜿蜿蜒蜒的汉白玉雕栏前立着一方翘顶的亭子。   头一眼,便看到了那一抹正背对正门,不知在捣鼓什么的清秀身影。   其人一袭蓝衬白衣,男装女发,潇洒自在,一只短笛斜歪着别在腰间。微风飒飒,时而将她微垂身畔的青丝长发撩动些许浅浅的弧,正如她的性子那般,俏皮而无拘。   王君平缓步走近,只见那人正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摇着扇子,神情专注地凝视着案几上放置的一个个头不小的青铜炉子。   炉子形状十分奇怪,像个木桶一般,顶上还有个特别的装置,似蒸炉而非蒸炉,实在特别。而在亭子的地上东倒西歪地摆放着大大小小几尊酒坛子,致使园中弥漫着京城名酒阿婆清的醉微香气。   可,大理不是说,沈博士在睡午觉吗?怎么看起来比他还清醒?   王君平有点困惑,于是走到女子身边,小心唤了一声:“沈……博士?”   沈念七“啊”了一声差点就蹦了起来,猛回身,一见是王君平,微染桃色的小脸儿这才舒缓了下来,“原来是王少卿,吓死我了,还以为是唐卿来了。”   她探出头左右查看了院子,见确实没有唐玄伊的身影,才勾了弯弯的笑,“差点行百里路半九十了,只要再片刻,唐卿兑水的阿婆清就会被我复原,为这一刻我特意管药博士借了个蒸药的炉子,王少卿可万万不要出卖我。待会儿让你见证奇迹。”将食指在点水润唇上指了一指,“所以,这个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难道这是——”王君平顿时恍然大悟,前阵子听说唐大理给嗜酒如命的沈博士下了“禁酒令”,将她买的一众京城名酒都兑了水,原本以为沈博士会乖乖听话,没想到竟然想出了“去水存芯”的蒸馏法子。   “不愧是沈博士……”王君平下意识喃了一句,但突然恍神,紧急地跑到炉子对面对沈念七说,“不不不,差点就被带跑了。沈博士,有正事!京城发现尸首,京兆府想请沈博士帮忙检验!”   “不去。”沈念七想都没想便回了二字,继续扇着她不知从哪儿扒拉来的扇子,“一团肉有甚可看?我又不是长安仵作,找该找的人验尸去,找我作甚?”说着,还不忘吸一下炉中渐渐溢出的些许酒香,露出了颇为享受的神情。   王君平急忙绕道侧面进一步,说道:“不,不是尸首!确切的说,是只剩下一副白骨了!”   沈念七扇子突然停了,她挑了下眉,清亮的眼瞳无声添了些光晕。   “白骨,怎么样的白骨?” 第2章 验骨   王君平见沈念七有了兴趣,神情稍缓,凝视她的双眸,一字一句道:“是一具犬食之骨,现在正躺在大理寺等着沈博士呢。”   “犬食?”沈念七出神地缓摇了下扇子,有些走神,下意识咬咬唇。   王君平曾听大理说过,这是沈博士开始感兴趣的预兆,果然不出片刻,沈念七突然将扇子扔到一边,如备粮般随手抓起了一块案上的糕点,道:“王少卿帮我把炉子藏藏,回来继续!”   她咬住点心,踏着潇洒的步伐直奔院外而去。   ……   半个时辰后,沈念七来到了大理寺。   过了那红柱的大门,她轻车熟路地来到了自己亲自命名为“往生阁”的单间儿。房内放着十余台红木的寿棺,墙面儿上也贴着一张偌大的纸,纸上写着诸多让人看着眼花缭乱的数字。一张大宽的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工具。桌子旁边是一张案台,案台上躺着那具几乎没了肉的骨。半寸红,半寸白,搅和着血腥味的恶臭在房中弥漫。   沈念七哼笑一声,后腿一蹬,将大门关上,然后戴了副特质的手套。   “开始吧。”   沈念七说罢,便将注意力全放在了尸骨上,随意悠哉的神情,也在转瞬间变得极为严肃。   她先从内到外观察了一圈儿,将每一块零散骨编上号,然后将小骨放入纱布中包好。   “王少卿,帮我拿锅子接满水,然后放在火上。”   片刻后,沈念七便将编好号的骨头一一放入锅中,文火加热。   这一加热,便是两个时辰过去。   两时辰中,王君平也因他事离开了往生阁。   念七一人坐在案前凝视水中逐渐发白的骨与肉,像望入无法预知的另一个世界,仿佛有谁正透过那副骨架,向她诉说自己的宿命。   待算时间差不多,沈念七便将骨头一一捞出,先在案台上洒了一片细沙,而后将剥去废肉的骨一一置于其上。   人骨被狗咬的支离破碎,部位十分混乱,甚至有许多地方已经粉碎。   “缺了很多地方,大概是被狗吃了。”念七说着,着手开始摆弄骨头,将大致位置复原,然后从工具箱里掏出一个小罐子,以小刷沾了点鱼鳔胶,仔仔细细地刷过一块碎骨,再然后将碎骨粘在一起,复原成整骨。   拼接工作长且慢,慢且细,碎裂大致拼好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念七用卡尺与线尺测量过每一段骨头的长度、厚度,以及耻骨等处的尺寸,在对比了墙上的文字表后,点了墨,于装线藏皮的本子上一边神叨叨地念着什么,一边将数据一一记录。   “原来是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原郎君。”   待写得七七八八,沈念七丢下毛笔,长长地抻了一下筋骨,而后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大团粘土。   她重新俯视着那具平静的人骨,抚过它冰冰冷冷的脸颊。   “你是何人,来自何方,又为何会沦为,犬口之食呢?”   她又用指尖划过他的鼻框与眼眶,眸里透着隐隐的悲悯,还有夜一般的寂静。   ……   大理寺政事堂内,唐玄伊正望着桌上的一张男子画像。画像旁边放着八份表明身份的“公验”。他眉头紧锁,指尖若有似无地在桌上点动。   王君平于案旁,叙说道:“大理,这是经过这几日的调查整理出的失踪旅商的线索。商队成员大多是沿路雇佣的作人,与旅商并不相熟,所以相貌描述的也都模棱两可无法采用,不过幸好,这些旅商中有一个叫程牧的,他的商队以熟人为主,于是便据这些人的口述做了这副画像,应该算是现在最为首要的证据了。另外一份是这些人的公验。在他们进城时,守备将公验做了备份,寺丞找人抄录了一份。”   “程牧的商队成员尚在长安吗?守卫可曾记住旅商的相貌。”唐玄伊问。   王君平摇头,“因为商队带的货物皆随着旅商一同消失,他们便认为没有运货的必要了,再加上商队成员的过所已经到期,所以已经离开长安。而守卫……”王君平顿顿,“长安城各门来往人士实在太多,很难记住某个人。京兆府的人也曾派人在周围民家商家打探,可因为那几位旅商也都是刚入城,连榻都没下便消失不见,所以想要找到踪迹,确实无从查起。”   “也就是说,关于八位旅商在长安突然消失的案子,我们只有一张画像和八张公验。”唐玄伊向后靠在椅上,视线落在画卷上,深眸愈发凛冽,沉默着,而后又将眼睛闭上深思。   王君平小心窥看着唐玄伊,脸色也不甚明润。   三个月前,长安发生了一件大案:来长安的旅商与带来的商货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只是普通失踪人口倒也作罢,然而这次商旅失踪案,却恰好赶上了陛下正欲推行的开门迎商的通商法案,原本受到鼓舞通往京城各地的各路商人,因为此事止步不前,关于大唐明里“推崇通商,暗里越货杀人”的谣言也不知怎么就在各路商人中弥漫开来。   案件突然到了不快速破获不行的地步,可才成立不久的京兆府又实在快不了!   于是在发生第八起失踪案后,陛下突然下旨将本案移交至大理寺处理,要求尽快破案。   如今这件案子已经成为了大理寺的首要案件,唐大理亲自查办。   但就算是有大唐第一断案之称的唐大理也绝不会说看一眼就“哐哐哐”一通将人找出来。该没的线索照样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更没个落脚地做切入点,简直满足了一切悬案的必备条件。   更重要的是,京兆府还偏就在大理寺用人之际,为了件单个儿的命案将大理寺镇寺之宝沈念七沈博士借了去。这位沈博士一旦闭了关,没个几日绝对出不来。   王君平暗叹口气,庆幸自己只是少卿,不用扛这面大旗。他还真有些好奇,想知道唐大理将要如何处理这桩烫手的山芋。   半晌,唐玄伊缓缓睁开了眼,“既然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搜罗线索,那便调动大理寺可用之人,将这张人像,挨家挨户地询问,所有相关证言都记录在案,我要亲自过目。然后再将商旅成员追回,由大理寺亲写公函送去户曹手上给他们滞留延期。破案之前,谁也不许离开长安。”见王君平有所讶异,唐玄伊接了一句,“坐以待毙,永远也破不了案子。”   王君平一怔,紧忙接令,“某马上去办!”他上前,接过案上的人像与公验。   “大理,不好了大理!”这时一阵沉重又慌张的脚步声自外传出,大理寺公厨的膳夫一边托着一托盘鸡肉,一面踉踉跄跄地赶来,“唐大理,王少卿,不好了,要出人命了!” 第3章 寻踪   王君平一哆嗦,“又哪儿出人命了?!”   膳夫一脸苦相,纠着一张脸道:“大理之前交待小人要好好照顾沈博士的膳食。可今儿个小人去往生阁替沈博士送饭时,发现往生阁大门紧锁,昨日饭食仍然放在门口,又问了前日送饭之人,说他去时也是如此,根本就没人出来取饭!”   “你说什么?!”王君平张大了嘴,紧忙回头看向唐玄伊。   且见方才还冷静镇定的唐玄伊早已眉头紧锁,一面捏着自己的鼻梁,一面挑眉沉声问道:“沈博士进往生阁几日了?”   王君平小声答道:“从接到京兆府尸骨开始算……已经整整三日了。”   唐玄伊嘴角一抽,二话不说起身,顺势拿过膳夫手中的托饭菜的盘子,直接奔着外面而去。   ……   唐玄伊赶到往生阁的时候,往生阁大门紧闭,门前都落了点轻灰,可见这几日这扇门确实不曾打开过。   唐玄伊推了推门,锁着,于是又用力拍了两下。   “沈念七!”唐玄伊低喊,里面却无人回应。   唐玄伊立刻向后退了半步,直接一脚踹开了沈念七精挑细选的往生阁大门。   房间里一片凌乱。许多东西东倒西歪地堆在地上及榻上,原本摆放规整的凭几也翻了个个儿,桌角直挺挺地对着大门口。桌上的烛火烧得见底儿死灰一般躺在烛台里。案台上,除了一副煮熟了的骨架外,还有一尊后脑勺对门的泥塑脑袋。   唐玄伊眉心愈发拧紧,他将手上的托盘放在桌案上,快速地在房间各处搜罗。   突然见到架子前躺倒的一抹白衣人影!   “沈念七!”唐玄伊快步走过去将浑身瘫软的沈念七抱在怀里,用力摇晃了两下。见念七仍旧没反应,迅速又将指尖放在她的鼻息下,呼吸平稳,节律有致,冷不丁还勾勾唇角,慢悠悠将脸扎在了唐玄伊的怀里。   原来是睡着了……   唐玄伊气息稍平,拧紧的眉心,终于有点稍稍舒展了。   “沈念七,起来,吃东西。”唐玄伊拧眉唤道,下意识握住念七的小臂,想要将她勒人的手拿开。   “别动我的头骨……”念七蹙着眉心呓语,像是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谁会抢你的头骨?”唐玄伊已经不知如何才能理解沈念七梦中的执着了。   这时,念七忽然抱住唐玄伊的手臂,像是猫儿般撒了一娇。   唐玄伊的指尖停了。   他长睫垂下,微微凝望着怀中睡得香甜的沈念七,忽然有了那么一瞬的失神,似是想起不久之前沈念七坐着马车与葛先生一同进京的样子。与他平日见到的女子不同的是,她潇洒自由,宛如世间无法伸手捉住的风。   那时他远远的看着,似是望见了朝日的暖阳,她耀眼得几乎让他无法长凝,又忍不住想要将视线永远地留在她的身上。   但那也只是匆匆一眼,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会与这个女子有任何的瓜葛。   但……   唐玄伊抬起手撩开被她叼在口中的一缕青丝,见她的小嘴又嘟囔了两下,他紧绷的表情才稍稍放了缓。   “大理,大理!沈博士她——”王君平带着仓促的脚步忽然而至,一见那拥着的二人,脚下一绊,差点一头扎在地上。   唐玄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开沈念七的手,眉目平静的将沈念七横抱了起来,朝她榻上而去。   王君平只觉唐大理这平静得有点过头,料定一定是自己进来的不是时候,可这样出去也不妥当,于是陷入僵局。想了想,觉得至少先关切一下缓解尴尬,于是轻咳两声,问道:“大理,沈博士她……”   “睡着了。”唐玄伊将沈念七轻轻放下,正要给她盖上被子。   那睡得一塌糊涂的人竟然醒了,一脸茫然地望着近在眼前的人。   “唐卿……?”沈念七揉了下眼,蓦然一醒,“你怎么在这儿?”   唐玄伊见沈念七醒了,一改方才的轻柔,将被子往上一糊,直接盖住了沈念七风中凌乱的睡脸,“既然醒了,便起来把饭吃了,若饿坏了,我便没法与葛先生交待了。还有……”唐玄伊右眉一挑,“请沈博士,去洗洗脸。”   “遵命,遵命!”沈念七径自坐起,狠狠抻了下懒腰,但看样子一点都不在意那泛了油光的小脸蛋儿。   一向严谨整洁的唐玄伊的俊脸,不由青了半分。   然而正常到不能在正常的画面看到王君平眼里,却多少透着点亲密的气息。   他觉得自己非常不适合再这么杵在这里,于是开口说道:“那个……唐大理,方才您交待的事已经传下去了,如果没别的事,卑职就去差画师开始复画旅商画像了。”   唐玄伊点头,王君平便拔腿要走。   沈念七突然一喊:“诶,王少卿先别走!把这个带上!”说着一股脑从榻上爬起来将案台上的泥塑人头放在了王君平怀里,“上次那具尸骨已经弄好了,骨架子晚点再送,先把这头拿给京兆府尹,让他确认身份。”   王君平尴尬地看了看怀里这颗人头,“好,某知道了。”而后又看向唐玄伊,“大理,那卑职先告退了。”说着,便要走。   “慢着!”   脚尚未抬,王君平又再度被打断,遂紧忙收脚回身,问道:“大理有什么吩咐?”   唐玄伊走到王君平面前,将人头缓缓翻转过来,以五官对他。   “这是京兆府送来的那具尸骨?”唐玄伊问道。   “是啊,不过我只知相貌,不知他姓甚名谁,还要京兆府去调查了。说起来还真是对不起这位郎君,按理该先造个一模一样的头骨出来再下手的,可时间不允,只能直接在郎君头上动土,等破了案,我得好好帮郎君收拾收拾。”饿极了的沈念七随手捏起一块托盘里的鸡肉,送入口中,一顿,“怎么,有问题吗?”   唐玄伊将泥塑人头端起,举平在视线之前。   泥塑人头五官端正,看起来像四十岁左右的男子。   唐玄伊看了一会儿,便将人头又交给王君平,可尚未脱手,又突然拿回再度端详,神情愈发变得凝重!   回眸便问:“王少卿,京兆府送骨架时附带送的那封信还在吗?”   王君平愣了一愣,紧忙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恰在身上。”   唐玄伊接过,以极快速度浏览一遍,长眸蓦地一抬。   “王少卿,把所有差出的人调回!派人通知京兆府,将有关这具尸骨全部卷宗送到大理寺!然后召集人手,下午与我一同前往尸骨被发现的地方。”   王君平又愣了,便是连正吃鸡腿的沈念七也停了口。   “大理,您要接手京兆府的案子?您不找失踪旅商了?”王君平问道。   唐玄伊将泥塑人头举起,直视着,浅勾了一丝唇,“找到了。”   王君平思忖片刻,马上将商旅画像在泥塑人头旁摊开。   一比之下,蓦然震惊!   “他、他就是……程牧?!” 第4章 旅店   未时刚过,大理寺一众便已来到了胜业坊内发现尸骨的旅店。京兆府的衙役早已将旅店重重围住,渗透着一股清冷与森凉,没有半点人气。   唐玄伊走了一半,倏而站定,冷眸一回,望向紧随着他的沈念七。   “不是让沈博士回府休息?”   沈念七眨眨眼,理所当然地说:“我的骨,我的人,我的案,大理都来了,念七哪里睡得着!而且……”沈念七故作郑重,“都说唐大理断现场天下第一,之前一直没逮着合伙查案的机会,如今有了,自是不会放过!有唐大理言传身教,念七将来必是会更好辅佐大理查办案子!”   唐玄伊右眉稍挑,知道沈念七要想做什么说多少都会被她找了理由,便也不再多话,浅笑着摇了下头,便径自前行。   沈念七笑以指尖卷了卷长发,紧着跟上了唐玄伊。   旅店附庸在驿站旁侧,约莫仅有两亩大小,十间客房,一间正堂,一座马厩,一间酒窖,一间通报客人的阍室,还有座小后院儿。整个旅店四处结着蜘蛛网,看起来没有半点活人生活的痕迹,死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唐玄伊先去了小后院儿,此处是尸骨被发现的地方。   尸骨停留位置已被京兆府的人用绳索围了起来,位置紧贴外墙边儿上。地上墙上仍可以看见落在地上的一片干涸的血迹,已经发了黑,成群结队的蚂蚁在上面啃食着程牧拥有过的最后的血肉。   尸骨的形状扭曲且怪异,几乎仍能辨识出程牧在被吃下时的状态。连肉带皮接连撕下的画面,仍可鲜活地在脑海中勾勒出来。   唐玄伊来到墙边,凝眸看了一会儿。   院墙很矮,可上牙儿却没有脚印,齐齐的一片,宛如被什么压过。   唐玄伊又看向墙根,地上零零散散落着一层土渣,唐玄伊用手蹭了一点,捻了捻,又捏了一点墙上的灰,同样捻了捻。眉心轻动。   沈念七看出些端倪,但对她来说,更关注的也许是尸骨最后所处的位置。遂蹲在血迹前,研究了一下那蚁群的动向,顺便还掏出个册子,认真地记录了一下,然后饶有兴趣地说:“唐卿,我能不能带一些蚂蚁回唐府养着?”   “不能。”唐玄伊一转脚又起了身。   念七撇了下嘴,只得放弃自己的主张,继续跟着唐玄伊勘察现场。   唐玄伊一边走,一边沿路非常仔细地查看,忽又停在了离墙边最近的深木柱子的旁边。唐玄伊半蹲了身,指尖捻起地上一些连皮的木屑,木屑旁带了些红色的土灰。   他眉心微拢,起身又左右看看,沉默半晌,然后直奔马厩。   马厩里面并没有马,但旅店的那三只大犬却被拴在里面。   王君平恰好在马厩守着,见了唐玄伊,先揖了礼,而后侧身说道:“大理,这就是将人吃了的三头恶犬,现在已经拴起来了,只要别靠近便好。”   三犬此刻正趴在地上老老实实地睡着,呼噜声阵阵作响。   “恶犬?”唐玄伊先看了一会儿,忽而抬步走了进去。   沈念七亦是毫无惧意,反而一脸期待地跟了上去。   王君平一惊,疾步追去,道:“大理,大理……小心恶犬,小——”   “住嘴!”唐玄沉声力喝,王君平迅速捂住了自己的嘴。   唐玄伊已经蹲在了三犬前方,先端详片刻,此犬是普通的中原犬,并非性格暴躁的胡犬和一些舶来犬。   “这食人的恶犬,还真是温顺,不知此番是否还吃人。”沈念七探出指尖,直接抚上了其中一只犬的头。   王君平惊得下巴差点落地。   “原来不是什么时候都吃人。”沈念七意味深长地说,转眸看向唐玄伊。   唐玄伊深思,而后将手抚过另一只犬还带着一点血痕的长嘴,那犬闻了闻,睁开圆圆的眼,竟舔了唐玄伊的指尖一下,然后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了。   “若非是食人犬,那必是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才会有那夜之举。”唐玄伊偏过头看向三头犬可见肋骨的身形,心里有了掂量。   “走了。”说罢,唐玄伊再度起身离开,这趟又多了一条叫“王君平”的尾巴。   接下来唐玄伊将旅店的每一处都做了仔细的观察,大致上正常,要说异常的地方,便是每一间房里都落了灰,就连个人的脚印子也没有。   不久,就只剩下了应门小厮待的阍室。   阍室门口站了两名大理寺的卫士,他们见唐玄伊,先揖礼,后道:“大理,这间房是上了锁的,之前京兆府的人想要找开锁匠将它打开,但后来因为大理寺接手,便没强行破坏,此时京兆府找的开锁匠已经在候着了。”   “上锁……?”唐玄伊看了眼门上挂着的长型铜锁,点了下头,“打开吧。”   卫士领命,没一会儿,便带了一个锁匠将锁头拆下。   唐玄伊亲自将门推开,本以为会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却发现阍室里十分正常,陈设规整,床铺整洁,柜子对床而放,然空气却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怪异味道。   “真是有趣,老板的房间和客人的房间都没上锁,偏偏这看门小厮的阍室上了锁,真是锁多了没地方放。难不成是这旅店的小厮平日喜好收藏什么不干不净之物,然后怕旅店老板发现,便在出门时锁门。”王君平下意识在鼻前挥了挥。   “这世间的店家一向担心自己的雇人有偷盗之举,岂会容小厮锁门?”沈念七反失笑。   “那也有可能是老板藏了什么在小厮房间,比如……”王君平故作神秘地说道,“春宫图?”   念七眼中透了一抹好奇的光。   唐玄伊冷冷看了眼王君平,王君平即刻低头闭嘴。   沈念七失落地吐了口气,“正正经经”地陪着一起勘察现场了。当然,这点并非她之所长,就算是凑热闹,也得看起来很专业嘛!   真是带了两个让人头疼的帮手。   唐玄伊习惯性地按压了下额头,转身一一看过房间里的陈设。   床、桌子、席子、盆子……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所有东西都透着满满生活的气息。轻闻了一下,东西上的味道都很相近,该是同一个主人习惯使用的,榻上床褥却渗透着一点很浅的霉味。   “好些日子没用过了……”   这时,念七来到了矮柜前,“吱呀”一声将柜门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她动作倏然一顿,眉心一拧,又拉动了下柜门,再度响起了“吱呀”的声音。   “唐卿,你过来看看,对柜子我不太了解,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念七回身说道,主动起身给唐玄伊让路。   唐玄伊来到柜子前,也开合了两下,接着彻底将柜门打开望向里面,“确实,这柜子的门非常紧,有什么东西不是非常严丝合缝。而且这柜门,厚的有点不正常。”   他轻轻敲击,然后用指腹在门页下面摩挲,找到了一个稍稍松快的地方,蓦地一扣。   “咔”木片落地,里面的另一层木显现出来!   “大理,是夹层!”王君平兴奋地喊道。   唐玄伊指尖摩挲着透出的木料,手感温润,颜色紫中渗了微红,“这是……陈年的紫檀木。”   “可一个紫檀木的柜子放在这里,又有什么玄机呢?”王君平皱紧眉头。   唐玄伊说道:“一寸紫檀一寸金,这向来是皇家所用之物,民间人士要想得到,需花大价钱,为何小厮睡觉的阍室会有这样东西?他自己放的?但按小厮的工钱是买不起这等材料的东西。如果是旅店店主,那试问一个会将紫檀木柜子如此藏起来的人,如何敢将它放在阍室?想必守在身边才是正常。”唐玄伊视线落在地上,覆着厚厚土的地面确有一道极浅的痕迹,“而且,这紫檀木的柜子,是后入的,而且在入了这间房后,这间房就没怎么被进入了。”   “从别的房间挪来的?小厮吗?还是……”王君平声音渐渐消失,心中已然有了猜测,“难道是有人想要掩饰什么,所以刻意从其他房间挪来了这个柜子,但不曾想到这个破旧柜子里竟然是店主大价买来的紫檀木柜!凶手应该是匆忙作案,所以才不小心欲盖弥彰,留下了线索!”王君平逐渐兴奋起来。   唐玄伊指尖拂过柜子,“先挪开柜子看看吧。”   王君平应声,回头便唤来了护卫将柜子挪开。   一块约莫一步长宽的非青石砖的格子赫然显露!   “果然……竟然在这里藏了地窖,难怪要找这么大个东西来遮掩!”王君平讶异道,弯下身亲自扣开地窖的门。   一阵难闻的气味扑面袭来! 第5章 视线   味道冲撞在王君平脸上,熏得他“嗷”了一声整张脸都扭曲了!   “呼……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沈念七眼睛泛出了微光。   “在这里等着。”唐玄伊眸子一眯,径自走了下去。   “在这里守着。”沈念七兴奋地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吹了吹,也好奇地跟下去。   王君平的内心实际上是拒绝的,但见唐大理和沈博士都下去了,也只得带着哭腔道:“你们……在这里守着。”他扭着一张脸,最后扇了几下空气,还是硬着头皮跟着一同下去了。   而当王君平下到最底层的时候,唐玄伊与沈念七已经站在了原地。   他捂着鼻子走近,“大理,发现什……”   话没说完,王君平突然定住!   火折子的昏暗火光下,满地白骨!   “这——”王君平愣了一下,也向前走了两步,仔细一看,地上白骨是被根根拆开,而且骨上干干净净,半点肉都不见!   “啊!”王君平下了一跳,后退半步,结果脚下却一滑,像是踩在了什么上,于是他迅速转头看去,竟是一滩十分厚实,已经发了黑的血迹!   王君平头上又一阵发麻!   “有人在这里剔过骨头。”沈念七弯下身用火折子照了照,“剔得相当干净,难怪只有味道,不见蝇虫。”   “去拿几个烛台。”唐玄伊直接拿过沈念七手上的火折子开始往里走,沈念七“诶”了一声,一边喊着“我的火折子”,一边跟上唐玄伊。   王君平确实眼前一亮,大喊一声“卑职去拿烛台”,而后一溜烟儿就跑回去了!   唐玄伊带着沈念七一一走过眼前的路,白骨堆积十分有序,像是拼成了长长短短的数条,如农耕的地一样分了几拢。   直到走完最后一拢,唐玄伊才问道:“是人骨还是牛羊骨?”   他回过身望向念七,火光照亮了她深思的小脸儿。   她蹲下身,捻起其中一块白骨,对着火折子仔细看了看,道:“这块骨明显是四肢骨,关节面略大,平滑无凹凸,再加上骨长范围,是人骨没错。可若是人骨,我却并未见到头骨、盆骨之类,地上的这些,大多是些长型骨。另外……”沈念七又拿起另外一块看起来稍长的骨,两块骨对照了一下,“这两块骨按结构来说,皆是腿骨,可长度却明显不同。我推断……”沈念七顿顿,“这里不止一人之骨,按数量粗略估计,至少要四五个人。”   唐玄伊眸子蓦地一眯。   “地窖外没有沾一星半点的血迹,证明尸骨的残骸从来没有带出去过。”唐玄伊缓缓起身,环视周围,却因光线昏暗没法看清。   脚下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略微咯脚,唐玄伊抬脚看了眼,像是有什么零零碎碎的渣滓混杂在地上。他捏起一块小碎渣放在火前望望,眉心微拢。   这时地窖突然通亮了!   王君平带着几个人拿着烛台赶来,“大理,光来了!”   唐玄伊吹灭火折子,将其丢给念七,而后起身重新环视这件地窖。   地窖不小,足有大理寺政事堂那般大,周围有几张落尘的旧木桌,一个个堆叠起来,像是从客房里扔来的客房废桌。   其中一个废桌上摆放着几个烛台,唐玄伊拿起稍看,像是不久前还有人用过。   罗列着的废弃桌旁放着一个木墩子及一捆劈好的柴,一把斧子嵌在一个木块上,像是劈了一半。斧子干净,并没有任何血迹。可纵览整个地窖,会发现其陈设极其杂乱,毫无章法。   地窖地上有很多已经干了的厚厚血迹,但墙上却没有沾染一星半点。   唐玄伊又回了身看向侧面,同样散乱地摆放大大小小几十个红棕色大缸,本朝人都有将肉食腌制后慢慢食用的习惯,想来那些缸子便是腌制生肉的缸子。   唐玄伊思忖半晌,缓缓朝那大缸走去。   “地窖里只有变质的血腥味,却没有极端腐朽之气。凶手是如何处置尸身上的血肉皮囊的?”唐玄伊喃喃自语,一只手捏住了缸子上的木盖。   王君平与念七也赶来。   “唐卿,你的意思是说,肉也许被……”念七恍然。   王君平也跟着紧张起来,“不会吧……如果……”   话没说完,唐玄伊一把将盖子掀开!   王君平一把遮住了眼睛,念七则充满好奇地踮着脚往里看!   然而……   “这里看起来很正常啊,不就是一般腌肉吗?”念七拿起旁边的长筷在里面拨弄了一下,“本朝不允牛肉,又少见猪肉,这里应该是羊肉吧。还是带骨一起腌制的。”她提起一块,还见了骨头,“内外骨板很发达,骨数又少……没错的话,就是羊肉。”她一松手,腌羊肉便沉了下去。   唐玄伊蹙眉仍有疑惑,王君平则大松口气。   “卑职查查其他的。”王君平为了掩饰下方才的惊慌,故作沉稳地掀开了第二个盖子,里面也是带骨羊肉,再然后又掀开第三个第四个,仍旧是羊肉没错。   “卑职就说嘛,这里怎么会有……”王君平面向唐玄伊一边笑说着,一边打开第五个盖子,可一回头,突然脸色一变!   第五个缸子里的肉竟然是橙黄色的!   “这、这怎么是这个颜色……”他唇角抽动一下,“大、大概是没盖严实,肉坏了吧,现在的商家,真不靠谱……”他干笑着,用长筷小心挑肉,但是这次却没挑出骨,而是纯纯粹粹的肉。   更重要的是……在那肉上,缠着一撮乌黑的头发!   “啊!!!”王君平一把扔了长筷,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大理,人……人!这里是……”   唐玄伊与沈念七速速来到了第五个缸子前,唐玄伊亲自捡起长筷,重新打捞了一下缸中的肉,果然没有半点骨头的痕迹,而那头发的源头,竟然是一块类似人脸的皮囊,此刻早已被盐水腌的收缩变形,十分蹩脚。   身旁传来了王君平一阵作呕声,画面之凄厉,让这七尺男儿连看都不敢看了。   唐玄伊收起长筷,将木盖子又盖了回去,再望向后面,整整三十个缸子。   “王少卿,先让画师将现场画下,一个细节也不许漏掉,再让人把所有缸子和人骨带回大理寺,马上就办!”   “是,是,卑职马上去办……”王君平又呕了几番,忍不住说道,“可……如果作案人真的是旅商失踪案的凶手,那么,想必旅商们……凶多吉少,多半在……”他看了眼那三十个缸子,一脸愁苦,“这下可麻烦了……”   与王君平的愁苦不同的是,唐玄伊却十分平静,一边低头用鞋子轻划着地面上的木屑,一面喃喃说道:“也许是结束了,但也许,还只是开始。”   他脚下一顿,便拂袖离开了。   沈念七扫了眼地上整齐成几拢的长骨,“王少卿,那些骨,帮我装到袋子里送到往生阁吧,看这数量,这几日我要下榻大理寺了。嗯,骨量不小……王少卿,麻烦你一件事,调个仵作来我这里帮忙。”   “交给我吧!”王君平说罢,便先一步赶向地窖上方,打算到门口找几个人来帮忙。   谁料尚未出旅店正门,王君平就莫名感到一阵莫名的恶寒,似乎有一抹异样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王君平突然定住脚步! 第6章 断裂   他恍惚了好一会儿,发现旅店的正门口正有一抹人影在徘徊,那人影森森冷冷,让他浑身都不舒服。他轻吞了下唾液,屏住呼吸看向了那人影,结果竟然对上了一张只露出了一半的脸!   脸在主人正用一双宛如空洞般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他,那人浑身脏兮兮的,露出的半张嘴上扬动着让人极为不适的笑容。   王君平心跳忍不住加速跳动,那渗人的寒冷渗入骨髓。   这时他看到,门口的那个人缓缓伸出手,指向了王君平的身后。   王君平迅速回头,可身后空空如也。   门口传来了咯咯笑声。   王君平意识到自己是被戏耍了,惊恐瞬间被愤怒取代,恶狠狠地回了头。   且见那正笑着的人,如幽魂一般,又一点点将那半个身子缩了回去。   “究竟是什么人,竟敢戏弄我!”   王君平蓦地抽出佩刀,匆匆冲到了门口,却见一个老妇紧紧抓着那个脏兮兮的人。见了王君平,老妇人一个劲儿的鞠躬。   “对、对不起,大官人,这、这孩子痴傻,不小心冲撞了大官人,饶命,饶命!”   原来是个痴傻!   王君平虽气不过,可也不至于与神志不清醒之人较劲,遂闷闷收回了佩刀,不悦道:“算了,走吧!别再来这里了。”   老妇人连连道谢,可一回头,那痴傻竟像个女子一般自顾自的在那里舞蹈,眼神迷离,如被人附了身一般,时而还会低吟一首无调的曲子。   “秋夜盼君来,相思君不来,红衣红豆香,来世恨长殇……”   老妇人急急忙忙上前抓住痴傻,强行将他拉走。   途中,那痴傻仍旧时不时回头凝视着王君平,空洞而灰暗的眼神仿佛要将王君平吞没。   “少卿,发生什么事了!”几名护卫及时赶来,也跟着警戒起来。   “你们不是守在门前吗?方才去哪儿了!”   护卫面露难色,“方才,方才……卑职被动静吸引过去了,结果没发现什么。出什么事了吗,王少卿?”   “没什么,好好守着。”王君平长舒了一口气,只是方才那痴傻口中的曲词却在他的脑海里,如何也挥之不去。   ……   夜色缭乱,大理寺政事堂里弥漫着一股沉甸甸的气氛。   烛台上摇曳着的火光,将墙壁上的人影晃得影影绰绰。   一声提了不知几度的声音登时窜天,打破了夜里的寂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王君平瞪大眼睛望着面前一嘚瑟瑟的绯袍十一跨男子。那人相貌风流,脸上常带笑容,看到王君平震惊的样子,肆意挑了右眉,“大理寺一共有两位少卿,王少卿在帮大理办案,那某这秦少卿就一定得在外游荡吗?”   王君平被一句话噎死。   “秦卫羽,秦少卿,此时我们办的是大案,你还不了解案情,不要来大理这里捣乱,之前你手里不是还有好几桩案子吗?不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样不好,十分不好!”王君平语重心长地说。   秦卫羽一笑,道了三字:“都破了。”他指尖轻轻点了下自己的头,“没办法,这里好用。”   “我将秦少卿叫来的,他刚好交了手头的案子,所以从现在开始,一同参办旅商消失案。”沉默良久的唐玄伊终于开口,“招呼打完了,回归正题吧。”   秦卫羽笑得惬意,刻意对王君平挑了挑眉。   王君平是整张脸都瘪了,想他一世英名,无数次毁在这个不知节操为何物的同僚身上,好不容易寻了几桩疑案,竟真都给他破了。   王君平用力喘了一口气,道:“那么,秦少卿,您怎么看这件案子?”   一提案子,秦卫羽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说道:“某同大理一样,觉得这件案子有蹊跷,单看手法的话,确实不像同一人所为。”   “并非一人?”王君平一怔,拿过秦卫羽递来的卷宗,上面上面确实有唐玄伊“凶手并非一人”的批注。   王君平一愣,问道:“唐大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卑职有点懵了。”   坐在案前的唐玄伊轻轻将手上那张画师送来的图放在案上,看了眼从一进大理寺就拌嘴至今的二人,说道:“今日的现场,有几个地方让我十分在意。把你们两个连夜叫来,正是想要与你二人讨论一下这件事。”   “现场疑点?”王君平重复道。   “嗯。”唐玄伊起身,也缓缓走到案前,负手说道,“程牧的白骨是在三日前被小贼发现,变成白骨的原因是被旅店的狗所食。”   “是这样没错。”王君平点头。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几只平日里看起来不会随意攻击人的狗,为何会吃下一个人,而且据贼人供述,还是吃的如此狂肆?”   王君平陷入沉思。   秦卫羽也想了片刻,说道:“曾也听过有家犬食人的案例,其实家犬一向不会有如此野性,大多是主人死在家里,家犬太久没有饭食,饿死前最后的本能驱使它们食下主人骨肉罢了。”   唐玄伊道:“确实。那几只犬今日见时瘦骨嶙峋,该是饿了不少时日。因为近日京兆府的人都有喂食,所以有所收敛,我靠近他们时,并未感受到野性,反而十分温顺,只是偶尔有人经过时,它们会吠几声,以做警示,然后就缩回角落。看起来并不像攻击犬,只是起到报信儿作用的看门犬,其实胆子甚小。”   王君平恍然大悟。   “一般来讲,主人是不会活活饿死自己家看门犬的。如此,关键点就在于平日里给家犬喂食的主人去了何处。”秦卫羽伸说道。   “这可难办了,这家人就像是犯了事儿藏起来似的,和京兆府一起找了几日,愣是一点线索没有找到,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王君平叹气,眸子一转,一点点睁大了眼,“难道……”   话没说完,一个身形瘦小的仵作前来政事堂,长揖后说道:“小人是替沈博士带话,请各位前往往生阁一趟。”   “知道了。”唐玄伊微仰头,“去一趟往生阁大概就都知道了。王少卿,别忘拿上卷宗。”说罢,便迈步离开。   王君平与秦卫羽相互看了一眼,也急忙跟上了唐玄伊。   ……   往生阁里,灯火通明,大门却紧闭着。   仵作替诸位官人推开门,一缕掺杂着些药草与死亡气息的味道纠缠而出,因添了香料,不难闻,但却森冷冷的让人难受。   门的这面,放着六七张超越一人长宽的黑曜石案桌,其中六张案桌上摆着骨架,因被下水煮过,所以已经看不到暗红。五具白骨没有头颅,只有身上不完整的四肢骨,头骨盆骨等皆消失不见,白骨长长矮矮,形态不一。另有一具白骨身上骨头完整,与其余四副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念七正椅坐在其中一个案桌的一角,手中拿捏这一个带尖儿的碎骨,正眯着眼将其对着烛火来回查看,专注劲儿竟然都没听到有人进来。   过了好一会儿,沈念七才稍稍将碎骨放下,可一抬眼,竟看到几个大男人杵在自己面前。   “啊……”沈念七吓了一跳,手上碎骨登时掉落。   唐玄伊直接伸手接住,然后拉过沈念七的手,将碎骨放回她的掌心。   “谢了!唐卿!”念七潇洒一笑。   一股特别的气氛扑面而来,一把就贴在了唐玄伊冷若冰霜的脸上。   王君平与秦卫羽脸上透着似笑非笑的八卦神情,待受了唐玄伊一记冷眼后,两人又迅速摆出了肃穆的神情,肃穆得甚至有些过了。   沈念七忍不住浅笑了声,便从案前走开,回归正题,右手推了个“请看”的姿势,道:“尸骨已经分好了,不过,有点出乎意料。”念七顿顿,继续说道,“我按照尸骨尺寸与比例将骨头先分堆,然后分别摊开。新带回来的一共五具骨架,按骨头生长情况来看,一是三十岁左右男子,一是十七岁左右男子,一是二十岁左右女子,一是五十岁左右老妇,还有一是八岁左右孩童。它们骨架都不完整,除四肢骨外都被拿掉。肋骨皆被根根敲下,当时在地窖里看到的大量长骨,都来自于肋骨。”   王君平与秦卫羽登时交换了下视线,唐玄伊也眯了一下眼,走过每一台桌案,一一看向这些骨架,“这五幅骨架可有什么特征?”   “这次很幸运。”沈念七做了个“稍等”的姿势,转头来到一男子的骨架那方,扬起其中一块最长最粗的骨,“这是这个人大腿上的股骨,上面有一块摔断后又愈合的裂缝。”   “裂缝……?”唐玄伊眸子一动,即刻伸手道,“卷宗。” 第7章 目击   “在这儿!”王君平将卷宗交到唐玄伊手上。   唐玄伊迅速将它翻阅到之前京兆府盘问附近邻居调查旅店时的一些记录。   “赵荣及妻儿、岳母,及一名小厮共同经营旅店……去年因修缮房屋,跌落至右大腿骨折……”唐玄伊轻念着上面的一行文字,即刻看向沈念七手中的股骨,确实是骨架上的右腿位置,眸子微眯,确认了身份。   “地窖里的尸体是旅店店主……真的让大理言重了,旅商消失案与地窖凶案并非同一人所为!只是凑巧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这……”王君平痛苦地抓了抓头,“这可糟了,旅商消失案唯一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秦卫羽也忍不住吐口气,随即上前长揖道:“若这两起案件并无关联,那卫羽愿接下地窖凶案,以保大理可全心追查旅商行踪。”   唐玄伊扬手打住了两人的话,“别急,我还在等一样东西。只有这样东西到了,才能决定是否要脱手地窖凶杀案。”   这时,大理寺丞文立匆匆赶来,向诸位长揖后,道:“大理之前让卑职检验的事,已经有结果了!”   文立将两个小布袋分别拿出,向唐玄伊呈上。   “卑职找木匠对照过了这两袋木屑,确是一般无二的!”   唐玄伊缓缓接过,唇角若有似无地扬起了一丝笑,“这就对上了。”   王君平与秦卫羽皆不太明白。   “大理,这是……”   “一袋是地窖中的木屑,一袋是院中木柱后残留的木屑。”唐玄伊将两个袋子叠放,交给王君平。   王君平迅速打开来看,果然是现场的木屑。这么想起来,唐大理在地窖里时,确实一直在关注地面的一些碎渣。   “两个现场,第一,是院中木柱后。木柱后的木屑带着些暗红的土,但木柱后却没有残留血迹。第二,是地窖,血迹此时已干,却又砍柴所用的工具及柴,地上也留着木屑,与带血的土混在一起。”唐玄伊做了一个重叠手势帮助解释。   “唐大理的意思是地窖凶案凶手杀完人后又来到后院杀害偶然进入院中的程牧……?”王君平又蹙起眉,“可也说不通啊,方才大理刚说过,旅店的狗是饿极了下才吃的程牧,店主死与程牧死,应该有一个时间上的跨度,至少得有让三条狗饿到吃人的时间。”   “正是时间跨度。所以,我的意思是……”唐玄伊捏起袋中的一块小小碎屑,对着火烛,道:“木柱后只有木屑,没有血迹,证明凶手出现在木柱后的时候,是踩过血迹已经干了的地面。足见……是重返现场时候沾上的。”   王君平一惊,“重返现场?!”   秦卫羽也点头沉思,“若是初次犯案的凶手,通常会重返现场检查是否有遗漏的蛛丝马迹!”秦卫羽走了半步,继续推理,“也就是说,在返回现场的时候,凶手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于是去查看,但因为什么事,所以躲在了木柱的后面。那究竟是因为什么事,能让凶手警惕起来呢……”   秦卫羽与王君平突然面对面,异口同声道:“程牧!”   唐玄伊点头,道,“今日我在调查院落的时候,发现了一些来自院墙上的土渣,且院墙上有一人长的地方像是近期被擦拭过一般,落灰要明显薄于其他地方。现在,我可以确认旅店并非程牧死亡的第一现场,程牧的尸首是从院子的墙外被推入院中的。”   王君平闻言又愁苦了起来,“可这两件案子还是没有关联啊,线索还是断……”   话没说完,王君平的头就被秦卫羽锤了一下。   “诶,你干嘛!”王君平怒视秦卫羽。   “真不愧是官宦子弟中的一股泥石流,光精进武学不长脑子,亏你还没被御史弹劾!”秦卫羽哼笑一声。   “你家大理的意思是……”沈念七也凑过来道,“程牧案,有人目睹了整个弃尸过程!”   王君平一惊,“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们有了重要的目击证人。”秦卫羽接道。   “所以……”沈念七神叨叨地伸出食指,回眸指着程牧的骸骨,“要破商旅消失案,必要先破……”指尖一晃,落在了另外五具尸骨上,“地窖凶案。”   唐玄伊回眸看向其他人,“从现在开始,两案并一案,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追查到凶手。”   秦卫羽与王君平再度长揖:“是!大理!”   晨鼓咚咚作响,一波又一波地回荡在长安上方。   恰逢这时,一名大理寺卫士急忙赶来,长揖后,道:“大理,方才京兆府差人来报,平康坊中曲苏二娘家今夜在酒窖里发现了被剔过的人身白骨!”   唐玄伊眸子一颤,其余几人也登时交换了视线!   “时间正好。”唐玄伊唇上一动,“速速带人前往平康坊!”   ……   经过一夜笙歌的平康坊,按理已到陷入沉寂的时辰,但刚刚发生命案的中曲苏二娘家,却比夜里还要热闹。虽然平素这里来的都是京城大官儿,可像今次这般招来大理寺办案的大人可头一回见。本该回去补眠的女子们现在都惊慌失措地围在酒窖的外面,一个个探头探脑,又侧目不敢直视。   酒窖里传来一阵刺鼻血腥味,乍一看去,红红一片。   沈念七戴着手套捡起地上一根白骨,左右看了看,道:“这回的白骨都是男子的。”视线又扫过地上同样摆成几小拢的长骨,“不过,数量要少了很多,大致算算,像是两个人的。”   唐玄伊缓步走在此地,站在原地先环视了一下酒窖的布局。   这里的陈设十分凌乱,一些不该属于此处的物件随时可见,排列十分乖戾。乍一看犹如踏入了一个不寻常的领域,伴着那缓缓探入鼻息的诡异而令人作呕的气味,无不让人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而在这诡异的陈设之中,又皆留出一条条通道,仿佛是对来者的戏弄与嘲讽。   “这里平时陈设也是如此吗?”唐玄伊问道。   假母苏二娘紧着回道:“不不不,青天大老爷,我这里平日都打扫的干干净净,这些小厮们都可以证明!我这小店儿来的可都是京都大员,岂敢给人家喝了污的酒!”   唐玄伊收了视线,又重新看向酒窖内的其他地方。   地上还是满处的血迹,墙上依旧干干净净。   最后放的也是成列排列着许多酒缸子。   唐玄伊眸子微眯,缓步走向酒缸,查看了下酒缸的边缘。   “来人,检查下酒缸。”唐玄伊说道。   大理寺的卫士迅速赶来,听着唐玄伊的话,将酒缸一一打开。   苏二娘慌了,“诶,这、这酒真没什么,小人还要卖呢,各位青天大老爷手下留情啊……”   “这酒,难卖了。”念七忽然开口说道。 第8章 鱼符   “这位娘子是什么意思……”苏二娘不解。   话没说完,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大人,这缸酒里有东西!”   “东西?”苏二娘一惊,提着心也跟过去看,结果这一看,花容失色!   且见那从酒坛里捞出来的,是真真儿的人发人身人皮!   “啊!!!”苏二娘惊叫一声坐倒在地:“这、这是什么!这……怎、怎么可能!”   苏二娘一倒,便没人挡着这些酒缸了,后面围观的姑娘们也看了个真真切切,一阵尖叫声像窜天的剑一样冲了出来!   唐玄伊眉心微蹙,看了秦卫羽一眼,有所示意。   秦卫羽即刻接令,踏着大步来到门口,一伸手,挡住了围观的姑娘们,摆了个风流的笑容,说道:“美人们,此场景不宜观看,还是作诗聊天适合美人,现在某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各位,不知美人们可愿意?”   向来美男适用于压惊,脸色苍白的美人们忽如含苞待放的娇花一般点点头,鱼贯跟着秦卫羽走了。   苏二娘神情微变,也想跟去,但唐玄伊却先开了口,“我还有些问题。”   苏二娘一顿,看看那些姑娘们,又看看唐玄伊,只得留在原地。   正趴在地上检查细节的王君平却没意会到其中的道道儿,翻了个大白眼,腹诽着为何女人总喜欢像秦卫羽这种风流坯子!   一低头,突然看到缝隙里有什么东西,于是拧着眉伸手去掏,半天指尖才碰到,然后一点点挪了过来,是个鱼型的物件儿。   “啊,大理!有发现!”王君平一声惊呼,迅速将那东西拿给唐玄伊。   唐玄伊接过放在掌心。   “鱼符……?”唐玄伊反复看了一下,蹙眉深思,“铜制右半身的鱼符……鱼符象征官位身份,是出入宫的通行符,一般人不可能随意丢弃。就算是丢了,也要立刻找内廷登记。而且,六品上银制,六品下铜制……”唐玄伊转眸问向苏二娘,“苏二娘,酒窖近日可曾来过六品下的官员?”   苏二娘仍旧惊魂未定,在王君平吼了一声后,才打了个寒颤,回了魂,然后脸色苍白地回道:“回、回大、大理的话……这里平日不让恩客进入,而且以防姑娘们偷酒送恩客,所以连姑娘们也不让随意进入,只有店里搬酒的小厮……”   “那近几日,有什么特别的人进来过吗?”   苏二娘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没、没有……近几日,近几日都没人进来,因为搬到前面的酒够了,所以没、没人来过酒窖!”   唐玄伊看了一会儿苏二娘,这才说道:“王少卿,即刻派人入宫询问内廷,看近日有没有人六品下官员登记遗失鱼符的。”   “是!大理!”王君平言罢,便急忙离开了。   唐玄伊举起手上的鱼符,对着门外看着,同时喃喃说着:“苏二娘,记录近来客人的手册,暂借大理寺一用吧。”   苏二娘抽了一下嘴,缓缓点头,“小、小民……遵命。”   另一面,秦卫羽正用本子写下苏二娘家姑娘们的证词,但证词中并无蹊跷,大致都是说了些日常的生活,香艳十足,干货没有。但总觉得,这群姑娘们在说话时的神色多少有些拘谨,不知是因为他是来查案的官员,亦或是在隐瞒什么。   “看来从嘴巴里是打听不出什么了……”秦卫羽喃喃自语,忽的合了本子,道,“各位美人,可否带我去各位的闺房一行?虽然有点失了礼数,但情况特殊,还请美人们协助。”   姑娘们面面相觑,虽有为难,最终点头允了。   然而秦卫羽却注意到,在众姑娘中,一位相貌平平躲在人后的女子,神色却与其他人不太一样,她的忧虑看起来要更甚于其他人,以至于眼神一直闪烁着。   秦卫羽唇角微动,穿过人群,来到女子面前,问道:“可以问一下这位姑娘的芳名吗?”   那女子确未想到会提到她,明显有些慌张,答道:“奴、奴唤雅竹。”   “雅竹娘子可否给我带路?”秦卫羽莞尔一笑,眼神却锐利无比。   雅竹不敢与他对视,低垂着头,应了,随后转身走在了前面。   苏二娘家一共有八位姑娘,在青楼女子里,算是德才兼备的。   雅竹带秦卫羽走过每一间房,房里大多有着琴棋书画之类的儒雅之物,偶尔可见题诗于墙壁。但比起那些雅致的陈设,秦卫羽却将注意放在了一些黄符上。   “看来这里的美人们,都有求神求符的兴趣。”秦卫羽说着,看向雅竹。   雅竹低垂了头,小声回道:“像奴们这般的女子,总是会遇上些歪心之人,小女子无力反抗,只得求些灵符以保平安。若是让大官人厌恶了,还请大官人原谅。”   “姑娘多虑了。”秦卫羽笑着说道。   雅竹又小步走了几步,停在一间房前,道:“这是最后一间,是民女的房间。”   “最后一间?”秦卫羽偏头看看雅竹后面的另一间房,房间大门上锁,门上落灰似乎没人清扫,“那里不还有一间?”   雅竹身子一晃,紧忙说道:“有姐妹被赎身,所以留了一间空房,许久未用,所以才上了锁……没什么可看。”   “赎身?”秦卫羽又问,“她赎身去了哪户人家?什么时候走的?”顿顿,“雅竹娘子莫要介怀,大理寺查案,向来要将证人的每一句证词都一一核查,所以自是要问的详细、问的清楚,直到见到这位被赎身的姑娘为止。”   雅竹明显一愣,紧着又说:“啊,是奴记错了,她……她……”雅竹头越来越低,“她是跑了,突然就跑了……奴确实不知去向。”   秦卫羽闻言,回头看向其余一些女子,那些女子皆低垂下头,然后一同点点头。   雅竹见秦卫羽还有疑惑,只得低垂着头来到那间房前,开了锁,推开房门。   门内果真如雅竹所言,空空如也,只有些已经落了尘的桌椅大床。   “看来是真的走了,那便暂且不管她了。”秦卫羽笑言,转而推门入了雅竹的房间。   秦卫羽眸子忽然轻动了一下。 第9章 净心   这间房与其他几间房有着明显的区别,虽也十分雅致,但是房间内贴着的黄符要明显多于其他的房间,抬头看,还悬挂着一面八卦镜,就连床的另一侧都贴满了黄符。   “雅竹娘子这间房……平日也接客吗?”秦卫羽回身看向雅竹。   雅竹面露苦涩,摇摇头,“民女近来身子不适,所以未曾接客。”   秦卫羽稍点头,又往里走了几步,修长指尖撩起一张符,轻嗅,又松了手,再看看上面的画符。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这是,净心神咒。”眸子一转,重新望向雅竹,“雅竹娘子近来有什么心神不宁之事吗?”   雅竹用力摇头,“不……只是……”雅竹紧忙解释道,“大官人莫怪,这真的都是姐妹们求着来玩儿的,并没特别的意思!”   “我也只是好奇一问,没别的意思。好了,时候也差不多了,我也该去我们大理身边了。”秦卫羽笑着负手离开,只是走到门口时,视线又稍稍往那上锁的房间留了一眼。   待回到店的中央,唐玄伊早已在等着他了,视线稍一交流,唐玄伊便了然于胸。于是对神色有些紧绷的苏二娘道:“若是有什么其他发现,一定要通知大理寺。”   苏二娘连连应声,近乎谄媚地说道:“一定,一定!”   唐玄伊点头,带着大理寺一众人离开了苏二娘家。   苏二娘一直在店门口目送,直到人都走远了,才回头看向自己的那些姑娘们,脸上露出了一丝冰冷的愠怒。   ……   回到大理寺后,秦卫羽将一份苏二娘家姑娘们的口述整理出来交给了唐玄伊,但唐玄伊一如既往只是暂且将那些放在一边,直接询问秦卫羽那些女子在被追问时的神情、表情、还有一些细节。   秦卫羽一一道来,不过在说到后面的时候,不免也拢起俊眉,似乎对那间被上锁的房间十分怀疑。   “那间房确实十分蹊跷……”唐玄伊拿起桌上的画师绘制的苏二娘家凶案现场的绘制图,“这里的人看来是在害怕什么。”   “难道是……鬼?”秦卫羽脸上露出了值得深思的表情。   唐玄伊指尖很有节律地点着桌案,动了动唇角,说道:“秦少卿,派人盯着苏二娘家,但凡有疑点,迅速来通报。”   “是!大理!”秦卫羽长揖,而后转身朝大门走去。   恰逢沈念七拿着一张纸溜达着往政事堂走,他含笑颔首,与沈念七擦肩而过。   念七将跨入政事堂,将手上捏得乱七八糟的纸放在了唐玄伊的案前,铺平,“唐卿,酒窖里的骨头处理完了,这是结果。”   “身高为六尺的男子,与身高五尺八寸的男子。”唐玄伊轻声念着纸上墨字,又因这报告竟遭沈念七如此蹂躏而蹙眉。   “嗯。”沈念七点点头,像没见到唐玄伊额心的川字一样,继续解释道,“这是按我朝最新的尺寸来衡量的。和旅店地窖拿回来的尸骨一样,他们身上着实缺了许多标志性的骨块,所以我是用胸骨的长短经过计算得来的,按照弯曲程度,胸骨应该没有被另外砍掉某某部分使其缩短,所以估算的身高应该可以作为参考。另外还有一点……”念七露出困惑的神情,“这两个人,四肢骨有多处断裂。”   “旧伤还是新伤?”   “新伤。”沈念七负手走了两步,思索着说,“两人断骨处都有血液渗入,有粉碎现象,而且两人断骨地方极为相似,不像是意外导致,更像是……人为。另外,断口十分痕迹十分清晰,看样子像生前骨质尚好时断裂。念七浅见,凶手肯定特别痛恨这两个人。”   唐玄伊右眼轻眯了一下,陷入深思。   沈念七觉得自己必然又立了头功,喜滋滋地等待唐玄伊的褒奖。熟料一抬头,却见唐玄伊已经起身去拿外袍。   “诶?唐卿你要出去吗?不是马上就要夜禁了?”沈念七顿顿,刻意拉长声,“不是还得说些什么吗?”   唐玄伊却根本不领情,直接抛下一句:“沈博士,去拿东西,今日随我回府。”   沈念七十分讶异,而后恍然大悟:“啊……对了,明日是唐大理的朝参日!三品大员果然有开不完的会!”她早就向王君平这个八卦王打听过,听闻朝里有一位能让唐卿也无法应付的克星。   唐玄伊刻意无视了沈念七的落井下石,拿上卷宗从沈念七身边走过,待到门口,回头补了一句:“三十个数后,我会驱车回府,没赶上,便请沈博士在大理寺值班吧。”说完,伴着抑扬顿挫的数数声扬长而去。   沈念七面色一白,悲鸣着去追唐玄伊了。   ……   次日正午,阳光正好。   平时沉寂的太极宫汉白玉石阶前,晃晃多了许多紫衣红衣朝服的大员,他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地往外走,脸上各自带着客套亲近的笑意……除了站在人群最后面的唐玄伊。   此时这位唐大理却步伐极快,不仅不跟着其他人潮前去廊下搓一顿官饭,反而另辟了个小道儿,明摆着要速速逃离这是非之地。   实际上,有一件事真让沈念七说对了。   在这文武百官中,确实有一个如何也应对不了的同僚,那人正是六部中的刑部尚书,也是三司会审的成员之一——简天铭简尚书。   所谓三司会审,是说但凡遇上大案要案,就一定要大理寺、刑部以及御史台下都察院协同办案。因此在公事上,唐玄伊与这位简尚书也算是老熟人了,也十分认可他的办案能力。   但性子上,唐玄伊与简天铭确实不太对付。一个极度低调,一个却想方设法与众不同。而且简天铭还有极强的好奇心,一旦什么事被他咬住,便再难脱身。办案之外,两人简直是一方水火。   又因是一方水火,所以抢起案子来更加明目张胆。   早前闻说简尚书开始打听大理寺的白骨悬案的时候,唐玄伊便有不好的预感,再加上方才朝议时他偶然间瞥见简尚书对自己绽放了不怀好意的笑容,更让唐玄伊觉得十分棘手。   此时正是办案之际,他可不想分心还要对抗刑部,遂专门绕了个道从顺义门回府,就是不想被简天铭逮到。   谁料,就在唐玄伊觉得万事大吉准备迈进自家门槛儿的时候,他的府邸门口却停放着一亮光彩夺目的马车。车夫蹲坐小憩似在等什么人,马车后排了好几辆拉货板车,堆着大大小小的吃喝之物,乍看之下,仿佛是谁人的聘礼。   唐玄伊的心逐渐沉了下来,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   他先招来家仆交待了些什么,随后迈开步子朝正堂走去。   谁料尚没步入,便从里面传来到了那个熟悉而让他头晕目眩的爽朗笑声。   果然是简天铭,他竟然直接到他府上来了。   唐玄伊一阵泄气,撑着门框站了好一会儿,半晌,这才踏开步子走入正堂。 第10章 尚书   进门时,简天铭正与沈念七聊得热火朝天。   那是一位即便是在“禁奢令”的笼罩下,依旧能将自己服侍搭配得特色十足的男子,其人眉目清秀如烟,衣袍夺目炫彩,神情笑里藏刀。   才看一眼,唐玄伊便觉得眼睛有些发疼。   简天铭则露出一丝挑衅的目光,似在用眼神说:“想躲我,没门儿。”   唐玄伊右眼忍不住跳了一下。   接下来,唐玄伊与简天铭便上演了一番阴阳怪气的寒暄。   简天铭假模假样地装作来府上拜访,唐玄伊也假模假样地装作渴望已久。两人笑得杀气十足,就连沈念七也感受到了这份气氛上的凝固。   念七当即便猜出了这位简尚书就是唐玄伊的大敌,遂在笑容中透露着一丝看好戏的期待。   不多时,几人恢复了话题。   唐玄伊不动声色地坐在最靠门的席上,默默品着自己的茶,一副你们聊你们,我只“听听”的神情。   简天铭此行来的目的,明眼人一眼便知。   此时他笑容殷切,尽可能将自己帅气的正脸凑向念七,堂堂三品大员还主动替念七打开点心盒子,就差没将点心送到念七嘴边。   一向是吃货的沈念七自是感激,大大方方地接过,然后大大方方地吃下。   简天铭见情形还不错,便开始进一步引诱,道:“其实打葛先生进京开始,简某就一直对沈博士十分仰慕,只可惜那时简某阴错阳差错过了与沈博士的相会。这件事一直令简某耿耿于怀。今日是初次见面,故而也没什么大礼,只能将沈博士喜欢的阿婆清、透花糍都打包带来了。以后……沈博士有什么喜欢的,简某会第一时间送到沈博士眼前!”   这果断是经过了一番调查呢!沈念七憋着笑悄然看了眼淡定自若的唐玄伊,不知他是否会对平日里管束她太严格而后悔?   然而,念七倒也不是见利忘义之徒,将口中点心吃完,念七掸掸手,说道:“好啦,简尚书,如今这点心和好酒都送到府里了,必是有事想让念七做,以后不必如此客气,差人知会念七一声便可,念七自当尽心尽力。还请简尚书直言……刑部这是要验哪方的骨头?”   “骨——”简天铭后面的话明显被憋了回去,他看这沈念七笑眯眯的样子,倒真没想到她原来也擅长打太极,于是道,“既然沈博士这么说了,简某便直言了。其实,送到府前的吃喝不过是冰山一角,简府前日请来了一位厨艺了得的白衣大食,只要沈博士肯在简府走上三日,只要三日,就将他交给沈博士!”   “白衣大食……”沈念七浑身蓦因激动而震动了一下,对未知的美食,她一向难以拒绝。   应该是正中要害了,简天铭很满意此刻沈念七的反应。只需三日,简天铭有信心,不仅套出案子来,还能留下沈念七!   沈念七一点点回头看向唐玄伊,唐玄伊只给了一个眼神,继续品茶。   可正是那个眼神,似乎在说:“你尽管去……去了就别回来了!”   沈念七一哆嗦,又将视线收回,有点悲伤地吸了下鼻子,然后微笑地对简天铭道:“其实,我也不是那般贪吃……”沈念七不舍而缓慢地咀嚼着口中的点心。   简天铭一记冷眼看向唐玄伊,其人岿然不动,只回以礼貌而简短的微笑。   简天铭青筋直冒,忽一回头,又凑近一点,尽显男性本色,“吃喝都是沈博士的,我简某亲自陪坐,一起聊聊天地人生,如何?”   不光酒肉,配上他简天铭享誉京城的相貌,便没有女子可以拒绝了。   谁料对于简天铭的提议,沈念七却偏着头,一脸茫然地问道:“简尚书,方才念七不是说了,念七并不贪吃吗?”念七微笑,“简尚书便不要再执着了。”   简天铭脸色一青,沈念七根本就没听懂他的意思!或者说,面对他,沈念七竟然连半点都没往别处想!   如此,简天铭有点绝望了,他再看向唐玄伊,虽然这家伙皮囊确实不错,但天天冷着一张脸,竟真有女子青睐?还是说,沈博士偏就好这一口?!   面对简天铭愈发炙热的视线,唐玄伊的茶喝得更从容了,只抿抿茶,笑而不语,顺带还掸了掸紫袍下摆上的灰尘。   简天铭青筋更盛了,但他身为刑部尚书,岂能如此容易放弃,遂最后放出了杀手锏,“沈博士,据说过阵子玄风观会召集各方博士交流探讨,简某恰与子清道长交好,可带你入内一观,如何?”   “玄风观?”念七拿下手上的点心,“简尚书是说近日在长安甚为风靡的那个玄风观吗?”   “正是。”简天铭微笑,“子清道人曾欠简某一个人情,此事大概只有简某能做到,素闻沈博士好奇天下异象,难道不想前往一探吗?”简天铭顿顿,“另外,还可以让子清道人亲自给沈博士卜上一卦,这可是很少能有的待遇。”   “卜卦……?”念七觉得有点意思了。   简天铭趁势追击,“对,卜卦,子清道人最擅长的就是摇卦,无论是问姻缘还是前途,只要有迷茫之事,子清道人都会为沈博士指一条明路。”   “摇卦?”   “对!”简天铭回道,但一怔,觉得声音怎这般低沉,这才意识到这两个字是从旁边的唐玄伊口中蹦出来的。   唐玄伊定定望着简天铭,然后拧着眉回了头,本要抬到嘴边的茶杯,也在倾斜之际又放回了手中,就这样静静地捧着,像是入了某种境界。   然简天铭现在可无暇应对唐玄伊,正要趁势攻陷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一声召唤。   “简尚书,简尚书您在吗?”   简天铭闻声突然就定住了,“他怎么来了?!”   来人是刑部侍郎冯显,明显是来抓这位玩忽职守的简尚书回去的。   简天铭一听便知是唐玄伊干的好事,他就说为甚唐玄伊从始至终都如此淡定!   虽然很不甘心,但简天铭必须趁人来前赶紧跑路。遂回身,大义凛然地握住沈念七的手,“沈博士,提议还有效,下次我们再继续。哪天要是嫌弃这个闷葫芦了,欢迎来刑部!”简天铭从腰间摘下一块写有“简”字的白玉佩交在沈念七手上,“这是简某的玉佩,若是有朝一日沈博士需要简某帮忙,只要凭玉佩便可入刑部直接见我……!”   简天铭说完,又狠狠瞪了眼唐玄伊,“唐卿,江湖见了!”   说完,一溜烟从后堂跑了。   可才不过片刻,远方便传来了简天铭可歌可泣的喊声。   沈念七笑得浑身发颤,心中大念这刑部尚书果然是个人物,可惜对上她擅长布局的唐卿还是略输一筹。   她擦擦眼泪,想要调侃一下竟然被逼使出杀招的唐大理,结果却发现她家大理的神情微微有些不对劲,就好像正沉浸在某种思绪中。   “唐卿?”念七轻声呼唤,小步走到唐玄伊的面前。 第11章 刮风   唐玄伊却依旧没有看到她,自顾自地出神中,这种状态似乎是从简天铭离开前就开始了。   “道观、卦象,阴阳、六爻……”唐玄伊突然低喊,“六爻!”   唐玄伊忽然回了魂并迅速从怀里掏出两张画师绘制的现场图,肃穆地重新对比,深眸里渐渐添染了一缕幽光。   “原来如此……”他抬眸望向念七。   沈念七的眼睛也亮了一分,“什么原来如此?”   她凑到唐玄伊的身边也望向唐玄伊手中的现场图。   “你看。”唐玄伊将其中一张图举起,缓缓向自己方向斜侧,呈现俯视之相。   “难道——”念七惊呼。   她垂眸凝思,突然跑到案台抓来一支笔和一张纸,三下两下便将现场图重新以俯视角度绘制,一幅全新的画像顿时落入眼帘!   念七慢慢搁下笔,目不转睛地盯着图案,“原来那长长短短的原来根本就不是拢,而是……”   “卦象。”唐玄伊一语点破,然后重新看向纸张,“震下兑上是随挂,震上坤下是豫挂!”   “随卦,豫挂……”念七再度定睛,“不知究竟何解?”   唐玄伊轻缓摇头,“易卦上至天地规律,下至人间百态,若无具体事务加以分析,很难直接推断出凶手留下的意义。如今只能推断出,凶手该是懂道之人,而且深谙其中。”   “那么究竟什么人既懂得道法,又深谙其中呢?”   唐玄伊与沈念七四目相接,心底似乎都勾勒出来了一丝模糊的轮廓。   “若是能有一则‘具体事务’,大概就能了解凶手意欲何为了。”唐玄伊说道。   念七赞同地点了下头,深思着喃语:“具体事务……”   恰在这时,王君平一步跨入了正堂的门槛儿,满脸喜色地对唐玄伊道:“大理,好消息!已经查出失踪官员了!是一名叫霍玉的致果副尉,以及一名叫谷达的宣义郎!苏二娘果然有所隐瞒!”   前后脚,秦卫羽也匆匆来到王君平身边,长揖说道:“大理,苏二娘家失踪的那名女子已经查到了!是一名叫凤宛的女子!”   唐玄伊与沈念七再度交换了一下视线。   念七玉手对着两位风尘仆仆的大理寺少卿一摊,“看来,具体事务,到了。”   唐玄伊浅浅勾动了下唇,将手上的图稳稳压在面前的矮桌上,“大理寺要迎客了。”   念七也颇具深意地微微一笑,“长安城,也要刮风了。”   ……   申时,长安城刮起了一阵不小的风,街上行人皆匆匆回避,没过多久,就连最该热闹的东西两市也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大理寺中,两位“客人”苏二娘与雅竹被分别请到了两间审讯室中,此时尚未有人进去审问,苏二娘虽看起来慌张,但叠放在腿上的双手却放得安然。与之相反,另一间房的气氛十分焦灼,但凡听见一点动静,雅竹都会左顾右盼,如坐针毡。   按分配,秦卫羽在“兑”字审讯室审讯雅竹,王君平在“艮”字审讯室审讯苏二娘,但王君平接到的令是要等信儿再审。   接了命后,两人便分头前往自己的审讯室,审讯室的外侧有专门记录审讯进程的卫士,会随时将审讯情况报向在“乾”字指挥室的唐玄伊。   王君平与秦卫羽分别与卫士招呼,然后便推门进入。   没多一会儿,冰冷冷的声音便打破了审讯室的沉寂,苏二娘与雅竹分别被惊了一下,然后坐立不安地紧紧盯着进来的二人。   “雅竹娘子,又可以聊聊了。”秦卫羽绽放他一贯从容的笑,稍稍放缓了雅竹的戒心。   而另一面则截然相反,王君平拿了本书走入,一句话也没说往席子上一扎,连苏二娘的脸都不看。   未知的情况让苏二娘有些不知所错。   秦卫羽与王君平的审讯情形很快便报到了唐玄伊那里去,跟着旁听的沈念七不由疑惑道:“按理说,秦少卿的审讯方式应该更擅长对付狡猾的一方,为何让他去审问雅竹,而反让王少卿去苏二娘那里,还不让审呢?”   “秦少卿更擅长怀柔审讯,对雅竹来说,需要的不是重压,而是放松。相反,苏二娘更为狡猾,必要先以重压警告使其动摇,但若要突破,却不那么简单。”   “也就是说,此番苏二娘只是个幌子,真正要突破的口子,实际是雅竹?”   唐玄伊轻轻合上记录刑讯的纸,“静待结果便可。”   ……   “兑”字审讯室中,安静得落发可辨。   秦卫羽并没急着开口,而是先拿了两个坐席及一个矮桌,然后给雅竹倒上一杯甜美的蔗浆。浆液徐徐入杯,声音虽小,此时却如钟雷。   雅竹大部分时间都是低着头的,只偶尔抬眸看一眼秦卫羽,似想从他的神情中窥探出找她来此的目的。不,确切的说,她大概知道是什么目的,她想知道的是,眼前这个人会用什么方法令她开口。而另一方面,她也在心里做了个决定,无论用什么方法她都不能吐露半个字,否则回到店里,等待她的必然不会是什么好果子。   雅竹脸色难看地看了眼后面挂着的几样从未见过的刑具,心跳一阵加快,紧忙又挪开了视线。   杯子满了,秦卫羽浅笑着将它从矮桌的一端推到雅竹面前,“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你用刑,那种东西,不该对女子用的。”   雅竹小心接过,余光还是忍不住瞥向刑具,仍旧是不放心,只得一口一口喝着蔗浆来缓解自己的紧张,半晌,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奴不知,秦公唤奴来,究竟所为何事……”说着,又若有似无地抿了一口。   秦卫羽看杯中快要见底儿,主动接过,又替雅竹倒上,“自然是想听听雅竹娘子所知道的事情。”   “奴真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雅竹小声说道。   秦卫羽倒也不意外,又从不同的方向询问了几个问题,雅竹依旧是认识了一概不知,甚至到最后连话也不回,就等着熬大理寺的刑具了。   秦卫羽见正面果然如大理所言问不出什么,便决定用另一个准备好的方法,遂缓缓说道:“雅竹娘子还真是对主子忠义,卫羽感动,可你想袒护的那一方又会如何呢?实际上在来审讯室前,某与一位同僚一同接了唐大理对两位的提议,按理该是对娘子有利的,但是否要接受,就只能娘子自行考虑了。”   “提议?”雅竹显出困惑之色。 第12章 困境   秦卫羽点头,随手又将杯子还给雅竹。   但这一次雅竹却没再喝,而是全神贯注地听秦卫羽的话。   秦卫羽见雅竹稍感兴趣,唇角若有似无地勾动了一点,沉声说道:“你与苏二娘的审讯是同时进行的,唐大理说,先开口的人,可以免除所有罪责。后开口的人,则要将对方的刑罚全部承受过来,而且要因欺瞒官府加重刑罚。妨碍调查,我朝定罪为杖责一百,再加上前面的徒刑或者流刑……凭我的经验,若真是受了这些,怕是再也走不出大理寺的门了。”   雅竹脸色忽凝,捏着杯子的指尖稍稍发冷。   “我不会逼雅竹娘子什么,所以会给你个时间考虑,再进来的时候,希望雅竹娘子可以给我一个好消息。”秦卫羽轻笑一声,将盛放蔗浆的壶推到雅竹面前,“请自便。”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了审讯室。   雅竹视线一直追随着秦卫羽,双眼流露着一种急切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焦虑。   当厚实的铁门被关上的一刹,雅竹突然浑身瘫软了一下。   杯子也翻到,蔗浆洒了一地。   秦卫羽靠在大门外静静听着里面清浅的动静,勾勾唇,按约定的,暂时离开了。   不久,秦卫羽亲自来到了“乾”字房,然后将雅竹的情况一一汇报给了唐玄伊。   沈念七盘腿坐在席上,食指顶着自己的太阳穴跟着听着,清秀的小脸上尽是困惑,眸子突然一闪,眼睛顿时眯了起来。   “原来如此,这可真是个狡猾的计策。”   “那依沈博士看,还是上大刑更好?”唐玄伊难得浅笑了一声,“某以为沈博士不擅长对付活人呢。”   念七知道自己被挤兑了,却深陷唐玄伊那不经意的一笑不可自拔,不仅没反驳,反而笑得更加灿烂。   秦卫羽主动说道:“正所谓世间最经不住考验的便是人心。其实,雅竹与苏二娘若都不开口,那么她们可能真的无法突破,皆会因无罪而释放,但在这件事上,我相信雅竹只是受牵连者,不会有与苏二娘一同承担秘密的觉悟,只要她有一点动摇,这份动摇这就像陶瓷上的冲口裂缝,迅速蔓延到全身演变成恐惧。所以……我们要做的,只需要等雅竹自己消化这份恐惧。”   念七向后仰去,双肘撑着身子,一边笑吟吟地望着负手窗边的唐玄伊,自豪地说道:“原来是攻心为上,不愧是唐卿。”   唐玄伊负手看向窗外那被风吹得四处摇摆的树枝,“只是各个击破罢了。”   话音刚落,“兑”字审讯室的卫士已经匆匆赶来,揖礼而道:“大理,兑字审讯室的雅竹在敲门,说有事要告诉秦少卿!”   唐玄伊指尖停了,唇角扬起了一丝浅弧。   ……   片刻后,秦卫羽重新返回了“兑”字审讯室。   此时房内的雅竹已经和先前有了截然不同的神情,她身子前倾,双手放在矮桌上紧张地攥着,手指苍白发青,看起来冰冰凉凉,但相反,她的脸色红润,呼吸急促,眼神急切万分。   见秦卫羽回来了,雅竹二话不说就从席上站起,又惊又怕,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秦公,假母、假母招了吗?她说了什么吗?”   秦卫羽只手安抚雅竹,他并没透露只字片语,仅是垂下眼帘沉默不语。然只是这一个细微的表情,就让已是惊弓之鸟的雅竹眼睛瞪大双眼,“她果然要我做替死鬼吗……”她满眼恐惧,然后死命抓住秦卫羽的手臂,“秦公,千万别让其他大官人相信她的话,苏二娘是个罪人!她隐瞒了很多事!奴说的才是实情!您尽管问话,奴全部都说!!还请大理寺还奴清白!”雅竹跪在地上连连给秦卫羽磕头,一下一下,声音回荡审讯室。   秦卫羽将雅竹扶起,疼惜地替她擦去泪痕。   “你放心,大理寺绝不会冤枉一个无辜的人,我们会替你主持公道的。”   雅竹声泪俱下,用力地点着头。   待秦卫羽重新坐在雅竹对面的时候,雅竹已经平复了方才激动的情绪。   秦卫羽知道,人总是会为自己下定的决心找寻一个正义的理由,而这个正义的理由,雅竹已经找到了,且坚定地相信着。   “雅竹娘子,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雅竹用力而快速地点了几下头,她正襟跪坐在席上,双手紧捏裙摆,“秦公想问什么,奴什么都说!”   “那么告诉我,关于凤宛,你都知道什么?比如,她的去向?”   “凤宛?你们怎么知道……”雅竹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想明白,既然已经将她与苏二娘带来大理寺,必是已经调查了关于凤宛的事,她侧眸陷入回忆,脸上渐渐浮现了一些痛苦,“凤宛的去向……”雅竹垂下眼帘,“凤宛确实逃走了,是奴劝她逃走的。”   秦卫羽右眉轻动,在册子上写上雅竹所说关键几个词,随后又问:“为什么要逃,在苏二娘家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雅竹双手突然紧捏变成狠狠攥住,脸上也显出了狰狞之色,“她就是个疯子!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鬼!”雅竹轻颤着唇,然后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襟,“秦公看了这个就会明白了。”在雅竹雪白的肌肤上,印着的全是尚未消退的青紫打痕,甚至还有鞭子抽打的痕迹,触目惊心。   “为什么会这样?”秦卫羽眉心拢起。   “在长安,能在平康坊有一席之地的大店都有雷打不动的靠山。苏二娘当然也有。但帮苏二娘维系这些靠山的,却是我们这些被她买回来的苦命女子。”雅竹双眼噙着恨,一点点拢回衣衫,“苏二娘为了维护自己的生意,会挑选几位才色略佳的女子,暗地送给一些大官爷随意处置,而且违背行规,分文不取,目的奴不清楚,但奴知道有许多罪事,都是通过苏二娘的从中斡旋而被压下来的。但相对的,苏二娘越是顺风顺水,我们这些被选中的女子便更加命苦……接收我的那位,倒还算客气,只是平日会受些皮外伤罢了,但接收凤宛的却不一样,真是将凤宛往死里打!您没见到凤宛身上的伤,皮开肉绽,骨头碎裂,那都是家常便饭……”   秦卫羽眸子倏而一动!   唐律规定,不允商户与朝廷官员买卖以外私下接触。   若有证据,必入重罪!   难怪包括苏二娘在内,即便出了命案,也都缄口不言。   秦卫羽心中明白,却没特别点出,仅在册子上划拉了两笔。   “那房里的那些黄符是怎么回事?”   雅竹略显尴尬,低头说道:“那、那确实……没有特别的含义。凤宛逃跑之后,奴怕苏二娘再找凤宛的麻烦,便说凤宛死了,还在夜里装神弄鬼了一番。她以为凤宛鬼魂来索命,便差奴出去求符,但因为此事关乎生意,所以不让我们透露原委,只说是姐妹玩玩,求姻缘什么的。”说着,雅竹的情绪又渐渐放软,“但无论如何,身在平康坊,便是身在水深火热中。奴也真没想到凤宛真的可以逃走,只是有点气她离开时也不跟我说一声,但也没办法,只有骗过自己人,才能骗过苏二娘不是吗?但愿离开的凤宛可以过上好日子,奴到现在还记得,她曾那般向往紫云楼前曲江风光,说想要去哪里独舞一曲,凤宛的舞真的很美,她的舞都是自己编的,只适合她一人,没有能够效仿。不过,再是有才,紫云楼也不是奴等之人可以靠近的地方,终归只是南柯一梦……”雅竹忍不住陷入回忆,忽然一怔,“难道,秦公是怀疑是凤宛在酒窖里杀了人吗?”   “我可并没这么说。”秦卫羽微微一笑。   雅竹这才稍稍放心,但仍是不安地攥着自己的裙角。   “雅竹娘子,你可知,接手凤宛的官员的名字?”   雅竹微怔,沉思片刻,恍然,于是小心点了下头,道:“虽然这是秘密,但是我无意间从假母那里偷听到了……”顿顿,压低声音接道,“是一个叫霍玉的致果副尉。”   秦卫羽眸子微动,“你确定是七品致果副尉,霍玉吗?”   雅竹用力点了下头,“奴,确定。”   “那,在长安城,凤宛可有情郎?”   “怎么可能……”雅竹苦笑了一下,“秦公。像我们这种风尘中的人,若敢私寻情郎,可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啊。”说着,雅竹忽像想起什么一样有一瞬失神,随后紧忙又摇摇头,坚定了方才的说法,接道,“奴就知道这么多了,奴也是受害者,还请秦公替奴主持公道!”   雅竹挪挪身子,给秦卫羽磕了一个头,可就在准备压下身子磕第二下的时候,雅竹的肩膀却被秦卫羽顶住了。   “且慢,雅竹娘子,某的问题还没问完。”   雅竹愣了下,道:“可是,再多的,奴也不知道了,这次是真的不知道了。”   秦卫羽搁下笔,抬眸直视雅竹。   “最后一个问题。”秦卫羽稍稍倾身,凝视雅竹,“近期可有道士进过酒窖?” 第13章 玄风   “酒窖?”雅竹索眉回忆,刚想摇头,却在一半时止住,并重新凝眸看向秦卫羽。   “对了,我想起来了。在凤宛走后,苏二娘做了几次噩梦,折腾的姐妹们暗无天日,苏二娘觉得灵符也没用,便请了一位道长驱邪,苏二娘很少让奴等窥探隐私,所以中途进没进过酒窖奴不知,奴也从未见过这位道长。”   秦卫羽眸子微亮,“那你可知,苏二娘请的是哪里的道士?”   雅竹则摇摇头,“这个,就只有苏二娘自己知道了。”   ……   彼时,“艮”字审讯室中,已经传来了酣睡的声音。   王君平侧躺在席上,早已不知做了几个回笼梦,就连坐在对面等着挨审的苏二娘也忍不住被他的睡意侵扰,一个劲儿的“磕头”。   “轰隆”一声,铁门响将两人的清梦全部打碎。   “王少卿!东西送来了!”卫士小跑而入,双手奉上一本蓝皮的小册子。   王君平一脸茫然地从席子上坐起来,单手呼噜了下泛油的脸,接过,随手翻了几页,然后用力抻了下筋骨。   “终于可以开工了。”他说着,晃悠悠地站起身,到后面架子上随手挑了几样看起来很可怕,甚至还带着血迹的刑具,框框扔在地上,说,“雅竹娘子的证词已经落实了。接下来,就轮到咱们了。”   苏二娘一听雅竹已经招了,整个人登时垮了下来,再一看那刑具,终是跪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头,“大老爷,别审了,奴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奴招,奴全招!!”   王君平正弯腰捡刑具,闻言,身子一顿,便慵懒地站起身。   “怎么能这么没骨气呢?”他俊脸一皱,遂松开捡刑具的手,冰冷冷地说道,“那么,先回答我几个问题。”王君平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问道,“你是不是请道士在店里驱过邪?”   苏二娘微愣,不得已的,点了点头。   “道士是否进过酒窖?”王君平再问。   苏二娘知自己上回欺瞒了大理寺,稍有胆怯,小声应道:“确是……因为若是店里闹邪物必然会影响生意,所以奴便将道长请入酒窖进行几日作法,那几日道长不让任何人进入,前几日奴放在上面的酒卖完了,这才不得已让人去拿,结果就看到了白骨,于是、于是奴也是马上上报了京兆府,未曾想过隐瞒……”   “是你不想隐瞒,还是因为见证者太多,所以不能隐瞒?”王君平挑了眉。   苏二娘身子一晃,尴尬地扯了下厚唇,“当然,当然是不想……”   “那么说说你请的那位道长吧,何时离开的?”   “道长?道长其实多日前就离开了,但那日奴入酒窖拿酒时发现酒窖的门竟是没锁的,道长离开时也并未打招呼,中途是否有人又来过奴确实也不知。”   这就麻烦了。   王君平不由撇了下嘴,随即一字一句问道:“行吧,最后一个问题。进过酒窖的道士是哪里来的,姓甚名谁?”   苏二娘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恍惚地回答着:“是玄风观……玄风观的道林师父!”   ……   日渐黄昏,长安的天仍是阴沉沉的,像是有着散不去的风沙。大理寺议事堂的窗子吹得来回摆动,仿佛有什么要破窗而入。   “玄风观……”   唐玄伊的桌案上,已经摆上了雅竹与苏二娘二人的全部口供。此时苏二娘已经被押送御史台,准备接受关于“行贿”的新一轮的审讯。而雅竹则以证人的身份同时被送往御史台。在临行前,他让雅竹绘下了一幅凤宛的画像,乍一看是一名穿着红裙的平凡女子,虽然据闻她十分有才学,但相貌确实不算出众,也没有任何特点,大概就算拿着画像与旁人一一问过,也不会对画上女子有半点印象。   也就是说,画像寻人,基本不会有任何结果。   凤宛这边没有特别的突破,更麻烦的是,苏二娘竟然供出了玄风观子清道人的关门弟子,瞬间将事态变得极为严重。   玄风观乃是陛下钦点的道观,子清道人与陛下关系甚好。也因为这层关系,朝里大臣无不前往玄风观与子清道人交好的,若是凶手真是与道林有关,大理寺的调查很有可能会被各方压得束手束脚。   玄风观轻易动不得,除非有确凿证据直接抓人。可不直面道林,便没有证据,没有证据,便不能直面道林,结果回到了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问题上。   唐玄伊用力捏了下自己的太阳穴,头是越来越疼。   这时议事堂里传来了轻巧的脚步声,唐玄伊抬眸,看到了正拿着另一个小册子而来的沈念七,她将册子一如既往地放在唐玄伊的案前,点了点上面的字,道:“唐卿,两具骸骨的身份和信息已经确定了,确实是霍玉与谷达。”   对,还有死亡的七品官,他们与凤宛的关系已经有了,但他们与道林的关系又如何?   唐玄伊没有看册子,只觉得头更疼了。   念七伏案仰视唐玄伊紧蹙的眉头,又垂下视线看了下雅竹与苏二娘的供述,此时状况了然于胸,便不加打扰,准备小步溜走,趁着唐卿思索案情偷口酒去喝。   唐玄伊听到离去脚步声,有点纳闷今日沈念七的干脆,遂透过指缝看向念七的背影。   眉心突然因想到什么舒展。   “沈博士。”唐玄伊倏而唤道。   沈念七浑身一颤,站定,然后尴尬笑着转回身,“有什么吩咐,唐卿?”   唐玄伊望着望着,唇角渐渐扬起了一丝弧。   “想去玄风观走走吗?”他问,问的很认真。   沈念七懵了,但于她,任何地方,不去白不去,遂点了下头,道:“当然。”   唐玄伊唇角又是一动。   “现在就走!”唐玄伊突然起身,抓上外袍便朝门外走。   “现在?!”沈念七瞪大眼睛,愕然地看了眼几乎快要被刮掉的窗子。   谁料话没说出口,她的腕子已被唐玄伊捉住,一个回身,便踉跄跟出了议事堂。   ……   这是沈念七最痛的一次旅途。   沈念七裹着唐玄伊的外袍站在玄风观的大门口,天空因风沙而变得污黄,走在街上的人影像是鬼魂般模糊不清。沙粒儿随风呼啸,轮番锤在她的脸上,只觉得像是要剥去她的皮一样肆虐。   在她脑海里,这个时候本该是趁着唐玄伊思案,然后跑到公厨里点上几壶阿婆清,吃着酒,品着菜,在风沙呼啸的日子里享受着宁静的时光。熟料此刻却身在浩沙之中不可自拔。这让她想起了一句话,昨日她看戏,今日戏中人。兴许是因为风沙原因,今日的玄风观着实没有太多的香客,香炉里的香大多熄灭,甚至围了个边儿,以防风沙将香灰吹得满园都是。   正因此,唐玄伊与沈念七的到来,正巧让道观里添了些今日的香火钱。尤其是看到唐玄伊身上穿的那身紫袍十三銙,小道士们更是纷纷礼待,簇拥下将唐玄伊与沈念七迎进了大门。   风尘仆仆跑来接待的,是一名叫道宣的小道士,他约莫二十出头,唇红齿白,长了一张天生的笑脸,笑容十分温暖。   道宣是个手脚沉稳,做事很有条理的人,虽然很少出外见客,但沏茶倒水的流程却如斯熟悉,仿佛是一位深谙世事的老道之人。   待忙活完其他,道宣便正襟坐在唐玄伊面前,道:“唐大理足智多谋以及沈博士的骨学之术长安闻名,贫道师父早已仰慕多时,可惜近日师父出门游历,否则定是要亲自来迎。如此不凑巧,还望唐大理、沈博士海涵。”   “哪里的话,玄风观闻名长安,是某早该来拜会子清道长才是。”   道宣轻颔首,表现的极有分寸,随即困惑问道:“今日风沙颇大,唐大理特意来玄风观,可是有什么要事?”   唐玄伊拿起桌上的茶杯,轻晃了下,浅笑一声,“既然道宣师父问了,那某便直言。实际上,某近日正办着一桩案子,但遇到颇多险阻,所以想来卜上一卦,求问结果。不过……”唐玄伊顿顿,“听闻玄风观有位道林师父,在风水卜卦方面堪称一绝,某也是闻讯而来,所以可否请道林师父帮忙占这一卦。”   提到道林,道宣的眸子冷不丁稍稍动了一下,他在困惑,也在沉思。   半晌,他凝眸问道:“恕贫道多嘴一问……究竟是哪位告诉大理,道林擅长卜卦风水的?” 第14章 道林   “同僚之间,杂谈罢了。”唐玄伊回得十分随性,杯到口边,忽的一停,看向道宣道,“怎么,道林师父擅长风水卜卦……有什么不对的吗?”   道宣面露难色,半晌,长长舒一口气。   “请唐大理与沈博士随行一趟便知。”   ……   玄风观是长安城最大的道观,其内由各个偏室接连构成。   唐玄伊与沈念七在道宣的引路下,走过了好几栋。   眼看路越来越偏,周围的偏房越来越少,但道宣仍旧没有停下的趋势。   直到所有偏室彻底淹没在了远方浑厚的沙土之中,一座简单的单室却渐渐出现在了眼前。   这座单室就像是平日大宅子里单独设立的正堂一样,不与任何地方相连,自己安安静静地坐落在中央,看不出任何活人的气息。   道宣终于在竹竿围成的院子前停下,回身看向二人。   “道林师父就在里面,贫道带两位进去。”   “有劳。”唐玄伊回道。   道宣礼貌地笑了笑,只手抚过门口的一块特别设立的青铜狮子,然后带唐玄伊与沈念七进门。   单室的窗子是镂空的,上面糊的油纸像是被撕开一样,碎片孤零零地搭在窗棱的各个地方。   大门被推开,一股伴着潮湿的怪味飘入。   房间里没有什么陈设,简单的木桌椅,简单的床榻,而榻上,那只有被芯的被子,像一个灰色的团子那般被榻上人裹成一个球。   听见有人来,榻上人微微颤了一下,将被子自前方小心打开一个口。从那黑洞洞的口里露出了半只眼睛,发现唐玄伊的视线映了过来,那黑口子又迅速遮掩起来。   唐玄伊与沈念七不由交换了下视线,然后看向道宣,似在等着他开口说话。   道宣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垂眸看向被团子,略显严厉地说:“道林,见过客人,不许装神弄鬼!”   被团稍稍颤动了一下,似乎因为道宣的话十分惊恐,半晌,才稍稍打开了被团子。   然而就在里面的人见光的一刹,唐玄伊的双瞳蓦然一颤,便是连沈念七都惊得瞪大了双眼。   因为被子里面的道林,根本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   他穿着白色亵衣,头发凌乱,还未长开的脸蛋儿上挂着无邪又有点战战兢兢的笑,但右面脸颊红肿了一块,这一笑,反倒显得十分怪异。不过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像是浸满了天上的星辰。   在感觉所有人都将视线放在他身上之后,道林渐渐变得不自在了,困惑地挠挠头,又缩回了被子。   这次道宣也不再逼他了,回身看向唐玄伊与沈念七,道:“如二位所见,他就是道林,是道观里最小的弟子。而且……”道宣稍稍压低声音,“他是个怪孩子,脑子也很不灵光,有时候会像现在这样怕人,有时候又会很调皮,已经不止一次了,他偷偷溜出道观,然后跑到外面模仿其他师兄。贫道猜测,告诉唐大理道林会看风水的人,多半是被这孩子骗了。”   唐玄伊长长吸了口气,又看了眼道林。   他的思绪有一瞬的凝结,兴许是这样的结果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之前想好的问题也在这一刻失效,只留下满腹狐疑,让唐玄伊不由拢了下眉心。   但再多的疑惑,唐玄伊却坚信总有一日会解开。   有些事,只能暂且退回原点,从长计议。   “看来确实是这样了。”唐玄伊说道,“是我轻率了。”   道宣脸色略显了尴尬,似乎也不知道这时候要如何去缓解这样的气氛。   唐玄伊索性岔开话题,问道:“对了,方才道林小师父的一侧脸颊红肿,究竟是……”   “啊,那个……”道宣尴尬一笑,“这孩子平时总是偷蜜饯吃,所以最近牙齿肿了,并无大碍。”道宣突然意会到什么,紧忙摆摆手,“玄风观里的都是一心向道者,可万不会做欺侮孩童之事,唐大理莫要误会!”   “道宣师父多心了,某并没这么想。”   话说着,忽见沈念七已经伏在榻前。   她自下往上看着那黑洞洞的窟窿,一晃,对身边两人说道:“唐卿,你不是要求卦吗?我闲着也是闲着,不然两位求卦的当间儿,让我给道林小师父看看这痛源,兴许能有什么帮助。”   道宣一时有些无措,随即感激说道:“若是如此,那真是太感激沈博士了!”   “客气客气。”沈念七轻笑道,一屁股坐在了道林榻上,环住了那小身子,“那你们去忙吧,我看完自己去找你们!”   “别太晚了。”唐玄伊轻声叮嘱,随即便与道宣一并走了。   留下的念七重新看向那被子团,从怀中掏出一块包好的新鲜蜜饯,“让姐姐看看你的嘴。要是乖乖的,这个就给你哦!”   被团子终于动了一动,又重新打开了。   ……   约莫一个时辰后,唐玄伊已经拿着道宣卜好的卦返回马车,念七也解决了纠缠道林多日的问题,在众道士的目送下上了马车。   但回去的路上,却没有了来时的欢快。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沉闷得像是掉入了溽热的炉中。   唐玄伊拿着刚刚卜过的卦象若有所思。   沈念七也在沉思着什么,她用单手托着下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对着唐玄伊。   过了好一会儿,唐玄伊终于放下了卦象,结果一抬眸,就对上了沈念七那直勾勾却十分无神的眼睛。   此时外面的风越吹越大,马车里的窗子早就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个缝,摇摇晃晃,还将风沙一并带了进来。然而这位守在窗边的沈博士却浑然不知,就像是矗立风中的石像。   唐玄伊伸出手摘去了被风吹到沈念七头上的一片柳叶。   檀香飘过,沈念七这才无声无息地回了神儿。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唐玄伊问道,伸手将柳叶别在纸里,似是准备回去拿它做个书签。   “现在还不能告诉唐卿。”沈念七一副十分困惑但又十分有兴趣的样子,一转,问道,“唐卿,这趟玄风观之行,你觉得如何?”   “玄风观,有文章。”唐玄伊将卦象纸交给念七。   “这是方才道宣给卜的卦吗?”念七摊开,上面画的是长长短短的阴阳六爻,“兑下乾上,这是……履卦?道宣如何解卦?”   “他说了八个字。”唐玄伊顿顿,“龙正天道,虎断乾坤。”   沈念七紧拢绣眉,“这是什么意思?”   唐玄伊浅笑了一声,看向帘外风沙,“或许……是在警告我,我正天道可以,做朋友更可以,但不要越了雷池,无论我如何小心谨慎,都会有大凶之兆。”   “这可是个大警钟。”沈念七翘腿托腮饶有兴趣地望着唐玄伊,“那么,唐卿如何看待这只会断乾坤的老虎?”   唐玄伊轻轻拽拽下摆,淡漠而道:“虎若咥人,必屠之。”   “果然是唐卿。”沈念七早已料到,嫣嫣笑了,轻推了下马车窗子看向外面,俨然已经进了大理寺的地界。   马车突然经历了一阵晃动,沈念七一个没坐稳,像是窜出的雪色猫儿一般,直直就朝着唐玄伊身上扑去。   她“啊”了一声,方才只是很浅的那阵檀香味,顿时像是紧拥她一般紧紧地包裹住了她,指尖上多出了有些绸缎的触感,发凉,但很舒服。   一抬眸,对上了那正垂眸凝望她的深邃眸子。   对于沈念七的“投怀送抱”,唐玄伊好像早已做好准备了一样,一点也不意外,反而以最不至于伤到她的方式将她迎了进来。逆光而望,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在此刻显得更加俊逸,薄唇似点了一珠水,让人想入非非。   沈念七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再是混世,这个时候也不免有些脸色发烫。   唐玄伊倾下头,在沈念七耳畔沉沉落下一句:“沈博士,到了。”他似乎有些故意,声音充满了磁性,还能从中听出一丝很浅很浅的笑意。   沈念七手忙脚乱地坐了起来,刻意笑了两声缓解尴尬,动作很不协调地抓了抓她有些凌乱的青丝,然后随随便便看了眼外面。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风沙之中。 第15章 黑袍   那人一边吐着沙子,一面低喊:“唐、唐大理!”   沈念七定睛一看,竟然是平日里十分注重仪表的秦少卿。   “这种天气站在外面,难道有什么急事?”   唐玄伊也觉得事情不对劲,没等马车挺稳,便先一步走了下去。   “秦少卿……”唐玄伊看了下吃了不少黄土的秦卫羽,“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秦卫羽十分振奋地点头,喊道:“事情紧急,还请大理恕卫羽无礼……之前大理让卫羽沿着凤宛这条线查相关人士,发现旅店老板果然与凤宛有过冲突,曾有人见到旅店老板将凤宛赶出门外!而在沿着此方向调查,发现除了旅店老板,霍玉谷达之外,还有一人前阵子与凤宛有过矛盾,那人是住在宣平坊的一名秀才,名叫柳一才!”   念七也从马车上跃下,听到这件事,也严肃了起来,“若是如此,那这个柳一才很有可能就是凶手下一个目标!”   “找到这个人将他带回大理寺,否则危险了!”唐玄伊刚欲回身,却听旁边传来了一个茫然的声音。   “秦少卿,你确定是柳一才吗?!”王君平渐渐走入几人之中。   秦卫羽回了一句:“必是确认才会上报。”   唐玄伊对王君平的态度有所疑惑,便问:“怎么?”   王君平脸色铁青地瞪着一双大眼,无力地后退半步,“柳一才,柳一才……他、他是我的表弟啊!”   ……   宣平坊的一家酒馆里,突然传来了几句吵架声。   片刻后,一个醉醺醺的男子便被酒馆里的人给扔了出来。   那人衣衫不整,脸色浮红,眼神四处乱瞟。他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起来,双脚像是缠在一起的麻绳一样打着转,只有靠在旁边的土墙上,方才稍稍站稳。   那人打了个不小的长嗝,散发出了一阵酒气。   本就因风沙而匆匆赶路的人,无不对这中途冒出来的醉汉感到厌烦,纷纷投以冷眼,然后捂着脸急忙走开了。   那人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呵呵笑了两声,手指扫过眼前那些赶路的行人。   “你们这些田舍子!我可是秀才,总有一天要当大官儿的人!今日你们看不起我,明日我让你们统统都后悔!我要……嗝……”他露出了狠意,“我要把你们一个个都……都查办了!”   他像是做起了大官儿梦,自己一个人呵呵笑着,然后晃悠悠地挺直了身子开始往家的方向走。   可才走了几步,那人却又晃悠悠地停下了,总觉得后背有种说不出来的凉意。   忍不住回头张望一番,看看左,又看看右。   他挠挠头一副困惑的神情,随后又抬起步子朝前走。   走着走着,他却觉得街上的行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忍不住嘲笑道:“哼……风沙有甚可怕,我,我就不怕!一群胆小鬼!”   他得意洋洋地挺胸抬头朝前跨步,可是当他走到第三步的时候,却突然间定住了。头顶上的醉意也好像在瞬时间烟消云散。   一步,两步……一个缓慢的脚步声正向自己逼近。   他重新的,缓慢的回过头,只见那黄雾之中,隐隐约约显出一个人形轮廓——一个黑袍之人正在黄雾中徐徐朝他走来。   那逼近的森凉的气息让醉汉的浑身都战栗起来。   他下意识跟着他的步伐向后退去,一种自己成为猎物的胆战心惊渐渐如一只手般捏住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退着,退着……直到退无可退,方瞪圆双眼,惊恐万分地低喊:“你、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着我……你别过来,你……啊!!!”   话没说完,一道银光突然迎面朝他划来,登时将他的胸口划出一个巨大的口子。   鲜血迅速渗出,将他身上的青色袍子染红一大片!   一声凄厉的叫喊登时弥漫在这片黄雾中。   “救命,救命啊!杀人了!!”醉汉疯狂地喊叫着,转头想跑,谁料双腿却不听使唤,他拼命捶打着自己的腿,求生的欲望使他哪怕只是拖着身子也要前行。   那人冷冰冰地俯视着在地上爬行的醉汉,一点点靠近。   手边的短刀正有血液在一点点落下,沿着行走的轨迹,留下了斑斑猩红。   只要再一下,便可以全身而退了。   他冷哼一声,高高地扬起短刀,然后奋力挥下!   醉汉绝望地哭喊着,可就在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的那一瞬,一个兵器相接的刺耳的声音蓦然冲入耳畔。   当他拿下挡在眼前的手臂时,一身紫色袍子的男子挡在了自己面前,右手长刀刚好抵住了那柄险些夺下他性命的短刀!   “你、你是……”醉汉瞠目结舌,回头时,见到正朝着自己这边跑来的红袍男子。半晌,才缓过神来,大喊道:“表哥,表哥!!救、救我!”   王君平唾弃地看了眼吓得腿都软了的柳一才,“救个屁!瞧你那出息!……你赶紧闪开,别碍着唐大理的事儿!”   话没说完,黑袍人见势马上攻向唐玄伊。   唐玄伊用力抵剑,蓦地向外一甩,黑袍人登时被这股力量弹到几步之外,他双脚滑地,尽可能地减少方才受到的冲击。   “沈博士!”唐玄伊低喊三字,脚上稍一用力,便似清场那般将横在路中央的柳一才划拉到了一边。   沈念七完美接住,干脆利索地撕开柳一才的衣衫,先给他胸口撒了点药,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捆纱布,乱七八糟一通缠,终于暂时止住了柳一才的伤。   “多、多谢大夫!”柳一才感恩戴德,虽然困惑这大夫的救人包扎的水平实在不高,却还是不由自主被沈念七天仙般的容貌吸引。   “她不是大夫,是专门处理尸骨的沈博士!”王君平冷不丁开口。   “尸、尸骨?!难道、难道我要死了吗?!”柳一才大惊失色,一扭头,吓晕了。   “原来还有这招。”沈念七忍不住笑了一下,但随即便看向唐玄伊。   此刻,这个路段已经被大理寺的卫士包围,唐玄伊站在路中央,而黑袍人站在离唐玄伊不满十步的正对面。   “唐玄伊,唐大理。”黑袍人说道,声音沙哑低沉,像是经过了刻意的挤压。   唐玄伊右手轻转佩刀,用最舒服的方式重新握住。   “如此变声,看来是某认识的人了。”他扬剑指向前方黑袍人,“旅店老板,苏二娘家客人都是你杀的吗?”   黑袍人笑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真是陈词滥调的回答。”唐玄伊眯住眼眸,“抓住你,便什么都知道了。”   说罢,唐玄伊便向黑袍人攻去! 第16章 迷雾   一阵光影自沙雾中印出,短兵相接,沙雾亦避其锋芒!   但随着几回合的试探,黑袍人的攻势已然被唐玄伊压制下来,他知自己不是对手,遂借着最后一攻的力道向后跳开。   唐玄伊迅速追攻,奈何一阵风沙骤然袭来,视野变得更加浑浊,大理寺的卫士亦用手臂遮挡,俨然失去了围攻的势头。   此时并非追凶的好时机,于是唐玄伊止步了,他回头看向沈念七。   念七看看昏厥的柳一才,而后向唐玄伊点了头,示意柳一才无碍。   唐玄伊将佩刀收回鞘中,远望逃离的黑袍人,他的眸子,更为深邃了。   ……   大理寺后院的一间房里,渐渐传来了酣睡的声音。   王君平履行着兄长的职责,一直在柳一才身边守着。   善后事情最终都落在了秦卫羽身上,在处理完余下事宜后,他这才得了空来到大理寺议事堂。   此刻议事堂里正在整合近日来搜集的全部线索,可关于今日路面的黑袍,却让唐玄伊起了不小的疑惑。   实际上,在此之前,唐玄伊仍旧对道林有着一定程度的怀疑,可是如今凶手露面,身高比例却与道林截然不同。   是之前的方向确实错了,还是有人刻意在他面前使用障眼法,便是连唐玄伊也一下没了定论。   但如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几起杀人案确实与苏二娘家的女子凤宛有关。   也就是说,凤宛,很有可能是这起案件的核心人物。   唐玄伊在纸上的正中央写上了“凤宛”二字,又分别写下旅店老板赵荣的名字、霍玉谷达的名字,以及柳一才的名字。   在纸的最顶端,则重重写下了“玄风观”三个字,而玄风观再出分支,写上了“道林”二字,再然后,唐玄伊便在整个线索的最下方,画了一个问号,并写上了“黑袍凶手”四个字。   纸张右侧,放着一个缎面儿的册子,里面是秦卫羽整理出来的几名死者与凤宛的关系。   其中,旅店方面,根据邻居对当时情景的形容,旅店老板与凤宛的关系十分暧昧,经常可以看到凤宛出入旅店,几次都是趁着这家媳妇出门才入,而且每次凤宛都带着斗篷,像是怕被人看到,直到有一次恰逢他夫人回家,结果几边大打出手,凤宛受了不轻的伤。为了平复妻子的情绪,旅店老板便口出恶言将凤宛驱赶。那日情景十分凄凉,纵是邻里厌恶凤宛如此行径,却也不免对她心生同情。   而在苏二娘方面,秦卫羽又重新审问了下苏二娘家其余的女子,基本都验证了雅竹的话。另外还有额外的补充,那就是其他女子都认为凤宛是个很难接近的性格奇怪的女子,她有时候性格乖张,有时候却乖巧的吓人。她不喜欢同任何人说话,也包括雅竹在内。她没有任何朋友,也不与任何人分享任何秘密,就好像她只要开口,就会迎来灾难一样。偶尔有人路过她房间时,会听见她的一些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比如什么不想这样下去了,无能为力,快点去死之类的……总而言之,她说的话,总是会让人不寒而栗。所以在凤宛离开后,所有姐妹都松了一口气。   然后就是调查关于霍玉与谷达的事。因为霍玉是孤家寡人,所以调查的重点则放在了谷达身上。他有一儿一女,还有一个比他年轻五岁的妻子。据闻他们是按照科举制度考上来的。谷达平时是个对人和蔼且严格恪守“禁奢令”的人,没人可以想象他竟然会去平康坊,更没想到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   “大理如何看待目前的情形?”看唐玄伊翻到了最后一页,秦卫羽这才开口询问。   唐玄伊只手压在缎面儿册子上,回道:“现在摆在面前有两个亟待解决的困惑,首先就是凤宛的去向。此案死者都曾对凤宛有过暴行,她是否会为报复而杀人,然后畏罪潜逃?若是如此,那她是否另外有帮凶?”唐玄伊略微眯了下眸,“第二个困惑,便是关于玄风观的。苏二娘称道林是进过酒窖的外来人,可据我与沈博士前往玄风观的探查发现,道林却是一个脑子有些混沌的八岁少年,实际上,我并不认为八岁少年便不会痛下杀手,但今日交手的人明显是个成年男子,那么他与道林是否有关?另外这件刺杀几乎是迅速发生,那么究竟是玄风观的人闻风而动,还是另外有凶手只是正巧赶上?我觉得,一定还有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   秦卫羽也点了下头:“总之,幸好及时救下了柳一才,也许可以从柳一才的口中知道什么。啊,对了,大理……”秦卫羽将一块黑色碎布平放在了桌案上,“这是方才清理现场的人送来的碎布,应该是您在与那名黑袍人打斗时被您的刀刃割下的一块,看样子像是麻布,不知可以有什么发现。”   唐玄伊接过布料,摊在手掌心仔细看了一会儿。   “这不是普通的麻布,而是苎麻。”唐玄伊说着,拇指轻轻捻了下布料,“苎麻是南方的作物,做出来要比大麻更加光滑,仅次于丝绸。”说着,又将料子放在鼻息下轻嗅了几下,“料子上有些混合的香气……大概有沉香、乳香、檀香、丁香等等的味道……”   唐玄伊眸子突然一动。   几乎是同一时间,秦卫羽的眸底也闪过了一缕光晕。   “这几位香气……都是道教驱邪所用的香料!”秦卫羽大喜。   唐玄伊轻轻眯住右眼,不动声色地又看向手上的布料,“……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话音落定,一名卫士前来,长揖后道:“大理,少卿,方才王少卿差人来传话,说柳一才已经醒了,随时可以提审!”   唐玄伊将黑布夹在绸缎册子中,“告诉王少卿,我亲自去问。” 第17章 关系   不久后,唐玄伊与秦卫羽已经来到了柳一才所在的房间。   沈念七也在,正专注检查着柳一才的伤势。   王君平在门口迎人,而柳一才也已经从噩梦中惊醒。他面色苍白地靠在床边,见唐玄伊来,几番想要下床行礼,但因着伤口的剧痛,龇牙咧嘴了一番,终是作罢。不过纵是如此,柳一才还是忍不住偶尔瞥一眼坐在身侧的沈念七,双眼发着光,像是要看出水儿一样。还刻意让出了伤口,似是想让念七多“看看”。   “沈博士,先出来一下。”   唐玄伊忽然开口,声音急冻三尺,冻结了整个房间。   沈念七一脸茫然地对唐玄伊眨眨眼,看了眼柳一才,便扔下纱布溜溜达达跟着唐玄伊出了房门。   “什么事,唐卿!”沈念七捋臂揎拳,准备迎接她唐卿的命令。   唐玄伊默默看着她,道:“沈博士可以去忙别的了。”   唐玄伊转身,欲推门回去了。   一阵冷风吹过,沈念七愣在了那里。   猛一晃神,念七突然回身握住了唐玄伊腰间的十三銙金,道:“诶,唐卿,等等!”   唐玄伊步子猛地一顿!   他稍垂眸,望向只差一步就会被拽断的金带十三銙,半晌,重新关上门,很安静地原路向后退了半步,侧眸望向沈念七。   “还有什么事,沈博士?”   沈念七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然后说道:“唐卿,我有些事要确认,可能要向你请几天假,出趟门。”   唐玄伊眉心微动,“出门,去哪儿?”他回过身。   “秘密。”沈念七用食指点了下自己的唇,闭眼摇摇头。   唐玄伊只冰冰冷冷地看着沈念七,见她眼神坚定,知多说无益。只得说道:“那么,快去快回。”   念七点点头,对着唐玄伊挥挥手,转身跑走了。   可人影刚入拐角,唐玄伊便迅速倾头对一旁守卫的大理寺护卫说道:“暗中保护沈博士。”   大理寺卫士即刻应声离开。   没一会儿,唐玄伊便回到了柳一才的房间。   “接下来我问的话,希望你如实回答,这样才能抓住伤你的人……明白吗?”唐玄伊凝视柳一才,眼神中滑动着一丝锐利。   唐玄伊说着,重新关上了大门,然后坐到柳一才的床畔。   一瞬间气氛的改变让柳一才不由的有些紧张,吞下唾液,点点头。   “只要是大理问的,鄙人必当知无不言。”   “那么,告诉我,你平时常去平康坊吗?”   “平康坊?”柳一才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鄙人虽然官运不济,但终究还是个读书人,在官运亨通前,如何要去那种地方呢,正所谓玩物丧志……”   站在一旁的王君平一见自家表弟又要开始信口开河,急忙低声说:“谁问你官运了,大理问的是平康坊,说正题!”   唐玄伊轻扬手打断王君平,“无妨,继续说,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一听有了撑腰的,柳一才兴致愈发浓郁了,方才的紧张也烟消云散,挪挪身子,说道:“那、那鄙人继续说了!有道是玩物丧志,所以鄙人从来就不去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不过我倒是经常看到有当官儿的前往,甚至有的当官儿的在人家店里休息了还一个劲儿的往里钻。真是不怕那双倍的过夜钱呢,一点都不体谅陛下的禁奢令!”   “这么说,你还是去过平康坊,只是没进到苏二娘家里面了?”   柳一才声音一哽,轻咳两声说道:“鄙人只是帮着陛下监察这些官僚而已,万一以后鄙人也做了官,便省去了微服的麻烦……呵呵。”   王君平已经双手捂脸,只觉得从此再也没脸见人了。   唐玄伊倒是并没有表现出反感,保持着一贯的沉稳,继续引导道:“既然你经常去平康坊附近督查,那么不知可认识苏二娘家的哪位女子?”   柳一才神色突然变了下,口中嘟嘟囔囔,但又支支吾吾,待见王君平已经忍不住开始在唐玄伊背后对着他张牙舞爪后,柳一才这才不自在地晃了晃身子,说道:“在平康坊……鄙人,鄙人就认识一个女的……”柳一才苦着脸说道,“是一个叫凤宛的女子。”   房中气氛微变。   “你与她有过过节?”唐玄伊再问。   柳一才扭了下脸,神情逐渐变得愤慨,忍不住脱口而出:“那是个当婊子还要立牌坊的女人!”柳一才热血冲头,登时来了劲儿,索性盘起腿来说道:“大理您不知道,那个女人常年勾搭官员入坊,就算是清官她也会想办法将他们拉去享乐,对她慕名而来的官员一波一波,都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所以有那么一天,鄙人为了打探此女虚实,便也佯装恩客前往,谁料此女竟然如此势力,不仅不收我的钱,还傲慢地将钱扔鄙人身上,也就是因此才与她吵了几句。”   “今日杀你的人,你是否有怀疑的人选?”   柳一才整个脸都通红了,大喊道:“当然有!来杀鄙人的人,一定就是凤宛的那个姘头!一定是他!”   “姘头?”   “是,是的!大理!鄙人也是偶然发现的!”柳一才又将身子坐正,回忆道,“正如大理所言,那日鄙人与凤宛争吵之后没再惹事儿,可是鄙人回去后越想越气,所以就想偷偷找凤宛……”柳一才咳嗽了两下,声音放低了些许,“想着给她一点钱,让她配合鄙人演一场戏,让鄙人的面子找回来些……”一转,柳一才又恢复了音调说道,“就是在那之后的第二日,鄙人见凤宛出门,便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就想尾随她到一处没人的地方商议此事,谁料竟让鄙人看到凤宛与情郎私会的场景!哼……真是不知廉耻,她竟与一个道士相好!那日他们发现鄙人了,所以鄙人什么也没谈成就匆匆跑回来了。这次一定就是那个姘头来杀人灭口!!一定是他!”柳一才思忖半晌,恍然,“对,对!”且见他攥紧双拳,咬牙切齿说道:“那个姘头是玄风观的道士,叫道宣!”   “道宣……”唐玄伊眸子倏然一眯。   门外穿了了一声响动,一名卫士入内。   “大理,方才收到了都察院的书信,送信人说这是您昨日送去那封有关苏二娘的信的回书。”   唐玄伊只手接过,顺势将信件打开,然后将里面折了两折的一张纸打开。   随着浏览书信的内容,唐玄伊的眉心愈发蹙紧,但随后又渐渐舒展。   “大理,都察院那边……”秦卫羽忍不住问道。   唐玄伊道:“是我让都察院的人再提审一次苏二娘,让她详细描述了去酒窖的‘道林’师父的身形相貌。结论是……”唐玄伊轻侧头看向众人,“六尺五寸。”   “六尺五寸?!”王君平愕然,“不是一个八岁孩童吗?怎、怎么会……”   沉默半晌的柳一才突然窜了起来,大喊道:“对,对!凤宛的那个姘头!那个道宣,也是六尺五寸左右!”   ……   窗外已经渐入黄昏,早前的风沙逐渐平息。桃瓣落在玄风观的青砖上,终于止住了那无休止的飘摇。   一盏灯在玄风观的一间房中被点燃。   道宣伏在案上正迅速地书写什么,原本阳光俊俏的脸庞上不见半分血色,他呼吸有些急促,偶尔会用遮指的袖口擦拭下快要滴落下来的汗水。可尽管如此,他的眼神却是冷静的,冷静得似乎预见了所有他即将面对的命运。   待写完,道宣快速地将字条塞入信筒中,然后小心绑在信鸽的脚上。   他长吸一口气,急匆匆走出门,用力向天上一掷! 第18章 疑点   信鸽很快消失了踪影。   道宣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一般向后退了半步,眼中渐无波澜。   外围脚步声逐渐靠近。   再抬眼时,大理寺的卫士已将玄风观包围,一名穿着红袍十一跨的少卿一手扶刀,一面站在了他的面前。他记得这个人,是大理寺的秦卫羽,秦少卿。   面对重重包围,道宣平静地将手置于身前,却不见往日的笑容。   ……   当秦卫羽步入审讯室的时候,道宣像是看不见也闻不到室中那些慑人的刑具散发出来的血腥味,正稳如泰山地在地上打坐。   秦卫羽和过去一样,先拎了一个案几放在两人中间,然后跟着道宣一起席地而坐。   道宣闻声缓慢抬眸,神情十分冷漠,甚至带了些许的敌意。   秦卫羽翻了翻手上的文书,决定单刀直入,“关于赵荣、霍玉、谷达凶杀案,以及柳一才的杀人未遂案,道宣师父有什么要说的吗?”   “如果秦少卿是想问凶手的话……是我做的。”道宣稍抬下颌,整了整下摆,“那些人该死,所以我便杀了他们。”   秦卫羽没料到道宣竟然一口就认了罪,他指尖悬了片刻,这才在册子上写下了道宣的话,又道:“说一下在入玄风观之前的事。”   道宣盯着秦卫羽身后那整齐挂做一排的刑具,回忆了片刻,娓娓道来:“我出生洛阳,本是一户平头百姓人家的孩子,后来朝廷动荡,天下几度易主,家父因告发斜封官而无意间得罪了安乐公主,结果被官衙之人殴打重伤,没多久就死了。为了避祸,我便跑到了长安拜子清道长为师,没多久,陛下兵变登基,我也不用再过提心吊胆的生活,潜心修道至今。”   “既然潜心修道,之后又为何要虐杀他人?是否与凤宛有关?”   “凤宛?”道宣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侧头说道,“算是有些关系吧。”接着又笑了一下,“少卿何必一句一句往外渗透,既然已经将我带到了大理寺,难道不知道贫道与凤宛的关系吗?”   “凡事都讲求一个确认不是吗?”秦卫羽随之笑了几声,但接下来,秦卫羽忽然肃穆,一双眸子透着股不允造次的凌厉,“请道宣师父,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一阵压迫的气势在审讯室中沉了下来。   道宣沉默良久,终于道出五个字:“我爱慕凤宛。”   “所以,为了凤宛,便杀了赵荣等人?”   “对。”道宣直视秦卫羽,没有半点犹豫。   “既然如此,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包括作案的每一个细节。”   “杀人细节……”道宣略微皱眉,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过了许久,才幽幽而道:“作案之时,我有点混沌不清。现如今,竟然很难想起什么……缓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于是我便将他们的尸体处理干净。我承认,人确是我杀的,我去过旅店,也进入过苏二娘家,听凭发落。但细节我真的记不清了,所以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道宣说完,恢复了打坐的姿势,闭上眼睛,不再开口。   秦卫羽安静地望着面前的道宣。   指尖一挑,将笔重重扣在案上,笔尖儿的墨在案上溅开一片。   ……   “大理,道宣对审讯结果出来了。”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秦卫羽就返回了议事堂,并将审讯簿子交到唐玄伊手上。   唐玄伊接过簿子时看了一眼秦卫羽,他此刻脸色十分不好,一点没有平日的意气风发。唐玄伊当即便明白了,必是道宣的审讯遇到了什么阻碍。   他只手翻开细细看着上面记录的内容。   果不其然,其上除了坚定不移的认罪之外,其余内容寥寥无几。   秦卫羽同时解释道:“道宣一直强调自己与凤宛的关系只是他单方面的倾慕,与凤宛并没有特别的关系,也不知道凤宛的去向。”秦卫羽似是憋了一口气,忍了忍,悄然吐出,然后接道,“这个道宣一个劲儿的说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最难办的就是这种。”   唐玄伊仍在斟酌册子上的每一个字,“通常希望直接定罪的,要么有所隐瞒想赶紧结案,要么就是杀人愧疚想要赎罪,再要么就是生与死都无所谓,觉得人生百无聊赖。秦少卿看,道宣像哪个一种?”   “反正不像是有所愧疚。”秦卫羽又补充了一句,“游刃有余的很。”   “游刃有余……”唐玄伊喃喃重复着秦卫羽的话,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见道宣的样子,确是可以想象他受审的样子,不过也是因此,才更让他有所怀疑。   唐玄伊将簿子合上了,稳稳放在案上,“他急着定罪,我便偏要寻到凤宛,在找到凤宛前,我绝对不会下任何定论。”   “可……人海茫茫,如何才能寻到凤宛?需要发布告吗?”   唐玄伊抬手示意不可行,“布告是把双刃剑,如果凤宛不愿出来见人,很有可能打草惊蛇。”想了想,又接道,“卫羽,你先派人暗守玄风观,但凡有风吹草动,马上回来报。”   “是,大理!”秦卫羽回身准备离开了政事堂。   “啊!!!!”   就在这时,一声刺耳尖锐的叫喊突然窜入耳鼓,混乱声乍响!   “好像发生什么事了!”秦卫羽惊讶地望向外面,“卑职去看看!”   唐玄伊扬手拦住秦卫羽,扬袍亲自朝外走去。   秦卫羽神情凝重,随之而去。   ……   因着之前沙尘的关系,夜里不见星辰,整个长安城仍是云烟雾罩,大理寺外面亦是黑云一片。唯有门前零星的灯火,还能将这夜点缀得不至漆黑。   几名大理寺护卫皆扬刀围在什么人的侧面,但与平日的威武不同,今日的他们各个神情惨白,甚至都不敢正眼去瞧被他们围住之人。   直到唐玄伊带着秦卫羽从正门出来,护卫们才如得了救一般,可即便如此,他们仍然举刀晃脚,连动也不敢多动一下。   “怎么回事?”唐玄伊沉声而问,眯眸透过护卫看向中间那抹被夜雾遮住的人影。   唐玄伊眸子一颤,秦卫羽更是微变了脸色。 第19章 疯语   那是穿着红色女子裙袍的披发男子,暗淡的火光隐隐照亮他被烧伤的脸庞,五官粘连,只留下两个无光的眼睛勉强示人,他的双唇被撕裂划开,高高地扬着唇角,因为没有了肌肤的束缚,那弯起的嘴角就像是被人割开一样几乎到达耳垂。   他就这样静静站在中间,像个孩子一样偏头看着所有对他扬刀示威的人。   静静的,就这样静静的……   下一刻他却毫无预兆地迎着火光向前扑去!   他一把压住了一个卫士的双肩,疯狂地怒吼:“恶鬼、恶鬼!吃了、吃了你们!”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口齿极为不清,之后将嘴张到最大,蓦然发出了那尖锐刺耳的喊声!   “啊!!”卫士脸色惨白地惊叫一声,甚至忘记回击,眼看双齿就要撕下他脖颈上血肉的一刻,唐玄伊突然移步而出,一手以极快地速度缠住了红衣男子的长袖,一手一把介入两人之间狠狠压住了男子的双眼,然后猛然发力,便将男子狠狠拽了出去!   红衣男子脚步不稳,几步下重重摔倒在地上。   唐玄伊横脚立于红衣男子面前,拔出佩刀探在了红衣男子的脖颈旁边。   其他几名卫士冷静下来,顿时上前将佩刀全部指向红衣男子,终于将他制住。   那男子依然扭动着身躯,挣扎着想要起来。   “大理!”执行任务回来的王君平恰好也撞见这一幕,刚看一眼那地上的人,突然顿住步子,脸色也跟着惨白了一分。   “鬼啊!”他也嘶喊了一声,刺耳程度丝毫不亚于红衣男子。   可奇怪的是,那红衣男子看到王君平后却笑了,且用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只盯着王君平,试图探出手去隔空抚摸他身上的红色官袍,一下一下,眼神极度痴迷,令人毛骨悚然。   王君平突然一愣,又向前走了几步详细去看,恍然,“怎么又是你!脸、脸怎么——”   “王少卿,你知道他?”唐玄伊问道。   王君平尴尬地皱了下脸,“之前在旅店门口见过一次,这个人是痴傻,不是什么恶人。只是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也许是病情又加重了。”   “旅店?”唐玄伊右眉微挑,若有所思地缓缓收回佩刀。   “嗯,当时这家伙当时指着旅店发笑,还在那里唱了一首词特别别扭的曲子,卑职被他弄得几天都没睡好……啊!!!!”   话没说完,王君平的脚腕突然被红衣男子抓住,惊得王君平下意识大喊了一声。   红衣男子又笑了,但笑着笑着又哭了,他的哭不激烈,反倒是像哀莫大于心死一般,然后从那被裂开的口中一点点哼出了一首哀婉空灵的小曲。   唐玄伊见状,轻扬了下手。   大理寺护卫纷纷将刀挪开,但仍旧保持警戒。   恢复了自由的红衣男子缓缓坐起,然后像是行尸走肉般站起,哼了一会儿,开始自顾自的和曲舞蹈,其舞妖娆如女子,且十分特别。   片刻,那红衣男子便轻轻开始吟唱,“秋夜盼君来,相思君不来,红衣红豆香,来世恨长殇……”   王君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大理,就是这个!之前在旅店,他就是唱的这个!”   秦卫羽示意王君平安静,扬起下颌对了下唐玄伊。   唐玄伊此时正旁若无人地认真倾听红衣男子的曲。   王君平明白了,闭上嘴小心退到一边,同时用手势差了其他人稍稍向后退上半步。   由是,那红衣男子的舞更为自由,又哼了一会儿,竟又开始唱起。   “忠心数十载,一念覆轻舟,紫楼曲江处,愿为南山渡……”   唱完最后一句词,红衣男子突然无力地坐倒在地上,侧着头一动不动了。   见那男子半天没了动静,王君平才上前问道:“大理,如何处置?”   “先带回大理寺,找大夫来给他看看脸上的伤。然后通知他的家人来领。”唐玄伊说道。   “是,大理!”王君平接令,欲带走那男子。   谁料刚被挪了半步,男子却伸手紧紧攥住了唐玄伊的衣摆,然后用那毫无光亮的眼眸紧紧凝视着唐玄伊,任别人怎么拽他他都不走。   唐玄伊半蹲下身对向男子,问:“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红衣男子一动不动,只是凝望着唐玄伊,半晌,他抬起指尖轻轻指了一下唐玄伊,又缓缓指向了自己,然后松了手,张口大笑。   “真是病的不轻了。”王君平都生了怜悯之心,强拽改为了搀扶,“出口成章,疯之前说不定也是个有抱负之人。”   不一会儿,人影散去,秦卫羽也去继续带人前往玄风观了。   唐玄伊静静站在大理寺前,不知为何有点心绪不宁,一闭上眼就是方才那红衣男子的一指。更重要的是,唐玄伊在看这个痴傻的时候,竟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此时的这个人已经面目全非,他如何也想不起来这种相似感来自何人。   莫名的,有种窒息感。   ……   今夜又在大理寺下榻了,唐玄伊几乎已经快要忘记唐府里面的陈设布局。   这大理寺临时设置的寝室中,没有任何家的气息,所有一切都肃穆刻板,正如大理寺中的其他物件一样。   偶尔有时候,唐玄伊也会想,若是他日真的有了家室,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起来……大理寺近来缺了那个人,好像比往常更加冰冷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待了这么久的大理寺被改变了?   亦或,被改变的人是他?   唐玄伊有一瞬失神,随即解下暗紫官袍挂于架上,稍作沐浴后,返回榻上小憩一二。   他侧躺枕臂,闭着眸,可思绪却一波一波在侵蚀着他本就零星的睡意。   外面突然又刮起了一阵风,寝室的窗子开始不安分地晃动,似有什么东西即将要破窗而入。   唐玄伊于是起身,将窗子关实。   呼啸声被隔绝在外,变得缥缈而不真实。   可这一起身,便睡意全无了。   唐玄伊靠在窗旁,索性借着夜的宁静,重新开始思考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尤其是今日。   先是道宣的口供,再来就是凤宛的去向。他觉得道宣还是有所隐瞒,但道宣为人狡猾,不一定可以从他的嘴里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那么需要上刑吗?   然而对唐玄伊来说,诸多年前周兴、来俊臣的轮番酷刑已让大唐百姓变成惊弓之鸟,不仅陛下不主张重刑,他亦不愿重蹈覆辙。而且,但凡动了刑,问出来的是真相亦或是屈打成招便不得知晓。   他要的是真相,而非上缴的文书。   突然间,脑海里浮现了那红衣疯子吟出的那首诗。   “秋夜盼君来,相思君不来,红衣红豆香,来世恨长殇。忠心数十载,一念覆轻舟,紫楼曲江处,愿为南山渡……”   他低吟着,脑海里竟有一个红衣女子的轮廓浮现,那轮廓究竟是因为疯人的诡异舞蹈,还是在他记忆深处本就有这样一段?   他深思着,在房中很缓慢地走了几步,“红衣红豆香,红衣红豆……红衣……”   唐玄伊锁着眉心,渐渐止住步子。   “红衣……”他再度重复了这两个字。 第20章 红袍   他扬起指尖,食指骨节下意识想要轻触唇角,却在中途骤然停下。   眸子突然一颤!   红衣……   唐玄伊迅速披上架子上的衣袍,直接出了房间直奔政事堂。   片刻后,唐玄伊将有关地窖凶案的全部卷宗都拿了出来,然后从最里侧找出了一张被荒废已久的画卷。   一把展开,里面赫然印着那一名红衣女子!   画上女子神情婉约,面容朴素平凡,但却摆出了独特的舞姿。   一种久违的、只有侦案者才有的兴奋感顺着血液,无声无息地爬满了唐玄伊的每一处神经!   捏着画卷的指尖无形中增加了力道,突然将其合上,一转又离开政事堂,没一会儿就来到了暂留红衣疯人的地方。   尚未入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一阵凄厉而苍白的哼唱,继而是药碗被扔在地上碎裂后传来的一通“叮叮咣咣”。   站在门口的卫士脸色铁青,似乎对里面这个又聒噪又危险的疯人十分排斥。   见唐玄伊来,卫士先是懵愣一下,即刻上前长揖:“大理!他……”卫士尴尬地看了眼门的那边,“已经通知他的家人,明早便会来将他领走……”   唐玄伊扬手制止了卫士接下来的汇报,径自推门进去,然而将房间的门反手推上。   房间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仅月光引入的些许幽光,使人面前可以看到房内的陈设。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难闻的药味,唐玄伊走了半步,踩在了陶碗的碎渣上,他将脚轻移,看向窗旁望月的那抹红色身影。   红衣男子长发散在身旁,借着月光,拿了一把红木的梳子,一下一下地往下梳着,但因着发丝缠卷,梳子不能一梳到底,每每都停在了一团纠缠一起的发丝之前。但男子似乎毫无意识,仍旧往下梳着,后来察觉有些梳不动,下意识用了力,生生拽下了一缕带血丝的发。   这时唐玄伊才真正仔仔细细地注意到男子的脸。   这张脸几乎可以用“面无完肤”来形容,就像是刻意不想让人看到这张脸的原先的样子那般,毁的彻彻底底。但如果细细端详,会发现被尽毁的肌肤下包裹的是一副棱角分明的骨骼。五官镶嵌的位置,也端端正正,眼上唯一可以辨识的眼皮肌肤上,有着长而密的睫毛,向下微垂,天生带了几分忧郁。手指也很修长。而且这个人身形虽不健壮,但从体格来看,该是经过常年的锻炼。   这个人在疯魔之前,大概是有着一副良好相貌的俊郎君。   不过在好奇他为何会变成这副样子之前,唐玄伊更关注的是他此时此刻的行为,遂又摊开人像,借着月光重新对比了一下。   男子身上的衣服,果然与画上女子的衣服一模一样!   有的时候,线索就像是一种机缘,在毫无防备之时,会突然出现。   唐玄伊抿了唇,缓步走向男子,望了眼他所摆出的每一个如女子般细微的动作,于是半蹲下身,放轻了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男子有些高傲地挪开脸,但又忍不住看向唐玄伊,揪起他紫袍的衣角,偏头看着,突然一惊,急忙又将手缩了回去,然后撇过头不敢看了。   唐玄伊正思索对策,门外传来了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大门一推,王君平呼哧带喘地跑了进来,“大理、大……”   话没说完,就被唐玄伊瞪了回去。   王君平忽然意识到唐玄伊好像在做什么事,于是关上门,猫着腰来到唐玄伊身侧,很小声地说:“大理、卑职一直看着呢,没让他为祸大理寺。”   “我知道。”唐玄伊浅声作答,视线仍然落在红衣男子身上。   王君平也跟着看过去,汗毛不由一乍。   不久前凶神恶煞的气氛,怎么突然变得阴阴阳阳不男不女了。   然而更让王君平后脊一凉的是,这红衣男子似乎对王君平甚有兴趣,自打王君平一进门,他就一直用那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君平。然后伸出手要抓他的衣服。   王君平登时僵住,只留下眼球还随着红衣男子的手在动。   男子用手轻轻拂过王君平的衣衫,一改方才的惊恐,竟然露出了一抹深切的笑容。   “你喜欢这件衣服?”唐玄伊耐心问道。   男子点点头,抓着衣服的手又用了些力气。   “脱了。”唐玄伊说道。   王君平目瞪口呆,一张嘴张得老大。   他没听错吧,他才刚来,唐大理就让他脱官袍?!   在接了唐玄伊一抹“赶快”的视线后,王君平立马匆匆忙忙地将红袍解下,双手奉给了男子。   男子拿着这身衣服,眼神变得温柔了许多,然后轻将衣服压在脸庞,又开始低吟那首诗。   “大理,这究竟是……”王君平一头雾水。   唐玄伊却专注于男子,又凑近几许,问道:“你看,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了,如果你不能给我想要的,我便会收回这件衣服。”   男子微愣,似因唐玄伊的话警惕起来,双手紧紧捏着那套衣服。   唐玄伊进一步问道:“那么,现在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晃着头,一副想不起来的狐疑之相。   于是唐玄伊换了一种方法,问道:“你的名字……叫雅竹吗?”   雅竹?王君平愣了一下,那不是个女人吗?   男子毫无反应,依旧摩挲着手上的红袍。   “你叫……沈念七吗?”唐玄伊又问。   沈念七?!王君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重新看看,面前这货咋也不像他们大理寺家光彩照人的沈博士啊。   男子继续摩挲红袍,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最后,唐玄伊沉下声,一字一句地问道:“那么,你叫……凤宛吗?”   王君平浑身一震!   红衣男子亦是突然停住了手。   半晌,一点点抬了眸看向唐玄伊。   这一刻,整间屋子里都是安静乃至寂静的,除了窗外偶尔呼啸的风,就只有均匀到压抑的呼吸声。   许久许久之后,男子将衣袍搭放在自己的膝上,有些娇羞地坐好。   咧到耳畔的嘴角扬着一抹极端的弧度,眼神透露着一丝柔。   他缓而慢地点了下头。   “嗯。”   他这样,轻轻的,应了一声。 第21章 梦蝶   仅是浅浅的一声答应,唐玄伊与王君平都有了即刻的反应!   唐玄伊是得到确认后的满足与尽可能压制的兴奋,而王君平则是晴天霹雳,根本脑子一片空白。   “大、大理——”王君平像弹起来一样站直了身子,“凤、凤宛,他怎么可能是……”   凤宛?男人?疯子?!怎么可能!!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骨髓向外蔓延,王君平的思考几乎全部都因为这一声“嗯”而被截断。   唐玄伊也站之身,望着又重新痴迷望着红袍的男子。   “他不是凤宛。”   “那、那……”王君平终于明白为何秦卫羽总是称呼自己是官宦二代中的泥石流了,脑子用时方恨少,他认了,因为他彻底懵了!   唐玄伊却比平时更加冷静,仅落下几个字:“庄周梦蝶。”   “梦蝶?”王君平重复着,他记得这是庄子的一桩寓言,于是沉下心用剩余不多的脑子琢磨了一下,“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是蝶耶?是庄周耶?”恍然抬头,“难道,难道这个人他……”   “他认为自己是凤宛。”唐玄伊顿顿,接道,“能模仿得如此相近,证明他了解凤宛。或许他疯之前是凤宛身边的人,又或者是一直在看着凤宛的人。”说着,唐玄伊又倾下身望着男子,道,“凤宛,告诉我,你此刻在哪儿?在做什么?”   男子冥思苦想,突然迎面直直站了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将手上红袍叠好放在榻上,用手抚平,然后赶了几步来到中间,对着那红袍盈盈一笑,开始径自舞蹈。   又是那毫无章法的舞蹈,但此刻看在唐玄伊眼中,却有着另外一番思考。   男子最后一次看到凤宛会是在舞蹈吗?又或是与舞蹈有什么关联的事?   他站直凝望,脑海中浮现着在此之前得到的有关凤宛的所有线索。但一切信息都隐藏在碎片中,必须要一点点,慢慢将其捋顺。   唐玄伊撑手思索走了半步,又抬头看向男子,长眸里仍是一片狐疑。王君平总之是一头雾水,只是觉得这舞甚是奇怪,便道:“这舞编排的真是前所未见,不过秦少卿在这方面见多识广,说不定还能鉴赏鉴赏。”   其实王君平是准备在无形中挤兑一下秦卫羽的风流,却让唐玄伊墨瞳中忽然划过了一抹幽光。   唐玄伊重新面对男子而站,“秦少卿……前所未见的独舞……”轻眯双眸,喃喃接道,“雅竹的证词……”   五字一出,唐玄伊的眼眸立刻光亮了许多,回眸便道:“王少卿,把雅竹的证词取来!”   王君平因突然接道的令懵了一下,速速站直了身子应命,“是,大理!”   然后一溜烟出门。   没片刻,他便双手托着秦卫羽的审讯簿子返回,恭敬交给唐玄伊。   唐玄伊即刻翻开找到最关键的那页,上面字迹清晰地写着几行字:   ……但愿离开的凤宛可以过上好日子,奴到现在还记得,她曾那般向往紫云楼前曲江风光,说想要去那里独舞一曲,凤宛的舞真的很美,她的舞都是自己编的,只适合她一人,没有能够效仿。不过,再是有才,紫云楼也不是奴等之人可以靠近的地方,终归只是南柯一梦……   唐玄伊指尖发紧,脑海中的轮廓愈发清晰。   便在同时,那男子伴着舞蹈,又开始哼起小曲:“秋夜盼君来,相思君不来,红衣红豆香,来世恨长殇。忠心数十载,一念覆轻舟,紫楼曲江处,愿为南山渡……”   唐玄伊在呼吸,却渐渐有种压制不住的急促。   突然将册子合上!   那一声清脆具有力道的声音登时打破了所有的沉寂。   恰好朝阳出现,透过窗子悄悄将火橙般明朗的色泽映在了唐玄伊的侧脸上。   他看向王君平,带着一种掺杂了无数情绪于其中的复杂神情,一字一句道:“王少卿,先把此人看护起来,然后速速集结大理寺人马以及金吾卫,半个时辰后,出发!”   王君平尚未明白,虽先接了令,但仍追问了一句:“大理,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呢?”   唐玄伊紧抿的唇角若有似无地动了一下。   “紫云楼。”   王君平张大了嘴,脑门溢出了一层冷汗。   紫云楼?   那、那可是……皇家禁苑啊!   ……   半个时辰后,唐玄伊亲自带大理寺与金吾卫共通朝紫云楼出发。   王君平紧随其后,但仍然忧心忡忡。   之所以这趟是唐大理亲自带人前往,主要是因为紫云楼乃玄宗陛下最喜爱之处,由禁军四卫中的右羽林把守。平日除了有陛下手谕之人外,绝不允任何外来人随意进入。但现在陛下远在东都洛阳,要等手谕至少数日来回。案子迫在眉睫,又不能再等,遂只有先斩后奏。   但如若先斩后奏,便意味着大理寺要硬入紫云楼,那又必要引起一阵暴风骤雨。而能镇住这暴风雨的,数遍大理寺,也就唐大理一人。   他不禁有点后怕,只据一个疯子的话,真的可以有所发现吗?若是没有,那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不过担心归担心,作为大理寺少卿,他还是会以唐大理马首是瞻,就算到时候起了冲突,自己也绝不能示弱。   王君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昂首挺胸,加快了步子站在唐大理身侧,表情威武肃穆,且是平日十倍。   大理寺一众到了禁苑外,把守入口处的羽林军一见大理寺阵仗,不由有些慌了,尤其一看是大理寺卿亲自来此,更是不知所措。   他们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但因着职责,还是小心翼翼地出手拦截,道:“皇家禁苑,不可随便进入。”话是说出来了,但多少有点困惑与虚软,因为纵使大理寺是独立机构,但大理寺卿的地位,依旧要远远高于他们。   唐玄伊来到羽林军面前,说道:“无意冒犯。大理寺有急案需要调查,还望右羽林通融。”   几名羽林军再度手足无措,但谁也不愿得罪大理寺。交换了了下视线,于是小心翼翼将拦截的手臂拿了下来。   “且慢!!”   就在入口即将开放的一霎,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一切! 第22章 羽林   数名羽林军从苑内而出,与之前两名守门的护卫不同,这次出来的羽林军各个神情肃穆,眼神带着明显的敌意。而在众羽林军的最前方的,正是方才那一声的主人,也就是右羽林将军范南越。   “今日吹的什么风,竟然将唐大理吹到这皇家禁苑来了。”范南越带着一贯粗狂的武将气势,手扶佩刀站在一众羽林军的最前方,他的言语虽然像个老朋友般客气,指尖却徘徊在刀鞘与刀柄边缘,一双如熊般的眸子里,渗透着一股无形的威慑。   两方势力相对,敌对气氛一触即发。   王君平亦握住刀柄以做防范,做好随时会干上一架的准备。   唐玄伊站在大理寺卫士与部分金吾卫的最前方,他的神情冷峻,依旧有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从容。而那双狭长的眸,此刻正流露着势必达成所愿的坚定。   “唐某并没打搅紫云楼的意思,只是此时有案件重要线索出现在紫云楼,所以还请范将军通融。不会耽误太久。”   范南越眯了下右眼,然后大笑了起来。   “唐大理真是有趣,你说在我这禁苑里会有凶手的线索……”范南越笑容突然敛住,上了半步,将气势逼出,“是在说,我右羽林护卫不周,竟放凶手入禁苑了吗?”   整个右羽林都握住刀柄逼前威慑,大理寺亦不示弱,随着王君平一起将气势逼回,形成两股势均力敌、且一触即发的节点。   唐玄伊平静地走近半步,回望范南越的双眸毫无退缩。   “阻拦大理寺办案,与协助凶犯作案无疑。范将军,是打算也去大理寺走一趟吗?”   只一个小步,只一句话,就将方才一触即发的火一般的气势全部压入最深的沉寂。那是一种宛如烈火中最核心的幽蓝之火,不张扬,不狂躁,却比任何高高燃起的烈焰更加灼人。   无声的压迫感瞬间在两军中蔓延开来。就连一向自诩霸道的范南越也因着那平静的一眼、平静的一步而下意识跟随了唐玄伊的步调。于是迅速沉眸将气势前顶,不愿被唐玄伊的气势压下。   “今日不让大理寺进禁苑,大理寺还要抓我不成?!”   “不是不会。”唐玄伊回道。   范南越熊眉蓦地一跳,握刀的力道明显加了一分。而后沉下声,道:“唐大理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进去?”   唐玄伊不再回答,但答案显而易见。   范南越怒意愈发升上,半晌,咬牙切齿地说道:“若是唐大理一定要进去,也不是不可,但皇家禁苑并非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发现什么便罢,若没发现什么,那便是亵渎陛下,污蔑右羽林!到时候本将军必会到御史台参上一本,唐大理可许啊?”   唐玄伊唇角无声地勾动一声,摘下自己佩刀,“啪”的一声,直接压在了入口旁的一尊玉石台上。   声音清脆,却掷地有声!   “大理——”王君平大惊失色,众大理寺卫士也急迫地想要制止。   因为大理寺佩刀犹如臣子乌纱,摘下,便是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   唐玄伊平静地转了下手臂上的袖口,轻侧头,“可以了吗?”   范南越看了眼台子上的佩刀,又看向唐玄伊如深海般的双眸。突然扬手挡开身后右羽林。然后自己一步一步挪开,给大理寺让开了一条路。   “宵禁钟声止,就别怪范某拿走大理寺卿的佩刀,直奔御史台了。”范南越一字一句,熊眸中隐隐晃了冷光,“请吧!唐大理。”   唐玄伊礼貌颔首,径自带着大理寺卫士与金吾卫进入禁苑。   范南越望着大理寺一行,冷冷下令:“全程监视入内者,有擅自行动者,立行抓捕。”   “是!将军!”将士接令。   范南越抽动了下唇角,随大理寺方向去了。   ……   紫云楼在芙蓉园众多楼阁的拥抱下,大气威严地俯瞰着长安全景。尤其在这春意盎然的时节,绿柳成荫,宛如仙境一般。   在接到命令后,大理寺与金吾卫开始对紫云楼进行全面调查。   一时间侍女与仆役都纷纷从楼中走出,皆有些茫然地望着突然而至的大理寺卫士。羽林军则围在外侧驻守,打着协助的旗号,紧盯着大理寺方面的一举一动。   天气逐渐有些转热,范南越站在树荫下半倚着老树观望前方,神情自是一脸惬意,还不时打趣着对唐玄伊喊道:“唐大理,何必劳累周折,不如过来一起乘凉,反正不过是白白劳作,至少欣赏下这曲江美景,也不枉来紫云楼一趟啊!”   羽林军一众附和范南越的话语,一阵哄堂大笑。   正在忙着调查的大理寺一众不甘又愤怒地回瞪那些笑得前仰后翻的羽林军。   由是羽林军更摆出了轻蔑神情,明显是故意挑衅。   “专心调查。”唐玄伊开口,对身后的挑衅全然无视。   大理寺卫士高喊一声应答,随即专注于手上事务。   这下倒是羽林军一方有些唱独角戏的味道,这不免让范南越脸色又铁青了一分。于是也不再多话,撑直了身子,环胸走在紫云楼边上看那些忙忙碌碌的大理寺卫士。那悠哉的样子,似是笃定唐玄伊不会有半点收获,也笃定今日大理寺这一本右羽林是参定了。   眼看可搜地点越来越少,王君平已经有点沉不住气了,于是小步跑到唐玄伊面前,低声说道:“大理,已经搜了这么久了,这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这里真的会有线索吗?”   唐玄伊不动声色地轻拍了下王君平的上臂,示意他不要着急。   王君平点点头,紧攥住拳,可一抬眼,却看到范南越正缓步朝这边走来,王君平识相地让开位置,继续去寻找线索,而范南越则站在了唐玄伊的身侧。   恰在这时,方才出去调查的卫士赶回来回禀。   “大理,紫云楼上下已经调查完毕!”卫士顿顿,声音放低,“……没有发现。”   紧接着又一名金吾卫也赶来回禀,道:“大理,芙蓉园附近没有发现……”   “怎么样,唐大理,范某早说过,这里什么都没有的。”对于这个结果,范南越十分满意,他不禁用着一种好奇的神情侧身望着唐玄伊。   但让范南越没想到的是,唐玄伊并没露出焦虑的神情,反而轻垮步子,神情平静若水,“还没有搜完,焉知结果?”   “呵……没想到都到这个地步了,唐大理还是不愿接受现实。如大理所见,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再晚,就到约定的宵禁了。但如今大理寺尚未搜查的地方就只剩下曲江。曲江甚大,在我看来,宵禁之时,别说搜遍曲江,就是沿着边缘的小小区域都调查不完。”范南越似笑非笑,“若是现在放弃,说不定本将军还可以看在贵父怀化大将军的份儿上,再商讨商讨。”   “多谢范将军。”唐玄伊应了范南越一声,但也仅是“回应”罢了,接下来他做了几个手势,将全部大理寺卫士及金吾卫都调到曲江继续调查。   一众人在王君平的指挥下,开始对曲江的大面积搜捕。   范南越脸色微变,闷哼了一声静待结果。   而面对曲江,唐玄伊则沉默了,说是毫不焦急这并不属实,但他笃定这里必然会有什么之前遗漏的线索。   关键是,它到底藏在了何处?   紫云楼没有,芙蓉园没有……   若是曲江,曲江……   唐玄伊思忖,缓缓走在曲江边上,偏头时忽见黄昏夕阳下衬托出的远山美景。   他望着望着,有些出了神,口中若有似无地喃起之前听到的那句诗。   “紫楼曲江处,愿为南山渡……”   神色微凝,不禁抬头看向曲江前方的群山之廓。   还有心情给为终南山题诗?范南越觉得这不过是唐大理保留颜面的手段,冷笑一声不再关心。他回神望向曲江,此时天色也开始像浸染了墨一般,继续吞噬着剩余的颜色。范南越神情轻松,似已在等那即将响起的钟声。   没过多久,大理寺卫士与金吾卫也纷纷呈现了疲惫之势,越来越浮躁。   当夜色吞噬了夕阳的最后一块霞光,范南越的脸上,终于挂起了胜利的笑容   长安突然响起了撞钟声,一声一声,如海涛般回卷整个上空。   范南越哼笑了一声,说道:“唐大理,这宵禁的钟声已经响起,看来……”   “这里!”   就在范南越打算拿刀走人的时候,唐玄伊突然出声断了范南越。   唐玄伊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神情忽然变得与之前截然不同,专注而笃定,甚至带着一丝内敛的兴奋。他以极快的速度走到一个位置,“所有人打捞这里!”   范南越的话被噎了回去,他抽动下眉角,“唐大理,你以为搜捕了这么久,就区区最后百余钟声,就会有什么发现吗?!”   “离钟声止住尚有时间。不到最后一刻,何以笃定没有?”唐玄伊神情坚定,唇角若有似无地染着一缕浅笑。   范南越拢眉,一方面觉得实在好笑,一方面突然有种警惕的感觉在心底流窜。   因为唐玄伊太过坚定了,坚定得让他开始变得不确定。   但,怎么可能,右羽林怎么可能有任何疏漏?!   范南越勾起了唇,因为只有这个,绝不可能!   这面,大理寺卫士及金吾卫已经聚集到唐玄伊所指的位置。   唐玄伊抬头看了眼什么,一字命令道:“捞!”   范南越忍不住颤眯了一下右眼,于是扬手,所有羽林军都已经做好准备,但凡钟声结束,迅速进行武力对抗。   四面楚歌的情形再加上那宛如丧钟一般的声音,大理寺与金吾卫都已经快被压力压垮。这是他们最后可以打捞的地方了,于是加快了动作,拼了命的朝着面前次次撒网。   不久,钟声越来越远,所有人都在心里默默数着,而范南越更是公开闭上眼睛倾听,指尖略微向上指着,以一种极为轻松的态度倒数着:“十、九、八、七……”   随着他数的数,羽林军已然严阵以待。   “六、五……”   “别受干扰,快快!”王君平怒言打捞,金吾卫便以最快速度将网洒入了最后一处。   “四、三、二……”   范南越逐渐回身面对众将士,单手慢慢抽出了佩刀。   就在刀刃上渐渐亮出范南越的脸庞时,一个声音突然刺破了这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   “大理!!!有发现!!” 第23章 笑容   一句喊声,将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了那一点,范南越也不例外。   唐玄伊速速来到方才高喊的那位卫士旁边,那人疲惫地扯着网,一面擦着汗,一面喊:“大理,这里有东西!!”   “捞上来!!”唐玄伊抓住那网,开始随着所有介入的卫士一同往上拉。   范南越难以相信,一把塞回刀也朝着那面疾步走去。   “哗”的一声,一个红色的布包突然浮现在了网中!   唐玄伊眼前猛地一闪。   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变!   “继续!”唐玄伊眸底映出了一缕幽光,猛一用力,“快,拉上来!”   “大理,卑职来!”王君平紧忙接过网子,用力开始向上拽,直到落了地。   上岸后,众人速速将大网拿开,唐玄伊亲自来到包袱前,先定睛看了眼包袱前后,而后探向包袱的系结处。   “闪开!”范南越拉开了挡路的人来到了最前端。   此时所有人的所有注意都放在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包袱上,周围安静得落发可辨。   抽开结扣的声音撕扯住了所有人的神经。   唐玄伊掀开重重包裹住的红布。   当其内全部的东西都显现出来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神情蓦然一变!   因为那被红色布包重重包裹着的,毫无疑问是一副森白的骨架!   骨头叠放整齐,像是被精心处理过的白瓷一般,既有一种忽然天成的美,又深深地嵌入着一种毛骨悚然的森冷。   在最上方端放着的头骨,半张着的似笑未笑的、没有半点皮囊的嘴,似乎在庆祝着自己重见天日的时刻。因着晃动,它缓缓地歪倒,从包袱里滚出,然后停在了范南越的脚边。   范南越下意识弯下腰想要捡起那森笑的头颅,指尖碰到前却止住了。   他的脸色更是无比苍白,余下的,只有漫无边际的沉默。   唐玄伊起身,走到范南越身前,“多谢范将军配合。接下来的调查,还要范将军多多担待。”   范南越沉默了好一会儿,收敛不住的神情在脸上轮番变换。   过了许久,他才缓直起身,用一种仍旧无法接受眼前情形的语气,回答:“右羽林自然配合大理寺……”   “大理寺谢过范将军了。”唐玄伊颔首示意,依旧如来时那般从容冷静,然后与范南越擦肩而过,开始盘点了颇丰的收获。   “王少卿,拿上大理寺通行令牌,先将尸骨带回大理寺确认身份。”   “是,大理!”王君平应声,双手接过唐玄伊递来的令牌。   交待完后,唐玄伊便前去进一步调查了。   王君平带领的大理寺卫士及金吾卫此时都显出了与方才截然不同的神情,他们带着尸骨,自信昂扬地从羽林军身侧走过。   方才在拦截的右羽林各个都垂下了头,不得已让开了路。   范南越一拳狠狠重击在树上,“该死!”   ……   夜已经深了下来,但原本宁静的紫云楼旁,今日却笼罩在一片焦虑与恐慌中。   打捞出尸骨的地方已经被大理寺围住,由大理寺丞在做进一步现场勘查。平日在这面巡视的羽林军则被唤到了现场外围,在范南越的协助下,由唐玄伊亲自进行询问   “知道什么就说什么,若是有所隐瞒,军法处置!”范南越一手扶刀,一面厉声呵斥。   巡视此地的两名右羽林不免浑身一震,脸色难看地交换了下视线,一同应答:“是,将军!”   得了应,范南越望了一眼一旁的唐玄伊,心虽有万般不甘,却也只能退到一边,像先前说好的那样,全力协助。   两名右羽林尽可能地保持镇定,可一抬头对上唐玄伊的视线后,皆心头一紧。   因为眼前大理寺卿的这双眼睛,可以说和自家将军的时刻保持威慑的状态截然不同,是那种将千淘万浪皆数沉于海面,第一眼看去波澜不惊,可再往下去,则会被其中隐含的锐利瞬间威慑住,仿佛只一眼,就可以直刺心底。   “这段时间,你们可见过有什么行踪奇怪的人?”唐玄伊问道。   两名纷纷摇头,其中一人解释道:“回大理的的话,这几日陛下前往东都洛阳,不在紫云楼,而正如范将军所言,紫云楼除了陛下外,其余人是不允许随意进入的……不,是根本不允许进入,包括朝中大员。”   另一人也接道:“最近紫云楼风平浪静,确实没任何人来过……而且也不可能有什么人潜入,并非卑职自信,而是范将军亲自带头巡视,哪怕是交班,也不曾有空缺过人手,便是半只蝇虫也不会飞入!”说着,看了眼一旁的范南越,范南越皮笑肉不笑地扯动了下唇角,神情依旧傲然,似乎也在宣示着自己的能力是决然不会有任何疏漏的。   这一点,实际上唐玄伊确实也不曾怀疑,因为若犯人想要抛尸,岂会选择硬闯羽林军大营,那便与找死无异了。   于是唐玄伊再问:“最后一次见到来人是什么时候?”   两人纷纷陷入思索,一人恍然说道:“大概是……一个月前,陛下前往洛阳之前的一日,因为长安入春,紫云楼风景格外宜人,便请了各方人士前来赏花。”   “还记得都有什么人吗?”   “有丞相、大学士、御史、尚书……啊,卑职记得当时有册子记录下了来人,卑职取来!”   得了准许后,那名右羽林匆匆离开,没一会儿又匆匆赶回,双手将一个册子托给唐玄伊。   唐玄伊迅速接过翻看上面的名字,确实都是朝中大员。说起来,这次花会他也多少有些印象,朝廷也来询问过他是否一同赏花,但当时他有要案在身,陛下便没有强迫他前去,遂也就没来禁苑。   早知,或许来了更好?   唐玄伊继续将上面的名字看完,眉心却越拢越紧,“这上面,确定是全部的人吗?”   两名右羽林面面相觑,而后回:“客人来时都做过登记,确实全部的人——”   “不、还有一人!”这时另一名羽林军喊了出来,“卑职想起来了,还有一人!” 第24章 悖论   “还有谁?”唐玄伊的眸渐沉下,范南越也走近几步。   那名右羽林为避免说错,再回忆了片刻,语气坚定地说道:“玄风观,子清道长!”   名字一出,唐玄伊的眸子微动。   范南越脸色一沉,迅速跨前半步,“谁给你的胆子做如此引导!子清道长——”   唐玄伊突然伸手阻拦范南越的干涉,走近半步,凝声问道:“子清道长,然后呢?”   两名右羽林被范南越的一喝吓得几乎不敢说话了。   唐玄伊接了一句:“在这起案件中,抛尸嫌疑最大的实际上是右羽林以及范将军,要么,说出实情,要么,大理寺将上奏陛下,全部立案调查。”   “唐玄伊,你——!”范南越几乎是大吼出来的,整张脸憋得通红,因为唐玄伊的这句话,明显是对自己说的。   可是他心里也明白,唐玄伊说的话并非信口开河,本来在曲江发现尸首便已经是右羽林办事不利难逃责难,若真的还牵连到真凶,即便是陛下大概也不会宽容。   可……   范南越沉默半晌,愤愤哼了一声,终是沉下步子退回了原处。   意思不言而喻,两名右羽林也看明白了,于是其中一人接道:“是的,子清道长当时也来了花会。但是因子清道长是与陛下同来的,所以名字不在名册上。嗯……对,卑职记得,当时子清道人还带了一位徒弟。”   “徒弟……”唐玄伊摩挲了下腰间玉佩,“你可知,是哪一位徒弟?”   “好像是子清道长最疼爱的一位小徒弟,说是带他来见见世面。卑职记得……”右羽林微微凝眸思索,一恍,道,“对,是一名叫‘道林’的小师父!”   唐玄伊腰间指蓦地一停,“你确定是道林吗?!”   “嗯,卑职确定!”   唐玄伊微启薄唇,俊脸上浮现着各种复杂的细微神情,仿佛在脑海中进行着疯狂而迅速的思索。   便在这时,寺丞文立匆匆赶来,说道:“大理,发现了一个线索!”   唐玄伊恍神,迅速跟上了文立。   范南越是不知唐玄伊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每个线索对他来说都可能是个危机,遂也匆匆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唐玄伊与范南越来到了曲江边的现场,远远看到有一个地方被人用绳子围了起来,几名大理寺卫士立在旁边驻守,见唐玄伊来此,纷纷长揖然后退到一边。   “大理,您看这里!”文立上前,小心翼翼拨开花丛边上的一些草叶,“这里有一个脚印!”   唐玄伊半俯下身仔细查看,果然见到草叶中有半干的一个鞋印,鞋印呈现凹陷干涸状态,像是风干的泥具一般。   “这个脚印看起来很小,卑职根据凹陷的深浅判断了下重量,一开始怀疑是女子的,但总觉得……”文立皱起眉心,“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当然不对劲。”唐玄伊说道,他又将旁边的草叶拨开了几许,“能入紫云楼服侍的宫女都是经过统一挑选,相貌身段相仿且不异常,若是按照脚印的凹陷程度及大小直观刻画出来的人像,虽然体重相仿,可身高却比紫云楼挑选宫女的标准矮小了不少,又或者是身体奇异,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可能被选入紫云楼的。再看这脚印,是近期雨后留下的,长安最后一场雨,正是赏花日前夜的一场夜雨,当时这里应是呈泥状,所以才能留下这样的脚印。”唐玄伊侧眸望向跟来的两名右羽林,“在你们看来,紫云楼可有身体奇异的女子,或者说,近期来客里有这样的女子?”   两名右羽林纷纷摇头,“回大理,这里并没有这样的女子,赏花日也没邀请家眷,遂也不曾有女子入内。嫔妃更是……”   后宫嫔妃的身段更是比宫女挑选精细,绝不可能有奇异着,大家都心照不宣了。   “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唐玄伊又将注意力放在了脚印上,“这个脚印的主人,身形矮小,但身上却背了很重的东西。”   “对了!”这时一名右羽林上前半步,说道,“那日赏花,那位道林小师父的身上背着一个包袱!”   唐玄伊与文立交换了一下视线,各自有所思量。   沉默许久的范南越自始至终眉心却紧皱,来到几人跟前,沉声道:“我知道子清道人的小徒弟,不过是个八岁所有的孩子,现在是什么意思?在怀疑一个神志不清的孩子杀人抛尸?”范南越嗤笑。   可是现场却没有一人笑得出来,就连范南越自己也在笑了几声后,陷入了沉寂。   因为现在这个推断太过匪夷所思,别说神志不清,就算是神志清醒,也不可能有能力和心思做这样的事情。   这个疑点,这个线索,无不在一点一点地侵蚀着唐玄伊脑海里先前构建出来的一套案件关联体系。   已经认罪的道宣,不可能犯案的道林,当时也在现场的子清道长……死做尸骨的凤宛。   一定还有什么地方……一定还有什么地方有重大的纰漏!   唐玄伊沉默着,缓缓咬紧了后齿。   “唐卿!!”就在这时,一个消失了许久的清脆唤声,伴着极快地马蹄声突然将唐玄伊拉回了现实。   所有人的注意也在同一时间被拽向了声音的源头。   只见曲江边上,那一身蓝衬白衣的沈念七骑着骏马正驰骋而来,手上的令牌尚未放下,身后追着一连串不知是否该拦的右羽林,一路扬着刀追赶过来,场面十分混乱。   “怎么回事!”范南越力喝。   “将军,这个女人,她、她拿着陛下的令牌——”   一个一个都无视右羽林的存在!范南越怒不可遏。   可念七却因太过专注根本没看到这位将军,骏马未停,她便及时跃下!   唐玄伊见状迅速上前两步,一把接住了沈念七纤细的身子。   对她突然的出现,唐玄伊眼神多了些波澜,但更多的却是困惑。   “你不是出门了……怎么突然……”唐玄伊轻轻拉开消失多日,如今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念七。   念七挥挥手,一面扶着唐玄伊喘着粗气,一面说道:“我是去确认一件事,幸好赶回来了!有件事要告诉你!” 第25章 谎言   沈念七费劲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重重绑在身上的木匣子,重重放在了唐玄伊手上。   “唐卿,错了,全错了!”沈念七双手紧抓着唐玄伊的双臂,“道宣在撒谎!”   唐玄伊缓缓打开沈念七拿来的木匣,里面很空,于是翻过来在手上倒了一下,一颗残齿突然落在了他的掌心。   唐玄伊长眉微动望向念七,等待着她的解释。   念七拿起那颗残齿,道:“唐卿,你还记得上次去玄风观,我帮道林小师父治疗齿痛的事吗?”   “当然。”唐玄伊看了眼手上的齿,“这是道林的?”   念七重重点头,“当时在帮道林治疗时我便觉得有点不对劲,孩童的齿要更加无损,但道林的齿的磨损却过于严重。所以我留了个心,将拔下的残齿带走……之前我跟葛先生游历时曾见过类似的案例,所以我便拿这颗齿前去对比,终于可以确定了!”念七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道林……他根本就不是八岁的孩子,他的齿龄,至少在道宣之上!”   “什么!”唐玄伊重新再看这颗齿,方才脑海里被打碎的思路全部以迅猛的方式重新组合。   他缓缓握住了那颗残齿,又看向花坛中的脚印,继而又看向在场所有因沈念七的话惊得话都说不出来的人们。   “道林……”他一点一点念出这个名字,回眸下令,“不好,马上赶往玄风观!”   ……   不过片刻,大理寺卫士及金吾卫武侯便将整个玄风观团团围住。   “大理!”一直驻守玄风观的秦卫羽迅速迎上。   里面正在打坐的小道士十分惊慌,一个个围聚在道观中央,惊恐而又不知所措地望着突然赶来的人。   唐玄伊踏停,他连马也没下便厉声问道:“道林在哪儿!”   小道士们十分惶然,颤巍巍地回道:“道林、道林师弟在……在他的房间,一直没出来过……”   “秦少卿,亲自带人捉拿道林!”唐玄伊突然下令。   此时不光是小道士愣了,便是连秦卫羽也有些恍惚。   “道林……?”秦卫羽思忖一瞬,“难道……”   秦卫羽几乎不敢相信,但是既然唐大理亲自来抓人,必是发现了什么关键的证据!   他即刻应命,在一名小道士的引路下,迅速带人进入观内捉人,但没过一会儿秦卫羽便即刻赶回。   “大理,道林不在观内!但是卑职的人在道林房间发现了这些!”秦卫羽将一个包袱放在地上,摊开,里面竟是各种形状特别的剔肉刀具,被擦得极为光亮,而且极端锐利!   观内小道士们纷纷一惊,瞠目结舌已经说不出话!   唐玄伊迅速下马查看,念七也跟着来到刀具前。   她拿起其中一把木锯,对着观前火把细细端看,眸子一动,紧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之前她在往生阁正研究的大块碎骨,再度进行了一下对比,猛然回头大喊:“唐卿,这把就是出现在现场的工具!”   唐玄伊来到沈念七身旁,也拿过木锯细看。   念七则解释道:“这是在苏二娘家酒窖和骨头一起被带回来的碎骨,但是却不属于在场的任何一块骨头。我认为这很有可能是属于那几块消失的重要骨头,可一个人如何将那些形状非常鲜明的骨头带出中曲?便只有一个方法,那便是破坏!”   “但是苏二娘家地下的斧头并没有使用过的痕迹,所以凶手必然是用自己带的工具破坏的尸骨。”唐玄伊接道。   念七点头,又拿起这块碎骨,“这块骨头虽小,却印下了锯齿的痕迹……这个是铁证。雁过留痕。”   “证据会留痕,人亦不会凭空消失。”唐玄伊眯了下右眼,立刻回头看向秦卫羽,“方才有什么人来过?”   “人……”秦卫羽想了想,回道,“确有一人!”秦卫羽顿顿,“今日下午,御史大夫千金的马车到过玄风观,就在宵禁钟声响起前不久才突然从观中离开。卑职当时觉得,御史千金神色匆匆好像在害怕什么,再加上离开时间实在蹊跷,便差人暗中跟随……”   “御史大夫的千金……马车……”唐玄伊陷入深思,蓦然抬眸,“御史千金除了表情外,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御史千金换了着装。”秦卫羽凝重接道,“今日御史千金入内时尚是闲服,出来时却裹了一个不小的黑色斗篷。”   “这个天气却穿斗篷?”   话一说完,秦卫羽与唐玄伊的神情皆是一动!   “糟了!”秦卫羽低喊,“御史千金很有可能是被劫持的!”   唐玄伊即刻跃上马背,“秦少卿,马上通知武侯铺全面封锁长安城,尤其是严加看守任何可以通向外面的渠道!!”   “是,大理!”秦卫羽迅速应命。   其他卫士也即刻跃上马背,准备跟随唐玄伊一同抓捕道林。   这时唐玄伊又看向沈念七。   念七似有什么其他话想说,但最终只化作一声:“万事小心!”   唐玄伊轻点头,然后调转马头,一声低喝便冲了出去。   念七目送唐玄伊,轻轻攥住衣角。   ……   马车在路面上疾驰,车轮碾压在地面上,声音如同嘶吼。   御史大夫左朗的千金左诗韵正面色惨白地坐在马车的正中央,钗下珍珠步摇随着马车的晃动而激烈地摆动。左诗韵动也不敢动一下,只是垂下眼,便能见到那正抵着自己白皙脖颈的一把匕首。匕首的背面映照着她那张惨白的脸,还有一张看起来明明如此无邪,此时却格外让人寒透全身的脸。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左诗韵压着胸口的一口气,尽可能镇定地看向眼前的少年——一个前一刻还在喊着她姐姐,这一刻却捏着她生死的人。   道林侧过清澈的眸望了眼左诗韵,眼中没有任何过度的情绪,冷静乃至于冷漠,“我只要离开长安,并不是要取你性命。只要你听话。”道林立起刀刃。   左诗韵浑身一颤,呼吸更加急促。   外面突然传来了马蹄声,道林与左诗韵的神情都有微妙变化。 第26章 对峙   道林迅速用指尖将马车旁边的席帘掀开一个缝隙,一眼便见到形色迅速的金吾卫。平日夜禁武侯是不会特别巡视坊内的,一般只针对主干道,此时这般,绝不平常。   “唐玄伊……”道林眯了下眼睛将席子放下,当即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时候,但是他仍旧想不通,唐玄伊是如何确认他的身份的。   “停车!”道林一把抓住左诗韵的手腕,利索地将匕首一转抵在了左诗韵的腰后,“别出声,跟我走。”   道林胁迫左诗韵命车夫在坊间多转几圈儿,然后引着左诗韵下了马车,避开金吾卫进入了旁人难以察觉的小巷。道林为左诗韵披上黑色斗篷隐匿她过于显眼的衣着,然后屏住呼吸在暗处观望道路。   从里坊到主干道只需要翻过土坝墙,土坝墙十分低矮,并不困难,但就必须丢下左诗韵,可对现在的道林来说,左诗韵无疑是一张关键的底牌,若是丢弃,便与孤注一掷无异,他现在还需要更加谨慎。于是暂时放弃了这条路。   道林闭上眼睛冥思。   他记得有个地方前阵子下雨所以坍塌了一个缺口,为了修补,在外面搭建了一个遮雨台。台内十分隐蔽可以遮挡行踪,而且按身形来说,他与左诗韵都可以通过。   道林突然睁眼,带上左诗韵,一边躲着金吾卫,一边开始往旁边走。   实际上他在主道上已经留下了可以通往长安城外的渠道,只要能出里坊,他就可以离开!   只差一步了,最后一步!   而在同一时间,唐玄伊正在坊间搜索道林的身影,一名金吾卫向他报告了道林马车的动向,正准备调派人手全力追捕。   “那马车正在坊间兜圈子?”唐玄伊狐疑。   “正是!卑职猜想,大概是凶犯正在寻找可以出去的出口,慌了手脚。”金吾卫说道,“我们已经布下埋伏,马上就可以进行抓捕!”   “慌了手脚……”唐玄伊捏紧缰绳思忖,“这可不是一个会慌了手脚的凶犯。他很狡猾……”唐玄伊深思了一下,忽而抬手,“派几个人把马车截住,剩下的人全部调回来!”   “啊……”金吾卫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应了句:“是,大理!”迅速接令离开。   唐玄伊调转马头看向这笼罩在漆黑夜色中的里坊,不过几里之地,要找个人必是相当容易,但又正因为只是几里之地,其中错综复杂的建设成为了藏身最完美的遮蔽。   唐玄伊轻吸一口气,重新冷静下来。   诺大长安,究竟是什么地方最容易让搜捕者疏漏,却又偏偏可以让道林逃离?而且还带着御史千金。那是他的底牌,他决然不会中途放弃。   唐玄伊又沉下心好好看了眼这不算太大的里坊。   他隐约记得,因为不久前的那场雨,坊间土坝因久未失修而受损,近日正在加紧修理。   可以让女子与孩童身形通过之地……   唐玄伊猛然抬眸!   “决堤口!”唐玄伊突然策马,向着前方奔去!   而这面,道林也在加快步伐,眼看已经到了堤口。   他迅速而干脆地掀开遮掩台子的席子,粗暴地将左诗韵拽入!   他几乎已经听到了渐渐逼近的马蹄声!   于是动作越来越快,最后一把掀开遮挡的最后一道席,终于步出里坊才上主道,即便是此时苍白的月光,都似乎刺眼无比。   他即刻回眸看向徐徐赶来的马群,低咒了一声,转而又扯着左诗韵朝反方向走,在他脑海里仍旧高速算计着接下来最安全的逃跑方式。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都在一声烈马踏停的嘶喊中结束了。   道林怔然抬头,对上了正俯视着他的沉寂而锐利的长眸。   那紫袍金带十三銙的身影,似是形成了一道无声的屏障,宣告截断了道林最后的退路。   “唐玄伊!”道林低吼一声,回头再一看,其他大理寺卫士及金吾卫已经追上,将他重重包围。   左诗韵见状马上想要趁机逃走,却被道林手上利索一拽,直接拉到身前,利刃抵在她的腹部。左诗韵不敢再动弹,害怕地望向唐玄伊,似乎知道,此时此刻能够救她的,只有这个人。   唐玄伊从马上跃下停在道林的最前方,“道林,这么做,对你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道林不动声色地眯了下右眼,“这世上没有意义的事很多,人活着,本就是没甚意义之事。所以,不谈意义,谈点实际的。”道林匕首又加了力道,“现在放我离开长安,我只要安全,便会立刻将这个女人还给你!”   “为了自己的性命,不惜赔上替你顶罪的道宣吗?”   提到“道宣”,道林的神情果然微变,紧接着沉声说:“道宣与此事无关,事都是我一人所做!”   “但你若是如此一走了之,三司绝不会善罢甘休。尤其你现在挟持的还是三司之首,御史台御史大夫的千金。你走,可以,但道宣不仅会死,还会死无全尸。”在说话时,唐玄伊一点点走近。   道林迅速退了三步,匕首位置更加靠里,左诗韵忍不住轻吟一声。   唐玄伊不得已停了脚步。   “正因为是御史大夫的千金,唐大理才如此束手束脚吧!生在好人家的女子就是好命,不像凤宛。”道林眸子微沉,脸上的神情更加沉寂。   “凤宛确实值得同情,如果你能将她的事告诉我,我一定会替她平反。”   “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替凤宛平反。”道林大笑,那稚嫩的声音却显得邪恶无比,“比起那个,我最想知道的,是唐大理会保护御史千金到什么份儿上。”道林说着,突然扬手刺向左诗韵!   “躲开!”唐玄伊低喊一声,虽然马上就意会到这是道林的圈套,但事关左诗韵,却不能眼看着她有生命危险!遂以最快速度冲到左诗韵身旁。   道林一转刀刃,直接刺向唐玄伊! 第27章 守候   “唐大理!”左诗韵惊呼。   然唐玄伊却也并非任人宰割之徒,在刀刃落下的一瞬,唐玄伊一手搂住左诗韵,一面避开要害,利刃刺下,最终只是划伤了唐玄伊的手背。   可是正是这一突然的举动,无疑搅乱了原本正围在外面的大理寺卫士与金吾卫。道林便趁着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唐玄伊与左诗韵的身上时,突然以极快地速度朝外突围!   “追!”唐玄伊立刻下令,周围卫士应声速速追去。   左诗韵慌乱地抓着唐玄伊的腕子,“唐、唐大理,你的手——”   唐玄伊对旁边一人道:“保护左小姐!”   说罢,他将手抽出,没有半刻停留地骑马追向逃亡的道林。   左诗韵怔怔望着远去的唐玄伊,握住自己的一只手,仍旧惊魂未定。   ……   众多策马身影顷刻间席卷了长安三十六条主干道,宛如洪水一般封住了所有可能逃离长安的围墙。   “驾!”唐玄伊亲自追赶道林,再度加鞭,很快便捕捉到了那正急速前奔的身影。   道林知道双脚难敌速马,于是一转弯又进了马儿不能进入的窄巷。   唐玄伊当机立断跃下骏马直入巷子!   刚一步入,早已埋伏好的身影突然从天而下,匕首直刺唐玄伊胸口,那被月光映射出来的银光,像是万箭一样随着利刃一同扑向唐玄伊。   唐玄伊立刻抽出佩刀挡在身前,短兵相接,发出了尖叫般刺耳的声音。   “唐玄伊!抓我对你仕途绝无好处!”道林沉下声,又加大了力道,“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与玄风观为敌,真的值得吗?!”   “对与错,是与非,法理自会言明,没有什么值得与否!我只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唐玄伊手上握紧,掌控权一点一点转向了他。   “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法可以杀人,人更可以用法杀人!”道林突然又从暗处扬出另一把匕首,欲趁唐玄伊对抗之时暗伤。   唐玄伊即刻长刀一甩,便在匕首接近自己之时,将压在身上的道林整个人推了出去。   “瞧!明刀易挡,暗箭难防。”道林借势一蹬土坝,又一翻身便朝着唐玄伊再度攻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唐某一律奉陪!”唐玄伊再度挥刀,两人陷入了新的一番攻势。   刀光剑影在夜空中狂舞,刀剑碰撞时如曲般不绝于耳。   道林虽身形矮小,但武艺奇高,打斗中屡次直击唐玄伊弱点。   但无论是冷静的判断还是身手的敏捷上,无疑还是唐玄伊更胜一筹,在轮番的攻击与防守中,道林的劣势渐渐暴露,节节败退。   不久后,天色逐渐变浅,一轮初升的朝阳悄然自地平线上觉醒。   道林此时已经筋疲力尽,大理寺卫士以及金吾卫在这漫长的打斗中,早已将这条小巷重重包围。   终于在最后一击后,道林的匕首被打落在地。   他跌坐在地上,唐玄伊则肃穆地站在他的面前,仅是片刻,大理寺卫士的刀刃便皆压在了道林细小的脖子上。   “咚、咚、咚……”   长安城回响起了一轮又一轮的钟声,紧闭已久的城门被一一推开。   道林迎着钟声抬起头迎向朝阳,又看向等候着他的唐玄伊。   唐玄伊垂眸,收起佩刀,“夜再长,朝阳总会升起。”   道林若有似无动了下唇角,缓缓闭上了眼。   紧握的拳,不甘而又痛苦地,重重垂在了地上。   ……   大理寺往生阁中,一夜没有点灯。   随秦卫羽先行返回大理寺的沈念七从回来开始就一直坐在榻上,此时仍旧紧闭着双眼,交叉攥起的十指若有似无地用着力。一块被握在双掌中、因常年戴在身上而格外温润的蓝色滴水玉早已因念七的攥握失去了冰冷,此刻暖的发烫。   朝阳升起,温暖的色泽渐渐铺洒在念七清秀却略显苍白的脸上。   她几次想要起身,最终还是坐下。   半晌,静静将那块玉压在胸口。   “沈博士!大理回来了!”   外面突然传来了秦卫羽的一声高喊,往生阁的大门被推开的一霎,光芒刺的人睁不开眼。   念七遮挡了一下,随即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唐……”话一出口,马上轻咳两声,转了话锋,故做平静地说道,“唐卿这么晚才回来吗?我才睡醒,不过时间刚刚好。”   秦卫羽微愣了一下,尤其是望向沈博士此刻微深的眼圈,他常年查案,这种漏洞百出的谎言他一眼便能识破,但也庆幸来者并非王君平那个愣头青,遂抿唇微笑了一下,道:“呀,那卫羽还真是打搅沈博士清梦了。”   “无妨,无妨……”念七摆摆手,紧接着问道,“那个……唐卿拿住道林了吗?御使大夫千金如何了?情况怎么样?”   “唐大理出手,道林自然要被拿住的。御史大夫千金也毫发无损,沈博士不用担心。只是……”秦卫羽面色稍显为难。   “只是什么?!”念七的急脾气已经快要爆发了,“秦少卿,到底还有什么情况!”   “只是……”秦卫羽顿顿,“只是大理受了点伤。不过——”   话没说完,沈念七的身影如一阵风一般消失在了秦卫羽面前,微风撩拨了他的发尾及衣袂。   秦卫羽哭笑不得,径自说着:“不过只是小伤……”   ……   念七快步朝着大理寺正堂而去,途中改步为跑,临到门口,才又恢复了步子。   “文寺丞,唐卿在里面吗?”   正在门口守着的寺丞文立一见念七来此,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即应了声“在的”。   对于文立略显微妙的表情,念七狐疑,一心以为是唐玄伊伤势很重,所以不顾文立的阻拦焦急地跨入门槛儿。   结果这一进,却又迅速停下了步子。   清澈的眼帘中映出了一双男俊女美的如画一幕。   站在案几前的唐玄伊闻声望向门口,正握着唐玄伊手腕的左诗韵也有些愣怔,素白的小俩儿顿时染上红晕。 第28章 念七   “嗯……”念七轻咳两声,再瞎的人也会看出现在的气氛,于是咧唇笑了一声,“唐卿,回来就好!我只是想来问下道林的案子。”她俏皮地眨了下眼,故意做了一个第三者看好戏的表情,“我接下来会很忙,所以先走了!”   她咬咬唇,拽上被她莫名拖进来的文立准备出去。   “回来。”唐玄伊忽然冷声开口。   沈念七步子一顿,有点为难地说:“唐卿,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唐玄伊没理会沈念七,反而转身正视左诗韵,直接将自己的手从左诗韵的柔荑中收回。   “多谢左小姐关心,不过御史左大夫已经在赶来大理寺的路上,左小姐还是稍作歇息等候比较好。但像包扎这种杂活,还是让大理寺里的人来做吧。”唐玄伊说着,看向沈念七。   念七眨眨眼,在意会唐玄伊的意思。   左诗韵则有些尴尬与失落地将手收回,对念七轻颔首,“若是如此,就劳烦沈博士了。”   念七轻随性一笑,“应该的。”   左诗韵也回以莞尔,做足礼数,便提着裙摆离开正堂。   待人走,唐玄伊才重新看向负着手,一脸出神的沈念七,遂扬着受伤的手沉声咳了一下,见念七没反应,继而又咳了一下。   这时念七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几个大步来到唐玄伊身侧,抓着那只手背有一道血痕的手,眉心一皱:道:“下手够狠,白骨都见了痕。”话说着,却看得出了神。   唐玄伊没说话,手上一沉,只将自己整只手塞在了念七的手里,“请先止血,再研究。”   念七不好意思地抿抿唇,将唐玄伊按在案几前,一溜烟跑出去,然后背着个药箱赶来,拿出纱布专心替唐玄伊处理伤口。   她逆光而坐,满眼专注。   唐玄伊静静地望着为他包扎的沈念七,留意到了她眼下那深深的倦乏。   他知道,她等了他一夜。   那小小的痕迹,将一股无名的暖流注入他孤寂的心房,心弦轻拨。   由是情不自禁地扬起指尖,忍不住想要替她抚平,可在触及的一瞬,却对上了恰好抬眸的沈念七。   时间似乎停止在了这一瞬。   唐玄伊忽而蜷起指尖,亦挪开了视线,道:“脸上蹭了些灰。”   “灰?”沈念七抬起手用袖子使劲蹭了蹭,“还有吗?”   唐玄伊再度看向沈念七一脸认真地擦着脸上不曾有的东西,忍不住笑了一下,道:“还有。”   念七一拧眉,又要抬起手擦,却被唐玄伊制止。   他抬起手来到她的眉间,做出要替她擦的样子,动作一转,轻轻推了一下她的额,冷峻的脸上显出了很浅的笑容。   “原来,你——”沈念七这才知道自己被唐玄伊戏耍了,嘟着嘴想要略施报复。   唐玄伊马上端着手,内敛含蓄又不失痛苦地轻吟一声。   “啊……抱、抱歉,唐卿,我轻点,轻点!”念七便立刻投降,再度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唐玄伊的手上。   房间又一次的陷入了一如既往的安静,唐玄伊撑在案旁闭眸小憩,脸上却有着前所未有的放松。   半晌,如喃语般,道了一句:“让你担心了,念七。”   沈念七指尖突然一停,简简单单的一句“念七”,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在她的心底泛起了惊涛骇浪,仿佛在那遥遥远远的记忆深处,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声轻唤。   念七“嗯”了一声,便再没回应。   接下来的时光,正堂中只有洋洋洒洒跃入的金色暖阳,以及瓶瓶罐罐轻碰的声音。   不久后,沈念七终于将唐玄伊的伤势处理好了,她松一口气,一抬头,看到了唐玄伊平静的睡颜。   念七将他的手轻轻放于案上,然后长舒一口气,端详着唐玄伊的俊容,喃语:“真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啊,唐大理。”   她抻抻衣角起身,取下唐玄伊的披风盖在他身上,然后放轻脚步离开了正堂。   当唐玄伊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生生震醒的。   大理寺卫士来报,御史台左朗左大夫亲自来大理寺接左小姐回府。   唐玄伊先是在正堂环视了一圈,没见念七身影,又看了眼自己一如既往被包扎得一团糟的手,唇角若有似无动了动。   随后,恢复肃穆,对下面人道:“我这便出去。”   ……   此时阳光大好,逼近正午。   一向冰冷刚硬的大理寺也悄然蒙上了一层软绵绵的暖意。   大理寺卫士分居两侧揖礼迎接三司之首——御史台御史大夫左朗。不过此刻的左朗却没有心思顾忌其他,一心都扑在了那正小步朝他走来的自家闺女身上。   左诗韵见了左朗,干涩困乏的眼眶顿时蒙了一层雾气,她强忍着,恪守礼节地小步走向左朗。   “父亲大人。”她颔首行礼,紧咬下唇。   左朗点了下头,虽依旧保持着御史大夫该有的严肃与冷静,可视线却焦虑地落在左诗韵身上,确认着她是否真的毫发无损。   半晌,左朗才将憋了许久的一口气,慢而缓地吐了出来,沉下声对左诗韵道:“没事便好,以后切忌轻率而为。”   “诗韵谨记大人的话。”左诗韵回道。   这面,随唐玄伊一同来迎人的王君平不禁撇了下嘴,心想这御史大夫对诗韵小姐还真是严苛,难怪总觉得诗韵小姐总是一脸隐忍不言的样子。   “左大夫。”唐玄伊停住步子,礼貌颔首。   听到唐玄伊的声音,左诗韵第一个回过头,之前还宛如偶人那般平淡的脸上,忽而蒙上一层符合她年纪的少女期盼。剪水双瞳透着光彩,唇角也不自觉勾起了弯弯笑容,只是看到唐玄伊已经包扎完的手时,眼神稍稍闪烁,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   左朗见唐玄伊,回礼,脸上稍显轻缓。实际上,御史台与大理寺在公事上有不少交集,但私底下他却与唐玄伊本人甚少来往,未想,真真正正的见面,竟是在这种情况。左朗脸色微有凝重,不免觉得有些失了面子。   可该说的话,必还是要说,遂放下年长者的身段,稍作揖礼,道:“这次诗韵能平安无事,多谢唐大理出手相助。”   “这是应该的。”唐玄伊回道。   话音刚落,秦卫羽便来到唐玄伊身旁,低语道:“大理,道林已经安顿好,随时可以提审。”   唐玄伊轻点头,扬手示意秦卫羽暂且退下。   听到“道林”二字,左朗神色霎时不好,本就严肃的脸上,蒙上一层难以化解的怒意。 第29章 御史   但他依旧保持冷静,回道:“唐大理还是以审犯为主,左某不再多加打扰,这便带着诗韵返回了。代左某向唐将军问好。”   唐玄伊礼貌应声,亲自送走左朗与左诗韵。   临走前,左朗又多看了唐玄伊一眼,似欣赏,似判断,总而言之,是在思量什么有关唐玄伊的事。   左诗韵上马车之时,更是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唐玄伊,露出嫣然一笑,然后带着几分羞怯地放下席帘。   马车渐渐驶离大理寺。   目送之际,王君平小声在唐玄伊身后说道:“唐大理,左大夫和诗韵小姐看大理的眼神好像都不太一样……”王君平眉心一拢,仗义地一努嘴,“大理,您可不能见异思迁啊!您已经有沈博士了!”   对于王君平的“敲击”,唐玄伊只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提审道林。”   唐玄伊转身离开,英姿飒飒,步履生风,衣袂不染一丝尘埃。   ……   审讯室的大门被推开,道林踏着沉重却无声的步伐,缓缓被带入了“乾”字审讯室中。   这是所有审讯室中的头一间,有别于其他房间,这里没有挂了一排的刑具,没有铁锈和血腥混合飘出的怪异味道,倒像是一见风雅茶室,散着茶香,矮桌坐席皆备,只有唐玄伊亲自审问时,才会将犯人带来此处。   道林被带到门口,卫士上前拆掉束缚他手脚的首枷,“轰”的一声关了门。   道林显然有些无所适从,可即便如此,那清澈的眼中却没有半点的惊慌失措,只撩过了瞬间的意外,便如死水一般又归回了最初的沉寂。   而后他看向坐在席前的唐玄伊。   唐玄伊稳稳坐着,礼貌地示意他坐到对面。   道林失笑,没想到今时今日,自己还能被待为上宾。遂也不矫情,真如风尘仆仆赶来茶席的客人一样,踏着流星大步来到席前,端坐,颔首示意。   那沉稳又从容的样子,与他那孩提般的外貌截然不同,也因着眼神的变化,已经再也无法让人回想起当初初见时,那傻傻笑着的少年。   唐玄伊不急着审,将面前一杯水和一个木盆推到道林面前。   “道林师父牙痛未解,这是沈博士交待的,盐水一杯。”   道林拿住杯子,顿着看了眼,随后一仰头饮入,漱漱口,又吐了出来。   “多谢沈博士关心,确实好了许多。”道林回道,将空杯子推到一边,但指尖脱离的一刻,不知为何,竟对了半分悄然的留恋。是留恋这分最后的安逸,还是无意间回忆起了过往的时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恍惚了一下,他收回手,端坐案前,重新看向唐玄伊。   “唐大理打算问我些什么呢?”   唐玄伊看向窗外透出的细微的一道光晕,又看向道林。   “聊聊吧,随便聊聊。”   道林不由笑了起来,“这可真不像审讯,他人都说,大理寺动起刑来,能扒掉人一层皮,我本都做好皮开肉绽的准备了。”道林顿顿,“不战而屈人之兵,看来唐卿是预备攻我的心了。”   唐玄伊仅勾了下唇,不置可否。   由是道林也长长吸了一口气,抻了抻比自己大上了好几号的囚衣。   “罢了,如今我都已经戴上了大理寺的铁链,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呢?只是在我将一切说出来之前,唐大理可否告知一事?”   道林倾身向前,双手叠握放在案上,“大理寺究竟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   “这个。”唐玄伊从身边拿出一个木匣,推到道林面前,“这是沈博士让我代交给你的。”   “沈博士……”道林接过,小心推开,看到了里面的那颗残齿。   道林若有似无地启了唇,又若有似无地将其抿住,只是那一眼,他便全明白了,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也许他可以安慰自己说是百密一疏,但也许,就算再来一遍,他也根本不可能算出沈念七会根据这么一样小小的东西,就识破自己的身份。   他默默将其合上,坐回原处,神情也恢复了平静。   他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我们来聊聊凤宛吧。”唐玄伊忽而开口,打破了之前一瞬的沉寂。   “凤宛?”道林眸子微动,木石之心终于裂出了一个缝隙,放在双膝上的手,微微弯起,“凤宛、凤宛……”   他似在回忆着有关凤宛的一切,脸上的表情亦有些不自觉的颤动。   半晌,道林才用着微颤的声音说道:“凤宛……是个好女人,她不该有这样的宿命。”顿顿,接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对她,或许可以说是恋慕着……但,像我这种人,不可能给凤宛什么幸福。所以凤宛大概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我对她的情义,又或者说,凤宛根本就不认识真正的我。她一直当我是弟弟。”说到这里,道林的脸上微微露出悲伤与苦涩,“这本来就是没有结果的自作多情。但尽管如此……”道林话锋一转,凝下了眸,“她仍是我的恩人。当你看到……当你看到你所珍惜的那个人,被别人当做畜生一样对待,若是换做唐大理,又要如何呢?”   “抱歉,无以想象。”唐玄伊照实回答,神情依旧冷静若冰。   道林不由笑了,“是啊,我忘记了,唐大理一向不食人间烟火,何来七情六欲?”但顿了顿,又接了一句,“不过,不食人间烟火的唐大理,若是面对沈博士,又如何?”   唐玄伊右眉无声无息地微挑了一下。在他的脑海里划过了一瞬沈念七被伤害的画面,有些同样莫名的异常感爬上心间,这是他头一次,因犯人的话而泛起波澜。   但唐玄伊终归还是唐玄伊,只见他冷眸一抬,将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归入心海最深处。身子稍倾,说道:“所以,你便策划了杀害赵荣等人?”   只一句话,便将道林所有的引导都打破,道林不由沉默了片刻。   他凝望唐玄伊沉寂的双眸,他明明在之前捕捉到了他一瞬的动摇,可现在,竟能以如此快的速度恢复常态。   唐玄伊,确不是普通人。 第30章 答案   遂也不再兜弯子,道林重新说道:“是,是我杀了他们。”   “你与道宣,究竟是什么关系?”   道林刚要开口,唐玄伊却又追加了一句。   “若是想要敷衍,就请放弃吧。因为普通的关系,决然不可能为你顶罪。”   道林欲道出的话被顶了回去,他垂了眸思索,终于放弃。   “他是我弟弟,同胞之弟。”   实际上唐玄伊早便猜测到这个可能性,所以并不意外。   他静静听着,并未再接话。   道林明白了唐玄伊的意思,径自开始说道:“大约几年前,我与道宣一起来到长安城,当时这里生活还是一片糟粕,权贵富,百姓贫。我与道林遭遇了许多艰难险阻,也过了不亚于洛阳的那段毫无尊严可言的日子。我就是在这段时间遇见的凤宛。她救了我,也帮了我许多。后来,我与道宣如愿拜了子清道长,成为了他的关门弟子。我心底的这段情愫也就随之斩断,但我依旧会时不时拜托道宣去留意凤宛,想要寻一个机会向凤宛报恩。可这一探,却得知她在苏二娘家一直身处水深火热。她喜欢上赵荣,却被这个无情的男人狠心对待,她忠于苏二娘,却被苏二娘拿去当做贿赂官员的筹码,到最后还要被柳一才那个废物大肆羞辱勒索。后来凤宛撑不下去了,选择在没人的地方服毒自尽。我是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她最后都是笑着的,她唯一的愿望,就只有可以像‘人’一样,在曲江紫云楼舞上一曲。所以,在凤宛死后,我便趁着师父前往紫云楼的时候,将凤宛尸骨沉于曲江,生不能如愿,望她死后可以安息。”   “那你是如何杀的人呢?”唐玄伊问道。   提到“杀人”二字时,道宣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暗淡。他纤细而苍白的手若有似无地在席面上弯起。   “赵荣……是我第一个下手杀的人。当时,我以‘为店里驱邪’为由进店,并让赵荣暂时打烊,隔绝与外界的联系。然后在我带来赠予他们的酒中下了迷药,待他们失去意识后,便将他们拖入地窖。剔骨,腌肉,处理现场。不过,这真是一件体力活儿,用了我不止一两天的功夫,才将这几个人处理完。”   他似是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由蹙动了下眉心。   “那酒窖呢?”   “酒窖……”道林长舒一口气,视线落在了案几上一点,喃喃叙说道,“那是之后的几日了,我得知凤宛离开后,苏二娘一直害怕凤宛回来索命,还经常差店里的女子前往玄风观求符。我见机不可失,便通过道宣联系到苏二娘,但因苏二娘为人狡猾多疑,我只得让道宣索性顺水推舟,以‘道林’名字前往,并观察了苏二娘家的情况。在进入酒窖后,我便与道宣换了过来。”说到这里,道林顿了一下,强调道,“有一点,还请唐大理明鉴。在这个过程中,道宣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所以他并不是杀人帮凶。”   唐玄伊手心微翻,示意继续。   于是道林接着说道:“凤宛失踪,苏二娘害怕影响生意便将此事瞒了下来。因此我在进入酒窖后,便以‘凤宛’的名义将霍玉与谷达约到地窖下,那两个伪君子尚以为还可以进行什么风流之事,却不知鬼门关将之。他们亦是中了迷药,之后被我处理的。”似是看出唐玄伊在等待什么细节,道林又补充了一句,“这两个人,死都不能偿命,他们如何对待凤宛,我便十倍奉还。”道林倾身凝望着唐玄伊笑了笑,“沈博士是否验出了他们被剥皮抽筋断骨的样子?”   唐玄伊笑而不语,一转,接着问道:“既然道宣无辜,那么柳一才是怎么回事呢?”   “柳一才。”道林轻蔑地哼笑了一声,“实际上,我并没有想杀柳一才,只是曾经提过这个人。唐大理在来玄风观‘问到’我的时候,道宣才真正知道事情原委,于是故意引起大理寺注意。那时候,道宣大概已经想替我定罪了,只是那时候我尚不知道他做了这些。”   “那么关于现场的那些卦象,又作何解释呢?”   “大理竟真的看出了卦象。”道林不得不佩服,“人,总是有一种很矛盾的心态,我想杀了他们,但不想被抓到,可是我又不想让这些罄竹难书的罪人死后还能留名青史。所以在这种心情下,我布置了现场,听天由命。没想到,真的让唐大理识破了。”说着,道林在案几上长长短短地画着那些卦象,“随挂与豫挂……这是对他们最好的送别语。来世莫要像今生这般,为非作歹,死不足惜。”最后四字,道林咬牙切齿。   审讯室中,渐渐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道林不再开口,他的双眸已没了方才那点滴的神韵,如进入时那般,变得黯淡无光,仿佛终于完成了某种任务,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样。   唐玄伊知道,道林的证词与道宣的不同,已经尽数说出了每一个细节,一切都结束了。   过了很久,唐玄伊才再度开口。   “最后一个问题。返回旅店的那日,你在后院中,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这句话引起了道林的注意,他微有讶异,像是根本没想到唐玄伊会问出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回道:“不记得了。记得的,已经都说了。”   唐玄伊在深思道林的话,因为若是真的见到了某个让他都会闪避的画面,通常人决然不会用一句“不记得了”来替代。他虽不知道林试图隐瞒的原因,但至少也并不认为只审问一次就能够将一切都真相大白。   “没关系,今日想不起来无妨,时间尚有,可以慢慢回想。”   道林眼神有了一瞬的恍惚,随即看向唐玄伊。   “虽然我是罪人,但是否也可以问唐卿一个问题?” 第31章 动摇   唐玄伊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是道林接着说道:“那日,道宣给唐大理卜卦,凭唐大理的智慧,绝不会不明其中的意思。为何大理还要继续行之,难道真的不怕引火烧身吗?”   “大理寺本为法而生,天下之法,为百姓而非权贵。如果执掌律法之人要为了权贵而设立‘法外之门’,权贵犹入,民不得进。那法理何用?苍生何以安居?”   “可古往今来,忠言逆耳者死。大理真的不怕吗?”   唐玄伊稍抬下颌,直视着道林。   “一生只为权贵的棋子,不能护己所珍惜之人,不过是生不如死罢了。”   道林因唐玄伊这一句毫不犹豫的话所震动。他眼底掀起了一种无名的波澜,似想开口说什么,却又抿唇收了回去。   过了很久,道林才小心的,又有点焦心地问道:“唐大理可以告诉我,我被定罪之后,道宣会如何处置。”   “即便之前道宣没有参与,但之后有明显包庇行为,且对柳一才杀人未遂。按我朝律法,最轻,也是要处以流刑。”   “流刑……”道宣虽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垮了。因为流行要被送入那可怕的流放之地,必是受尽折磨,且有去无回。   这一瞬的动摇看在了唐玄伊的眼中。于是唐玄伊更进一步说道:“但是,若是你想起什么,可以将功折罪。虽然你死刑已定,但我会极力替道宣减刑,这是我可以承诺与你的。”   道林陷入了某种思绪,点点头,不再说话。   ……   审讯结束,道林在唐玄伊的目送下被送入牢房。   那是一条来自光明,前方却漆黑而且深不见底的路,道林戴着首枷,缓慢而沉重地朝着前方走去,但只有双脚真的踩在这条路上时,才会感受到那从心底令人退缩的胆怯。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依旧阳光灿烂,他似在告别,又似在留恋。然后回过头,双眸渐渐笼上一层黯然。   “哥、哥!!”就在这时,一声惊呼从身侧的牢房传来。   铁链巨大的声响震动了整个牢房。   道林猛地回头,看向了那身着囚服,正紧紧抓着木桩朝外望的道宣。他早已没了平日的洁净,头发凌乱,面容沧桑,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道林,瞪圆了双眼。   道宣在理解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张嘴,又闭上,似乎有很多事情想问道林,急切而又仓惶,但渐渐的,他明白了。   原本紧捏着木桩的指尖一点点垂落,伴着他逐渐无力的身子,缓缓跪倒在铺着草席的地上。   “啊!!!!”那一声带着悲恸的嘶喊,回荡在飘散着腐朽而无望的牢底。   这一声绝望的呐喊,也如一把利剑狠狠扎入道林的心底。   道林在几名卫士的阻拦下,强行站在了道宣的牢前。像是将之前积压的全部愤怒与悲伤都释放出来一样,狠狠地敲击着木桩。   “为什么要自作主张!为什么!!”他激动地喊着,似乎是将迁怒于道宣,但所有的人都明白,那是来自道林心底的歉意。   最后,他也跪倒在地上,哽咽着,然后强忍着泪水,突然起身,挣扎着,决绝的,又带着踌躇的再度朝着黑暗的前方走去。   道宣悲痛的喊声,仿佛仍旧回荡在牢底的每一个角落。   待步入牢房,道林缓缓回头看向微弱的火光。又看向早已在牢房里备好的纸笔。   “大理说,只要想起什么,可以随时写下来。”牢前卫士说完,将牢门关上,最后的光亮,变得更加微弱了。   道林坐倒在地,看向案上的纸笔,渐渐攥住地上草席。   许久,道林终于像下定某种决心一样,颤抖地抓起案上的笔,在上面书写着什么。   身后牢门突然又响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人进来。   道林心头一颤,回头便道:“劳烦替我叫唐——”   话没说完,道林突然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前方,悄然以指尖卷起了身后纸张。   ……   这面,押人的护卫来到议事堂向唐玄伊汇报地牢中的情形。   唐玄伊不动声色点头,待护卫离开,他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方才的道林在问自己那番话的时候,他的态度让自己有些在意。道林并不像以往大理寺接手的那种单纯的凶神恶煞,他好像在以一种极端的理智与冷静,克制着一些亟待想要脱出的话语。   唐玄伊用指尖按压了下鼻梁,思绪仿佛沉入深海,一下子断开了。   他长吸一口气,晃了下神,准备去去换换思路。   近来很难见到阳光,大理寺外光线多少有些刺眼。   唐玄伊轻侧眸回避了下,然后漫无目的地朝着某个方向走着。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往生阁的地界。   空置几日的往生阁今日终于重开了大门,陈设铺了一前院,看样子都是刚刚擦拭完的,最多的仍是红木的棺材,棺材开着盖子,里面却塞着各种生活所需的用品。   唐玄伊忍不住抿唇浅笑,能将人避而远之的东西当做盛放物件儿的盒子,寻遍世间,怕是只有沈念七一人能做出来。   除去这点,往生阁今日格外鸟语花香,时而能看到几只翠鸟于树上鸣叫,蹦蹦跳跳,然后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唐玄伊随便找了一处石阶扬袍坐下,看着头顶上渐渐变得炙热的阳,温热得刚刚好,不燥不寒。   刚想闭眸小憩一分,身边便传来了清脆的唤声。   “唐卿?”   唐玄伊微抬眸看向身侧,是那一边擦着长发,一面徐徐朝这边走来的盈白身影。看样子,沈念七又偷跑到大理寺后院借水沐浴去了。   “案子进展得如何了?怎么突然来往生阁了?”沈念七走到唐玄伊身边,心情看起来好了许多,但她的视线第一时间落在唐玄伊的手背上,见布上没有格外裂开导致的血痕,这才稍稍松口气,接道,“总而言之,我先帮你倒杯水吧。”   念七擦着发,欲转身离开。可步子刚挪,自己的手腕就被一个轻浅的力道自下方握住。 第32章 爱慕   念七停步回身,等待着拦她离开的唐玄伊的话语。   唐玄伊也是在思索,半晌,手上稍稍用力。   念七顺势跟着力道走到唐玄伊面前。   唐玄伊仰头凝望着念七素白的小脸儿,却仍旧没松开指尖。   “在困惑吗?”沈念七问道。   唐玄伊垂眸望着被自己握在掌心的纤细腕子,说道:“只是偶尔会思考一些事情。”顿了顿,仰眸问道,“沈博士,假设,若是有一日,我忽然成为众矢之的,天下人皆要取我性命,你会如何?”   念七偏头一笑,一如平日般打趣道:“这世上竟然有让大理寺卿成为众矢之的的人吗?”   唐玄伊也跟着浅浅动了下唇,“是啊,这个问题,确实有些多余。”他说完,若有似无地将手松开。   可就在指尖脱离的一霎,唐玄伊的腕子却被沈念七反握住。   “唐卿真的想听我的答案吗?”   沈念七以一种极度认真的眼神望着唐玄伊,嘴角也没了平日的弯弯笑意。   唐玄伊有些意外,以为念七尚有什么打趣的话说,浅点头,以一种洗耳恭听又带有一丝丝随性地说道:“说说看。”   念七又走近两步,弯身,缓缓将手按在唐玄伊身旁的后墙上,她垂眸凝视着他,而他则配合地向后靠身子,同样抬眸回望着她。   此时拉近的距离,使得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   “若可以,我会拼尽所有为你挡开杀身之箭,若不能……”念七凑近几许,认真而一字一句道,“我便除掉要夺你性命之人,然后与你共赴黄泉。”   唐玄伊眸子微动。   他望入那清澈的双眸,里面没有半分往日的玩味。   他更加困惑了,同时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底的流过。   就这样相望许久,唐玄伊问道:“你要为我与天下人为敌?”   沈念七回答:“天下人之事,并非我沈念七之事。沈念七顾天下人,不过只因一个唐玄伊。”   唐玄伊眉头微展,却又轻轻蹙拢。   “沈博士……你我不过相识一月,为何要为我如此?”   沈念七眉心微皱,双眸添了一份焦躁,于是又近了几许,问道:“那么,若你我相识长长久久,你便会允我如此吗?”   唐玄伊薄唇微启,就这样,又相望了许久。   直到沈念七发梢上落下的水珠,一滴一滴坠在了唐玄伊的手背上,唐玄伊方将唇抿住,在那一向冷峻的脸上,露出了一种似探究又似好奇的神情。   他反客为主,稍稍向前倾了身子,修长的指尖顺过念七一缕湿润的长发,望了一会儿,然后将两人距离再度拉近了些许。   在那只要稍一轻动就会碰触到双唇的距离,唐玄伊凝视着她的双眸,轻声问道:“沈博士,爱慕我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忽然打碎了沈念七方才的焦躁,撩人的檀香幽幽缠在她的身边,沈念七愣了片刻,这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一张小脸儿无声地添染了醉红的霞。   “啊……那个、对了,凤宛、凤宛的……”沈念七乱七八糟说了一堆,想要站直身子,结果一个不稳,反而向下摔去。   唐玄伊虽扶住念七,但两人距离无疑再度拉近。   “小心。”唐玄伊一如既往说着这两个字。   念七红着脸,轻轻点了下头,然后重新站好。   站好后的她一时有点晕头转向,一边用力而粗暴地擦着长发,一面晃着身子左右看看。   唐玄伊就坐在原地望着手忙脚乱的他,添了一丝浅笑,不再逗她,接道:“凤宛,她怎么了?”   “对,凤宛!”沈念七晃了晃神,“凤宛的遗物……唐卿,你等我一下。”   沈念七说罢,就像逃亡一样跑掉了。   唐玄伊望着消失在阳光下的身影,不自觉撑住额头笑了几声,心底一丝压抑就因着那小小的反应烟消云散。   安静下来,他不由想起方才沈念七认真作答的模样,以及那句坚定得不容被怀疑的话语。   天下人之事,并非我沈念七之事。沈念七顾天下人,不过只因一个唐玄伊。   唐玄伊有些出神了,眼底透了些自己都没留意的柔光。   这时,已经将长发稍拢的念七重新跑了回来。她还是有些不太敢直视唐玄伊,眼神还是似飘非飘,面儿上却故作镇定平常。   “唐卿。”念七刻意大喘了几声缓解尴尬,然后将一块红色玉佩交给唐玄伊,“这是从送来的凤宛尸骨里面找到的,包裹在她的衣服里,应该是她的随身物。”   唐玄伊接过红色玉佩,反复看了下。   “红色和田玉?”   红色和田玉民间倒是也有,价值不菲,数量罕见,近来倒是有番邦进贡给陛下了几块雕好的玉,但既然在凤宛手上,约莫是哪位民间的富豪赠予,倒也不值得奇怪。   唐玄伊点了下头将玉佩收起,而后起身看向负手站在那里的沈念七。   他抿抿唇,似笑非笑。   “案子快结了,沈博士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吧。”   “嗯。”沈念七低头应声,下意识揪了揪自己的耳垂,“你也是。”她抬头看向唐玄伊,“今日回府吗?”   “回。”唐玄伊说道,“再不回,唐府就改姓沈了。”   说罢,唐玄伊转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突然一顿,想起什么一样回头说道:“对了,沈博士,方才有人来报,药博士今日去唐府求回他的蒸炉,恰好在府里发现了一个沾了些酒味的,便还给药博士了。回去找不到,不要着急。”   他难得莞尔,深眸里尽是深意,随后转身,带着特有的孤傲离开往生阁。   方才还尴尬十足的沈念七突然间定在原地,脑子里不停闪现出有关“蒸炉”的事,蒸炉蒸炉……唐卿还的不会是她蒸酒的那个炉子吧!   沈念七倒吸一口气,当即意识到唐玄伊是故意的!   “唐大理!!”她低吼一声,捂着头用力跺了下脚!   唐玄伊听着身后的悲鸣,脸上再度浮现了一丝不经意的笑容。   然后,愈行愈远。 第33章 死亡   一向沉寂的唐府,今日终于添置了些人气儿。   听说家主要回来,下人们都兴奋的不得了,忙里忙外,一通准备晚上的吃喝。沈博士下午就策马赶回,急匆匆地在府里满处翻找什么,然后闭了房门,时不时便会有哀嚎从中传出。   黄昏前夕,唐大理终于返回,但与沈博士不同的是,今日他心情大好,听说沈博士回来后的状态,这位主人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掸掸染尘的紫袍,说了一句:“当断要断。”   下人们是听不太懂唐大理话中的意思,但在府里,唐大理与沈博士的相互拌嘴倒也是一见稀松平常的事,所以大家都不惊慌,各自该忙什么忙什么。   不久,入了夜。   屋外蝉鸣渐起,风中染了一抹淡淡的温热。   唐玄伊久违地泡了一个舒服的澡,换上一身闲服回到房间,墨发尚未干透,他也不急着睡。点了一盏灯,准备写写带回家的结案陈词。   刚写几字,府里的老管家廉均入内来送刚刚熬好的莲子羹。   “近来大理劳累,这是老奴特意为大理准备的。”廉均将莲子羹托盘放在桌上,小心向后退了半步,见唐玄伊拿着汤匙顿了一下,便了解其意,接道,“已经有人给沈博士送去了。府里其他人都十分喜欢沈博士,所以他们都争抢着做这件事呢。”   唐玄伊轻点了下头,饮了一口,微笑,“确是我喜欢的味道,还是您的手艺好,记得父亲当年就甚为喜欢您做的莲子羹。”   “那是老将军对老奴厚爱了。”廉均说罢,不由又接了一句,“近日老将军来信了,说是正在替您物色一些才德兼备的女子,让您有空去一趟老将军那里。”   唐玄伊汤匙微顿,垂了长睫,吹吹仍有些烫的莲子羹,却没回应廉均的话。   廉均也不是多事的人,其实很多事他看得更明白,遂笑而不语,然后识相说道:“那……不打扰大理了,老奴先下去了。”   “嗯。”唐玄伊应了一声。   廉均准备离开,但因年事已高,腿脚有些不大利索,所以不小心碰到了唐玄伊挂起的紫袍。   “廉叔!”唐玄伊迅速起身扶住廉均。   廉均踉跄两步站好,十分愧疚地弯身,“抱歉,大理。”   唐玄伊摇头,亲自搀扶着廉均朝外走,直到亲自送走廉均,这才稍稍松口气。   这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管家了,于他来说,这份感情与父亲无异。   “应该多让廉叔休息休息……有时间聘一个人帮助廉叔吧。”唐玄伊说罢,关门返回,突然踩在了什么东西上,应该是方才廉叔碰到官服时掉落的,于是弯腰捡起,原是今日沈念七交个他的那块红色和田玉。   唐玄伊多了一点兴趣,于是回到案前,重新看了下这块玉。   其色深邃,红中透着贵气。   他又将玉佩抬高,对向火光,先看看正面,上面只是色泽红润,并没其他。   但当唐玄伊将玉佩反过来时,整个神经都被绷紧了,方才还闲逸的眼神,也在一瞬变得锐利起来。   在那玉佩上很隐秘的地方,刻着一行极小的字迹。字迹并非中原文字,而是番邦文字。   这块玉是番邦进贡之物,绝不会流于民间。   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为何会拥有如此之物?   唐玄伊捏着玉佩的指尖一点点在用力,他坐在原地,一动也没动。然而他的脑海里却在进行着犹如翻江倒海般的思索。那是一种毛骨悚然的异常感,在径流血液,一点点爬满全身。   一个难以相信的结论正在侵蚀着他的思绪。   如果,如果这块玉佩所呈现给他的疑虑是真的,那么……   不对,全都不对!道林必然还在隐瞒什么足以颠覆前面所有结论的事情!   唐玄伊突然握住玉佩,抻过衣袍决绝朝着外面走去!   恰好途中遇到正在院中纳凉的沈念七,她见唐玄伊神色匆匆往外走,便追了两步,问:“唐卿,这么晚你要去哪儿?”   唐玄伊跨上骏马,落下三字:“大理寺!”   这是沈念七第一次见到唐玄伊如此焦急,觉得事情绝不简单,于是索性自己跨上了唐玄伊的马。   “把我带上,兴许有用。”   唐玄伊点了下头,一声力喝后策马出院。   不久后,烈马在大理寺正门口踏停。   守门的卫士皆是一愣,纷纷上前牵马。   唐玄伊收起夜间办差的令牌,扶着沈念七下马,接着疾步直奔关押道林的方向走去!进入地牢拐角时唐玄伊低喊一声:“道林!”   脚步刚一踏入牢房前,唐玄伊猛地站住!   沈念七也突然站住脚!   举着火把的牢头则是一脸惨白的看着牢中的情形!   “怎、怎么可能!”牢头张大了嘴,吓得后退半步。   火光幽幽,昏暗的光下线,荡晃着一双赤裸的双脚。衣衫破损,布料被撕成条条系做一条长长的白绫。   他就那样挂在那条白绫上,突出着一双眼睛,无神,暗淡,绝望。舌头被顶出唇齿,那纤细的脖颈,正以奇怪的姿势“紧抓”着白绫。   “脖子都断了,道林已经死了……”念七喃喃说道。   所有人都是震惊的,包括唐玄伊在内,他上前半步,难以置信地开启了唇瓣。   “道宣……”突然一晃神,唐玄伊转步朝着道宣牢房走去!   “啊!!”一声低喊先一步传来。   且见随着唐玄伊等人进来的另一名牢房守卫脸色苍白地跑来大喊:“大理,不好,道宣……道宣他……”   唐玄伊低吼一声夺过火把推开守卫直奔牢房!   可看到的,确实与方才一模一样的画面!   便在同一时间,一名王君平匆匆跑来。   “大理,听说您来了……今日夜间时候,那个收容的疯人突然间失踪了,不知道是不是大理您提……”话没说完,王君平一回头,恰好看到了挂在梁上的道宣,王君平高喊了一声愣在那里,“道、道宣……”   王君平亦有不好的预感,几个跨步赶去道林牢房,没片刻又疾步赶回,“大、大理,怎么都……”   “沈博士,去看看是怎么死的!”唐玄伊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几个字。 第34章 封卷   念七迅速进了牢门,在牢头的帮助下将道宣尸首摘下,看了眼脖颈伤口,“舌骨骨折,面部青紫……”她回头看向唐玄伊,“是自缢的,而且尸体未僵,死亡时间不是很长。”   说完,她又去道林那边,回复了同样的结论。   唐玄伊右手蒙住了双眼,齿间不住的在用力。   “道林死了,道宣死了,疯人失踪了……”他紧紧闭上双眼,“一夜之间,所有线索都被抹掉了。”   他渐渐蹲下身,将额抵在木桩上。   “大理,也许……是畏罪自杀?”王君平说道,这是他能想的唯一理由。   唐玄伊闭着眸缓而重地摇头。   所有人都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这时一个脚步声传来,在这沉寂的时刻,显得尤为突出。   没一会儿,秦卫羽的身影就遮盖住了牢房外幽暗的火光,他看到唐玄伊和一众人聚集在牢房前微愣,看到牢房内沈念七身边的道宣尸首亦是一怔,他顿时明白了情形,于是走近唐玄伊,放低了声音说道:“大理,方才刑部和御史台的人来过大理寺了,说是让您明日一早前往御史台一趟。”   唐玄伊沉声喃语:“三司深夜递信?”   秦卫羽点头,“听说,好像是关于玄风观这件案子的事。”秦卫羽又看了眼牢里的道宣,欲言又止,半晌,又追加了一句:“另外,大理……方才御史台的人另有一件事让卑职带给大理……”   唐玄伊没有回答。   秦卫羽顿顿,说道:“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被关押在御史台的苏二娘,畏罪自缢了……”   唐玄伊缓缓将眉心皱到最紧。   握成拳的右手,狠狠地锤击了一下前方的木柱。   那一声仿佛压抑着极端愤怒的声音,像骇浪一般席卷着整个地牢。   ……   晨钟声刚过,唐玄伊便应邀亲自赶来御史台。   御史台是当朝最重要的机关之一,主管监察弹劾,天下官者无不在它的管辖之下。正因御史台凌驾于所有机构,所以被称为三司之首。遇到要案,必要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共审。   但玄风观的案件,之前一直是由大理寺单独查办,并未列入三司管辖范围。如今被御史台召来,其意不明。   唐玄伊将马交给御史台门口看守的卫士,扶着佩刀跨入门槛儿,站了两排的护卫像是早已在等候他一样,阵仗威严。   唐玄伊扫了一眼,直奔御史台议事堂。   进入时,御史大夫左朗正在上座接待刑部尚书简天铭,他们正饮着茶。左朗见唐玄伊来了,便将茶杯放下了。   “老夫正和简尚书聊到唐大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今日左朗心情显得格外舒畅,平日紧绷的脸上,挂起了一丝好客的笑容,起身寒暄了两句,将唐玄伊招呼入座。   唐玄伊稍稍看了眼,发现简天铭的神情却与左朗不大相同,可又判断不出是好是坏,总之阴阴阳阳,捉摸不透。   “今日两位找唐某来,是有事要商议吗?”唐玄伊问道,声音却低沉的可以。   “看来唐大理今日心情不好。”左朗顿了下,返回上座,先差人给唐玄伊勘了茶,随后说道:“说正事。唐大理前日救了小女,本该登门以饭局答谢,但实在有要事,所以不得已先将大理找来。”   简天铭饮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回,像是旁观者一样听着。   这气氛稍微有些异常。   加之昨夜之事,一切都有些玄妙,看来此行并非三司寒暄这么简单。   唐玄伊也不着急了,无声吐了口气,重新端坐于席前,顺手接过仆役送来的茶水,问道:“御史台刑部清早急召,该不是仅为品茶吧。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左朗转头看向简天铭,交换了下视线。   简天铭意会,沉默了良久,对唐玄伊说:“唐大理,经过刑部与御史台商议,大理寺手上地窖命案死者涉及官员,所以将由三司一同审理,已经向陛下提交文书了。”   唐玄伊来前已经考虑到这点,点了下头,道:“理应。”   左朗神情稍缓,凝声而道:“那么,就请大理寺尽快将那两名重犯押送刑部大牢,择日开审。”   唐玄伊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关于这点……昨夜,两名嫌犯相继自缢了。”   简天铭继续饮茶不语,左朗则微微皱眉。   唐玄伊悄然望了眼两位大员的神情,虽然皆是有些惊讶,但他的眼睛还是看得出,这种惊讶,是真是假。   他不动声色垂下眼帘,似乎有什么了然于胸。   “唐大理,恕老夫直言,大理寺的牢头真的监管不力,唐大理回去必要严肃处置。”他微抬下颌,顿了一下,接道,“不过,既然嫌犯已死,也算是畏罪自尽,如此倒也省下一道麻烦,反正道林是始作俑者,现在不死,早晚也要处以极刑。大概道林知道时日无多,所以给自己留了个全尸。总而言之,事已至此,三司便做封卷处理吧。”   封卷。   在左朗说这番话的时候,唐玄伊始终保持沉默,他拿住茶杯端在手中,望着茶杯里徐徐飘动摇晃的茶叶,轻声说道:“大理寺昨日刚刚审完,御史台真是消息灵通,竟这么快,便知道地窖案的真凶了。”   他抿着唇,抬眸时,眼底隐隐流动着一股暗潮。   左朗正对上那双深邃的黑眸,仿佛望入一潭深渊。那是一种带着刺刃的视线,平静之下,欲要剖入他的心脏。   左朗唇角若有似无地一动,神情又骤冷,道:“唐大理是在怀疑什么吗?”   片刻时间中,整个正堂像是缭绕着迷雾氤氲,那是一种无声的对峙,静静渗透在每一个角落。   沉默已久的简天铭轻轻将茶杯放在案上,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这件事本来就不是秘密,大半夜一个嫌犯绑着御史台千金满大街乱跑,任谁都看得出这是凶手,唐大理就别再这个地方较真儿了。”   唐玄伊长睫垂下,也缓缓将茶杯放回案几。 第35章 蔽日   “也对。”唐玄伊无声笑了一下,“是唐某多心了,还望左大夫不要放在心上。既然是三司接手的案件,御史台与刑部两司都决定要封卷了,大理寺也不会无理取闹。圣旨即到,某不会抗旨不尊。大理寺会尽快将本案相关卷宗交往御史台进行封存。”   左朗神情稍缓,颔首,“方才是左某没讲清楚,还望唐大理海涵。三司共审,自是达成一致最好。”   唐玄伊掸掸紫袍,起身,“既然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那么,唐某便不多留了。告辞。”见左朗上前半步,唐玄伊浅笑,“留步。”   左朗闻言站定,目送唐玄伊。   唐玄伊转身往外走,神情渐渐归位了一种极端的冷漠。   待到前院,唐玄伊却又突然被简天铭的唤声拦住。   “唐卿,且慢!”   唐玄伊止住步,回身看向风尘仆仆赶来的简天铭。   “简尚书还有何教诲?”   简天铭眉心一皱,舒了口气,道:“何必如此生疏,这也是公事公……”   话没说完,唐玄伊直接以最平静的方式打断。   “玄风观的案子,与你有关吗?”   简天铭眸子一闪。   半晌,他凝声说:“唐卿为何如此说?当然没有!”   唐玄伊含笑,不语,只在回身时说了一句:“那便最好。”   望着唐玄伊孤冷的背影,简天铭终是忍不住在后面唤道:“唐大理!”   唐玄伊站定,却没有回头。   简天铭上前两步说道:“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一种修行,无为也是一种境界。不是吗?”   唐玄伊站住好一会儿,静静侧过脸。   “简尚书,究竟有什么,让你害怕至此呢?”   简天铭眸子微动。   微风徐徐吹过两人衣袂。   “唐大理,有时候真相并不堪探究,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肤浅的理由就可以敷衍的人,但终归有些人碰得,有些人碰不得。官场有官场的法则,法典的殉道者比比皆是,何必以卵击石!”   唐玄伊笑了一下,转头继续前行,这一次,却没再留步。   简天铭望着那孤傲的背影,表情渐渐冷淡下来。   “害怕……吗?”他抬头看向天空,乌云蔽日。   ……   唐玄伊从御史台出来,却并没策马返回,而是牵着骏马,独自走在主干道的大路上。   炙热的朝阳将长安城铺洒了一层撩人的金黄,但此刻的唐玄伊却感受不到那种暖意,反而如入寒风之地,刺骨森凉。   待到大理寺门口的时候,御史台的人已经开始在大理寺整理与玄风观案件相关的资料,秦卫羽与王君平不得不站在一旁看着,偶尔有些不愿放手的,王君平还会上前与之大吵一架。   他们见唐玄伊回来,马上来到他跟前。   “大理,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王君平十分厌恶地望着那些搬进搬出的人。   秦卫羽窥看了一下唐玄伊的脸色,心中猜出了大概,拽了拽王君平的手腕,示意他别再让大理更加烦心。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慢慢驶向大理寺门前。   车夫下马亲自为之掀帘,一名身着道袍的男子幽幽从上面走下。   他留着花白的长须,手持拂尘,双目傲视,一只眼睛沾染着一些浑浊的白雾。而他的到来,使得整个大理寺都安静了。   那人停住,直面唐玄伊,礼貌颔首,但脸上却蒙着一层无法猜透这个人究竟是在喜悦着什么,还是在悲伤着什么的神情。   “唐大理,幸会。”沙哑而低沉的声音自那被花白胡须掩藏的唇中飘出,无声压下了一种不可小觑的风。   唐玄伊将缰绳交给王君平,他回望着眼前人,不动如山。   “子清道长。”他轻轻念出这四字,字字清晰,同样带着一种威慑。   子清道长……   王君平与秦卫羽交换了一下视线,顿时起了些警惕。   沉默了许久,子清用着那苍白的声音说道:“贫道是来带走两名孽徒的。已经,得到准许了。”   子清道长徐徐从长而宽的袖口中拿出一封信,他交给唐玄伊,唐玄伊却并没拆开来看。   “来人,将道宣与道林的尸首带出来。”唐玄伊冷冷开口。   卫士应命,速速前往地牢。   子清闻声浅笑,稍稍弯身以示谢意。   没多一会儿,道林与道宣的两具尸首就被抬了出来。   唐玄伊凝望那依旧睁着双目的眼眸片刻,径自朝大理寺走去。   擦肩的一瞬,唐玄伊留下了一句话:“后会有期。”   这句话的同时,带起了一阵不小的冷风。   子清仅动了下唇角,随即又归回沉寂。   之后,唐玄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子清亦是顺了下自己的白须,回身重登马车,向着与唐玄伊所走的路截然相反的方向驶去。   今日的大理寺,吹着一股沉重的风,虽有寒意,却又带了些炙热,仿佛在那深深的沉寂下,有一阵决意冲天的烈火,正一点点,露出了它收敛已久的獠牙。   ……   日近黄昏的时候,不请自来的外人终于逐渐撤离,闹腾一日的大理寺终于迎来了难得的安静。   但议事堂里很快又传来了另一番骚动。   “这件事也太奇怪了,莫名其妙就要封卷,御史台还亲自派人来拿走与案件有关的东西,凭什么,凭什么?大理寺明明是独立的机构,是只听命于陛下的机构,凭什么由它御史台想干嘛干嘛?!搞得现在连旅商案都没办法继续下去,真要是破不了案子,谁来背这个锅,他们吗?!”王君平插着腰,气得脸红脖子粗,站在门口对着外面大喊了一句,“会弹劾了不起啊,有种别走,干一仗再说!”   秦卫羽倚靠案几旁,哼笑一声,“现在倒是挺硬气,方才干嘛那么安静。”   王君平回身就瞪了秦卫羽一眼。   寺丞文立是个和事老,紧着安抚两位几乎快要动手的上级,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御史台拿了陛下的圣旨,况且御史台向来负责监察官员,与他们正面冲突本来也不现实。还是先听听大理怎么说吧。”   说到这里,王君平与秦卫羽才意识到自己失言,都闭了嘴,回身看向正在案上看册子的唐玄伊,以及大字型平躺在席上的沈博士。   一记冰冷的视线忽然从沈念七那里投射过来!   几人浑身一震,赶紧将脸转向他处。 第36章 哭声   实际上,沈博士这失魂状态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下午,从何时开始?从御史台的人强行端走了往生阁的几幅尸骨开始。骨架子向来是沈博士的命根子,现在谁也不敢去冒然与这时候的沈博士搭话,怕被烧得体无完肤。   不过与其他人态度不同的,却是本该最为恼怒的唐大理唐玄伊。此时他手上正握着一卷大理寺人员纪要,没见半点焦躁,冷静得出奇。待最后一页看完,他轻声问道:“人都走了吗?”   王君平与秦卫羽交换了下视线,一同又朝门口瞄了一眼,确见无人,便回了唐玄伊。   王君平上前问道:“大理,咱们……真的要封卷吗?”   “封卷。”唐玄伊斩钉截铁地说了这二字。   王君平失落地缩了回去。   但紧接着,唐玄伊又追加了一句:“从现在开始,将注意力全部放在旅商失踪案上。”   在场几人神色微凝,对了,他们起初要调查的不正是旅商失踪案吗?如今险些将最开始最重要的那起案件抛诸脑后。   “可大理,道林这唯一的目击证人已死,如何还能得知旅商下落?”王君平愁眉不展。   “线索不会自己送上门。”唐玄伊的语气颇为隐晦,合上册子,拂袖离开。   念七好不容易晃回了神,一抬眼就看到那紫袍之人从自己身上垮了过去,她也跟着坐起身,“线索不会自己送上门……”她复语,眸子一转,似有所悟,起身拍了下王君平的肩膀,跨着大步跟着唐玄伊走了。秦卫羽冥思片刻,亦是微微一笑。   “呵,果然……”秦卫羽笑着甩袍前行,可才三步,下摆就被王君平一把抓住。   “一个个都说的那么不清不楚,秦少卿,你倒是给我解释下呀!”   秦卫羽白了一眼,拍掉王君平不依不饶的手。   “亲爱的王少卿,没看到大理去的方向吗?”   “方向?!”王君平张望了一下,“……地牢?”   “皇上旨意只是封地窖案,但却勒令尽快侦破旅商案。你想,道林既然对目击之事耿耿于怀,说明旅商案说不定可以发现至关重要的线索,这一次,我们要反向调查了。”秦卫羽很有深意地笑了一下,“……王少卿,咱们,也要开工了!”……   不久后,秦卫羽与王君平一同赶来,一一盘问道林道宣牢房临近的几名犯人及牢头。   秦卫羽问到道林死的当晚有什么异常时,一名犯人说道:“当时我在睡觉,没听到特别的动静,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好像听到了很轻微的哭泣声。不过,您也知道的,在地牢里,尤其还是大理寺的地牢里,有哭声应该很寻常。”   秦卫羽环视了下附近牢房,几乎没有犯人,于是直奔主题问了一句:“昨天夜里有人哭了吗?”   几名犯人面面相觑,一水儿摇头。   与道林牢房相邻的另一位犯人说道:“少卿,您不用问了,哭的人铁定是死的那个小娃子儿,声音细的不得了,还砸了几下墙,烦的我他娘的差点就冲出去揍他一顿!”   一群犯人哄笑起来。   秦卫羽挑眉,其他人这才沉寂下来。   没有杀手,没有恶牢头,什么特别的事也没发生。   随后,秦卫羽在簿子上写道:道林夜半哭声,有砸墙行为。   另一面,王君平正在审问当夜当值的几名牢房看守。   “昨天夜里我们都是按照正常规定进行定时巡视,晚上驻守牢房一共五人,中途换过一次班,一共十人。十人都从道林道宣牢房前经过过,期间道林与道宣并无不妥。”牢头说道,也有些苦恼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情,前所未有。”   “十个人?”王君平也有些苦恼了,嫌疑对象实在太过分散,再加上道林死于自缢,所以很难判断是在谁那里出现了什么事情,“最后一次巡视是什么时辰?”   牢头回答:“回少卿的话,是酉时刚过,那时候尚没事,但酉时二刻,大理赶来时,两名犯人已经……”牢头叹了声气。   “也就是说,两人都是在酉时到酉时二刻之间自尽的。”王君平深思,随后落笔写在了簿子上,“把巡视牢房的十个人的名簿拿给我吧。”   “是,少卿!”牢头接令离开。   王君平看着证词,又仰眸看向身侧也在思索的秦卫羽,秦卫羽摇摇头,又将视线落在了道林的牢房里。   唐玄伊正在勘察道林牢房现场,往生阁都被搬空的念七,自然也在牢房里辅助唐玄伊,但与过去玩心甚重不同,今日的念七显得慎重十足。   唐玄伊站在门口环顾眼前的每一个地方,视线落在单独为牢房建立的梁上时,眸底不由暗淡一分,似乎一抬眼就能看到道林悬挂在梁上的身影。   道林离开审讯室时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浮现眼前。   突然想起了之前在抓捕道林时,道林说过的一句话:“明刀易挡,暗箭难防。”   道林真的会选择畏罪自杀吗?不,他决然不信。   当道林听到道宣的刑罚后,明显动摇了。一个拼了命想让自己弟弟活下去的人,绝不可能带着弟弟一同自杀。   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想到道林会如此矛盾,因为按常理,道林说出来的东西不过是他所见的另一起案件的线索,只要说出来,就可以替自己的弟弟减刑,没有任何隐瞒的理由。可以让他艰难至此的,必是因为他想要说出来的东西与他弟弟的性命同样重要。   唐玄伊缓步走入牢房,静默看向牢房的每一处。   草席被掀开,被褥没有打开过的痕迹,案几以掀翻的“姿势”被放在了中间,上面还留着道林的脚印,应该是道林自缢时曾踩过的地方。   唐玄伊半蹲身,掀开了地上的草席,看到了一处被抠破的地方。他用手摸了一下,又看向其他位置。   他记得,之前交代过要将纸笔留给道林,方便他坦白关于旅店的事。那么纸笔又在何处呢? 第37章 墨香   他来到翻倒的案边,最终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砚台、一支掉落的毛笔,一瓶墨壶,以及一堆洒落得乱七八糟的宣纸。   唐玄伊先默记了一下位置,然后拿起砚台。上面墨迹已经干涸,一层碎裂的墨膜附着其上,随着拿起的动作,甚至会有渣滓下落。   唐玄伊又拿起了毛笔,毛笔的尖端沾染了墨迹,最头位置微弯,像是被水顺过、又被定格的发丝。   他继而又将毛笔放在砚台一旁,拿起了散落一地的宣纸。   但翻看了每一张,全是一片空白。   唐玄伊眉心微微拢起。   这面,沈念七对那张案几甚有兴趣,她抬头看向拴绳的位置,又回想了下道林脖颈勒痕角度,端起案几,先在正下方放了一下,拧眉摇头,又将案几放在了榻上。   “是这个角度……”念七喃语,脑海里也同样浮现了道林死前的最后一幕。   突然有什么味道飘入她的鼻息,念七定了定,又寻着那味道一路而去,最终停在了案上。   “唐卿,你闻闻这是什么味道。”念七让开身子,将案几放在地上。   “味道?”唐玄伊半蹲于案前,双手扶着边缘,垂眸轻轻闻了一下,眉心微动,看了眼念七,“槐花香……”   念七也凑上前闻了一下,“还有点糕点的甜味。”   唐玄伊又靠近几分,点头同意了念七的说法。然后伸出指尖在案上稍稍蹭了一下,有点干涩,甚至微粘,于是拿来烛火向下照了照,映出一些很浅,且断断续续的墨迹。   唐玄伊迅速又将毛笔砚台旁边的墨壶打开,闻了一下里面的味道。   “王少卿!”他唤了一声。   站在牢房外的王君平赶忙进来,“大理!”   唐玄伊将墨壶递给王君平,“这是大理寺的墨吗?为何是粘的?”   王君平想起什么一样,尴尬地笑了笑,道:“……是这样的,平时为大理寺供笔墨纸砚的是西市轻书坊,之前他们来人,说有一批墨调香时,不慎沾了点蜜汁,想要收回。但因为当时急着办案,就交给了下面的人,按理应该都替换了,这壶可能是漏网之鱼。”   “蜜汁?”唐玄伊右眉微挑,指腹又轻抚过黏腻之处,眸子一闪,回头便对沈念七说道,“沈博士,把你养的那些蚂蚁拿来。”   沈念七浑身一颤,眼神飘了几下,“啊……什么,什么蚂蚁?”   “就是你从旅店草丛里背着我淘回来……并藏在房梁上的。”唐玄伊靠近几许,“如果,沈博士还想继续养下去的话。”声音微微添了些深沉。   沈念七晴天霹雳!   是哪个杀千刀的出卖了她?!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沈念七身上,王君平与秦卫羽似笑非笑。世间之事,若要瞒过唐大理的眼睛,那还真是得下一番功夫。   “取就取。”沈念七认了,撇撇嘴站起身来,高高昂着下巴,风采依旧地跨出牢房,没一会儿,就抱着一个罐子返回,闷闷不乐地将罐子双手交给唐玄伊。   唐玄伊接过,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随即对着桌子拧开了罐子的盖子,没一会儿,那些蚂蚁便接连从罐子里走出,先是有些方向混乱,但很快,他们就连成一排。   “大理,这是——”王君平惊呼。   唐玄伊眯住眸子,静看那些已经不再动弹的蚂蚁,以及摆出的奇异图形,“这是道林自缢前所写画的东西,墨汁透过了宣纸,香甜味渗透在桌上,肉眼难见,但它们却可敏锐察觉。”唐玄伊声音一沉,接道,“有人拿走了道林画图的纸,却没料到渗下了图。”   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渐渐的,这些蚂蚁拼凑出了一个奇特的形状。   然而当唐玄伊彻底看清桌上那个图形的一刹,不光是他,就连身边的所有人全部都沉默了。   那是一张恶鬼的脸,伸着长长的舌头,一双空洞的眼睛正死死地凝望看着它的人。   “灵鬼……”唐玄伊喃喃道出二字,握紧的手,骨节发了白。   提到这两个字,秦卫羽与王君平脸色皆是一变。   一阵响雷突然在外面响起!   牢外狂风大作,呼啸着,仿佛要席卷整个长安。   长安城,雨夜将至。   ……   玄伊,玄伊——!   救我,救救我!!   我不想去,我不想去……我不能去!   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   救我,救救我!!   “云平,云平……”   “云平!”唐玄伊低喊一声突然从榻上坐起,汗水渗透了亵衣,呼吸起伏不定,仿佛仍旧身处方才的梦境之中。   雷声、风声、呼啸声在窗外疯狂窜动,柳树枝条在窗外乱舞,在夜月的倒映下,像极了伺机而动的毒蛇。   唐玄伊十指滑入发间,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一样,惊魂未定。   他调整了几下呼吸,掀被下床,赤足走在冰冷的地上,径自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宁谧的水声伴着外面狂躁的雨,搅得人难以平静。   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这个梦了,本以为一切都已随着过往离开自己的人生,却未料竟以这种方式重新归来。   他仰头将余下的水饮入,走到案几前,将那略微卷起的宣纸铺平。上面那个鬼图仍旧狰狞,他看了一会儿,眉心轻蹙,缓缓摊开掌心将其完全遮掩。但那如复仇般的眼睛,仍透过指缝,死死地盯着唐玄伊。   玄伊,救我,玄伊……   唐玄伊低咒一声,蓦地将这张纸从案上挥开,他仓皇地向后退了半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他不可以再沉浸其中了,他不可以再被梦魇吞噬。   案子就是案子,与过去的事毫无关联!   他现在该做的,只是将所有线索都整理出来,然后调查出旅商的下落,继而再查出道林所无法道出的真相。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也无暇再顾忌其他。   他再度吐息,待稍稍冷静了,才准备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画纸。   就在这时,一道闪雷忽然而至,片刻间将幽蓝的光打在唐玄伊的侧脸上。唐玄伊指尖一停,猛地侧眸看向窗外。   “谁在外面!”唐玄伊低吼一声。 第38章 夜访   一个身影在雨夜中晃动,像鬼魅一样张牙舞爪。   唐玄伊抓起佩刀,以极快的速度冲出窗外。见那人要逃,便伸手攻去,那人反手一绕,借着雨水以柔克刚推开唐玄伊的这一击,却不料唐玄伊腕子稍一向上,反而擒住了那人的腕子。下一瞬,那人便被死死按在墙上,冰冷的刀刃无情抵在那人的后脖颈上。   “夜探大理寺卿的房间,胆子不小。是什么派你来的?”唐玄伊沉声开口。   那人晃了两下身子,突然侧过头大喊:“大唐第一美女沈念七!”   唐玄伊一愣,再一看,那被自己死死扣在墙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堂而皇之在他唐府扎根的“客人”,大名鼎鼎的沈博士沈念七。   此刻她头发被瓢泼大雨淋得全部黏腻在脸上,眼睛也被水弄的半睁不睁,身上的防雨蓑衣被唐玄伊的刀刃划开了一道不小的口子,整个人糟糕得不能再糟糕。   “沈念七?”唐玄伊拧眉,缓缓拿开了佩刀,“你在这里做什么?……大唐第一美女?”   “你管我做什么!”   沈念七愤愤回头,第一反应就是抻开自己的斗篷。   一伸手,小拳头就这样从那大口子中间穿过去了。   她张圆了嘴,反复伸了两下,极其不爽地将斗篷卷了又卷。   “唐卿你疯了吗?你都是这么抓犯人的吗?!”沈念七将斗篷团在两人中间,“割衣服?!”   唐玄伊忽而笑了,因沈念七这一搅和,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方才究竟在烦些什么。   他接过那斗篷的“尸首”,又看了眼脸上被雨水混得乱七八糟的沈念七,然后将蓑衣团子盖在念七头上为她挡雨。   “要发火进去发吧,再淋下去会害风寒的。”   “进去就进去。”沈念七撇了下嘴,抱住团子,转头从窗棱上爬进去了。   唐玄伊看看窗子,又看看侧面的门。   他将窗子推好,踏着从容而稳健的步伐从门返回了。   当他重新返回自己房间的时候,沈念七已将那形状特别的斗篷平摊开,正对着上面那口子发呆。听见唐玄伊的脚步声,念七回眸便是一记冷眼,然后重重地一下接一下将斗篷折好。   为了试验另类防雨方式,天知道她在这斗篷上用了多少蜡。   结果,一刀,死了。   唐玄伊默不作声地从红木柜中拿出一套衣袍,上面放着一块叠得很整齐的白布。然后统一拿给沈念七。   念七刻意用力接过衣服,似在宣誓自己的怒意。   “已经交代人准备浴桶了,在此之前,先换上这套衣服。”说罢,唐玄伊径自走到屏风后面,也开始换下湿透的亵衣。   “算你有良心。”念七闷闷甩开衣袍裹于身上,一股沉静的檀香味顺势席卷,添了几分心跳。转眼又看向鹤图屏风的后面隐隐透出的高挑身影。念七愣了一下,急忙将视线收回,暗暗扇了自己一巴掌,唾弃自己的没出息。   不多时,重新换了衣服的唐玄伊从屏风后面走出,见念七仅是盖着衣服,蹙眉,遂回身倒了一杯热水,捏着杯口递给念七,“大半夜不休息,何以在府中乱窜?”   念七双手捧过,饮了一口,气消半截。   “还不是因为唐卿!”她没好气地说了一声。   唐玄伊偏头凝望念七,思索她这句话的含义。   念七叹口气,将杯子搁回案几,接道:“今日在牢房时,觉得你有点不对劲,晚上睡不着,本来想看看你是否安好,谁料一道闪雷把你劈了出来,还毁了一件蓑衣!看你这样子,根本不需我担忧,好得很,比我还好!”   唐玄伊与念七对面而坐,长眸扫了眼地上的蓑衣。   “想要什么,我会补偿你。”   念七深望唐玄伊的墨眸,不知是雷电映过,还是由内而发,总之闪过了一道幽幽璀璨的光晕。   唐玄伊接了一句:“卖艺,不卖身。”   沈念七翻了个白眼,又恢复了先前的不愉快。   她看向席上被风垂落的画纸,折折皱皱,像被几番拿起又放下,于是抓了过来摊平案上。   “说正经的,这图,唐卿是不是认识?”   唐玄伊本在给自己倒水,水突然止住,半晌,又缓缓倾泻入杯。   “何以见得?”他问。   “看反应还看不出来吗?”沈念七用指尖在鬼图上描画着,一顿,“能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唐大理情绪外露,其中没点什么故事,实在是有违常理。”念七指着自己那双眼睛,“我行走江湖也已多年,没大理那根据蛛丝马迹识人的技术,却也阅人无数,骗不了我的。”   唐玄伊浅笑,优雅从容地拿杯子饮了一口。   “那依你看,我有什么故事?”   念七伏案,一字一句道:“定是与云平有关。”   唐玄伊突然止住动作,眸子渐变深邃,缓缓直视沈念七。   “你……”   念七哼笑一声,恢复随性坐姿,“方才叫那么大声,鬼都听见了!”   唐玄伊轻舒口气,将杯子放回案上。   “既然听到了,又如此好奇,为何没直接进来问?这不像你的性子。”   念七眉心一拢,“谁知道你叫的是不是旧爱的名字,万一我问了,岂不是显得我……”   “显得你如何?”唐玄伊反问。   念七话到嘴边,做了一个“你厉害”的手势,捧着茶杯猛灌。   唐玄伊浅浅笑了一声,伸手强硬地拿过被念七快攥碎,且里面空空如也的茶杯,放回案上,又给她倒上水。   “让你失望了,我没有旧爱。”他轻声说道,将倒了七分满的水杯推回念七面前,将画图转正,眼神渐渐蒙上一层暗淡,“这张图名叫灵鬼,是一伙闻名四海的盗贼的标记,他们通常会将标记通常会纹在身上。”   “这伙盗贼与旅商失踪有关吗?会不会是他们做的?”念七问道。   “正是因为他们不可能做,所以才觉蹊跷。”   “怎么说?”   “因为灵鬼团……早在数年前,已被全部斩首了。”唐玄伊抬眸,窗外雷声又落,将他的脸映出了几许苍白。   念七也怔了一下,无言以对。   又过一会儿,念七才幽幽说道:“那……此事与唐卿口中的云平,是否有关?”   “只是陈年旧事。”唐玄伊有意回避,但意识到念七执着的求知欲,知道早晚也会被她知晓,遂轻舒一口气,娓娓道来,“很多年前,为了追查灵鬼团,陛下派遣当时的大理寺少卿陆云平去查这件案子,经历了一年,云平终于将他们全数缉拿,定为十恶罪之首,灵鬼团的首领庞清被砍前,诅咒云平不得好死。原本云平并没将这件事放在心里,但没过多久,云平的手臂上却突然出现了灵鬼图的纹身,当时政局复杂,朝廷动荡,太平公主留在朝中残存余党为报复大理寺助力陛下,便借机铲除云平,以达到日后可以东山再起之愿。不过因大唐律法,官爵可降罪一等,所以到最后,云平并没有被处以极刑,而是被判流放岭南。我当时虽想帮他,却因人微言轻无能为力,没多久就传来云平亡故的消息。虽然到后来余党被除,但亡者已矣,再查下去,也于事无补。只是我始终无法忘记,在他离开前……”   唐玄伊似回忆着什么,长睫垂下,沉默了许久许久。   “流放岭南啊……”念七轻语,“四大流放地之首,活死人之墓。”她的心随着唐玄伊变得有些沉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几番张口,几番收回,半晌,才寻到一些话题,接道,“既然灵鬼团都已经被剿灭,而且是陈年旧事,为何道林还会画出这样一张图?” 第39章 爆发   唐玄伊轻摇头,又看向鬼图,“在审讯时,我向道林提的条件便是要他回忆在返回现场那晚他在后院看到的抛尸人线索,既然道林画了,我想必然与旅商失踪有关。”他轻扬手,食指骨节微微划过下颌,“所以,我打算沿着这条线继续查一查。”   “等等,你要去岭南?!”沈念七突然起身,“唐卿,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外袍落地,雷鸣声起,映出了她苍白的面容。   唐玄伊静静抬眸看向念七,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哪怕有去无回?”沈念七又问。   唐玄伊仅动了下唇角。   “哪怕有去无回。”   又是一道雷落下,房中一抹暗蓝在隐隐闪动。   半晌,沈念七又坐回原地,重新披上了袍子,双手拿起水杯饮了一口,陷入了一番沉默。   “怎么,不劝我吗?”她的反应稍稍出乎唐玄伊的预料。   念七眨眨眼,拧眉说道:“比起劝你……”忽有一道光划过眼帘,“我倒是十分羡慕……我想,那里一定……满地白骨。”随即扬唇一笑,“那个,唐卿,如果你一定要去,可不可以……”   “不可以。”唐玄伊斩钉截铁地道出三个字,静静饮了一口水。   沈念七表情垮了下来,也静静饮了一口水。   雷雨仍在下,两人对坐而不语。   又过了一会儿,酝酿许久的沈念七突然又神采奕奕地开口:“那——”   话没说完,门口传来一名婢女的声音:“大理,热水准备好了,可以请沈博士去沐浴了。”   唐玄伊看向念七,微微一笑,“看来,促膝长谈到此结束了。”   念七不悦地将半张的嘴又闭上,一把捞起地上的蓑衣,回首时又深深望了眼唐玄伊。   那一眼,深沉而寂静。   随后她便跟着婢女走了。   唐玄伊独自一人坐在原地,又继续喝了一口水,但水已变凉,没了方才的温热。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看向窗外映出的树影。   “岭南……”他轻念出这个名字,将余下的水,一饮而尽了。   ……   雨后的大理寺,空气中漂浮一丝潮气。稍稍有些年份的青石板在雨水的浸染下,显出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凹陷。凹陷上铺着一层水,如镜面似的,映着大理寺朝气蓬勃的春树。   一只墨黑的履靴突然踩在其上,打破了水面的平静。   “秦卫羽,我还是不能接受,必须将大理劝回来,岭南那是什么地方?被虫子咬一口就可以入棺了!不能让大理去,绝不!”王君平气势汹汹地赶来,不明所以的人甚至会以为他这是要举刀造反。   但与之相反,秦卫羽却一脸平静地坐在树上修剪着枝叶,看也没看王君平,“咔嚓”一剪子,一条树枝掉了下来,直接砸在王君平头上。   “秦卫羽你干什么呢!”王君平横眉冷对,呼噜几下头上带水的叶子,从地上抄起那掉落的枝子,直戳着秦卫羽喊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修剪那东西!赶紧下来!说正事!!”   秦卫羽斜眸看了眼王君平,做了个“嘘”的动作,利索地收起剪刀,从树枝上跃下,拍拍手说:“王少卿口中还有‘正事’呢,难得。”顿顿,又说,“声音太大了,大理是暗访岭南,你这是要昭告天下吗?”   王君平被怼了一下,紧忙左右看看,见没人,这才上前抓着秦卫羽的胳膊说道:“快,秦少卿,现在就和我去找大理!不能让大理去岭南!那里是什么地方,从老秦开始那里可是瘴疠之乡,蛮荒之地,就算是朝里那些叱咤风云的大臣将军听到这两个字,也都吓得各个脸色苍白。别说我胡说,我可是亲眼见过!而且别忘了还有那个传说……”   秦卫羽佯装不知,“传说,什么传说。”   “你忘了吗?我和你说过的!”王君平皱着眉压低声音解释,“就是流刑犯及押人的衙役到达岭南没多久后就失踪的事儿。因为这个,衙门现在往岭南道送人都只将犯人扔在边缘,再没敢进去送人的。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都传是鬼怪作祟……总而言之,连衙役都不入,怎么可能让大理去以身试险!”   秦卫羽哼笑一声,“传说又如何,你能劝得了大理?旅商案事关陛下改革大计,大理绝不会因为顾忌个人安危就止步不前,何况大理早就说过,岭南流民失踪,本就是一件早该解决之事,你认为就凭这些常人害怕的说辞,就能让大理知难而退吗?若是行得通,便不是唐大理了。”   “那我也可以替代大理前往啊!”王君平说道。   “你去,有用吗?”秦卫羽毫不客气开口,“即便是我,也不会全然明白大理想要调查之事。”他将枝子扔去一边,转身欲走。   王君平怒上心头,一下抓住秦卫羽的手臂,“秦卫羽,唐大理对你我如何你心里清楚,难道你不替大理担心吗?你就这么没有心吗!”   秦卫羽脸色微变,将放在身上的那只手狠狠拽开,反而一用力以手肘将王君平按在了墙上,本就比王君平稍高的身形,正正好将他禁锢在他的臂肘之下,一股从未感受过的爆发般的压迫迎面而来。   “不是所有人的担心都会像你一样!冲动,莽撞,你除了会在这里嚷嚷两句还能做什么!别这么幼稚了!大理可以不去,但你想好大理不去就可以破案的解决方法了吗?如果你有,我现在就陪你去找大理,如果你没有,就闭上你的嘴!”   王君平语塞,双唇一张一翕竟然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但双眼却亦充满了不甘,只得紧咬下唇,将那口气生生咽下。   这时文立赶来,见了这场面,先是微愣,不知是该劝架还是该回避。   “什么事,说。”秦卫羽松开按在墙壁上的手,转身看向文立,方才爆发的气势似乎已经有所收敛,只是怒气仍旧挂在脸上,让人不敢随意碰触。 第40章 启程   文立先看看王君平,随后对秦卫羽说道:“少卿,大理让您去一趟议事堂。”   秦卫羽眸子微动。   王君平也愣怔了一下,上前半步。   “我马上就去。”秦卫羽回头看了眼王君平,转身朝议事堂走去。   ……   一步,两步,三步。   路,还是熟悉的路,但走在路上的心情,却是秦卫羽自入大理寺以来最为沉重的一次。   推开门,依旧飘荡着卷宗上的浅浅墨香,只是今日多了一丝雨后泥土的芬芳,午时金黄的光纱下,还是那伏案思索的唐大理,专注,沉稳。   秦卫羽停了下步子,深吸口气敛住所有沉闷的情绪,这才恢复了些精气神儿,重新迈入议事堂的门槛儿。   “大理,您找卑职?”秦卫羽一如往常般走到唐玄伊案前。   “我要交待你一些事,王少卿性子单纯,所以只有你能办好。”唐玄伊暂时放下手中的工作,从一旁拿出一个绸缎册子,微抬食指,秦卫羽便会意,回身查看了下外面,然后将议事堂大门紧紧关上。   “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需要你帮我查一些事。”唐玄伊将册子推到案前,秦卫羽双手接过,翻开,里面是大理寺一众人的资料。   “大理,您是怀疑……大理寺有内鬼?”   “道林道宣死在大理寺牢中,半夜有敲击声,我怀疑道林死前必是得知了什么让他挣扎的消息或者警告,那么这个警告是怎么传进去的,又是如何带给道林道宣的?这里面兴许大有文章。”   秦卫羽缓缓翻了一页,神情却有些沉重,忍不住抬头问道:“可是大理……若是怀疑,卑职不也应在这其中,为何要让卑职去查?”   “对你的考验,早在五年前就结束了。”   秦卫羽微愣,脑海中闪过了多年前的那个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夜晚。他咬住牙,将册子合上,长揖。   “卑职必定不辱使命!”   “另外,还有一件事。”唐玄伊说道,“我去岭南的事要暂时保密,虽然可能压不了多久,但要尽可能的帮我争取一些时间。”   “大理是担心,岭南那边的事与京城有关?”   “不排除这种可能,所以谨慎为上。”   “卑职知道了。”秦卫羽答道,顿了一顿,又问,“那,大理……您去岭南的事,沈博士知道了吗?”   “我已经告诉她了。”唐玄伊回道,墨眸略显深幽。   周围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唐玄伊望着秦卫羽,似乎在等待着他还有什么事要说。   而事实上,秦卫羽确实还有许多话想说,真的就像王君平一样,还是想再多劝劝唐大理,但几番要开口,又都消失在了嘴边。因为又像他回顶王君平时说的一样,他比谁都明白,即便开了口,也没用的。   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矛盾,无力,无能。   秦卫羽捏着册子的力道微微加大,凝视案几紧咬后齿,半晌,终于抬眸,用着有些艰涩的语气开口说道:“大理……您打算何时启程?卑职为您去备车马。”   唐玄伊终于露出了轻缓的浅笑,“明日一早。”   他说着,重新翻开了放在一边的文书。   秦卫羽应命,拿着册子转头离开议事堂。   在门口时,看到了正候在外面的王君平。   王君平并没打算进入,只是站在门口,仍是一脸不甘心的样子。   “方才,抱歉。”秦卫羽说道。   “已经忘了!”王君平没好气地回答。   秦卫羽这才稍松口气,“早点替大理准备吧。”秦卫羽说着,故作轻松地拍了下王君平的肩膀,“大理不过是去查案,又不是上断头台,不要这么苦大仇深。”   王君平一把抓住秦卫羽的腕子。   “方才都担心成那个样子了,还装什么从容。”他疾步离开,走了几步,又突然顿住,回头说道,“我会想出解决的方法的,一定。”他又回头,大步流星地走了。   秦卫羽轻舒口气,摇摇头。   ……   次日,天还未全亮起,唐府的门口已经停放了一辆方顶的马车,十分宽敞,其上盖了一块湛蓝的遮布,颇具特色。   唐玄伊自府中出来,一身墨色圆领袍衫,腰束红色跨带,毡帽璞头,虽褪下往日官袍,却仍旧步履生风,一派沉稳内敛之相。   不知是闹了脾气还是不愿面对泪眼相挥的惆怅,一大早就不见那位最应该出现的王少卿,又是因着秘密前行,遂只有文立与秦卫羽两人前来相送。唐玄伊又对二人交待了几句,便准备跨上马车。忽然顿了一下,又看向送行几人,发现除了王君平没到之外,还有一人也没来此。   秦卫羽知唐玄伊所想之人是谁,抿抿唇,解释道:“沈博士说今日有事要做,不来送大理了。这辆马车就是沈博士为大理准备的,说当做补偿。”   难怪这辆马车如此特别。   “知道了。”唐玄伊眼底悄然划过一丝深沉。   这时两名卫士抬着两个箱子一并塞入马车,搁下,一人晃晃身子擦了擦汗。   见唐玄伊又看向箱子,秦卫羽再度解释道:“这是卑职为大理准备的换洗衣物。”   唐玄伊失笑,“此番前往,岂会用到这么多衣服。”看到秦卫羽眼中的落寞,便接道,“带着就是了。”   秦卫羽点头,落寞终于一扫而空,顺带又补了一句:“车夫是自己人,已经交代过严守大理去除,此行过后,也将暂时返回老家,不会回长安。”   唐玄伊点头,又最后看了眼大理寺,随后扬步坐入马车。车内顶子不像外面看起来那般高,但座位还是比较宽敞,至少可以容纳五六人。   临行前,唐玄伊掀开席帘,不忘叮嘱一句,“大理寺暂时交给你了。”   秦卫羽郑重长揖,神情凝重。   唐玄伊眉心稍稍舒展,拉上帘子,马车徐徐朝城外离开。   秦卫羽与文立目送唐玄伊离开,也是有着说不出的惆怅。   没有了唐大理的大理寺,便只是一个办公的地方而已。   “去和沈博士说一声吧。”秦卫羽说道,“我去看看王少卿。”   文立应声,回身入府来到沈念七的房间门口,恭谨唤道:“沈博士您起了吗?唐大理已经离开——”   话还没说完,大门便被一阵妖风吹开,见了里面的情景,一向稳重的文立也愣了一下。他大步跨入,左右看看,那不算大的眸子愈发瞪成了铜铃状。   “秦、秦少卿!不好了!”文立大喊,匆忙回身,恰好撞见正疾风朝这边走来、手上且多了几件衣服的秦卫羽,未及开口,秦卫羽先一步踏入房间,左右看看,“怎么也是——”   “也……?”文立困惑。   秦卫羽闭眼扶额,叉腰晃身,似是突然明白了昨日王君平说的话,只觉眼前一片漆黑。   “这可真是我所见过的史上最烂的解决方案。”秦卫羽喃喃自语。   文立一时没懂,看看秦卫羽手上夹的衣物,甚是眼熟,好像悟到了什么,于是十分忧虑地说道:“秦少卿,大理……会生气吗?”   “会吧。”秦卫羽苦着一张脸说,拿下扶额右手,继而又追了一句,“会,一定会。”他长叹口气,似乎已经预见唐大理怒发冲冠的样子了。   唐大理的岭南之行,想必要更加艰难了。   ……   潮湿的泥沼里,附着着一层阴绿色的苔藓。瘴气伴着水雾在林子深处蔓延,像是漫无声息的鬼魅,正瞪大了眼睛寻找着踏入自己领地的猎物。   一条毒蛇正在泥沼中穿梭,欲吞下一只散落在地上那尚淌着琳琳鲜血的猎物,突然的躁动却将它所有的动作打断。   无助又恐惧的呼吸声渐渐侵染了这一方静地。   “救命,救命……”   一个枯瘦的男人踉跄朝这面跑来,赤裸而满是细小伤口的双脚踩碎了铺在路上的树枝草叶,留下了有着轻微湿润的印子。   他呻吟着,声音带着黏腻,勉强交步前跑,即便不堪重负跌倒,仍旧颤抖地往前爬,丝毫不顾及自己渐渐快要没入泥沼的身体。   身后突然传来了急速的声音,一阵狂风吹动了所有的枝叶。   毒蛇闻声快速离开,泥沼旁所有的活物在一瞬间四散而逃!   男子身子一定,更加拼命的朝前匍匐,直到完全不能动弹,才终于回过头来。   在那凹陷的脸颊上,浮现了极度惊恐的表情。   正有什么,像墨染一样渐渐遮住了他全部的视线。   “啊!!!!”一声恐惧而绝望的叫喊回荡在了泥沼。   突然间,一切都停止了。   没有男人,没有毒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方才被男子踩过的枯叶,像被墨染一般,渐渐聚集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吱吱咯咯在吞噬着什么。   许久后,躁动的泥沼,再度陷入了一片死寂。   仿佛已经在等待着,即将来访的,新的客人了…… 第41章 虫鸣   唐玄伊自打上了马车,就感到一丝丝的不对劲,而这种异常熟悉且糟糕万分的不对劲爆发的时候,是在马车已经行了一日一夜的路程之后。   这日,微风轻浅,天气略显炎热,偶尔可听见夏蝉在丛中高鸣。   但明明是一派大好时光,马车里却不知怎的,多了一些扰人的蝇虫,它们在唐玄伊附近徘徊,忽的停在他的肩头,轻闲地挫着它被闭塞了嗅觉的双手。直到唐玄伊将冷眸斜过,方被那一瞬间惊人的杀气震住,连滚带爬地拍着翅膀飞走了。但过不了多久,又会有新的蝇虫来此,照旧悠闲,照旧搓手,照旧不知死活。   然躁动的还不仅是这些马车里的蝇虫,还有马车帘外,时而会滚落下来的一些食物碎渣。它们宛如修补城墙的翻土,一层一层地自上方下落,有些甚至会迎风吹入马车里,更是给那些搓手的蝇虫带来不小的惊喜。   唐玄伊静坐马车中,却不似前一日那般闭目思索案情,而是正坐于席上,兴许是在想什么让他恼怒之事,平静的俊脸上,浮现了一根可见的青筋。   他先用指尖轻轻掀开席帘,看了下外面空旷无人的环境,又问了声车夫约莫到下一间还有几里,在确认此地是两点中处时,突然一眯眼,厉声喊道:“停车!”   车夫受惊,猛地将马踏停,一阵乱七八糟晃动的声音自马车中传来,一个圆型的点心也因着这个晃动,自马车顶棚上跳跃着滚落下来。   唐玄伊马上下车,回头便朝车顶上看。   一切如常,只有微风拂过,虫鸣嗡嗡。   车夫匆匆来到后面,惊慌道:“大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唐玄伊伸手止住车夫的话,缓步朝前走了两步,一脚踩在马车台上,登高看向了顶棚。遮顶的布帘鼓起了一个角,像是被谁掀动过。   唐玄伊先将布帘扯开,随后脚上稍用力,踩在了顶棚之上,跨立俯瞰着顶棚上端,且见中间有个两尺长宽的方形盖子,正不太稳当地压在上面,一头陷入一头翘起,明显盖的匆忙。而在盖子的缝隙处,还有些未被风吹走的残余点心渣子,赤裸裸地摊在那里。   唐玄伊右眉挑起,来到盖子前面,半蹲下身,修长的指尖托住方木板翘起的那个角,往旁边随手一顶,木板便“飘”去其他地方。   唐玄伊冷眸俯视其中,一个纤细、胡服装的腰肢儿落入眼帘。   他眉角跳了跳,不急不躁,微风又吹了几许,里面那腰肢儿似是察觉到了挡风的盖子被人掀飞,这才自己挪动了几下,如蚯蚓般滚了一滚。不久,腰肢儿的主人将头探了出来,对着唐玄伊划出一抹璀璨的笑。   “唐卿,好巧。”沈念七摆摆手,舌尖舔掉挂在脸上的点心渣,“你看到刚才掉下去的点心了吗?我正在找……”   “机关夹层?”唐玄伊轻缓开口,面带着温柔笑意,脸色突然一变,力喝一声,“下来!”   他这一声,惊得沈念七抖了三抖。   唐玄伊转身下了棚顶,念七一脸愁苦,知道无处可逃了,从夹层里掏出了点心包,连连从上面跑下来。   “唐卿,你听我说!”沈念七追着唐玄伊解释。   但唐玄伊根本没理会,只侧了眸低语一声:“待会儿再收拾你。”转脸又拉开了马车后门。   “麻烦一下。”唐玄伊对车夫说道,车夫惶然点头,随着一同进入,然后将最上面的一个箱子搬下。   唐玄伊只身站在最底层的那个木箱前面。   沈念七一脸茫然,不明唐卿这是在作甚,遂也跟着上了几步。结果一眼就看见那箱子侧面正有一截短竹露在外面。偶尔也会有蝇虫从那孔中飞出,滋润地飞出车外。   沈念七一点点看向唐玄伊,唐玄伊的脸色则是越来越铁青。   唐玄伊嘴上又是一抽,打开木箱的铜扣,蓦地一掀箱盖。几只蝇虫忽然飞出,一股闷热的气息伴着难闻的腐味迎面而来。   一个人影映入两人眼帘!   那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待在大理寺驻守的少卿,王君平!   他此刻紧闭双眸斜歪地躺在箱中,看起来安详平静。   “天啊!”沈念七惊呼,“这……这是王少卿?他仙逝了吗?!为什么会这样!”念七悲从中来,虽然平日王少卿不太靠谱,但也是个性情中人,与她也相处的很是不错,如今离去,自会哀叹。遂双手合十,欲替故人哀悼。可掌心刚贴在一起,念七却又觉得不大对劲,弯下身看了看。   王君平肌肤平滑,只是黏腻了一层汗珠。   沈念七再往下看,在那双用力的大手上,正紧攥这一包东西,里面不知何物,总之是留了汤,发出阵阵恶臭,大概是什么食物坏掉了。   沈念七回身看向唐玄伊,小心翼翼道:“大概是……熏晕了。”她有些歉意地笑了笑。   唐玄伊冷眸一凛,丢下一句话:“给我弄醒,然后一起出来!”   他甩袍下了马车,半点余地也不留。   沈念七整张脸都皱到一起,“怎么办……好像真生气了。”她苦恼地挠挠头,回头看向保持慈祥面容昏厥过去的王君平,忍不住“噗”地笑了一声,提起那袋不明物看看,有点像本就已经坏了一半的肉还有果子什么的,“出远门竟然带这种容易烂的东西,不被发现才怪。”她笑着,扔开那袋东西,随后拇指按在他的人中,死命一掐!   王君平嚎叫一声如诈尸般坐起,大喊一声:“大理别吃,食物有毒!”   空气中依旧溽热,虫鸣依旧聒噪。   似乎发生了很大的事,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我在哪儿,我是谁?”王君平喘息了好一会儿,眨眨眼,这才意识到原来是做了一个梦。先长长舒口气,垮了身子,像是捡了一条大命。   可一转头,忽然看见早已被笑憋得流泪的沈念七,他先是懵了一下,突然倒吸一口气,道:“沈、沈博士,你怎么在这里?我、我还在大理寺吗?!”   沈念七狂吸一口气,待笑意收敛,这才用拇指对着马车外扬了扬。   王君平看去,且见那不远之处的一棵柳树下,是唐大理那肃穆而熟悉的背影。   王君平晴天霹雳!   现实总是比梦境更加可怕。   他懊悔地双手捂着自己的头,半晌,一脸苦涩地看向沈念七想让她帮自己求求情,但很快,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咦?沈博士……你怎么在这儿?”   沈念七抿抿唇,从袋子里掏出点心又咬了一口。   “和你一样啊。”她盈盈笑道,神情格外灿烂。 第42章 谈判   即将入夏,大唐春意盎然之余,不经意添置了些怡人的暑意。如此时节,若是在野外铺上一张席子,便可一品野炊之情。不过此时,绿柳有了,席子有了,却没人敢有野炊的心情。   唐玄伊一手搭在膝上,难得随性地坐在席子的最上方。他俊脸傲然,双目凛冽,明明入了夏,却在他周围飘着散不去的寒风。   在唐玄伊的正对面,端坐着二人,一人是大理寺少卿王君平,一人是大唐第一骨沈博士沈念七。他们二人皆低垂着头,一脸犯了事后的心虚,各自指尖捏着衣摆,几乎有着要将其扣出个窟窿的架势。   这个布局倒还真有点大理寺“乾”字审讯室的影子。   “你先说。”唐玄伊眸子微抬,看了眼王君平。   王君平登时浑身一颤,吞了下口水,小声说道:“大理独自前往岭南,卑职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在秦少卿收拾好给大理的箱子后,就趁夜钻了进去……”王君平又想起什么要点,补充了一句,“用刀子削了个洞,然后钻了进去……只是,没想到带在身上的干粮突然就坏了……”说到这里,王君平突然脸色一正,“西市那个卖干粮的太不靠谱!那老板告诉卑职这东西可以放七天,谁知道根本就已经坏了!这才害卑职暴露!像这种奸商一定要严惩,等我回去必定——”   没等王君话说完,唐玄伊轻轻将眸子转向沈念七,“沈博士呢?”   沈念七本在一旁听得咯咯直笑,笑声忽然一滞,憋得猛咳嗽了两声。然后才清清嗓子,一边左顾右盼,一边说道:“郊游呗……顺便搭个车。”   唐玄伊眼神又冷了一分。   沈念七这才瘪了下嘴,小声说道:“想要去岭南……一起破案子。所以,在马车里做了机关,提前进去了,马车走起来,就出来透个风,马车停了,就回去……”   沈念七与王君平交换了一下视线。王君平万万没想到还有机关这招,眉眼间不由流露出了崇拜之情。沈念七也绽放了一丝得意的笑,双手合十,以作谦虚。   唐玄伊无声皱了一下眉。   沈念七与王君平迅速绷住脸继续闷头端坐,再不敢有半分不正经。   “待会儿路过驿站时,我会给你们请两匹马出来,马上回长安。”唐玄伊说罢,站起身,轻抻衣袍,准备返回马车了。   念七眉心一蹙,一转脸儿就跑到唐玄伊身前扬臂一横,道:“跟都跟了一大段路程了,何以让我们原路返回呢?”   “不然呢?”唐玄伊反问,“你们也可以在附近踏个青,然后再回。”唐玄伊绕过沈念七继续朝马车走。   王君平可是不敢拦唐玄伊,在沈念七背后手舞足蹈地支招。   念七狠狠瞪了他一眼,脚下一转,又拦在唐玄伊面前,道:“唐卿,你站住!”   唐玄伊眸子微眯,王君平吓出一身冷汗。   沈念七毫无惧意地仰头直视唐玄伊,说道:“我与王少卿是千里迢迢跟来这里,平心而论,我相信唐卿也知道,带着我沈念七对调查案件绝对百利无一害,所以不要再固执己见了。我们各退一步,二留一,我同意让王少卿回长安。”   王君平一开始还激动万分,听着听着,好像觉得哪里不对。   “沈博士凭何确定,与我同行便能对我有利?”唐玄伊似乎并不想退让。   就等这句了。沈念七唇角一弯,双手于身后交叠,弯身仰视唐玄伊,道:“对这种尚未发生的事,我确实不能确定。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沈念七眯眼笑笑,凑近唐玄伊耳畔说道,“不带我,一定会有坏处。”   唐玄伊脸色一凝,滑下视线望着自己跟前的沈念七。   “威胁我?”唐玄伊声音略冷。   沈念七诧异,“算吗?”她恍然,点头,真诚一笑,“算吧。”   无声的拉锯战就这样在两人交汇的视线中蔓延。   唐玄伊知道,沈念七一旦露出这样的狐狸尾巴,必是不达目标誓不罢休,且……他最担心的是,如若不能说服她老老实实地返回长安,待他走后,她再独自前往岭南,岂不更糟?   唐玄伊心底敲起了警钟,若是让王君平强行看着沈念七返回长安呢?他转眸看了眼在一旁竖着耳朵拼命偷听的王君平。   唐玄伊重新回归思考,直接放弃了方才一瞬的想法。   沈念七一眼便看出唐玄伊的顾虑,饶有兴趣地直视唐玄伊道:“担心我自己跟去吗?”   唐玄伊冷冷斜了她一眼。   念七心中又雀跃了几分,更加得寸进尺地说:“担心我就带上我,难道唐卿没把握让我平安无事?”   唐玄伊眉角又挑了一下,稍倾头,在离沈念七极近的地方,沉下那无比磁性的声音说道:“激我?”   念七抿着笑,“中招了吗?”   在那极近的距离,两人皆望入彼此的眼中,谁也不愿退让。   半晌,唐玄伊主动将视线移开,拂袖走向柳树边上。他负着手,沉默望向云端。   王君平速速跑到沈念七身边,小声打探道:“怎么样,沈博士,大理同意了吗?”   沈念七努着嘴摇摇头,“不知道,唐卿应该是在考虑。”   沈念七随性地盘腿坐在地上,静等唐玄伊的结论。   王君平一脸疑惑地跟着坐下,“沈博士,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呢?”   沈念七又从怀里拽出点心袋子,反倒是莫名其妙地问道:“为何要担心?反正……”她掏了两块点心出来,将其中一块分给王君平,然后举起另外一块咬下一口,嘟嘟囔囔地说,“怎么样我都会跟着他。”   正在这时,唐玄伊回身看向二人。   二人如约好一般突然同时正襟危坐!   唐玄伊看着二人,就这样定定地望着,时而拢起眉,时而又舒展,神情变换不定,许久后,才踏着一贯沉稳的步子走来。   王君平与沈念七交换了下视线,谁也捉摸不透此时唐玄伊究竟在想什么,仿佛两个等待裁决的孩子,仰视着徐徐走来的家长。   不久,唐玄伊停在了他们面前。 第43章 岭南   他又望了他们一会儿,半晌,终是咬牙切齿地说:“能保证不恣意妄为吗?”   两人心中一阵兴奋,点头如捣蒜。   “能保证不聒噪吵闹吗?”唐玄伊又问。   王君平再度一通点头,沈念七却觉得有待商榷,但管它什么约定,先应下来再说,于是跟着也点点头。   唐玄伊平静地深吸一口气,青筋依然还在。他闭上眼,任微风拂动了他鬓角的发丝,又过了半晌,紧闭的薄唇方轻轻开启。   “上车吧。”   王君平与沈念七喜从中来,直接就跳了起来。   沈念七即刻跑到唐玄伊面前表露心迹:“我一定好好表现,唐卿!”   王君平也跟着喊道:“卑职一定不负大理期望!”   “期望……”唐玄伊默念二字,随即问道,“那么王少卿,我箱中衣物何在?”   王少卿浑身一震,确实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嘴上断断续续不知念道啥,半晌,一脸心虚地从怀中掏出一见被蹿成团子的亵衣,道,“给、给大理留了一件,一件最重要的……”他笑,笑得无比心虚。   唐玄伊接过皱皱巴巴的衣服,摊开,眸子猛地一颤。   首先,那是一件亵衣。其次,在衣裳胸口处,正印着一滩腐烂食物流淌渗下的印子。搓手的蝇虫就和得了密报似的第一时间追着“美味”而来,咿咿呀呀吵个不停。   唐玄伊眉角用力一跳,拿下亵衣时,已不见沈念七与王君平二人身影。两人一个正往车顶上爬,一个正找被抽出的那截竹棍。   “都给我上车!”唐玄伊终于忍不住低吼一声。   二人动作突然停下了,皆对唐玄伊摆出一副灿烂的笑容,接着原路返回,钻进车里了。   唐玄伊按压着太阳穴,只觉难得缓和的头疼症,又加重了。   ……   自那日后,王君平与沈念七终于如愿以偿的登上了唐玄伊前往岭南的马车。   从长安到岭南道,约莫上千里路,途径无数州县。   在几度走走停停的旅途中,沈念七与王君平早已不知何时就打破了与唐玄伊的约定,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丝毫不像出来查案,倒有种年度公费出游的喜庆。   但比起两人的吃喝玩乐、乱七八糟的纪念物拉了一车,唐玄伊却更加保守地只给自己买了两件备用的衣物,做了包袱,重新踏上征程。   对于那二人,唐玄伊其实早在大理寺就已经习惯了他们的聒噪,除了偶尔会头疼以外,大部分时间还算安好。有时候,他也忍不住会像旁观者一样看看他们,紧绷的唇角,不经意也会勾起一丝浅浅的笑。   然而这种欢喜开怀,在前行第十日的时候,终于迎来了终点。   “岭南道”三字界碑,像是一根铡刀,生生斩断了一切的好心情。   又经过了一日路程,因已不识前路,待入岭南深处,车夫便不得已将几人放下,驱赶着马车准备如约返回自己的老家。王君平依依不舍地将所买之物留在车上,千叮万嘱必要送去指定驿站拉回长安,沈念七则是潇洒大方地背着自己装着工具的方竹篓,但因塞得口粮太多,致使盖子早已翘到了天上。   送走车夫,一行人终于看向岭南那宽广的地域。   接下来的路途,只能要靠当地拉车,或徒步进入,直到进入州县才能下榻。   然尚未前行,仅仅远望,便让人不由心生寒意。   岭南是南方临海之地,常见沼泽,四处山脉高谷偏又无数,雾气与瘴气肆意蔓延。站在这里遥望一番,前路竟像是一场玄妙的梦境般,看不真切。而且此地没有半点长安繁华的影子,当真宛如那从未有人居住过的蛮荒之处。   但比起地形,最致命的还是岭南的空气,本就开始嚣张的烈阳,抓住了更有力的“武器”潮湿,将它的火辣生生灌注在了每一滴水、每一口空气中。溽热又潮闷,让人感觉仿佛走近了一只刚刚放在火上并逐渐加热的蒸炉中。   对于几位北方来客,这无疑是最可怕的酷刑。   唐玄伊四平八稳地走在最前面;念七兴高采烈地拿个口袋各种抓捕不曾见过的毒虫;而王君平则如一只竖起防御的刺猬,一方面拿着布遮避瘴气,一方面警惕着那些从好事儿同僚口中听到的“随时可以冲出来吃人”的毒蛇猛兽。   偶尔,沈念七会提着口袋靠近王君平,惊得其四处乱窜,因对她来说,欺负王君平,无疑成为此行最大的消遣方式。   但再是混世魔王,也总有个搞不得的克星。   王君平十分清楚沈念七的命门,遂一溜烟儿躲到唐玄伊身边,一面得救般对沈念七一笑,一面问向唐玄伊,“大理,岭南这么大,咱们这是要从哪里开始调查?是否要联系岭南节度使?”   “既然是暗访,便不需要知会了,离开后再书面告知。”唐玄伊说道,“沿着这条路,前面就是广州了,我们先去那里。”   “广州?”王君平稍松口气。   广州连接港口,陛下有意扶持,所以近来高丽、东瀛、大食等海商常常在广州靠岸,确实是旅商最可能出现的地方,而且那里较为繁华,不像其余地方尚未开垦。   广州好,去广州调查便最好了。   这面,沈念七将刚抓的蜘蛛放入罐中,又将罐子塞入早已快满员的竹篓里,待重新背上,则小步追上了唐玄伊与王君平。   恰好听见二人对话,于是笑笑道:“王少卿听漏了,你们大理说的是‘先’调查。”见王君平脸色一变,沈念七则又接了一句,“不过,说实话,我曾与师父来过一次岭南,岭南并没长安人传的那么邪乎,照样是百姓农耕收获,照样起早贪黑,照样长命百岁,且临港口,经年之后,必是赶超长安的繁华之地。只不过目前朝廷尚未重视,这才使得这里环境恶劣,令北方人无法适应。最坏也就客死他乡,而且这不还有我帮忙收尸呢吗?尽管安心吧。王少卿!”   “客死他乡”还叫他安心?!   王君平浑身一抖。   沈博士这哪里是在安抚他,根本就是制造恐慌!   唐玄伊斜眸看了眼沈念七,忽然伸出食指很轻地敲了下沈念七的脑门儿,沈念七登时吐了下舌头,不再调皮多话,王君平也迅速恢复了正经。   “我们这一路是绕着岭南,顺海而来。按现在的位置,离我们最近的应该就是前面不远处的广州张德县,先找一辆车,尽量在天黑前赶到。”唐玄伊说道,抬头看了眼毒辣的阳,此时该是正午时分。   王君平应命,就是觉得这车有点难找,可才刚一回头,就见到一辆马车正往他们方向驶来。   王君平心下一喜,道:“大理,您看,那里有马车!”   几人应声而望,确见有一辆马车正疾驰驶来。   王君平即刻追过去对马车里面的主人喊道:“请问您是住在这一片的吗?不知是否可以搭个便车,我们想去张德县。”   车夫见人欲停车,却听里面的人歇斯底里地喊道:“为什么停车!快走,快!!!” 第44章 异常   车夫一惊,又再度加了马鞭朝前驶去。   掀起的风将马车席帘吹起,王君平恰好看到了马车里面的情景。   车中是一对夫妇和两个孩子,车上塞满了临时打得包袱。女人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掌心贴在孩子脸上,似是在遮挡他们的视线,怕让他们看到什么。男子紧靠窗边,脸上泛着汗,浑身都在警惕。方才那声歇斯底里的喊叫,应该就是出自这个男人。   然,这些倒都没什么,独让王君平为之一振的,是车上人的神情。   车上的两个孩童睁着大眼好奇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似乎以为此行不过是去哪里玩耍。父母则截然相反,他们因惊恐到极点而狰狞的表情,几乎到达扭曲的地步,浑身上下写满了憔悴,双目染着血丝,红得格外渗人。   王君平与男人有了一瞬间的视线交汇,那种来自男人眼中不正常的恐惧,像是伸出了无数只手,一下就抓住了王君平!   接着,这种恐惧又像墨一样,一点点在王君平的身体中晕开。   下一瞬间,风又将席帘遮了回去。   马车渐行渐远,那眼神所带来的震撼却刻在了王君平的脑海中。   王君平在那里愣愣站了一会儿。   半晌,慢慢回头看向唐玄伊。   “大理……还去张德县吗?”   唐玄伊食指骨节轻抚下唇,眸底,撩起了一阵锐利的微光。   “去。”他以一字回道。   ……   唐玄伊一行来到张德县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   这是一座相对下游的县城,谈不上富庶繁华,这里的人大致都是粗衣麻布、起早贪黑的贫苦百姓,按理此时都已进入梦乡。   不过与之相反的是,这里,此刻,喧吵得如同街市。   唐玄伊、沈念七及王君平三人时不时就会看到有一些带着行囊神色匆匆且携家带小的人朝县外赶去,皆与午时见到的马车里的人一样,怀揣着某种不安。对于刚刚入城的人,他们根本无暇理会,皆拢着包袱低着头,匆忙与他们交臂而过。   目送了好几波,王君平实在忍不住,说道:“这个县城……好像有点不对劲,这个时辰了,按理不能随意乱跑,怎么各个都在往外走。”王君平回想起午时的那四人,心底又是一阵寒,“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沈念七也有几分好奇,四处张望着那些盯着她的县民,“我想也是……”   唐玄伊拦住了一名正要离开的县民,问道:“请问,这里出了什么事?”   县民被唐玄伊惊了一下,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几人,待看出一行人并非本县人士后,便颤着声说道:“能走快走,什么都别问!”   “这是什么意思?”唐玄伊拧眉反问。   “啊!!!”   未及回答,一个尖锐刺耳的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所有的动静!   骚乱自前方传来,拖拽声,车轮声,肢体相撞声,如钟鼓一般声声窜天!   县民朝那面看了一眼,脸上一扭,猛然甩开唐玄伊的手,一边惊恐回着头,一边快步跑掉了。   唐玄伊不得已放弃询问,看向躁动的源头。   路的那边,正有几个大汉拽着一辆盖了张旧席子的木板车往这边走着,席下似乎盖着什么形状奇异的“东西”,鼓鼓囊囊。   随着那板车被拉来,一股奇怪的味道伴着夜风徐徐吹来。   是一种令人作呕气味。   一名穿着素衣孝服的女子正死死抱着那板车。她似是个哑人,虽然大张着嘴激烈地想要喊着什么,却吐不出一个字,只留下一连串的尖叫声。她的双脚用力扒在地上,一张本还算得上俏丽的脸上尽是苍凉与愤怒。   但对于那女子如何,围观的县民根本没人在乎,所有人出神地望着那席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含着一种绵长的绝望,又带着一丝不知对何物的恐惧,所有这一切混在一起,凝成一种超乎寻常的诡异。   拉车的大汉也带着这种复杂的表情,他疯狂地想将板车从女子的缠拽下拉走,但女子歇斯底里地叫喊,最后索性将全部的体重都压在了板车上。   “再缠着连你一块儿烧了!”大汉咒骂了一声,回去就揪住女子的头发将她往后扯。   尽管如此,女子仍旧用指尖紧紧扒住板车,死活不放。   周围的县民犹豫着、踌躇着,终于有看不下去者冲上前去。   但却不是救那女子,而是一拥而上粗暴地去扒开女子压在车上的指尖。   在被拽下来的一瞬,女子悲痛地尖叫!   大汉已然怒上心头,扬起手就要狠狠掌掴那女子。   “太过分了!”王君平实在看不下去,可步子还未迈出,却见沈念七先快步跑了过去,便在大汉挥下手的一瞬,抽出腰间笛子直接挡住了大汉的手,“够了!”   “别多管闲事!”那大汉正怒上心头,欲连念七一起打。   一股寒意忽然而至,唐玄伊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沈念七前面,他轻抬右手示意阻挡,“够了。”   他重复着沈念七的话,却沉下了一种不可忽视的寒意。   大汉猛地悬住举起的手,狰狞的脸抽出了两下,从牙缝中挤出几字:“外来人……”   唐玄伊依旧冷眸而视,半点退让也没有。   在对上唐玄伊的视线后,或许是出于本能的一种畏惧,大汉缓缓将手放了下来。他恶狠狠地对地上女子啐了一口,回去准备继续拉那板车。   途中,大汉无意间碰到了席子的一角,忽然就像是染上某种剧毒般反射性地浑身一崩,周围人也皆不约而同向后退了半步。   大汉颤抖又惊恐地将大手在衣服上迅速蹭了下,待反复看手掌确认没事后,瞪了周围人一眼,这才返回拉车。   谁料就在板车前行的一瞬,女子突然冲向前想抓住板车,却无意间捏住了上面盖着的旧席,猛地往后一用力——   席子突然被掀翻,被遮盖之物登时暴露在外!   一瞬间,整个道路上的人全部混乱成一片!   跑着,踩着,滚着,方才还连成一排的县民甚至会踩着摔倒之人的身体四散而逃! 第45章 诅咒   大汉也一脸惨白,一双瞪得好似铜铃的眼睛恐惧地盯着板车上的“东西”。他先是连着退了几步,最后什么也顾不得,疯了似的逃跑了。周围乱哄哄的,听不清任何东西,如被一种无名的黑暗笼罩。   沈念七定定地望着上面的“东西”。   半晌,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嘴。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板车上,躺着一具尸体。   一具,如被诅咒了一般的,不同寻常的干尸。   膜般的黑红皮囊严重干缩,紧紧地裹在了尸首的骨架上,其上爬满了蚁虫,发出阵阵啃食之音。   尸首以一种极端挣扎的姿势僵化,头上无发,脸上五官黏在了一起,仅能看出那以极端的力道张着的嘴。一侧脸颊被虫啃咬干净,露出了藏在面颊下的齿,参差不全,余下几颗摇摇欲坠。它就这样保持着那僵硬的表情,仿佛只要再看一会儿,它就会喊出些什么。它的肚子也大敞着,里面却空无一物。皮肤外层附着着霉物,有的地方被顶出了黏腻的空泡,也有破开的,仅仅留下一层干涩的皮在那里晃荡。月光的照耀下,浑身泛着一种苍白而奇异的流光。   那股令人难受的气味再度蔓延出来。   王君平早已惊得傻在原地,胃里一阵翻腾,转头就呕了几下!   唐玄伊也因这触目惊心的尸首紧闭了双唇。   念七仍旧处在难以置信中,对于这具尸骨,她好像有很多事情无法想通,忍不住上前半步,想要再将其看个明白。   就在此时,周围突然燃起一排火光!   一块画有符咒的大黄布子腾空降在尸首身上,道士摇晃着铜铃口念咒语而来,又是一大把的黄符从他怀中掏出,一把洒在了天上。   紧跟着,县衙的守卫也一哄而至,像铜墙铁壁一样瞬间将尸首围得密不透风。一部分人开始上街驱赶入夜尚未回屋之人,另有二人直接上前将方才挣扎的女子狠狠压在地上,再不许她挪动半步。   方才的骚动以极快的速度被压制。   这种强势却也波及了正要上前的沈念七,不知哪里来的胳膊肘横空出世,将沈念七顶的几个踉跄差点摔倒,幸好及时被唐玄伊接住。   “唐卿……”沈念七看向身旁的唐玄伊,她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唐玄伊紧握沈念七手臂,无声地摇了下头。   沈念七明白了唐玄伊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打草惊蛇,只得放弃念头。   没一会儿,一名县令拖着疲惫的身体小跑赶来。县令身上的官袍早就变得歪歪扭扭,下摆系成一团,活像是一位刚刚收了船的渔夫。在见到那尸首后,他将整张脸都皱起,本就黝黑的脸显的更加苍老。   “真是添乱……”县令并未靠近,瞪了地上女子一眼,一手那着方布拼命擦拭着如雨的汗水,一面摆摆有些干瘦的手,“快,和道长一起,把这东西拉到那边去,烧了!”   围着尸首的衙役面面相觑,也是一脸惊恐与为难,他们其实都不太敢正眼看那中间的尸首,何况要去碰触。   县令一怒,又喊了一声:“快去呀!”   几名衙役实在没了办法,先小心翼翼挪近,然后像是被可怕的东西沾染了一样,扭曲着脸,又将板车立了起来。   道士仍在边上眯着眼睛念叨着咒语,随着衙役一同来到了不远处已经架好柴堆的地方。   女子激烈地挣扎,却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火色渐起。   “啊!!!”女子悲愤最后嘶喊一声,颤抖了几下,便昏倒过去。   火烧得越来越旺,滚滚白烟从下翻出,流向了整个夜空。   城中无数窗子都开着一条缝隙,每条缝隙中似乎都藏匿着一双窥视的双眼,为这夜色添加了几分森冷。   许久后,窗子才一一被关上。   整条街,与其说是重新归于沉寂,毋宁说是陷入了一片死寂。   县令又用那块已经发黑的绢布抹了抹脸上脖子上的汗,正欲回身,结果被仍站在街边的长发冷眸的沈念七吓了一跳,哀嚎一声腿一软,若非有衙役眼明手快地接住县令,他怕是已经栽在地上了。   “你们怎么还没回去!”县令恼羞成怒,可细细一看,“不对,你们……是外来人?”   念七瞥了县令一眼,意思意思礼貌笑了下,一转脸儿就走过去看那昏厥过去的女子了。   王君平也想上前,奈何胃里翻腾的厉害,头都转不过来。   唐玄伊拿这二人无奈,回过身对县令长揖,道:“失礼了。某等是长安游商,刚刚入县,想在此地停留几日,本要去县衙填补公验,不曾想遇到这些事耽搁了。”   县令打量了下唐玄伊,是个器宇不凡之人,仪表整洁,谈吐知礼,确像长安那种安逸地方来的人。遂又擦了擦自己的后脖子,道:“这年头,真是什么怪事都有。都是追着我往外批的,除了流民,还没见过往里入的……”他将擦汗布掖回怀中,用力吐了一口气,“几位也看到县里的情况了,已经够乱的了,若再留外来人,怕是那些惊弓之鸟又要吵着挪窝儿了,何况我们这儿现在连捕鱼的都跑了,哪里有可通商的东西,我们确实也没精力再招呼谁。这样……几位今夜先随便找个空房凑合睡睡,再商讨商讨。北有富庶俞县,南有最大港口,重新选个舒服点儿的县,我给几位批‘过所’就是了。”   唐玄伊眸子微动,半晌,沉声回道:“那……也好,某多谢县令。”   县令勉强咧了嘴,摆摆手。   这时唐玄伊又想起某事,追了一句:“对了,您可否告知一下这位娘子的居所,路过时,我们将其送回。”   县令蹙眉又望了眼地上女子,表情拧了半分,然后有点不耐烦地说道:“朝里走,街角处第三家,霍氏。”   说完,县令便晃悠悠地走了,衙役紧随其后。唐玄伊长揖送人,待浩浩荡荡地人群就此消失在了街道,方才站直。深邃的眸底酝酿着一丝沉静的光晕。   半晌,他来到念七身边,问:“她怎么样?”   念七摇摇头,“情绪太激动昏过去了。”顿顿,“唐卿,咱们真的要离开这座县城吗?这里……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县令不留人,强行留下会惹人怀疑,何况……”唐玄伊垂眸,“万事皆有因,因却不一定在万事之中。”   “唐卿的意思是说,方才之事,可能‘因’不在安德县?”念七蹙眉顿顿,“难道,唐卿察觉到什么?”   “我只说,是‘不一定’在。”唐玄伊也半蹲身子,看向昏厥女子,“先送她回去。”   念七意会,随后两人一同看了眼“壮劳力”王君平,他似已灵魂出窍,呕得双眼发黑。   两人平静地又将视线收回。   唐玄伊径自将女子横抱起来,“走吧。”他先一步前行。   念七紧忙起身,拽着王君平追上了。   ……   不久,唐玄伊带着念七与王君平一同来到县令说的地方。   此地位处于街末拐角,周围路过的几座民宅都大敞着窗子,里面黑洞洞的,早已无人。只留那一家似乎还有磨石挑担等东西摆在门口,推测这里大概就是县令所说的霍氏的家。   “一人居住吗?”走到门口,念七环视了四周,满地糟粕。宅子外面被贴满了黄符,几乎已经看不出它原有的样子,回想起方才的场景,念七眉心一蹙,“应该是县里人贴的。”   她看向唐玄伊怀中仍未苏醒的女子,清眸里流淌着一种无名的情绪。那一眼,半点平日的喜庆也没有,反而深得让人发寒,但一瞬又消失,变回了平时的沈念七。   “先进门吧。”这时,已经缓和一些的王君平小步来到门口,推了推有些破旧的木门,低头看到下面缠着一条锁链,“锁门用的吗?”   里面忽然传来了一些细碎的声音,吓了王君平一跳。   念七与唐玄伊交换了下视线,眉目下都流淌着一种猜测。   唐玄伊轻点下头。   念七果断将锁链摘下,蓦地一推门!   “唔——!”一声低喊突然从内门传出。   王君平先一步进来,打了火折子环看四周。   墙上忽然映出一个庞大且在晃动着的影子!   王君平后背顿时冲上一层冷汗,连番做了深呼吸,然后壮着胆儿,将火折子拿近了一点……   一双眼白都瞪出来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王君平!   王君平浑身一震,扬声便喊:“大理!有鬼!!我掩护,您快跑!!”他话虽说的大义,却吓得将火折子都甩去了一边儿。   沈念七眼明手快一把接住,松了口气,随后将其放低,看向地上那只“鬼”,忽然“咦”了一声。 第46章 不甘   地上的哪里是什么鬼怪,根本只是一名约莫十来岁的少年。   且见少年双手双脚被绑,口上也被塞了一块破布,他浑身都是汗,见人进来便疯狂地扭动身躯,呜咽声一声比一声更大,尤其是在看到唐玄伊怀里所抱之人后,更是瞪圆了眼,变得更为激烈。   沈念七举着火折子蹲身望着少年,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且见那纤细的胳膊腿上,尽是化不去的紫青。   念七眉心微蹙,面露厌恶之色,“这群人真是……”她侧过身,对王君平道,“接着!”潇洒地将火折子扔还给他,回身,然后利索地开解少年身上的绳索。   唐玄伊径自将霍氏轻轻放在榻上。   少年从始到终都盯着床榻,刚一松绑,马上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几个大步跑到了床榻边上,用着有些干哑的声音喊道:“阿娘,阿娘!!”他抓着霍氏双臂用力晃着,才晃三下,就被沈念七一把扯开了。   “别晃了,再晃你娘就没命了!”   少年忽然挥开沈念七的手,跑到旁边抓起墙上别着的一根箭支,像一头受惊的猛兽一样挥舞利器。   “你们是谁!你们对我阿娘做了什么!我阿爹已经被你们抢走了!!你们怎么才能放过我们!!”   他喊得激烈,但干瘦的身体却一直在发抖。   唐玄伊朝着少年走来,平稳沉静,丝毫没被他的虚张声势吓到。   少年一惊,随着唐玄伊的步伐连连向后。   突然,唐玄伊握住了他手前的箭支。   “冷静一点,我们没有伤害你娘。”唐玄伊说道,手上一点点用力,“先把箭放下。”   少年又用了几下力,发现根本没办法与眼前人的力量抗衡,忽然丢下箭支一股脑躲到桌子后面,惊恐地望着前面几人。   “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们是长安来的旅商,入县时看到……”唐玄伊停顿了一下,“你阿娘晕去,我们只是将她带回来而已。”   长安人?   少年虽惊恐,但仍耐不住年轻人的好奇,仰起头重新打量了下前方几人。他们穿着体面,气质不凡,确实一点不像自己在县里见过的人,少年终于有些相信了。   他小心翼翼从桌子后站起来,警惕着刻意绕了半圈,突然冲到霍氏身边,“阿娘,阿娘……”他焦急地低唤着,并用手查探霍氏的呼吸,发现一切如常,这才将绷到嗓口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也同时,压抑许久的情绪也终于爆发,眼泪夺眶而出。   半晌,他用力抹了眼泪,哽咽地说道:“抱、抱歉……是我没弄清楚,谢谢你们……带、带我阿娘回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恕我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唐玄伊问道,“为何你爹……”   少年吸了几下鼻子,“我阿爹是猎户,靠去野林打野味谋生,大约是半月之前,阿爹出门后就没再回来……阿娘四处找寻阿爹下落,县里人都知道,但除了口上安抚几句,都嫌是麻烦事,没人真的去帮阿娘……直到三日前,渔夫突然在岸边捞到了阿爹的尸首。”说道这里,少年神情变得十分复杂,双手紧紧握起,到后面攥紧到颤抖,“山里道士说阿爹是被邪物盯上,吃了他的血肉,挖了他的脏腑。将他诅咒成那副模样,就是为了将他送回县里,让诅咒带给其他县民,只要碰上,就都会变成那样的邪物。一开始周围人半信半疑,但从昨日开始,出门捡柴的刘家人还有送鱼的王巧都不见了……县里人就都信那道士说的话了,都说张德县被诅咒了。于是能走的人都逃走了,走不了的人,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便要强行烧掉我阿爹、烧掉我们的家,甚至还说要烧死我和我阿娘祭天!”少年捂住脸,浑身不住的颤抖,“这里人都疯了……全都疯了!”突然握拳,重重地锤在了榻上。   念七垂下眸,似是想起了什么过往之事,眼神愈发幽深。   一时间,周围都安静下来了,只有少年的呜咽声仍然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念七才接替唐玄伊开口问道:“你阿爹被打捞上来时,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了吗?”   少年点头,仍在忍不住的抽泣,“早知如此,此前阿爹说想要搬去俞县时,我与阿娘就该支持的,如今……便是连想要给阿爹留个全尸都不可能了。”   “俞县……?”唐玄伊喃语,方才县令也提到了这里。   少年想起那里,脸上露出了一丝寂寞的向往。   “那里和我们这个被诅咒的县城不一样,是受上天眷顾之地,人人勤劳诚恳,生活富裕,在这岭南,那里是每一个县城都羡慕的地方,给了所有人希望,是所有人的梦乡,只可惜他们鲜少接收外来县的县民,不然必是人人前往……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带着阿娘前往,那时,必再不用受这等苦楚了。”   唐玄伊看了眼沈念七,念七亦用着一种不明的神情回望唐玄伊。   各有所思,各有所疑。   ……   夜深,屋外天气突然寒冷了下来。   中途睡着的念七环着身子打了个喷嚏,她揉揉惺忪睡眼,待稍微清醒,便重新确认霍氏的状况。   此时霍氏呼吸均匀,虽偶尔梦呓,但已无大碍。   念七松口气,这才放心地从榻上站起,刚挪步,就碰到了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四只小腿。   原是紧抱一团,睡在席子上少年与王君平。   两人睡得很沉,呼噜声宛如雷震。   念七不准备在这里受折磨,准备出门吹吹夜风,一抬头,恰见唐玄伊正往外走,于是紧跟着出了门。   “唐卿,这么晚,你要去哪里?”   念七蹑手蹑脚关上门,来到唐玄伊身边。   唐玄伊见念七不停吸着鼻子,眉心微拢,将自己的大褂围在念七身上,用力将她裹了个严实。系结时,每拉一下,念七就被拽得向前一寸,到最后一个扣系完,念七几乎快要贴在唐玄伊面前。   似乎有些太近,即便吹着夜风也会令人头晕目眩,于是念七又悄悄退了半步。   不过唐玄伊却没察觉念七的小步子,回着方才念七的问话:“有些事情想不通,所以想出去走走……你不睡会儿吗?”   念七眸子划过一丝暗淡,摇摇头。   “那跟我一起走走吧。”唐玄伊难得带了一点温柔的浅笑。   不多时,两人来到了县城里唯一靠近河流的地方,岸边停着几艘小船,渔网扔在一边,看起来已经数日未用。   此地夜风烈烈,水声缠绵,倒是这县城里鲜少能让人宁静的地方。   唐玄伊与沈念七在河边走着,到达某处时,他弯下腰,将手伸到水中待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又看向北方,苍月将他的侧脸映得格外清冷。   “这里夜色还是很美的,夜晚也不若白日那般烤人。”   “说的是。”沈念七回答,可心思好像一点没放在夜色上。   唐玄伊带着沈念七沿河走动,半晌,停了步子。   “是因为今日所见的那具尸首?”他回过身看向念七。   沈念七微愣,“唐卿,我……”   “‘怎么可能’。”唐玄伊重复了沈念七白日脱口而出的四个字,“这世上,竟然还有难住沈博士的,难得。”   提起白日的尸首,沈念七脸色又蒙上了一层困惑,她在沙路上走了几步。   渐渐停了步子。   “唐卿,这个地方,也许比想象的要更加复杂。”   “怎么说?”唐玄伊来到沈念七身边。   沈念七轻咬侧唇,后道:“岭南的气候潮湿,根本没有能力将尸首变成那副模样,它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风化之物也更不应该形成如此骇人的墨肤之相。我想了很久都没能想出将它自然变成这样的方法。如今他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这个地方,必是经历了什么不同寻常之事……”念七眉心渐渐拢起,露出一种极度的不甘,“只可惜,如今尸骨已被焚烧,他背后的事很有可能永远随之埋葬,纵在地府,尸骨亦会悲鸣……我不愿意就此结束,也不甘心!”   沈念七咬着牙紧握双拳。她迎风而站,一向嬉笑的眉眼,笼罩在一种无法言喻的孤寂与落寞之中。   那是对死者的惋惜,也是无能为力的哀叹。   唐玄伊静静望着她,其实他一直明白,沈念七的笑,也不仅仅是开怀的。她的洒脱,源于她比任何人都看透了生死。又正因为她常伴于生死,所以她比任何人都在乎那些已逝之人。   尸骨于她,并非死亡肮脏避讳之物,而是一个人,一个曾经活生生在世上同样具备喜怒哀乐的人。   唐玄伊又沉默了一会儿,垂眸说道:“我要做些什么,才能找回沈博士往日的欢笑?”   沈念七不解地回望唐玄伊,以为不善美言的唐玄伊竟然被自己逼得开始尝试甜言蜜语了,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却微微有些羞涩了,“唐卿,我没什么,过阵子也许就想通了,我……”   “那么,前往这具尸骨的源头处,如何?”   沈念七突然抬头! 第47章 狡猾   一阵夜风吹起,拂动了唐玄伊与沈念七的发梢。   沈念七瞪大了眸子望着唐玄伊,他一如既往的沉静、从容,像是早已对何时了然于胸。她忍不住又上前半步,焦心地望向唐玄伊,“唐卿,你知道这具尸骨的源头了吗?”   唐玄伊抬起手,指尖尚留湿润。   水……?   沈念七想起一来河边时,唐玄伊就将手放入水中,她以为他当时只是在欣赏南方夜景。可再一想,唐卿一向没有这等兴致,既然来了,必是有什么意图。   唐玄伊走到河边,再度将手放入,感受着什么,像是要将全身融入着深夜,半晌,只道五字:“水往低处流。”   沈念七学着唐玄伊的样子也将手顺入水中,水很清凉,略带了些泥沙。再细细一品,觉得那水像是缠在指尖的纱,于其指上徘徊几分,一转穿隙而过……   沈念七眸子一动,“下游……上游?”   唐玄伊点头,“既是顺流而下,必有落水之地。”   沈念七眉心舒展,旋即又轻轻蹙起,“可,上游县城千千万,何以判定哪个才是他的源头?”   唐玄伊将手拿出,侧眸望向念七,“那就要看沈博士的了。”   沈念七先是困惑了一下,随即恍然。   她起身,溜达着思忖半晌,然后说道:“先说在岸上这段时间,霍氏将尸骨放在家中三日,广州气候湿热,干尸的外表腐败大约是在家中搁置这几日形成。”沈念七托着手肘思忖,“再往回看水中,干尸与正常尸首不同,不会经由内侧开始发生烂腐,水本身又可延缓烂腐,泡的时间若短,则皮囊会开始褶皱,时间若长,皮囊入水则会渐渐增厚。看到尸骨时,并不像在水中泡得很久的样子……”念七眯眸深思,慢慢放下手,重新看向唐玄伊,“我想,我们要找的地方,水路距此,约莫……不到一日。”   念七恍惚片刻,脸色一正,“难道是——!”   唐玄伊笑而不语,眸子却划过一丝冷光。   沈念七登时转忧为喜,双眼也恢复了一丝璀璨。忽而想到什么,又追了一步,问:“差点忘了,唐卿出来时,也说有事想不通,唐卿所想的,又是何事呢?”   “世上任何结果,皆有其关键的成因。”唐玄伊撑膝起身,掏出叠得整齐的方绢沾擦了染湿的右手。然后回身对沈念七浅笑道,“一个三面环谷,地势凶险,又不善结粮的地方,却比港口之城更加繁茂、更加让人心生向往……关于它的成因,沈博士,难道不好奇吗?”   沈念七眯起眼,终于又勾起了俏皮而潇洒的弯弯笑容。   ……   次日一早,唐玄伊、沈念七与王君平暂时告别了霍氏母子,按约定好的,前往张德县的县衙提交过所。   今日的县令倒不似昨日般邋遢,像是在等待长安来客一般,早早将自己收拾体面。   “俞县?”县令看看文书,又看看县衙里候着的三人,“我还以为你们会去港口,旅商不是都往哪里跑吗?”   唐玄伊揖礼答道:“港口自是要去的,但听说俞县富庶,作为旅商,自是想去游走一番。”   县令倒也不例外,娴熟地批了过所,紧跟着又说道:“近来我县去俞县的人不少,听说俞县不大留人,但若是旅商,倒可以探问探问,据说那里前阵子也在接触各处游商,我且写个荐书拿去给俞县戴县令,说不定能让他通融一番。”   县令眯眼仰头,又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落款“曹”,然后将其同过所一并交给了唐玄伊。   唐玄伊静静看了一眼,随后将其收入包袱。   “多谢曹县令。”唐玄伊再度长揖。   转身欲走时,他又被曹县令叫住了。   曹县令将一张地图通过衙役递给唐玄伊,说道:“险些忘了,这是前往俞县的地图……路上凶险,小心行事。”   他笑着,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别样的神情。   唐玄伊眉心稍动,但也没继续追问,长揖,转身离开了。   ……   按照地图所示,从张德县到俞县,本过一座桥便可到达,可近日下了几场不小的雨,使得长年失修的行桥暂时不能通行。   唯一一条路,就只有穿过前行数里后的一片雨林。   这是一个在长安附近根本无法见识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一些幻境般的雾气,偶尔可以看到什么东西在周围徘徊。一旦进入,便没有了时间,没有了朝夕,只剩下那渗得人心发寒的死气。   之前马前失蹄的王君平这回决心要洗心革面,才一进来就主动掏出一把短刀打了个头阵,一路下来,避开不少沼泽,也挡掉不少毒蛇。   但行路漫漫,再加上路途要随时警惕毒虫,没过多久,几人都显出了一丝疲惫,尤其是体力稍弱的沈念七。   王君平适时停了步子,提议道:“大理,沈博士,不如你们去那边休息一会儿吧,我去弄点水,马上就回!”   唐玄伊也发现了念七的疲劳,点头同意,但也不忘叮嘱一句:“千万小心,别掉以轻心。”   王君平长揖应声,一包劲儿转头走了。   沈念七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先探了探路,随后一屁股坐在了一块石头上,“唐卿,过来休息一下吧。”说罢,小手攥拳,轻轻在小腿上锤了锤。   刚锤两下,一双修长的手替代她的拳头。   沈念七指尖忽然一顿,看向了眼前人。   且见唐玄伊正半蹲在她的面前,双手轻轻覆在她的小腿上,帮她一下一下地捏着那酸痛之处,神情专注而沉静。   炙阳明明毒辣,此刻却更像是一幅画中点缀,将唐玄伊棱角分明的脸庞染上一抹柔。   沈念七像是陷入某种回忆中,看得失神了,微微卷回指尖,悬停半晌,又朝着他而去。   唐玄伊依旧专注,凝声说道:“酸了,要慢慢来,不能强来。”   他欲抬头,沈念七适时迅速将手缩回,红着脸轻咳两声,“这雨林可真是难行啊……”莫名有些心虚,将手背后,眼神乱瞟了一通。   唐玄伊不明沈念七为何脸色突然由白转红,怕她中毒,还用指尖贴了下她的额。   虽然有点烫,但还算正常。   唐玄伊明白了,沈念七大概是累坏了。   他稍松口气,站起身也环视四周,接了沈念七方才的话,“县与县间按理都会有人往来,纵使桥坏,也坏了有一段时间。这里本应该已经走出了路。”   沈念七本是瞎拽的一句,但经唐玄伊一提,也觉得有些想不通,不由正经起来。   “可曹县令给的地图,应该没错。”   “是没错。”唐玄伊回想起曹县令的那句“小心”,他轻轻捻动了下指尖,思忖,“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话未说完,忽见几条蛇在草叶中快速窜动!   一声惊喊蓦然从不远处传来!   “大理,沈博士,你们快来!!!” 第48章 蛇信   是王少卿的声音!   唐玄伊与沈念七交换了一下视线,即刻朝着声音源头赶去。   雨林深处,王君平正手捧着叶杯水石像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几棵树旁。听到唐玄伊与沈念七的脚步,他缓缓回过头,方才还元气十足的脸上,蒙着无法形容的神情,呼吸也十分低沉,一点也不敢用力。   “出什么事了?”唐玄伊问道。   王君平脸色有些难看,后退了半步,道:“大理,沈博士,你们亲自一看吧。”   唐玄伊与沈念七交换了一下视线,缓步来到了王君平身边。   前方有许多垂下的叶,像是做了一堵墙一样将前方捂得密不透风。唐玄伊伸手穿过叶墙,翻过,一点点将其拉开。   眸子突然一动!   在那叶墙的对面立着的,是一块老旧的石碑,而上面毅然写着两个字:俞县。   “为什么俞县会在这里?”沈念七迅速从竹篓里掏出曹县令给他们绘制的地图,“明明还有一大段路程!”   唐玄伊接过地图也确认了一下,半晌,又将那叶墙拉大了一点,主动迈入。   双脚站定的一刹,废旧而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而眼前,映出了一条破败荒芜的街道!   “这是……俞县……?”沈念七喃喃自语,随着唐玄伊进入。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三人走在这条街道上,地面早已被水浸透混成了泥,四处趴着伺机而动的毒虫,两旁的房宅破旧不堪,角落结着蜘蛛网,除了潮湿的味道,还混着一种陈年的血味,此刻已经明显变了质,搅合在一起,成为了一种让人十分不适的怪味。   然而整个县城,都还保持着一种生活的状态,门外的炉子还歪歪扭扭地放在架上,生锈的锄头扎在田里。   “这里的人都去哪儿了?”王君平感觉心底一阵冷意,冷得发颤,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   唐玄伊环视着县里接道的每一个角落,忽然看到不远拐角处有一块凹陷的泥土,他大步赶去,发现其中嵌着许多凌乱的脚印,仿佛某一时刻的此处,发生过什么极为混乱的事。   他沿着这条路的边缘,一点点朝前走去。   很快,到了一片空旷的土地前。   泥土亦是生着一层苔藓,高高低低,凹凸不平。   所有凌乱的印记都在此处消失不见了。   沈念七静静望着前方,眯住清眸,恍惚着,一点点朝一个地方走去。   忽然停在了某一个地方,看向地面。   唐玄伊也随之而去,望其凝视之物,长眸微动。   那是一只手,确切的说,是一只……手掌。   它像是曾拼命挣扎过,仍旧保持着对生的执着。   只是如今,已只剩下白骨。   沈念七缓蹲了身子,在手骨下方的泥中挖了一挖,白骨的五指碎骨渐渐映出。   “里面有人……”   她又去旁边挖着,迅速挖了几下!   一根白骨再度映出,继而跨了好几步,再挖,出来的是一颗头骨!   全部,全部……   沈念七突然垮了身子,半晌,缓缓起身,第一次如此恍惚。   她先看了眼唐玄伊,继而又一同看向那片诺大的土地,面色苍白地微启了唇。   “唐卿……”沈念七喃语,“如果,这里……这是确实是俞县……这些尸骨,也都是俞县县民的……”她缓缓回头看向唐玄伊,“那我们……我们即将去的地方,是哪里……我们将要见的人,又是谁呢……?”   唐玄伊深眸一点点眯住,寒意骤升。   王君平用力吞咽下唾液,“大理,那我们现在是继续按照曹县令的地图前往俞县吗?”   “当然。”唐玄伊一字一句,眸子忽的一闪,道,“而且要快!”   唐玄伊转身便走,王君平匆匆跟上。   沈念七又稍稍望了一会儿,弯身捡起地上那块凋零的一小截手骨,沉了眸,放入囊中,拂袖跟去了。   离开废弃县城后,唐玄伊走得很急,像是要赶在什么前面一样。   不多时,几人终于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条路线上。   周围依旧宁谧,唐玄伊这才稍稍松口气,放缓了脚步。   “大理……究竟是……”王君平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   就在这时,唐玄伊忽然扬手示意王君平安静!   “来了。”   王君平困惑,“什么来了?”   话音未落,草叶摩挲作响,雨林里突然多了很多脚步声。   没一会儿,一些身着官服的佩刀衙役便从丛中走出,将几人恰好围住。   王君平登时警戒起来。   沈念七蹙了眉,此时心情似乎很差。   站在最前面的武衣县尉问道:“请问,几位可是从长安来的客人啊?”   唐玄伊却好像并不意外,昂首直视县尉,不卑不亢道:“鄙人,正是。”   县尉点点头,道:“我们接到了曹县令的飞鸽传书,说是有几位长安来的客人要入俞县。但此地容易迷路,天又快黑,我们戴县令实在放心不下,便让我等前来接应。”县尉露出了一丝面具般的笑容,“那么,就请几位客人,随我走吧。”   念七与王君平悄然看向唐玄伊。   唐玄伊思索片刻,长揖道:“鄙人正在发愁,几位官爷真是及时雨。感谢。”   “客气。”县尉歪了半唇笑道,笑起来却渗着些凉,忽然朝前半步,“对了,几位走的好像有点慢,中途……不知去过哪里吗?”   他紧盯着唐玄伊的双眸,周围空气似乎都凝结了。   唐玄伊浅动下唇角,“这里瘴气弥漫,身子有些不适,中途停下了休息了片刻。”顿顿,反问,“我们……应该去哪里吗?”   县尉马上摆了摆手,“没有没有,只是怕几位迷路而已。”县尉爽快地笑笑,侧过身一扬手,“长安难得来客人,我们戴县令高兴的紧,说要亲自招待……您也知道的,这里通商不易,商者,少见呢。”   “真是多谢县尉了。”唐玄伊再度长揖,抬眸时对上了县尉的眼睛,“还请几位官爷带路。”   县尉颔首,右手一挥,喊道:“回!”   说罢,先一步朝前方走去。   然而他走了,身边的衙役却没走,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地盯着中间三人。   唐玄伊轻吸口气,“走吧。”他先一步,带着念七与王君平跟去。   直到他们走了,余下的衙役才走到了他们身后。 第49章 县衙   夕阳弥留,天色逐渐暗淡,像是被蒙上了烟尘一般,既没有明媚阳光,也没有皎皎之月。衬着溽热,总带着那么一点儿沉闷压抑。   前往“俞县”的路上,唐玄伊偶尔会与县尉说上两句话,但县尉就像是一头机敏的鬣犬,除了道出了自己姓陈之外,仿佛将嘴缝上,缄口不言。其他几名衙役更甚,一路连半句话也没有,也并不像京兆府里的衙役那般肃穆,而是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平静到甚至有些木讷,面色也如死人一般苍白。   不久,他们进入了俞县的地界。   又是一座石碑立于县口,白碑红字,上面还雕着一片精致的花纹,看起来很新。   本以为会进入一片死气沉沉之地,未料竟是一座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县城。   晨出夕归,正是返家之时,县民各个满头大汗,边闲聊着边往家中走。一些女子仍在水边捶打着衣服,欢笑声像雀莺般此起彼伏。   这里不仅不像发生过什么事,反倒真如霍家少年所说,是一处富庶安逸之地,人人祥和。   王君平看了一圈儿,小心凑到唐玄伊身边,附耳说道:“大理……这里一点不像有问题的样子啊,会不会是我们弄错了。”王君平难得动动脑子,想了一种可能,“也许,那个俞县是旧县,因为住不下去了,所以选了个新址搬迁,地里的尸骨,不过是过去的坟地,搬不过来,所以留在那里了……”   “是吗。”唐玄伊轻语,多一个字也没说,墨眸游走在路边的每一个经过的县民身上。对于外来者,此地的人似乎颇为戒备,路过之处所有人都会将视线在他们身上停留一阵,虽然很快就会挪开继续忙自己手头活儿,可那一瞬所渗透出来的敌意,却是掩饰不住的。   夜幕降临之际,几人正好到达了县衙。   此刻天色已晚,戴县令已不在衙门处理公事,而是返回了衙门后方安置的县令宅院。   陈县尉带着唐玄伊一行前去面见县令,但才一踏入宅院,唐玄伊就敏锐地察觉了一丝异样。   这本该是一座样式与长安府宅相仿之地,但其布局陈设却十分奇怪。所有的柱子石桌都被一层厚厚的雪色棉被裹紧,一眼望去,一片苍白,所有应该是石阶的地方,都将石料打磨成了斜片,宛如刀刃一样斜搭在地上。宅院火光通明,沿路看到无数灯笼高高悬挂在顶上,将宅院上方映照的宛如白日。   偶尔可以见到几个行走的仆人,皆低垂着头,人人脸上都写着一种神经质的紧绷。但所有人走路却奇慢,慢得像是夜间漂荡的幽魂。   不久,他们进到了正堂,然正堂的屏风上悬挂着却不是以往县令在宅内悬挂的整理衣冠的明镜,而是一条被定在屏风上的红绳子。红绳子老旧褪色,偶尔风起,会将红绳吹得左右乱摆。   “戴县令就在里面了,几位自己进去吧。”陈县尉退到一旁做了个“请”的动作,随行衙役终于纷纷让开。   “多谢带路。”唐玄伊颔首揖礼,转头拂袖带着沈念七与王君平步入正堂。   绕过屏风,刺目的烛光撩得人睁不开眼,和外面一样的几排明火灯笼高高挂在室内,将室内衬得犹如张灯结彩的夜市。然陈设却十分简单,案几、席坐、方榻,再加上一尊沉香的木佛。榻上整整齐齐落着几册书。   王君平果然还是有些紧张了,身子绷得像是石块儿,瞪圆了眼睛,仿佛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会拔刀而起,挡在唐玄伊的面前。   沈念七站在他身边,却是另一番态度。晃悠悠地在屋里溜达,一双大眼充满了对这县城主人的好奇。指尖随意翻翻榻上书册,竟是医书,却非目前最受追捧的由陛下亲自撰写的《广济方》,而是一些记载着有关“三尸”的巫医书籍。   这时后堂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人还未到,声音先来,“让各位久等了,久等了!”一中年花发的县令,一边调整着官帽,一面匆匆赶来,几个大跨步停在了唐玄伊一行的面前,“客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县令声音洪亮,眉目清明,棱角分明的脸上写了几分刚正不阿,但兴许是因为岁月的清洗,多了几分圆滑,堆起笑来,露出了一张甚是喜庆的脸。   此人无疑是此地的县令,戴鹏正。   “戴县令。”唐玄伊带着沈念七与王君平一同将“过所”递交,然后长揖。   戴鹏正厌弃挥挥手,“这里不是长安,没那么多礼数,随意便好,随意便好。”他一屁股坐在上座榻上,确实也十分随意,然后伸手扫了一圈,“几位快坐,快坐。”放下手时,无意碰到了榻上的书籍,戴鹏正悄无声息地将它推到角落里。   唐玄伊自是按戴鹏正的话做了,入了席。   戴鹏正看起来心情不错,翻了翻过所,“原来是……唐闻之,唐君。”抬头又看看其身边二人,“这两位是……”   唐玄伊侧身,先是看向沈念七,一时沉默。   沈念七对唐玄伊眨眨眼,心中打赌,必是随行医者。   唐玄伊又静了一会儿,回眸说道:“贱内,阿七。”   沈念七忽然愣住了,一双眼瞪得滚圆,王君平更是唰的一声转过头看向沈念七,顿时将念七变成了全员的焦点。   唐卿说她甚?内,内是什么,内不是商贾称呼妻子的吗?   唐卿现在是旅商,那她……她是唐卿的妻子?!   念七愣得像是一尊石化的人像。   唐玄伊眉心微蹙,说道:“抱歉,贱内惧外,有些紧张。”回眸又看向念七,“娘子!”他沉声一喝,登时将心情飞跃云端的沈念七拽回现实。   这声“娘子”叫的沈念七忽然有些泪目,突然缓过神来,不过念七一向不喜世俗规矩,想来想去还是表达的含蓄点好以免说多错多,遂侧过身轻轻颔首,露出嫣然羞涩之相,只是抬头之时捎带手对唐玄伊抛了两个媚眼,几乎是一瞬间进入了角色。 第50章 火光   唐玄伊却转过头选择不看念七,似乎是想眼不见为净。   王君平憋笑却不敢笑。   戴鹏正听到眼前之人是携家眷而来,神情稍放缓,又看向王君平。   “那……这位是?”   王君平立刻挺直腰板坐正,然后一脸殷切地看着唐玄伊。他琢磨着,方才沈博士都是夫人了,他最差也该是个表弟之类。   唐玄伊对望着他闪烁着光亮的大眼,静静道出四字:“仆役,吕君。”   “噗!”沈念七嘴里突然漏了个风,怕露馅儿,紧忙又咽了回去。   这身份绝了,就连名字都起得那么随意。   王君平也愣了,但冷得凄凉,万念俱灰。   半晌,他才有些委屈地看向戴鹏正,“小奴随阿郎来此,能够入座,多亏阿郎平日照顾小奴……”   戴鹏正笑开,“也是一表人才,做仆役真是可惜了!”   当然可惜了,当然一表人才了!王君平腹诽。   沈念七又漏了个风,痛苦而纠结地将笑意生生咽了回去。   一时间,气氛热络不少。   但很快,戴鹏正只手放在案上压下气氛,就像闲聊一样顺带脱口,“话说回来,几位为何会来俞县呢?据我所知,港口不是更适合几位通商?”   气氛,微凝。   终还是开始了。   沈念七不动声色地清点着送来案前的一盘子糕点,拿了一块递给王君平,王君平攥在手里没吃,只定定看着唐玄伊,眼里敛了轻松,多了一分紧绷。   唐玄伊抿唇微笑,道:“港口去者太多,俞县富庶闻名遐迩,却鲜少来人,鄙人既是商者,自是要买别人买不到也想不到的东西。”   “然,几位既然是从张德县来,应知最近岭南不安生,再加雨林凶险,这还要铤而走险往俞县走动,胆量也不是一般。”戴县令看着手,搓了搓指尖。   唐玄伊面露难色,刻意叹了一口气,“戴县令明鉴,此番来此确实遇见许多凶险,但商人本就吃那什一之利,越是凶险之处,越能抬高价值。港口虽富,但远近中外的商者早已趋之若鹜,东西没甚新鲜有趣,何以来趟岭南,却带回了四处可见之物?”   “这么说,此番来俞县,是想寻到那世间难见之物了?”   “罕见之物人人盼之寻之,岂止某一人。”   “寻物者虽不止一人,不畏生死者却只有君一人。”   “是吗?”唐玄伊面露讶异,随后莞尔,“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好物若能独享之,岂不快哉。”   戴县令眸子闪过一抹微光,他依旧是面带笑容,却直望唐玄伊的双眸。   唐玄伊也不加闪躲,坦荡地回望戴鹏正。   这是一场主客的博弈,两方皆想探到彼此虚实。   王君平若有似无地咬了口快要被捏碎的点心,悄然又望了眼唐玄伊。   这几句问答看似平常,却蕴含着汹涌暗潮。   大理是在极力扮演一位趋利若骛的商者,这才能圆了冒险来俞县的理由。   但戴县令十分多疑,所以每句话都在给大理设置一个陷阱。   半晌,戴鹏正笑了,不再是爽朗的笑,转为了一种无声的微笑。   “那么,客认为,俞县可能会有什么罕见之物呢?”   这句话戴鹏正问的认真,双眸也添了一丝锐利。   似乎当这个问题的答案脱出之时,便会决定接下来,他要如何接待眼前的几位客人。   须臾,唐玄伊抬眸,启唇欲答。   啪——!   然而就在话要出口的一刹,正堂外面突然传来了瓷碗碎裂之声!   “啊!!”一女子尖叫声窜入。   方才所有的气氛都被一瞬间打碎。   戴鹏正脸色突然惨白,神情变得愤怒而焦虑,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低咒了一声,猛地从席上不管不顾地朝外跑去!   其步仓皇,中途撞倒了案几和茶杯,噼噼啪啪在堂中响作一团!   唐玄伊紧忙上前搀扶,“戴县令,小心!”   戴鹏正恍惚了一下,点点头以示谢过,但一转眼便拂下唐玄伊的手,又大步朝着外面跑去。   唐玄伊思忖,转步也跟了出去。   念七君平交换了下视线,也觉得事情不对,遂也紧忙跑去看看情况。   正堂外依旧是一片灯火通明。   一名婢女脸色苍白浑身哆嗦地跪在地上,一只碎裂的陶碗倒在地上,泥棕的汤药悄然顺入青石砖的缝隙,将那股难闻的药味飘得到处都是。   在婢女身边还有一十五岁左右、坐在木轮椅上的少年,眉清目秀红唇齿白,本是一副较好的相貌,此刻却痛苦极大限度地皱成一团,时不时从口中飘出几声低吟,额角滑着虚汗,一珠珠地往下淌着。在他衣服上沾着些药汁,看样子是婢女无意间碰到了少年,将药洒在了他的身上。   “德生,德生!!”戴鹏正第一时间跑到少年面前,他伸手想要紧握少年双臂,却一顿,转而又抓住了木轮椅高耸的轮子上,“德生,德生你怎么样!疼吗?疼吗?”   “我……没事。”那叫德生的少年艰难地说着,似有有一阵痛楚袭来,他倒吸一口气,眼神都有些飘忽。   戴鹏正一眼就看到了旁边跪着的婢女,原本挂在他脸上的好客慈目在一瞬间化为了恶鬼般的狰狞,怒吼道:“说了多少次,要小心,要小心!为什么当做耳旁风!!”戴鹏正扬起手就要打那婢女。   婢女不惧挨打,反而仓皇地拽着戴鹏正的裤脚,“戴公,戴公,是奴婢的错!您随便怎么打奴婢都行,但千万不要赶奴婢走!奴婢只能做些下等活儿,离开这里,奴婢只能等死啊!”   “放手,放手!”戴鹏正紧皱眉心,想要将婢女踢开。   “父亲大人!!与她无关,是儿,是儿想来找大人……”少年艰难大喊,又是一阵低吟。   戴鹏正忽一揪心,又看看婢女。   “滚!滚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戴鹏正力喝,登时有几个衙役上前,双双将那婢女架走。婢女一路哀嚎恳请,声音渐渐淹没在这明亮的灯火之中。   周围终于安静了许多,戴鹏正艰难蹲了身,见少年仍十分痛苦,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打开塞子,将瓶口颤巍巍地凑近少年。   “快,孩子,喝了杜大夫的药,睡一觉就好了。”   少年看着药的眼神有点抵触,停了好一会儿,随后才点点头,饮下那瓶中的药。喝着,有些药顺着唇角流出了些许,药汁在夜中泛着些剔透的流光,看起来十分特别。   见少年神情缓和许多,戴鹏正才竭力一般垮了身子,大口喘息着。   唐玄伊、沈念七与王君平恰好见到了这一幕。   先前没弄明白事情原委,所以唐玄伊未敢轻举妄动,但此刻倒是适宜之时,遂缓步走到戴鹏正身边,道:“戴县令,贱内曾学过写医术,让她替郎君看看吧。”   戴鹏正抬了下沉重的眼皮,见念七正欲上前检查,猛地就站起身,以极大的力道,一把抓住了念七的手腕! 第51章 诡道   “住手!!”戴鹏正脱口而出,整张脸都是紧绷的。   见几人都用狐疑的眼神望着自己,他先是缓缓松开了手,然后尴尬地笑笑,“抱歉,不是不相信贵夫人的医术,而是犬子自小不喜别人碰触。”   “这样哦。”沈念七迅速将手缩回,“那是我失礼了!”   戴鹏正见沈念七原路返回,稍松口气,重新抖擞了下精神,说道:“如几位所见,犬子前阵子出行时将腿摔伤,虽说在各位看来可能不是大病,但因我儿从小丧母,我便对这孩子有些溺爱,他第一次受这么大的苦,我自心疼,让几位见笑了。”顿顿,接道,“原本应准备饭食为几位接风,但我心悬子,怕是会怠慢客人,所以今日就不招待了……因我县居者大多惧外,所以还请几位停留俞县之际,住在县衙我府,待会儿会有人为几位领路,还请几位在此等候片刻。”   “戴县令如此礼代商者,前所未见,还请戴县令万万不要顾及我们。先照顾郎君要紧。”唐玄伊回道。   戴鹏正颔首,亲自握住木轮椅后的把手,说了一句“失陪”,便将少年推走。   离开时,少年无意间侧过了眼眸,用那恍惚而迷离的双眼看向了唐玄伊一行,红唇微动,似想说什么,但下一瞬,却又将头转回,仿佛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   “唐卿,你怎么看?”   月色缭绕,俞县的夜幕终于笼罩了下来,已入亥时。   在县衙府宅的西房里,传来了沈念七一句苍白乃至冷漠的声音。   那是一间上好的厢房,陈设简单大方,木香萦绕,床榻宽松,纱幔因窗缝吹入的夜风轻轻摆动,本是鸳鸯戏水的好时辰,偏被隔壁传来的王君平的呼噜声,以及清脆的落子声打断。   纱幔之内,唐玄伊身着亵衣,长发垂落,眉眼清明,手执一子望着面前矮案上的棋盘,他在拧眉思索,口中喃喃说着:“现在我们掌握的线索十分凌乱,道林绘出的灵鬼图,张德县的干尸,废弃俞县与白骨,以及俞县县令戴鹏正及他的儿子。”唇角微动,轻捏袖口,将手上黑子放在了关键位置。   唐玄伊抬起俊眸伸手示意,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出一分深不可测。   唐玄伊的对面,端坐着同样一身亵衣,长发垂下的沈念七。可她的神情与唐玄伊却有天壤之别,具体来说,“面无表情”非常适合此时对她的形容,若是剖析其心理,约莫也可以用“生无可恋”四字来定。   “现在确实还没有什么头绪,总觉得应该有一样核心之物或是核心之人将所有这一切粘连起来。”沈念七落了白子,抬眸,“说起来,这座府邸实在奇怪,尤其是县令的儿子,只因摔断了腿便有那么大的反应,着实也是少见的,而且少年所服的药物有点奇怪。”   唐玄伊眸子微动,“药?”   “说起来,唐卿有没有发现,这座县城里的县民,脸色多少有些苍白,按理说,一日劳作之后,再加气温颇高,该是面红之相……我觉得,这座县城一定有什么不愿让外人窥探到的秘密,戴县令也有。”顿顿,“唐卿,有没有这种可能,俞县县民是被人顶替?”   “我也想过这种可能。早先在大理寺时,我就翻查过岭南这一代的官宦。戴鹏正是几年前被贬黜到俞县,他的正侧画像显示,此人耳后又一道疤痕。”唐玄伊捻了捻棋子,“今日戴县令险些摔倒我搀扶时,刻意看了一下他的耳后,确有那道疤痕,应是戴鹏正无疑。”   “那就奇怪了……”念七捏着棋子敲了敲棋盘。   外面有脚步声走动,窗棱可见隐隐人影。   唐玄伊与沈念七一同看了一眼外面,这已经是第二次换人了。   “戴县令还真是热情,这时候还要盯着,看来很在意我们的一举一动……”沈念七说道。   “我们不了解俞县的情形,县令也不了解我们的底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总之一切谨慎为上。”   念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要谨慎为上……”唇角弯了一下,眼神发亮地看向唐玄伊,“那我们这夫妇也要逼真一些,千万不能被人抓了把柄。一切从真,从真。”她憋着笑,落子,此盘她很有优势。   “确实要做得逼真。不过……”唐玄伊郑重说道,“沈博士可以放心,此番决定是为了方便确保沈博士安全,我不会碰沈博士一根汗毛。”他唇角一弯,落子!   于是,沈博士不开心了,咋了下舌,再度恢复了生无可恋的表情。   她决定,要在棋上杀得唐卿片甲不留。   唐玄伊像是看透了沈念七的小心思,双指夹起一颗棋,正正落在了一个隐藏的关键点上。   结果一下全盘逆转,沈念七的白子全都掉入了唐玄伊的陷阱里。   “唐卿,你——”沈念七愕然地看了看棋盘,又愕然地看看从容收子的唐玄伊,“你对我做局!”   唐玄伊将攥起的一把棋,一松手,尽数放回棋盒里。   “兵者,诡道。千万不要大意。”   沈念七眉心一紧,她本就因着美梦破碎而烦躁不堪,下个棋还被唐卿一通收拾,不由怒从中来,忽的上前,不讲理地将矮案双手一捧,然后压在地上,一口呸熄了火烛,用力一拉纱幔,回头就是一句怒吼:“下什么下,不下了,睡觉!”   她闷闷不乐地面壁一躺,生生拽走了被子。   唐玄伊哭笑不得,也没反驳,拉过被沈念七余下的一个被子角,从容不迫地盖在身上,他躺在最外侧,闭眸休养。   “唐卿……”过了许久,面壁的沈念七悄声开口,“你说,我们,会活着回去吗?”   “会。”唐玄伊回道。   “如果……我们明日就要死去,你会做些什么呢?”   唐玄伊顿了一下,“我没有想过,因为不会死。”   沈念七轻声笑起,“果然是唐卿……”一转,声音又沉了一些凉薄,“但我想过,我每日都在想,若是我变成了骸骨的模样,唐卿是否能认出我,带走我……若是不能,我倒宁愿长埋地下,长长久久的睡去,一辈子不要见人了。”   唐玄伊缓缓抬起长睫,稍侧眸看向念七,她只留了缠绕长发的背影给他。   唐玄伊眉宇流露出一丝困惑,伸手,下意识想要抚过她的发丝,指尖一顿,手缓缓收回,放下。   “为什么,一定要跟我走?”他问。   沈念七缓慢而幽长地吐了一口气,回身,停在了唐玄伊的面前。   她与他四目相接,因忽而拉近的距离,分享着彼此清浅的呼吸。 第52章 夜客   她就那样看着他,似要望入他眼底最深的地方。   唇角浅浅一弯,垂下长睫,一点点将脸靠在了唐玄伊的颈窝。   “这个答案,我希望有朝一日,唐卿可以亲自告诉我……”她轻吹了一口气,像是刻意报复唐玄伊方才的杀局。   唐玄伊浑身一绷,唤了两声“沈博士”,旁边却已传来念七均匀的呼吸声。   那温热的气息宛如薄纱般游走在唐玄伊的脖颈处,一点点将唐玄伊的理智蚕食鲸吞。   平日唐玄伊恪守周礼,对任何女子都无任何越轨之举,更没去过烟花之地。如今从未沾过女子这一点,反倒成了他的致命伤。   唐玄伊第一次感到些许的无措,一口气提到心口,如何也放不下来。   那种热度,像是一把火,迅速在血液中燃烧。   其实,原本的他,一向是坐怀不乱的。   但偏偏面对的却是她……   他尝试闭眼默默背诵《唐律》,但片刻之后,又缓缓睁开。   他又盯着上梁很久,终于将最后一口气也吐了出来。   今夜,该是无眠了。   “也许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轻扶着沈念七的头,小心翼翼从床上坐起。   身后念七动了动身子,以最差的睡姿一把拥住了被子。   “唐卿……”她梦呓,甜美地咯咯笑了几声。   “睡得倒快。”唐玄伊望着她,冷不丁笑了出来,“明明下棋更加安全。我终究是个身体无恙的男子……”   良苦用心,毁于一旦。   他抢回被子,从头到尾将沈念七盖严,将她凌乱的长发一一顺于耳后。   他望着睡着的她,指尖抚过她清秀的脸颊,平日严肃的脸上,无言多了一抹柔,“总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沈念七,你究竟是谁,又为何,出现在我的眼前?”   忽在她的脖颈处看到一个坠下来的蓝色滴水玉。   唐玄伊停了手,小心托起玉佩,略微拧眉。   这玉,有些眼熟……   但,也不是甚名贵之物,见过也不足为奇。   他又将玉佩塞回念七领中,然后穿了鞋子,远离了床榻。   本欲整理下案情思路,窗外突然传来些许动静。   唐玄伊狐疑,轻步来到窗畔,将窗子推开一个缝隙……   窗子对面是一条附带着花园的小路,路的一头是县衙后门,另一头之通前堂。   此时后门大敞,冷风呼呼从外灌入。   戴鹏正焦虑地在门前踱步,陈县尉也站在一边,除他们二人之外,再无其他。   不多时,一头戴八卦面具的黑衣男子从后门跨入。男子手提一只木盒,步履不缓不急。   他的到来让戴鹏正一下振奋起来,大步流星走去接待。   面具人将木盒子提起,交到戴鹏正手里,戴鹏正小心翼翼接过,当下就打开确认里面的东西。   因着距离稍远,唐玄伊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借着两旁光火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那盒中拿出来的,是几个小瓶,瓶子有些眼熟,像是戴鹏正喂给德生的药……   面具男子突然转过头看向唐玄伊的窗子!   唐玄伊迅速闪躲,避开了窗口的缝隙。   那面,戴鹏正小心将木盒交给陈县尉,见面具男子依旧凝视着窗口处,问道:“无生,怎么了?”   那叫无生的男子仍然望着窗子,又垂眸看向西房前守着的两名衙役。   “府邸,可是住人了?”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艰难挤出的音。   戴鹏正看了看那边,了然,说道:“只是几个旅商,过几日便走。”但话虽这么说,戴鹏正也警惕地四周望了一下,上前半步道:“跟我去正堂吧,余下的在那里说。”说着,先一步前行带路。   无声又看向那摇曳的窗口,半晌,才迈步离开。   一行人终于消失在了院中。   窗内唐玄伊悄然看了一眼,见人已走远,方稍稍松了口气。   “唐卿?”沈念七揉着眼睛从塌边走来,“你怎么还没睡。”一定,脸色苍白道,“不会是我睡姿太差把你打醒了吧。”   “不是。”唐玄伊半身倚靠窗子,“刚才有人来了,所以多留意了一下。”   “人?”沈念七先松了口气,随后也走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   有人正关着县衙的后门。   “真的……这个时辰,来得是什么人?”她小心而缓慢地将窗子关严。   “送药人。”唐玄伊回道,“似乎是给戴德生的药。”   “药?”沈念七咬了咬食指,“我记得,今日戴县令好像提到‘杜大夫’三个字,是不是就是那个人?也不知此人究竟什么来头……”   “有点意思。”唐玄伊指腹滑过窗棱,“该去会会的。”   沈念七眼前一亮,“唐卿,你想出见到这个杜大夫的法子了?”   唐玄伊指尖一顿,紧抿的唇,弯了一丝浅浅的弧。   沈念七一看唐玄伊的表情,似笑非笑,通常唐卿在如此浅笑之后,都会有人遭殃。   她抻了个懒腰,又拉开窗子吸了口夜间的空气。   “总觉得,这俞县的空气,带了点异香。”她眯眼吸了吸,“很轻很轻,但……使人迷醉呢。”   ……   王君平端坐在房间中央,额角流下来一滴冷汗,顺着下颌,落在了席上。   此时,天色刚明,虽溽热,但清晨的氛围终究是沁人心脾的,外面鸟儿鸣叫,一派大好时光。   但王君平却没有这个心情品味,一双眼睛直直地等着倚坐在窗边,正在擦拭短刀的唐玄伊,以及端坐一旁,正用着凄切眼神凝望自己的沈念七。   王君平咽了口唾液,动也不敢动一下。   他不过就是睡了一个觉,怎么一醒来就变成这个局面了?他努力在思索着自己过往究竟做错过什么,尤其是来岭南之后……难道是昨夜打了呼噜?   王君平冷汗是越流越多。   噌——!   白布从短刀尖端滑出! 第53章 做局   王君平像惊弓之鸟一般跟着一颤。   唐玄伊又拿起短刀抬在眼前细看,洁如镜面。   唐玄伊缓缓侧过眸看向王君平。   王君平抽着嘴角,只能直直回望着唐玄伊的那双利刃般的眸。   “王少卿。”唐玄伊唤道。   王君平身子一抖,“在……卑职在!”   “大理平时待你如何?”唐玄伊露出了一抹关切而温柔的笑。   唐大理笑了……   王君平鸡皮疙瘩一下就爬满全身,双膝不自觉向后挪动半步。   就在唐玄伊刚拿着刀转过身来,王君平突然就将头磕在地上,大喊道:“虽然不知卑职究竟犯了何等大罪要唐大理亲自处决卑职,但当卑职入大理寺的那天,就发誓只对唐大理效忠,身先士卒,绝无二话!若是大理想要卑职今日死,卑职绝不活到明日!但、但……”   唐玄伊停下步子,耐心地问:“但什么?”   “但、但……但还有没有余地……”王君平勉强地扯了一丝笑,这笑却苦得不得了。   唐玄伊深眸里无声地再露疼惜,轻拍了下王君平的肩。   “王少卿,忍一忍,一下就过去了。”唐玄伊顿顿,“实际上,我要逼出一个人,所以需要王少卿受一点小伤。”   王君平眼前突然亮了,原来不是要杀他啊!   王君平就像是打了鸡血似的一下坐得笔直,双目炯炯有神,“别说小伤了,命都可以给大理!”他一下把手臂伸出,“随大理处置!”   沈念七偏头一笑,“方才王少卿不还嚷着要回旋的余地吗?”   王君平不好意思地一笑,“那个呀,那只是走流程、走流程……”   “这样哦……”念七喃喃自语,“那我就放心了。”   “什么放心?”话音未落,胳膊上突然就挨了一下。   “啊!!”王君平哀嚎一声,方才的英雄气概一下垮了一半儿。   一回头,那一道一指长的小伤已经渗出了一点点血红。   王君平哀怨地说:“大理,您倒是说一声啊……”   唐玄伊很认真地抬头,“我刚才,不一直很认真地说?”   确实是因为自己在和沈博士拉扯所以走神了。王君平有苦说不出。   “总之,王少卿什么都不用想,只管负责疼就好。”这时,沈念七拿着一个小瓷瓶过来,将一些粉洒在王君平伤口上,然后将一个瓷瓶翻出,倒了一颗药,亲自喂给王君平,“来来,胳膊伸好。”说着,又将一根带子用力系在王君平的手臂上,一拍王君平肩膀,“万无一失,放心吧。”   “什么万无一失?”王君平拧着眉看自己身上这身儿装配,“这是做什么啊?止血吗?”   “当然是防止蛇毒扩散了!”沈念七回道。   王君平晴天霹雳,一低头,看到伤口已经变了色。   “蛇、蛇毒……沈博士,你——”王君平目瞪口呆,“这、这不是普通的刀伤吗!?”   “普通刀伤岂用得着找大夫,随便找个阿婆都能给你搞定。”念七灿烂地笑笑,“还是蛇毒好,蛇毒应景。你放心,药博士给备的解蛇毒的药我已经给你吃下了,提炼的蛇毒也只用了很少一点。放心,放心。”   “很少一点……”王君平不知道时,尚且没事,当他知道自己中了蛇毒后,突然感觉整个人浑身都不对劲了,“沈博士,我头好晕,我、我可能要死了……我……”话没说完,白眼一翻,就这么躺地上昏过去了。   沈念七一愣,回头看向唐玄伊,“唐卿,怎么办?少卿晕了。”把了下脉,“应该是被自己吓晕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令唐玄伊也定了片刻。半晌,说道:“晕了,兴许更好。”   念七也同意,点点头,为王君平又看护了一会儿。   没片刻,一切准备就绪。   唐玄伊与沈念七交换了下视线,随后回身喊道:“来人啊,来人!!!”   沈念七也跟着大喊:“快,快来人!!”顺手沾了点水,洒在王君平脸上。   “砰”的一声,大门被推开。   “出什么事儿了?!”陈县尉持刀而入,身后也跟着好几个衙役。   “吕君受伤了!”沈念七大喊,“看不到吗!”她露出了万分焦虑的表情。   陈县尉一看,无论发生什么,地上王君平面色发黑,手臂带血,一派将死之状……他低咒一声,交待让衙役盯着,自己一转脸儿离开了西房,再回来的时候,身边已多了戴鹏正。   戴鹏正见状一怔,甩着宽大的袖子急忙朝前走了几步,道:“究竟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伤了?!”   唐玄伊长揖,“戴县令,吕君方才想要收拾东西,未料被割过毒蛇的短刀划伤,现在流血不止已有生命之忧,贱内只会皮毛,无法应付,还请戴县令帮忙引荐大夫……”唐玄伊愁眉,眼眶发红,“吕君虽是仆役,却一直在我身边宛若家人,还请戴县令帮忙!”唐玄伊刻意在后面几句注入了情绪。   “这——”戴鹏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沈念七适时加了一句撕心裂肺地哭喊:“哎呦我的吕君呦,你年纪轻轻,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没有了你,何人再能像你这样伺候我们夫妇!不,不……别人我们不要,只要如亲人一般的你呦!”   戴鹏正被这惨嚎弄的心慌,看了看王君平胳膊上的血,又看看他脸色,思量几许,转身与陈县尉走到一旁,眼神瞥了下王君平。   陈县尉小声说道:“戴公,您看……?”   戴鹏正皱眉,有些犹豫,扬起手拒绝,道:“看他这样子,很有可能真如唐君所言染上了蛇毒。”   “不过就是一个仆役,犯得着吗?死了不也就是死了。”陈县尉哼笑,“还是商人的仆役。”   戴鹏正摆手,“商贾地位虽低,但唐君终究是从长安来的,长安商人大多与朝廷有所往来,若真有人命在此不依不饶,怎么都是个麻烦了。不若……”   “戴公您打算让他们见杜大夫吗?”陈县尉讶异。   “事出有因。虽然杜大夫平日忙碌,但医者仁心,县里真的能医人的,如今只有他了。”   “那下官亲自带他们去。”陈县尉说道。   戴鹏正长吸口气,点了点头。   一片哄乱中,唐玄伊无声地扯动了下唇角。   ……   半个时辰后,陈县尉带着唐玄伊一行来到了县城的最北端。   此处清幽宁谧,没有半分县城中心的喧闹杂乱,僻静的像是桃花源林,其地无门,树旁立了一只牌匾,匾上没有提字,只画了一株叫不出名的花。   唐玄伊与沈念七一同将王君平抬到门口,一位青衣的小童在门口接应。   见到陈县尉,小童揖礼。陈县尉先大致说了下情况,小童随即急急唤人将王君平带入后堂,而后又折回请其余客人入内等候。   正堂与其他府宅有所不同,并非是回字封闭之地,而是一处只立了四根木柱,遮顶,四面却镂空的设置。中间摆着方方正正的矮案及四方席子,再旁边有人端坐抚琴,一曲《广陵散》在耳畔轻绕。   沈念七环视四周,到处都挂着纱帘,随风飘摆,有种梦幻缥缈之感。她忍不住在堂中溜达几圈,窥视了下那纱帘,许是因风王南吹的缘故,正如流水般于半空波动。   “北风……”沈念七忽然想起昨夜闻到的那阵清浅的异香,于是又专注地闻了几下,却没半分那股气味,反而多了一些刺鼻的浓烈花香,再一看,发现周围种植了不少五颜六色的花。   正当这时,一页纱帘被纤细白皙的手指挑起。 第54章 风起   脚步太轻,沈念七竟一时没有察觉,紧着退了两步回到了唐玄伊的身边。   那面,传来了一声温雅的笑声,帘子掀开,一青衣男子走入。   其人束发,眉目清秀,面如璞玉,明眸皓齿。但脸色十分苍白,身子骨单薄的紧,才一进来,就急着掏出一块黑布方巾,遮于唇前咳了两声。   唐玄伊起身揖礼,沈念七随之。   陈县尉也紧忙站起,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那人先是扬了扬有些苍白的唇,伸手示意几人坐下说话,自己收回绢布,走到旁边的铜盆子里稍微沾了沾手,以白布擦拭,然后才走回端坐于唐玄伊的面前。   “请几位放心,那位郎君中毒很浅,再加身体强健,并无大碍。我已差人煎熬清毒解药并为他包扎,就是要几位再稍等片刻。”   “多谢杜大夫。”唐玄伊再度长揖。   陈县尉也打算入座陪等,谁料右脚才刚弯下,就有一人匆匆赶来,附耳对陈县尉说了什么。   陈县尉眉心一拧,“怎么这点事你们都办不好!”他骑虎难下地看向杜大夫以及唐玄伊。   杜大夫浅声笑了一下,“若有事,陈县尉先走无妨。我来进地主之谊就好。”   陈县尉还是有些犹豫,可也已经坐立不安,最终点头,起身揖礼说道:“那我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杜大夫随时差人去县衙叫我。另外,外面留了人,几位客等会儿离开时,跟他们说声便好,他们会护几位周全。”见唐玄伊颔首,陈县尉便转身离去了,不久,身影就消失在了这缥缈的纱帘中。   间陈县尉走了,沈念七觉得自己也颇为碍事,为了做个“贤内助”,念七很有眼力见儿地主动问道:“郎君,外面花开正艳,不知可否出去透透气?”她看了眼唐玄伊,又看向杜大夫。   唐玄伊先一步开口:“杜大夫抱歉,贱内一向调皮,大概是看花园甚美,有些坐不住了,不知是否方便……”   杜大夫笑着点头,“这是自然,花开自是要人赏,这位娘子如此欣赏我的花,该是一溪的荣幸。”   沈念七抿嘴微笑,看了眼唐玄伊,随即溜达着离开了。   陈县尉走了,沈念七也走了,这诺大之处,只剩下了唐玄伊与杜一溪两人。外加还有一名抚琴的男子,还是那曲《广陵散》,绵长而悠远。   这时,小童端来了煮茶的器具,杜一溪亲自为唐玄伊煮茶。   “方才陈县尉与我那小童说,几位是从长安来的贵客。”他亲自提壶替唐玄伊倒茶,茶水徐徐入盏,袅袅雾气伴着清新茶香,应情应景,“我身子自小薄弱,平身鲜少出去走动,所以每遇来客,都忍不住想问问外面的缤纷之景。既然还需等待片刻,不知客是否可以与我聊上一二?”   唐玄伊颔首示意感谢,端起茶盏,闻香,是难得一见的蜡面茶。   “其实大唐风景无论哪处也都大致相似,不过是亭台楼阁高矮不同罢了。真要说的话,让鄙人记忆犹新的,还真是到了岭南后遇到的一桩事。”他轻晃茶盏,饮了一口,离唇时,接道,“经过张德县时,鄙人曾见到了一具骇人的尸骨,其实做行商多年,饿殍浮尸哪一个没见过,但像今次见到的这般触目惊心还是头一遭,看了一眼,便几夜无法安睡。”抬起眸,无声看向杜一溪。   正在给自己倒茶的指尖微顿。   “尸骨……”杜一溪眉眼微露黯然,“身为医者,在岭南这种地方,看到什么样怪异的尸骨都不会意外了。岭南,本就是一座墓冢。客若打算在此多待几日,便不要讶异于此了。”杜一溪并没在露出特别的表情,就是这样,依旧盯着茶水流入盏中。   “看来,是鄙人大惊小怪了。”唐玄伊又饮一口,味略苦,涩在口中。   半晌,他看向仍旧在抚琴的男子,“杜大夫似乎很喜欢《广陵散》这支曲。”回眸重新望向杜一溪,“杜大夫很欣赏嵇康?”   杜一溪微笑,摇头,“不,不是嵇康。”他将茶盏放下,“而是曲中人,聂政。”顿顿,“聂政为报杀父之仇,忍辱负重,以曲入殿,孤身刺杀韩王。最终大仇得报,大快人心。”   唐玄伊长睫微动,不动声色地看向余下的半盏茶。   “然,曲中人大仇得报,抚琴者却含冤而死。”   “他活该至此。”杜一溪突然说道。   唐玄伊眸底撩过一丝光晕,“此话怎说?”。   杜一溪将茶盏轻轻放回案上,儒雅笑容上不知何时添了一抹凉意。   “嵇康不理世俗人情,专注于行,自以为大道,但最后又如何?还不是死于司马昭之手?若不能掌握权势,有才有德也不过是死后空泛碑文罢了。”   小童再次入堂,来收拾桌上部分茶具。   “那若杜大夫是嵇康,又当如何呢?”唐玄伊看了那小童一会儿,又问。   “我若是他……”杜一溪齿间略微用力,周围气氛忽然冷却了下来,冷得逼人,冷得宛如掉进了千年寒洞。   唐玄伊深望着他,似乎只要一点,再多一点,他就能从蛛丝马迹中了解到杜一溪儒雅外表下隐藏的什么。   “啊!”可就在这时,身旁小童突然低喊。   没拿稳的茶具忽然坠地,发出了一通“叮叮咣咣”的巨响!   “杜大夫,对不起!”小童惊吓,苍白着一张脸一个劲儿道歉。   杜一溪几乎是一瞬间恢复了最开始的表情。   他勾起了薄唇,对着小童温柔浅笑,“没事,你没伤着就好。”   只是须臾,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   弦,又恢复了最开始的模样。   唐玄伊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也许还是太急功近利了,暂时,作罢吧。   一个用过的茶盏滚落,正好掉在了案几的正中间。   唐玄伊与杜一溪下意识同时伸手去捡。   两人只见同时碰到了茶盏。   就在这时,唐玄伊突然看到杜一溪一直被衣袖遮住的手腕上,露出了一大片烫伤的痕迹,肌肤褶皱,触目惊心。   唐玄伊眸子忽然一颤!   杜一溪亦是指尖一僵。   一阵风从四面八方灌入正堂,纱帘在他们中间,无声无息地掀起了一阵波涛般的风摆。 第55章 花香   恰逢曲终,一片宁谧之下,气氛突然紧绷起来。   杜一溪突然将手缩回,唐玄伊也缓缓回到了原座。   小童先是对两人都连连道歉,随后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也包括那个原封不动落在地上的茶盏。   “过去被火烫的旧伤,惊吓客人了。”杜一溪含笑颔首。   “不,是鄙人失礼了。”   两人皆以礼相回,但二人的视线却从始到终没有从彼此眼中脱离开。   许是试探,又像一种判断。   半晌,杜一溪恢复了最开始的清淡笑容,“时候,应该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王君平捧着包扎好的手臂从后堂走回。看样子毒素已清,只是面色还有些许苍白。   “阿郎……”王君平轻唤,视线在唐玄伊与杜一溪之间徘徊。   有事,却又好像没事。   唐玄伊从席上站起,“给杜大夫添麻烦了,请问,需要多少——”   “不用了。”杜一溪先开口打断,“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举手之劳,岂会收钱。”   唐玄伊长揖感谢,刚要迈步——   杜一溪忽然伸手拦住了唐玄伊,他低垂眸子看向地上一只被纱帘撞开的蜜蜂,蹲身捡起,见蜜蜂马上又生龙活虎地动着脚,杜一溪才稍松口气,伸手将蜜蜂送走了。   “杜大夫真是仁心。”唐玄伊说道。   “医者本性罢了。”杜一溪才伸手示意,“一溪送几位。”   唐玄伊颔首。   ……   另一面,沈念七从正堂出来后,一直在院中的花丛中徘徊。   她弯下身将院中的几种花都闻遍,却未有昨夜在县衙府邸闻到的那股顺风而来的异香。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那只是她半梦半醒时做的一个梦。   沈念七狐疑起身,重新环顾四周,该闻过的都已经闻过了,一株也没落下。   “真是奇怪……”念七喃喃自语。   忽见一只蜜蜂落在了一朵花上,但没一会儿,蜜蜂便转而朝着另一方飞去,另有几只也紧随其后。   “蜜蜂……?”念七习惯性地轻咬下唇。   此时正是蜜蜂采蜜的时辰,但它们结伴离开,难道是在这边还有另外一处花田?   念七灵光一闪,跟着那蜜蜂去了。   没一会儿,来到一处密林。密林下方是联排的灌木丛,树叶层层叠叠,将路围得密不透风。   蜜蜂很快便从细小的缝隙里钻了进去。   念七加紧了步子,却在跨入的一刹悬住了脚!   她一点点将视线落下,看向悬起的脚下。   一根极细的银丝泛出了一抹微亮的流光,只差毫厘,就会断开。   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沈念七屏住呼吸,心底泛起了一层细密针扎般的后怕。   她小心翼翼地将步子挪回,右眉蓦地一跳。   视线……为什么会觉得,正有一抹视线紧盯着自己?   森森冷冷的,让人十分不舒服。   身后不远处传来杜一溪与唐玄伊的说话声。   沈念七调整了下呼吸,又看了看那密不透风的密林。   “这也没什么好玩儿的。”她刻意说了一句,故作镇定地抻了个懒腰,快速转头离开了。   没几步,就见着了唐玄伊、杜一溪,以及已经包扎好手臂的王君平。   “吕君。”沈念七先紧张地看看王君平的伤势,见没事,便露了一抹笑,感激杜一溪,“多谢杜大夫相救。”   “应该的。”杜一溪礼貌回答,但却瞥了眼念七回来的方向,无声地抿了下,“阿七娘子对我这丛里的花可是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这花五颜六色,开得让人舒心。”沈念七笑笑。   杜一溪不急不缓地点了下头,转而又温雅一笑,“若是阿七娘子喜欢,随时可来。”一顿,“……当然,是与唐君一同前来。”   知杜一溪开了一个玩笑,几人配合着笑了两下,但很快便被杜一溪的一阵咳嗽声打断。   “各位也看到了,我不太能见风,便不远送了。”杜一溪将黑巾握在手中,“还望各位见谅。”   “杜大夫注意身体,我们就先告辞了。”   唐玄伊揖礼,杜一溪回礼。   但随着转身,唐玄伊的神情慢慢变得警惕起来,尤其是瞥见身旁表情同样不大自然的沈念七之后。   心下有了几分掂量。   沈念七也回望向唐玄伊,启了唇。   唐玄伊无形地将食指点在自己唇上,眸子瞥了眼周围衙役。   念七点头,一转语气,开始对王君平嘘寒问暖。   唐玄伊视线微微向后,却并没回头。   而这面,杜一溪一直目送唐玄伊与沈念七。   他的眼神是温雅而好客的,但随着一行人的身影越来越远,那张温笑的清秀容颜,不露痕迹地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咳……”他又咳了一声,用黑布沾了沾唇,随后转身朝着沈念七方才去过的地方走去。不久,便立在了灌木丛前。   他先垂下视线望向下方,看了一会儿,而后蹲身,以指腹很轻地拂过那道银丝,并未有断裂之处。   一抹身影从旁边的树干上跃下,几步走到了杜一溪身边。   杜一溪掸了掸自己的手,起身看向了那张八卦面具。   那人摇了几下头。   杜一溪冷意稍散,转头看到灌木丛旁有一支绽放的花,心情转为愉悦,遂弯身去摘。   他微笑着将那支花放在鼻下轻轻闻了闻。   “无生,近来这花,开得甚好。对了……”他又抬眸看向无生,“待会儿要好好与我说说,张德县的尸骨,是怎么回事?”说道最后一句时他笑了,但那支美艳的花突然被五指捏碎!   无生面具下露出的那双眼忽然闪动了一下。   血红的花瓣落在地上,又随风飘散了。   ……   返回县衙后,沈念七第一时间替王君平重新检查伤口,发现里里外外确实处理的十分仔细。   沈念七感叹,“不管其他如何,这杜大夫的医术,倒是货真价实的。”笑着一拍,“这伤口抱得漂亮!”   王君平“嗷”了一声,疼得牙都磨出了声,“还不是沈博士,竟然给我洒了蛇毒,万一……万一我就此归天了,谁来伺候大理!”   沈念七一笑,“我呀。”   王君平目瞪口呆,沈念七却笑开了,认真接了一句:“你就放心吧,本来那点药量就死不了人,不过是有些麻痹,我的医术你还不了解吗?”   王君平右脸一抽。   医术?医术是什么?专门在死人头上动土的沈博士会有医术这种东西? 第56章 烙痕   沈念七咳了一下,也有点心虚,随后接了一句:“反正,杜大夫是正经大夫,人家都说没事了,你就别操心了!”   杜大夫?那位说不定比沈博士还危险!   王君平翻过身可怜兮兮地蜷在榻上,一副受欺负的委屈样。   沈念七自知理亏,也不再折腾王君平,恭恭敬敬地给这位位高权重的王少卿盖上被子,假模假样地长揖后退,一溜烟儿跑到了案几旁。   唐玄伊此刻正坐于席上闭眸深思,片刻前沈念七将院中情形告诉他之后,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   沈念七其实已经习惯了唐玄伊思考时的沉默,遂也不打扰,端过方才衙役送来的汤饼,以勺送了一口。   因为方才为王君平检查伤势的原因,这汤饼送来有一阵子了,汤水被面片吸下了半碗,发得大了一倍,咬在口中黏糊糊的,难吃的不得了。   一向注重味道的沈念七皱了小脸儿,但还是准备强行吃下。   刚一抬了勺子,碗边儿就多了一小盒东西,溢着香喷喷的味道。   沈念七追着味道过去,竟是一盒包裹粗糙,气味却香甜的点心。   一抬头,发现唐玄伊不知何时已将她碗黏糊糊的汤饼拢了过去。   “回来时顺路买的,不知味道如何,尝尝。”唐玄伊说着,舀了一勺汤饼入口,俊眉微皱,但不改风度,仿佛任何食物放在唐玄伊面前,都能让他吃出只有朝廷大员才可以享受到的美食。   沈念七有些出神,小心拆开包裹在点心外面的油纸……一股暖流却无声无息地沁入心间。   沈念七将点心又包回,双手捧过唐玄伊另一碗也已经放凉的汤饼,说道:“点心好吃要慢慢品,此刻一碗汤饼足以,这碗,归我了。”   她笑了下,吃下一大口,夸张地摆了个享受的表情,然后咗咗勺子,说道:“对了,唐卿,刚才回来看你一直思考,没敢打断你,我离开后你与杜大夫聊得如何,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与案件有关?”   唐玄伊勺子微顿,“杜大夫……现在还说不好是否与旅商案有关,但这个人有些神秘,好像藏着什么秘密。”他将勺子放回碗中,“方才在他的手腕上,看到了一处可疑的烫伤。”   “烫伤?”沈念七狐疑,“怎么个可疑法?”   “杜一溪称那是被火烫伤,但烫伤边缘整齐,我想,是烙铁所至。”   原本在榻上休息的王君平一听开始讨论案情了,登时清醒,一溜烟儿也跑来入席,恰好听到了唐玄伊的那句,于是讶异道:“烙铁?大理,这个杜大夫难道受过刑?”想想又摇头,“不对啊,大理寺有大唐最全的刑具,但烙铁之刑一般加之于身,为何会在手腕上?”   “难道是……”念七咬咬唇,“私刑?”   沈念七将最后一碗泡沱的汤饼端到王君平面前。   “又或者……”唐玄伊食指骨节在下唇划过,“是想掩饰什么,所以特意用烙铁烫掉。”   此言一出,刚拿起勺子的王君平以及正欲收回手的沈念七都定在了原地。   “竟能如此狠心毁掉自己的肌肤,若真是掩饰什么,那腕上之物一定是性命攸关的。”沈念七将手收回,已无心情再吃,紧皱着绣眉,又道,“会不会身上有灵鬼图?”   王君平摇头,“不可能的,我曾听过去负责过灵鬼的同僚提过,灵鬼团成员的图案都是纹在上臂的,无一例外,又岂会出现在手腕上。”   沈念七右手“啪”的拍在了额头上,像这种思考案情的事,真不适合她。   “在这里思来想去,真不若有具骨架放在我面前!但无论什么都好,哪怕不是骨头是尸体,或是我最讨厌的腐尸……但只要有线索,重要线索,都好比拼凑这些可以有多种可能的细枝末节。”   唐玄伊长睫微抬,“或许……”   “或许什么?”沈念七眼前一亮,“真能找一副尸骨给我?”   唐玄伊将外袍搭在手上,指尖搭放门上,回眸说道:“或许,我要履行旅商的职责出去挑货了。你们别乱跑,在这里守着。”   “我也——”沈念七满眼璀璨起身想跟。   “砰”的一声,房门开了,又关。   沈念七撇了下嘴,滑回席坐,也不端坐了,索性盘着腿,一脸不乐意。   正吃着汤饼的王君平看看房门,又看看一脸阴霾的沈念七。嚼着东西,含糊地问道:“沈博士,话说回来,你昨夜和大理过的怎么样?有没有什么进展?”   一提“昨夜”,沈念七的脸更黑了,“王少卿觉得,你家大理会与我有什么进展?”   王君平困惑地放慢了咀嚼的频率,“没进展?不应该啊……”他环顾四周,回头一笑,“我还特意管那个陈县尉要了一副棋送来,睡前陶冶下小情操,多有助于培养感情啊。”王君平跳了跳眉,一脸猥琐。一扭头又惊喜发现旁边竟然有一包点心,遂伸手去抓。   “啪”的一声,沈念七的手掌重重落在了矮案上。   “沈博士……”王君平惊得手缩了一半。   “王少卿,那棋……是你要来的?”沈念七很有涵养地,微笑的说道。   王君平松口气,回道:“当然!怎么样,用到了吗?”他得意地抬起下颌,又继续抓了一块,一口将点心咬出了个月牙儿。   沈念七撑着自己的额头,半晌,以保持微笑的表情咬牙切齿道:“赶紧端走,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   沈念七从王君平手上夺过那半个点心,气哼哼地开窗透风去了。   王君平瞠目结舌。   沈博士不喜欢棋子吗?   他困惑地挠挠头,女人心海底针,下次……要不要准备些书籍?   ……   白日的俞县比夜晚看时更加繁华,虽没有长安货物玲琅满目的东市与西市,可宽敞的道路上,到处都是自备了草席的买卖人。他们一个个席地而坐,只是吆喝的声音有点恍惚缥缈。 第57章 酒客   对于外来人,他们一如既往地警惕,当唐玄伊经过他们时,叫卖声无疑会稍作迟缓,身上也会凝聚来自于四面八方的视线,其中亦包括了那从县衙就一直追随着唐玄伊而出的另一抹暗藏的视线。   唐玄伊不在乎,负手垂眸像正常商贾一般挑拣货物。但看了几家,他发现这里的生意人摆出的大多是一些自家腌制的咸鱼与部分野菜,就算是衣物,也是粗布麻衣,并没有什么特别。   于是他停在了某一处,弯身对一位卖糙木手串的买卖人说道:“我想打听一下,俞县可还有其他市集?”   买卖人连眼睛也没抬,一边随手丢丢货物,一边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说道:“没有了,就这一个。”   “那,你可知这里有甚值钱东西可买?”唐玄伊又问。   买卖人指尖微顿了一下,半晌,哼笑,“毒蛇,蚊虫,算不算值钱东西?”他侧卧了身子,一脸不想再回答什么,径自吆喝起来:“手串……手串……”声音亦是十分缥缈。   唐玄伊站起身,重新看向这诺大的集市,一种违和感悄然浮现。   俞县商贾少,大多都是县民自己弄点东西出来卖。按理,买卖人比商贾直爽,讲究快出快走,但俞县的买卖人却过于松散,似乎手头东西卖不卖得出,是不是会砸在手里对他们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更关键的是,这里并没有足以撑起俞县开销的货物。   正当唐玄伊深思之际,一阵骚乱突然在他的面前炸开!   几个大汉正围着一名男子从一间酒铺子里出来。   “你已经没有酒钱可佘了!如果掏不出方才那几壶酒的酒钱,我们就打得你娘都认不出来!!”几个大汉个个横眉怒视,恨不能挥起拳头就要揍人!   但与之相反的是,被他们围在中间,眼看就要“连娘都认不出来”的佘酒人反倒是一脸洒脱不羁,大笑着几声说:“不需要急,酒钱总是会出来的!”话音刚落,那人瞧见了正欲无视一行直奔酒铺的唐玄伊,于是大喊道,“那是我的友人,看,我就说酒钱总会来的!哈哈!”   一句话落,唐玄伊前行的道路突然被大汉团团围住!   突如其来的瞩目令他瞬间失去了去酒铺暗查最“隐蔽”的优势。   唐玄伊静默片刻,收回步子看向同样被围住的男子。   那人的眉目仍是带笑的,其内还闪着一丝纠缠的意味。   唐玄伊叹了口气,猜测或许是看出他并非本县人所以才唱了这么一出。   为了不使事情变得更加麻烦,必要快点了结。   于是唐玄伊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了足够分量的“开元通宝”,摊在手掌心上。   “拿去,放了他。”   这干脆利索的决定,不仅令几名大汉愣了一下,就连那男子自己也愣了一下。   一名大汉半信半疑地从唐玄伊手上接过铜钱,见确实够了数,这才给余下几人使了眼色,满意地返回酒铺。   人渐散去,唐玄伊也不愿多留,继续迈步进入酒铺,并选了一个不大起眼的角落。   谁料刚端坐于榻上,那男子也信步追来,自来熟地甩开下摆一不做二不休往唐玄伊对面一扎。   “再来几壶酒,点几个菜!”他回头就对掌柜喊道。   有了金主,酒铺的人也特别配合,没一会儿就将酒菜备齐。   紧接着,男子便像是请客的主人一样,给唐玄伊倒了一碗酒,道:“来,别光看着,吃酒吃酒,尝尝这岭南的名酒博罗!”   他大大方方用手一指,摆了个“请”的动作,然后才给自己倒上酒。   动作一气呵成,半点没有陌生人的样子。   唐玄伊失笑了,这自来熟也真是做得如火纯情了。   不过幸好早已见惯了沈念七的无视世间规矩,所以一眨眼就恢复了常态。   实际上,除去被迫掏了几钱酒钱之外,和如此世间不羁之人吃上几盏酒,要比一人傻坐在这里强的太多。   何况……   唐玄伊不忸怩,也将端坐改为随性盘坐,接过面前的酒,饮了一口。   确是博罗酒的味道。   男子似也在判断着唐玄伊的态度,见他吃下了他倒得酒,便舒了口气,豪爽干脆地笑了几声,也干了一碗,随后用着一口浓浓的岭南口音说道:“朋友豪爽,方才真是不好意思……若非情势所迫,也不会出此下策,但朋友竟真的倾囊相助,元治谢了!改日,必还这恩情!”他又给唐玄伊斟上酒,“某姓夏名元治,请问郎君贵姓?”   “唐,名闻之。”唐玄伊礼貌含笑,反倒拿过酒壶替男子倒了酒。   男子有些受宠若惊,紧着帮着托酒壶,“这位郎君,你不是本地人吧。”   唐玄伊唇微勾,“不是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成为元治的‘朋友’了吗?”   夏元治有些不好意思,跟着笑了两声,“我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顿顿,“不全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又打量了一下唐玄伊,“看唐君的谈吐,像是富庶地方来的……长安?”   唐玄伊点头,“长安旅商,来此是想淘点东西回去。”他放下酒壶,拿起酒碗,“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俞县的人吧。”   夏元治讶异,“唐君如何看出来的?我本可是地地道道的岭南人呢。”   “君不畏我。”唐玄伊言简意赅地说了这四个字。   夏元治当下便明白了,看了下周围偶尔会投向这边的视线,冷哼一声,道:“这里人一向这样。当初我入俞县时,也没少遭冷眼,要不是戴县令,我大概早就被赶出去或者死于非命了,现在时候久了,他们也就不理会我了。我呢,在这里偶尔做点小买卖,但这里的人没甚闲钱,最后把我赔的连口酒都买不起。”他哼笑着将自己的钱囊翻了个个儿,空空如也,然后笑了起来。   “哦?夏君有戴县令撑腰,那某可是要多请夏君吃几壶酒了。”唐玄伊应和笑道。   夏元治紧忙摆摆手,“别,找我吃戴县令的酒,可就真没用了。一是我不过数月前机缘巧合砍了一条欲伤他宝贝儿子的毒蛇,他为还人情才留我入县,二是戴县令自己都不受这里人重视,何况我呢。”他拿起酒碗,与唐玄伊碰了一下。   “此话怎讲?”唐玄伊晃了晃酒碗,没急着喝。   夏元治并未直接回答唐玄伊的话,反问了一句:“怎么样,俞县的货,有淘到想要的值钱物了吗?”   唐玄伊拿着酒碗的手悬停一瞬,抬眸回望夏元治。   此时夏元治的眼神泛着淡淡冷光,天上浮云遮日,将他那双眼睛映衬得忽明忽暗。 第58章 黑夜   唐玄伊将碗放回桌上,“君,有何见教?”   “不用找了,俞县什么也没有。”夏元治声音凝下许多,“在这里,只有一物值钱。”   他先扬唇笑了下,以手沾了点儿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药。   唐玄伊蓦然抬眸。   这个字所关联的信息实在太多,多到足以将俞县整个县城的关键人物都串联在一起。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此字而变得凝固了。   他与他都看着桌上那个字,直到唐玄伊用四指无声无息地将那个字抹平。   正当这时,四个身着白色衣衫的粗狂男子步入酒铺,吵吵嚷嚷,一下子就将酒铺气氛变得十分嘈杂。   唐玄伊与夏元治同时看向那边。   且见酒铺客人纷纷给这几人让开了道,但凡感觉到几人对自己这位置有兴趣,客人们都会二话不说将桌子让开自己端着菜酒再另觅他处,便是连店里招呼的掌柜都对几人毕恭毕敬,钱也不要,直接端了几个菜,几壶酒上来。   几人大摇大摆地坐下,一下就成了酒铺的焦点。   “这天儿真他娘的热!还要干活儿,真是不让人活了!”粗脖大头的男人粗鲁地用手擦了擦脖子上的汗。   另一人一手指着他的头大声笑着:“你瞅瞅,跟个娘们儿似的,真够看啊!”   大头男子迅速用手扫了扫本就凌乱的头发,几片叶子飘在了地上。   “他娘的!什么时候掉的!”   “说不定是死人给你栽的!”   “滚!”   其余几人均哈哈大笑,声音振聋发聩。   夏元治冷哼一声,压低声音对唐玄伊说道:“唐君,刚好提醒你一句,这几人是医馆附近专门葬死人的,有人撑腰,在这俞县没人敢惹。你若是碰到他们,也莫要与他们有什么瓜葛,速速避让才好。”   这时一阵幽风过,将白衣人脚下的零叶吹得到处都是。   其中一片飘到了唐玄伊的脚边,像是靠了岸的船舶,再不多动一下。   唐玄伊倾身将其捡起,在指腹摩挲了一下。   他回想着夏元治方才说的话,又看了眼那几名仍旧聒噪吵闹的白衣送葬人,眸底划过一丝浅浅凌光。   ……   不久,唐玄伊返回了县衙,刚一回房间,念七就嬉笑着迎了上来,想要看看这位大商人究竟淘回来什么宝贝,身体已经没有大碍的王君平也来凑热闹,一个劲儿地绕着唐玄伊转。   结果,只有一捆泛着怪味的咸鱼。   “唐卿,不会吧,淘了一天淘了这么一捆……”沈念七拢眉,唐卿审美还真是特别,但再一看,发现唐玄伊此时的神情与出门时截然不同,明朗得像是清晨得朝阳。   沈念七眸子一闪,问道:“唐卿,带回来的不仅仅是咸鱼吧……是不是还有什么收获?”   “沈博士,之前你说,若是能有一具尸骨来验,有几成把握可以得出线索?”   沈念七一怔,思忖片刻,答:“五成。”   唐玄伊唇角一勾,“好,那我便允你一具尸骨。”   沈念七和王君平都愣了一下。   沈念七恍惚了好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问道:“真的假的?唐卿要如何?”她两眼放光,似镶了万颗珍珠。   唐玄伊走到自己的包袱旁边,拿出在入县前买的两套新衣,一件放在了沈念七手上,一件放在王君平手上。   两人莫名其妙地看着衣服,没什么特别的,可一反过……   沈念七与王君平都是一惊。   这竟是一件加缝了黑色里衬的双面衣裳!   “大理,您、您是什么时候准备的?”王君平接过,也反复看了看。这可是细活啊,每个一天两天做不出来啊!   “到岭南前,你们乱买东西时,未雨绸缪备上的。”唐玄伊轻描淡写一句话,直扎两位混世旅者的内心深处。   但一转,唐玄伊的语气又严肃了起来,道:“今夜,我会亲自去取尸骨。只是,需要你们帮忙。”   终于……   “卑职听凭大理吩咐!”王君平激动地回应,近日有些垮掉的脸上,突然恢复了“大理寺少卿”最原本的肃穆与坚定。   一向喜好刺激的沈念七没有来的弯了下唇,但一转脸儿又皱起了小眉,问道:“有尸骨固然好……可唐卿,我还是不明白,你要找的尸骨到底在什么地方啊?”   唐玄伊将一片残叶放在沈念七掌心上。   沈念七将其靠近鼻下,划过一闻。   “红楠?”   ……   入夜,县衙里挂的联排灯笼又燃起了苍白的幽光,新一轮的脚步声徐徐靠近。   守着西房的两名衙役前来换班。   他们一路悠闲地来到门前,先和已经面露疲相的同僚闲扯了几句,随后其中一人问道:“里面有什么动静?”   守者稍推门缝看向房间里面。   一抹幽暗的火光照在床帏纱幔上,映出了里面两个对坐的人影。   棋子声清脆又节律地落下,时而会有娇滴女声说几句撒娇厌弃的话,然后与对面那身影搂搂抱抱。   窥景的衙役哼笑一声将门缝掩好,回头说道:“和昨夜一样,在下棋,待会儿应该就……”   话音未落,背后烛火熄灭了。   几个衙役纷纷露出了诡秘而不怀好意的笑,相互又寒暄了两句,完成了交班。   殊不知,在房间的里面,沈念七正靠在房门里侧听着外面的动静,确认了外面的人的谈话后,先唾弃地冷哼了一声,随后对着站于暗处、已经换上一身黑袍的唐玄伊与王君平点了下头。   沈念七以口型说道:“快走吧,这里交给我。”   唐玄伊也点了下头,随后一跃,趁着衙役交替之际,从早已撑好的窗子处离开了西房。   沈念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回到床榻,看着那由被子与绳子做成的“唐玄伊”。   “唐卿,万事小心。”   她回身,拉上了纱幔。   ……   顺利离开县衙,唐玄伊带着王君平来到一条无人小道。   这条路线是他下午时借着淘货之由寻找出来的,路面崎岖鲜少有人巡视,但却又是数条路线中前往医馆最快的路线。   顺着这条路,没一会儿他们便到了医馆后方,也到了要分道的时候。   “待会儿做完该做的事,马上返回。”唐玄伊叮嘱王君平,“切记不要多做,谨慎小心,随机应变。”   “嗯。”王君平应道,“大理放心!”   “我放心。”唐玄伊轻拍了下王君平的肩膀。   这三个字忽然让王君平有些感动,鼻子酸了一下,随后吸口气,提上了遮面的布,再与唐玄伊交流了下视线后,他便快步朝着医馆正面方向赶去了。   不多时,王君平便沿着小路摸到了医馆后院方向的侧墙。前方有青石板铺路,应该是离某个侧门很近了。   眼看要到拐角处,忽然传来了一些微弱的脚步声。   王君平步子一顿,极其灵敏地转回身,屏住呼吸,将身子隐藏在了暗处! 第59章 屏息   等了一会儿,但并未听到脚步声靠近。王君平稍松口气,随后倾头看向拐角的那边。   且见医馆的侧门门口站着几个守门的持刀护院。他们个个面无表情,手上各举一只火把,偶尔走动。火光在风的带动下,将他们的脸色映衬得更加苍白。   “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藏着秘密……”王君平低喃,回了身吐口气。   幸好,大理早已预见到杜一溪会派人把守医馆。   王君平一转身来到了另外一处侧墙,先左右看看,见没人,便以灵敏的动作朝上一跃,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武状元,不是闹着玩的。   待他双足落地,这才将憋着的一口气长长地吐出,随后用力活动了下筋骨。   按照沈博士给他绘制的院落地图,后方是一片灌木丛,当是有护院把守,而西侧有一块地专门放置杂草堆,当是守备疏忽之处。   王君平先来到了杂草堆处,警惕地环视一番确认这里无人后,便迅速挪步来到其中一垛草前,掏出早已备好的火折子,“啪”的折开,一抬手便将其扔进了杂草丛。   待见火星微起,王君平便迅速藏到了暗处。   本在灌木丛前巡视的几名护院突然止步了。   为首之人皱眉说道:“什么味道?”   身后几人也跟着朝四周嗅了嗅,“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烧了……”   那人拢眉查看四周,忽见一缕烟尘袅袅而升。   “不好,杂草堆失火了!”那人恍然大喊,“快去灭火,我去告诉杜大夫!!”   那人转头便跑,其余几人也快速跑到后院去灭火。   但几人前脚刚一走,王君平就顺势来到了灌木丛前,蹲身用指腹寻找那条传说中的细线,点了点,指尖用力一挫,便将其生生拽断了。   一切都完成后,王君平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刚要转身离开,脚尖儿突然碰到了什么。   王君平偏着头向下看去,眸子微动。   又回头看向某处。   他好想临时想到了什么,勾了勾唇角,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   ……   “什么?失火了?”   杜一溪卧房床榻的纱帘内传来了一声冰冷到了极点的声音。   “杜大夫不用多虑……方才院中的一些草突然不知怎么就着了,但现在已经被扑灭了,应该是烛火……”守备的护院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纱幔被缓而慢地撩开一个弧,露出了那清秀却极为寒冷的眼眸。没有半点温度的声音,自内隐隐飘出:“带我去。”   片刻后,杜一溪在护院的引路下来到了后院的花丛中。刚刚将火扑灭的人气喘吁吁地休息着,看到杜一溪本想上前报一下方才的情况,却被杜一溪直接推到一边。   像是怕被污了鞋子,杜一溪刻意站在边缘处,就这样垂着视线冷漠地望着地上一团黑白交错的灰烬。白烟仍自缝隙中袅娜而出,将四周凝聚了一股子熏人的糊味。   杜一溪偏过头,视线落在了灰烬的某一个地方。半晌,走前半步,蹲了身,他先将一块随身带的白布套在手上,然后慢慢捏起了灰烬中的一块已经变成黑色焦炭的东西,举至眼前,借着火光仔细端详。   纤细的眉眼蓦地扬动了一下。   杜一溪脸色逐渐开始苍白,回身便来到院后灌木丛前,用指腹探寻那条铺设的银丝。   摸了几下,杜一溪眉心更紧,索性直接夺过火把在地上查看。   他伸出指尖,从草里托出一根细丝,又一点点顺去端口处,发现是被外力扯开的痕迹。   “一群废物……”杜一溪神情一点一点变得阴冷而可怖,回身死死揪住那人的衣襟,“马上封锁全部重要出口!!没抓到人,你就给我去死!!”   “是!是!杜大夫!!”护卫惊吓,浑身都不由发着颤。   杜一溪将护卫一把推开!   那些人迅速按照杜一溪的话跑去找人了。   “咳、咳……”杜一溪咳了好几声,一张脸憋得通红,身子也有些晃晃悠悠,以至于只有用手撑着地才不至于摔倒在地,腾出的手慌乱而焦虑地从怀中掏出那块黑绢捂着在唇上,又闷咳了几声。   他喘息着,思索着,长睫微垂,双瞳缓慢地左右滑动着……   眼瞳蓦地一停,死寂的冷眸里游荡着几缕苍月留下的光晕。   杜一溪嘴角冷抽一下,大喊道:“来人!”   余下的护院统一赶来,“杜大夫!”   “跟我走。”杜一溪起身拂袖,片刻不停地朝着放置药物的房间赶去。   一群人手持长刀浩浩荡荡地来此,房间大门紧闭。   杜一溪站在一侧,差人将门推开。   那人将手掌贴在门上,里面忽而传来了几声响动,叮叮咣咣,似有瓶罐被打破。   杜一溪冷笑一声,指尖于空中一划,“开!”   砰——!   大门被推开了,火光映入,显出了里面的一片狼藉。   所有人迅速将房间围得密不透风,犹如一张准备抓捕猎物的巨网。   但,意外的是,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入侵者,只有不知何时被关进房里的猫儿,正警惕地用两个黑洞洞的眼睛望着那些不请自来的无礼之人。   杜一溪平静了表情,无声无息地抬起右手。   下一刻,却以极大的力道狠狠拍在了门上,发出了一声撕破夜空的巨响!   ……   唐玄伊依靠在医馆东门外的一棵树后,静静听着来自医馆越来越躁动混乱的声音。   一个、两个、三个……约莫有大约十个人从东门离开,而且仍在不停有人走离,过了好一会儿,东门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唐玄伊一直在树上轻点的指尖,终于也停了。   他侧过身于树后看向东门一侧,院内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火光,那始终紧抿的唇,终于勾起一丝极浅的弧。   看来,王少卿已经将他交待的事全部做完了。   时机已成熟,接下来,该轮到他了。   他从树后走出,直奔院墙而去。   但他却没急着进去,而是沿着医馆外围一路寻觅。 第60章 无生   约莫走了三十步,他逐渐停下了脚步。   夜风扑面,点缀了一抹悠悠草叶香。   唐玄伊抬头看去,枝头攀叶,随风轻摆,仿若半遮着自己娇羞容颜的女子。   又是一阵风过,那香,更浓了。   他伸手抓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划过鼻息。   他确定,要找的地方,就在这面墙的里面。   他观望了下四周情形,又垂眸听了下墙内的动静,一切确认,后退几步,随后快步翻入了东墙之内。   门的那头,果然是一片红楠树,伴着夜风,枝叶嗦嗦作响。   唐玄伊先总览整个庭院,这里是离医馆最远的地方,也是最偏僻的位置,不似医馆里面那被杜一溪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院子,这里一片苍凉,中间一大块土地没有种植任何的东西,土壤蓬松而潮湿。虽然外围有红楠遮盖,却仍掩饰不住那从地底散发出来的异样气息——死亡的气息。   唐玄伊在土地上走动,感受脚下松动的位置。   不久,来到了一处看样子压得很实,但却还残留了些许翻动痕迹的土地上。他脚下又用了几下力,泥土果然很快就被踩塌。一股奇特的药味渗透在空气之中。   唐玄伊指尖捻了一点泥土,闻了一下,察觉这土中好像搅缠了一些去虫的药粉。   这地下,应该有什么。   唐玄伊起身拿过被送葬人丢在一边的铁锹,开始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随着下挖,他发现这里聚集了许多虫蚁,越是深入,其分布就越是密集,到最后甚至就连铁锹上也爬满这些“东西”。   异常。   这是唐玄伊心底浮现的第一个词。   在大理寺多年,墓穴看过不止一座,像这样的,却是头一次见。   不过正是因为这些虫蚁,更加坚定了唐玄伊的想法,于是再度用力。   慢慢的,苍白的色泽渐渐浮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伸出双手,欲寻那重见光明的永生之路。   唐玄伊稍微放慢了速度,将铁锹扔到一边,余下的开始用手挖。   有什么东西触碰了他的指尖,带着刺骨的凉意。   唐玄伊迅速用指尖将泥土向两边拨开。   待“东西”完完整整映入眼帘时,唐玄伊的眼瞳突然一颤!   果然也是不同寻常的。   他昂首俯视,月光将他的目光染上了一片苍凉。   半晌,从身后的包袱中掏出一个木盒,将“东西”放入,盖紧盖子,并将其什袭包裹。   待东西收好,他便将方才挖过的地方填平,并将铁锹放回原处。   期间视线略过一块停放尸首的木台,此刻上面空空如也。木上泛着霉绿,也可以看到许多虫蚁乱爬。   他留意了一下,却没更多的时间来思索,将身后包袱系紧一点,准备离开。   但当他走到第三步的时候,却缓缓停下了。   唐玄伊很平静,长睫微垂,月光洒下,似覆了一层浅薄的冷霜。   沉默了一会儿,他深吸口气,缓缓转回身。   在他的身后十步之处,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抹身影。   其人面上的八卦面具映着一派孤冷与惨白,宽袖的袍子随风而动,布料摩挲之音似在清冷的夜中吟唱一首送葬的哀歌。   是在县衙见到的那个人。   唐玄伊觉得,稍微有些棘手了。   无生笑了,面具露出的那个眼洞里,映出弯弯的眼。   “先丢下火折打草惊蛇,又刻意扯断院中丝线激怒杜一溪,当杜一溪将全部人手调到关键之处时,便会将看似不关键的地方暴露出来。调虎离山,乱中取物,不得不服。”低沉沙哑的声音挤出了一句话,偏过头,“能将多疑的杜一溪玩于股掌,今夜的入侵者,可不是普通人了。”   “阁下过誉了。”唐玄伊浅笑一声,变声而道,“再是善谋,不还是阁下略胜一筹。”   无生似是笑了,面具下发出一声闷哼,随后用干哑而艰涩的声音说道:“我只是受上天眷顾,恰好在这里,恰好又想到了这些。”无生已缓缓抽出鞘中长剑,“也许,这是一种缘分。”   “知音难遇,本该好好聊上一聊。”唐玄伊也将手背后,用力张开四指,然后握紧了短刀的把柄,“但,主场一定不会在此。”   无生慢慢扬起长剑,剑尖儿直指唐玄伊。夜风将他身后半垂的长发拂起了一丝浅弧。   在发尾落回之际,无生突然拔剑而去!   唐玄伊也几乎是同一时间抽出短刀迅速挡住了无生的攻势!   兵刃相接的一刹,利光映照了无生的眼,那死灰般的杀气是唐玄伊从未见过的。唐玄伊迅速一转手腕,以柔克刚,将无生的剑力化解。   然无生却又以极快的速度将剑刃转回,唐玄伊迅速向下弯下身子,剑尖儿恰好从他眼前划过,剑光亦是晃过他深邃的长眸。唐玄伊右脚猛一踏地,身子借力而起,趁势攻向了面前无生。   但无生也很擅长借力打力,将剑一抛,反手握住剑柄,挡住了唐玄伊的短刀。   这特别的一个动作让唐玄伊脑海突然闪过一抹熟悉的身影。   但不及他想,无生已要继续反攻,唐玄伊迅速出手阻挡,接着两股极大的力道碰撞,兵刃滑动擦出了一阵刺耳的鸣音!待到终于滑到持柄之位时,两人同时一扬手,各自兵器挡于面前,遮住了彼此的半面之容。   唐玄伊右眉微挑,哼笑一声道:“身手不错。”   “彼此彼此。”无生用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回道。   话音落定,两人同时发力,刀刃相接处一声巨响,两人均被对方的力道推开数步,皆是脚下一横,这才化解了这股力道。   无生脚下又一使劲儿直接朝唐玄伊再度攻去,剑风逼人,带起了一阵不小的气势,周围刮起一阵烈风,像是应和着这阵剑风一样,开始肆虐呼啸。   然而这有力的一击却被唐玄伊短刀自下挡住,一声交刃的巨响撕开了寂静的夜空。且见唐玄伊身子忽然一旋,回身之际左手肘部猛攻向无生。无生下意识以左手阻挡,却在交错时发出了一声低吟。未抻开唐玄伊,无生右手用力抬剑,冲开短刀,直刺唐玄伊。而唐玄伊则腾空扔开短刀以左手相握,便在长剑即将刺来的一刹,推手一挡!   “叮”的一声,便将那满是杀气长剑给顶了回去。   这个力道不小,使得无生都被迫要后退两步才能化解。   “有谋有勇,何故要屈于杜一溪之下?”唐玄伊向下挥甩了一下短刀。   无生稳住步伐,半晌,抬眸而道:“人总有必须要做的事,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信念。如我在此,如你在此。”   “那你之由又是否与我相同?”唐玄伊又问。   “必然,不同。”无生笑了,重新将长剑提于眼前,剑身所反利光将他的面具映出一道银冷的光。   “即是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唐玄伊长眸微眯。   话音落时,不远处已有脚步声传来,之前调开的人已经开始陆续返回。   唐玄伊与无生的眸都悄然朝脚步声源头瞥了一眼。   “时候不早了。”唐玄伊含笑,右腿向后撤了半步,指尖一转,改为反手握刀。   短刀利刃突然转向前方,这一次反客为主,唐玄伊先手攻去,速度气势都与方才截然不同! 第61章 危机   反手速攻,力道也不可小觑。   一开始,无生尚能阻挡,但随着唐玄伊的攻势越来越强,无生逐渐暴露了身体上的软肋。   虽然他的眼睛跟得上唐玄伊,但他的动作明显变得愈发迟缓。似在那宽袍所遮掩的,是一具千疮百孔的躯体。   终于,在挡住唐玄伊的第三招时,无生手上失去力道,随着一声巨响,长剑便被唐玄伊的短刀挥了出去,然后狠狠扎在了地上,微晃了几下,这才与夜融为一体。   失去兵器,无生紧忙向后推开躲避攻势,待稍加安全后,他才停住。   “果真,不可小视。”无生沉声说道。   “可惜了。”唐玄伊将短刀迅捷地收回,“后会有期。”   说罢,唐玄伊转身离开了。   恰是前后脚,医馆的送葬人已经赶来,看到无生后都是一惊。   “出、出什么事了?”几人看向周围,满是打斗后的痕迹。   无生什么也没说,望着唐玄伊离开的方向,下意识、缓缓地捂住了手臂。   手,在抖,整个手臂,都被剑力震得几乎快要粉碎。   面具眼孔中露出的那只眼缓缓眯起,指尖也逐渐用力。半晌,他发出了一声一如来时那般的,沉闷而沙哑的哼笑。   唐玄伊离开东门后,一路先返回了附近的藏身之处。   他靠在的一侧,听着身后跑动的脚步声。   待声音渐远,他才靠在树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左手忍不住握住自己的右手腕子,此刻仍有些麻木。   有人阻拦本是在预料之内,没想到竟是有如此身手之人。   时间被耽搁了,医馆的人应该已经前往县衙递信儿,若是再不返回,恐要出大事。   唐玄伊紧拢眉心,齿间逐渐用力,回头又看了下大道,快步朝着县衙赶去。   ……   县衙西房中,棋子“啪”的一声从榻上滚落在地,转了好几圈,停在了苍幽的月光之下。   沈念七紧咬着下唇凝望面前的棋局。   本是一人分饰两角,却不知何时已被自己下得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尤其此刻房中并未点灯,将这盘棋凸显的更加纷乱,犹如她此时的心境。   唐卿,尚未归来。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是不是遭遇了什么危险,会不会受伤,会不会……   沈念七用力甩头抛弃了最后的想法,紧着从榻上下来去捡掉落的棋子。   指尖刚要碰触,余光突然瞥见窗外隐隐多出的火光。   沈念七起身来到床畔,将窗子顶开一个细缝,果见正徐徐朝这边赶来的戴县令陈县尉一行。   她指尖捻动着方才捡起的棋子,分析着此时的局势。   戴县令比预计的要提早来了,唐卿却比预计的迟归了,而且有人在正门守着,她也不能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走到隔壁去看王少卿是否归来。   最糟糕的情况。   看来必须要正面拖延了。   沈念七迅速将棋盘放回地上,摆弄床榻纱幔做成睡觉的样子,并将“唐玄伊”放入被中做掩饰。又将唐玄伊离开前叮嘱的“东西”放于案上,随后从竹篓中找到几味草药于身上涂抹,弄乱自己的衣衫亵衣,端起房中水盆,最后闭眸做了一个深呼吸。   气尽之时,门口已经传来了一连串的脚步声。   门口的戴鹏正与陈县尉交换了一下视线,戴县令亲自推开沈念七的房门,而陈县尉则去开隔壁的另一扇门。   “咳咳——”   门尚未推开,房里就传来了几声咳嗽,沈念七披着一身宽大的外袍站在门口,一面遮着自己被火光耀得有些难受的眼睛,一面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戴县令……?你们、你们这是……”   戴鹏正收回放在门上的手,先打量了一下沈念七。此时她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十分疲惫,身上飘着一股子草药味。   “客,没睡?”戴鹏正的声音低沉,凝视念七的眼神十分犀利。   沈念七拢了下衣袍,不好意思地整理凌乱的衣发,小声说道:“实在不好意思,让戴县令看到奴如此糟粕的一面……阿郎睡时还没事,不知怎的,睡到一半儿忽然水土不服害了病,所以一直照顾他,现在刚刚睡下。”   念七想要将门掩上,戴鹏正忽然出手抵消了这股力道。   他拿过灯笼顺着门缝照去,发现那被风吹得来回摇曳的纱幔下,确有个模糊的人影。   戴鹏正又看了一眼沈念七,在判断她说的话。   旁边一直持续的推门声震得人无法平静。   没一会儿,陈县尉就返回在戴鹏正耳畔说:“戴公,房门锁了。”   戴鹏正眉心微蹙,“撞开。”视线仍停留在沈念七的脸上。   陈县尉唇角一勾,也看了眼念七,随后退回撞门。   沈念七的小脸儿渐升怒意,弯身将盆子放下,说道:“戴县令您这是何意,是要抓人,还是要杀人?”   戴鹏正笑了两声,“阿七娘子莫要见怪,我们这俞县出了刺客,‘有人’见到人影翻入县衙,所以现在自要前来查看查看。”   若真有人见到,就不是这个阵仗了。   沈念七知道戴县令就是随口诌了一个理由,但戏也要陪着演下去,遂道:“怎么?戴县令是怀疑刺客在我们这里?还是干脆怀疑我们就是刺客?”沈念七哭笑不得,脸色一正,“戴县令可是一直派人‘关照’着我们,他们难道不清楚吗?”   “若是普通刺客他们尚会知晓,万一是高手,那可就防不胜防了。”   沈念七眯起眼睛。   “砰”的一声,隔壁的门被撞开了。   也因为这一声巨响,打断了沈念七与戴鹏正的对话。   两人一起看向隔壁。   沈念七悄然攥起了袖口一角……   “哈……”一声巨大的哈气先声夺人,睡眼惺忪的王君平从房中走出。   沈念七一根快要蹦断的弦终于松了一点。   王少卿,按约定先赶回来了。   王君平揉了揉眼睛,摆出一副浑身一震的样子,“这、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王君平也与沈念七交换了一下目光,但沈念七却蹙了一下眉。   王君平当下就明白了,眼神也悄然变化了些许。   唐大理,还没回来。   他一个大跨步来到沈念七旁边,道:“你们这是要作甚,欺负我们人少吗?”   没等他说完,陈县尉带人风风火火地进了王君平房间查看,翻找一通又出来,眉心微拧,对戴鹏正摇摇头。   戴鹏正将全部注意放在了面前的这间房中。   “还请几位原谅,我们也是情势所逼。刺客不抓,如何安生度日?”戴鹏正冷下来眼神,“所以,莫怪我们失礼。”   言罢,戴鹏正便强行带着陈县尉等一行人迅速夺门而入。   王君平紧忙看向沈念七。   沈念七咬唇,对王君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做好最坏的打算。   王君平点头,悄然后退了半步,准备在矛盾激化时,可以占领一个可进可退的位置。   沈念七转身跑回房间,迅速伸开双臂阻拦了粗暴扯开纱幔的陈县尉。   “住手!”沈念七大喊一声,“戴县令,且不说我郎身子不适,受你们这等惊吓会更加恶化情况,就是你们这般闯入,也早已有违待客之道!你真的打算这般羞辱于人吗?!”   “若是错了,我自会道歉,但现在,我宁愿失礼。”戴鹏正开始有些没耐性了,脸上早已没了最开始时客套的笑容。   沈念七单眉一挑,“一定要如此?”   “一定要如此。”戴鹏正回道。   沈念七知道,其实自己在这里守着也无济于事,已经到了这里,唐卿不可能按原计划回到榻上,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再拖一些时间给王少卿,让他可以在外面做些什么。   她余光瞥了下门口的王君平,准备做一些更加激烈的举动来牵扯这面注意,于是启唇还要说什么。   就在这时,她没由来的愣住了,仅是眨眨眼,半天没吐一个字。   陈县尉哼笑了一下,“怎么,说不出来了?”   沈念七横目一扫,眼中霎时划过一缕逼人的凌厉,“没你说话的份儿!”   “你——”陈县尉怒目而视,刚要拔刀,却被戴鹏正阻拦。   “阿七娘子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是想说……”沈念七昂首面向戴鹏正,“虽然我们是低贱商贾,但也不至任人可欺。若是今日,戴县令确认我们是刺客,我们听凭发落。但若我们不是,还请戴县令给我们一个交代!”   戴鹏正俯视面前这不久前还十分文静,此时却极凌厉到让他不能忽视的女子,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下唇。   “好。”他长长地说了一个字,又接道,“若是今日发现刺客与几位客无关,就当我戴鹏正欠几位一个人情,条件任开。”   “可不要食言了。”沈念七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戴鹏正说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戴鹏正偏过头礼貌颔首,随即一侧眸,给了陈县尉一个眼神。   陈县尉已站在榻边,抓住了被子一角,“那就,失礼了!”他对站在一旁的沈念七冷笑一声,回首时将被子自头处一把掀开!   沈念七咬牙,紧闭了双眼。 第62章 紧逼   但是随着被下视野愈发清晰,在场的几个人神情都开始发生急速变化,便是连王君平都紧皱眉心,神情有些恍惚。   气氛,变得微妙而沉重了。   沈念七依旧悲痛恼怒地紧闭着双眼,但唇角,却悄然勾了一丝极轻极浅的弧。   在那被众人紧盯的榻上,无疑躺着一个人。   那人面色略显苍白,长发披散,身上亵衣透着一些浅淡的汗水。   带着一丝困倦与疲乏的长眸瞥向举着灯笼的诸位,薄唇中艰难挤出几个字。   “戴县令,你们……”   “唐君……”戴鹏正定在原地,陈县尉也有些茫然,下意识松开被子,后退了半步。   大理什么时候回来的?!王君平喜上眉梢,但马上又强迫自己将那份雀跃收了回去,几个大跨步立刻冲入房中,横手在床榻前挡开陈县尉,主动权登时颠倒。   “戴公,这——”陈县尉还是不服,但再怎么看,这活生生的人在这里躺着,他还能说什么,只得又退两步,愤愤哼了一声。   沈念七上前将唐玄伊搀扶坐起。   唐玄伊用手轻轻拍了下沈念七的手背,“让你担心了,我没事。”   沈念七眉心稍扬,缓慢而悠长地点着头。   唐玄伊对沈念七莞尔,看了眼王君平,随后才将视线落在了戴鹏正的身上。   “戴县令,鄙人对贵地吃食有些不适应在床上休养,贱内照顾一夜,自会疲惫,若有冲撞,还请戴县令谅解。”唐玄伊轻颔首,语气客气,气氛一转,眼神多了一股逼人的凌厉,“但,鄙人也不得不抱有疑惑……我们究竟做了什么,几位要如此不顾身份无礼对待?”   陈县尉对上唐玄伊的视线,不知怎的竟打心底有些发憷,本能的又退开半步。   戴鹏正沉默了好一会儿,视线也在唐玄伊身上游走,似乎是想要根据他身上的蛛丝马迹来判断他说的话。   半晌,戴鹏正问道:“北方人来此,水土不服倒是正常。但县衙饭食虽然只有粗茶淡饭,却也不至于让人害病,况其他人也无异,就唐君一人。我实在不解,唐君究竟是吃了何物,才会如此,不知可否找到剩余,让我带回给刨人们看看,也让他们警惕警惕。”他眼神微冷,直直望入唐玄伊眼中。   “东西就在案几上,戴县令想要,随时可以拿去。”唐玄伊咳了两声,看起来确实十分虚弱。   戴鹏正回头看向案几,上面是个陶盘。   陈县尉迅速将陶盘端来,盘上有些吃剩的咸鱼,散着一股子怪异的味道。   在场几人的神情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互相望着,不知再说些什么。   若是算好的,那么对手何等可怕。   若是无辜的,那么闯入医馆的又是何方神圣?   戴鹏正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只得暂时作罢。   他用力甩了下袖子,先瞪了陈县尉一眼,随后负手说道:“这次……确是我们无礼了,唐君可要好好珍惜身子。岭南不比长安,本就容易水土不服,还要安康的体质才能活着离开。”顿顿,看向沈念七,“就算是我,欠了阿七娘子一个人情。接下来,我还要追查县里的刺客,告辞。”   唐玄伊于床上长揖,沈念七也颔首。   戴鹏正又看了一眼唐玄伊,随即转身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离开。   一度紧绷的气氛,终于随着他们的离开也渐渐缓和了下来。   待房门一关,沈念七提在心口的气终于吐了出来,王君平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但接下来,两人却不约而同看向榻上那不知何时回来的唐玄伊。   唐玄伊也悄然吐息,掀开被子,下身仍是没来得及换下的墨裤。   只差一点!   王君平差点吓晕过去,随即马上清醒过来,“大理,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刚才沈博士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意外,卑职汗都下来了?!”   唐玄伊莞尔,伸出手握了握,“只是在后面小作提醒了一下。”   “难怪方才沈博士愣了一下……幸好沈博士及时反应过来了,不仅把戏演到底,还讹了那县令一个人情。”王君平说着看向沈念七,迅速收了表情,乖乖地站到一边。   为什么?因为此刻的沈博士,半点笑意也没有,清秀素雅的容颜像点了火一样,压着浓烈而滚烫的怒意。   只见她清眸在唐玄伊身上扫了一下,上前拉住他的手,用力一抻衣袖,果见上面印着几道殷红的印子。   “不久就要见青了,唐卿与人交手了?”沈念七声音略沉,她知道事情绝不一般,唐卿的身手在大唐可以排上名号,手臂上这点儿虽算不上什么伤,可能碰了他的人,功夫也不在话下,“究竟是什么人?”   唐玄伊将手收回,想起无生,眼底多了一抹困惑,但一转,又将那一瞬的心思收敛,只道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随即从被中拿出黑布包袱,解扣,端出一个木盒,“这是答应你的。”他顿了顿,又接了一句,“我没事,真的。”   沈念七半信半疑地捧过盒子,虽然仍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可唐玄伊这“宝物”变得却十分是时候,一下就将沈念七的心思抹去大半,一点一点将她的注意扯向了自己。   沈念七呆了好一会儿,这才忍不住扯了一丝瘪嘴的笑。   “先扯平了!”她必须拿个架子,随后才将舒展了眉心,望着盒子的一双大眼肆无忌惮地放出了璀璨的光晕。   王君平适时轻步走到门口确认外面情况。   房外,仍是两名衙役守门,不过站得稍远。   王君平松口气,但还是不忘做个手势,示意压低声音。   沈念七点头,尽可能压住焦急的心,准备小心打开盒子。可指尖才一碰,却被唐玄伊出言制止。   他抬起指,向她身后点了一下,“最好,离床远一些。”   沈念七拧眉,王君平也有点不解,平日里,大理并非这么计较的人啊?   沈念七闷哼一声,朝后退了一大步,仰头询问:“可以否?”   唐玄伊缓慢点头。   沈念七哼了一声,也不急了,回竹篓那里拿出一只手套,握了几下指,方掀开盒盖。 第63章 蜘蛛   几只蚁虫突然夺缝而出。   沈念七的手下意识晃了一下,她看向唐玄伊,见他依旧神态平静,好像忽然明白了他方才让自己后退的原因。   有点意思。   沈念七侧咬了下嘴唇,重新打开盒盖,然后小心捏住里面的“东西”,一点点将其拿出。   当它借由月光及外面通明的火光映出“真颜”时,念七咬唇的齿不由松了力。   且见那手中之骨,骨质颇新,色泽也十分明亮。但其上坑洼,已有多处虫蛀,乍一看不像一块白骨,更像是一团密密麻麻的蜂窝。   沈念七紧锁绣眉,像是遇见了鲜少碰到的情形,细细端详了一会儿,问道:“唐卿,墓穴也是这种情况吗?虫蚁……如何?”   “比此骨多出数倍不止。”唐玄伊先拉上纱幔,将黑衣尽数褪下,换回常服,这才掀被下床,走到念七跟前,凝眸于骨块,接道,“不仅是它,盛放尸首的台子亦是如此。”   沈念七重新将目光聚于骨块上。   “这骨色泽颇新,不像是自然形成此番情况的,而是在短时间之内,受周围影响演变而成。既然在地底,便排除了兽类啃咬之故,很大可能是被土中虫蚁生生食去了血肉。但蛆虫食蚁平时大多喜好腐肉,如今饥渴到连硬骨头也不放过,其中必然有什么奥秘……”沈念七舌尖略过唇瓣,凝思须臾,忽而蹦出三个字:“张德县……”   “啊……”王君平也闷了一声,经这一点,脑中晃过了那爬满了虫蚁的骇人干尸。   这具尸骨显然不是干尸,而是有血有肉的尸体变化而成。但它们都如此招虫蚁所喜爱,其中必有什么微妙的关联。   这个关联,有些耐人寻味。   唐玄伊食指骨节习惯性地轻划下唇。   沈念七看出了唐玄伊所思,遂又将骨块举起,借着月光细细看着。   “其实在看到张德县干尸时,我一直以为之所以会变成那副模样,必是死者死亡前后身在一个什么特别的地方,或者遭遇了什么不太寻常的死法。现在看来,不仅是血肉,骨里也有着某种东西。可若是死亡前后遭遇恶事,是不会以这种方式蔓延至骨中的。只有经过常年的摄入或者伴随,才会随着成长,浸入骨中。”   “沈博士,你的意思是……”王君平拧着眉,小心问道,“活着的时候,就……”   “嗯。”沈念七点头,“而且,很有可能持续的时间不短。”   王君平瞠目结舌,但一凝眸,恍然问道:“对了,还记得在长安时听说的岭南人口失踪案,以及在张德县的人口失踪案,会不会都与这件事有关?”顿顿,“旅商会不会也牵扯其中。”   “失踪的都是岭南一带的人,旅商却是在长安失踪,显然旅商并非被盲目抓走。但,如王少卿所言,其中必有一些什么联系,只是我们还没能摸清脉络,少了什么关键点。”唐玄伊也陷入了深思,指尖于身侧点了两下,又问:“沈博士,以此骨,可否能知骨中引虫的究竟是什么吗?”   沈念七锁眉咬唇,在房中走了几步,又看看那骨。   “也不是没有法子,但需要一些时间。”她将骨暂交王君平,回身在竹篓中翻找,拿出了一个不小的罐子。   一见它,王君平脸色登时一青。   这不是沈博士拿来吓唬他的蜘蛛罐子吗?!   沈念七含笑将它放在桌上,指尖有节律地点了几下它的盖子,“王少卿,帮我个忙,掰一点碎骨下来,找东西磨成粉。”   “嗯……”王君平点头,“我这就去弄。”   说罢,王君平就到旁边以刀柄研磨骨粉了。   沈念七打开蜘蛛罐子,又将盛放骸骨的方盒子清理干净,然后展开自己随身带着的工具小袋,里面平摊着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物件儿。   没一会儿,王君平便将撮成堆的骨粉以纸铲到案几上,道:“沈博士,骨粉磨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接下来……”沈念七指腹联排工具上一一划过,最后停在了一根扎在袋上的细针上,抽出,“到了投喂的时候了。”   借着月光,银针散发着晶亮的流光。   而那流光又映在了唐玄伊深邃的墨眸深处。   他对沈念七点了下头,沈念七便执起银针,沾了一些骨粉,小心翼翼地引到蜘蛛口中,蜘蛛并未挣扎,而是似乎如那些虫蚁一般,很喜欢这骨中味道。   又多喂了一些后,念七便将蜘蛛放入一旁的方盒中。   “蜘蛛可以验毒,这骨中是否有恶性之物,很快就会知道。”她盖上盖子,看向唐玄伊与王君平,“这段时间,耐心等等吧。”   ……   时间一侧的沙漏,一点一点流空。   夜空的深邃不知何时已经被白墨渐渐吞染,开始泛出内敛低调的微光。   等待结果的这段时间,沈念七盘腿做在案几前,只手撑着额头,早已不知“磕”了多少个头,王君平则侧身躺在席子上,呼噜声一波接一波。   唐玄伊拿过衣袍,分别盖在了沈念七与王君平身上。   看两人睡得正香,唐玄伊轻步走到窗畔,依靠着墙壁看向窗外微微泛起的微光。脑海里不由闪过了与无生交手的画面。   不知为何,那个人让自己有些在意。   想起时,会有种很矛盾的感觉,让人在熟悉与陌生之间徘徊。   “嗯……”沈念七像是做了什么梦,皱着眉闷哼了一声,一头差点扎在案上,幸好唐玄伊更快一步,直接伸手,拖住了那险些吃痛的额。   沈念七用力眨了下眼,还有些浑噩,“唐卿,你没小憩一下?”   唐玄伊指尖掩唇,眸子瞥向侧卧成虾状的王君平,呼噜声阵阵作响。   沈念七迅速捂住嘴,想到什么,紧忙将案几上的方盒子挪到正中央。   “时候够了?”唐玄伊问道。   沈念七点头,“差不多了。”   她俯身四指慢而稳的抹过木盒的盖子,滑至边缘,双手自两侧握紧木盒。   两个拇指稍微将盖子顶开一个缝隙。 第64章 邀约   沈念七与唐玄伊交换了下视线,见唐玄伊点头,便继续一点点将盖子掀开。   借着外面的火光月光,她的视线在盒中角落搜索着。   看了几处,都是干干净净。   念七眉心紧锁,看向了最后一个角落,眼神忽然一亮。   在那里,有一团细微的,白色的东西正伸着长长的线角。   “有了!”念七轻呼,拿着盒子来到床边,推开窗缝,借着更强一点的光线细细看那一团白色。   可当她看清里面的东西时,下意识启了唇,又看向唐玄伊。   “不对啊……”念七低语,“唐卿,这个结果……不对啊!”   唐玄伊接过那木盒,也借光看去。   但很快,他的神情也同沈念七一样,多了一丝隐隐的困惑。就在这时,王君平忽然间从席上直瞪瞪地坐起,“大理、沈博士,有什么人来了……”   房门外,缓缓映出一个站在门口的人影。   “看来,我们有客人了。”   伴着唐玄伊的话,王君平迅速起身摆好防御架势,沈念七也快速盖上手上的木盒,将其藏在案几下方紧贴边缘处。   但出于意料的是,外面那人影并没急着进入,而是先对旁边两人说了什么,那两名衙役竟然悄然离开了。待人走,那人方贴在门前,敲了三声。   这人既不想陈县尉的人,也不像刺客,来得十分蹊跷。   王君平暂收兵器,走到门口,问道:“谁呀?”   外面那人没有回答,抬起手,又敲了三下门。   王君平眉头锁的更深了,回头看向唐玄伊听其指示。   唐玄伊将四指往回扬动,示意他开门。   王君平点头应命,慢慢将门打开。   随着火光一点点洒入房中,门口人影落入了房中人的眼里。   那是一个身着特殊护卫服的男子,神情警惕,目光却比这里的衙役有神的多。   见王君平要开口询问,那人先一步将食指贴在自己唇上,随后以迅捷的速度闪入房中,并顺势将门关上。   “外面还有人巡视,不能回答问题,惊扰各位了。”   “确实惊扰了。”沈念七回道,打量了下面前人,眉眼一弯,“虽然有点晚了,但……请问,您是哪位,半夜来此,有何贵干?”   那人拱手,说道:“鄙人名唤张傲,我家郎君请诸位去一趟东房。”   东房?那不是……戴县令的公子,戴德生的居处吗?   这下,有点儿意思了。沈念七侧咬下唇。   “然,方才戴县令可是来了一趟,就是怀疑我等与刺客相关。此时君支开衙役带我们离开,对我们,并没什么好处吧、。”唐玄伊说道,“按立场来说,难道不是你家阿郎来见我们更合适?”   张傲面露难色,再度拱手,“我家阿郎也有难处,立场不见得比几位更好,听说娘子略通医术,还请几位铤而走险与鄙人走一趟,能将阿郎从水深火热中救出的,也许只有几位了!”   唐玄伊眸子微眯,思忖半晌,望向念七,“可以吗?”   念七早已对戴德生的情况十分在意,自然点头。   于是唐玄伊应道:“好,贱内可以随你走一趟。不过……”他接道,“我们要一并同行。”   “当然!”张傲回道,“我家阿郎本就也想请几位一同过去,还有另外一事相商。”   “大——”这边王君平忍不住唤道,喊了一半儿,紧忙又收了一下声,转了称谓说道,“阿郎,现在去,真的合适吗?说不定县衙的人正在盯着呢。”扫了眼张傲,“说不定戴县令又设了一个局,想要冤枉您呢。”   “若是戴县令的人,何必兜这么一个什么也证明不了的圈子。我不过是受了小郎君的邀约,于情于理,也不该拒绝的。”唐玄伊回道。   张傲面露喜色,迅速低头拱手,“多谢,多谢几位客!,我的人已经将衙役收买换走,只有一轮换班的时间。”   “容我们几人,换下衣裳。”唐玄伊道。   “那我先在外面候着。”张傲长揖回身,关了门,在外面观望情况。   人刚一离开,王君平就凑过来。   “大理,这样真的妥善吗?那小郎君也怪异的很,不知是什么情况,就这么去,会不会有点危险?”   “就是因为有疑惑,才要解决,尤其是在得到那个结果之后。”   “结果?”王君平狐疑,随即恍然,问道:“对了,之前蜘蛛的那个,已经有结果了吗?是什么样的?”   沈念七鼓着嘴,长长吐了一口气,将凭几下的盒子拿出来交给王君平。   “自己看吧。”   王君平对蜘蛛有点怵,但好奇心终归战胜了恐惧,他凑近窗口小心打开那盒子,也是看了一圈儿,最后视线留在了那一团白色上。   那是一团完整的蜘蛛网,白丝一圈围着一圈,整齐有序。   王君平剑眉一挑,“这……”茫然地看向沈念七,“沈博士,这不就是普通的蜘蛛网吗?有什么不对吗?”   “就是因为太普通了。”沈念七接过这盒子,“若是骨头里有异样的,或者致死的东西,蜘蛛网不会是这样的。肯定还有什么,是我们没有发现,或者判断错误的。”   “药。”就在这时,唐玄伊也开了口,“初次见面,在戴鹏正喂戴德生吃杜一溪的药时,戴德生的神情有一丝抵抗,我想,他也许知道什么。”   王君平思忖,亦同意地点点头。   片刻后,已经换了常服的三人从房中走出,一直担心三人改变主意的张傲一见他们,这才将紧锁的眉头舒展,说道:“鄙人给几位引路,请随我来。”   说罢,先一步走在前面。   张傲不愧是对县衙轻车熟路的护卫,带一行人走了一条很隐蔽的小道,恰好绕开了陈县尉的人所驻守的地方。   不多时,入了东房的一座院子。   院子里比外面要通亮的多,路面平整,便是连青石砖的缝隙也用沙土填平。一切都布置得谨小慎微。   一处单独的屋子映入眼帘。   屋子不似其他房那样有门槛儿、石阶,一路平出接路。   “唔……”痛苦的低吟声隐隐从房中传来。   “阿郎!”张傲闻声,脸色一变,先一步冲入房中,其余几人也随之入内。 第65章 秘密   房中光线比外面稍显昏暗,幽幽火光映在墙上,绘出了榻上那正痛苦煎熬着的身影。   张傲入门便来到遮掩的纱幔前,疾声唤了几句“阿郎”,半晌,才从里面探出一只瘦骨嶙峋且苍白的手。那只手一把握住张傲的手,却不敢用力,像是一样东西般,颤巍巍地挂在张傲掌中。   沈念七实在忍不住了,上前掀起纱幔。   且见戴德生满身冒着虚汗,双眼迷离而飘忽,一双本可以很好看的唇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且掀了皮,一张一翕似想说些什么。他发饰凌乱,似在这榻上不知辗转了几次,双眼明显有些凹陷,眼眶子黑乌乌的,仿若那已身处弥留之际的老朽之人。   “阿郎,我……我还是去叫戴公吧……”   “不!”戴德生忽然开口,染着水雾的双眸铮铮望着张傲,“不,不能叫大人,不能叫他来……”   “那、那先吃一点药,哪怕一点……”张傲将一个小瓶拿到戴德生面前,打开塞子要喂,却被戴德生愤怒地挥到地上。   “不要连你也要逼我吃那东西!”戴德生大吼,急促喘息着,身子愈发虚弱。   “阿郎!”张傲紧忙上前抚着戴德生,因着自己的无能为力,重重在榻上锤了一下。   “阿七。”唐玄伊唤道,与沈念七交换了个眼神。   沈念七明白了唐玄伊的意思,虽然有些事并非她之所长,但这时候,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于是坐到戴德生身边,“我来看看。”说着,伸手为他把了一下脉。   脉象凌乱且不稳,与常人决然不同。   余光忽而瞥见袖口后一些奇特的伤痕,沈念七思忖,继而将指腹朝上挪了挪,一点点掀开他的衣袖。   那是一道轻肿的痕迹,到现在还未消退。   念七指尖稍微下按,摸了一下那肿处,戴德生立刻痛苦地低吟出声。   沈念七迅速将手挪开,半晌,眸子渐渐沉了下来。   “郎君的腿……怕不是‘摔断’的吧。”   此言一出,房内气氛微变。   张傲为难而又痛苦,几番张口,却不知要如何说。   沈念七也没耐性在这里墨迹,直接利索地掀开被子,并推上戴德生的亵衣亵裤。   包括戴德生在内的几个大男人皆是被沈念七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只一瞬,所有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在了戴德生腿脚上多处的紫青处,整条腿就像是被一次又一次砸过一样,红红青青,肿得触目惊心。   房中安静了不少,只剩下戴德生痛苦的呻吟从未断过。   沈念七以指腹划过那些青紫,感受着皮肉之下的“真相”。一顿,问道:“小郎君,回答我,听东西是不是比过去要费劲?”   戴德生微怔,艰难地点头,干裂的唇中缓缓飘出几个字:“大约一年前就开始……”   沈念七又深望了戴德生一眼。   纤细的指尖无声地从那满目疮痍的腿上抬开。   沈念七长长吐了一口气,回眸先看了眼唐玄伊,随后对戴德生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的病,大唐没人能治得好。”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过去好好的……一定,一定不是的!”张傲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不然,不然还是听杜大夫的话吧,阿郎!”   “我不知杜大夫说了什么,但这病,是骨病。我曾见过一次,在……”   在一具尸首里。   沈念七将这句话藏了藏,接道:“在一本书上。得此病者,通常都是孩提怪异身形,所以初见时,我并没认出。看郎君身形大致如常人,想来这病是后来突发的。得此病者,骨质极其脆弱,随时可以折断,到达一定时候,耳骨开始硬化,会渐渐失聪,眼睛颜色也会开始变化。”她看向戴德生那已经开始泛蓝的双眸,“你的眼,你的耳,已经开始出现问题了。”   戴德生惊讶于眼前这女子竟然能将他的症状说的一个不落,沉默良久,点点头,“如你,所言……我已经,病入膏肓。”   “阿郎!”张傲焦急而又绝望地唤了一声,却被戴德生打断。   “然,此番我深夜唤几位前来,并非是想让这位娘子医我这匪夷之病,而是想要托几位,救一个人。”   “何人?”唐玄伊问道。   戴德生忍下剧痛,拽着张傲的手缓缓从榻上坐起,望着唐玄伊,一字一句:“救……俞县县令,我的父亲,戴鹏正。”   “叮”的一下,似乎有什么,严丝合缝的东西,被这一句话敲开了。   “你的父亲,需要我们救吗?”唐玄伊问道,“他,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戴德生看了眼张傲,张傲得令离开房间去外面把守。   而后戴德生才对唐玄伊道:“其实,客不用我说,应该也已经感觉到了。这座县城不正常,每一个人都不正常。”他有些焦急地上前,以枯瘦的手抓住了唐玄伊的衣袖,“我怀疑,我父亲为了医我恶疾,在帮助杜一溪暗地里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但我父本不是这样的人……”戴德生面露痛苦,“我父亲曾是洛阳的官员,蒙冤被贬至此……他过去一向刚正不阿,他是被威胁的。”顿顿,又道,“这里所有的人,都是被‘关进来’的,这是一个有进无出的地方,是地狱。”   威胁、治病、蒙冤、关进来、有进无出……   唐玄伊眉心拢动一下,“这一切,与杜一溪给你的药有关吗?”   戴德生愣了愣,垂眸思忖,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每次吃下拿药,我都会变得很奇怪,就像着了魔一样,身子真的不疼了……好像真的治好了一样。但……我自己的身子,我比谁都清楚,我根本没被治好,而且情况愈发糟糕。”戴德生坚定地抬起头看向唐玄伊,“我早已翻遍医书,根本不相信有药能让我痊愈。我不相信杜一溪的药,也正如我不相信杜一溪一样。”   “那你为什么相信我们?”唐玄伊凑近两步,弯身与戴德生平视。   那双深眸突然划过一丝锐利的光晕,一闪而过的逼人气势令戴德生浑身蓦地一震。那是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凛冽寒意,如一只手一样已经攥住了他的喉咙。 第66章 怪味   让人感觉但凡有半句谎言,都会在下一刻被这双眸子冻结。   戴德生咬牙,铮铮回望唐玄伊,微微泛蓝的眼底,尽是执着与坚定。   “因为我感觉得到,你们与这里的其他人不一样。与其就这样沉沦,何不冒死一赌。”   两人四目相对,似乎都在判断着彼此眼中的真实一面。   只是,戴德生终归还是无法看透眼前的人,首先垂下了眼帘。   唐玄伊半晌才直起身,凝思着戴德生口中的事。   真与假,错与对,生与死,战与避,都在一念之间。   但凡他应了戴德生,便是间接对杜一溪与戴鹏正宣战,宣战必是会露出敌对端倪。然此时还并不能确定戴德生话中是否有假,若是局,可能会顿时成为众矢之的,不仅意味着暗查到此结束,还意味着矛盾就此激化,三人对付全县之人,恐不明智。   唐玄伊尚未回答,张傲却已匆匆赶回。   “换班时辰快到了,几位客必须要返回了。”   戴德生启唇还想再说什么,但因时间不够了,只得抿唇作罢。   不过这次,唐玄伊却先开了口,道:“郎君的话事关重大,还请容我三思。”   终归是有性命之险,戴德生本以为唐玄伊会拒绝,未料还有缓转的余地。遂重重点头,“德生静待佳音。”   言罢,张傲已经准备给几位引路离开,一转头,沈念七不见了。结果发现她不知何时蹲在了地上,只手捡起那被戴德生推开落地的药瓶,其上还有一些黏腻剔透的药水正徐徐往外落着,借着火光,散发出了奇异的流光。   她晃了晃瓶子,起身对戴德生说:“这个,我可以带走吗?”   戴德生望着那瓶子,露出一抹厌恶,“当然……”他一字一句说着,望着那药瓶的眸底却多出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最后干脆转过视线,再也没看过那药一眼。   “几位客,快走吧。”张傲又催促道。   唐玄伊点头,与念七君平返回了。   人刚一走,戴德生就支撑不住倒回榻上,急促地喘息了几下。   待稍微好转一些,他侧过头看向地上,见到了一只笛子。   他困惑了一下,想起是方才那叫阿七的女子掉落,于是颤着手,一点点伸过去,艰难地将笛子捡起,握在手里。   “一定……一定要……离开……”他勉强从齿缝中挤出这几个字,一阵剧痛袭来,身子一松,便痛的不省人事了。   ……   另一面,唐玄伊原路返回,幸在衙役换人前刚刚好回到了房间。   离开前,张傲似乎还有些什么话想要对一行人说,但因时间紧迫,最终未能达成所愿,带着一些未能告知的事匆匆离开了。   人走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平静。   外面已经开始泛起蒙蒙白意,但是此行之后,凉意却像是滚滚不尽的浓雾,一点点渗入俞县的四面八方。   沈念七才一回房,就直奔木盒处,准备给蜘蛛喂食从戴德生那里拿回来的药,而唐玄伊则站在一边,看似是在看沈念七的动作,实际却有些出神了。   房中这种微妙的静寂,直到王君平开口说了一句“大理您要相信戴德生的话吗”方才打破。   “不管戴德生的话是真是假,这座俞县确实存在着异常。”唐玄伊微侧眸靠在窗畔,“若是你出去走一趟便会发现,但凡沾上‘杜大夫’三个字,这里的县民都会特别的小心谨慎,这种谨慎大大超乎了面对县令的时候。以往,大夫是不会有如此崇高之地位。在见过戴德生后,倒是解决了我这个困惑。”   “大理您的意思是说,杜大夫不仅在威胁县令,还有可能在威胁县民?”   “我想,应该不只这么简单。”   “咦?”正说着,旁边传来了沈念七一声低吟,她轻捏着蜘蛛缓缓站起。   “怎么?”唐玄伊走到沈念七身边。   沈念七偏头皱眉,将蜘蛛端给他看。   且见那蜘蛛正亢奋地晃动着几只脚,而且亢奋得有些过头了。   “怎么和喂食骨粉的时候不一样了?”王君平也觉得不解。   “是不一样,蜘蛛在饮下这瓶药时,非常的兴奋,它喜欢这药的程度要远远大过骨粉,这药里,果然有什么。”沈念七将蜘蛛放回木盒,轻轻盖了盖子,“唐卿,我觉得你说得对。”微沉下眸,“我觉得,这件事并非只是威胁这么简单。”   她将手放在唐玄伊的鼻息下,指尖上是方才喂蜘蛛时沾上的药。药汁粘附在她的肌肤上,流着一丝美妙的光晕。   唐玄伊顺着沈念七的意思,轻闻了一下,是一股十分香甜的味道,这股味道有点儿熟悉,但又有些许的不对。   他即刻将案几上那瓶余下的药拿来,自己也用指尖沾了一点,舌尖轻舐。   “大理——”王君平担忧地朝前走了两步,却被唐玄伊身手止住。   唐玄伊含动几下舌尖,分析着其中的味道,眉心渐渐拢起。   沈念七也随之以舌尖碰了下指腹上残留的那些,眉眼也跟着舒展了。   “唐卿,这怎么是……”   “甜的。”唐玄伊说道,又细品了一下,“虽然有点怪味在里面,但……如果没有猜错,更多的,应该是……蜜。”   “蜜?!”王君平愕然,索性也跟着尝了一点,“是有蜜味,但另一个味道也太怪了,有点苦,不知道是什么。”   “关于那个是什么,就要看它的了。”沈念七余光瞥向案上那木盒。   唐玄伊以指沾了点水,抹去那甜腻的药,一面擦拭着,一面喃喃道:“这药蹊跷的紧,我想,必是与那些被虫蚁所喜的尸骨有所关联。”   “这杜大夫,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呢。”沈念七侧身,随后掀开木盒盖子看了一眼,本只是随手看看进度,却忽然停在那里,“这是怎么回事?”   唐玄伊与王君平一同看向沈念七方向。   沈念七又确认了一下,然后急急回头对唐玄伊道:“唐卿,你快来看!”   唐玄伊蹲身来到案几前,接过木盒,且见角落里已经有了一张新的网。   “这么快……”唐玄伊思忖。   “虽然蜘蛛确实可以在不到一刻的时辰里就织好一张网,但我们刚刚碰触过它,按理放下警戒也需要一段时间。”沈念七摇了摇头,“总之,先看看结果吧。”   沈念七将盖子慢慢挪开,凑到微亮的窗前。   待看清后,浑身一颤。她慢慢回头看向唐玄伊与王君平,神情有喜悦又复杂。   半晌,自那微启的唇中道出二字:“有了!” 第67章 断鬼   王君平立刻看去,且见那盒中角落里的白色蜘蛛网,与方才所织的那张网截然不同,丝与丝之间宽细不匀,形态诡异,乱七八糟,一开始警惕不已的蜘蛛正挂在网上,脚下忽的一松,落在了盒底,却非死了,它依旧在动着脚,时快时慢。   房间里彻底沉默了下来,几乎全部视线都在那如痴如醉的蜘蛛身上。   唐玄伊拿起了案几上放着的药瓶,接着蒙白的天色,深望着那仍旧泛着流光的药。   “致富之宝,鬼门之香……”他转回头看向两人,“看来我们,已经拿到了俞县鬼门的这把钥匙了。”顿顿,沉声接道,“正好,我们,时间不多了。”   “什么意思?唐卿?是说……即将有什么事要发生吗?”   念七与王君平颇为疑惑,似乎眼前的唐大理唐卿还有什么更深一层的东西没有告诉他们。虽然这个男人,一向这般深藏不露。   唐玄伊笑而不语,将木盒放回案几,指尖在案面儿上轻轻点了几下。   沈念七认出了唐玄伊这个习惯性的小动作,想起了之前她与他下棋,在布局时,唐玄伊也做了这样一个不经意的动作。   念七轻声问道:“唐卿莫不是已经做了什么?”   唐玄伊看向沈念七,冷傲眸底尽是看不透的深意。   半晌,指尖停下了,他不容任何人拒绝地说道:“王少卿,十日之内,我会制造一个空隙出来。俞县,你们不能再待了。”   “什么?!”沈念七愕然,“为什么?”满眼不能接受。   “因为我的另外一个结果,应该也快到了。”唐玄伊如是说,看向了窗外,逐渐挂起的清浅朝阳。   ……   西都长安晨钟响起,天上的鱼肚翻了白。   秦卫羽带着一份秘密文书前往他在大理寺的办公地。   他先遣走了门里门外的卫士,亲自关了门,随后回到案前打开手中那份文书。   这是大理寺曾在京城户曹那里备份抄写的“手实”,一共十人,上面详细得记录着此十人生平家世。他将此十人手实一一平铺,严丝合缝地摆在自己的面前。   这十个人都是道林道宣自缢那晚在牢狱流动值班,并有机会接触到道林道宣的人。若是一一调查,不仅会打草惊蛇,还可能使得大理寺内部人心惶惶。   只有先初断,然后想办法将人钓上来了。   秦卫羽将腿盘起,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每个人的每一条记录。大理寺看守牢狱的卫士不及大理寺带有官职者,并非都有他人保举,或者通过考入国子监再升至大理寺,而是从例如金吾卫或武将手下调配而来,经历自然都要比普通大理寺人复杂一些。   秦卫羽一向记忆力甚好,细细看了几遍后,便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整理。每一条记录都像是浮在他的身边一样,被他心中的声音一一念出。   忽有几条信息在脑海里闪过,是一些看起来十分不重要,也没有任何关联的信息。   秦卫羽睁开眼,愣了半晌,低头将脑海里浮现出的几条信息找出,随后将其余手实都夹回了文书之中。   秦卫羽将余下的三份,平平整整地摆在面前,重新审视着上面的信息。   这三个人名字分别叫卢阳、毕丰以及陶正鸿。   这三个人的升迁都要比其他人快一些,而且要么父母双亡,要么就是尚未迁入,在长安都是孤身一人。   秦卫羽修长的指尖在三张手实上有节律地一一点过。但接下来要仅凭靠只字片语进行筛选,已经是近乎不可能的事了。   他抬起指,算了下大理离开长安的时间,已经快有大半个月了。   “差不多了。”他长吸一口气,面上透出了复杂而严肃的表情。   这时门口传来报声,他应门,大理寺丞文立走了进来。   “秦少卿。”文立先唤了一声,见秦卫羽视线朝门落了一下,了然,但因着身上有不少泥泞,所以只得用手肘将门关严,“抱歉,少卿,方才一直在外面调查命案,身上有点脏。”   “无妨。我来找你,是要你待会儿帮我一个忙。”秦卫羽抬起指尖儿示意他靠近,待文立走近,秦卫羽附耳对他说了几句,文立先是一怔,随后肃穆地频频点头。   说完,秦卫羽轻拍了下文立的手臂,“大理在岭南无暇顾及这面,这件事,就靠你了。”   文立立刻长揖,随后转身离开了。   秦卫羽视线扫过面前三张手实,一抬指,将其一一叠放,一起塞进文书中,又将文书小心收起。   “啪”的一声,插上了木柜上的铜锁。   “接下来……”秦卫羽回身,看向了大门之外。   ……   大理寺内设的牢狱旁,有一间专供卫士轮班休息的房间。   此时,飘来了一股难得的烧鸡味。   卫士薛光双小臂托着几碟子小菜,掌端一整只烧鸡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随行的还有另一名小卫士,小卫士手里拎着几坛子酒,尚未入门,香味四溢。   正在房中休息的几个人忽然就被这股香气引去了注意。   “这是啥东西?公厨这是要开荤啊!”性子大咧咧的毕丰一个大跨步来到案几前,盘了腿,搓着手,一顿,看向正在放菜的薛光道:“能吃不?”   薛光笑了,“能吃,怎么不能吃,这是寺丞专门送来让公厨送来的,说是前阵子的事弄的大家人心惶惶,所以让膳夫弄了几个小菜,好好慰劳大家一下。”   他也坐在案几一侧,开始分发陶碗,“来来来,赶紧垫上两口,待会儿又要换班了。”   几名卫士围着案几席地而坐,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毕丰也不客气了,直接撕下一块鸡腿,咬了一口。咀嚼着大肉回头看向仍旧卧在榻上看书的人道:“卢阳,你看那东西,不能顶饱,赶紧过来吃肉吃酒!”   卢阳抬起眼,看起来一点都不为毕丰的话所动容。   “别忘了,我们还都是间接导致道林道宣之死的嫌犯,别人的送行饭都送了不止一顿了,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吗?”   毕丰咬鸡腿的嘴突然一停,眼睛瞪得滚圆,“不会吧,你的意思是……我们都要受罚?!”   卢阳哼了一声,懒洋洋地翻过身背对毕丰,再去看他的书了。 第68章 反间   “别听卢阳的,他这人一向悲观。寺丞就是怕上下不合,没什么其他的意思。”薛光说着,自己也坐下,拿起酒碗喝了一口。   毕丰这才松口气,继续吃他的肉。   早在旁边观望了好一会儿的陶正鸿,真的确认没事,才溜着缝儿挤出了一席之地,揪了一小块肉,说道:“话说回来,近来都没看到大理,是在外出公差吗?”   提到“大理”,薛光眼神一变,警惕地在房门外观望,回身将房门关上,又悄悄地返回原地。几人见薛光有些鬼祟,不免脸上也多出了狐疑之色。   “什么情况,这是?这还有啥见不得人的了?”毕丰说道。   薛光右手在面前挥了一下,“不,是我今日陪寺丞前往秦少卿公房时,偶然间发觉出了一些不对劲。”他四下看看,俯下身,压低声音说道,“大理说不定不在大理寺,甚至连长安都不在。”   房里的几个人神情都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卢阳凝望书的眼眸微抬,毕丰咀嚼的速度慢了一些。   “大理不在长安?不应该啊……”陶正鸿困惑地说,“前阵子我还听说,有人将公文送到唐府,而且偶尔也可以见到秦少卿去议事堂见大理,怎么可能不在长安?就说真的不在长安吧,那还能在哪儿?东都?”   陶正鸿摇摇头,用筷子在桌上写了几个笔画。   “好像,在这里。”   几人一见,先是困惑地皱起眉,直到毕丰大呼一声:“岭南!”   这两个字就像咒语一般一下将一股压抑沉闷的气氛甩了出来。   在场的几人都坐不住了,侧卧看书的卢阳也弹坐起来,最后干脆也坐到了案几旁边,“岭南?为什么大理会在岭南?你确定吗?那不是……”   几人没敢在把话说出来,那是一个常人不敢提及的地方。   但接下来,薛光却用指尖点点唇,“嘘”了一声。   “其实我也只是听了一耳朵,是怎么样也不大清楚,就算是事实,既然大理没告诉外人,那一定是大理去暗查什么事去了,咱们莫要给大理添乱,来来,不说了,吃肉吃酒。”薛光恢复了之前的大声,又开始张罗吃酒吃肉。   但纵是继续吃喝,可在场的几个人,似乎都有些走神了。   ……   秦卫羽离开自己的公室,按照每日通常所做的,会去一趟大理寺议事堂。   关上门,秦卫羽像前面几日一样,对着空荡荡的案几汇报着近来一些案情的情况。顺便整理案几,摆弄得像是有人在这里处理公务一样。   “大理,这就是这几起案件的要点,还需要您批注一下……”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将一份文书放在桌上,指尖脱离时,稍稍顿了一下。   秦卫羽将视线滑向后方,只见纸窗外隐隐站着一个人影。   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条极细的缝隙。   秦卫羽松了手,继续说着:“接下来这几日,京兆府可能会送来几桩案子让您复审,到时候卑职会亲自送到您这里。”   他对着空荡荡的桌子长揖,弯腰时余光向外瞥了一眼。   门,又被无声无息地掩上。   门口那晃荡的人影站了片刻,逐渐消失了。   秦卫羽缓慢地将身子直起,推开议事堂的大门。   一缕晨阳映入,洒在秦卫羽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他转头,用掌心抹去议事堂外的一处以石子勾勒的符号,悄悄勾起了一丝弧度的薄唇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要,小心了。”   ……   穿着卫士衣袍的人离开大理寺,行色匆匆地朝西市走去。   殊不知,他前脚刚走,文立便悄然跟上了那人的脚步。   此时未及午时,西市商铺都紧闭大门,整条街空空荡荡。   不久,那人来到了一个拐角处,先四下警惕地观望一番,随后快速闪入西市里一处无人的巷子。   文立贴壁而站,待人闪入,他才将自后探出半个眸子,以观前状。   那身着大理寺卫士衣裳的人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人,焦急地左右踱步。他时而会看看周围人的动静,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的警惕。   便是在他回首的一刹,文立看清了此人的相貌。   竟然是他?   文立有些不敢相信,随即又迅速将身子闪回,防止被那人发现。   而当文立再一次看向那边的时候,大理寺卫士身边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人。那人头戴现在已经少见的四周编网的帏帽,看不清面容,只道是一身形魁梧的男子。但明明是男子,手腕却缠了一串多为女子所用的金银半圆香囊。   那人机敏地朝这面看来,文立及时将视线收回。   听到身后有准备撤离的声音,文立便先他们一步,先行离开了。   不久,文立重新回到了秦卫羽的公室,观望周围后,命心腹薛光把守外面,自己则关上门,来到了秦卫羽的案前。   “秦少卿,如您所料,故意让薛光透露了大理去岭南的消息后,那几个人里果然有出寺报信儿的人。”   秦卫羽低头看着重新被铺开的三张手实,问道:“看到是谁了吗?”   文立上前端坐于案几前,点在其中一张手实上,将其推向秦卫羽些许。   秦卫羽扫了手实一眼,长眸微眯。   “真是人不可貌相。”   “卑职也没想到。”说到这里,文立又问,“少卿,就这样放着,可以吗?”   “大理说,找到内鬼后,要暂时留着,后面还有别的用处。”秦卫羽顿顿,“对了,和他接头的那个人看清了吗?”   “那个人掩面而来,无法判断,但他手上腕上带了一个女子所用的金银半圆香囊,兴许可以成为线索。”   “金银半圆香囊……”秦卫羽双手交叉叠放在额前,记忆里并未有这样一个人的印象。   这时,文立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少卿,其实要是抓内鬼,我们还有很多消息可以透露,为何偏偏是大理去岭南的事,这样大理难道不会很危险吗?”   秦卫羽缓慢地摇了下头,抬起眸望向文立。   “这件事,实际上是大理离开前亲自叮嘱的,就是等待这个时候散布出去。大理这盘棋,走得比你我都远。你要知,抓住内鬼,远不是大理想要的。”   “反应……”文立思索,眉心忽而一展,“难道大理想要的是——”   秦卫羽笑而不语,但一转,眸又沉了下来。他看向油纸窗外隐隐筛入的暖光,交叉的双手悄然用了力,“大理,您交给卑职的事,卑职已经做好了,您千万要……平安回来啊。” 第69章 风吹   岭南,俞县。   戴德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日后,可以再见到眼前的这位客。   戴德生坐于木轮椅之上,唐玄伊端坐于案几席前,房中只有二人。   戴德生紧张得几乎不敢呼吸,不知为何,每每面对眼前之人时,总觉得自己的一切就像是被瞬间被看透,毫无藏身之处。他不敢轻举妄动,小心翼翼用那双掺杂了一些异色的眸凝视着面前人。   实际上,唐玄伊并没想要去震慑什么,而是他接下来说的话,实在不需要再有什么伪装与客套。   “我能待的时间不多,所以开门见山。小郎君上次的话,我考虑过了,今次是来予你答复的。”   戴德生浑身一晃,轻咽了下唾液,“还请您直言。”他专注紧张得几乎忘记了身上仍旧未散的痛楚。   “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但是,此事十分危险,势必会牵连到家眷。所以我想小郎君帮我将家眷送出俞县。”   戴德生脸上多了一分苦涩,“德生的处境,您应知晓,现在客被全县的衙役所盯,我恐无法劝说父亲,也没有这个能力强行反抗……”他视线扫过自己轮椅上的身子,眸底多了一分晦暗,但一转,又看向唐玄伊,见他听到自己的话并没感到绝望,不由又问道,“难道,您已有何对策?”   “对策……算是有,但能不能实施,要看接下来小郎君的答案。”   戴德生又燃起希望,坚定地点头,“请您尽管告知!”   唐玄伊颔首,先问:“我想先知道,小郎君手下有多少人可以用?”   戴德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在家中无足轻重,能够听我的,大概只不到五人左右……”   “此五人腿脚可还方便?”唐玄伊又问。   “此五人曾在驿站服役,腿脚比常人更好。”戴德生笃定地答。   “小郎君之前剩余药瓶是否还有存留?”唐玄伊再问。   戴德生脸色微红,似是想起不久前砸掉的那瓶,遂道:“前阵子心情不好,砸碎了一些,但还有不少空瓶留在了东房杂室。”   唐玄伊心中有数了,垂下长睫凝视案几陷入沉默。   戴德生以为是自己哪里说的还不对,几番想要开口,却又不知从哪里入手。只得垮下双肩,静静等待着眼前人的答复。   但也只是须臾时间,唐玄伊便已将长眸抬起,道:“请小郎君将这五人以及瓶罐借某一用,余下的,小郎君便不用管了。”   “这就可以了吗?”戴德生诧异。   唐玄伊轻回:“这就可以了。”   戴德生先是觉得不可思议,但那种信任与安心感却油然而生。   这是他在这个地方,从未感受过的感觉。   半晌,戴德生重重点头,“好,一切就交给客了。”顿顿,又接,“只是……客要何时用人?”   唐玄伊浅笑,“明夜。”   这么快?!戴德生又是一震。   但没等他开口,唐玄伊又接了一句:“对了,先要提醒小郎君一下,明夜过后,俞县无论出了多大的事,谁被抓走带走,都不要慌张。只管做往日的小郎君便可。”   对于眼前人的想法,戴德生困惑着,竟半点也猜不透。   ……   俞县,已入夜深人静之刻。县城大道上一片死寂。   夜雾氤氲飘在空气中,将周围的一切变得如梦似幻。   一抹人影晃入了街道,他步伐轻如鬼魅,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漆黑的夜里。   很快,那人来到了一户门前,将一样东西塞入门底,甚有节律地敲了几下门,然后迅速藏起。   门应声而开,一人探出头来左右看看,未见人影,便以为是谁家路过碰撞,嘴上絮絮叨叨地准备关门回去睡觉。   脚下忽然踩了一张字条。   那人狐疑地将其贴在眼前,拇指缓慢下挪,借着幽暗混沌的月光一字字看去。   “明日卯时,杜大夫于西街……”神情微变,所念之声渐渐消失,他索性将字条上的字一口气看完!   一种近乎扭曲的神情悄然浮现于他的脸上,随即快速将字条折起开始左右张望,确认没人后,便匆匆返回房中将大门紧闭。   躲在角落里的黑影这才出来,一转脸,见另一人恰从其他方向返回,两人点头示意,随即又晃入黑夜,分别前往其他地方去了。   ……   次日,天尚未亮起,浅幽的光照在了戴鹏正卧房案几上。烛台上的蜡已快燃尽,融化的蜡如凝住的水般,慵懒地躺在底座上。   最后一丝火光熄灭了,白烟袅袅而上,衬出趴在案上小憩的疲惫面容。   外面多了一些扰人的骚动声。   戴鹏正眉心蹙动了一下,缓而慢地从书上将头撑起,明显粗糙的指用力按压了几下鼻梁。   他长长吐了一口粗重的气息,大手抚平被压得褶皱的医书。   书页尚未平整,陈县尉忽然推门而入,“戴公,出事,出大事了!”   戴鹏正没抬头,仍旧在顺着书页,“吵吵嚷嚷的作甚,天塌不下来。”   陈县尉袖口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一转步子来到戴鹏正身边,说道:“不,戴公,这回塌了,真要塌了!”   戴鹏正手上一顿,“什么意思?”   陈县尉将一个瓷瓶掏出,“戴公,您先看,这个是不是杜大夫的药!”   戴鹏正见了瓷瓶,迅速拿过来反复查看,里面是空的,但明显装过什么,于是又打开塞子闻了闻。   戴鹏正脸色突然一变,“腾”一下起身喊道:“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的?!”   “现在这个……很多人都已经拿到了。”陈县尉面露仓惶与烦躁,“就在不久之前,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说是杜大夫要发县里最值钱的药,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县民,十几个地方的人都大打出手,说是谁偷了谁的药什么的,总之外边已经乱成一片了,我这也是刚调了人去平息,就是地点十分分散,不知何时才能止住。”   “杜大夫?”戴鹏正将眉心锁成川字,如何也相信不了这个说辞,遂从案几旁绕开,“你立刻带上人随我去一趟医馆,先去杜大夫那里问问情况在说!”   陈县尉应声,转身刚要离开,却被戴鹏正一句“且慢”打断。   戴鹏正站在那里思索什么,眸子一眯,道:“先去西房看一眼。”   不久,陈县尉与戴鹏正都来了西房,但没有进去周旋,而是在房外远远看了一眼。且见姓唐的客在案几前盘点一些精细的货物,一点没有风吹草动的样子。如此,戴鹏正稍稍安心,回身对陈县尉道:“去医馆!” 第70章 暗渡   戴鹏正从县衙出来的时候,街上到处都是吵闹的声音,乱得似乎是在发生一场遍及全县的暴动。平时连多走一步路都不愿意的县民们,今日像是疯了一样在大街上跑着,地上随处可见掉落的草鞋、衣帽。一片狼藉。   正跑着的县民几乎半点关注也没留给堂堂县令戴鹏正,不仅堂而皇之地从他面前跑过,甚至还重重撞到了这位年近半百的朝廷官员。   戴鹏正本就不像年轻人那般灵活,几个踉跄,差点摔倒地上,幸好陈县尉眼疾手快接了一下,才避免了狼狈的一幕。   “这些人都疯了吗?!”戴鹏正愈发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甩开陈县尉搀扶的手,连轿子也不做了,自己艰难地爬上马,亲自朝着医馆赶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本以为会是吵闹的中心地的医馆,此刻却僻静的没有半点声音。   杜一溪独坐案前,像是早知道戴鹏正回来一样,头也没抬,只一抬手,屏退了周围的人。   戴鹏正来到案前,匆匆将拿到的药瓶搁在了案几正中,“杜大夫,您是否向那些县民发这药,外面乱成一片,若真是咱们医馆发了,还请先制止!”   杜一溪照例用黑布掩唇咳了两声,细白的指尖拿起药瓶,在手中旋看了一会儿,冷哼一声。   “戴县令,你花了多少钱两来换这药,你自己心里没数吗?这药耗费了我多少心血,我又为何会平白无故发给外面的人?”指尖一竖,“砰”的一声,将药瓶搁回了案几,“你看不出来吗?我们脚下,可是踩了什么人的局了。”   戴县令心中“咯噔”一声,“您的意思是,有人知道这里的秘密了?”   陈县尉已经沉不住气了,抽出腰间长刀喊道:“卑职现在就带人倾全部兵力将那些刁民镇压!”转头就要走。   “回来!”杜大夫突然开口,指尖一点点攥住黑布,“这事儿爆发的蹊跷,说不定有人正是想趁乱做些什么。”说着,他抻出一张俞县地图,向右摊开手掌,旁边迅速有人递来一只沾了红墨的笔,杜一溪在上面十几个位置都画上了圈,随即将笔往案上一放,俯视这上面大大小小的圈。   戴县令与陈县尉也看了一眼。   陈县尉蹙眉只觉是一团乱麻,但戴鹏正却多了一个心思,说道:“地点十分分散,难道是……诱敌之策?”   “这种调虎离山之际,之前已经在医馆中了一次。我又岂会再栽在同一个计策之下?”杜一溪冷哼一声,“然,在我们的地盘上,敢谋这种全局,此人却也有十分的胆量。若我们出兵镇压,兵力即刻会被分散削弱,若在交战时,使此计者大概是想各个击破。而现在,应该是想暗渡陈仓,乱中取胜。”   陈县尉闻言,落了一身冷汗,不敢想象他就这么走了,会有什么后果。遂说道:“那杜大夫,我便不理会那些县民了,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谁敢算计我们!”   杜一溪咳了两声,没回答,算是默许。   戴鹏正听着两人一言一语,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杜大夫,如此放任不管,那些县民必会死伤无数,民之事乃是大事,不保不行啊!”   杜一溪冷眸微抬,像是浸了层暗霜一样,冻得周围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戴县令,你是在和我讨论人命吗?”他问,微偏头,像是要深究戴鹏正的内心一样,深深的望着他的眼,“你以为,你还是当年洛阳的那个受百姓爱戴的清官吗?你忘记,你所守护的、为之奉献的人,是如何将你送入这死地的吗?你忘记,你所受的辱,与蒙的冤了吗?你忘记,你的夫人是如何命归九泉的吗?……你还在把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蝼蚁,当人吗?”   戴鹏正一时语塞,脑海里闪过当年一幕幕的绝望与悲戚,他的眼神有些暗淡,甚至因想到什么,添染了一丝恨意。   沉默良久,戴鹏正又开了口:“他们生死,我从不在乎,但……”   杜一溪抬起下颌,等着戴鹏正的“但”。   又是半晌,戴鹏正才重新正视杜一溪,“但,若是放任县民相继死去,俞县的事一定会引起岭南节度使的注意,若是上达长安传到李隆基的耳里,到时我们谁也好不了。我,只是在考虑这点罢了。”   杜一溪眯了下眼,在判断着戴鹏正话的真假,细细思索,觉得戴鹏正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他盯了自己手中黑布半晌,终于妥协,说道:“好,就分一小些兵力镇压,其余人……”他看向陈县尉,“全部都去出县的必经之路做防卫,今日必是有人想要瞒天过海趁乱逃跑,一只蝇虫也不能给我放走!”   陈县尉接令,速速离开带人照办去了。   人走,杜一溪侧眸看向心事重重的戴鹏正,又把玩了下药瓶。   “在俞县,没几个人有这样的瓶子。”杜一溪又将瓶子放回,“戴县令,令郎今日,可好啊?”   戴鹏正浑身一震,却没有回话。   “令郎的事,我暂且不问。待陈县尉将扰乱者带回,原委自会有分晓。”杜大夫扬起黑布,又咳嗽了两声,摊开看了一眼,才又将黑布折起,重新攥入手心。他撑起身,信步到古琴前,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说起来,你我认识了也不少年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来着……”戴鹏正刚要接,却被杜一溪打断,“对、对,是从戴县令在雨夜求着我医治令郎那夜的时候结识的。”   “我儿能活到今日,杜大夫的大恩,戴某铭记于心。”戴鹏正知道杜一溪对自己言语忤逆的事感到十分不悦,端坐的身子悄然恭谨了些,明显苍老的脸庞低垂着。   “我还以为,戴县令如今已经淡忘了呢。”弦声余音缭绕,杜一溪回身走近戴鹏正,弯下腰直视那双回避的黯淡双眸,“戴县令,口中的这句话,您可要随时提醒着点儿自己。令郎患的,可是天下唯我能治的恶疾,若我杜一溪死,令郎,将活不过七日。”   戴鹏正依旧低垂着头,双手在宽大敞风的袖口下慢慢攥起,攥到浑身都有些微颤。半晌,像是雨后朽木一般松垮下来,两只手就这样没有任何力量地垂在身侧,任指尖在席上屈起。   “戴某不会忘了的,不会。”戴鹏正喃喃低语,像是说给杜一溪听,又像是说给他自己。 第71章 逆鳞   杜一溪露出了慈蔼的浅笑,纤细冰冷的指尖替戴鹏正顺了顺有些褶皱的官袍。   起身时,杜一溪的视线无意间扫过留下驻守的两三名衙役,他偏头思索,清秀的眉逐渐蹙起。转步慢慢朝着案几走回,之后停于方才那张绘了红圈的俞县地图上。   杜一溪右手指腹于其上滑动,像是在连接什么,左手则拿出黑布,又欲咳嗽两声。布尚未沾唇,杜一溪却停了,不光是拿着布的手停了,在地图上滑动的手也停了。   “这些暴动的位置,离俞县出入口皆有一定的距离……按理说,若要乔装成县民或想直接趁乱逃走,难道不是暴动点离出口越近越好吗?现在这样……理由是什么?”   戴鹏正也因杜一溪的话在意起来,视线游走在几处关键位置。于是扬声唤来了门口守卫的衙役,问道:“是否又有人来报过暴动点?”   衙役愣了一下 ,“回县令,从方才开始就没有了,据说已经有许多地方陆续平息了。”   杜一溪细眉一挑,“平息了?”他捏着黑布,喃喃自语,“怎么可能什么也没发生就这样平息了?这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杜一溪紧蹙眉心,回身坐在案几上,双手按住前额深思。   “一定还落下了什么没有想到的……一定还有……”他掌下的虎口有节律地敲打着前额,半晌,一定,“如果……如果这是另一场局,如果……这并不是最后的目的……”   “也许挑起这件事的人并非想要逃走,而是仍像上次一样想要对医馆不利呢。”戴鹏正猜测道。   杜一溪缓慢摇头,“不,自上次医馆遇袭后这里加派了不少人手,已经防的密不透风了,且此番暴动并未牵连到医馆,目的明显不在于此。在这俞县,若与医馆无关,除了想要逃离外,我想不出第二个。”   戴鹏正也同意,选择沉默。   就在这时,杜一溪像是想到什么,清眸逐渐冷了下,长睫缓慢抬起,露出了一种平静而又压抑着狂风的冷漠,冷漠里,渗透着一丝偏执与疯狂。   “我知道了……”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攥着黑布的手越来越紧,紧到几乎发了青,而后用着压抑着极端愤怒的语气,接道,“召回陈县尉,让所有衙役立刻返回……”   衙役没听明白,复问一句:“返回……?可杜大夫,他们不是刚——”   “快!!!”杜一溪突然嘶喊出来,白皙的额角迸出青筋,一瞬间的爆发让他纤薄的身体几乎支撑不住,立刻靠着案几站好。   衙役再不敢有所怀疑,踉跄着跑出了医馆。   戴鹏正看向杜一溪,他从未见过发怒至此的他,仿佛是那众人捧起的自负忽有一时被什么人重重摔碎,并置于地上反复蹂躏。   根植在杜一溪心中的,早已沉寂多年的屈辱感,大概重新在血液里躁动起来。   杜一溪的逆鳞,被连根拔起了。   ……   俞县大街上,到处都是一片混乱。   县口一处破房的窗子上有个不算大的窟窿,一只黑亮的眼对着外面,轻轻眨动了一下。   一群衙役匆匆朝外面跑去,窗内视线也随之而去,待确认了情形,方从窗洞中挪开。   张傲回身佩服地说道:“真如唐君所言,陈县尉的人并没派什么人手去镇压乱民,而是跑到县口关卡增加防卫,原本出去还甚难,如此一弄,反倒全是新面孔,他们绝对不会想到,这才是我们的目的!”   换了衙役装束的王君平得意地扬了下头,“这叫先谋后动,多算胜。杜一溪聪明反被聪明误,终归是少算了一步。不过大……呃,我家阿郎说了,杜一溪之前吃过一次亏,早晚会反应过来咱们要混入他调来的衙役中离开。在此之前,我们要赶紧离开。”   张傲点头,“时候也差不多了,陈县尉新派到这边的人应该到了,里面有我安排的人,待他们过来,两位和他们交换一下,待出去后尽快离开,我提前在不远处备好了马匹……我先去外面看下情况,两位尽快跟上。”说罢,张傲先一步潜出。   王君平应声,但一回头,发现同是一身衙役男装的沈博士此刻却格外的沉寂,说起来,这几日沈博士似乎偶尔就会这样出神地想着什么。   王君平出声唤了两声。   沈念七被王君平叫了之后才清醒,问道:“怎么样,人都走了吗?”   王君平眉心蹙起,“沈博士,不是人都走了,是人已经来了。”   “哦。”沈念七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那走吧。”   王君平忧虑甚重,其实他也不是不能体会沈博士的心情,此次唐大理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将他们送走,还让他们带上之前去医馆潜入时拿回的东西,说明接下来的事可能会非常有危险,就连大理自己都不确定是否一定会安然无恙。   “沈博士……虽然我知道您现在也非常挂心大理,但……”   “谁说我担心他了!”沈念七打断,似乎仍在气唐玄伊要将她送出而要独自遇险这件事。但一转,沈念七的神情又归为了一种肃穆与冷静,她似乎真的是在沉思什么,冷不丁又会陷入自己的思绪。   王君平看不透沈博士的想法,担忧是担忧,但离开俞县刻不容缓,便姑且不再多问,与沈念七一道出门追上张傲。   念七压低了下颌,尽可能将她相交男子要精致的多的面庞收起,王君平站在念七身前为她遮掩。   没一会儿,张傲就伴着一行官衙的人来了,他对两人使了个眼色,大家心知肚明。紧接着其中两名衙役无声无息地脱离了前队,王君平与念七随即填补,交汇的一刹,他们与张傲有视线的交错。   张傲颔首点头,眼中蒙着一层光亮,那是潜藏在深夜中的希望余光,是对自己也许有朝一日也可以堂而皇之离开的渴盼。   一瞬之后,他们交臂,各自的命运,又重新回归到自己手里。   王君平带着念七一路随队前行,不久,那出县的关卡就立在眼前。 第72章 戾气   这是与来时的沼泽小路不同的地方,有着高耸的壁垒,坚实的墙壁。大理之所以替他们选了这条路,是因为前方路途凶险,很可能会遇到追兵。这条路下通港口,要比沼泽之路顺畅许多。客乡之人若想从沼泽逃离,一向占不到半点便宜,不仅容易被熟悉地形的当地人抓住,还有可能死于瘴疠及吞人的泥沼。   王君平与念七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似乎都在思量同一件事。   知道有人要逃离俞县,却没有立马判断出是他们一行,可是真真的说明了被这俞县困在这里的人不止他们。定是还有谁,甚至可能是许多人,也有着拼死逃离的意识。   这点倒是证明了戴德生的话——这个地方,进来了,就难出去。   也同时更验证了一个结论——这里藏着一个秘密,天大的秘密,可以让杜一溪及戴鹏正调配如此阵势,只为防止某个知道什么的人将消息走漏。   此时,关卡前站着一名衙役衣着的人,但佩刀比其他人要名贵一些,像是陈县尉赐下的,当是他的亲信。他站在稍高的地方正在调配前来增援的人手,不耐烦地东指西指。   待到王君平所在的一队来此,还没走近,就听那人火气颇大地喊道:“你们去那个地儿守着,你你你……你们八人!”指尖一挥,准备安排接下来的事。   可待两人走到他身边时,那人突然唤了一声“站住”,随后用着一种狐疑的目光看向正要走的几人。   那人从高石上溜达下来,在王君平身边走了走,又在沈念七身边徘徊。   气氛忽然有些紧绷,王君平袖下指尖微攥,做好了若是此人认出他们,便要迅速勒住他的脖子,以抢占主动权。   那人似乎确实有些怀疑,尤其是对沈念七,这样娇小的衙役在这里不太常见,可一转,又有其他人已经来此等待调配,终是分散了他的注意。   “怎么还有!”那人不耐烦地挠挠头,“你们赶紧过去!”径自又踩回了高石。   王君平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开了一些,回头却见沈念七正看着一处杂草地出了神。她看的是一株嫣红的龙爪花,单独地扎在地里,十分显眼。   “红色……的花。”沈念七喃喃念出这四字,眉心紧紧锁起,似是又闻到了那股渗透在空气中,隐隐约约的异香。   沈念七突然晃过神,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她双唇又开又合,似是开心,又似是惊恐。而所有的失神恍惚似乎也都在一瞬间消失了,神采奕奕得让王君平简直无法将她与片刻之前的她重叠在一起。   “沈博士……”王君平轻唤,其实只是想提醒沈念七再警惕些,可似乎现在的提醒已经有些多余,沈念七早已恢复原态。   沈念七知道自己让王君平操心了,嘻嘻笑了两声,俏皮地对他挤了右眼,示意“没事没事”。   王君平虽有狐疑,但如此也就信了,点点头,继续前行。   沈念七转眸又看了眼那地上的花,笑意逐渐转为冷意,冷得逼人。   分配出的八人,很快就来到了关卡侧面的一处出入地开始巡视。王君平带着念七闪到了最后面,也就是离其他人视线最远的地方。   晃荡了一会儿,王君平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对念七点了下头,于是开始向后退去。   只要过了这个坎儿,就可以头也不回地朝南而去了。   他们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地挪开,终于站到了有力的位置,趁其他人不备一举离开。   他们前脚刚一走,陈县尉就带着人快步跑到了自己亲信这里,人没站定就先大喊道:“召集所有人回来,要快!”   高石上的人惊了,迅速按陈县尉说的将方才调配的人召了回来,但是轮到那八人的小关卡时,却发现只剩下了六人。   “还有两人去哪儿了?!”那人惊喊。   那六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困惑,“方才明明还在呢……”   亲信想到不久前看到的那个身形娇小的衙役,忽一恍神,喊道:“女人,方才那两人里面有女人!”   陈县尉似乎将逃跑的人对上了号,整张脸憋得通红,“追,马上给我追!!!绝对不能让他们跑了!”   而这面,王君平与沈念七正朝着外面跑去,身后渐渐传来了追兵的脚步声。   “来的还真快!”王君平啐了一口,加快了步子。   于是一面快跑,一面紧追,一下呈现了追攻之势。   不过幸好,在体力耗干之前,王君平先一步寻到了张傲为他们准备的马匹处,王君平快速解下缰绳,先扶沈念七上马,随即自己也跨上了另一匹。   “沈博士,你先走,我垫后!”   “不需要!”沈念七吼道,“现在最好的方式是兵分两路,这样他们也不好追赶!”   “可是——”王少卿万万不能同意,“沈博士不在我的视线范围,总觉得还是这样风险太大,大理绝不会允许我这么做的!”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家大理又不在。不在听我的!。”沈念七向后看了眼追兵,“没时间废话了,你先去做唐卿交待的事,别担心我!”说着,忽然重重地拍了下王君平骑着的马的大腿。   且听那马一声惊喊,忽然就朝前奔去!   王君平即刻想要勒停烈马,可回首时,看到不仅追兵已经赶上,且沈博士自己也已经朝着另一个方向策马而去,再折回已不现实。   他右手压了下藏在外衣下的小包,想起唐玄伊在他离开前交待的事,低咒一声,终是狠夹马腹,朝着南方而去。   念七见王君平听话走了,这才放心,也同时收敛了下情绪。她像是有另外打算一样,唇角悄无声息地勾起一抹笑,朝着反方向策马奔去。。   两人分散而行,再加有马力相助,一些徒步追来的人终于缓停了步子。   陈县尉狠狠将马鞭甩在地上,用了全部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喊道:“该死!!!”   ……   杜一溪拿起药瓶,倒了一粒乌黑的药丸,用力吞咽了下去。   本就虚弱的身子,现在看起来弱不禁风。他席地而坐,闭着眼睛静思,清秀的面庞宛如纸般苍白。   他是想要冷静的,可是一闭上眼,那无法遏制的情绪就会自心中蔓延。抬眼时,眸底再无平日的清风安逸,反而充满了一种赫人的戾气,一种就像是从地狱走过一遭般,与鬼魅相符的戾气。 第73章 字条   这个眼神,戴鹏正是见过的,就在几年前,他仍旧忘不了那一地的鲜血,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哭喊求饶声。   其实,他知道的,杜一溪一半是仁慈的大夫,而另一半,则是一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收敛多时的那一面,随着近来的一次次的失控,已经隐隐冒了头。   面对这样的杜一溪,戴鹏正是不敢多言的,也是有些惧怕的。倒不是惧怕自己的生死如何,而是这样的杜一溪,恐会用更多的人来陪葬。   “怎么,怕我了?”似乎看透了戴鹏正的想法,稍稍冷静下来的杜一溪抬眸看向他,那一眼,像针一样让人刺痛。   “这俞县,有几人不怕杜大夫?”戴鹏正回答,却心事重重。   “我又不会动你,你知道的。我想要的,是闯入我医馆的那个人。”杜一溪倾头,右眉微挑,“戴县令,我早便说过,你府上的那些客,让我不安生,还是……杀了的好。”   果然。   戴鹏正立马回道:“杜大夫为何总是盯着那几位客,我也早便说了,那几人不过是来俞县挑挑货的商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马上就会离开。而且今日我来前还特意看了一眼,唐闻之就在房中动也没动,而且我也找人紧盯了他们,此时他们必都在房中,此事明显与他们无关。之前杜大夫已经做了那样的事,事到如今,还请杜大夫这回不要再滥杀无辜!”   “我滥杀无辜?”杜一溪笑了,“明明是戴县令一直在袒护那几个长安人,依我看,是你不愿他们死在这里。你想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令郎的药瓶明明只有他们最容易拿到,戴县令究竟是怕我抓到这些人波及贵子,还是说……”杜一溪的脸渐渐扭曲了起来,“戴县令早就想要我杜一溪魂归九泉,您好早日解脱?”   戴鹏正脸颊抽了一下,他知道,杜一溪又在提醒他关于德生的事了。   “难道杜大夫没有想过,此时逃跑的,是来自医馆后院的吗?”   杜一溪重重将手拍在了案几上,“啪”的那一声重响,宣告着这个话题的结束。   戴鹏正不再多语。他知若是自己再说下去,真的惹怒杜一溪,必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过杜一溪此时没急着抓府上的那些客,大概也在考虑着他话中的那些可能性。他不过是说中了杜一溪的心。   在杜一溪的后院里……   戴鹏正似是想到什么,苍老的脸皱起,添了一份抵触与沉默。   空气,一时凝固了。   就在这时,陈县尉匆匆跑来医馆,来不及喘上口气,立刻就报道:“杜大夫,戴公……”   两人分别起身。   “怎么样,人抓到了吗?”杜一溪问道。   陈县尉一脸苦涩,他先看了眼戴鹏正,随后才小心翼翼回望向杜一溪。   话都不用说,答案已不言自明。   但陈县尉马上又追了一句:“不过,卑职大致猜到了离开的人是谁!”   “说!”杜一溪耐着性子低吼。   陈县尉视线又在沉默的戴鹏正身上留了一下,才压低声,小心说道:“逃走的人是一男一女,卑职估计,正是唐闻之身边的那两个人!”   杜一溪蓦地抬眸,戴鹏正也有些恍惚。   “不可能!”戴鹏正低喊,“我来之前特意去唐闻之房中看过,他不可能离开!”   “所以说……戴县令,看到他身边的两个人了吗?”杜一溪侧眸问道,眼神冰冷而可怕。   戴鹏正一时语塞,回忆一下,发现当时确实没注意他的家眷。   杜一溪冷哼一声,“也许是知道即将发生什么,所以才先将家眷送出去。”   “可……他们不过是普通商贾,再过几日,本可以大摇大摆离开,何故要费这番周章!”戴鹏正依旧不信。   “除非……”杜一溪右眉一挑,“有什么事,是让他们走不出去的,必须先下手为强。”   “无论如何,卑职先去将那个唐闻之抓起来!”陈县尉被耍了一早上,也满腔怒火,可刚一回身,就见无生信步走入。   “先等等。”无生毫不紧张的态度与此刻在场的每一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将手上一张卷起的字条交给杜一溪,用一贯沙哑低沉的声音说道:“这是刚从‘那边’接到的,抓人前,最好看看。”   杜一溪狐疑地蹙起眉心,“这时候添什么乱?”不耐烦地将字条拉开。   但当上面几两行字落入眼帘的一刹,杜一溪整个神情都变了,先是震惊,接着有点恍惚,再然后变得极为愤怒。   他羞辱般的将字条一把甩在了戴鹏正的脸上,歇斯底里般的喊道:“商贾?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府里的几位客,到底是什么人!!”   戴鹏正被杜一溪突然的爆发惊住,顾不得脸上的痛楚,紧忙将字条抻开,陈县尉也迅速探过头来看。   只一瞬,戴鹏正的脸色全部褪去,苍白的没半分活人的血色。陈县尉也惊恐的后退了半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戴鹏正双腿忽然无力,直接跌坐在地,半分害怕,半分震惊地用余光依旧望着掉在地上的那张字条,那苍白的唇中,颤抖着喃出上面的字。   “他、他是……大理寺卿……唐玄伊!”   ……   戴德生从早上开始,就一直闭眸等候着消息。   但是没等张傲返回,自己的父亲却先一步带着人回到了府邸。   他迅速叫婢女将自己推前了一些,发现今日的父亲与往日截然不同,父亲并没注意到自己没待在东房,甚至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一行人正急匆匆地朝着西房赶去,在父亲身后,还跟着许多衙役。   戴德生心中的鼓敲得更响了,冷汗生生透过了衣襟。待父亲走入西房,他马上让婢女叫来了跟在后面的陈县尉,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陈县尉,父亲大人,大人这是——”   陈县尉脸色十分难看,先“嘘”了一声,随后说:“小郎君,你什么都不要管,我们要带个人走。小郎君累了,赶紧回东房吧。”他给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点头应了,推上木轮椅将戴德生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74章 地狱   戴德生听着身后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呼吸愈发急促了,脑海里想起了客人之前说的那句话:无论抓谁都不要感到慌张。   然而,然而他当时没听明白,即便是现在也不明白。   是抓什么人?为什么不慌张?而此刻,究竟是在计划之内,还是已经满盘皆输?   他紧咬下唇,用力地回过头看向西房,茫然,而又恐惧。   只是戴德生不知道的是,他最后的那一眼,完全落入了唐玄伊的眸底。   唐玄伊手臂撑着下颌,从窗缝看到了那些匆匆向房间走来的人,也看到了不确定的戴德生。他稍松口气。   如此兴冲冲赶来,说明王君平与沈念七已经离开了。   戴鹏正,是来秋后算账的。   他将长眸移开,房门恰被“砰”的一声撞开。   戴鹏正带着陈县尉以及衙役站在门口。   唐玄伊此刻正靠在窗畔,坐于席上,他撑着下颌沉静地望着那些神情各异的人。   戴鹏正的脸上也描画着说不出的复杂表情。他并没像陈县尉那样满脸敌意,而是就这样看着唐玄伊。   “怎么想起来西房了,戴县令?”唐玄伊依旧挂着风轻云淡,乃至有些疏离的笑。   戴鹏正朝前挪了半步,他像是有些话想说,但是又吞在唇齿无法言表。   最后,他弯下身,对唐玄伊行了一个漫长的揖礼。   “下官有眼不识泰山,怠慢唐大理了。”   “戴公——”陈县尉满脸不可思议,身后衙役也都困惑地看着戴鹏正。所有人似乎都不能理解,已经到此时此刻,为何眼前的戴县令还是要向敌人行这样的官朝礼节。   唐玄伊长睫也微微扇动,似戴鹏正的举动也超乎了他的预料,但……也正是这样的反应,让唐玄伊又落实了一件事。   大理寺卿唐玄伊在岭南的事,是被人确确实实地传到了这里。   一个猜测,有了定论。   唐玄伊并不意外,也没有必要再假装,只是随性地从席上站起来到了戴鹏正的面前。   “你应该不会告诉我,究竟是谁告诉你我的身份的。”   戴鹏正站直了身体看向唐玄伊。心中忽有一沉,惊觉眼前这人的气质似乎一瞬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感觉并非是他的错觉,而是眼前之人已经不需要再收敛那站在山顶之上俯瞰下者的傲然。   那双眸,不仅有着看透人心的深邃,还有着他曾经也有过,也向往过,也坚持过,最后终于烟消云散的正气。   这一刻,戴鹏正才真真正正地看清楚这个人,那连对视都会让他胆怯的人。   戴鹏正下意识垂下眼帘,用着幽幽之声回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来请唐大理的。”   “那就不需要废话了,可别让杜大夫等久了。”唐玄伊先一步离开,步伐带着凛冽。   陈县尉及衙役都下意识挪开步子让路,似在心底某处,还是有着一种不知名的畏惧。   明明,他们才是形势的主导者。   戴鹏正长吁一口气,看看眼前窗口洒入的微光,眼神有些暗淡,半晌,也离开了这间房。   ……   当唐玄伊再度踏入医馆的时候,正午的阳已经毒辣地刺在地上。   医馆里的护卫明显多了不少,在县衙的人将唐玄伊带来时,所有人不约而同都定住了,像是没有魂魄的人偶一样,目光直直地追随着唐玄伊的身影。   不过这一次,他们却没在那纱幔缥缈的正堂停留,而是朝着后院走去。   头戴八卦面具的无生早已等在灌木丛前,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只为带一人来的情形,面具下淡出一声轻蔑的闷哼。随后缓慢扬起手,示意县衙的人到此止步。   戴鹏正的职责也完成了,带着其他人后退,给唐玄伊留出了空间。   无生半步走到唐玄伊面前,眼洞下的眸依旧是带着半分慵懒。   “幸会。”低沉沙哑的声音飘出。   唐玄伊微颔首,不失礼貌。   面具下又轻笑一声,“杜大夫在里面等候来客,请吧。”让了半步,请唐玄伊先行。   “有劳了。”唐玄伊也不忸怩,没有半点犹豫的扬起步直接迈进灌木丛。   气氛,骤变。   唐玄伊看了眼脚下宛如秋末的枯叶,抬起头,几乎不见半点绿色。仿佛有一瞬的错觉,觉得这里与方才所处之地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这一回,无生走在了前面给唐玄伊带路,唐玄伊也主动随他而走。若在别人看来,反倒像是来什么地方做客而已。   “你就这样将我放在后面,不怕我想办法离开吗?”   “想离开的话,早就离开了。”无生笑,“这里,不正是目的所在?”   唐玄伊动了一丝唇角,“说的也是。”   “你不该进来的。”无生忽而冷下了声音,“对这个地方好奇的人很多,来的人也很多。但,从未有人离开。”   “那就,赌赌我是否受上天眷顾了。”   “上天……”无生轻声嗤笑,“从来都喜欢戏谑人间。”   说完这句,无生便不再说话了。   唐玄伊侧眸看向烈阳下的苍茫大地,发现这是一条通往某个山谷的路。随着前行,周围开始零星的有蜜蜂出现,原本那一片荒芜之地,也渐渐开始添置了颜色。   红,一大片红。   唐玄伊望向那片红,是一片种植了许多花的地方……许多红色的花。   花丛中偶尔可以看到几个人,那些人身形枯瘦,动作迟缓,看到唐玄伊过来时,也会停下手里的活儿木讷地站在那里,像是幽魂一样用着晦暗死寂的眼神看向他。   行走的途中,也会有那么一两个人想要冲向唐玄伊,用着虚软的声音喊着“救我,救我出去”,最后不是自己无力地摔倒在地,就是被什么其他的人一顿乱打,然后像草芥一样扔在旁边,任他困苦呻吟。   而其他那些站在那里的人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仅是闷下头继续去打理那些美艳的花,似乎这就是他们死去前最后的使命。   走着走着,一股弥漫着奇异香味的白雾缭绕在了眼前,像是进入了一个梦境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比虚幻。   笑声,一些迷醉的笑声伴着迷雾泛起。   六座被雪色纱帘遮住的四方亭刺入眼底,它们分居两侧,缥缈的纱的那头晃动着鬼魅一样的身影,他们东倒西歪,笑着,亲吻着,甚至哭着。   有那么一瞬,唐玄伊以为自己走入了阿鼻地狱,脚下的土壤都变得虚幻起来。 第75章 谈话   站在四方亭外面驻守的几个人用着冷漠的眼神望着唐玄伊,他们对里面的声音充耳不闻。只是偶尔撩开纱帘瞅上一眼,或是走进里面,抬着与死无异的人出来,又或者,根本抬的就是一些死人。   可无论谁出来了,谁又进去了,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乎,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笑声,刺耳又可怖。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又是一群怎样的人……唐玄伊无法确定,也没有任何一起案件可以让他预判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只是觉得,这整个地方,都渗透着一种疯狂。   迷雾之后,隐约浮现出一个单独设立的房子,大概是正堂一类。   这座正堂与外面的正堂完全是两个样子,它没有漂亮的花草装饰,没有飞舞的纱幔,就是用一些丑陋的石头生生堆砌出来的。上面爬满了藤蔓,像一根根绳索一样,紧紧勒住了这座正堂的每一个缝隙。给人带来的感觉,压抑、寒冷、异常的不适。   这时,无生停下脚步,他站在了一边,默默地望着唐玄伊,一句话也没说。   唐玄伊大致已经想到了什么人正在里面等他。   他顿了片刻,推开被紧扣在框子里的一道厚重木门。“吱呀”声开了,没有预想的灰尘落地,干干净净,可门上腐朽的木却嵌着一种绝望与死寂。   房中空无一物,只有一张陈旧的案几和两方旧损的席子,案几上摆放着一幅有些年份的古琴。午后的光透过顶上的一扇窗子洒在了房中,恰恰映在了杜一溪苍白如纸的脸上。   他就那样慵懒地倚靠在案几旁,一下又一下,没有半点起伏地拨弄着琴弦。但他却没看着什么,紧紧闭着那双眼,刺目的光将他的发染上了金黄,也将他的长睫装点得几近透明。   唐玄伊忽然感觉,杜一溪与这房间是如此的融合,就像是这里才是杜一溪心中想要的,现在的杜一溪,也才是真正的杜一溪。   身后的门被关上了,除了那束来自高窗上的光外,再无其他。   房里石缝里蔓延着白露汇集水滴,慢慢拱起,满溢,然后坠落。一滴一滴的声响在空荡的石屋里敲打。   杜一溪缓慢睁开了眼睛,然而他却没有第一时间看向唐玄伊。瞳孔像墨染一样轻轻颤动着。神情迷离而飘忽。   思索了好一会儿,杜一溪才将目光停在了唐玄伊的身上。方才的迷离转为了一种包含着极度冰冷怒意的平静。   他有些费力地撑起身子,咳了两声,朝唐玄伊的走来。   “唐大理……”杜一溪边说边走,似乎还有些虚弱,可一双眼却像是一把刀一样,直直地凝视着唐玄伊的深眸,“你终于……还是进来了。”端起双手,“进来我真正的客室了……”说着,他自己在房里环视了一番,“如何?”又蓦地朝唐玄伊走了两步,与他近在咫尺,“这里,是我杜一溪对您致以的最高之礼。唐大理。”   唐玄伊从容不迫地回道:“我以为,杜大夫正生我的气呢。”他也环视了下四周,微皱眉,“这里虽不及外面幽静,但也尚可,劳烦杜大夫接待了。”   杜一溪的笑脸一点一点的冷下来了。   “唐玄伊!!”他突然咬牙低吼了一声,“都已经落在了我的手上,难道你一点都不害怕吗?!在你看来,向我们这种身处流放之地的人,就如此不值一提吗?!所以你才会三分四次戏弄于我!!三番四次踩在我的头上!”杜一溪忽然歇斯底里,白皙的脖颈隐隐现出了鼓起的青筋。   “这与流放之地无关,而是我实在想不到,在你这里,有什么值得我更加在意的事……不过在我看来,就算我什么也没做,你还是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唐玄伊冷漠地哼笑一声,走近半步,“你,在怕我吗?杜大夫。”   杜一溪浑身一震,瞪圆了那细长的眼睛。唐玄伊的话就像一把锥刺一样,一点点凿着他心头一块本就腐坏流脓的血肉。他的脸开始颤动,逐渐堆起了包含着众多情绪的夸张而扭曲的表情,但到最后他却眉头一展,笑了,大笑,狂笑,笑到扬起双手在石房里旋转了半圈。   猛地一甩袖,他恶狠狠地回头看向唐玄伊,“我怕你?我为什么要怕!大理寺想要窥探这里的人不止唐卿一人!不照样都死在了我的手里!”   唐玄伊眸子蓦地一跳。   杜一溪见状更亢奋了,他压下了即将爆发的性子,一步步走近,“我突然想起来了,对,对啊……大理寺……就是你们大理寺的人,曾经在临死前,还傻兮兮的相信自己可以离开……挣扎着,最后死得比谁都难看,叫什么来着……”杜一溪拧眉思索,忽然狞笑一声,“陆云平!”   唐玄伊后齿突然咬紧,气息只一瞬间便凝结了一层逼人的冷霜。   这是长久以来,唐玄伊第一次露出这样情绪上的破绽,杜一溪恰好捕捉到。   “唐大理果然是识得他的。”杜一溪挑起右眉,笑得邪恶,“那么刚好,你进来,便是与他做个伴,免得他孤单了。”   话说着,又忍不住咳嗽两声,他迅速逃开黑布捂唇,再掀开时,唇下沾了一星半点的血迹。   杜一溪迅速擦去,然后重新窥看唐玄伊的神情。   但出乎杜一溪意料的是,唐玄伊没有激烈反驳他,也没有恨不能马上掐住他的脖子,只在他抬头的一瞬,便已恢复成先前的无懈可击,而后平静地说道:“那么,杜大夫接下来想怎么做,直接给我个干脆?这样也好,反正,人总是有一死的。”   杜一溪的唇角狠狠抽了一下。   为什么不害怕?为什么不求饶?为什么不哭喊?为什么不被他踩在脚下?为什么不像蝼蚁一样为求一线生机撕碎自己的尊严?为什么……不像当年的他一样?   攥着黑布的手一点点攥起,一股重叠了某种悲愤的情绪逐渐笼罩在了杜一溪的身上。   就这样沉默了许久,杜一溪才重新说道:“我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人不怕死?” 第76章 永别   “所以,杜大夫怕死吗?”唐玄伊似看透了杜一溪的想法,轻描淡写地回道。   杜一溪的脸更冷了,“唐大理这般激怒于我,真的不怕后果吗?”   “后果不过是一个死,有何可惧?”   “呵……”杜一溪笑了一声,继而又连续笑了几声,表情骤然一冷,“唐大理以为,经过这几番的戏弄,我会让大理这么容易就死了吗?”   “哦?”唐玄伊好奇地晃动下身子,“这么说,杜大夫有什么新奇的家伙要让我见识一下了?”   “我们慢慢来……虽然没有大理寺的花样那样眼花缭乱,但感受……”杜一溪扬唇,似笑非笑地说:“相信我,不会比大理寺更差的。”   唐玄伊浅浅勾起薄唇一角,凝视杜一溪道:“唐玄伊,拭目以待。”   杜一溪就像是初见时那样,礼貌地颔首做礼,然后踏着有些微晃的脚步从唐玄伊身边走过,推了门,一束微光有洋洋洒洒地落了进来。   “永别了,唐大理。”杜一溪说完,身影渐渐被外面的光芒吞噬。   杜一溪走了,光又打了进来,可片刻后,又被另一抹身影所遮挡。   “在我看来,你又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无生侧了身将木门顶开,准备给唐玄伊送行。   唐玄伊回身出门,走过无生时,道了一句:“走着,瞧着。”本要扬步,又顿了一下,“顺便一问……听说杜大夫‘收容’过一个叫陆云平的人,您可曾见过?”   面具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喘息,气息撞在面具上,泛出些许震音。   “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但,该死的,总归要死的,问了,也只是在碑文上多刻一行名字罢了。唐卿与其关心那些死了的,不如想想,之后如何扛过杜大夫的‘问候’吧。”   “也就是说,若我未死,便可以关心了吗?”唐玄伊仍旧没有任何波澜。   无生看着唐玄伊,半晌,哼哼怪笑了几声,面具眼洞下的眸再度弯出了一抹弧度。   唐玄伊也跟着浅笑一声,而后负手离开石屋。   无生随手关上了木门,光,又再一次的被掩盖了。   ……   “嗯……”唐玄伊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当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被人架到一座牢房里。   他的呼吸有些虚弱,耳畔仍旧回响着长鞭落下的声音。身上哪里还是完整的,哪里已经皮开肉绽,他已经分不清了,只知道那种痛入骨髓的滋味已经遍及全身,直至变得麻木。   他无力地躺在地上,望着那黑洞洞的天板,直到额角的汗水顺落在他的长睫上,用力眨了眨,才终于找回了一些真实感。   唐玄伊闭上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静默了许久许久,待意识清醒了一些才吃力地将上身撑起。   “唔……”冷不丁地一声闷哼,又从他的薄唇中飘出。他用力咬住牙憋了一口气,将接踵而来的痛楚生生吞咽了下去,直到靠着侧面墙壁坐好,方才将这口气吐出,但胸口的起伏却加速了许多。   “呵……”唐玄伊轻哼一声,“鞭刑……杜大夫也不过如此了。”   唐玄伊平复了一下呼吸,而后才有了精神环视自己所在之处。   这是一座暗牢,但是却没有一般牢房里的天窗,应当是建在地下。牢房三面封死,前面是一排熟悉的木柱,虽可以看向外面,但对面的牢房里却像笼罩着一层黑色迷雾般浑浊,倒是木柱前的过道有几分亮光。   唐玄伊回想起进来时,每隔一会儿就会有光亮刺过自己的眼皮,粗略地算出了牢房的数量,并牢牢记在心底。   外面的过道又有接连的脚步声传出了,唐玄伊稍侧头向外看去。   两个身着白衣的护院押送着两个人回来,那两人身形枯瘦,神情呆滞,每走一步都会晃动。他们身上好像流着汗,又好像不是汗,像一层膜一样附着在干褶的肌肤上,在身上偶尔也可以见到一些乱爬的虫蚁。两人双脚光裸地踩在地上,沾了不少泥土,应该是想逃跑却被抓回来的。不过这二人身上却没有额外的伤,护卫也只是将他们抓回而已。   按照他来时一路看到的情形,再配上杜一溪偏执的性子,按理不会这么完好无损的归来。除非是……   不能伤的人。   唐玄伊脑海里一闪而过这样五个字。   这时外面两人恰好从唐玄伊牢房前经过,其中一人视线晃过了唐玄伊的眼。   那一眼,让唐玄伊的心都有些震动。   因为那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是身陷地狱般的绝望。这种绝望并非是临近死亡才会有的,而恰恰是想死却不能死的怨恨。   之后他们走了,像是两道虚无缥缈的幽魂般,也投入了一个个暗不见光的牢笼。   稍稍冷静下来,唐玄伊这才感觉自己的皮肉像是被火烧着一样痛,他咬牙撑着,脑海里却闪过了杜一溪的话。   陆云平已经死了,死在了他的手上。   方才一直收敛着的情绪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唐玄伊的脸上,在抬眸的时候,深邃的黑底滑动着隐隐冷光。   那并不是眼前亲人被手刃的悲恸与仇恨,而是沉睡在心中最底层,有些陌生,疏离,不真实的愤怒。   “云平……你在这里,究竟经历了什么?”唐玄伊哀伤地蹙紧眉心,搭放在地上的十指,若有似无地拢起。   总会有机会知道的,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唐玄伊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将那一点点溢出的情绪,又一点点收了回去。   就在这时,身后的墙壁突然传来了“叮叮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人在他的身后用石头在他靠着的这面墙上写着什么,一笔一划,时快时慢,偶尔也会停上一停,到最后索性在原处有节律地敲打。   “去来固无迹……”缥缈的自言自语从隔壁而来,“还有什么来着,还有什么来着……” 第77章 隔壁   这声音来得十分的近,并不像是从过道处传来的。   唐玄伊抬起指尖在石壁上摩挲,感觉有那么一个地方探出了一些纤细的藤蔓须子,按理若是严丝合缝的青石砖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除非有空隙。旧年的牢房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只要被垫开一丝空隙,便会逐渐松动,运气好的话……   他又在附近探寻一番,发现那些藤蔓的细丝来自于一块青石砖的附近。   唐玄伊以指腹估摸了一下位置,扣住一个边缘,向自己这边拽了一下。   石砖动了。   果然——!   唐玄伊又用了一点力,将那石砖一点一点的抽开,终于在脱手后见到了一束来自隔壁的幽暗之光!   他垂了长睫,冷峻的面上多了一抹浅笑。   那面仍在窃窃私语。   “动息如有情。”唐玄伊忽而回道。   墙的那面安静了,片刻后,那石头突然以极快地速度书写着。   “对、对……动息、动息……就是这句,就是这句!日落山水静,日落山水静……然后,然后——”   唐玄伊又回道:“为君起松声。”   墙后之人倒吸一口气,“叮”的一声,石子儿落了地。   那人似乎也意识到声音的源头并不疏远,于是开始在墙后各处拍打,没一会儿,就见一只手从那石砖洞中伸了出来,并对着空洞四周摸了摸。   “真的有洞,住这么久我竟然没有发现……”那边传来惊讶的声音,下一刻,那声音突然就贴在了那空隙中,地喊道,“你也喜欢王勃的诗吗?”   唐玄伊撑起身,缓慢地走到空洞对面,又吃力地盘腿坐下,刚好对上了那拼了命抻着脖子往这边看的半张人脸。只是牢里光线昏暗,只能看清那朝上瞪着的两只大眼。乍一看去,倒还真有些恐怖了。尤其是在那双眼捕捉到唐玄伊后,将脸上移,绽放了笑容,露出一抹整齐漂亮如月牙般的皓齿。   这让唐玄伊有些意外了,因为这样的笑容,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更确切的来说。自从他踏入俞县开始,就没见过这样的笑容。   唐玄伊开始对这个人有点感兴趣了,他察觉到,这个年轻人行动灵活不像有伤的样子,也没有之前路过牢房时另外几人的那种阴郁。他有种感觉,这个人对杜一溪是有些特别的。   “略知一二罢了。”唐玄伊回道,随即反问,“你喜欢吗?”   那人点头如捣蒜,脸上又洋溢了一丝光彩的笑,“你可是这么久以来,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我以为,我迟早会忘记怎么说话了。”他又自顾自地笑了几声,脸上忽然一皱,将眼睛瞪成铜铃,直勾勾地望了唐玄伊一会儿,道:“你、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那人迅速折回,不知翻找什么,接下来将数片边缘深色的叶递了过来。   “这是过坛龙,将它咀嚼后敷在伤处,虽然不够多,但先紧着重的地方敷!”   唐玄伊伸手借过,借着微弱的火光看了下,确是岭南常见的止血草过坛龙。他按照男子的话艰难宽衣后将其咀嚼敷在一些伤口上,疼痛还是难免,唐玄伊拧了眉,但神情仍保持平稳,并说道:“不止诗词,原来你对草药颇为擅长。”顿顿,又接,“对了,尚未问你,如何称呼?”   “我叫潘久,真是好久没说这个名字了,来这里的人都不在乎别人是谁,大致都没这份心情了。您还真是特别,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似的。”那面发出了一阵不好意思的笑,“另外,别看我这样,我也曾立志当个云游四海的大夫……”   “大夫?”唐玄伊眸底光晕闪烁了一下,“原来,在俞县,除了杜大夫,还有另外的大夫。”   提到“杜大夫”三个字,对面的笑声停住了,陷入了一种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沉寂中。半晌,用有些干哑的声音说道:“我曾经是杜大夫的学徒……他,他是个很好的大夫,他——”那人急切的想替杜一溪解释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发现竟没有任何言辞可以道出。   又是一阵沉默,许久后,潘久才幽幽而道:“其实,杜大夫曾经不是这样的……他是个善良的人,善良到你无法想象,他可以为了救一个不相识的人去放自己的血……”   “既然他如此之善,为何你又身在此地?”唐玄伊问道。   潘久哑然。   “因为你认识的杜大夫,他变了,对吗?”唐玄伊又道。   墙壁的那头,传来了蜷缩身体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几年前,杜大夫虽然也曾偶尔借酒消愁,但是从来没有打破过的医者戒律。我想不通为什么……一直想不通……”潘久忽然想到什么,迅速将脸贴向了洞处,“对了,您进来时见过杜大夫吗?他、他的病如何了?”   唐玄伊回想起杜一溪在与自己对话时的状态,遂回道:“不久前刚吐了血,大概不是很好。”   潘久喃喃而语:“不行呀……杜大夫再在这里待下去,一定会出问题的,总是不听我的劝告。”   “再在这里待下去?”唐玄伊眯眸,“杜大夫本不是这里的人吗?”   “当然不是……”潘久接道,“杜大夫是少年时被带到岭南的,但我也只是曾听杜大夫提起过,为什么会来岭南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杜大夫的家族发生过巨大的变故,随着他的二伯一路被朝廷追杀才到了这边隐姓埋名。但洛阳人又岂能受得了这里的瘴气,身体每况愈下是自然的啊!”   洛阳?   唐玄伊眸底闪过一缕幽光。   杜一溪是洛阳人?可杜一溪从未透露过这点,甚至刻意隐瞒起来。   唐玄伊思忖,他若没记错,当年灵鬼团被斩首时,也是在东都洛阳进行的。戴县令也曾是洛阳的官员。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你可知,杜大夫改名前叫什么吗?”   “其实杜大夫并没告诉过我,我也是帮杜大夫打扫时看到杜大夫房中有一本什袭珍藏的印子,上面写着……穆,不知是不是杜大夫过去的姓氏。”   “穆?”唐玄伊似乎有些印象,但这个印象集中在了数年之前,“对了,既然你追随杜大夫已久,可是知道,俞县的事?”唐玄伊刻意沉下声,接道,“在我来这里的途中,看到了另外一个俞县。”   潘久忽然倒吸一口气,像是想到了什么极端恐惧的事,下意识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头。 第78章 接近   “我制止了,我制止了杜大夫……但、但杜大夫疯了,将反对他的人……将可能会窥探到他秘密的人……”潘久的身体开始颤抖,身子也蜷缩的越来越紧,“都是因为那个东西,都是因为那个东西……”   “因为什么?杜大夫做了什么?”唐玄伊趁势追击。   潘久颤抖的更加剧烈,突然转头看向唐玄伊,露出的那双眼睛可怕有赫人,似乎在一瞬间爬满了血丝。   “杀了……全都杀了……流民,外来人……反对他的当地人……全死了……”潘久转过身贴在洞前,“不过不是杜大夫杀的……是这里的人,是俞县的人……他们全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全部都是!!”   唐玄伊心口一紧,结合在废弃县城看到的尸骨,似乎已经想象到了屠戮的画面。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唐玄伊又问道。   潘久开始咬自己的拇指,脸上逐渐蒙上了一层焦虑,“金子……因为金子……”   “金子,什么金子?”唐玄伊复问,一步步紧逼着潘久。   潘久呼吸有些急促,似乎又一次回到了梦魇的那日,“药,杜大夫的药……只要可以守住杜大夫的秘密,俞县县民就可以不愁吃穿,而且、而且他们必须要守住这个秘密,因为他们吃了杜大夫给的药……那药不能吃的,不能吃的……”   “为什么杜大夫可以让他们不愁吃穿,为什么药不能吃?”唐玄伊不给潘久任何喘息的机会。   潘久愣住了,下意识紧咬着唇,“不知道……我不知道……杜大夫只是每三个月就会让人送一批药离开岭南,送去哪里我并不知道……药,药……那药不能吃,是杜大夫的药,他自己也在吃……会死的,那药是有毒的……”   “杜大夫知道吗?”   “知道……知道……”潘久悲伤地皱起脸,“就是因为我阻止杜大夫,不让他吃,也不让他给其他人吃,所以……所以才被关在了这里。”   “那药是什么样子的?”   “黑色的……黑色的药丸,很小很小……可以控制人心,也可以让人毙命,两个结果只有微小的差距……杜大夫用了许多人来尝试这种药,有些人死了,有些人……跪倒在了这种药下。”   “你可知那小药丸是如何做出来的?”唐玄伊回想起戴德生的拿瓶药,然而里面却不是潘久说的那种黑色的药丸,于是又追问了一句:“你说的这种药,是运走的那批药吗?杜大夫手里,有没有一种尝起来像是蜜一样的药?”   “蜜?”潘久眼睛瞪大了,忽然忍不住干呕了一声,继而又呕了好几声。   “你没事吧?”唐玄伊向前凑了一点。   潘久快速摇摇头,调整了下呼吸,“在这个地方,千万不要提这个字。这里——”   话没说完,牢笼的过道里传来了开门声,零星地脚步陆陆续续涌了进来。紧接着,便是开牢门的声音。   叮咣——!   一声巨响突然从某个牢房传出来!   “谁要他娘的吃这些东西,恶心死了!!你什么时候看到过猎户整日吃这种甜了吧唧的东西!我要吃肉,听见没有,我要吃肉!!”   “让你吃你就吃,费他娘的什么话!!”送饭人跟着大喊一声,接下来就是一些打揍的声音。   “唔——!”不远处传来了灌喂的声音。   “砰”的一声,牢房门关上了,没一会儿,声音逼近了隔壁潘久的牢房。   潘久不像方才那人一般挣扎,听话地将饭拿了进来,牢门再一次的关上。   但是奇怪的是,当人到唐玄伊牢房前时,却专门从一个木盒里拿出了一些普通的饭菜,只搁在门口,连进都没进。而唐玄伊留意到,那盛饭的木盒里装着两份饭,除去他这一份外,明显还有一个人的。   于是唐玄伊留了个心思,在几人浩浩荡荡继续前行的时候,来到牢房一角看向那边。   那群人似乎到了一扇巨大的木门前,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牢房并非镂空,例外都看不到。   护卫从腰间掏出一大串钥匙,将其中一把看起来不大一样的钥匙捏在手中,费力地打开厚重的锁。   “咣当”一声,大门开了,其中一人从木盒中端出一碗粥走了进去,里面隐隐传来一些干哑的呻吟声,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出来,并将空了的陶碗放回木盒中。   差不多都结束了,那些人才原路返回,又是一阵关门声响彻过道。   唐玄伊思忖着方才看到的一幕,觉得有些蹊跷。   听隔壁传来了一声长长地叹息,唐玄伊便返回重新回到洞前,稍微看了一眼。   且见放在隔壁潘久面前的是一只大陶碗,里面盛放着什么喝得东西,一股香甜味一点点溢出。   潘久露出了十分痛苦的表情,右手拿着勺子,盛了一勺,抬起、放下、抬起、放下……   “阿久。”唐玄伊唤了一声。   潘久就像是解脱一样忽然将勺子扔回碗里,“我在!”   此时他已经从方才的焦虑中挣脱出来,样子像极了一位不经世事的少年,也是,若非心地极善,又如何在沦落至此后,还会担心那加害自己之人的身体。   唐玄伊声音稍稍放缓,说道:“可以让我尝一下你碗里的东西吗?”说着,他将自己的饭菜在洞前晃了一下,“与你交换。”   潘久眼睛忽然冒出了一抹璀璨光亮,即刻捧着自己的碗来,唐玄伊用指尖沾了一点以舌尖儿轻品。   长眉蹙起。   这是蜜,货真价实的蜜,而且并没有戴德生药中的苦味。   “唐君,唐君!”潘久提醒着。   唐玄伊先将筷子递给他,又将碗侧过,使潘久可以用筷子夹菜。   刚吃下一口,潘久几乎就快流下眼泪了,“咸的……咸的……我好久没吃过了……”说着,又夹了一筷子。   “慢点。”唐玄伊轻语,似透过潘久看到了另一个狼吞虎咽的小人儿,但神色一凝,问道,“你来这里后,吃的一直是蜜吗?”   潘久点头,有些含糊地说:“其实一直以来我吃的也是常人饭菜,但最近也开始给我送蜜了。实际上杜大夫给这里关着的人吃的都是蜜,一开始是挺好吃,但是天天如此……”潘久一想起来,忍不住又有点作呕。   唐玄伊想到方才从牢房门口经过的那两个人,身形干瘦,一看就是长期没有吃足够的食物导致的。这时候再一想他们身上流的汗和爬的蚁虫……   “蜜……”唐玄伊情不自禁地低喊出了这个字。 第79章 敲碎   是了,不止是今日看到的这几个人,杜一溪后院里挖出的尸骨,张德县冒出来的干尸,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他们的身体都分泌着一种极其招虫蚁喜欢的东西。配合上之前念七所说的“甜味能够入骨中必是由于在活着的时候蚀入的”,他现在怀疑甚至可以确定,念七所指的甜味的来源,正是这只允许囚犯饮的“蜜”。   “为什么是蜜呢……”唐玄伊紧皱眉沉思,“所有人都是如此吗?”   潘久摇头,“也不是……但基本上都是,除了那间房里的人。”潘久用筷子指了下唐玄伊牢房斜对面的那个没有镂空的牢房,“那个人的饭都是用另外到盒子装的,和我们不同,虽说有些羡慕……但,听到里面的声音总是十分虚弱,简直就是快死了的样子。想想,大概是和你一样,哪里得罪了杜大夫才会被折磨成这样吧……按理,杜大夫不喜欢这么对别人的,除非做了让杜大夫非常不高兴的事。”   “哦?那你见过那个人吗?”   “没有,之前听送饭人说过一两句,那个人好像是个商贾……说着听不懂的话。”   “商贾?听不懂的话?”唐玄伊长眉略微挑了一下,“只有一人吗?”   “嗯,只有一人。”   唐玄伊眉心又蹙了一下,这人并不一定是他要找的人,但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忽而想到方才在另一个囚犯口中听到的一个词,于是唐玄伊又低头问向仍在吃的潘久,   “阿久,你在这里时间相对要长,可是知道刚才喊叫的那个人?”   潘久顿住筷子,从缝中仰头看向唐玄伊,“是方才那猎户吗?”   “对,就是那个猎户。”   潘久笑了下,道:“那猎户聒噪的很,大约是一个月前到的这里,一直喊着要回家,无聊时还不停和人家炫耀自己的妻子多么美艳动人,儿子多么聪明伶俐。不过……聒噪归聒噪,我倒真的羡慕的紧。”他吃了一口,含糊地说,“我呀,到现在除了把脉之外,都没碰过女子嘞。”   然而他这一句,却好像给唐玄伊带来了什么意外的思路。他眯动了眼眸,立刻问道:“你说他有妻儿……他有没有说过他是哪里的人,姓什么?”   “有有有,他可是什么都说了。我想想……对,他说他来自张德县,姓氏是……是……”潘久皱了一张脸,想了半天,忽然一定,“对,霍,他姓霍!!妻子也随他的姓!”   唐玄伊长睫悄然一掀,脑海里的东西开始不停地涌出。   张德县、霍氏、猎户……   唐玄伊习惯性地将右手食指骨节抵在下唇上,有什么潜藏在线索中的东西呼之欲出。   唐玄伊闭上眼陷入沉思。脑海里拼凑着每一条线索,听过的话语声音,经历的画面时间,似乎都开始重叠交错。周围仿佛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只有潘久吃东西的声音仍在持续,且变得渐渐疏远了。   猎户、干尸、吃蜜、药、买卖、重金、秘密、穆姓、大夫、洛阳、戴鹏正、杜一溪手腕上想要去掉的烙痕……   唐玄伊突然睁开眼睛,那种熟悉的,逐渐开始蔓延到血液里的兴奋,正一点一点地敲击着唐玄伊的每一处神经。   “原来如此……杜一溪……原来这就是你一直想要藏起来的秘密……”唐玄伊突然笑了几声,笑得时候还会缓慢摇摇头,到最后连夹菜的潘久也被那阵笑引起注意。   当唐玄伊笑声止住的一刹,眸底压抑许久的利光已开始隐隐翻滚。   他侧眸看向正夹着最后一口菜的潘久问道:“阿久,想要离开这里吗?”   潘久一愣,木讷地咗了咗筷子,“有、有这种可能吗?……地牢人手确实不多,离开不难,可就算离开地牢,外面却有重重把守,还有俞县衙役、俞县县民,从来没人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   “后面的事,你不用管。”唐玄伊倾下身直面洞后的潘久双眸,“我有一件很想知道的事,所以必须见到想要见到的人,只有阿久可以帮我这个忙……我可不想,白来一趟。”   潘久目瞪口呆,这里所有人无一不是认命的,为什么这个人……   潘久凝下声,极其认真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没有告诉你吗?”唐玄伊轻描淡写地接道,“我是大理寺卿,唐玄伊。”   潘久傻了一样地眨着圆眼。   叼在那排月牙皓齿中的两根筷子,一支一支地掉在了地上。   ……   “方才进去的时候怎么样,那些人还听话吗?”   地牢大门的里侧是护卫休息的地方,刚刚巡视回来的护卫纷纷坐在席上,粗野地抓起案几上碟子里的一把花生,囫囵扔入口中,“还那样,一个个跟死了似的,除了那个猎户,呵……要不是杜大夫要喂养这些人,我早他娘的打碎他的骨头了!”   “反正他们早晚都要死,管他们作甚,就是新进来的那个人怎么样,杜大夫特意交代了不能让他死了!”   “挨了一顿鞭子,够受的,杜大夫交代了,伤势稍稍好转,马上就接着来。嘿,这是得罪杜大夫了,没他好果子吃……”说话人也扔了一颗花生入嘴,“嘿嘿嘿,进来这里的人,就都已经不是‘人’了,下次上刑的时候,我也要去挥两鞭子,一定过瘾的很!”   话音刚落,突然听到过道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喊叫。   “救命啊,救命啊!!快来人啊!!”   捏着花生的手停了,几人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喊叫传来的方向。   “好像是那个叫什么久的……”   “杜大夫可是交代过关照这个人,别是出什么事儿了!”   “去看看!”一名护卫丢下自己手上的花生,抓上佩刀,带上另一人,直奔着潘久的牢房走去。   刚来到联排木柱前,就听到潘久此起彼伏的叫唤。 第80章 种子   护卫借着幽光,只见里面那纤瘦的人影正倒在地上翻来覆去的打滚。   “救命啊……要死了,马上就要死了!”潘久喊着,朝几人伸出手。   两名护卫交换了下视线。   “会不会有诈?怎么突然会这样……”一人说道。   另一人嘲笑,“能有什么诈,这里的人要么半死要么已死,何况就这么一个能作的出什么妖,先进去看看吧,要真是有了什么毛病,别把其他人给感染了,杜大夫责怪下来不好办。”   护卫忌讳杜大夫,紧忙点头应了,掏出了腰间的一串钥匙开门,然后匆匆来到潘久面前看情况。   且见潘久神情扭曲,真的一副快要死去的样子。看到来人,潘久忽然就扑了上去,紧抱着其中一名护卫,“快带我见杜大夫,快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杜大夫一定会见我的,一定!!”   护卫被潘久惊住,面面相觑,最后相互点了下头,决定先把人带出去看看再说。于是两人一左一右架住了潘久,将他像尸首一样拖了出去。   可走了没多远,其中一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忽然低头摸了下自己的钥匙。   “不对,不对!!我钥匙呢,钥匙怎么没了!”   便是在同时,身后不远处响起了“咔嚓”一声!   护卫一惊,但没等回过头,脖颈下就受了干脆利索的一击。另一人也没能幸免,两人相继跌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潘久面色苍白地跌坐在地上,像是大难不死般抚着胸口用力喘息几口。   “这种事,太、太紧张了……幸好、幸好……”   唐玄伊将特殊的钥匙取下,后将其余的扔给潘久,“去开门吧!”   潘久握紧钥匙连连点头,“您也要小心!”说着,他回身往后跑。   轰轰轰轰!   没一会儿,就传来了一连串的开门声。   犯人们先是有些困惑,而后明白了,一一走出了牢笼,那几乎在眼底消失的火焰突然爆发出来。接下来,他们就像是海水一样从牢中涌出,叫嚣呐喊冲破了整个地牢。   乱声渐起,唐玄伊却静的出奇,他独自朝相反方向而去,最后停在了那扇封闭的木门前。指尖挑起上面挂着的铜锁,毫不犹豫地用手上的钥匙将其打开。   “咔嚓”一声,锁栓掉落在地。   唐玄伊从墙上拽了个火把下来,用力推开了眼前这扇门。   一股油腻而难闻的味道飘了出来。   唐玄伊眉心微蹙,扬步迈入。   幽幽火光渐渐将这黑暗的地方照亮,周围是冰冷的石壁,没有半点有人生活的痕迹。   脚下踩着一些干涸的血迹,倒不是一滩血,而是一滴一滴,像是从哪里流出来的……量不足以致命,但足见伤口不少,而且新血旧血交叠。   突然听到了些许的声响。   唐玄伊迅速将火把靠近了声音的源头,照见到角落里一团蜷缩的“东西”。   似是感觉到有人来了,那“东西”晃了晃,一点点探出了头。   一声绵长而虚弱的呻吟声自那“东西”中一点点飘出,再然后,说了一句艰涩难懂的话,是语非语,甚至有些像咒语。   唐玄伊意识到什么,神经忽然绷起,迅速上前半膝跪地望向角落里的“人”。   且见他神情恍惚,一张干裂的唇瓣一张一翕的,下颌衣襟上还沾着方才护卫强行喂粥时沾下的汤汁。他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干了的血痕,头发被油腻成一团。似是听到来人,那人抖动了一下身体。可正是这一动,身上盖着的一条黑布滑落在地,露出了一条被砍掉了一半的双腿,但那双腿明显经过精细的处理,没有任何溃烂的痕迹。   这个手法……   杜一溪!   唐玄伊眸子眯动一下,又凑近些许,侧耳倾听那人隐隐约约道出的话语,但是那人就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眼神是空洞的,没有任何焦点。   所以那人根本也不可能想到,接下来,唐玄伊用了与他同样的语言,也说了一句话。   那人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了,像是突然找回了根深在体内的魂魄。   “你……怎么会知道……”几乎是挤出来的声音缓缓道出。   “比起那个,我更想知道,为什么杜一溪会如此折磨一个大食。”   那大食浑身一颤,脸上浮现了囊括了仇恨、悔恨、懊恼、绝望的复杂的神情。   “芙蓉……芙蓉……”他垂下眼,像是念着咒语一样不停说着这两个字,而后忽用如白骨般枯瘦的手抓住唐玄伊的双臂,“芙蓉……芙蓉……种子……种子……杀……都杀……都死了……都死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敢……再也不敢……再也不敢卖给别人……他们都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埋了、都埋了……再也不敢……对不起……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大食身体颤抖的越来越厉害,而后环住身体。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一切,只记得残留在自己身上的疼痛,以及杜一溪的愤怒。   芙蓉……   唐玄伊拧起眉,拼尽全力在这碎片般的话语里找到最核心的信息,可是芙蓉与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关系?又怎么可能因为那种东西产生这样的浩劫?   “芙蓉……芙蓉……”唐玄伊重复着,脑海里浮现处进入到这里时路过的那一片血红般的花海。   也许此“芙蓉”非彼“芙蓉”。   芙蓉,大食,红花……   “难道是——”唐玄伊眉心蓦然舒展,那是解开谜底的兴奋,但同时又有了一份毛骨悚然的后怕。   “杜一溪竟然敢……”唐玄伊唇齿用力,冷峻的眉宇逐渐聚拢,生出一股平日收敛的怒意与震慑。拿着火把的手也逐渐用了力。   种子!   唐玄伊突然间想起了方才大食口中喃喃提到的字眼儿,大食说他将种子给了别人才遭到如此对待,也就是说——   唐玄伊迅速抓住大食的手臂低喊:“告诉我,你将种子给了谁!!” 第81章 蚕食   大食抱着头惊恐地喊着:“我都说了,我早就都说了……我就给了那八个人……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大食变得疯疯癫癫,像是弥留之际的人般又将自己缩回了暗处瑟瑟发抖。   “八人……”唐玄伊眼底闪过一缕幽光,但却没继续追问。因为他看得出,眼前这个人已经无法再回答什么了,再问下去也于事无补。   唐玄伊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重新冷静下来。当他重新抬起长眸时,空气中俨然凝上了一层寒冷的冰霜。   最后一个问题,就留给该回答的人好了。   ……   清泉般的水轻轻流入精致的茶盏中。医馆正堂里纱帘肆意飘动着,外面似乎正无声无息地刮着一场风。   杜一溪将茶盏推到案几的对面,清淡双眼里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情感。   “一张字条还不够,有多大的事竟然让您老人家不惜长途跋涉亲自跑到我这寸草不生的地界儿来了。”   案几对面的人并没端起杜一溪的茶,宽大的袖子定定垂在下面。   杜一溪似乎并不在乎对方是否要喝自己的茶,径自给自己茶盏里倒着,水声轻缓而缥缈,堂中的静寂,直到对方冷冷道出了一句话将其打破。   “什么字条?我没有给你寄任何字条,所以才亲自来了。”   杜一溪手上一顿,平静的眉眼终于多了一丝蹙动。他将茶壶放在了身旁,也没有拿起自己的茶盏。   “什么意思?关于大理寺的事不是您告知我的?”   对面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足够了解你的人,是不会只用一张字条就将这件事搁下的。罢了,这件事以后再说。”那人朝前倾了身子,用着沙哑而沉寂的声音说道,“杜一溪,你一向自负,平日怎么折腾都无所谓。但是既然你已经知道什么人到你这地方来了,那么你千万别告诉我,他还活着。”   杜一溪指腹点在了案几上落下的一滴茶水上,借着湿润在案上画着圆直到水印消失。他的表情写满了了无兴趣,甚至可以说是觉得眼前人的话十分可笑。   “一溪看来,是您想得太多了。”他收回指尖,在旁边放着的一块白布上蹭了一下,“进了我这里的人,没有可以出去的,无论他是谁。咳……”   杜一溪忍不住咳了一声,继而掏出黑布沾了沾唇,双眼从始到终都没有看向前方。   然而,在杜一溪说出最后一句话后,正堂里全部的空气都有些凝滞。   “你果然没有杀他!”来人声音愈发低沉。   “人是我抓的,杀不杀我来决定!”杜一溪终于抬头了,眼里透着一抹敌意,“我替你们铲除了一个对手,难道现在不该感谢于我吗?”   “你是真的以为,这个人是你想抓就能抓到的吗?”   “哈哈哈……”杜一溪笑开了口,“何苦被吓成这幅样子,死在我这里的大理寺人可不止——”   “你可别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对方突然开口打断。   杜一溪神情一下就变了,原本上扬的唇角一点点弯了下来,“你说什么……”   “你的敌人远不是那么简单,大理寺早已不是当年的大理寺。”来人撑着案几缓慢起身,“当年你的父亲死在大理寺的手上,今次莫要换成了你。”那人顿了一下,“当然,你的生死并不重要,关键是,千万不要坏了那件事……我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说罢,那人拂袖离开,在走过古琴架时袖口被一处小钩勾住,那人像是发泄一般,用力将袖子扯回,身影不久后便消失在了那一片虚无缥缈的纱帘之中。   脚步声消失,正堂陷入了一片空前的死寂。   独自坐着的的杜一溪端起茶盏想要喝上一口,但边缘尚未碰到唇瓣却悬停了。   杜一溪平淡的脸上突然结出了狰狞的表情,猛然将茶盏扔了出去!   碎裂的声音伴随着残渣茶水飞溅得到处都是!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杜一溪愤怒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这两个字,双目渐染血丝,被方才那人提及的一幕在他脑海里开始轮番上演。   斩首、头颅、血液、哭喊、求饶、死去的女人……   “啊!!!!”杜一溪双手抱住头颅,紧咬双齿到浑身颤抖,额角与脖颈的青筋也因着他的愤怒在一点一点的跳动着,“我怎么可能会再输,怎么可能——”   杜一溪低喊着,狰狞地嘲笑着方才那人说的话。   可话音才落,杜一溪的表情就变得十分焦虑,似是回忆起之前一次又一次的戏耍的场面。   某个原本完好无损的东西,一旦裂开了,无论缝隙再小,到后面都会一点点将其余完好的地方蚕食鲸吞。正如此时他心中的忧虑与恐惧一般,原本只是毫不起眼的担忧,如今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到后面甚至让他开始觉得毛骨悚然。   杜一溪慢慢坐直了身子,思索着每一个细节,其实原本他是想要杀掉唐玄伊的,可是后来为什么不杀了?   究竟是他自己做的决定,还是被诱导而做出的决定?   他可以确定吗?他好像忽然间没那么确定了。   “唐玄伊……”杜一溪紧攥着黑布,咳了两声,清眸一点点眯起,突然又睁大,然后起身来到一个长木盒边,掀开盖子,抓出了里面放着的一把剑,随后迎着烈烈长风朝外走去。   他跨入了灌木丛,看也没看就对旁边几名护卫说:“带几个人跟我去牢房!”   他行的匆忙,但满脸杀气,周围人不敢违逆,很快便集齐了几人一同随杜一溪而去。   谁料当一行人刚刚踏入那片红色花海时,却听到了来自于不远处的骚动。   杜一溪扬手止住前行的人,“什么声音……?”   护卫面面相觑,“是不是又有人想要逃跑?杜大夫不用担心……这种事平时常有,我们的人会马上将那些人抓回去的。”   杜一溪点头要走,忽然又止住了步伐,看向那片刺目的花海。   只见一些人影渐渐嵌入其中,仍然在快速地前移。   “这是怎么回事!”杜一溪咬牙问道,“怎么会那么多人往外跑!” 第82章 真相   两名护卫明显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一副困惑的样子。   便在同时,数名追赶的护卫已经和那些人纠缠在了一起,怎么看都已经不是零星几人想要逃跑的情形。   “杜……杜大夫……”一名虚弱的护卫踉跄赶来,浑身受了极重的伤,“人跑了……牢狱被犯人攻破了……”那人艰难地说完,实在身体不支,便倒在了地上。   身边那名护卫迅速跑去查看,随后对杜一溪摇摇头。   杜一溪脸色极其难看,似乎已经预感到了这场暴动的缘由,对一人说道:“你去通知戴县令,封锁俞县各个要口,就算都杀了,也决不能放走一个!”拿着剑的手一转改攻击式,“其余人跟我走!”即刻带着下面的人朝着牢房走去。   ……   杜一溪传话的人很快就到达了戴鹏正的耳朵里。   “你说什么,犯人逃走了?”戴鹏正难以置信,这么多年,杜一溪手下从未有人敢反抗他,如今竟会如此大范围的爆发,这是绝不简单,能做出这件事的……   戴鹏正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名字。   对的,除了这个人,没有人可以朝杜一溪如此亮剑!   “回去告诉杜大夫,我马上派人去!”   待护卫一走,戴鹏正也开始着手准备东西,拿上兵器,他有预感,接下来会有一战。   但短刀才刚别在身后,自己房间的大门却被“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不是说了,你先去——”戴鹏正不耐烦地重复,回身想要打发那护卫,谁知身子才侧了一半,却定在了那里,双眼也一点点睁大。   “戴县令,又见面了。”清脆的声音自门口徐徐道出,没有平日的欢快,只沁着一丝冷漠与寒意。   “阿七……”戴鹏正厚实的嘴唇中吐出了这两个字,“你怎么还在这里?”   戴鹏正慢慢将身子回正,脑海里千头万绪,却捕捉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让自己想通的地方。不仅是因为眼前人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更重要的是,眼前人给人的感觉与先前竟判若两人。   之前的她看起来无忧无虑,单纯的像一张白纸,但现在却冷得让人害怕,这种冷并非是气势上的冷,而是只有陈年身处在死人堆里才会散发出来的对活人的冷漠。   “只是实在忍不住,所以回来告诉你一个真相。”沈念七不带任何笑意地扯了下唇角。   “真相?”戴鹏正拧起了眉,只觉得这些都是想要帮助唐玄伊逃离这里而使用的托词,不屑一顾,“别以为你在这里信口胡说几句话我就会信你,你现在出现在我面前,我可以马上将你抓住,然后作为威胁唐玄伊的人质。”   沈念七眯眼笑了笑,稍侧过步子,将门重新打开。   一束光忽然打了进来,照得戴鹏正有些睁不开眼,遂用胳膊挡了一下。当他将手臂拿下的时候,只见戴德生正挪动着轮椅一点点进入到了房中,关了门,并停在了沈念七的旁边。   “父亲大人……”戴德生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道,“不要再相信杜一溪了,他只是在利用大人!醒醒吧!他是不可能治好我的病的!”   “胡说!!”戴鹏正大喊,“你不要听别人蛊惑,你只要相信杜大夫——”   “相信杜大夫?”沈念七打断戴鹏正,从怀中掏出戴德生的药,“就凭这个吗?”她摇摇头,将药举到眼前,“这个东西,不仅不会治不好你儿子的骨,还会搭上他的命。”   戴鹏正浑身一颤,有些责难与惊诧地看向戴德生。原本他的病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如今不仅病,就连药的事都被人知晓,明摆着在此前他们就已经接触过!   “果然是你这不孝子……是你串通外面的人……”戴鹏正气得浑身发抖。   “大人!!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戴德生大喊。   “你给我闭嘴,孽子!!”戴鹏正吼了出来,“你宁可相信外人,也不相信你的父亲!她凭什么,她凭什么来说你的病情!她连一点蛇毒都解不了,只有杜大夫,只有杜大夫——!”   戴德生要继续劝说,却被沈念七伸手拦住。   “我确实解不了蛇毒。”沈念七说道,“但偏偏就识得你儿子的病。”   “怎么可能——”戴鹏正瞪大双眼。   沈念七从怀里掏出一块御赐的金牌,“没几斤几两,拿不到这个东西。若戴县令曾是洛阳的官员,是否听说过葛先生的名讳?”   “葛先生?”戴鹏正确实听说过,还是在自己当官时,听其他人提起的,葛先生是世间高人,神出鬼没,德生得了怪病后,他也曾费尽心思去找这个人,却根本摸不透他的行踪,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最后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不久前的一次飞鸽传书,说是葛先生带着自己精通骨术的首徒去了长安……那位骨博士的名字,好像叫……沈……沈念七?   沈念七,沈念七……阿七……   戴鹏正的眸子渐渐睁大了,方才颤抖的双唇忽然间好像不抖了,兴许是太过震惊,所以就连身体也忘记了反应。   “做个决定吧,是帮助杜一溪将我也送入鬼门关。还是赌一把,听听我要说的真相。”念七浅笑,“关于杜一溪‘药’的真相。”   咚咚咚——!   外面已经传来了陈县尉的声音。   “戴公,人手已经集齐了!马上就可以出发去医馆了!!现在是不是下令!”   戴德生焦虑地看向戴鹏正。   戴鹏正撑着身子站着,陷入了一阵空前的沉寂中。   站在门前的念七单手负后等着戴鹏正的回答,身后陈县尉的声音仍然时而会出来,甚至到后来变成了敲门声。   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一点点攥起。   戴鹏正突然抬头问道:“告诉我,杜一溪的药有什么问题?”   沈念七背后的手倏而一松,唇角悄然抿出一丝弧,然后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道了三字个。   三个字一出,戴鹏正脸色渐渐变成了一片惨白。   “怎么……可能……”他颤抖着捂住了嘴,脚下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陈县尉的敲门声仍然在继续,一声一声,震动着整个房间。 第83章 一溪   另一面,杜一溪已经带着人来到了牢房,然后亲自将已经被挤歪的大门给踹了下来。   一抹沉静的身影映入那怒火朝天的眼底。   那人手执一只血红的花,半身倚靠在墙壁上。   而周围早已空空如也,一个犯人也没有了。   全跑了,这么久以来的心血尽数泡汤!   杜一溪握紧剑柄,一字一句怒喊道:“唐玄伊!!!”   唐玄伊捏着那株花,挺起身跨步正面对向杜一溪。   “杜大夫,唐某,可是久等了。”   杜一溪视线落在了唐玄伊手上的那株花上,脸颊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蓦然举起长剑直指唐玄伊,“既然知道我要过来取你性命居然不走,该说你聪明,还是该说你愚蠢?!”   “还是那句话。”唐玄伊长指轻转了下拿着花,“你要是那么确定可以杀得了我,又为何那么惧怕我?”   “我怕你?”杜一溪笑起,“上一次就说过了,就算是大理寺的人——”   “控制了这么多人,做了这些事,真的能让你感到痛快吗?”唐玄伊打断杜一溪,似乎已经没有耐性再与杜一溪闲聊,“日日沉浸在仇恨中,即便做了这些事,让你有一日感到宽慰吗?”   “什——”杜一溪压低声音,“什么意思?”   “灵鬼团。”唐玄伊朝前走了几步,“你还记得这三个字吗?”   杜一溪浑身一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你到底想说什么?”   “只是想说一个故事,你且听听。”唐玄伊捻动着手上的花枝说道,“众所周知,唐某的父亲曾是当朝大将军,许久前,曾因战事受了很重的伤,而后便结识了一位名叫穆智渊的大夫。”他走近杜一溪,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见他没有说话,便继续说下去,“据我了解,穆大夫原家住洛阳,人缘甚好,而且注重医德。祖上传下来不少秘传药方,但皆是倒行逆施之方,穆大夫明明可以靠此换取荣华富贵,但他摒弃所有,并差朝中大臣带话陛下将其一一列为违禁之物。但这样一位大夫,却在灵鬼团事件后被查出与灵鬼团成员勾结,包庇谋反,最后被定以十恶之罪,与灵鬼团成员一同斩首。”   杜一溪脸颊又抽动了一下,眼神中逐渐起了波纹,“那又怎么样……又与我何干……”   唐玄伊并没有回答杜一溪的话,而是接着说道:“十恶之罪,一向要连坐。那日之后,长安与洛阳都陷入了浩劫之中,但凡与穆大夫有关的人都被抓住判处流刑或者就地正法。但那一次的处刑名单中,却没有穆智渊的胞弟穆智诚以及穆智渊儿子的下落,后有追兵称曾见到穆智诚带着其子一起跃入山谷,事实如何无法考证,所以灵鬼团事件最终便以乱党全部剿灭为结果,进行了封卷,当时在洛阳执行清剿这件事的,正是还在朝为官的戴鹏正……杜大夫不觉得,世间之事,总是那般巧合吗?杜大夫又是否与我一样好奇,多年后,穆智渊的孩子是否安在,穆智诚又去了哪里?会不会想到来到这追兵也不敢来的岭南?”唐玄伊走了两步,最终停在杜一溪的面前,“所以……反正我也要死在杜大夫手里了,杜大夫可否满足我的好奇心,告知我,您,是否曾见过一位,手腕上纹有穆家族纹的少年……不,现在的他,应该已经不再是一位少年了。”   杜一溪下意识受尽了握剑的指尖,似乎无意识地将全部的注意都放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他缓而慢地抬头,双目像一滩沼泽般沉寂。   “坚持执念却被冤死的嵇康,以及将自己变为复仇棋子的聂政。若是穆智渊的儿子也听到《广陵散》,不知会更加欣赏哪一位呢?”唐玄伊追说了一句。   地牢里陷入了一片空前的沉寂,像是没了时间的意识。杜一溪就这样望着面前的唐玄伊,却好像并没看他,而是看向了遥远的记忆。   早已被沉下心海的还块铁石,无声无息地被拎了出来,肆无忌惮地被摊在了刺目的光下。   “你根本不明白……”沉默了许久的杜一溪突然开口,“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他开始笑,笑中带着一丝悲戚,“你亲眼见过自己的父亲头颅掉在地上的样子吗?不,你没见过。你知道吗?那血就像止不住似的朝着外面喷着……可是啊,明明头都滚在了地上,他的眼睛还会眨,会动,还流着眼泪……然后就这样直勾勾的看着我,嘴巴还动着,还说着‘快走’……”杜一溪又笑了,“然后,那颗头,就这样,被下面那些曾经被他救过的人呐,撕成了血肉碎片……曾经坚持的执着啊,正义啊……到最后都变得虚无缥缈的东西。还有那个人,我的生母,因为是罪人的妻子,便也就不是人了……任她如何诉说冤情没有人理会,她就像是一个天生的烂货,别人玩了又玩,然后扔在地里,最后被活生生地一寸寸切掉了血肉。周围人只是大笑着看着,然后捡起地上的肉,回去做了汤,喂了狗!”   说到这里,杜一溪几乎是癫狂地笑开,细长的眸底泛着红,镶嵌着仇恨、怜悯、悲哀、冷漠……渐渐染上了一股水雾,化作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可他的表情却又不悲伤,充满了嘲讽,充满了怨恨。   笑够,他将长剑撑在地上,再度看向唐玄伊。   “唐卿,这世上的人,没有清白的。每个人自打出生就犯了无法饶恕的罪。人们贪婪却又胆怯、好色却又假装矜持、邪恶却高喊正义。在命悬一线时会视救他们的人为天人,在不需要时所谓恩情根本狗屁不是!当这些人一旦认定你有罪了,无论你是否有罪,无论你如何喊冤,都会被这些人处以极刑!!无视真相,无视律法!这就是人……人啊人,人啊人!!!!”   “所以你就不分青红皂白将你抓住的人统统入药吗!!”唐玄伊突然喊出。   杜一溪猛地睁大双眼。 第84章 谜底   “你说什么……”杜一溪的神情突然开始转变,由方才的悲伤变成了一种极端的警惕,眼角的泪痕未干,眼神却冰冷得可怖。他眯了一下眼睛,视线聚集在唐玄伊的身上,似乎在探究着对方究竟知道些什么。   此刻的唐玄伊也不需要再与杜一溪周旋,遂直接回答了他的试探。   “穆家禁方中,曾有一类传自大食国,垂暮老者会为子女于死前开始饮蜜。待大限之日,便被子女投入蜜中封存做成尸药,数十年或上百年后,蜜人即成,可治大病,以骨病见长,天下无人不想得之。穆家世世代代曾以此药换得荣华,但到穆智渊这一代,却将尸药列为禁药,并将世代传下来的蜜人藏在无人之地。此后蜜人有价无市,万金难求。若真有幸出世,其金足以养起一方繁荣。而唯一有这种可能的,便只有得到穆家传下的方子的穆家子嗣,也就是杜大夫您了。唐某,说得可对?”   “你还知道什么!”杜一溪的声音泛着寒意。   “我还知道……”唐玄伊浅哼一声,“因为穆智渊的举措,穆家蜜人并没继续制作,所以陈年蜜人已为数不多。若是有人想要重操旧业,必要重新找到大量心甘情愿入药的老人。但世上又有几人愿成他人口中之物?那什么才是最快的方法?自然是抓捕一些不会被人发现的游散人士,那么岭南流民将是最好的选择。于是有了流民无辜失踪的传言。但为了‘喂饱’那些甘愿为了金子抓人的县民,则必须要出售更多的蜜人,然蜜人数量又远远不够,遂又要抓更多的人。如此周而复始,很快便引起了刚刚被贬到这里的戴鹏正戴县令的注意。戴鹏正本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人,自然会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但不幸却被你捏住了他的最关键的软肋——戴德生的骨病。蜜人本就是以医治骨病见长,所以你就用蜜药作为筹码,来令戴鹏正不得不为你效力。达成交易后没过多久,俞县县民中便开始有人反对那些利用别人性命去颐养天年的人,使得一场冲突就此拉开,为了可以更好的巩固现在所做的事,于是你联合戴鹏正以及俞县县民将那些反对你的人以及剩余的外来流民一并屠杀,但因急于隐瞒真相以及要找到更加宽广的地域来制作关押蜜人,于是才将整个俞县搬到了另一个地方,张德县顺水而下的那具蜜制干尸,那类尸首绝非几日能成,应该就是穆家传下来仅剩的宝贵蜜人之一,想来应该是有人无意间打碎了腌制蜜人的器皿,所以从山谷掉落到水里,继而顺流而下,由此更证明了蜜人的存在。而杜大夫您在有了这次暴动的前车之鉴之后,也开始着手寻找一个更稳妥的控制人心的方法。这个时候,这个东西出现了。”   唐玄伊将手上的那株花慢慢举到眼前,杜一溪也将视线落在了那住株花上。   “阿芙蓉。”唐玄伊一字一定地念出这三个字。   他一松手,红花坠落,摔在了地上,落下了几片滴血般的花瓣。   “你从大食商人那里收来的种子,然后进行培育,但为了不让别人发现阿芙蓉的秘密,你并没让人用大食人的方法吸食芙蓉膏,而是结合其他几味药调和毒性,将其做成药粒送予县民吃下。但因为剂量稍微掌握不好,则会导致食用者吞烟而亡,于是你又从抓来的部分人中留出一些专门来尝试食用剂量。当你掌握了一定剂量后,除了定期发给县民外,还悄悄将芙蓉丸稀释混入戴德生的药中,作为最后的筹码。可你没想到的是,原本作为底牌的阿芙蓉却被大食商私自给了行到岭南处的八名旅商,于是你便将背叛你的大食商人囚禁在地牢,日夜折磨,先是逼迫他供出八名旅商的姓名去向,再就是封住他的嘴,让他再也不能行背叛之事。”唐玄伊在提到“八名旅商”时可以沉下了声观察杜一溪脸上的表情,“自然,八名旅商,也在劫难逃。”   杜一溪蹙动了下眉心,似乎对唐玄伊的最后一句话感到不愉快,但他好像又不想解释,只静静沉默着。   一时间,不光是唐玄伊,就连杜一溪身后的随同护卫也将视线集中在了杜一溪身上,地牢里弥漫着一种安静却又紧绷的气氛。   杜一溪紧抿的唇一点点弯起了一丝弧度。   “唐大理,了不得,不愧是大理寺卿。你才被关进来一日,竟然就知道了这么多哪怕其他人得知一条都会被我处以极刑的事。”他伸出手,缓慢地拍了几下,“然而,就算是你摸透了这些,又能有什么用?你送走的那些人尚不知道你进来后掌握的事,而你,重伤到路都走不好,如何反抗于我?如果你在这里说这些,是为了让我的人对我反抗,那么就太愚蠢了。如你所说,他们都离不开我……”   他回过身来到几名护卫前,故意在几人的脸前扇打了几下,那些人只低着头,连半句话也不能说。   杜一溪哼笑着,回过身,伸开了双臂,“你看,他们都是自愿的。他们为了能够得到我的药,连和自己生活的同伴都可以连眼睛也不眨就杀掉。你指望他们来反对我?呵呵……该说唐大理天真呢,还是一直在长安这种安逸的地方呆着,呆到忘记了‘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杜一溪突然就将长剑直指唐玄伊,眸底再无片刻想要聊下去的欲望,“唐玄伊,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满目疮痍之时。事到如今,也算是一个了结,我的家人死在大理寺的手上,如今堂堂大理寺卿也要死在我的手上。而那些逃跑的犯人……”杜一溪哼笑着摇摇头,“不出片刻便会被抓回来,还是那句话,没有人能走出我的地方。”   话音刚落,一名护卫匆匆跑到杜一溪旁边,先是看了眼唐玄伊,随后附耳对杜一溪说了几句话。   “什么?!”杜一溪拧眉,“不是已经让戴县令去抓人了吗?怎么会有人逃跑?!”   满身是汗的护卫看了眼唐玄伊,然后焦急说道:“就是戴县令……戴县令,戴县令他倒戈了!”   杜一溪双满布满震惊于难以置信,定了一下,猛地回头看向唐玄伊! 第85章 收网   唐玄伊也露出了一分惊讶之色,眸底划过千思万绪。   “唐玄伊!一定是你!!”杜一溪愤怒提剑,直朝着唐玄伊攻去。   唐玄伊即刻抽出别在腰后长刀进行阻挡,“叮”的一声,兵刃相接发出了一声巨响。杜一溪用了他能够驾驭的最大力量,换做平日的唐玄伊自是不足为惧,然那浑身正在撕裂的伤口却在这一瞬震出一种宛如万蚁蚀心般钻心的痛,让他阻挡的力道下意识迟疑了一下。   追来的十余护卫也一同朝唐玄伊攻去,所有人接连攻击,使得唐玄伊的衣衫上渗出的血越来越多。   “所以我说……你太高看自己了,唐大理!”杜一溪嘲讽着,趁着唐玄伊应接不暇时,悄然将手中另一面刃对向外侧,上面显出了一些异样的流光。杜一溪笑得森冷,捕捉到一丝空隙,悄然从暗处冲出。   “去死吧,唐玄伊!”杜一溪咬牙低喃着,现在唐玄伊处处伤口,只要能让的血沾上这剑,必死无疑!   实际上,唐玄伊注意到了杜一溪的动向,眼底一寒,挥手间激起一阵刀剑流光,连串巨响在空气中弥漫躁动,围攻他的护卫皆被逐一逼退。再一用力,最后一人直接被刀力冲击得狠狠摔倒在地。但唐玄伊却没半点喘息的功夫,直接反手提剑挡住了杜一溪悄然刺来的毒剑。   杜一溪也不甘示弱,偏就朝着唐玄伊伤势最重的地方攻去,迫使让他以最大幅度来闪躲。他知道,以唐玄伊此刻的伤势,没有人可以受得住多少轮这种大幅动作的。没几轮,杜一溪发现唐玄伊的动作果然开始变得缓慢。   他森笑,知道自己算计的空档即将来临,于是反手一刺!   虽然唐玄伊侧身缓冲,却还是不出杜一溪所料地被那把毒剑伤的胳膊。   杜一溪万分得意,抬眼想看看唐玄伊惊慌失措的样子,谁知却对上了一双仍旧镇定自若,甚至还散发着一种逼人魄力的眸。   怎么会是这样……?   没等杜一溪想明白,唐玄伊甩开被伤了的手,一并打破了杜一溪的平衡。随即右手手腕一转,以刀柄狠狠击在了杜一溪的胸口。   杜一溪被这一击直接撞倒在地,侧身时呕出一口血。他回首瞪向唐玄伊,终于明白了方才他无比镇定的原因!   唐玄伊早就知道身体会有撑不住的时候,所以直接迎上他的剑刃,以攻为守,再直接击中他的软肋!   然而,唐玄伊虽然重伤杜一溪,但剑刃上的毒却扩散的很快,那种麻痹感很快就开始流向全身。   杜一溪看出了端倪,冷笑着用袖口擦去嘴角的血。重新拿起剑,“去死吧!”他怒吼一声再度朝唐玄伊攻去。   唐玄伊想要提刀,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快要被那麻痹感占满。他生生抓起手中的刀,准备用尽全力抵住杜一溪这一击。   眼看剑尖的影子已经渐渐充满了唐玄伊的墨瞳……   “叮”的一声巨响,杜一溪手中的毒剑突然飞了出去!   一抹娇小却不容小视的身影挡在了唐玄伊的面前,短刀尖刃直指杜一溪的眉心。   “卑鄙无耻!”清脆却不带一丝玩味的声音自那平日嬉笑的唇瓣飘出,身后披散的长发也因着迎面而来的风吹起了不小的弧度。   “是你——”杜一溪唇齿抽动了一下。   沈念七稍侧身,单手扶住唐玄伊的身子,“是我,沈念七。”   “沈念七……”杜一溪右眼蓦地一眯,似乎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但无论她是谁,他也没时间在这里闲话家常,遂即刻号令身后的护卫挡在自己的面前,再度朝着唐玄伊与沈念七攻去。   身后传来了很多脚步声与呐喊声!   杜一溪迅速朝外看去。无数兵卒正在席卷他的每一个地方,并按住了每一个想要反抗或逃离的护卫。   高地上的一匹烈马上坐着傲视下方的一名将军,而他身边的另一匹马上,亦然是大理寺少卿王君平。   “来的正是时候……范将军还有王少卿。”念七盈盈笑了一声,回眸看向唐玄伊,“唐卿,局布完了,该落子了。”   她将唐玄伊已经明显疲惫的身子扶正。   唐玄伊长长吐了一口气。   是了,该到收网的时候了,他其实早在来岭南前,便已经同范南越达成了一个交易,让范南越早早就联系岭南驻军做好准备,但具体情形唐玄伊却并没透露,直到事情已经到了开诚布公之时,他方交待王君平,一旦离开俞县马上联系驻扎在附近的范南越,让岭南驻军一举将俞县包围。   但范南越尚不知其立场,若他是“敌”,这步棋也许就会反向而走。但幸好,事情朝着自己所期望的方向进行了。   只是如果俞县衙役提前包围,大概会有一场厮杀,后果也许会很严重。   没想到,解决这一点的竟然是……   唐玄伊斜眸在沈念七的额头上点了一下,“有一颗怎么都不会听话的棋子在盘上乱跳,真是让人的心情此起彼伏。”   “总之,你欠我一命。”沈念七笑了,但当她视线扫过唐玄伊身上的伤时,她这才意识到唐玄伊中了毒,紧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粒药丸拿给唐玄伊,“这是药博士的解毒药,唐卿,先服下!”   唐玄伊点头接过,送入口中,然后闭眼调息。   见唐玄伊已吃解药,沈念七方将提在心口的石头放下,但下一刻却回眸怒视杜一溪,道:“杜大夫,唐卿深受重伤,你想要找人打,我来陪你!但是我这个人喜欢公平,其他几个人,要命的话,还是别介入的好。”念七转了下自己的短剑,“不是只有你,会下毒。”   杜一溪抽动脸颊,向后退了半步,“快去,抓住她,抓住她!!”杜一溪一边退一边开始大吼,并使命地将他们往前推,奈何那些护卫几乎都被外面的兵卒吓得脸色苍白,不仅不往前走,还下意识地想要往外逃,最后干脆丢下杜一溪消失在了地牢。 第86章 截胡   “你们——”杜一溪惊讶的连话都说不出来,疯了一样地对外面大喊,“敢反抗我,竟然……你们不怕死吗!”   “就是因为怕死!!”沈念七突然开口,将疯狂的杜一溪拉回了现实。   “你说什么……”杜一溪跳动了下右眉。   “我说,就是因为这群人怕死。你会让他们慢慢死,而外面的人,却会让他们马上死。相较之下,又谁还会替你卖命?这就是你控制的人,我们,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杜一溪瞪着沈念七,又回头看向那群平日嚣张,此刻狼狈的跑着又被狼狈地抓住的人。杜一溪迅速从地上抓起方才那柄剑,脑子里一片凌乱,他慌慌张张地双手握剑指向两人。   “我不会输的,不会……我杜一溪不会输的!!”他大喊,然后狰狞的笑出声,“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根本不知道杀了我会有什么后果!跟我作对不会有好下场的……不会!!”他嘶喊出声,可身上因恐惧的汗水明显已经浸透衣衫,他的目光时而向后瞟。   恰好这时,外面正在围剿逃人的兵卒正忙于抓捕刚刚跑出去的零散护卫,一个空隙出现在了杜一溪的眼前。   “天不亡我。”杜一溪冷笑一声,抓准这个空隙,转头就朝外跑去!   “话放的挺狠,跑得也够快!”念七哼笑一声,扬步便追去。   “念七!”唐玄伊低喊,刚要随他一起去,一阵剑影迎面而来!   唐玄伊迅速用长刀抵挡,但无疑被这股力道拦在了地牢内。   玄色宽袍随风扬动,那八卦的面具缓缓映入了唐玄伊深邃的眸底。   “无生……”唐玄伊沉下了声音。   无生独自站在中央,眼洞里再度露出了一抹弯弯的笑意。   ……   另一面,沈念七一路追着杜一溪朝着一条小路跑去。   不过因着杜一溪的身子一向不好,所以没跑多久就处于疲惫之势,反倒是一向有着用不完的体力的沈念七,就像是在追捕猎物一般追随着杜一溪,直到将他逼到了一条死路上。   杜一溪气喘吁吁地回过身看向径自走来的念七,慌张地左右看着,同时步子还是一步步在向后退。终于逼到死角,他见没了退路,便提起剑直指沈念七。   “咳咳……”杜一溪喷咳了两声,血将下唇染上了朱红,他倔强地用袖口擦掉血痕,一双清目仍旧紧紧盯着沈念七,“你真的要杀我吗?杀人的感觉,可不是想象的那样好。”   沈念七静默地站着,没有一点平日的阳光朝气。她的双眸是冷漠黯淡的,尤其抬眸看向杜一溪时,眼底也没有半分怜悯。   “杀人的感觉当然不好。但你伤了我所珍视的人,换做你,你会让他死得痛快吗?”她稍偏头,嘴角扯了一丝清淡的笑,下一瞬又将一切都归位沉寂。   杜一溪心底一沉,他感觉的出来,眼前这个人的话是真的,那来自身上的寒意与杀意是他都能感受的到的。   “你究竟是什么人……”杜一溪仍旧努力靠着墙壁,“你不是医者吗?”余音未落,杜一溪又马上改口,“不,你不是医者,医者不会出现你这样的眼神。这不是看活人的眼神,而是……”   “你猜呢。”沈念七笑了,提起短刀摆起攻击架势,接着迅速朝杜一溪攻去。杜一溪见状知道劝说无望,遂也提起剑开始阻挡。   然而杜一溪没有料到的是,沈念七的招数招招可以切中他的弱点,外加他动作迟缓,根本只有被步步逼退的份儿。   随着他的剑再一次被击落,杜一溪的脖颈上一阵冰凉,已经架起了沈念七的短刃。杜一溪知道大限将至,咬牙闭眼,等待着沈念七的最后一击。   然而就在这时,一柄剑突然朝着沈念七刺去。   沈念七顾不得杜一溪,握着短刀迅速回身抵挡,但这个力道却是杜一溪力道的数十倍不止,直接令沈念七后退了数步。   且见突然而至的无生已经将跌倒在地上的杜一溪扶起。   “你——”沈念七咬牙,“还带截胡的吗?!”   无生侧头笑了一下,像是故意欺负沈念七一样,沉声说道:“我刚从唐玄伊那里过来。”   沈念七脸色骤变,一下冲了头。   坏了,光顾着收拾杜一溪,一时把她的唐卿给忘了。   “该死!”沈念七低咒一声,也不管杜一溪怎么样了,转头就朝着来路跑去。   望着像是一下变成小孩子的沈念七,无生又哼哼笑了几声。随后低下头看向脸色仍旧苍白的杜一溪。   杜一溪冷笑一声,“想要我死,没那么容易!”   “跟我走。”无生说罢,带着杜一溪朝着一处隐秘之地而去。   ……   “唐卿!!”人尚未踏入地牢,沈念七的一声大吼先一步在周围炸开。   她满头大汗地跑来,满脑子都是唐玄伊倒在地上的样子,一双古灵精怪的眼睛泛着泪花,鼻头也酸成了红。   蓦一推开地牢大门,张口就是一句哭喊。结果声音尚在飘,人却定在了门口。   只见唐玄伊正半蹲于地,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个小册,不仅没有受更多的伤,而且还因为方才的解药有了效果,脸色恢复了许多。   “咦?”念七忍不住疑惑出了声。   唐玄伊见沈念七愣在那里,长舒口气起了身,道:“欺负完杜一溪,想起我了?”他唇角带着一抹浅浅的笑。   可笑归笑,这句话却给了沈念七一重击。一张小脸皱成一团纸。   “我——”她先上前又检查了下唐玄伊的身体,见确实状况还好,一面松口气,一面嘟囔着,“谁让你平时武功那么高强,一时忘了护你周全……”她将嘴努到一侧,脚尖搓了搓地面,一定,冷冷抬眸,“那个无生竟然敢戏弄我!”   “也许是因为你戏弄杜一溪在先?” 第87章 生死   “我可没吓唬他,可别让他落在我手里,否则我一定将他剔成白骨!”沈念七咬牙切齿,随后又将视线落在唐玄伊身上,指尖想要拉开满是血印的衣衫,颤抖几下,却又开始犹豫。   眼眶,渐染了水雾,方才轻松的样子也消失不见。只苦涩而勉强地抻开一缕笑,道:“唐卿,再见到你,真好。”   唐玄伊笑了,“若是真的死了,也就没人对你那般严厉了。”   然而对于唐玄伊的玩笑话,沈念七却没有笑,只是用着一种极为认真的眼神深望着眼前的他。忽而上前半步踮起脚紧紧拥住了他。   “无论生死,我陪着你。”   唐玄伊双瞳忍不住一颤,那是来自心底真正的震撼,似有什么,因为这句话被紧紧攥住。   垂下的手,一点点扬起,第一次,覆上了她纤薄而颤抖的身,然后慢慢用力,紧紧将她拥在了怀里。   一瞬,了无笑意,余下的,只有来自心口的暖。   周围无声无息,只有他们彼此的呼吸声还在继续。   许久许久之后,他才终于又开了口:“沈博士是在对唐某生死相许吗?”   沈念七身子一震,慢慢从唐玄伊的怀中出来。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零星水雾。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她有些埋怨地看向唐玄伊。   唐玄伊哼笑着摇摇头,指尖轻柔地拂去她眼前的湿润,“这么说,沈博士方才的话是在骗我吗?”   “当然不是,我——”沈念七急着开口。   可话没说完,外面就撞进来了一声熟悉的高喊:“大理,大理您在哪儿!!大理——”   王少卿……   来的可真是时候!   沈念七心中的小人白目。   唐玄伊却笑了,笑得开怀,侧身喊道:“王少卿,在这里!”   王少卿闻声,一阵脚步声就冲了过来。   “大理,终于——”他一阵感慨,刚要冲上去,才发现旁边站着面无表情的沈念七,怨气加担忧一下就挤在了他的情绪里,“沈博士,之前突然就走了,真是吓死我了,幸好您没事,要不然我——”   说到这点,念七确实有些愧疚,来到王君平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抱歉,王少卿,让你担心了!”   王君平措手不及,紧忙也跟着沈念七一起鞠躬。   “啊……啊,没、没事,没事沈博士。”他看向唐玄伊,唐玄伊对他点了下头,王君平明了,接受了这个道歉,然后将沈念七扶正,脸上的表情终于转怒为喜,可接下来又看到了唐玄伊身上的血痕,倒吸一口凉气。   “我没事,皮肉伤。”在他开口前,唐玄伊先开口打断他,并追问道,“外面情形怎么样?”   王君平吸回的凉气又吐了出来,回道:“对、对大理,外面人都已经抓到了,这里好多蜜蜂,还有很多蜜,从山谷后面还找到了许多很大的坛子,上面编着号,尚未打开,不知道是什么。大概就是这些……还需要抓什么人吗?”   “封锁俞县,县民也不能放过。”唐玄伊说道。   “什——”王君平一惊,“县民?!都要抓吗?”   “这里的县民,可都不简单。”   “卑职这就去!”王君平接令,即刻要往回走,却又被唐玄伊叫住。   “对了,王少卿,来的时候还顺利吗?”   王君平回身想想,摇头,“通往俞县的路其实十分崎岖,路途陌生,外边还有很多报信儿的人,多亏一个人前往给我们带路,才能瞒天过海从一条生僻的路线进入俞县。”   “带路?什么人?”唐玄伊拧眉。   “是一个叫夏元治的人。”王君平回道。   “夏元治……”唐玄伊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回想起之前在酒铺一起饮酒的那张豪迈的脸,他是怎么知道会有官兵围剿杜一溪的?是恰好路过吗?   唐玄伊摆摆手,先令王君平离开善后,随即陷入沉思。   “我先给你处理下伤口吧!”沈念七牵着唐玄伊暂坐于地,从怀中抽出自戴德生那里借来的医布着手准备,视线却落在了那修长指尖握着的一个册子上。   “唐卿,刚才就想问了,这个是什么?”   唐玄伊回了神,“这是刚才无生扔过来的。”他打开册子,上面记录着许多的名字,“里面是蜜人的名单。”背面则写着一行字,像是一个地名。   “蜜人?”沈念七惊呼,“原来杜一溪在做蜜人?!是大食的那种……将人……”她浑身一抖,愈发觉得杜一溪有点不正常了。   “那个以后再说……”唐玄伊将册子翻到后面,“这个,确实是我想要的东西,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但是这个东西对我很重要。”   他盘腿做好,指尖逐一扫过,到某个一个地方突然停住。沉静的脸庞渐渐拢上一层寒霜。   沈念七无疑感受到了唐玄伊的变化,也低头张望了下指尖停留的地方。   第十八号,陆云平。   沈念七慢慢捂住了嘴,又看向唐玄伊。   唐玄伊只是咬紧牙,暂时将这份怒意压制了下来,随后继续往下看名单。   沈念七也不敢打扰他,安心为他处理着伤口。   没一会儿,唐玄伊就将这个册子浏览完毕,他将其合上,蹙眉深思。   “上面没有旅商的名字。”   “也就是说,杜一溪并没有将他们做成蜜人,而是另外处决了?会是死了吗?”   “按照杜一溪的性格,他不会留下这八个人活口的。可是怪就怪在处决的尸首为何出现在长安城,是什么人将它带过去的。”唐玄伊食指指尖在册子上点了几下,“至少,带尸骨出去的那个人,是接触过旅商的。”   “等等!唐卿——”沈念七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之前我怎么没想到。从岭南到长安的路途不近,若是将尸首带到长安,尸体一定会发出常人无法忍受的恶臭。别说邻人会闻到这股味道,便是连狗也不一定会下咽。”   唐玄伊也是眸子一闪,“如果照这个方向来看……程牧到长安的时候,也许还活着,而且是近期才死的。可我试探杜一溪时,杜一溪笃定他们已经死了。”他回想起在说到旅商已死时的半分迟疑,“或者说,他也并没看到旅商最后的尸骨,只是交代别人去办的这件事。” 第88章 东谷   “如果有人瞒着杜一溪将人藏了起来,或者中途被人救走了都有可能!”   “若出俞县,可能性不大,旅商如果还活着,也许还在这个地方。”   “但方才王少卿他们都搜索了,若是找到旅商了一定马上回报,如果还活着,所在之处一定不那么简单。”   唐玄伊陷入深思,想起方才无生在将册子丢给他时说的一句话。   杜一溪还给我,你想要的,我会给你。   “我想要的……”他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在无生看来,分量大到可以用来交换杜一溪性命的东西……”他迅速将册子翻到背面,露出了上面写着的一行字。   “东谷木屋……”沈念七蹙眉,觉得有些拗口,“这好像是个地方的名字。”   “沈博士,跟我走一趟!!”唐玄伊随便将沈念七绕在他身上的白布裹了裹,拉上衣服奔出地牢。   “诶,等等我,唐卿!”沈念七迅速爬起,紧忙去追唐玄伊了。   ……   当唐玄伊带着沈念七来到地牢后方的山谷区域时,方才外面的骚动已经几乎平息下来,偶尔可以见到一些兵卒还在搜索一些漏网之鱼。   东谷本是杜一溪藏匿蜜人的地方,可以看出到处设有屏障以及守卫关卡,不过此刻已经沦为一地糟粕,再不见先前的威武。   一些兵卒正两两轮番搬着一些蜜人坛子朝外走,然后将那可以盛放一人大小的坛子逐一按号排在了外面。   穿过这些坛子时,唐玄伊的神色有些沉寂,是一种厌恶融合了悲伤的表情。下意识留意了上面的牌号,然后加急步伐从这里穿过去。   不久,到达了东谷的后方。   那里被很多藤蔓缠绕,杂草丛生,一眼望去更是一马平川,根本没有出路,怎么可能在那里建起木屋?   唐玄伊再度看了眼册子上的字,确认自己并没看错什么,可这里确实什么都没有。   “会不会是无生随便写的,只是为了拖延?”沈念七拧眉思索。   “我身体有伤,拖延我没任何好处。”唐玄伊弯身将藤蔓拽开准备往前走,手上忽然一顿,又拉了拉地上的藤蔓,“这是……”他有些豁然,差开念七,用力将藤蔓往旁边一甩,露出了一条非常纤细的小径!   “那些杂草是伪装的?”念七惊讶,“可无生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他是想骗过什么人。”   “不像是为了骗过官兵,不可能有人那么早就准备。何况要是想要骗过唐卿,又为何要将地方告诉唐卿?所以无生真正想瞒过的只有……”沈念七用拳头砸在了掌心上,“杜一溪!”可话越说念七就越困惑,“若真是这样,无生的目的又是什么,他不是在替杜一溪卖命吗?”   “先进去看看吧。”唐玄伊接过念七的短刀,将一旁遮挡的枝叶都从面前排掉。然后抓着念七的手腕,继续朝里面走去。   小径就像一条之路的明灯,一点点将他们带到了林子深处。虫们在溽热的空气里嘶吼,将整个林子蒙上一层躁动。   然而没走一会儿,那条小径却越来越窄,窄到最后,消失无踪。   唐玄伊与沈念七停在了小径断开的地方,前面已无路,木屋又在哪里?   “如果真的存在过,总不会凭空消失吧。”念七四下张望,她自己又朝前走了半步,蓦然像木雕般定在了那里,“唐、唐卿……”   唐玄伊即刻来到念七身边,先看了眼她呆愣的神情,随后睡着她的身子,看向那踏出的一步。   吱呀……   念七侧过眸看着唐玄伊,又捻了捻脚尖。   吱呀、吱呀……   一些细微缥缈的声音,正从脚下渗透出来,宛如鬼魅的沉吟。   两人四目相接,瞳孔都如墨染一般放大。   沈念七迅速跳开到别处,唐玄伊则快速将地上的一些杂草清理干净。一个木制的地门显露出来。唐玄伊在沙土上摸索一番,捏住了旁边的一个铜环,用力往上一拉。   轰隆一声,无数泥土从木门的四周缝隙中被弹出。   唐玄伊顿了顿,缓和下自己伤口的痛楚,然后再一用力,将整个大门掀开!   清晨的光打入了黑漆漆的洞中,照出了几个紧紧依偎着,颤抖着的身影,他们没有人说话,对眼前的一切既惊恐又迷茫。   “果然是——”沈念七惊呼。   唐玄伊面上也多了一丝振奋,但又撇过头凝视,“几个人?”   沈念七蹲下,面对着那一双双疲惫的眼睛开始盘点。   待数完最后一人,纤细指尖微微蜷起,回头道:“唐卿……不多不少,七个人!”   唐玄伊站直了身子,望着下面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七个人,长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   不久后,王君平接到唐玄伊的信儿迅速赶往东谷,当七名旅商被一一带离地洞时,他们皆有一瞬的彷徨与胆颤,仿佛已经离开光明太久。   范南越收了大网,旗下兵卒扣押了上百护卫县民,在王君平的逼问下,最终将过去的事一一吐出,结果正如唐玄伊所推测的那样,俞县县民被杜一溪用重金养了起来,每月都会让戴鹏正去发本月生活的钱两。一旦有了这样的依靠,便没多有多少人想再这环境艰苦的岭南精耕细作,皆甘愿自食杜一溪的药成为他抓捕蜜人、杀害反对者的刽子手。但人的心总是贪婪的,因为想要拿到更多的更多的钱,俞县县民悖逆杜一溪“不许对临县人下手”的准则,潜入张德县旁边,这才有了猎户等人相继失踪的事发生。   被抓住的时候,俞县县民毫无悔改之意,因为没有了杜一溪的药,各个哈气连天、东倒西歪,眼中早已丧失了“人”该有的神韵。   当然,一手帮杜一溪促成这件事的戴鹏正也难逃被捕的命运,但当范南越的人进县衙抓捕戴鹏正时,他似乎很早之前就已经料到这个结果,换上了一套整洁的衣服,收拾了东西。他交待了自己来俞县后与杜一溪的全部勾当,也交待了张德县曹县令收受杜一溪贿赂,朝俞县引外来人的事。   这天,他并没有向戴德生告别,只是一言不发地跟着兵卒离开,临到门口,他回头看了眼明镜高悬的牌匾,只是付之一笑,然后陷入了一片深深的沉默。 第89章 十八   与父亲戴鹏正不同的是,戴德生从未屈服于杜一溪的威胁,从未害过人,而且在此事上立了大功,自然要跟着大理寺返回长安进行再另行定夺。其实在他的心中,早有掂量,他自认是罪人,要与父亲一同“受过”,可是否会如他所愿,只有返回长安后才会知晓。   被抓住的猎户等人已经返回家中,自是免不了一场久别重逢的大戏,有趣的是那些先前以为被诅咒的张德县的县民们,依旧是一副担心怕死的样子。终归事件所带来的影响往往不会因事件的结束就全部结束,有些东西在人的心中扎了根,便会向小溪流水一样慢慢嵌入心底,几年,几十年,或淡忘,或变本加厉。于是返家的人也都纷纷想通,不愿再受那些冷眼旁观之苦,一个个决心迁到新的地方,有一个新的开始。   被救出的潘久倒是个善良的人,兵卒忙着抓人,他便忙着救人,尽显医者本色,而且一心还惦记着唐玄伊的鞭伤,亲自去采了药,灰头土脸地跑回来要解唐玄伊的衣服。如王君平在内的人本以为沈念七会好好“欺负”一下这无邪的孩子,没料到她反而十分欣赏他,尤其喜欢他一笑时露出的月牙齿。于是沈博士干脆一拍板,将这小子收入了往生阁中,顺道还能摆脱一下大理寺见人就抓来当大夫的恶癖。潘久本就无家可归,自然欣然接受,感激涕零,周围人只觉有些同情这孩子,因为他大概还不知道往生阁是个什么地方。   总而言之,陛下交待的案子,终于有了个了结,虽然还有些细节没弄清楚,但最主要的几名旅商已经找到。一趟岭南之行,短短数日,便掏空了这里最根深蒂固的毒瘤。只是这毒瘤的根源杜一溪还尚在搜索,不知几时能够在寻到他的身影。   最后要善后的,就只剩下杜一溪留下的祸根——蜜人。   这会儿,夕阳将近,王君平与范南越仍在搜捕。   刚刚被潘久重新处理完伤口的唐玄伊一个人站在山谷一角俯瞰看着那些四下巡视的兵卒,不仅没松口气,反而心事比之前更重了。   沈念七一直跟随唐玄伊,其实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有些决定终归是要唐玄伊自己来定的,她等着,也只能等着,只是没唐玄伊那么好的体力一直站着,中途溜去带回了自己的竹篓,换回了那身潇洒的胡服,披下了被卷入帽中的青丝,然后一言不发地盘腿坐在唐玄伊脚边,吃着唐玄伊最后给她买的点心。经过这一路,其实她也或多或少有点恍然隔世的感觉,如此这般平静,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不知过了多久,唐玄伊才低垂了头,看向安静做一枚吃货的人儿。紧绷的思绪有些舒展,他想开口,却又有些迟疑。   “这些蜜坛,于公,是不能带回长安的,对吧。”沈念七依旧望着山谷的远景,口齿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唐玄伊也看向远方,回道:“于公,不能带回长安,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骚乱。”   “会就地烧掉吗?”   “会就地烧掉。”   “所以……就这么烧掉喽,然后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和过去一样。这也没什么不好,免得节外生枝。”沈念七呵呵笑了几声,大声感慨,“哎呀,早点回去往生阁吧,说不定可以在自己家抓蜘蛛喽。”   唐玄伊一时沉默了,只留衣袂在风中轻轻摇动。   半晌,也跟着笑了一声:“来了一趟岭南,沈博士嘲讽的水平要比过去强了许多。”   “可不是。”念七露出皓齿笑了下,“还能永远被牵着鼻子走?”   唐玄伊弯了下唇,却并没特别的笑意,也跟着坐下,单手搭在膝头,远望夕阳之景。   “也许,我只是害怕知道结果而已,害怕最后的希望,灰飞烟灭。”他说着,稍倾头避开了沈念七的视线,眼底悄然流露了一抹苦涩。   “那么,唐大理,要放弃吗?真相。”沈念七问道。   唐玄伊长吸一口气,用力眯了下眸子。   “如果放弃了,我大概会后悔吧。”   沈念七清眸闪过一缕光,唇角弯弯地问道:“那么,唐大理,要寻真相吗?”   唐玄伊转眸看向沈念七,对上了她那双看起来毫无愁绪,也从不犹豫的眼睛。   搭在膝头的手,慢慢攥起。   他看了很久,在思索,也矛盾,最后归为一片沉寂。   半晌,下定了决心,于是郑重地站起身。   “沈博士,这是我唐玄伊私人的请求,你可以拒绝。”   “咦?”念七也紧跟着起来,“这么正式?”   唐玄伊看着沈念七,半晌,轻轻将头颔下。   “这并非大理寺卿的命令,而是一个普通人的请求……想要请求沈博士替唐某验一具尸骨。”   沈念七像是等了这句话等了很久一样,对唐玄伊会以难得稳重的一笑,“唐卿之请,念七何言拒绝?”她正正经经地长揖了一下,“念七,乐意效劳。”   抬头时,她绽放了璀璨的笑容。   迎着夕阳的火光,唐玄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浅笑。与方才不同的是,笑中,再无犹豫。   恰好这时,王君平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之前的成果,“大理,人都已经抓的差不多了,范将军在谷外,虽然还没见着人,但他差人带话,说等他那摊子弄完,就要来找你好好‘聊聊’!然后关于——”话没说完,他声音一哽,觉得面前沈博士与唐大理的表情不是特别的对,难道自己又无意间撞破了刚刚发芽的春意?   “呃……这个,卑职还是待会儿再来报吧!”王君平笑笑,小心翼翼退步想要溜之大吉,结果这回却是被沈念七给叫住了。   “还有什么吩咐?沈博士?”王君平问道。   沈念七走了几步,来到王君平面前,“王少卿,还请你帮我个忙。帮我找一个空间大点的地方,不要有穿堂风,再给我找一个石头做的平整的台子来。我要验个蜜人。”   “啊?”王君平一愣,“现在?!验、验蜜人?!这里这么多蜜人,沈博士要验哪一具啊?”   将双手平举到面前,摆出一个手势。   “第十八号蜜人。”她轻轻说道。 第90章 尸虫   夕阳斜光打在一处关了门窗的独立木房前。   唐玄伊独自一人站在木房前不远,静等着时间的点滴流逝。   他看似平静,背在身后的手略微握的有些紧。   纸窗的那面,正溢着一股甜香却森冷的气味。   “沈博士,已经好了……”被拽来协同帮忙的潘久晃悠悠地朝后退了两步,盯着摆放在台子上那具刚刚将蜜擦拭干净的尸骨,因着面容实在可怖,他先是打了个寒颤,随后袖口擦了擦布满汗珠的额角以缓解紧张,“沈博士,然后该怎么做?要、要煮……吗?”他勉强扯了下嘴,想起进来时王少卿对他说的步骤。   “没有时间了。”沈念七从竹楼里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几样重要物,先将放有特质工具的袋子一甩平铺在了旁边的案上,随后挑起里面的手套,五指套上的一霎,她抬起清眸,“这具直接来,先找到重点位置。”   沈念七先上前从头到尾开始仔仔细细检查台上干尸。   “尸骨无发,应该是在入坛前就被清理。”她动手摸了摸,尸骨眉眼比较平缓,又看向牙齿,“牙齿乌黑不全,应该是生前牙齿便已受损,长年泡在蜜中,已被其中的齿虫啃蛀完全。”   然而这一点却又不是肯定的,因为来这里太久,在岭南坏了牙齿也未曾不可,所以并非确认身份的标志。   沈念七又开始往下摸骨,干褶的皮肤将骨头凸显的一清二楚,并未见到折断之处。接下来,沈念七又检查了尸骨的手臂、手掌、双腿、双足,再然后又将尸骨翻到背后重头到尾检查了一遍。   沈念七蹙起眉,站起来吐了好长一口气。   “怎么样,沈博士?”潘久问道。   沈念七缓慢摇头,“这具尸骨从外看,没有明显特征,恐怕不好将其身份判断出来。还有一个方法是根据他的头骨重塑他的面容,可是一是时间不允,二是这里并没有可以塑容的东西,最后……”顿顿,“要想从面部塑容找出这个人的身份,实际上需要很大一部分的幸运。因为一个人的面容,可以外界情况改变的太多……”   话没说完,沈念七突然将视线停留在了头部耳处。   潘久也蹭过来跟着看,发现尸体的耳朵处有些损伤,“咦,沈博士,耳朵怎么是这个样子的?”   “是啊,为什么呢……?”沈念七伸手压住又往里看看,依旧有破损。她又绕到另一面看另一只耳朵,却没有这种情况。   沈念七恍然。   “难怪外面看不清……这里从里面烂的。”沈念七慢慢撑起身子,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就它了!”   接下来,沈念七带潘久先将尸骨头颅单独取下,然后放入一个木制盒中。紧接着从竹篓里拿出一个罐子,快速打开将其对准木盒一倒,   “哗啦”一声,尚未看清什么,沈念七就将木盒盖子紧紧盖上。   “阿久,记住,隔一会儿看一次。”   潘久尚点头接过木盒,小心将盖子掀开了一条缝隙。   咯吱咯吱咯吱……   潘久倒吸一口气迅速将盖子盖上了,脸色苍白的看向念七。   “这、这是传说中的……食、食尸虫……”潘久试探地问。   沈念七点头,“平时它们很乖,只吃肉不吃骨,但这次,阿久,你可要盯牢一点,但凡皮肉一掉,立刻将头骨拿出。对它们来说,这骨也香甜得很呢。”   潘久认真而沉重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时光,房间里安静地只剩下呼吸声。沈念七仍在检查着剩余部分的尸骨,而潘久则按照念七的话一会儿就看一下盒子里的情况。   等待……是漫长,煎熬的。无论房里的人,还是房外的人。   天色渐渐暗了,屋里点起来一盏烛灯。火苗摇曳,将房中的人印在了墙壁的一面。   中途念七也曾去看过几次木盒,算了一下接下来大概所需的时间。   快了,就快了……   她开始忍不住在房里缓慢踱步,心中默数着接下来的时间。   潘久也十分紧绷,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木盒,就像是盯着自己的敌人。   时候应该是差不多了,念七回头说道:“阿久,再看一次!”   潘久连连点头,捏住盒盖像方才进行过的无数遍那样,小心掀开一个缝隙。   微光透过缝隙流入木盒内,潘久瞪着眼睛细细看去。   “沈博士……”潘久轻吟,回头大喊道,“出来了,都出来了!!”   沈念七迅速接过木盒看去,果然如潘久所言,白骨已露,大部分的肉已被食尸虫啃食干净。趁着它们继续破坏白骨之前,沈念七以最快的速度将头骨拿出,清理了上面仍扒着不肯放弃的食尸虫。   沈念七深吸一口气,双手将头骨放在眼前,那黑洞洞的眼眶就这样凝望着她。   她指尖挪动,将头骨一点点转向了侧面,也就是方才发现耳朵有异样的位置。   双眸登时一颤!   她恍惚了一下,思忖,“阿久,在这里等我……”说着,转身朝外面跑去!   ……   那一面,唐玄伊正在漆黑夜风中煎熬等待着接下来的结果。   门声响起,唐玄伊立刻抬开了长眸,眼中映出了沈念七长发胡服的身影。   他启唇想先问,又沉静下来,耐心等候着沈念七。   没一会儿,她已来到他的面前,在她的手上,还托着那暗白沾肉的头骨。   唐玄伊见骨,眉心微蹙,又看向念七,不明她的意思。   念七直接开口问道:“唐卿,你认识的陆少卿,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或者奇怪的病症?”   唐玄伊蹙眉深思,摇头,“应该不会有怪病,大理寺人每年都要进行身体检验,若有恶疾,会调离到其他地方,或者使其返家。”   沈念七点点头,复问:“那唐卿,陆少卿生前听东西是否顺畅?”   “这是当然。”   “他身上……偶尔会不会有那种,不太好闻的气味?”沈念七又问。   唐玄伊眉心越蹙越紧,“云平一向好整洁,从未在他身上闻过不好的味道。”   “那就对了……”沈念七眯起眼睛,唇角微弯,将手上的头骨一侧慢慢转向唐玄伊。 第91章 钥匙   此骨侧面根本只有一个黑洞洞的大窟窿!   唐玄伊眸子微闪,又看向念七,“怎么会是这样?!”   “该骨耳处有从内部自然蚕食的情况,而且极为严重。推测死者生前耳处患有恶疾,会使他神情恍惚,耳痒难耐,情绪不稳,乃至严重失聪。”   “会是来岭南后患的恶疾吗?”   沈念七食指指尖在那窟窿外圈转了一下,“这里这么大,可不是短时间可以形成的。陆少卿的尸骨排在第十八号,证明杜一溪在做蜜人时,与他来岭南的时间大致相符。也就是说,按照目前的情况,陆少卿的状态应该与在长安时相差不多。如果说是来此地才患上的疾病,时间长短,也只够将头骨弄出些许裂缝,绝对不会是这么大一个窟窿。”沈念七指尖在窟窿处点了点,“这头骨的主人,患此病至少数年不止,已经病入膏肓了。”   唐玄伊眼睛逐渐睁大了,脸上有着惊诧与喜悦又困惑的复杂的神情。他看了眼头骨上的窟窿,朝旁边走了两步,“也就是说……”他止步,继而又看向念七,“这具尸骨……”   念七以“摇头”方式再度确认了这件事。   唐玄伊右手压在自己的眼睛上,双齿紧咬,过了许久,才喃喃从唇中道出几个字:“谢谢你。”他仍旧没有将手放下,似是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可那套在身上的衣衫,却无言地颤抖着。   念七轻声“嗯”了一下,并没多说什么,只等待唐玄伊自己去缕清思绪。终归,这件事只有唐卿自己一个人才能去解决。   就这样,两个人也在夜空中唯伴蝉鸣站了许久、许久。   慢慢的,唐玄伊的衣衫又归回了静止,他拉下按在眼前的手,双目冷静而犀利。   “如果云平还活着,又不曾离开岭南……那么他此刻身在何处,又究竟想做些什么呢?”   唐玄伊看向无尽的天边,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拳。   ……   “咳咳……”几声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沼泽地一贯的平静。   已经十分虚弱的杜一溪摸索到一块结实的地面,靠树坐下,匆匆忙忙掏出黑绢一阵咳嗽,神情开始有些恍惚。   无生站在外围,用耳辨析着附近是否有人来。   “怎么样,没人吧。”杜一溪有些警惕地问道,“让我休息一会儿,然后快点带我离开!我要去长安见那个人!现在只有他可以救我!呵……你这次做的很好,等到了那边,我会让那个人——”   无生左手百无聊赖地抻了抻右面的宽袖,“谁说,我要带你离开了?”   杜一溪说了一半的话一停,眉心紧了一下,“这个时候,开什么玩笑。我说的是认真——”   “又是谁说,我在开玩笑了?”无生怪笑了几声,晃悠悠地回身信步来到杜一溪身边,“将你带到这里,是感谢你曾给了我一条命。由此,我还了。但接下来的路,只有我一人前行。你的生死,听天由命。”   “无生!”杜一溪扶着树干站起,瞪圆了眼睛怒视眼前的八卦面具,“你什么意思?你要将我丢在这里?丢在这个沼泽?!你知道我受不了这里的瘴气,你想要我的命吗!!”他激动地双手抓住无生的双臂,“你不能这么对我,不能!!如果没有我,你早就是一堆白骨了!!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背叛我!”   无生用剑掸开杜一溪的手,怪笑变成了一种冰封般的冷漠,“你‘救’过我,也‘杀’过我,我没有一日可以忘记你给我的生不如死的岁月。我之所以变成这幅样子,也都是拜你所赐,所以不用搬出恩情来,你我早就两不相欠。呵……”无生偏头注视杜一溪,“而且,你不认为,我将你从大理寺的人手里救出来,你现在该做的,不应该是流着眼泪跪下来感恩?”无生摆摆手,“算了,视自己性命为珍宝,他人性命为蝼蚁的人,何以会知道这些。”他又怪笑了几声,声音尖锐而刺耳,然后抻了抻被杜一溪揪得有些皱起的衣袖,“该说的已经说完,此后我们分道扬镳,祝君可以顺利返回长安。”   他最后一次恭恭敬敬欠身,回身要走。   “你不能走!!”杜一溪突然大喊一声冲上去再度拽住无生胳膊,歇斯底里地大喊,“你忘了你也吃了我的药了吗?如果没有我,你将会承受万蚁蚀心之痛!!哈……你不会丢下我的,不会!!”   无生眉心一蹙,回首时剑柄直接再次攻向杜一溪伤处,杜一溪被这股极大的力道冲到了树干上,然后跌跪于地,再度狠狠呕了一口血。   无生冷漠地走到他身前,俯视着狼狈不堪的他,“警告你,留你一命,我已仁至义尽,不要再纠缠,否则我会亲手杀了你。”   说罢,无生转身再一次地朝外走去。   杜一溪用力喘息,望着无声的背影,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你以为你离开这里,就能摆脱我吗?你以为你还回得到过去吗?你不过是活在世间的厉鬼!!我会在地狱等着你!!!!”   “谁说回不到过去……钥匙,不是已经送到我的面前了吗?”邪肆的脸上挂着一丝冷漠的笑。指尖正把玩着一块碎骨,然后用力地,攥在了手心里。   修长漠然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半黑半白的尽头。   杜一溪垂下眼帘,纤细的指尖慢慢攥起,扣入土中,“一个一个、一个一个的都——”他警戒观望四周,又咳了两声,捂着心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   幸好,他早便知道这些人信不过,还留着一手。在不远处,有一个密道,只要进去了,就可以避开瘴气,还可以顺着密道离开岭南!   只要到了长安,虽然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但至少他还捏着他们的把柄!   “我不会就这么死了的!”杜一溪咬牙,转头开始踉跄朝那边走。   突然听见了一些靠近的脚步声。   杜一溪步子一顿,脸上转怒为喜。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他迅速回头。   一柄剑狠狠刺穿了他的身子。 第92章 回都   杜一溪根本什么也没反应过来,他望着执剑的人,瞪大了眼睛,抬起指尖想要指他,却没什么力气。他低下头看向自己身上的那柄剑。   血红自刺穿的地方开始蔓延,宛如绽开了一朵死亡之花。   他又抬起头看向对方,“你——”   话没说完,对方突然将剑抽回,巨大的力道使得杜一溪狠狠跌在了地上。   剑的主人用杜一溪的黑布擦拭了自己剑上的血,随后将黑绢随手扔在一边。长剑慢而缓地入了鞘。   杜一溪捂着肚子上的伤,痛楚撕裂着他的每一个神经。   他要死了吗?   不,他还不能死!   当年那么多人死去,只有他活下来了,现在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还是想要站起来,但是任他拼尽全力,身体已不再听他使唤。   杜一溪的手一点点攥起,狠狠锤在了地上。   “呵呵……呵呵呵……”杜一溪发出一连串的笑容,表情终于归位了沉寂。   无数次的死里逃生,这回,也许真的轮到他了。   原来这就是将死的感觉,也并没有想象的那般恐怖。   他静静地躺着,意识也开始飘远,甚至都已经感觉不到旁边人的存在。   弥留之际,他似乎又见到那让他百般怨恨的父亲,他就那样平静地蹲在他的身旁,轻抚他的面颊,然后像过去一样慈爱地笑着。   ‘孩子,以后一定要做一个治病救人的好大夫,永远不要被恶念打败。’   在他眼前,出现了曾经儿时的他。   那时,他是如此尊崇他的父亲。   “耶耶放心,儿一定会做一名像耶耶一样济世救人的大夫!!”   一切,终随着一阵微风烟消云散。   杜一溪扯了一下唇角,“老头子……我何尝,不想……听你的话呢……”眉心微皱,又笑了,“唐玄伊……你要小心了……你的敌人……”   长长的睫毛,一点点垂下。一滴残留在眼角的泪,无声无息地顺着逐渐冰冷的脸庞落下,沉入土中。   那人走近杜一溪,弯身探了下他的鼻息,又从杜一溪怀中取走了一个小包,打开后确认里面是一个匣子、两个册子,以及一把钥匙。   他将东西收起,拎住杜一溪的衣裳将他拖拽到泥潭一处,冷漠地将他扔了进去。泥沼登时盘住了他的身躯,开始吞没他的一切。   那人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清晨微风拂过杜一溪清瘦脸颊上的纤柔发丝。   天,亮了。   ……   数日后,长安。   半明半暗的长安城上空回荡着绵长而悠远的晨鼓声。   城门“轰”的一声被护卫推开。   护城河外链桥一声巨响后坠在地上,尘土如烟飞扬。   军马先行开路,迅速将宽敞的主干道上的百姓挡在了两边。数十名金吾卫分居道路两侧,手举兵器,神情肃穆庄重。   城中一片寂静,沉重的马蹄声一点点撕裂了这宁静的一幕。   百姓朝外探头探脑,没一会儿,车轮马匹的震动声就在主干道泛起,数十人的大队开始浩浩荡荡往里走。   走在最前面的,无疑是大理寺卿唐玄伊的头马,以及与他并驾齐驱的右羽林将军范南越。两人才刚一出现,就将长安城笼罩了一层肃穆与凝重!   在他们身后的,是几辆押送着重犯的囚车。徒步犯人紧随其后,一个个低垂着头,浑身没劲儿,哈气连天。   这一眼望去,皆是白衣一片,平日里除了谋反罪以外,何来这样的阵仗!   任谁都知道,这是大理寺又破获了一起大案,天大的案!   王君平骑马走在最后面,表情正的像是戴了张面具。   沈念七也骑了马跟在王君平旁边,不过却不似其他人那般郑重,而是翘着双腿坐于一侧,口叼柳叶,一派死后余生要开始享受大好时光的轻松神情,只是偶尔会瞥一眼走在最前面的二人,似乎有些好奇这不久前还针锋相对的两位大爷,此刻正聊些什么。   这面,范南越难得有机会如打了胜仗的英雄一样对着围观百姓挥手,平日里傲慢自负紧绷的唇角,勾着一抹与他肃穆面庞一点都不搭调的笑容。只是在笑得中途,不忘侧倾了身,对着唐玄伊自齿缝中挤出几句话:“唐大理,可是别忘了去岭南前你答应范某的事。”他又笑了,还将胸膛挺了挺,摆出个威武的姿态,但口中继续强调着,“这趟我帮你调兵遣将,可是费了一番功夫的,先别说别的,就岭南那瘴气,没有几个人受得了。虽然到最后没能找到那个罪魁祸首,但多少也算是圆满。之前紫云楼的事,当然也就一笔勾销了吧。”   其实,这句话他早在岭南已经说了不少遍,但因此事按常理来说,着实是天上掉了个馅儿饼,所以范南越在确实得到奖赏前,一定要防止大理寺中途变卦。尤其临近长安城了,能多念叨一遍是一遍。   唐玄伊对范南越的提醒,也已经耳熟能详,遂用着一路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来回答着:“当然,我唐某说话算话。这次岭南之行的头功,我会算在范将军的头上。”   “哈哈哈……”范南越爽朗笑了笑,敛笑时斜眸看向唐玄伊,“记得就好,莫要食言。”顿顿,还不忘恭维一句,“其实,说句老实话,范某对唐卿的决定,确实是佩服的。不仅敢孤身前往岭南查案,还敢将命交给与你有过节的人,若换做是我,我确实做不到。在这点上,我范南越敬你是条汉子!”   唐玄伊静默地牵着马,也看向这久违的繁华景色,眉心舒展,“我不过是这天地一粟,食朝廷俸禄,替朝廷担忧,没那么伟岸。”   “食朝廷俸禄者不少,替朝廷分忧者却寥寥。遥看这大唐江山,上位者肯亲身前往险要之处的能找出几个,不过就是差遣些衙役兵卒送命,顶多找朝廷拨些银两做个事后好人。”   “范将军却敢孤身前往岭南,帮唐某调兵遣将?”   “只是佩服你唐玄伊而已,若换了别人,我才不去!”范南越又摆出了一副傲慢的姿态,可话锋一转,他换上一副困惑的神情,继续说道,“话说回来,在出发离开长安前,我确实没想到你想猎的是一件这么大的案子。为何死了那么多人,陛下那里连一点风讯也没有,只是一两个县令加上一名体弱多病的大夫在那里就可以一手遮天,总觉得有点蹊跷。”   “范将军觉得蹊跷吗?”唐玄伊含笑转了眸,对上范南越。 第93章 敌友   范南越蹙眉凝思,转头刚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有甚不妥,及时止住。最终抿了下嘴,回道:“不,只是觉得,到最后也没搜到杜一溪觉得很奇怪,不知道是跑了,还是死了。”   唐玄伊注意到范南越一瞬间的迟疑,他没有追问,顺着范南越的话答道:“还记得之前搜捕时,范将军的人在沼泽找到了杜一溪从不离手的黑绢,上面带了血,这件事让我有点在意。”   而且,黑绢上的血痕呈现擦拭状,并非咳血状。   唐玄伊并未将其说出来。   范南越沉吟思索着唐玄伊的话,点点头,一脸无所谓地说:“也就是说,死了?”   “可能性很大。”唐玄伊回道。   范南越笑了几声,“死了倒也舒坦,以他的罪孽,若被押回长安,大概也会被处十恶之刑。我倒真是好奇,杜一溪……”   听起来,范南越还想再问些什么,可话没说完,不远处便传来了一排脚步声。   迎面的是右羽林将士。   “看来,分道扬镳的时候到了!”范南越哼笑几声,甩马鞭先走两步。   “范将军!”唐玄伊在他身后又唤一声。   范南越扯马回身望向唐玄伊,“怎么,唐卿?”   “多谢!”唐玄伊甩袖郑重揖礼,使得范南越也一时不自在,紧忙将马头调转回来,也揖礼回复。   唐玄伊收了手,“范将军,千万要记得今日的话。玄伊,愿与范将军为友。”   范南越熊眸忽然一抬,手势下的脸上呈现了一丝复杂的神情。   他感受到了,来自唐玄伊真诚的谢意,以及……警告。   范南越将手收回,扯唇,“但愿如此。”   他笑了一声,调转马头随行而去。   唐玄伊远望范南越离开的背影,转而又看向那一眼望不尽的长安。   朝阳从地平线慢慢升起,弧光乍现,将整个长安城的黑暗驱尽。但他知,黑暗并未消失,仅是藏匿在了这片繁华的下方,伺机而动。   必须要早做准备了。   沈念七策马来到唐玄伊身边,问道:“唐卿,刚才聊得如何?范将军到底是大理寺的敌人还是友人?”   “此时是友,未来,要看造化。”   话音落定,大理寺的楼宇已出现在了眼前。   秦卫羽已带着一众大理寺卫士早早候在门口,迅速前行来到唐玄伊马前。   “恭迎大理!!”众人齐声喊道,一同长揖。   唐玄伊勒停马俯视下方,看看久违的“大理寺牌匾”,又看看那些熟悉而亲切的面容,唇角终于扬起了一抹淡笑,“唐玄伊,回来了。”说罢,下马立于前,“准备沐浴更衣,进京面圣。”   “是!大理!”大理寺卫士回声窜入天际。   ……   斜阳打在大明宫的正上方,悬顶的炙热,赐下一片金灿的光。被大明宫另一侧遮挡住的黑影,越来越无处可藏,最终流入缝隙,消失不见。   一众大臣接到召命紧急入宫面圣,汉白玉的阶梯上,如墨染般点缀了无数细碎前行的大臣。   大明宫的正殿里围聚着不少正在窃窃私语的大臣,大致都是在讨论今日大理寺卿唐玄伊破获旅商案、带着数百人从岭南返回长安的事。   有惊讶的、有赞叹的、有嫉妒的、有羡慕的……也有故作漠然的。各种人的脸上,有着五彩缤纷的表情,俨然一副盛世画卷。   “这次陛下急召,除了封赏功臣之外,不知会对案子如何处理,这么大的阵仗,也是有点棘手了。”   “说的是了,说起来岭南那地方竟然能瞒天过海这么久,不知背后究竟谁是始作俑者。若陛下深究,说不定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应该不会,听说首犯没抓到,只抓住一个并不知太多内情的县令。估计也就到此为止。”   “案子在大理寺,没犯人有证据,不照样可以顺藤摸瓜。总而言之,这回唐大理应该是立了大功,咱们各自家有女儿的,也都好准备准备,可以和大将军提提好事喽。”   “好事哪轮得到你,听说之前唐大理与左家千金就有过一面之缘,左千金知书达理,谁人见面不倾心。唐大理应该早已被定为左家的乘龙快婿,大理寺与御史台联姻,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其他人,哪能做到如此登对。”一个明显想要巴结左朗的人提高了声音。   而另一面一位老臣子并不同意,缕缕胡子,说道:“这话可没定论,一面之缘再好,也比不过日久生情。老夫可是觉得,唐大理是要将沈博士娶进门的。”   说到这里,话题不知为何就转为了谁究竟才会得到唐大理的青睐,一时间又变得满场窃窃聒噪。   “咳、咳咳!”简天铭突然咳嗽两声止住了下面顺缝流出的蜚语。几名大臣同时看向了站在前方不远的御史大夫左朗,紧忙闭上了嘴。   左朗始终闭着眼睛,听着声音降下来了,才勉强将深邃的眸子抬开,但眉眼里却添了一抹愉悦,他也咳了一声,挪了挪脚步,没做任何反应。   周围人也不敢再多做评论,正是有些尴尬之时,殿那边传来了暂代大太监的福顺的喊声:“圣人至!!”   众人先喊三声:“万岁!万岁!万岁!”而后皆俯首叩拜。   伴着振聋发聩的喊声,那至尊黄袍之人拂袖而至,双脚于龙椅前站定,回身甩袖坐于前端,刚一坐下便压下一片沉重的气势!   “众卿平身!”李隆基沉声而道,福顺又重复一遍,声音在正殿中一波波扩散而出。   群臣迅速起身,分文武恭敬站于大殿两侧。他们小心窥探了下李隆基的表情,此刻他犹如阴雨,似下非下,似怒非怒。众臣心中有数,今日的陛下怕不是来听他们上奏的,果然是有备而来。且多听,万不能多说。   在一片沉寂之时,李隆基沉声而道:“宣,大理寺卿,唐玄伊!”   “宣!大理寺卿,唐玄伊!”福顺朝外喊道。   声音如海浪一般,在整个皇宫席卷开来。 第94章 卷宗   站在大明宫外等候的唐玄伊,轻轻睁开眼睛。   此时“唐玄伊”三个字,或近或远。   他转身脚踩白阶,蹬上了前往大明宫正殿的路。   这条路走得有些沉重,也有些漫长,但终归还是站在了最高的地方。   今日天空晴朗,偶有微风,拂过他的紫袍,吹动了他的衣袂。   在众臣的注目下,唐玄伊一步步走向大殿的正中央,甩袖半膝跪地,长揖。   “臣,唐玄伊,叩见陛下。”   “起来吧,唐卿。”李隆基说道,声音平缓。   唐玄伊起身直面李隆基。已近不惑之年的李隆基,早已褪尽中宗掌权时的青涩,眉眼凌厉如剑,嵌着天生的霸气。   他对唐玄伊轻笑了一声,随即视线冷下,“拿上来。”   福顺应声,双手托着一个木盘而来,其上放着一只妖红的阿芙蓉,李隆基将其捏起放在面前看看,“朕一回洛阳就得到了岭南的卷宗,朕是连夜阅过了。本以为旅商失踪案是某些盗贼所为,却万万没想到,竟然刨出了那么多在朕的眼皮底下生根的人!就连之前朕亲自下旨诛杀的人都还活着,活的好,活得连食君之禄的县令都为他效命。听说尸药还售往长安,多年来赚了不少金银,阿芙蓉的种子也是旅商携带到长安,若非起了内讧,怕是朕这大明宫里也要冒了那害人的烟气!”   他将阿芙蓉放回托盘,抬眼看向下面群臣。   “都有谁早就知道这件事?”他声音平缓,却震得殿空微颤。   大臣们各个低着头,平日的焰气此刻消失殆尽,如那烈日下灼烤蔫糊的花草。   见状,李隆基厌恶地拧起眉,“平时一个个争先恐后,这个时候倒是沉默了?既然谁也不知,朕真要是查了谁,事后可别在大明宫前长跪求情……左大夫!”他忽然点名。   左朗站出一步,“臣在。”   “这个事情交给御史台检察院,从岭南节度使开始,给我一级一级的查,一个一个的问!查到与此事相关者,不问官职大小,通通查办!”话刚说完,没等左朗回应,李隆基又点,“简尚书!”   简天铭也紧忙上前一步,“臣在。”   “刑部十日之内重修律法,将私炼尸药刑法加重,私藏阿芙蓉列入重惩一列。另严查外邦入唐的货物,若发现再有违禁之物,立刻驱赶,敢有违抗者按我朝律例,一律严惩!”最后一字落下,李隆基重拍龙椅雕龙扶手,气势登时沉下,压得人喘不过气。   简天铭立刻回道:“臣遵旨!”   “唐大理。”李隆基又道。   唐玄伊长揖,“臣在。”   “从岭南带回来的一干犯人,交由大理寺全权定罪,其余善后的事,以大理寺为首,三司协同处理。”   “臣,遵旨!”唐玄伊回道,简天铭与左朗也同时回应。   说完应对方案,李隆基起身在龙椅前走了半步,侧头看向下面几乎都快将头沉到地底的衣冠楚楚的臣子。   “朕在立国之初就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官者以民之利为大利,轻赋税,立‘禁奢令’减轻国库负担。朕在行,你们又如何?!蜜人价格不菲,能撑起一个县的收入,养起全县数百人不必劳作就可颐养天年,这要多少人,多少钱两才办得到,‘禁奢令’下又何来那么多的钱两。你们里面,究竟有多少人,在背着朕,割百姓血肉?百姓亡,大唐亡,谁又要来担这亡国之罪!是你们吗?还是朕!”   众臣皆面色惨白,一同跪倒在地:“臣等不敢!”   “不敢,最好。”李隆基眯起眼,“在朕的天下,容不下第二个武三思!”   “臣等,不敢!”群臣俯首再度喊道,皆不敢抬头。   李隆基坐回龙椅,长长地吸了口气,吐出时,怒意以逐渐收敛。   “……都起来吧。”   群臣诚惶诚恐,半晌,才慢慢又从地上爬起,小心谨慎地站在两旁。   李隆基神情缓和些许,终于露出了一丝很浅的笑,说道:“这回,大理寺在这么短的时限里将旅商案告破。迎商法案得以继续顺利推进。唐大理功不可没,朕要如何赏你,赏大理寺呢?”   “此番旅商案,因右羽林将军范南越相助才得以破案,其功不可没,还请陛下首赏范将军。”   李隆基笑了,“范南越,朕知道,早前从洛阳回来就见不到他的人影,朕本打算治他一个玩忽职守之罪,原来是去了岭南。朕赏罚分明,唐卿不用担心。朕现在只想听,唐卿想要什么?这是朕将旅商案交与大理寺时就承诺过的。若唐卿不说,朕可就自行定夺了。”   这时,唐玄伊开口:“臣确有一样想要。”   这一言令在场众人皆将视线投在了他的身上,其中也包括了简天铭与左朗。   唐玄伊一向不看重金银,他要什么,会要什么,都成为众人心中最好奇的一点。   李隆基也有些意外,饶有兴趣地说道:“真是难得,那么唐卿说说,你所想之物,究竟是什么?”   唐玄伊垂眸,随后上前半步,长揖。   在落发可辨的大殿中,他以最清晰的咬字,一字一句地说道:“臣,要道林凶杀案的卷宗,以及相关的全部证物。”   仅这一句瞬间在朝堂上刮起了一阵巨大的狂风。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李隆基眯起眼,简天铭神情微妙,左朗的表情也由晴瞬间转为了铁青。   大理寺,要翻陛下亲批,三司定罪的案件。   这个请求,像是一把剑,直接刺向李隆基的龙威,也直接将了刑部与御史台一军。   一看,这大唐的天子,事关他袒护的玄风观,他是否有胸怀气度容忍臣子对自己的质疑。   二看,提出要求的大理寺卿,有多坚持,是否敢拿性命来赌。   这种沉寂在殿里弥漫,所有人屏息凝神,连步子都不敢轻晃。   李隆基指尖在龙椅扶手上很轻地拍了三下,四指一停。   他对上了唐玄伊坚定而寒凛的双目。 第95章 谋士   “若是朕不同意,你将如何?”   “那么臣会请求到陛下同意为止。”   李隆基笑声在殿中回荡。   “这可了不得。”李隆基神情渐缓,“君无戏言,既然这是唐大理想要的,朕一定会满足。”声音沉下,命令道,“左大夫,今日酉时之前,有关道林案件的全部卷宗证据交还大理寺,朕亲自揭封!”   左朗震惊,恍惚中看了眼唐玄伊,最终长揖回道:“臣,遵旨!”   唐玄伊也回:“谢陛下隆恩!”   他垂着眸,无声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唇角,勾起一抹浅而淡的弧。   ……   “这是什么意思!”左朗从朝堂回来,交待完送证据的事后,就直奔左府回去了。   左诗韵还没进正堂,就听到了不少瓷碗被摔碎的声音,她迈进门槛儿,见着一地残渣,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父亲大人……这是、这是怎么了?”左诗韵有些害怕,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震怒。于是紧忙来到左朗身边,跪坐于席,边扶着他的手臂,边问,“刚才上朝不是还好好的。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发生什么了?”左朗挑起了右眉,“你去问问你心心念念的唐大理吧!我这张老脸,御史台的颜面,都被他大理寺踩在脚下了!”   “唐大理……”左诗韵一时恍惚,“是旅商案和岭南犯人的事吗?”   “是大理寺要重启道林案的事!现在陛下勒令御史台酉时前将所有证据全部还给大理寺!”左朗脸颊抽了几下,“唐玄伊明摆着是让我御史台当时怎么拿的证据,现在就怎么双手奉送回去!这个男人深藏不露,是谋局的高手,我小看他了,都小看他了。他不是你驾驭的住的男人!”   “什么……”左诗韵后退半步,脸色微变,“唐大理要重启道林案。那御史台……”左诗韵顿顿,又回到左朗身边,“父亲大人,即是这样,更不能与大理寺为敌。女儿愿拉拢唐大理!”   “你?”左朗哼笑一声,“唐玄伊见到我,连你一个名字都没提起。怕是对他来说,你根本就无足轻重!还想往上贴?这是想要我的老脸丢的更彻底吗!”左朗狠狠甩开了左诗韵的手,“告诉你,以后少靠近唐玄伊。我御史台与大理寺势不两立,从今往后检察院一定盯死大理寺,但凡他有一点不干净,我一定会将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   “父亲大人!!”左诗韵急了,“这样并不理智,这样对御史台并没好处!而且是御史台封卷在先,大理寺要调查有疑惑的案件有何不对!父亲大人如此假公济私,女儿不齿!”   “你说什么,你——”左朗扬起手要扇左诗韵。   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悠长的声音:“依我看,贵千金说的没错。”   声音有些耳熟,左朗手一下悬在空中,左诗韵也同左朗一起朝外看去。   且见正门的阳光下隐隐走出一个人影,衣裳穿得寒酸,腰间一只酒葫芦随着走动左右轻摆。   见到来人,左朗一点点将手收回,左诗韵也惊讶地从地上爬起。   “父亲,回来了……是他的声音!”左诗韵兴兴奔去,“您终于回来了!终于!这么多年您究竟去了哪里!父亲一直等您回来呢!没您出谋划策,很多事情都无法如愿,您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左朗也冷静了许多,沉下眸看向来人。   “我又不是御史台的大官,就是个闲散人士,没事出两个馊点子而已。”来人满面吹风,先打开葫芦喝了两口酒,又将葫芦挂去了一边,“之前是到处走走,现在时候差不多了,也就回来了。呵,没想到,一别多年,小千金也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子。我还担心,出去太多年,御史大夫已经将我忘记了。”   “回来的刚好,不晚也不早。”左朗唇角扯了一丝笑,可接着又一冷,“但,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唐大理不是敌人,御史台与大理寺,还是越亲密越好。”   左朗眉心一蹙,左诗韵立刻喜上眉梢。   “接下来,还离开吗?”左朗又问。   “接下来,要按之前答应的,回来替左大夫效命了。”那人笑了。   左朗神情也缓和下来,说道:“无论如何,既然回来了,今日什么都不理,只替你接风。用膳时,且让我听听,你的看法。”   微光下的人朝前走了两步,长揖,然后绽了一抹笑。   “正好,在岭南混迹这几年,连口好酒都没混上。今夜,不醉不归。”   “岭南……?”左朗右眼眯动一下,随后也跟着笑了一声,“听起来,今夜可以听到不少令我有兴趣的事。”   “说不定呢。”那人幽幽答道。   ……   酉时,太阳已快落山。   御史台的人正将最后一批物证送还大理寺。   王君平与秦卫羽在门口接应。有的入库,有的则直接送入沈念七重新开了张的往生阁。   同样的场面,顺序却骤然颠倒。大理寺在受了一度屈辱后,终于漂亮地赢回一局,扬眉吐气!   王君平握着佩刀,得意洋洋地指挥他们往哪里送,那神气,就差没将大理寺少卿这五个字悬在头顶。   秦卫羽在旁边看着兴致勃然的王君平,脸上挂着久违的围观者的笑容,当真是觉得十分怀念。大理寺很久没这么乱哄哄了,自从唐大理带着大理寺最吵闹的沈博士与王少卿离开后,这里一度就是个刻板的办案场所,如今,终于有了“窝”的感觉。   “差不多就行了,王少卿,是不是太久没指挥人,所以卯足劲当一回官差。这一趟去岭南,王少卿的长进,就只是被晒黑了吗?”秦卫羽慵懒地侧靠在门框上,指尖捏了捏自己的衣角。 第96章 木牌   正兴头上的王君平脸一黑,回头就啐了秦卫羽一口。   “告诉你,不仅黑着回来,老子还中过蛇毒了,再惹我,小心我用我血,祭你归天!”   秦卫羽幽幽笑着,“可放血的是你,归天的不应该先是你吗?”   王君平脸色一青,“我说的是,我就放一点。听不明白吗?”   “放一点,毒不死我呀。”   “……”   王君平眯住眼睛望着这带着一脸“欠揍”笑容的家伙,难得从岭南回来了,怎么就不得安生呢?   他威武地对秦卫羽亮了下拳头,鼻息用力哼了一声,扭头返回大理寺里面了。   人一走,秦卫羽便绷不住笑开了心。   很好,愉快的日子,终于又回来了。   笑容过后,秦卫羽恢复了肃穆的神情,回过身直奔正堂而去。   进门时,大理寺正堂陈列着几样先前的卷宗箱子,身着大理寺卿官纹紫袍的唐玄伊背靠正门,站于一扇巨大的木屏前。   木屏上有许多长钉,最左侧的钉上挂着道林、道宣两个人的名牌,离他们较为相近的则为凤宛与子清,凤宛周围还有苏二娘,及在苏二娘家死去的几个人。子清身边则打了个问号。   叮、叮、叮——   唐玄伊甚有节律地一下下敲打着手上的另外几块牌子,似乎在思考接下来的几个人要放在哪里更为合适。   秦卫羽知道,这是唐玄伊为了整理思绪专门打造的一扇“线索门”。   声音一定,唐玄伊将手上那块攥了很久的牌子,挂在了一处暂时未决断的空白处。   牌子落定,在木屏上左右轻晃,牌子上写着“杜一溪”三个字。   “御史台的人送完东西了吗?”唐玄伊尚未回身,问道。   秦卫羽长揖,答:“回大理的话,已经送的差不多了,旅商那里被没收的货物已经入库等待检查,最后就剩下几尊棺椁,人已经前往往生阁了。”   唐玄伊点头,回过身,不紧不慢地甩开下摆,坐于正堂案前,然后直视秦卫羽,露出一抹沉稳的淡笑。   “秦少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秦卫羽心里流淌着一种无法言明的心情,只长揖,一切都在不言中。   半晌,他才慢慢抬起头,对唐玄伊道:“大理,您临走前交待卑职的事,卑职已经完成了。不知岭南那边的结果……”   “正要与你说。”唐玄伊扬手唤秦卫羽于身侧案旁坐下,“你看看这样东西。”   唐玄伊将一个盒子推到秦卫羽面前,秦卫羽将其打开,里面放着一块碎布。   “这是……”秦卫羽小心拿起这块布,先是用指腹感受了下上面的触感,眉心微蹙,看向唐玄伊,随后又将其贴近鼻息,眉心微微舒展,“大理,这是哪里得到的呢?”   “岭南,杜一溪的房里。”唐玄伊说道,“这是范将军在查抄俞县时,我亲自到杜一溪的正堂进行最后现场检验时发现的。这是勾在一处枝上的布料,但勾中布料的东西却是我去杜一溪那里时没有见到的。以杜一溪的性子,不可能将这样的杂物留在他用来赏心悦目的东西上,也就是说,这一定是杜一溪将东西移到正堂后才扯下的这块布料。”   “是近期来的人。”秦卫羽眸光微闪,又细细判断手上那块布料,“这个手感和这个气味似曾相识……”他微抬眸看向唐玄伊,“玄风观?”   “你也觉得,与之前道宣衣上的布料相似?”   “不过,如果真是玄风观,那就有点蹊跷了。卑职是按照与大理约定的时间将您在岭南的事故意散播出去,好打草惊蛇。如果京城有人往那边递信儿,信鸽应该是最快的,与算定的时间应该也是差不多的。可若要人亲自赶往岭南报信儿,用的时间会比信鸽长不少。若真是所想那样,报信人必是在卑职散播消息之前就出发前往岭南。儿通常亲自前往,必有要是相告。京城里发生最大的事,无疑又是大理您去岭南。那么就说明,递信儿的人很可能不止一方。”顿顿,又接,“当然,这也不排除,是京城某道观的人本来就认识杜一溪,私底下前往岭南,只不过与我们的时间刚好重叠。”   “会是,巧合……吗?”唐玄伊陷入深思,指尖在案上轻点三下,随即抬眸问道,“秦少卿,让你查的人,最后是谁?”   秦卫羽指尖挪过案上放的一只空木牌,执笔写了几个字,随后推到唐玄伊面前。   唐玄伊眉心蹙动,指腹点在正中央,沉思着,拇指拨动旋转了名牌一圈,当它再度正面对唐玄伊时,唐玄伊唇角微动,将它顺手丢进了旁边的火盆里。   木牌在火焰中,一点点变为焦黑。   “卒过楚河,亦能食将。先按兵不动,待时机成熟,再动不迟。”   秦卫羽明白唐玄伊的意思。   这时,窗外一束光顺着窗子打了进来,映在“杜一溪”的牌子上。   忽临白云遮日,牌子上悄无声息划过一抹暗影,继而又消失不见了。   正堂里安静了半晌,唐玄伊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秦少卿,方才你路过往生阁时,见到沈博士了吗?”   “沈博士?”秦卫羽摇头,“沈博士好像是临时有什么事先回唐府了。潘久留在往生阁指挥呢。”   “回唐府了啊……”唐玄伊自言自语,顿了顿,倾眸,用着有些不是很自然地开口问道,“秦少卿,你可知……长安哪家的笛做的最好?”   “笛?”秦卫羽有些讶异,大理从来不会问这类问题,念头一转,露出盈盈笑意。   唐玄伊依旧绷着架子,轻咳一声,看向窗外透过的阳。   长安的天儿,真是和煦,舒服的紧呢。   ……   夕阳西下,唐府难得一派喧闹。   唐玄伊从马车上步下,冷峻的脸上难得描绘着盎然春色,回身从马车里拿了一个细长的盒子出来,盒子由绸缎锦布包好,十分精致。   他确认了下手上的东西,随后迈入府邸。 第97章 来客   府中家仆正在忙碌,各个端着盘子像是正准备晚膳。   见唐玄伊回府,仆役皆停下问礼。   彼时老管家廉均快步来府门接应唐玄伊,见了唐玄伊,满脸感慨,然后说道:“大理,老奴正要接应,没想大理先回来了。”   唐玄伊露出浅笑,侧面轻拍廉均的上臂,“之前一直忙于善后,尚未与您好好聊聊。这次让您担忧了,廉叔。”   廉均鼻上一酸,探出袖口小心沾了沾眼角。   “对了,廉叔,沈博士是回府了吧,不知现在在何处?”唐玄伊问。   廉均愣了一下,随即回神答道:“沈博士确是回府了,正在后院等您一起用膳。”   “我知道了。”唐玄伊唇角浅动,刚要走,又回身叮嘱,“多加几道好菜吧。沈博士在岭南一直没吃上好的。”   “是,大理。”廉均恭谨地后退半步长揖。   可人刚一走,廉均便愣了一下神。兴许是他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总觉得忘了什么。忽而想起,张口要唤,奈何唐玄伊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前堂。   ……   唐府的后院流着潺潺细水,假山旁立着一块刻有《永徽律疏》的青墨石碑。   此时天色已尽数暗了下来。上空挂了一轮皓月,只是被云雾遮挡,神秘莫测。数盏灯笼明明晃晃,将这山山水水映得如梦似幻。   最亮的地方,要数中间一座独立的亭子,在火光的吹拂下,显得像是一座幻境中的莲台。而“莲台”的中央,正是换回一身白衣的沈念七。   她在笑,声音像是脆铃一般清爽。   “沈博士。”唐玄伊轻唤。   沈念七闻声回头,神采奕奕地朝唐玄伊挥手,“唐卿,等你好久了。”   唐玄伊礼貌颔首,准备步入亭中。   “是啊,让我们等太久了!唐卿!”   唐玄伊刚刚迈上亭子一阶上的脚突然停了,眼中映出一抹刺目的绣衫,一把折扇在眼前来回扇动,折扇后隐藏着一抹带了些坏笑的脸。   唐玄伊唇角那浅极浅的笑就像是被风吹散一般自那俊脸上消失无踪。   “简尚书?”唐玄伊收回右脚,脸上恢复了肃穆之色。   “哎呀,脸色别那般难看!显得简某像是不速之客。”简天铭笑道。   唐玄伊不置可否。   他看了看前面的位置,又看看挨得甚近的二人,不动声色地提了案几走到沈念七面前,先是微微一笑,随后将沈念七的案几优雅地拽到一侧角,反倒将自己手上的案几平平整整地放在了正中央。位置刚刚好,夹在了简天铭与沈念七的中间。   唐玄伊侧头望向简天铭,问道:“简尚书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这次没有马车随同?”   “那是自然不能有。”简天铭扯嘴笑笑,“阵仗一大,万一打草惊蛇了可不好。万事还是讲究一个出其不意更为妥帖。”意思是,不会再给你机会,提前挖坑了。   简天铭笑,唐玄伊也笑,气氛明里热络,暗潮汹涌。   沈念七是被这两人折腾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其实她别无他求,就是想好好吃顿饭。于是做了个和事老,使劲抻着头对旁边两个眼神都快望出火花的人道:“唐大理,简尚书,难得小聚,先上菜吧。”   对的,对沈念七来说,这才是重点。   唐玄伊与简天铭一同对上那对放光的清眸,终是皆放下眼中敌意。   唐玄伊转头差来一位家仆,道了一声:“给客上菜,备点好酒,好曲。今夜,热闹一点。”   沈念七大喜过望,差点就跳了起来。   不一会儿,院中就飘来了酒菜香气,琴音袅袅,难得热闹。   沈念七可是开了荤戒,大口吃了不少肉,大口喝了几壶酒。很快就飘成了仙,一个人跑到抚琴者旁边跟着一起舞动起来,舞步飘摇,素衣长发,倒别有一番滋味。   简天铭与唐玄伊赏月赏舞,相互敬了一杯酒。   “现在可以说说了,简尚书特意来我这里的目的了吗?”唐玄伊举杯微饮,恰见沈念七脚步软绵,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身子一颤,险些也就出去扶了,见沈念七绕了几下又乐呵呵地站好继续跳,这才松口气,又恢复了平静。   简天铭可是看在眼里,摇头晃脑地说:“我说我是因思慕沈博士,所以来提亲的,你可会同意啊?”   唐玄伊酒杯一定,缓慢回眸看向简天铭,眉心蹙成了一个“川”字,“当真?”   简天铭笑着凑近唐玄伊,“你若同意,我明日就下聘。”   唐玄伊唇角微扯,酒杯碰了一下简天铭的酒杯,“那,简尚书便不用周折了。”   “哼。”简天铭哼笑一声,“你可是堂堂大理寺卿,大唐三品大员,多少女子排队想要入你的门。若你真喜欢,娶了就好。”   “娶与嫁,难道不是两情相悦吗?”唐玄伊说道。   简天铭一口酒差点喷出去,“你是想说,你还不确定沈博士对你是否真心?”   唐玄伊平时明察秋毫,在感情上是瞎子吗?!   说到这里,唐玄伊确实也起了些愁思,“也许有好感,也许只是觉得有意思,也许是喜欢,但……我并不知道要如何确认。”   “直接问就好了。”简天铭忽然对那边大喊,“沈博士,你过来!”   沈念七走着舞步晃悠悠地过来,明显有些微醺,“嘿嘿,简尚书,何事呀?”   简天铭道:“你喜欢唐大理,想要嫁给他吗?”   唐玄伊身子一僵。   沈念七摆摆手,又笑一声,“我才不喜欢这个家伙,一点也不,也不要嫁。嘿嘿……”   唐玄伊像是早在意料之中,径自饮了口酒。   反倒是简天铭愣了,又问:“那可是喜欢我这样的?”   沈念七咧嘴一笑,斩钉截铁落下三个字:“不喜欢。”借着酒劲儿又走了。   唐玄伊弯了下唇角,心情不坏不好。   简天铭则黑了一张脸,烦躁地摆摆手,“算了,你们两个的事,我不管。但你小心,沈博士终究是个世间难得的奇女子,你这般被动,很有可能中间被谁抢走。女人一变心,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唐玄伊饮酒不语,眼中却流露着寒意。   简天铭是读出来了,唐玄伊不怕情敌,这是要来一个“斩”一个的架势,也就是说,这位骨子里傲慢得紧的唐大理,唯一的对手就是那位正在“飘摇”的沈博士了。   半晌,简天铭搁下酒杯,身子侧向唐玄伊。沉默了片刻,问道:“唐卿,你真的要将道林道宣的案子查到底吗?这一揭封,御史大夫可就下不来台了。”   唐玄伊手上的酒杯一定,侧眸望向简天铭。   “这才是简尚书今日来府上,真正要说的吧。” 第98章 结束   “算是其中之一吧。”简天铭回道,指尖在杯口上点了几下,“其实,这次我也没想到,你竟能真的重新揭封,该说是敬佩呢,还是……恐惧呢?”   “何谓敬佩?何谓恐惧?”唐玄伊平缓问道。   “敬佩你的信念,恐惧你的能力。”简天铭笑了声,“若我也藏着什么秘密,大概最想除掉的人就是你了吧。”   “那么,你有秘密吗?”唐玄伊又问。   简天铭愣了一下,随后微笑,“何人没有秘密呢?”   唐玄伊倾眸,又道:“那么可要捂好了,千万别被我发现。”   “看来,我要费点心思讨大理寺卿的欢心了。好吧,来说说我今次来府的目的吧。”简天铭笑道,随即从怀中掏出了两张请帖在唐玄伊的案上,“十日后,陛下在紫云楼举行一次赏花会,兼爱阁也会参加。当然,玄风观道长子清以及左大夫与左千金也被邀请在内。我是知道,唐卿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宴会,所以我亲自来送请帖,借这个机会,至少与御史大夫修补下关系吧。三司的关系,自然还是越和睦越好。”   “兼爱阁?”唐玄伊接过请帖,“是传习墨家,以机关见长的兼爱阁?”   “对。之前陛下拨了一笔款子给兼爱阁去研究机关人,这次赏花大会大概就是来展示成果的,据闻还有一场重头舞蹈,届时可以大开眼界了。都是新奇的玩意儿,沈博士应该会很喜欢。”   说罢,简天铭从席上站起,“今日要办的事,已经办完,某便准备告辞了。唐卿可别再推辞了。”   唐玄伊也随同站起,“简尚书亲自来送请帖,岂有不去之礼。”他抬起请帖,“确实也该与御史大夫修补下关系了。”   简天铭松口气。   这面沈念七也意识到简天铭要走,沈念七紧忙放下手上东西,赶到两人面前,蹙了小眉道:“简尚书就走了吗?好不尽兴!”   简天铭眼前一亮,上前抓住沈念七的手,“既然沈博士如此不舍,不若去简府再喝上几杯?!”   “简府……”沈念七脑子有点乱,一时没绕过弯。   唐玄伊顺势握住了简天铭的手,稍一用力,便迫使他松开了沈念七。   唐玄伊微笑道:“那么,简尚书,不送了。”   简天铭脸沉了下来,撇了下嘴,“好吧,告辞。”   “请。”唐玄伊伸手,然后亲自送简天铭出府。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送完简天铭的唐玄伊返回院中,正好见到趴在案几上睡着等他的沈念七。   唐玄伊轻声遣退了周围人,半蹲于念七面前望着她无邪睡颜以及一张浮红的小脸儿。   “下次还是不要让你碰酒了。”唐玄伊轻语,指尖划过她发烫的脸颊,随后倾身用力将她慢慢横抱起来。怀中小人儿顺势攀上了他的脖颈,靠在他胸前喃喃梦呓。   唐玄伊浅笑一声,将她抱回了她的房间。将她轻放于榻,盖上被。   他将放于袖中的那支新笛搁在了沈念七的枕边。   指尖拂过她脸庞的发丝,望了些许时候,终倾身,在她的眉上落下很轻很轻的一吻。   半晌,他离开了她,替她拉上纱幔,然后轻步出了房间。   念七唇角弯起,小脸遮在被中,似乎也做了一个,美美的梦。   ……   天色,微明。   长安的另一面,戴德生坐在轮椅上正焦急地等候着。   牢房深处的大门里,慢慢映出一个身影。   戴鹏正在狱卒的押送下朝外走去,他已没有了往日一呼百应的气势,花发鸡肤,似乎一下子苍老了数十岁。   快到门口,戴鹏正先停下脚步,想起大门外便是戴德生,脸上不由添了一丝光彩。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对狱卒双手作揖,“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给我一盆水……”见狱卒不太乐意,戴鹏正反复搓着手给两人鞠躬,“就一碗水,一碗水也好……”   其中一人有些可怜戴鹏正,于是让他等在这里,回去倒了碗水给他。   戴鹏正双手捧着水碗将它放在地上,然后用微颤的指尖沾了点水,抹在掌心,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鬓角苍白的碎发拢到后面,又沾了点水抹在脸上,擦干。   半晌,戴鹏正才重新起身,对狱卒点点头。   狱卒打开大门,带着戴鹏正朝外走去。   叮叮咚咚的脚链声在清晨响起,戴德生马上看向牢房大门,一见戴鹏正,立刻差推轮椅的人将他朝那边推去,没一会儿,便停在了戴鹏正的面前。   “这是大理给你们特批的时间,马上就要上路了,别耽误太久,有话快说。”狱卒说罢,便和身边人先走到一旁,给他们留出了单独说话的时间。戴德生也同时遣开推轮椅者,然后自己挪着轮子,靠近戴鹏正。   戴德生见到戴鹏正满头白发,心中就像坠下万石,眼眶顿时被泪水铺满。   戴鹏正却是笑着的,艰难地蹲跪在戴德生的轮椅前,抬起满是茧子的手先在身上擦了擦,随后替戴德生拂去滑落的泪。   “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落什么泪。难得父子相见,不该笑吗?”戴鹏正欣慰地帮戴德生整理了有些凌乱的衣襟,“耶耶没事,耶耶也不是死刑,陛下已经让我将功折罪,准需我徒刑。父亲年纪还好,还干得了活……而且离得也算不远,还可以听得到我儿的消息。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如今却能苟活于世,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父亲大人……”戴德生用力将泪水擦去,艰难地挤出一抹笑,“父亲大人……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戴德生下意识要锤自己的腿,“都是因为这副不争气的身体,才让父亲大人……”   戴鹏正一把抓住了戴德生的腕子。   “这是我的抉择,是我没能坚持走完本该坚持的路。”戴鹏正垂下的眸底多了一丝黯淡,但随即又露出笑容,抓住戴德生的手,道,“对了……孩子,听王少卿说,陛下让你去帮助一行大师撰写《大衍历》……这、这是真的吗?”   戴德生吸了下鼻子,点头,“陛下说让我将功折罪,余生用自己的学识去替百姓谋福……而且沈博士身居长安,可以随时帮我医骨。”   “好……好……”戴彭正连连点头,喜极而泣,似乎在这一瞬已经忘记了自己即将面对的刑罚,“孩子,好好做,你还有未来,好好的……好好的活着。”戴彭正说到这里,表情添了一份苦涩,“只可惜,我不能再为你做些什么……”   戴德生拼命摇头。   这时,不远处的狱卒已经开始提醒。   戴德生慌乱地想要再抓住戴鹏正的手。   他却在同时站起身,迈着苍老而踉跄的步伐开始往回走。   最后的一下,戴德生终究没有握住。   其实,无论是戴德生还是戴鹏正心中都是清楚的,这一别,许是一生无法再见。   生离,死别。   望着父亲愈行愈远的身影,戴德生突然大喊一声:“父亲!!是儿对不起你,父亲!!”   戴德生双手突然用力,生生从轮椅上滑下重重跪在了地上。   那一瞬,钻心的痛瞬间撕扯了戴德生,他紧咬双齿忍着那痛,俯下身给父亲磕了一个头。   “来世……若父不嫌弃,儿还愿意做父亲的孩子。此生无法尽的孝,只能来世再尽!”   戴鹏正浑身一颤站住了,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他颤抖地攥住双手,忍住回身的冲动。   半晌,戴鹏正站在原地,喊道:“孩子,父亲这一生没有教过你什么。现在能够留给你的,就是这个背影……孩子,好好看着我!”   戴德生一点点将头抬起,看向父亲的背影,“父亲……”   “父亲教你的最后一件事……”戴鹏正颤抖着,咬着牙说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一念之差,便是人间地狱。不要,重蹈我的覆辙……永远不要……”   戴鹏正深吸一口气,加快了步伐离开。   戴德生望着父亲身影消失的地方,久久没有从地上起来,他已哭得泣不成声。   然后低下头,此生最后一次应道:“儿,谨遵父亲之命……”   天渐亮起,金灿的暖阳耀过长安大地。   ……   同一时间。   一缕光,顺着窗缝打入一间杂乱无章的房里。   潺潺流水声,诡异扭曲的琴调,循环般在房里游走。   砰——砰——   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沉重下落,忽然将血红的液体溅在了窗棱的一角。   下落的声音止住了,房里多出了走动声,与往常脚步声不同,僵硬奇异,带着吱呀吱呀的杂音。   不久,房里又恢复了沉寂,只余下那诡异的音律,仍在声声弹奏。   咔咔咔——   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自行打开,快速地一张一合,它像是在尖笑,发出刺耳般躁动。   天大亮了,新的一日,开始了…… 第99章 花会   十日后。   陛下自洛阳返回长安后举办的第一场赏花会,在宁静的紫云楼拉开了序幕。   今日天上万里无云,碧蓝如画。参与花会的婢女各个美如天仙,乍一看此处像极了天庭王母的蟠桃寿宴。   陛下到来之前,王公大臣尚不用拘谨,女眷笑声如铃铛,气氛一派祥和。   不久,唐玄伊与沈念七也到了禁苑,将请帖给把守的羽林军看过后,便一同进入。   这两人一段时间以来正是满朝文武热议的对象,故而才一露面便被人团团围住。掌管刑狱方面的官员自然不会放过沈博士,而朝堂各方势力则更加倾向于与唐玄伊更进一步的交好。   沈念七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唐玄伊却必须要应付。所以沈念七只得先“丢下”唐玄伊,自己顺了个小缝隙闷头溜到了、一个角落里,然后一门心思地研究围在池水边一圈的正在奏乐的小机关人偶,每个人偶上都刻着“兼爱阁”三个字。沈念七围着看了看,试图找出是什么人在操控。   “这些机关人偶是自行奏乐的。”这时,一个诚恳而清亮的声音从沈念七耳畔传来。   “咦……”沈念七吓了一跳,回眸,对上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那是一张带了几分江湖侠义气质的脸,正气盎然。那人身着素衣,最外缠了一圈皮子,笑起来真诚而亲和。   那人见沈念七一脸困惑,遂主动作了介绍,“我是这些机关人偶的‘父亲’。”他颔首,带笑,“沈博士,久仰大名。”   “啊,您是……兼爱阁的阁主,向子晋向阁主?”沈念七眼中多了几分光彩。   “不过是个匠人而已,所谓阁主,也只是个称谓。”   “您真是太谦虚了,兼爱阁可是陛下御赐的名字,听说大唐城池防卫机关都出自您的设计。就算是匠人,也是大唐第一匠人了。”沈念七照例奉承一下,然后便将全部注意放在了那些被布遮住的人偶上,道,“这些真的可以自己动吗?”   “也不是太难的技术。”向子晋笑着伸手示意外围的曲江水,“任何事物都会有驱动它的来源,无论是人力,还是风力,而它们,是靠水驱动。”   沈念七侧头看去,果然见到有很多装置是探向水的,“原来如此。”   “其实,很早之前这种技术就已经不再神奇,当年武后便差过一个机关工匠制造了一只首饰盒,里面的机关人偶已可以实现主动替她拿取首饰。”向子晋伸手,身后一位与他穿了类似衣裳的年轻人递上一个盒子,打开,一名舞动中的女子从盒子弹出。   “天啊……”沈念七轻捧盒子,眼睛的光彩越来越浓,“真是太有意思了。”   “若是沈博士喜欢,这个便送给沈博士了。”向子晋笑着松开手。   沈念七已激动得不知如何回答。   这面,唐玄伊刚摆脱了那些缠人的同僚,便见沈念七与向子晋谈得正欢,想去打声招呼,却被身后一声“唐大理”唤住。   唐玄伊回眸,见到了左诗韵与刚刚到来的左朗。   唐玄伊颔首,道:“左大夫,左千金。”   左诗韵对上唐玄伊的深眸,小脸儿一下就飞上红霞。   “好久不见,唐大理。”左诗韵说着,瞥了眼唐玄伊的手背,还留有一道浅浅刀痕,心中五味杂全,可出乎意料的,还有一分窃喜。   至少这痕迹,是属于她与他的。   “嗯……好久不见。”唐玄伊礼貌回应,“回长安后,还没来得及与左大夫好好问候,玄伊失礼了。”   左朗回礼,眸子有些淡漠,可下一瞬却扬起了笑容。   “是左某失礼才对,应该早点亲自登门恭贺唐卿立功归来,陛下举办花会,倒是给了左某一个机会。不介意的话,一起去那边走走,赏赏花。”左朗伸手摆出一个“请”字。   唐玄伊有些迟疑,不免又看向身后的念七。   左朗与左诗韵都注意到这个细微的视线,左诗韵眼中多了一丝落寞,可左朗却直接开口说道:“那位是兼爱阁阁主向子晋,左某与他也算是多年交好,他崇尚墨派,是个正人君子。早先就听说他很仰慕沈博士,我们便不要去打扰他们,让他们好好聊聊吧。”   唐玄伊不动声色地蹙动下眉心,但情绪只在一瞬便被收敛,同做了个“请”的动作,邀请左朗并行。   左诗韵绽开笑容,待左朗与唐玄伊离开后,自己走到了唐玄伊的另一侧。   彼时众人见到此画面皆暗地私语,唐玄伊与左诗韵并肩而行郎才女貌,堪称佳人一对。若唐玄伊与左家更进一步,大理寺与御史台则会更加亲近。   这些碎语无疑会飘到了沈念七的耳朵里,她一回头,就见到阳光下才子佳人并肩共行的一幕,小眉心一蹙,瞬间没了赏偶的心情。   向子晋看出沈念七有些魂不守舍,又看了看那面,“果然如传闻那般,沈博士十分关注唐大理啊,真是令人心生羡慕。”   “关注有什么用,未婚未嫁,不过就是个同一屋檐下办事儿的,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近水楼台先得月。”   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福顺的声音:“圣人到!”   众人立刻返回原位齐齐跪下,沈念七也只得暂时压住情绪,跟着一同喊道:“恭迎陛下!”   且李隆基一身明黄龙袍步入紫云楼前,随同还有右羽林将军范南越,以及玄风观道长子清。   “众卿请起。”李隆基说着,坐上龙椅。   众人闻声而起,面上皆挂着喜庆的笑容。   唐玄伊专门与子清对上了一次视线,同时颔首做礼,但两人眼中皆流动着一抹异常紧绷的气氛。   这面,李隆基特意看了眼杵在角落里的沈念七,刚想示意她过来,却见这丫头拼了命的在那里摇头,李隆基失笑,怕是这世上敢这般拒绝帝王的,也只有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沈念七了。   不过李隆基也不逼她,视线流过那些自行奏乐的小机关人偶,说道:“向阁主,这些奏乐人偶倒真是新奇,可是你今日要向众卿展示的东西?”   向子晋上前长揖道:“不,陛下,这些不过是一点热场的人偶,今日兼爱阁真正要献给陛下的,在那边。”说着,他指向了紧邻曲江单独搭起的台子。 第100章 杀人   “待各位入席之后,里面的‘人’便会开始舞蹈。”他补充了一句。   众人一同看向台子,台外侧罩着一整块纱幔,里面确实挂着两个比人稍稍大了一点的机关人偶,它们了无生气地随着风左右轻晃,很难想象它自己动起来的样子。   “这般大小的机关人朕真是第一次见。”李隆基心情愉悦,大笑几声,“那么,朕,拭目以待。各位爱卿入座吧。”   说罢,曲乐声再起,大臣们纷纷喜笑颜开地步入原定席中。   沈念七对机关人也是期待万分,但还是先耐住性子,见唐玄伊入席,自己也跟着过去。   刚一坐下,沈念七就不停往嘴里塞葡萄,然后略带酸味地说:“唐卿艳福不浅啊,郎才女貌。”   “沈博士过谦了。”唐玄伊回得不卑不亢。   沈念七一蹙眉,按理不该解释解释,或者说点好话吗?不由嘟起小嘴,侧头嘲讽道:“早知道去和人家向阁主坐了,跟你坐在一起,真没意思。”   “我这么闷,还真是怠慢沈博士了。”唐玄伊保持一贯从容,将自己面前的一串葡萄放在了沈念七渐空的盘里,顺道拿走了放在她面前的酒杯,“那么,沈博士要换吗?”   沈念七狠狠瞪了唐玄伊一眼,见他依旧淡然冷静,眉眼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便知唐玄伊是在故意欺负自己了。她侧咬唇哼了一声,小腿一盘,扎扎实实地坐在席上。   唐玄伊终是扬唇笑了下。   彼时,宫女已开始给各位王宫大臣上菜,一场露天宴席就此开席。   眼见向子晋对一旁的学徒打了个手势,便是发号施令,准备驱动机关人。   下面包括李隆基在内的所有人都抱着一副好奇的样子。   沈念七亦是一脸璀璨地等待着接下来的奇景。   可是谁承想,那人影半天了仍旧一动不动。   向子晋有些奇怪,先对在场众人笑笑:“诸位请放心,只是需要一些时候。”   没一会儿,机关人的头就抬起来了,咯吱咯吱的声音传了出来。   向子晋放心地笑了下,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机关人。   然而就在这时,不知什么东西突然掉落。   “啊!!!!”一声刺耳的尖叫没有任何征兆地冲破晴空。   里面的人开始疯了一样朝外跑去,一个踉跄摔倒,恰好踩住纱幔一角。   哗——   纱幔像是瀑布一样坠落!   而当众人看到那纱幔下映出的“东西”时,所有人的脸色皆在瞬间变得苍白!   “啊!!!”在场女眷几乎是同一时间惊恐地尖叫了起来!   因为在那正吊在支架上的机关人此刻正往外冒着血!   其中一个机关人的头掉落在地,机关壳摔碎成片,一颗人头骨样的东西滚落出来,然后正正地停在水台的正中央!   它用着那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护驾!!”   场面突然一下失控了,范南越即刻带着所有护卫冲到李隆基面前护驾,其余官员带着女眷以最快速度朝着机关人的反方向跑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向子晋似乎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几个大步跑到机关人前,刚要抓住那头,他的手却被唐玄伊一把握住。   “先等等!”唐玄伊说道。   沈念七先一步上前带上随时带的手套捡起那颗头骨,看了一圈,回头看向唐玄伊道:“唐卿,这是人骨!”   唐玄伊眉心一动。   而那些听到话语的人们更是惊恐得开始朝外面退去!   唐玄伊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环视四周,最终将视线落在了仍旧在弹奏着乐曲的一圈小机关人。而此刻那些臣子正带着家眷朝那边退去。   咔嚓咔嚓——   有什么东西悄悄响了起来,唐玄伊忽然意识到什么,拔出佩刀回头便大喊:“不要再走了!!所有人都趴下!!”   话音刚落,且见那机关人全身上下突然冒出来许多个机关口,无数暗器自口冲出!   “护驾,护驾!!”福顺公公大声叫喊,原本就有些凌乱的场面变得更为混乱!   尖叫声,跑动声,摔倒声,刀剑声,痛苦呻吟声只一瞬间便充满了紫云楼!   “快把那东西毁了!”范南越带着一众羽林军迅速以刀剑挡开暗器袭击,其余右羽林则开始砍杀那些机关人偶,可是终究已经来不及,站在最外围的一些臣子及家眷逐一被暗器射中倒入血泊。   唐玄伊亦是尽自己所能去砍碎那些机关人,可机关人即便是坏了,仍旧可以自四面八方射出暗器!   “取水装置!!破坏那个!”向子晋大喊。   唐玄伊立刻将攻击方向换成了人偶下方连接水的轴,破坏的巨响声接连响起,碎片四处飞舞,机关人也一一归位沉寂,然而就在唐玄伊要砍下最后一个装置时,那机关人的身上先一步射出了一个暗器,而这枚暗器就像是早已对好的一样,直接朝着李隆基而去!   “该死!”唐玄伊回头即喊,“范将军!!”   范南越即刻上前要去阻挡,可眼看就要来不及。   “陛下,小心!!”子清道长大喊一声,一个转身挡在李隆基面前。   “啪”的一声,暗器刺入了他的后背。   子清身子一颤,重重倒在了地上。   “道长!!”李隆基大喊着搀扶住重伤的子清道长。   彼时唐玄伊迅速砍碎了最后一尊机关人偶!   “哗啦”一声,所有一切都结束了。   唐玄伊提着刀站在原地,看着满地鲜血,木屑,哭声,喊声……看向了脸色苍白的向子晋,看向护在宫女身前帮着挡暗器的沈念七,看向了将女儿护在怀里的左朗,看向倒在血泊中的子清,又看向仍在排查险情的范南越及右羽林。   一切只在一瞬间发生,快到如梦般不真实。   “大理寺、御史台、刑部……朕命你们联合彻查今日之事。”李隆基抬起了极端愤怒的双眸,颤抖着一字一句地喊道:“无论是谁策划的……朕都要将他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将兼爱阁阁主向子晋抓起来!”范南越即刻下命令,右羽林迅速上前强硬地将向子晋按跪在了李隆基面前。   向子晋拼命摇着头,“不,不是微臣,微臣真的没有设计过——”说到这里,向子晋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点点变得煞白,“是它……难道是它……”他低下头,惊恐地开始喃喃自语,“那不是谣言……它杀人了……它真的开始杀人了……但,怎么可能!”   唐玄伊将刀收入刀鞘,眸子愈发深幽。 第101章 藏匿   今日长安城的长空,原本万里晴空的景象,忽然好像蒙上一层阴云。空气里弥漫着清清冷冷的寒意,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   像是承接了这长安城的天气,大理寺此时也处在了极其忙碌的阶段,脚步声、叫喊声打破了以往沉寂的地方。   尸骨一具接着一具被运入大理寺往生阁中,沈念七咬上手套,腾出空置一段时日的黑曜石尸骨台。潘久则在一旁帮助大理寺卫士将尸骨放于台上。   此时尸骨并未从机关人中取出,木色的外衣下仍沁着一些干涸的血。   “唰”的一声,念七甩开自己的工具袋,习惯性地用指腹扫过每一样工具,最后拿起一个银钩,对着机关人的木壳用力一撬。   木壳落地,露出了还带着一点肉血之色的白骨。   沈念七挑了下右眉,看向机关人的整个身体,“阿久,工作量不小,要连夜开工了。”   就在沈念七验骨的同一时间,审讯室里则坐着被重重锁链控制住的向子晋。   仅仅只是几个时辰,向子晋意气风发的脸上便已几乎退尽了血色,只不过没了之前在紫云楼时的彷徨,显得镇定了许多。   在这间审讯室里,主审是唐玄伊,御史台左朗亲自监审。   片刻后简天铭也风尘仆仆赶来,与左朗一样作为旁听,他的脸色其实也不是很好,因为他实在想不到,自己因接突发事件没能及时赶去紫云楼,结果偏偏就在这时出了这样的事件。该说他是幸运,还是不幸?   唐玄伊摊开案几上放置的几页图纸,“这是赏花会现场的机关人设计图?”   向子晋点头,“嗯,是的,正如我方才所言,设计图里并没有任何可以攻击他人的装置,奏乐的机关人只会奏乐,而大机关人……”他咬唇顿顿,“大机关人里面应该是很复杂的装置,不应该是空的,更不应该还有地方放尸骨。”   唐玄伊手掌抚过图纸,冥思,又问:“那这批机关人是什么时候制造的,途径过什么人的手?”   “大机关人是今年春时刚刚制造好,奏乐机关人制作比较复杂,虽然设计得早,但市面上很难买到。经手……”向子晋想了想,“就是兼爱阁的一些学徒经手,最后都由我亲自查验。”   “之后交给过谁吗?会有人混入兼爱阁吗?”   “兼爱阁里面有城防机关设计图纸,所以一向由羽林军协助守卫,不会有人混入的。”向子晋斩钉截铁地说。   “既然没有可疑的地方,那么向阁主的意思是,要么杀人案是向阁主做的,要么……就是机关人自己做的?”唐玄伊刻意强调了最后一句话。   向子晋明显一震,镇定的神色也开始逐渐瓦解,然后摇摇头,“不,我没有杀人,更不可能谋害陛下……但机关人自己杀人……怎么可能?”向子晋撇嘴笑了一声,那是一种对某种东西的蔑视,以及对自己信仰的坚定。   唐玄伊察觉到向子晋神情上那一瞬的变化,却不点破,“向阁主,还有什么其他想说的吗?”   左朗也忍不住开口:“向阁主,我知道这件事一定与你无关,若有隐情,一定要说出来。”   向子晋低着头思忖,启唇,似有什么呼之欲出。   半晌,却又咽了回去,仅仅回了两个字:“没了。”   唐玄伊将图纸合上,左朗闭上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   暂时押回向子晋,唐玄伊与两位大员一同返回大理寺正堂。   此时气氛十分凝重,像是压了一块万斤重的巨石。   除了简天铭尚能饮上几口茶,左朗是半点闲情也没有,唐玄伊则是一贯沉着冷静地招待着两位来到大理寺的贵客。   润了下喉,简天铭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种僵硬的气氛,说道:“对这起案子,两位觉得如何?”   “首先,我并不认为向阁主会刺杀陛下,他现在正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兼爱阁里还有陛下拨来专门为了他研发机关人的款子。但凡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对陛下怀有二心,何况向阁主以墨为道,注重侠义,信奉兼爱,又岂会做这种弑君杀人之事!”左朗先开口,神情愤懑不平,“这起案件,必是与向阁主没有任何关系!”   简天铭摆摆食指,“这可不尽然。左大夫提到红人,从荆轲开始,想刺杀帝王,能刺杀帝王的,哪一个不是帝王身前的红人?再说左大夫认为向阁主重视侠义,信奉兼爱,可恰是如此,若他刚好侠义的对象是陛下的敌人,兼爱的是那些之前受过之人,这反倒可以成为向阁主要刺杀陛下的动机。”   “既是兼爱,何以分群?分群又岂能称得兼爱?”左朗拧眉,“简尚书怕是对向阁主怀有成见,所以才有这番推测吧。”   简天铭连连摆手,“左大夫言重了,简某也只是就事论事,换一个人简某也会这么推测。”简天铭笑笑,还不忘又接一句,“另外,并非谁人都能做到墨子兼爱,就怕有信奉兼爱之道,却另择兼爱之人。”   见左朗提了气准备要正面开始与自己辩论,简天铭赶紧刹住这个口儿,说道:“话说回来,左大夫,这起案件,虽是三司共审,但刑部与御史台终归只是监察协助,真正的主审还是大理寺。所以唐大理究竟怎么看待向阁主才是最重要的。”简天铭沉吟了一下,“说起审讯,唐卿方才的几个问题,总觉得还是简单了些,有点不像唐卿一贯犀利的风格。”   左朗闻言,也着实收了收气性,随着简天铭的视线看向唐玄伊。   唐玄伊不动声色地替自己晃动着手前茶杯,而后看向简天铭与左朗。   “有心隐瞒之人,本就问不出什么,不过探探口风而已。”   简天铭与左朗交换了下视线,都在思索着唐玄伊话中的意思。   “唐卿,你是想说,这件案子真正的突破口从一开始就不在向子晋身上?”简天铭问道。   左朗满意地笑了下。   可随即唐玄伊却接道:“凶手是谁还难说,很难说。唯一知道的,是在向阁主的口中,藏着什么他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或人。” 第102章 招鬼   他饮了一口茶,“崇尚侠义之人一向坚定不移,可仅口头上坚定信念的人……”他将茶杯放在案上,“砰”的一声,弹到茶杯,“却比比皆是。”他浅笑,“所以,想知道兼爱阁的秘密并不难。”   话音刚落,秦卫羽正好赶来,先对三位大员一同揖了礼,然后说道:“大理,人带来了,在门口候着了。”   唐玄伊点了小头,三名身着兼爱阁装束,十分年轻,神色慌张的年轻人便被秦卫羽带了进来。   他们战战兢兢,左顾右盼,一见到坐在上方的三司大员,脸“唰”的一下就变得苍白。   “大、大理……见过大理!”为首学徒小声嘟囔,其他人也紧跟着唤了一具。   简天铭抱有看好戏的架势,而左朗则更关注案件本身。   唐玄伊撑案站起,缓步来到三人面前,冷峻的脸上难得带了些缓和的笑。   “别怕,只是问话,不是抓捕。”   三人神情稍缓,迟疑着点点头。   这时唐玄伊说道:“先告诉我,这批机关人是什么时候造好的。”   一人回道:“回大理的话,这批机关人是开春儿时候刚造好的,小机关人再早一些,一直锁在库房里没人动过。”   回答与向子晋的相符。   “从制作到运送到紫云楼,途中有什么人经过手。”唐玄伊又问。   说道这个问题,几人皆有些迟疑,其中两人面色苍白,还有一人则低垂着头一副凝重的样子。半晌,方才回话那人说道:“回、回大理的话,只有我们学徒经手,但是入紫云楼前,都是由师父一一查验……”   唐玄伊闻言,看向一直沉默着的那名学徒。   学徒神情微变,像是在做着某种挣扎,突然间抬起头回道:“不,大理,这不是实情!这与我们师父无关,是机关人它自己——”   另外两人着急地要拦住那第三人,“别说了,师父他不许——”   可那年轻人却甩开另外两人的手,吼道:“师父都要入罪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见另外两人耷拉下脑袋,便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亲眼看到的,是机关人,它活了,或者寄宿了什么鬼魂,没有任何东西驱动!可师父如何也不相信!”   “会动的机关人?”唐玄伊拧眉问道,“机关人现在在哪儿?在兼爱阁吗?”   三人面面相觑,为首那人摇头,“不,一个月前那机关人消失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去哪儿了。但我们知道,它站起来杀人了,它是为了杀人而存在的。”   三名年轻人似是都想到了什么,面露惊恐,浑身都开始打颤。   唐玄伊回头看看简天铭与左朗,他们亦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   便在这时,沈念七小步跑到正堂直奔唐玄伊说道:“唐卿,两具尸骨有发现!”她将手上一张图抻开拿给唐玄伊,“两具尸骨皆是三十岁左右男性,尸骨后颈处皆有一道砍伤,力道极大,伤痕有点像斧子,但这深度凭人力很难做到……还有。”她拿出了第二张图,上面是绘出的三个字:兼爱阁。   “除此之外,其他细节还在进一步检验。”   唐玄伊接过两张图,定睛在那三字上。   旁边三人也看向那纸,同时变得脸色煞白,一人颤着手指向那图。   “没错,不会错的……”那人抬起头,惊恐地看向唐玄伊,“兼爱阁会在每个机关人的头后刻上兼爱阁三个字,是报复……是机关人的报复……它回来了,果然回来了!”   沈念七听得云里雾里,而唐玄伊则凝神于图纸,之后简天铭与左朗也走到中央看向那三字。   “这可麻烦了。”简天铭蹙眉,“机关人杀人案,凶手不是人。”   “那消失的机关人也是你们师父设计的吗?”唐玄伊再问。   为首学徒用力摇头,“不,唯独这个不是,是一个招鬼人做的……”   “招鬼人?”   “就是一个专门做送葬方士机关人的老家伙,他从来都不正常,我们都很不喜欢他。唯独师父总是袒护他。总之一定是他,是他造出的鬼!”学徒愈发激动。   “他叫什么名字?”   学徒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曾全!”   唐玄伊轻眯右眼,缓缓合上了手上的图。   ……   此时已过午时,长安城悬顶一抹烈阳,永崇坊的一座四院民居大门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铜锁。大理寺卫士很快就将这座四院民居围住,外面占了不少百姓探头探脑,交头接耳猜测着这帮大官人来此穷地的原因。   唐玄伊再度核对了下曾全户籍上的地址,上前托起铜锁看了眼。   锁是从外面上的,预示着房里可能没人。   秦卫羽看出唐玄伊的疑惑,主动来到一名老人身边,问道:“请问,这里面多久没人了?”   老人有些胆怯地环视了下四周威严肃穆的卫士,小声说道:“这家主人从搬进这里开始就神出鬼没,小民几乎没怎么见过这家主人,就是有个女儿还不错,偶尔会来问候问候邻里。那天听到争吵后,好像她女儿就离开了,最近一直没出现。而这家主人……”邻居面露厌恶,“整天神神叨叨的,搬来时就不知摆弄什么成天到晚弄一些吵人的声音,之后虽没先前那么吵,但也能听到一些怪声从房里发出来,渗人的很,尤其是前几天,叮叮咣咣的,像是很着急做什么似的,不过再之后,就没动静了。”   “没动静了?”秦卫羽眉心一蹙,回眸看向唐玄伊。   “找锁匠把门打开。”   话说完没一会儿,一名锁匠便来将锁摘掉。   唐玄伊推了下陈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其上浮尘层层掉落。   “唐卿!”这时沈念七背着个箱子风尘仆仆跑来,“查看现场带我一个,也许会发现什么。”   “若真发现了沈博士对口的东西,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唐玄伊浅笑了一声,回身推门进入房中。   沈念七努嘴,倒还真反驳不了唐玄伊的话。 第103章 葬偶   进入院中,四面都立着一些穿着黑白孝服、手上皆抓着一把冥币的机关人。   它们就这样围着进入的人,视线仿佛追随着他们。明明烈日当头,这里却笼罩在一种晦暗森冷的气氛中,如同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秦少卿,带人先搜一下。”   秦卫羽应声,即刻带人进入这几间房中搜索,但事实如同一开始猜想的那样,这里没有任何一人,也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如果按时间来看,也许真的是在刺杀事件发生后急着逃走了。”秦卫羽猜测道。   “如果真是逃跑,那么是因为怕惹上麻烦逃走,还是因为安排刺杀逃走,两种结果,千差万别。”唐玄伊亲自走了几步,环视四周,“仔细再搜一下现场,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其他线索。”   “是,大理!”秦卫羽再度带人离开。   唐玄伊一人在四院中间缓慢地走着,观察着周围的每一个送葬机关人。   今日之行,真的就这么无获而归吗?   直觉告诉他,还差了一点什么,少了一点什么,或者说……落掉了什么。   可是,线索又在哪里呢?   他忽然站住,看向了同样立在原地出着神的沈念七。她偏着头蹙紧眉一副困惑的样子,听到身后动静,慢慢回身指向天空。   “唐卿,你听,这是什么声音?”她眉心越蹙越紧,一转又变得好奇,“还有地上的这些东西,似乎有些特别的用途。”   唐玄伊也闭上眼随着沈念七的话开始听周围的动静。   说话声、风声、脚步声的背后……确实好像蕴藏着什么东西,忽近忽远,十分细微。   唐玄伊重新观察院子,发现此地陈设十分特别,左侧角落里立着一口井,井上有一个奇怪的木盒装置,装置又连接一些长盒并接在离它不远处的一个风轮上。今日恰有微风,风轮时快时慢地轻轻转动。风轮脚下另有一个装置,亦是长盒连接,一路拖向一个自己挖的小池里。   “声音应该是从这里出来的。”唐玄伊来到井水旁,俯身倾听了一会儿,“是水声……”转而又看风轮,“好像在被这个装置搅动着。”   沈念七大跨步地来到风轮前,思索片刻,说道:“之前向阁主说过,驱动机关的有许多东西,水、风、人力……这个风轮在这里,应该是在驱动水井自动提水,并将水通过另一边的盒子调到池中制造循环?想不到这老匠人还挺惬意。”   “不,不是制造循环。”唐玄伊说道,他来到水池边朝下看,“此处无水。”   念七也前去确认,里面确实只是一个干枯的池子,“这就奇了怪了,师父说过,这世间任何的东西尤其源头必有其尾,不可能平白无故的消失。”   “你师父说的没错。”唐玄伊将身子微调,侧身看向池子底端,发现从石井连通过来的木盒现在正接在最底下的一个机关盒里,“如果没说错,那不仅仅是个机关盒,可能是个再度改造后做的中转盒,里面应该有个洞,从地下将水引去另一个地方。”   沈念七眸子一闪,顺着方向看向机关盒所对的位置。   “在这边。”唐玄伊辨明方向,疾步走向一间房,念七也紧着跟去,没过多一会儿,秦卫羽也来了房里。   “大理,其余地方没特别发现。这里……”秦卫羽看向沈念七一脸期待的表情,当即明白了些什么,于是适时闭上嘴。   唐玄伊站在原地观察屋内总体情况,头一眼一切如常,而后又注意了下房内陈设。其余房间十分凌乱,但这间房东西却很少。走了几步,唐玄伊发现房子比他预想的要狭窄,似乎与进来前看到的大小不太一致。   违和。   搬来时就不知摆弄什么成天到晚弄一些吵人的声音……   唐玄伊回想起了方才邻居说的话,立刻返回外面重新再看这座房,然后用脚步开始丈量。   待走完最后一步,唐玄伊又折返回屋丈量房内尺寸。   一步,两步,三步……走到最后一步时,确与外面相符。脚步一转,唐玄伊又开始丈量另一个方向,一步,两步,三步……丈量到第五大步时,脚尖俨然顶在了墙面上。   唐玄伊缓慢抬起头望向横在前面的这面墙,眸子一眯。   “少了一半。”   秦卫羽与沈念七立刻反映出唐玄伊的意思。   房中果然有机关!   唐玄伊开始环视房中的每一个物件……烛台、床榻、案几……   忽然在地上发现了一些细碎的痕迹,随后看向挡在墙前的那张床榻。唐玄伊与秦卫羽交换了一下视线,同时抓住了床榻的一头一尾,刚一挪动,床榻就发出了一声很奇怪的声响,而且可以感受到床榻要比一般的床榻沉重的多。   “继续。”唐玄伊说道,与秦卫羽一同用力。   嘎吱嘎吱嘎吱……   一种齿轮旋转的清脆声音刺破了房中的寂静,同一时间旁边的那面墙也开始进行翻转。   沈念七惊喜,也紧忙跟着唐玄伊去挪动那张床。   没一会儿,房间的整个墙面便翻转了过来。   里面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   一种怪异的、正试图弄出些起伏的弦音,像是在割锯什么一样敲打着他们的耳鼓……不仅不好听,而且,非常的难听,非常的让人不舒服。   “啪”的一声,一束火光自地上燃起,瞬间照亮了坐在地上的一张极端恐怖的脸!   “啊……”沈念七被这突然的亮光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只是瘫坐在地上的一具机关人偶。   它偏侧着头,木讷呆滞地望着来人,嘴巴半张,用草编织的头发凌乱不堪,其上染着的墨色已经褪去一半,露出了原本干枯的黄。身体的木色也已经开始枯萎、干裂,像是被人千刀万剐后的残骸。身上穿的丧服已经布满灰尘,虫蚁侵蚀,四处可见被啃咬后的破败。 第104章 半房   沈念七从地上捡起机关火烛,“这里面早就储存了燃料,开机关时会自动解锁。”摇头哼笑一声,“机关匠人的家里,果然也不是普通的家,有意思。”   “往里走看看。”唐玄伊接过沈念七手中的机关火烛开始往里走。   一张脸,又一张脸……   房间里堆放着各式各样的机关人偶,看起来皆与门口坐着的那具一样坏损陈旧,甚至更加破烂。可以说,这是一座机关人偶的坟墓,充满了腐朽与潮湿,发霉的气味。   很快,火光照到了坐在角落里正在奏乐的那具机关人偶,它晃着头,断了几根指头的手仍旧拨弄着琴弦,可那弦也已不再完整。机关人偶的旁边放置了一个不小的水桶,里面的水循环滚动驱动着奏乐人偶的动作。诡异而断断续续的声音正是来源于这具奏乐机关人偶。而外面池底的机关正是将水引向这里。   唐玄伊又走两步,看到一个老旧的木台和一些工具图纸,“这间房应该是他研究机关人偶的地方,将水引来这里,大概是为了方便测试成品。”   几人在房里转了一圈,除了机关人偶什么也没有。   “看来只是个工作间。”沈念七有些失望,瞥向木台上放着的已经馊臭的食物,“曾全走得真的很急。”   “也不一定很急,这里都是些废旧的机关人,一个个都裂开了,没什么价值,兴许昂贵的都已经转手或带走了。”秦卫羽下意识在鼻前挥动几下面前的蝇虫,“这些东西怕是都快烂了。”不过秦卫羽终归还是比较谨慎,提议道,“大理,不然将这些机关人带回大理寺再仔细查验一下?”   唐玄伊点点头,“就这么办吧。”   沈念七有些失望地撇撇嘴,准备转身离开。   唐玄伊也准备走,可步子刚一迈,却停下了。   “怎么了,唐卿?”沈念七问道。   唐玄伊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异常的地方,眉心越蹙越深,回头看向那堆叠放着的机关人偶,然后慢慢走了过去。指腹扫过上面的几具机关人偶。   沈念七与秦卫羽交换了视线,觉出唐玄伊也许发现了什么,遂也来到了人偶堆跟前。   “大理……”秦卫羽轻唤。   唐玄伊对秦卫羽稍侧头,但视线仍旧停留在那堆人偶之上。   “为什么只有这具人偶身上没有任何损伤?”   秦卫羽闻言拿起烛台仔细看了一下,木质确实十分崭新,一点不像坏掉堆放很久的样子。   也许是新坏的,可为何会堆放在正中央?   这时沈念七用指腹在人偶身上的缝隙处摩挲摩挲,“唐卿,这人偶与其他的不大一样。”她接过秦卫羽的烛台,“你们看,其他机关人偶都是用榫卯固定的,但这具人偶身上却没有接缝……”又仔细感受了一下,“这是……鱼鳔胶。”   “鱼鳔胶?”秦卫羽右眉微挑,“若是用鱼鳔胶站上的,还怎么拆开调整里面的零件?一般来说是不可能这么做的。”   唐玄伊神情一变,“叫人进来,把这具人偶抬出去!”   秦卫羽即刻接令,将火烛交与沈念七后,快步离开暗房。没一会儿大理寺卫士便接连进来,在新的命令下将那些机关人偶一一抬出去,在抬到那具关键的人偶时,卫士们神情微变。   秦卫羽也主动掂量一下,“果然重量不对。”   很快,这具“特别”的人偶已被抬到光线更好的院落中央。   “沈博士。”唐玄伊唤道。   沈念七明白唐玄伊的意思,“希望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咬上手套,然后半蹲在那具人偶的侧面,拿出了一把锋利的小刀,顺着粘合的地方将整个人偶划开一遍,然后又拿起开壳的勾具。   唐玄伊也蹲下身,主动接过替她做这要用些力量的活儿。   “咔”的一声,壳子被撬开一个口。   沈念七抬头与唐玄伊对了一下视线,神情凝重许多,点点头。   唐玄伊亲自下手将大机关人的壳子一块一块地撬松,秦卫羽也赶上来帮忙,双手紧抓机关人的上半层壳子。在得到唐玄伊的指示后,秦卫羽便慢慢将壳子摘开。   一股难闻的气味随之窜出,直入鼻息!   但这一切都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关注,因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那壳子下尚连着一部分肉的腐烂尸骨!在如此高温中,黏糊糊的液体眼看就要溢出。   所有的一切都如此触目惊心!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名身形瘦小的女子一边高喊着什么一边与守门的大理寺卫士起了冲突。   女子无意间瞥见院中放置的那具尸骨,脸色登时变得煞白,倏然跪地。   “父亲!!!!!”   这一声嘶喊引去了所有人的注意,也包括了正在进一步查验尸骨的唐玄伊、沈念七与秦卫羽。   然当秦卫羽望向那女子时,露出了一种惶然且讶异的表情。   “又……晴?”他喃喃念出一个名字。   ……   秦卫羽将房门关上,独自一个人坐在席上,饮一口凉水,却降不下心口的躁动。   他从未想过此生还会再见到这个女子,更没想过原来她与自己竟身在同一城池长达多年。一些被深藏太久的往事浮上心头,那是一段对他来说不堪回首的过往,残酷、冰冷、怨恨。而在那段岁月里,唯一给过他温暖,然后又将其彻底粉碎的,无疑正是对面房间正在接受问询的这位故人。他其实想过若是哪日再遇见,会是一种什么光景,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不久,房门开了,王君平将一份记录口供的册子交给了秦卫羽,盘腿坐在席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猛灌一口,视线却溜在了正翻册子的秦卫羽的脸上。   “和之前邻居说的差不多,一个月前曾又晴与曾全大吵一架,然后赶往洛阳一户木匠那里帮忙,今日刚刚返回。已经差人去洛阳取证,但看这样子应该没有说谎。”王君平将水杯搁下,“你真的不去和她说几句话,你们之前应该认识吧。” 第105章 故人   秦卫羽依旧没回答,拿着册子起身,“要将这份口供交给大理。”   熟料刚一走,衣角却被王君平顺手捏住。   “秦少卿,这件案子你就不要参与了,下面的事情交给我,如何?”   秦卫羽回头,对上了王君平难得认真的眼。   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审视自己的这位同僚,心里藏了万千种可以回怼他的话,可临到嘴边,却都消失不见。   缓缓坐回席中,秦卫羽想笑,却最终沉默,然后将册子交给了王君平。   秦卫羽这般顺从着实也让王君平吃了一惊。   “你们之间果然……”   “只是年少轻狂不懂事,不要命的爱过一个人,然后又被彻彻底底的抛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秦卫羽轻描淡写地说道。   王君平彻底愣住了,其实这是一个打击秦卫羽最好的时机,但是不知怎的,面前的他,像是忽然间卸下了一切防备,脆弱得不堪一击。这是从未经历过情事的王君平所不能理解的,世上真的有这么一个女子可以让向来从容淡定的秦卫羽变得如此狼狈吗?   他回想起曾又晴的样子,并非绝世美人,不过只是相貌干净,看起来颇惹人怜惜的女人而已。   “我知道了。”王君平开口,“后面的事,交给我。”   说完,王君平起身离开房间。   当门声响起,秦卫羽终于露出了一抹复杂的神情,他垂下头将脸埋在手肘间,半晌,他看向紧闭的房门。   门对面的那间房里,有他寻找了多年的她。   可是他又能做些什么?   秦卫羽有些迟疑地走出房间,来到了对面那扇门前,将门推开一个缝隙看向同样坐在案前的她。   她仍是数年前那张惶恐不安的样子,带着点儿一碰就会消失不见的脆弱,眼上蒙着水汽,泛红的眼眶略微肿胀。   “既然当年你要不告而别,为何如今又要突然而至。只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终归没有进去,而是关上门,转身离开。   屋内曾又晴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卫羽,卫羽——”她唤着这久年未提过的名字,大跨步地推门出来。   唯有背影还留在眼前。   曾又晴缓缓跪坐在地,捂脸抽泣,“在恨我吗……还在恨着我吗?卫羽……”   忽然间曾又晴所有的动作都停下了,她茫然地望着出现在指缝间那绯袍一角,然后缓缓抬头。   秦卫羽冷漠地望着地上的她,迟疑片刻,终对她伸出手。   曾又晴愣了一下,忽而起身拥住了秦卫羽,压抑许久的悲伤登时决堤,像个孩子一样哭泣着。   秦卫羽有一瞬的悲伤,下意识想要抬起手安抚她,可指尖却在中途悬停,最终又慢慢放下了。   曾经渴盼的温度,此时却陌生的令人害怕。   也许不仅是她,不知不觉中,他也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   王君平来到正堂递交口供时,唐玄伊正研究着从尸骨身上卸下来的机关外壳。   难掩的腐味窜流而上,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王君平一向受不了这味道,在外面干呕了好几下,告诉自己这只是猪肉腐烂的味道,待稍微适应了一些,这才大跨步地迈了进去。   “大理,已经问完了。”他努力吞咽下唾液,双手将册子交递在唐玄伊手上,但因此刻唐玄伊正半膝跪地检查机关壳,王君平也不敢站着,随着唐玄伊一起跪在地上。   机关壳外,蝇虫飞得热闹。   唐玄伊随手翻看了册子,见没有特别的情况,便将其搁回案上,一面俯身继续细看壳中的细节,一面说道:“秦少卿还好吗?”   王君平被问得一愣,回道:“还……还好吧,但卑职建议秦少卿暂时不要插手这件案子。”   唐玄伊点头,收回视线,“明智的建议。”带着手套的指腹摩挲过边缘,检查着角落里是否有落下的线索。   指尖忽然一定,他反复在同一个地方摸了摸。   “王少卿,帮我拿镊子过来。”   王君平紧忙从案上将早已备好的青铜镊子放在了唐玄伊的手上。   青铜镊子在夹缝夹住一个地方,然后将其小心带出。   是一根土黄色的粗糙纤维。   王君平也凑上来看,“大理……这不像是达官贵人身上的……”   唐玄伊起身将对着光亮处仔细看去,纤维曲折且保持波纹,应该是从一种编制状的料子上落下的。   “麻布。”唐玄伊轻喃,“还是最粗糙的那种麻布。”   说到这里,唐玄伊看向立在旁边的、从曾全家里带来的那些送葬机关人。   他走过去将镊子上的纤维对着送葬机关人身上穿着的孝服。   结果完全吻合!   唐玄伊轻眯眸子。   王君平忽然有些后怕,说道:“丧服……难道真的是机关人为了自由所以杀死了制造自己的人?”   “这个结论太早了。”唐玄伊回身将纤维轻放于一个专门盛放证据的小盒中,盖上盖子,并在其上贴的字条上写上“麻布”二字,“可以穿丧服的人很多……除了机关人,人,也可以。”   ……   往生阁里正弥漫着有史以来最难闻的味道。   潘久即便捂着鼻子也阻止不了那股味道的侵入,又紧了紧面布,对着门口长吸一口气,这才重新回道黑曜石台的上面。他拿起刀子,刀背朝下,小心翼翼地向下剐蹭着粘连在骨上的肉。   沈念七则在另一块台子上,开始拼凑潘久递上来的已经处理好的骨头。   大概摆的差不多了,念七先拿起尸体头骨细看,头骨棱角分明,整个骨头屈于四方,牙齿磨损情况严重。念七沉吟着,将头骨放下,继而又拿起沉重的骨盆。其形状毫无疑问揭示出这是一具男尸。   总觉得这具尸骨有什么地方特别的违和。 第106章 脊椎   这时潘久已经处理好了最后一块股骨,将其放在台面上后,累得已经快要虚脱。   “终于都弄好了。”歇了几口气,潘久好奇地问道,“沈博士,这具尸骨真的是曾全的吗?”   沈念七正将卡尺放在股骨上测量,随手在册子上记下几个数字,“如果这块股骨数字对应的年纪与曾全相仿,可能性会比较大。”   沈念七将册子上的数字对照墙上贴着的一组数,最终找到对应数字。   五十至六十。   沈念七唇瓣微动,拿着册子缓慢向后退了半步。琢磨一下,又看向摊在案几上关于曾全的年龄。   五十三。   “沈博士……”看到沈念七失神,潘久轻声唤道。   沈念七恍回神,摇摇头将股骨放回台上,“阿久,帮我带话给大理,这具尸骨……初判属于曾全。”   “初判?”潘久头一次见沈博士如此犹豫。   沈念七点头,“你先去告诉大理吧,我想再仔细看看。”   潘久应声,离开往生阁。   沈念七叹气,先坐在黑曜石台一角俯视台上的这具尸骨,指尖在台面细沙上来回绕着圈。   “到底哪里不对劲呢……”小眉心越蹙越紧,“会是我想多了吗?”   沈念七从角落里滑到地上,趴在台面上近距离观望着面前这具尸骨。   看着看着,沈念七斜趴在手背上的小脸慢慢竖起来了。清澈的眸底映出肋骨下长长的一排脊椎。   因为担心脊椎散落,所以潘久特意没有去处骨旁的肌肉,将这段骨完好的保持了来时的样子。   念七从头看到尾,瞳孔如墨染般一点点扩大。   她迅速回身翻看曾全生平资料,指尖划过某一处,沈念七整个神情都变了。   “果然!”   沈念七抓起册子,画了几笔,转身跑出往生阁!   ……   大理寺正堂。   唐玄伊刚刚听完潘久的通报,也是有所狐疑地拢起眉,但接下来,还是按照程序准备将他说的话记录在案。   笔尖点了墨,刚要落在纸上,外面便传来一连串脚步声。   “别写!唐卿!”   唐玄伊笔尖一顿,抬头看向风尘仆仆的沈念七。   “沈博士?你怎么……”   沈念七一边摆手一边来到潘久旁边,“不对!之前的初判是错的!不能写!”   唐玄伊眉心微蹙,“什么意思?”   沈念七大吸一口气,然后严肃认真地回答道:“那具尸骨,根本不是曾全的!”   唐玄伊眉心拢得更紧,“不是曾全?”   沈念七走到唐玄伊面前,将册子上绘制的两个线条拿给他看。   “这是两条脊椎。如图所示,这具尸骨脊椎看起来十分正常,但按照曾全的现场发现及一些简单生平来看,他深居简出,一向都是窝在工作间里实验机关。通常伏案匠人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他们的脊椎或多或少都会有所变形,会变成另一张图的样子。骨头,是可以告诉我们这个尸骨生平的。所以我可以断定,这具尸骨,根本就不是曾全!”   “也就是说……”王君平睁大双眼。   “也就是说。”唐玄伊右眉微跳,缓缓将笔落在案上,“这具尸骨,很有可能是有人想要摆脱嫌疑,故作迷雾。”   沈念七点头。   唐玄伊眯了下右眼,思忖半晌,说道:“王少卿,将这件事通报给御史台,得到三司大印后,立刻进行全城搜捕。势必尽快找到曾全行踪。”   “是!大理!”王君平接命,然后与潘久一同离开。   当只余下沈念七与唐玄伊二人时,念七不禁问道:“唐卿,如果这是一个局,曾全会是策划这一切的凶手吗?”   唐玄伊眸子微凛,“至少,不会全无关系了。”   “唐卿的意思是,也有可能曾全只是相关人?”   “正像这段骨一样。线索总会一个接一个的出现,真相只会越挖越深,在见底之前,我从不妄下结论。”   “真有唐卿的风格。”沈念七撅噘嘴,一转,略有担忧,“但即是与曾全相关,秦少卿又要如何是好呢?”   ……   一缕斜阳顺着窗子映入大理寺客间内。   秦卫羽端坐在案几一面,静静为对面还未停止抽泣的女子倒上一杯水。   这杯水倒得有些漫长,像是经历了数年,数十年。甚至说,秦卫羽期盼这杯水倒得更长一些,长到不用在结束后,面对那双怀念的双眸。   但时间终不会停止,没一会儿杯子便被填满。   秦卫羽将水壶放在一旁,两个指尖轻轻将水杯推向对面。掌心一翻,示意“请饮”。   曾又晴颔首谢过,却端不起那稍稍一碰就会满溢的杯子,最终还是放弃,将柔荑缩回了长长的袖中。   “……好久不见。”曾又晴先开口,小心抬眸看向秦卫羽,似在打量一别多年后他的变化。   秦卫羽并未回应,长眸始终望着杯中尚在轻晃的水纹。   过了很久,才从那紧抿的薄唇中吐出了四个字:“节哀顺变。”   这四个字冰冷无温,让曾又晴睫毛微颤。   “当年……当年我离开你,并不是因为要、要玩弄这段感情……我很珍惜你,也很爱你……卫羽,我是有不得已的理由……你看我的父亲,我父亲这个样子,我如何能与你在一起。何况……”她抬头看向他,“我离开了,你才能有今日。”   秦卫羽嗤笑一声,淡漠地回望曾又晴,“那,秦某要感激娘子抛弃之恩,得您的福,秦某才能在徘徊生死边缘时,遇见大理寺卿,才能有今日的地位。”秦卫羽双臂交叠于案前,他向前倾身,用凌厉而冷漠地双眸凝望着曾又晴那双凄楚的眼,“秦某是否要报答恩情?怎么报答?是将你余生养起,还是直接一笔交易,亦或是……娘子尚还看的中秦某的身子,一晌贪欢?”   刺心的话语接连而出,曾又晴浑身一颤,眼眶顿时铺满了泪水,她摇摇头,最后捂着脸哭了起来。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为什么……卫羽,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明明不是这么冷漠残忍的人……”   秦卫羽哼笑,向后抻回了身,“你错了,我是。”眼神渐暗,“一直都是。”   曾又晴纤瘦的肩膀颤得愈发厉害,许久许久,似是想通了什么,稍稍平静下来。   她故作倔强地用四指拂去眼前的泪。   “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你恨我不告而别,恨我当初的决定。我也知道,我们回不到过去,你也已经不再是过去我认识的秦卫羽,而是我一辈子都只能望尘莫及的大理寺少卿……我不敢奢望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也有我的苦衷。待我父亲的事情了解,给父亲下了葬,我便会离开长安。秦少卿不用再担心,我曾又晴会走的远远地,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您的面前。”   秦卫羽右眼眯了一下,已经多年没有过的焦躁和烦躁的情绪在血液里蔓延。   他侧过眸望向半撑开的窗子,半晌,只会了一句:“如此,最好。”   房里陷入了一阵空前的沉寂。   堵在心口的焦躁让秦卫羽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于是起身准备离开。   忽闻窗外多了许多脚步声,像是出了什么事。 第107章 雨夜   秦卫羽拧眉,正在这时来了一名王君平差来的卫士,附耳对秦卫羽说了几句。   秦卫羽脸色突然变化,下意识看向坐在那边一脸惶然的曾又晴。   “你说的准确无误?!”   卫士点头,“大理已经下令前往通报御史台与刑部,追捕令会马上下达。”   秦卫羽神情愈发凝重,指尖微抬差走卫士。   曾又晴亦察觉了一些不对,尤其是在听到最后的几句话后。于是起身来到秦卫羽身边问道:“怎么回事……是抓住杀害我父亲的凶手了吗?”   秦卫羽眉心微蹙,缓慢摇头,对曾又晴道:“抬回来的那具尸骨,不是你的父亲。”   曾又晴五官一展,大喜过望,“真的、真的不是吗?太好了……”她当即又落了泪,“太好了,也就是说,我父亲没死……太好了……等找到父亲,我们一起离开,再也不在长安这个是非之地待着了。”   “恐怕……你们走不了了。”   “什么……意思?”曾又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在看到秦卫羽凝重的神情后,慢慢的意会过来其中的意思,血色倏然褪尽。   “不……不!”曾又晴激动地抓住了秦卫羽的手臂,“卫羽,你相信我,我父亲绝对不会是杀人凶手,不是!!你要相信我!!相信我!”   “现在没人说他就是凶手。但无疑有凶杀嫌疑。任何推测都要讲求证据,如今你父亲不知去向,见不到他,何以知道他是否清白?”   曾又晴后退半步,跌坐在地上,眼泪不住往下掉。   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慢慢将头抬起看向秦卫羽。   “如果……我有证据呢?”   秦卫羽眸子微动,回望曾又晴。   ……   长安城的天空,不知何时阴云已至,炙热的阳被桎梏在云端不见踪影,寒风凛凛。   在正堂整理证据的唐玄伊一点也不意外秦卫羽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开口之前,先想明白自己的立场。”唐玄伊先放下一句话,随后才抬头看向秦卫羽,“那么,秦少卿,有什么事?”   秦卫羽知道以自己的立场实在不适合介入这件案子,但还是上前半步,道:“大理,卑职觉得,曾全很可能不是凶手。”   “那么,证据呢?”唐玄伊将手摊开。   秦卫羽踌躇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个册子双手交递给唐玄伊。   “大理,卑职知道卑职的立场,所以卑职不做任何过度推测,只是代替曾又晴将这份证据上交大理,望大理明鉴。”   唐玄伊接过,翻看,发现是曾全制作机关的笔记。唐玄伊眉心轻动,若有所思。   唐玄伊冷静的态度却有些出乎秦卫羽的意料。   “大理,难道您一开始就……知道曾又晴手里拿着什么线索?”   “曾又晴的那份口供十分表面,通常这种情况,就是在藏匿着什么东西不想示人。有时候,人不逼一逼,总是不会知道自己已经身处险境。世上安有两全法?”   “曾又晴担心父亲制作机关人的技术被人看到。”秦卫羽叹口气,点点头,“但是也可以理解。匠人的秘密与财富所连,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示人。”   唐玄伊将笔记暂且放在一旁。   “秦少卿,你如何看待这起案件?”   “卑职……可以吗?”秦卫羽讶异。   唐玄伊点头。   秦卫羽面露感激,长揖,然后说道:“卑职浅见,这件事情有可能并不像之前想的那样只是谁报复谁的事,兴许只是一种预感,这件案子要更加复杂,可能蕴藏着更加可怕的事。卑职觉得,无论是曾家,还是兼爱阁,应该都没将全部的事情吐出来。”   唐玄伊沉思,指尖甚有节律地在笔记上点着,一顿。   “秦少卿,长安城,要下雨了。”   ……   长安城,迎来了入夏之后的第一个雨夜。   时不时会有雷鸣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咆哮着准备撕裂这墨布一般的夜空。   兼爱阁最后离开的一名学徒一边用脸肩夹着被风吹得乱窜的油纸伞,一面艰难地锁上兼爱阁的大门。   风雨肆虐,将他的璞头长衣吹得几乎都要飞起来。   “早知道早点走了,凭什么就因为家近,每次都让我锁门……”学徒一面埋怨着,一面顶风朝着不远处的居处走去。   好不容易到达门口,学徒大跨步躲进屋檐下,掸掸衣服,将伞折起来对着旁边甩动几下。   突然觉得后背十分森冷,学徒停住动作,回身看向外面。   除了风雨和被刮得此处乱飞的柳枝,什么也没有。   雷声轰响,惊得学徒浑身抖了一抖。他一面嘲笑着自己的胆小,一面推门进房。   还未来得及将湿衣服褪下,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些响动。   咚……   咚咚……   是有人敲门,敲门声很轻。   学徒狐疑地朝门那里看看。   “大雨天的,谁呀?”学徒吼道。   但外面,并没有人回答。   学徒拧了下袖子上的水,“听错了吗?”   咚咚咚咚——!   一连串巨大的敲门声震得学徒差点摔了一个跟头。   “谁呀!谁呀!!”学徒烦躁地吼道,甩开袖子朝门口走去,然后凶狠狠地将大门推开!   门外,雨声向坠石一样朝着地面冲去,遮盖了所有的声音。   可是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快要漫过脚面的水仍在不停上涨。   学徒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动作也不敢做得特别大。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回屋子将门迅速关上,并将门栓迅速放下。   屋内安静下来了,只余下学徒沉重的呼。吸声,在他额角的冷汗像露水一样下滑着。   “一定是太累了……”学徒用潮湿的袖子抹了一把脸,深吸口气,转过身准备继续做刚才的事。   当他回身之际,外面突然打了一个闪,幽蓝的光悄然将黑暗的屋子照亮,映出了什么东西。   学徒站在原地,瞳孔越来越大,脸色越来越苍白,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扭曲。   “啊!!!!!!”   一声充满了恐惧的叫喊刺破夜空。   但很快,所有的声音,又都淹没在这吵人的夜雨之中了。 第108章 触犯   雷闪轰鸣,恍惚间将大理寺议事堂照的如同白日。   烛台上的火光被阴风吹得来回摇曳,微光在唐玄伊专注而冷峻的侧颜上若有似无地闪动。   指尖缓慢翻动书页的声音嗦嗦作响。   曾全的笔记非常整洁有序,里面的内容大致都是与机关的结构、驱动方法有关。其上还记录了很多除了水、风、人力以外的特别方法,例如:火与热。   但是兴许是目前尚未有可以收集火力的器皿,导致许多机关人最后都被烧成了灰烬。   唐玄伊抬眸望向火烛,想象了机关人被烧时的样子,也许是因为机关人的大小与人十分相近,不免让人想到了一些触目惊心的画面。   机关人的复仇……   唐玄伊紧拢眉心继续翻看这份笔记。   不知从哪一页开始,曾全的字迹开始不再那么工整,充满了浮躁与愤怒,看得出来曾全的情绪在中途已经开始变得非常不稳定。   他遇到了什么事?是什么导致他变成了这样?   是因为与女儿的争吵,还是另有原因?   唐玄伊继续后翻,字迹也愈发潦草狂躁。   指尖夹在某一页时忽然停下了!   唐玄伊因看到什么表情变得极为凝重。   他将笔记推到火烛下,仔仔细细地重新看笔记上的一行字。   ——触犯它的,都将死去。   这几个字不像前面那般缭乱,是苍劲有力且郑重的。   是一种警告,或是一种绝望。   从这页往后,笔记上成为了一片空白,再也没有一个字。   轰隆——!   外面打下一阵巨大的雷声,将唐玄伊的脸庞耀出了几分苍白。   “什么人?”唐玄伊忽然抬眸看向议事堂的窗子,觉得好像就在方才那一瞬有什么影子在外面晃动。   唐玄伊眯动长眸,合上笔记推门而出!   雨水坠落,一片接着一片,声音震耳欲聋。   但除了雨水之外,议事堂外没任何人的踪迹。   轰隆——!   又是一道闪雷落下,再度照亮了唐玄伊冷漠的侧颜,也让他多了一分警惕。   正要回身查看,一些细碎的踏水而来的脚步声又将他的思绪拉回。   一名穿着蓑衣的大理寺卫士快步跑到唐玄伊面前,边喘息边说道:“大理,刚才接到里坊金吾卫报信儿,在一间民居中又发现一具与机关人相关的尸骨!”   “又一具?”唐玄伊右眉微挑,“传我的命,让金吾卫迅速包围现场,尽可能地将现场遮上,莫要让这场雨把证据都冲没了!另外叫上王少卿,我马上出发。”   “是,大理!”卫士接命离开。   唐玄伊看向仍在咆哮的雷雨。   看来这场雨,并不打算罢手了。   ……   半个时辰后,唐玄伊、王君平与一种大理寺卫士集中在了安邑坊的一间民居中。   此时的雨虽然没有方才下的那般剧烈,但仍旧淅淅沥沥,像是斩不断的棉丝。   沈念七打了个哈气,用力揉揉眼睛,刚才睡得好好的,听说发现了一具尸骨,结果就这样从被窝里被人喊了起来。抖擞下精神,紧忙踏着小步跟着进了房。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沈念七蹙眉,这个味道不像是放了很久的尸骨,而是全新的命案。   果不其然,才走了三步,就差点踩在了血泊里,因着这潮湿的天气,血液凝固却未干。   屋子十分凌乱,东西东倒西歪,像是有挣扎过的痕迹。而在血泊的正中央,则是一具到处都是血痕的机关人。由榫卯拼插的缝隙中还在源源不断地向下渗着血,最早渗下的已经几乎干涸,新血又覆盖上一层继续朝下蔓延。   这次王君平不呕了,可是眉心蹙得很紧,“大理,看起来……这具壳子里的不一定是一具纯粹的骨头了。”   唐玄伊也有这种预感,先观察了一圈机关壳的外层,发现上面有几个酷似手的指印。之所以说是酷似,因其并没有人类手指指腹下压时的缓冲,而是一种冰冷器械样的整整齐齐的痕迹。木壳周围的血泊里有奇怪脚印若隐若现,与壳子上的手印一样。   等待画师以最快速度将机关人及现场记录,唐玄伊戴上手套,亲自拿工具对准机关人壳子的缝隙,用力撬开。   先前从缝隙中挤出的血液终于有了更大的空隙,一下就从旁边流出。   待壳子完全打开,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正如所有人预见的那样,壳子里确实躺了一具尸首而非尸骨,但是为了能将他塞进机关人中,浑身上下多余的人都被削下了一圈。唯独留下了一张因恐惧而狰狞起来的脸,那是一张让人只要看一眼就忘不掉的表情,仿佛是身处地狱时才会看到的表情。   王君平下意识撇开头,不愿继续直视。   “看来,这次不用验骨了。”沈念七也跟着说道。   不过唐玄伊的重点却并未放在尸首本身,而是看向了木壳盖子的里面。   正当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骚乱。   “让我进去!!”   声音虽没打断唐玄伊的专注,但王君平却蹙起了眉,在大理开口前快步来到门口。   “怎么回事!”话音刚落,王君平就愣了一下,“咦,您、您不是……”   是昨天刚刚因为曾全而暂时洗脱嫌疑,从大理寺放回的兼爱阁阁主向子晋。   “里面的人是兼爱阁的学徒!”向子晋一字一定地说道。   屋内唐玄伊闻声,视线向外瞥了一眼,扬起指尖示意放行。   得令后,向子晋带着另外两名学徒匆匆步入屋内。   但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个场面无疑是可怖的。   向子晋临到门口脚步顿停,半晌,才缓慢而小心地走入。但在看到壳子里那具尸首的面容时,向子晋的谨慎都被瞬间打破,双眼瞪大,“罗轩……”   唐玄伊将视线从壳子上挪回,问道:“向阁主确认他是兼爱阁的学徒吗?”   “怎么可能不确定!”向子晋情绪有些不稳,扑上前来到机关壳,整张脸都涨红,“是谁,究竟是谁竟然下这么狠的手!!”他攥住双拳,无言锤了一下机关壳边缘,可一抬头恰好对上什么,向子晋的神情忽的一变,像是有那么一瞬出了神,但下一瞬他又将视线挪开,方才无比悲伤的情绪开始变得漫不经心。   唐玄伊一面摘着自己的手套,一面悄无声息地将向子晋的这个表情纳入心底。 第109章 反咬   半晌,向子晋起身,肃穆而沉重地说:“大理,请您一定要抓住凶手,还我兼爱阁一个公道!”   “这是自然。”唐玄伊回答,视线却留在了机关壳之上,“只要您把之前没说的,都说出来。”   向子晋微愣,眼底划过一丝波澜。   ……   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兼爱阁待客的正堂里却死寂一片。   向子晋望着案上放置的那杯茶久久没有开口,唐玄伊独饮,也没急着开口。   他看得出,向子晋还在做着某种挣扎,原本罩在向子晋身上的一层外壳已经开始碎裂,究竟是从外面打破,还是向子晋自己从里面拱出来,不过是一个抉择,结果没什么区别。   他尚还有些耐心,所以静静等待。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向子晋先长长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双目多了一丝凛光,寒得人害怕。   “有一件事……向某确实隐瞒了唐大理,如果当初说出来,也许今日就不会再害了人命。”说到这里时,向子晋的表情是黯然而悲痛的,“罗轩是个实力出众的孩子,做什么事都耐心仔细,只是父母早逝,一个人住在兼爱阁附近的房子里。他自小独立,是我看着长大的,原本向某还打算将他引荐给陛下,但后来……因为一件事,轩儿便与我产生了芥蒂。”向子晋抿抿发干的唇,“是因为那个人。”   “那个人?”唐玄伊重复。   向子晋点头,“是那个人……机关匠人,曾全。”他顿顿,“早前向某已经看到大理寺贴出的抓捕令,某早该知道,在大理寺面前隐瞒这些事根本都是无用。但我也只是出于对老匠人的信任和尊敬……现在我都说,全部都会说出来。”   “那在向阁主看来,曾全是个怎么样的人?为何向阁主会猜测凶案与他有关。”   “首先当然是因为轩儿与曾全曾有过过节,当初我引荐曾全进兼爱阁制作当时一批机关人时,轩儿就带着几名学徒劝过我,说曾全性格乖张,很有可能会惹出麻烦。但我不信,仍旧让曾全去做这件事。过后就有了让兼爱阁上下人心惶惶的那具自己消失的机关人。这件事相信大理已经知晓了。”向子晋无声叹口气,“曾全……他手艺确实高超,而且有其他匠人不曾有的精细,无疑是个奇才。但说句良心话,曾全这个人,真的很难相处,纵使是我也与他说不上几句话。跟他在一起……确实感觉不舒服。当初来兼爱阁时,他无视规矩,想要的东西随便拿,不喜欢的人直接就会上手打。而且嗜酒如命,嘴巴也很不干净。如兼爱阁学徒们所说,这里没有人喜欢他。我不相信机关人会自己杀人,曾全一定就是背后操纵机关人的凶手,而他,也有这个本事。”   “您有几分把握认为曾全是凶手?”唐玄伊最后问道。   这一次,向子晋没有半点犹豫,冷漠而直接地回答道:“十分。”   唐玄伊刚要去拿茶杯的手悬停。   忽然觉得哪里有些动静,唐玄伊视线无声无息地瞟过正堂屏风下面的缝隙处,看到了一双脚足。   他唇角微动,慢慢将手收回原处   ……   不久,下了一夜的骤雨终于伴随着长安城的晨钟消散了。空气中的潮湿转为一抹雨后芬芳,清新得仿佛只用一夜便将世间一切污秽都冲刷干净。   大理寺往生阁正弥漫着沈念七最不喜欢的味道。   是来自尸首的气味,而非尸骨。   关于这具新尸首的检验,沈念七是不情不愿的,所以也就由潘久来主刀,沈念七替他记录过程。。   验尸结果,没什么意外,人正是罗轩,并没什么奇怪的手法换脸什么的,身上的伤痕也很简单,头上有撞击痕迹,目测是打斗留下的,致命伤是一斧子重重砍到后脖颈。这一斧子皮开肉绽,这力道,不用验骨也知道在骨头上留下了什么痕迹。   笔记落完款,第一次挑大梁的潘久已经累得双眼泛红。   沈念七咬着笔根从头到尾扫一眼自己的记录,颇为满意。   后来听说去兼爱阁进一步询问的唐卿终于返回了,念七便兴冲冲地将这份结果拿到议事堂。   进去的时候,唐玄伊正在坐在席上看铺了一地的画纸,上面是画师绘制的现场细节。   沈念七将验尸结果放在所有纸张的最角落里,简单说了几句汇报的话。   唐玄伊没有回应,似正想什么想得出神。   沈念七像往日一样不愿打搅,奈何刚一转脚,反倒是唐玄伊现在沈念七身后开了口。   “沈博士,依你看,向阁主是个怎么样的人?”   “向阁主?”沈念七机械地将身子扭回,脑子一转,“今日这起命案与向阁主有关吗?”接着又深感兴趣地凑到唐玄伊身边道,“是不是在兼爱阁有什么收获?不妨说来听听,让我也跟着分析分析。”   “嗯?”唐玄伊俊眉微挑,浅笑,冷峻的脸上写着一副“沈博士分析案情?怎么可能?”的表情。   念七撇嘴,双腿盘坐于席,闷哼了一声。   唐玄伊被她的神情逗出一抹晨光下俊雅的浅笑,美得让沈念七出了个神儿,但紧接着又回归了最之前思索案情时的肃穆。   “方才去兼爱阁,向阁主将之前没说的事,大致都说了。”   “向阁主不想再袒护曾全了?是因为爱徒之死,所以自责吗?”沈念七觉得可以理解,甚至表示同情。   可唐玄伊却没完全认定念七说的这件事,只回应道:“向阁主是这么表现出来的。以此为契机,向阁主道出了有关曾全的事,这一次与先前态度截然不同,直指曾全是凶手。但正是因此,坚定得让人怀疑。”   “唐卿的意思是说,向阁主突然反口称曾全是凶手,也许爱徒之死只是个借口,实际上另有原因?”   唐玄伊将面前从现场绘制的图,以指尖一张一张挪开到四面八方。   只留一张,置于念七眼前。 第110章 畏惧   念七狐疑地看向唐玄伊,然后看向那张纸,纸上应该是方才在案发现场,画师从机关壳上摘下来的线索,是血红色的三个字。   唐玄伊指尖拿起地上的纸,将其举在眼前。   “人第一反应的表情,往往比眼泪或语言,更加真实。”   晨时微光从纸背上透过。   “假冒者”三个红字,叠出了刺目的颜色。   念七紧缩眉心,但一瞬间,五官舒展。   “也许,向阁主……在畏惧着什么。”   唐玄伊笑而不语,眼里流过一丝冷光。   “另外还有一件事。今日我在兼爱阁的时候,发现有人藏在屏风后面。是一个穿了长靿靴的人。”   “长靿靴?那不是只有公卿才穿的吗?”沈念七蹙眉,“这件事不会牵扯到公卿吧,那就麻烦了。”   “公卿倒还好,关键有一个人,我不知道在这件案子里扮演着怎么样的角色。或者说,是否与他有关。”   沈念七偏头,思索唐玄伊说的人选,眉心一展,“你说的是……子清道长?我记得他在赏花会时还替陛下挡了一箭。”   “正是因为挡了一箭。”唐玄伊沉声接道,“这个人,一向不容易被摸透。我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很奇怪。当然不仅是挡箭这件事,整件案子都让我有种站在迷雾里的感觉。明明凶手很可能就在眼前,但我的本能告诉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就像是我们看到了一棵树苗,却无法确定下面是不是盘了一片扯不断的根。”   议事堂外传来了阻拦的声音,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不停在喊。   “我要求见大理,让我见大理!!”   唐玄伊与沈念七交换下视线,放下纸起身走到议事堂门口。   “什么事?”   且见面色如纸的曾又晴,一改往日凄弱的形象,坚定而憎恨地喊道:“大理,民女听说兼爱阁阁主要指认我父是杀人凶手!这是诬告!大理明鉴!兼爱阁一向与我父没有往来,突然让我父做一批机关人,这是早有预谋的!!我父不过是兼爱阁的替罪羔羊,甚至有可能如此消失是被兼爱阁先一步杀人灭口!大理,您要给我父主持公道啊,大理!!”   曾又晴一下又一下地在地上磕头,白皙的额头上很快便见了血。   沈念七快步前去搀扶,却无法阻拦曾又晴地决心。   唐玄伊什么也没说,只是眯着眼睛,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   夕阳西下,斜晖明目张胆将金黄铺洒在大理寺议事堂的中央,但不知何时,它又像是退场的舞者,踏着柔软的步伐,悄无声息地褪去。   唐玄伊坐在案前,几乎一整天都没特别的动静,眉心紧锁成一个“川”字。   当他再抬眼时,天色已经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空气发寒,凉风落在皮肤上还有些莫名刺骨。   这让唐玄伊不由想起在曾全笔记上看到的那几个字:触犯它的,都将死去。   触犯?何为触犯?谁来执行?怎么死去?   曾全在恐惧什么,向子晋又在恐惧什么?   直觉告诉他,此刻所有的命案,不过都是流于表面的冰山一角。还有更深,更沉重,更可怕的事还在等着他。   那种身处迷雾的感觉愈发让自己透不过气。   堂里,许多穿着孝服的机关人尚还立在议事堂的左右,此时的它们都像是变成了活生生的人,正用着一种诡异而嘲讽的眼神死死凝视着坐在案前的唐玄伊,若仔细辨析,说不定也可以从那些被榫卯拼插而成的口中,听到锐利的尖笑。   唐玄伊长长吐了口气,撑着额头的手随意坠在案上,发出了“砰”的一声响动。回荡在堂中,却让这逐渐被暗色吞噬的屋子显得更为死寂。   唐玄伊没急着点灯,起身想要出去换换脑子,以保持最清醒的状态继续思考。   他双脚踏在大理寺议事堂外的青石板上,感受着仿佛可以深入肌肤那冰凉凉的温度。缝隙里还残留着昨夜大雨留下的积水,一脚踏开,变得模糊不清。   走着走着,忽见一处有亮光的房子,仔细再一看路,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往生阁的地界。   最近一遇到困惑与迷茫的事,似乎总会不由自主的来到此地。   不过今日唐玄伊却没进去,而是站在不远处的树下顺着敞开的门往里看着。   沈念七正仔细地检查着黑曜石尸骨台上的几具已经处理好的骨架。认真严肃的样子让人无法联想到平日里她的俏皮与不正经。   平日在别人看来,也许他心思缜密,什么问题都能顺利解决,殊不知,他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也会有想不通的时候,反倒是沈念七……   就这样放空一下吧。   唐玄伊心情稍微转好,索性双手交叠胸前,慵懒地倚靠树下,就这么好好地看着里面忙碌的人儿。   望着望着,唐玄伊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尤其是在见到念七没耐性地用手挥动苍蝇,最后还对这些蝇虫发脾气的样子,不由弯起唇角,浅笑出声。   “念七,念七,阿七……”他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回忆起了在岭南时,唤她做夫人的时光,心中流过一丝暖流。   进去看看吧。   唐玄伊对自己说,然后朝着往生阁正门走去。   熟料才走了不过两步,身后树叶突然没有来地开始响动,一阵不小的风也将往生阁的火烛吹得到处乱飘。很快,潘久就将往生阁正门关上了。   唐玄伊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没前进的趋势,也没后退的打算。   深紫衣袂被寒风吹起一抹弧度,墨眸轻侧,以余光望向身后不远的地方。   树枝开始摇曳,夜风也开始呼啸,整个夜晚的气氛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截然不同。   便是在一阵狂风吹来之际,一抹剑光忽然刺在唐玄伊的眼前! 第111章 暗杀   唐玄伊虽然视线恍惚,但也迅速反应过来,向后弯腰避开了关键性的一击。当他再一起来时,周围一切都静止了,似乎方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前方树丛,多了几分晃动。   唐玄伊眸子一眯,即刻朝着那边追去。   那鬼魅般的的东西不再与唐玄伊交锋,像是急着逃走一样,开始到处乱窜,然后索性冲出大理寺的墙垣,又过了几棵树后,消失不见了。   从始到终,唐玄伊都没见到人影,仿佛真的是见了鬼一样。   可刚静默了片刻,东面的树又开始晃动了,看样子那个东西是朝着东面逃走了。   唐玄伊刚要追去,却在下一刻停了双脚。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起初这个“入侵者”只是对他施以一次攻击,像是故意暴露自己,接下来就开始逃走。但若真心要逃,刚才在他寻不到它行踪时,它大可以耐心等他离开再出现,为什么又故意晃动树枝做出这么大的动作?   唐玄伊迅速回头看向一路赶来的路线,一个猜想渐渐成型。   “把我引离大理寺……”唐玄伊低喃,眸子一颤,“不好——!!”   唐玄伊回身迅速返回!!   ……   伏在案上正在打瞌睡的潘久冷不丁地被一阵冷风吹醒。   他揉揉困乏的眼睛,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刚刚关好的门又被风给吹开了,他看向仍在专注于检验每一具尸骨细节的沈念七,见她尚没被这股寒风打搅,松口气,起身重新关门,顺便说着:“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自从开始查办这起机关人的案子后,风雨不测……当初跟随杜大夫的时候,每遇人命也会如此,不知是赶巧了,还是苍天正望着凡间。”关紧门,潘久又打了个哈欠,眼睛里布满血丝,“沈博士,要不去休息一下吧,这么连着来,身子会受不了的。”   沈念七确实也有些疲惫,因带着手套不大方便,遂用小臂揉揉眼睛,“我没事,之前你验尸的时候我补了一觉。”一顿,看向潘久,“阿久,你先回去睡一会儿吧,等天亮了再来接我的班!”   “可以吗?沈博士?”潘久不太想走,“总觉得,不太放心。”   沈念七眼睛一横,右手对着门外摆了几下,“沈姐姐又不是小孩子,况且这里可是大理寺,有何不放心的。”   潘久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就是不太想走,可是沈念七都已经下了赶人令,也不好死皮赖脸地留在这里,于是叹口气,抿着嘴点点头。   “那……阿久先回去休息,天一亮就过来!”潘久说完,又稍微收拾了下旁边的东西,然后才磨磨蹭蹭地走了。临门时特意将门关紧,怕到时候再松开。   沈念七听见动静不由笑了下,实在是觉得潘久像是自己的弟弟,可爱的紧。殊不知自己在潘久眼里反倒是个比他更孩子的孩子。   往生阁久违的就剩下沈念七一个人,她又将注意力放回骨架上,她总是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所以正从头骨开始,一具一具向下检查。但是从刚才的结果来看,这几具尸骨并没什么特别的。   沈念七蹙眉,甩甩头,端起了一具尸骨的手骨。   好像有什么东西。   沈念七眼睛忽然一闪。   她砸吧几下嘴唇,揉揉眼睛定睛再是看去……   “这是怎么回事……”念七喃喃自语,又端起其他几句尸骨的手骨,眉心锁的更紧。   她用力眨下眼,准备再更加仔细看看。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不知从哪个缝隙窜了进来,“嗖”的一下就吹灭了屋中的火烛,登时将往生阁变得一片漆黑。   沈念七倒吸口气,这刚要看东西就给她整了这么一出。努了下嘴,摘掉手套,摸黑要去重新点燃火烛。   她的手先摸过案几……有头骨模子、几本书、工具袋……然后摸到一个方盒子,沈念七愣了一下,后来想起这是花会那日向阁主送的小机关人。   小机关人她记得一起放到大理寺库里做检查了,什么时候提回来的?   沈念七想不起来,但比起这个事,她更关心方才在尸骨上的发现细微线索。于是继续往旁边摸,但很快便摸到了案几边缘。   “火烛不在这边吗?”沈念七的眼睛稍稍习惯了夜中视野,一扭头,瞧见因风吹、所以被潘久摆放到对面一个小台子上的火烛。   沈念七记起潘久好像提了一嘴,只是自己没记住,遂摇摇头,去那边重新点火烛了。   沈念七找出抿子,吹了一下,上面泛起些火光。   火星刚要触碰烛台,像是莫名有种异样的感觉,于是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沈念七抬起眸,慢慢回过头去……   清瞳中映出了什么东西,且正悄然吞噬她全部的视线。   ……   唐玄伊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大理寺。   “所有人听命,立刻加强防卫!通知王少卿检查储存证据以及卷宗的仓库,通知秦少卿加强曾又晴的防护!”   “是,大理!!”众卫士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却第一次见到大理神情如此紧绷。   唐玄伊边说着,边片刻不停地朝着往生阁方向赶去,甚至到后面连身份也顾不得快步跑了起来。   “千万不要有事,千万……”唐玄伊口中一遍遍低唤,可是那种不好的预感已经深入到他的骨髓。   很快,唐玄伊便赶到了往生阁,但是往生阁内一片漆黑,里面传来接连不断的声响。   唐玄伊心口一紧,流星大步推门进入!   一颗暗器恰好飞来,唐玄伊即刻拔出佩刀挡在面前挡开了暗器!   他快速避到遮蔽处朝源头看去。   兼爱阁的机关盒!   “这不是向子晋送的机关人吗?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记得在命案后机关盒已经被收缴。   唐玄伊先寻沈念七身影,无果,周围凌乱一片,许多东西都被连续射出的暗器损毁,黑曜石台上的尸骨也消失不见!   他心中一沉,起身便跃向机关盒,扬刀一横,机关人当即粉碎!   一切的躁动在一瞬间陷入死寂。   唐玄伊喘息着看向周围。   “念七、念七……”   唐玄伊低唤着,视线迅速游走在地上的每一个角落里,忽的一停。 第112章 理智   他快步走去,见到沈念七无力地躺在地上,白色衣衫上染着血红,像是死了一样。   “念七……”他再度唤了一声,却没有平日的回应,唐玄伊迅速弯下身查看沈念七的伤势,结果在她的心口处看到了一个被暗器所穿的伤口。血仍旧止不住的往外冒。   唐玄伊抱住沈念七,掏出丝绢挡在伤口上帮沈念七暂时止血,又唤了几声,可念七仍旧没有任何回应。   这是第一次,唐玄伊感觉到浑身发冷,脑子一片空白。   “来人!来人!”唐玄伊喊了一声。   两名大理寺卫士迅速赶到,进到房中皆是一惊!   “快叫潘久,叫潘久过来!!”唐玄伊用仅存的理智交待道,然后像是发泄一样吼道,“快!!!!”   两名卫士也都傻了,接命后迅速离开!   唐玄伊坐在血泊中,紧紧拥着念七,冷峻的脸庞渗透着抑制不住的怒意。   ……   大理寺后院的房间里,水声点点。   潘久将沾满血的手在铜盆中轻轻沾湿,红色如花,无声无息地在水中晕开。   “大理,已经处理完伤口了,沈博士应该是发现有暗器,所以闪避了致命一击……但因为失血过多,所以沈博士还不能马上醒过来,需要给她一段时间。”他站起身,擦干手,小心端着盆子站在一侧。   唐玄伊靠床而站,听到沈念七尚无性命之忧,悬在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在地上。但他的注意力仍旧无法从沈念七身上移开,血液里汹涌翻滚的情绪也仍旧无法平息。   潘久知道此刻已不适合在场,于是于唐玄伊身后弯了下腰,踮着步子离开房间。   关上门,只有一抹晨光,松松懒懒地缠在唐玄伊染血的紫袍,与没有任何动静的沈念七身上。   唐玄伊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向念七,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精力旺盛的小女人,也有如何安静的一面,但是这样的安静,却让他害怕。   不由想起道林之前质问他的话:如果你心爱的人倒在你面前,你又如何保持冷静?   唐玄伊缓慢坐于床边,修长的指尖拂过念七苍白纤瘦的小脸儿。   “如果你就这么不见了,我要怎么办?我还能……坚持我的路吗?”唐玄伊苦笑一声,其实在看到她倒在血泊里的那一瞬,如果面前的不是机关人偶,而是一个嫌疑人,也许他真的会丧失理智动手杀了他。   这种感觉是他不曾有的,疯狂而愤怒。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指尖向下拂过她冰冷的小手,攥住,且在慢慢用力。   好像突然明白了曾听人说过的一句话,只有真的要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那个人对自己的重要性。   原来,不知不觉,他习惯了她在他身边的爽朗笑声,习惯了被禁足时她发的小脾气,习惯了她在提到感兴趣的事情时双眼泛出的光,也习惯了她总是冷不丁对他述说真情时的动人一刻。   不,不是习惯,而是喜欢,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喜欢着她的一颦一笑,而现在,他知道,她对他来说,已经不仅仅是那么简单的存在。   只要能醒来,只要能醒来……   他会答应她的一切请求。   无论是京城她最喜欢的阿婆清,还是她最喜欢的糕点,亦或是……他。   他的余生,他的一切。   他下意识咬紧后齿,脑海里似乎已经没有了任何关于案情的事,他倾下头,将他的眼靠近她冰凉的手背,喃喃唤了一声:“念七……”   ……   下沉,下沉……似乎正有一条锁链紧紧缠住她身体,然后一寸寸地将她拽下冰海深处。   她经历过的一切痛苦,似乎都在这一刻涌出心底,强硬地拔开她的眼睛,让她去看,让她再经历一遍。   嘲讽、唾弃、鄙夷、驱赶、同情……   她所听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咒语一样,在她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飘过。   世界的所有颜色,都在不知不觉的褪去。   “不要,不要……不要回去……”她痛苦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闪耀流光的海面,可她离明亮的距离还是愈发遥远,海底冰冷而黑暗,像是一张要将她吞噬的巨口,不给她任何翻身的机会。   当她再度睁眼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一个破败的村落中。   周围都是灰暗的,行人匆匆,没有任何一个人为她停留。   年仅十岁的小身影站在人群中央,头发凌乱,衣衫褴褛,眼神毫无光辉。   难道她以为她所拥有的,才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难道这里,才是现实?   周围没有人看得到她,听得到她。   她不被人关注会是她的不幸吗?   不,她是幸运的。   因为如果人们为她而停留……   这个世界似乎在响应着她,就在她心中刚刚说出这句话后,周围人突然停下脚步,然后将全部目光集中在她小小的身上。   “好可怕……”   “是被诅咒的孩子。”   “竟然从坟墓里爬出来……”   “是鬼的孩子!”   “你看她手里拿着什么?是骨头,骨头!她竟然喜欢这么恶心的东西!果然是鬼!”   窃窃私语变成了明目张胆的谩骂,人们脸上不再是漠然,转为了一种更为极端的厌恶。   ——我真的被诅咒了吗?   ——坟墓……我是从那里出来的吗?我的母亲是谁?为什么师父没有告诉我?   ——鬼,是鬼吗?   ——骨头……这是不好的东西吗?可是,师父说这是我睁眼时手上攥着的唯一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拿在手里?   一块石头突然搭在了她的脸上,划破了她脸上稚嫩的肌肤。   “滚出去!!!恶鬼!”   话说着,一连串的石头降临到了她的头上。   鲜血,一滴一滴地流下,落在了她苍白的手心。   为什么连痛感都消失了,也许,她真的是鬼。   现在她该做什么,像个可怜虫一样躺倒在地人人欺凌,然后过着悲惨的一生吗?   不,绝不!   就算为此毁灭一生,她也绝不要做一个可怜虫!   她蓦然抬眸,黯淡的眼底映出一片如火般的仇恨,弯下身抓起一块石头,直接朝着前面人的额头上砸去!   ——不,不要!!!   被困在小身体里的灵魂开始呐喊,却根本阻拦不住那从身体里满溢的悲伤与愤怒。   然而就在石头即将落下的一刹,她纤细的手腕却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紧紧抓住! 第113章 预谋   “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那双手再一用力,折下了她手中的石头,令她身子不稳跌倒在地。   她茫然地抬头望向阻拦自己的人。   他站在阳下,面容被光芒遮挡,但她看得出,是一名大约十六岁面容冷峻漂亮的少年。   意外的是,看到她仓惶的表情后,少年非但没像别人一样指责她,还弯下腰仔细检查她额角的伤。   “需要包扎一下,不能流太多血。跟我来吧。”他说罢,有点霸道地将她从地上扶起,并弯身捡起掉落在地上那块人骨,“这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吧。既然重要,就要抓紧,别丢了。”   他拉着她的手,转身带她一起去医馆。   路途虽短,对她来说却像是一场绚烂的梦境。   她第一次感觉到师父之外的人的体温。   他的手比她大很多,可以将她的手完全包住,有点凉,但很有力,不容她拒绝。   呵……这个人,要比师父霸道的多。   不知不觉,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变成了一片混沌而美好的七彩颜色。   眼前只有他的背影。   她只是跟在他身后,是被他带出黑暗地带的幸运者。   她知道,这一切也许对他来说,只是一时的怜悯,但对她来说,却是一种救赎。   于是终于不再忍耐,她鼓起勇气问道:“你、你是什么人?我以后也可以找你吗?”   前面少年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双眼闪着璀璨的她。   半晌,他点头,从脖子上拽下一个滴水玉坠,放在她的小手上。   “长安,怀化大将军府,唐玄伊。拿着这个,来找我。”   他说完,笑了一下,松开她的手,转头离开了。   他的身影逐渐消失。   她慌张地扬手想要抓住他,却扑了个空,只能紧紧攥住他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提醒她一切都不是梦。   “我马上就要回师父那里了,不会再留在这里。如果,有朝一日我再回到这里……我一定会去找你,只是,你还会记得我吗?”她垂下眸,“大概,不会吧……因为,你从未问过我的名字。”   她双手攥住滴水玉紧闭上眼,一滴眼泪,落在了滴水玉上……   “没关系,就算你不记得我,我也要去你身边!总有一日,你会想起我。就这样……约定了。”   ……   唐玄伊正为念七拉上被子一角,指尖刚收回,忽然碰到了她眼角滑落的一滴泪。   唐玄伊微怔,“究竟做了什么奇怪的梦,又哭又笑的。”   他替她拭去泪水,指尖脱离时在她唇角弯弯的弧度上停留了片刻,望着望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他又看到她脖颈下挂着的那个冰蓝色的滴水玉,忍不住再一次地将它托起来看。   这次与上次看不同,似乎有什么支离破碎的片段从脑海里闪过,但终归还是太久远了,远到让他连个模糊的记忆都没有。   “这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吧……是对你很重要的人送的吧。”唐玄伊喃语,心里鼓动着一种莫名的情绪,随后他又将其放回,重新将被角拉好。   这时,一名卫士入门有事要报。   唐玄伊先做手势示意噤声,而后跟随卫士一同离开房间。   关了门,唐玄伊才重新问道:“什么事?”   卫士回道:“回大理,王少卿让卑职来报,机关人已找人拆解完成,可以开始进一步调查了。”   唐玄伊眸子眯住,方才的轻柔在一瞬变得凛冽。   “告诉秦少卿,我马上就去。”他顿顿,视线落在房间里,“找几个亲近的人在这里守着沈博士,沈博士一旦醒了,无论我在做什么都没关系,立刻来报。”   “是!大理!”卫士回道。   ……   “大理!”   “大理。”   唐玄伊踏入议事堂的时候,王君平与秦卫羽都已经恭候多时。   议事堂正中央的案几上,摆放着拆解完成的小机关人盒子,细碎的零件散落一桌,所有东西都是小小的,任谁也看不出这个东西曾经抱有那么大的杀意。   不过因为昨夜不可避免的破坏,里面已经有很多东西已经坏损,尤其是最外层的木片,几乎每一片都可以看到被切碎的痕迹。   一看到这些,唐玄伊就想到了昨夜沈念七倒在血泊里的样子,冷峻的脸上无疑添染一抹怒意。   他倾下身,双手撑在案几上俯视这些碎片,可以看得出,这些东西并非像大机关人那样需要水和风力的驱动,里面有一些宛如拧绳一样的东西。驱动前,应该是需要一些简单的人力进行扭动,这样才能将力源储存。   “这东西不是应该在库里?为何会出现在往生阁?”唐玄伊问道。   王君平摇头,“卑职也想不通,外人很难进入到库房,库房里还有曾经机关匠人设计的一些机关,没有大理寺人的‘钥匙’,别说进不去,就算进去了,出来也都是一堆白骨。”   唐玄伊眸子滑向秦卫羽。   秦卫羽明白,遂主动报道:“那只鬼卑职一直派人在盯着,人昨夜一直在大理寺,没有任何动静。最近也没有动静,卑职觉得他和这件事无关。”   “我另外吩咐的那件事呢?”唐玄伊又问。   王君平点头,“已经调查完了。”他弯下身拿出一个大包裹,放在地上摊开,里面全是一堆简单的机关块,所有东西挤在一起,像是一对木渣子。   唐玄伊将其拿起,“这就是放在树上的东西?”   “是,大理,这个是预先藏在树里的机关,昨夜有人在远处操控这些小机关,为的应该就是将大理引出大理寺,卑职在东面树丛也发现了很多。卑职猜想,原本制作这个的人打算将大理引向更远的地方。他大概没有想到,大理会这么快就意识到是陷阱,突然返回了。”   唐玄伊指尖一松,将其扔回了木堆,“昨夜的这场暗杀,是早就谋划好的。”   “而且,卑职斗胆猜测,谋划整件事的人,应该知道大理会去往生阁,且往生阁平日并非机要重地,再加上沈博士不喜欢拘束,所以驻守卫士不算很多,所以才特意选在往生阁布局。”   “这个人,对大理寺,应该有些了解。”唐玄伊的眼神骤冷。 第114章 定罪   一时间,在场的人都陷入沉默,那是种回忆式的沉默,也是一种毛骨悚然的沉默。   大理寺里面的某一个地方,一定出了问题,什么肮脏的东西,正躲在暗处,一点点渗入进来。   “现在最重要的是沈博士。凶手本可以同时取走曾又晴的性命,之所以冲着沈博士去,说明沈博士也许手上有什么比曾又晴威胁更大的线索……如今骨架也消失了,只有等沈博士醒来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话说着,秦卫羽发现唐玄伊的视线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案几上的那些装置中,似乎是瞧见什么奇特的东西。   “大理?”王君平也唤了一声。   唐玄伊扬手止住两人的话,一点点俯下身仔细看向案几上的零件,指尖捏起一颗很圆的木珠。珠子中间有一个穿透的孔眼。   “这个东西的处理,与其他的不同。”他将珠子放在掌心托起。   王君平与秦卫羽一同看去,其他东西都是普通木色,而这颗珠子明显经过加工打磨。   “这不是机关人里的东西?”秦卫羽恍然。   “难道是经过手的人掉落的?”王君平也猜测道。   唐玄伊将珠子转了一面,看到珠子一处很不起眼的地方刻这一个有点像字符,又有点像画的东西。   他思忖半晌,忽的将珠子交给秦卫羽。   “去确认一下,秦少卿。”   秦卫羽微愣,低头看向珠子,明白了唐玄伊的意思。   ……   “沈博士……沈博士她没事吧!”   秦卫羽刚一进入曾又晴的房间,曾又晴就匆匆到门口来迎,她面生倦容,明显也被昨夜发生的刺杀事件影响。一双眼睛不安地望着秦卫羽。   “沈博士还没醒。”   秦卫羽没多说什么,悄然将缠在自己手臂上的曾又晴的手拂下。   “那……”曾又晴察觉到秦卫羽有话要说,显得茫然而紧张。   秦卫羽将方才的那颗珠子摊在曾又晴的面前,“这是王少卿昨日出门时找到的,看着做工很细致,上面的有点像‘曾’字,所以让我来与你确认一下,不知你曾见过这颗珠子吗?”   秦卫羽刻意回避了珠子的具体由来。   “珠子?”曾又晴困惑地将珠子拿起,将其转到有字符的一面,脸色倏然一变,“这、这是在哪里找到的!!”她面露狂喜,“这是我父亲特殊的刻字啊!是‘曾’字,确实是‘曾’字!是不是找到我父亲了,卫羽,你快告诉我!!我父亲在哪儿!”   曾又晴激动地面色红润,一双眼闪着光亮。   然而秦卫羽却没有回答她,神情更加沉重,无声看向了紧闭的房门处。   门外,唐玄伊正闭着眼听着房内的对话,长眸抬开,却并没豁然开朗,反而蒙上了一层比之前更加困惑神情。   “大理,证据确凿,要报给三司刺杀的结果与结论?”王君平在唐玄伊身边小声说。   “证据确凿……”唐玄伊像是在品味这几个字,反复念着。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曾又晴的话,心中的困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有种更加奇怪的感觉席上心头。   太顺利了,所有的证据都取得的太顺利了。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似乎被什么人扼住了喉咙。   明日,又是朝参的日子。   破案时限,愈发见底了。   ……   朝参日,百官朝拜。   关于户部的拨款一如既往是朝参日的重点议项。   最后所有的争吵纷争,终在李隆基的一锤定音下落下帷幕。   结束后,群臣皆从大明宫退去,唐玄伊却被点名留下,前往御书房单独面圣。   皇宫的路与大理寺的路是不同的,那是一种沉重而清冷的感觉,不带一丝人情味,也没有大理寺的黑白分明。但大理寺又在其庇护下存在,最终究为了谁而存活,这条微妙的横线总是被历任大理寺卿穿梭来去。   出神期间,唐玄伊已经走到了御书房的门口。   福顺公公早已候着,一如既往地带着谨慎地笑面迎人,然后将唐玄伊进入御书房内。   关了门,一抹墨香袭来,稍微减退了这皇宫带来的沉闷。   李隆基换下朝参时的衣着,但依旧是一身尊贵的明黄,手执一张大唐与东突厥地图。   稍稍让唐玄伊出乎意料的是,房里不止李隆基一人,还有一位“老朋友”也在其中,正伴着李隆基。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让唐玄伊“挂心”已久的道长——子清。   唐玄伊与子清交换视线,相互颔首。子清脸色尚显苍白,看得出他在紫云楼受的伤还没完全养好。   “陛下。”唐玄伊轻唤。   李隆基见唐玄伊,肃穆的脸上多出喜色,他一向很欣赏唐玄伊。唤来唐玄伊,又说了几句亲近的话语。   今日召见的缘由,唐玄伊再清楚不过。   寒暄没几句,果然便进入了正题。   “唐卿,关于紫云楼刺杀案的事,查的如何了?”   唐玄伊视线滑过子清,不知是否该直言相告。   李隆基看出了唐玄伊的意思,摆摆手,“子清道长不是外人,唐卿但说无妨。”   既然李隆基放话了,唐玄伊也不能再说什么,遂接道:“案子目前有了新的嫌犯,还正在进一步调查。”   “新的嫌犯?”这句话引起李隆基的注意,“也就是说,嫌犯不是向子晋?”   “目前,证据更倾向另一方。”唐玄伊顿顿,“制作送葬机关人的老匠人,曾全。”   李隆基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放下手上东西思索着唐玄伊的话。   “这样很好,向阁主一向对朕忠心耿耿,既然有人企图陷害向阁主,朕也要替向阁主做主……实际上,朕已经没什么耐性了,群臣家眷也需要安抚。朕命你马上将这个叫曾全的人缉拿归案,择日处斩以告慰亡灵。”   李隆基眼中泛出不容拒绝的冷光。   唐玄伊微震,确没想到陛下会突然下令,就像是想马上给曾全定罪。当然,他知,陛下话锋明显偏向于向子晋,想要替他洗去冤屈也在情理之中,再加上为了安抚臣子,必须尽快找来一个人承担罪责,曾全无疑是最适合的人选。不仅有证据,且身份也不涉及朝堂。   若是换了其他人,听到陛下的旨意大概都会举手欢呼,因为如果一旦定了曾全是最后主谋,不但对群臣有了交待,还不用再受时限的压迫,更可以讨陛下欢心。   但——   “陛下,曾全不能斩。”唐玄伊突然开口说道,“至少现在不能。”   李隆基长眸立刻一冷。 第115章 七日   整个御书房的气氛登时渗入了一种无形的寒意,刺的在场所有人几乎牙齿打颤。   “为什么不能?”李隆基问道,声音低沉而冰冷。   唐玄伊退后半步,长揖,“臣斗胆请求陛下不要在期限到来前结束此案,案件尚存许多疑点,若此时结案,很有可能放跑真凶,反而养痈遗患。”   李隆基起身站在唐玄伊面前,“唐卿,你是朕最信任的臣子,你也该用同样的心情来忠于朕……无论,朕要你做什么。不是吗?”   这句话像是一把利刃,忽然抵在唐玄伊的心口。   是忠于陛下,亦或是……忠于天下?   唐玄伊稍稍抬眸望向李隆基,在那双正俯视着他的眼中,看到的是想要驾驭他的霸道。   空气里,开始滚动起紧绷的气氛。   就在唐玄伊启唇欲开口之际,站在一旁沉默良久的子清突然说道:“陛下,子清也同意唐大理的话。”   叮……   在寂静的情形里迸出的这样一句话,就像是割断了正要自己撕裂的绳索,没有任何征兆地带来了一丝不太寻常的转机。   是了,不太寻常。与大理寺有人命债的子清,竟然主动开口替大理寺说话。   唐玄伊直起身,表情未变,心中却增添了一抹困惑。   李隆基亦是,兴许是做帝王已经太久没有尝过被人反驳的滋味,经子清这一提醒,这便收起了方才下意识流露的威慑,放缓了神情。   “朕听说,道长不是与大理寺有甚过节,何时变得如此亲近了?”   子清笑笑,“兴许是经历生死,所以看淡过往。何况,子清本与大理并无恩怨,话都没说上几句。”顿顿,转身走到唐玄伊身边,也跟着长揖,“在这件案子的问题上,子清可以说是最旁观者。大理一向刚正不阿,大理认为案子尚有疑点,其中必有还未解决的谜团。若陛下因为急着安抚群臣家眷认错了主谋,若再起命案,陛下威严恐会受损,不如耐心等待唐大理调查出最终结果。”   李隆基在心底权衡着利弊,最后深吐一口气。   “七日。”李隆基语气稍软,“唐卿,是朕心急了。最后七日,把主谋给朕挖出来。”   唐玄伊再度弯身长揖,“臣,遵旨!”   ……   之后唐玄伊与子清一同离开御书房。   在从御书房到宫门的这段漫长的距离里,唐玄伊无疑要与子清一同走过。   这样的并肩而行,虽不是特别意外,但也不在自己的意料之内。   “方才多谢道长。”唐玄伊主动开口。   子清道长今日面上一直带着和悦之色,听到唐玄伊的道谢,清瘦的脸上挂起了一丝笑容,“贫道只是与大理一样,盼着事情可以水落石出。之前……是大理对贫道误会太深。”   “也许是这样吧。”唐玄伊回道,也摆出了礼待的语气,“说起水落石出……据闻子清道长眼光一向清明,关于这次机关人的案子,不知道长可否为玄伊指一条明路?”   唐玄伊这样谦卑的语气令子清有些惊喜,他笑容更甚,抚了两下花白长须,“清明不敢当,但关于案子,贫道倒是真可以送大理两句话。”接着,慢悠悠说道,“耳罪弥生,急口若悬。”   唐玄伊步子微顿,子清亦停下步子。   “宫门已到,贫道,告辞。”子清颔首,甩过浮尘,欲先一步离开。   可步子一迈,却被身后唐玄伊再度唤住。   “道长且慢……有一件事,想再问道长一下。”   子清花白的眉眼微挑,“何事?”   “很久之前唐某就注意到,玄风观的布料十分奇特,不知是从哪家布庄订下的。下次,大理寺也到了换衣裳的时候了。”   子清闻言,略显紧绷的脸松懈下来,掸了掸衣袍,笑道:“不巧,这是我玄风观自己做的,独一无二。”   “那……真是太可惜了。”唐玄伊露出惋惜的神情。   子清再度对唐玄伊颔首,转身离开。   唐玄伊站在原地,望着徐徐离开的子清,神情一点点沉了下来。   “独一无二。”他念着这四个字,继而又想起子清方才提到的那两句话。   耐人寻味。   ……   “大理,好消息,好消息!!”刚一回到大理寺,唐玄伊就听到王君平夸张的声音,“沈博士醒了!但沈博士现在正在往生阁,情况不大好。”   “往生阁……”唐玄伊忽觉头疼,将最外面的官袍交给王君平,即刻转身前往口中之处。   来到往生阁的时候,沈念七正呆呆站在大门里面望着空无一物的黑曜石台。   因做现场,所以许多东西还散落在地,仅是擦掉了从她身上流出来的血。可血腥味仍蔓延着,让念七觉得陌生而又烦躁。   潘久站在她旁边急的汗直往下流,尤其是见到胸口溢出的血红,整个人和被针扎了似的坐立难安,“沈博士,咱们回去吧,伤口又裂开了!!得赶紧上药!”   “命根子都没了,还上什么药……”沈念七咬牙切齿念着这句话,四下环顾,往生阁真是被糟蹋得乱七八糟,念七嘴一抽,本是苍白的脸,这会儿倒是多了些红,且越来越红。她走上前,不顾伤口地开始检查损失,潘久可是怎么也劝不住了。   恰好余光瞥见正风尘仆仆赶来的唐玄伊,潘久眼睛一亮,喊道:“大理!”   快要爆发的沈念七因听见这两个字,终于缩回了一点怒意,但也笑不出来,绷着一张脸回头看向来人,紧咬唇瓣,又嗖的一下把脸别过去。似乎有点发小脾气似的埋怨唐玄伊应该先救骨。   沈念七这异于常人的逻辑唐玄伊不是没领教过。   “沈博士,赶紧跟阿久回去,这么下去伤口好不了的。”唐玄伊视线扫过伤口,眉心也越蹙越紧。 第116章 邀请   沈念七却无动于衷,沉默半晌,低声问道:“唐卿,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受伤吗?”   “没有。”唐玄伊回道。   沈念七稍稍松口气。   长指握住沈念七纤瘦的腕子,轻拽一下示意离开。   沈念七虽还有留恋,随后还是顺着唐玄伊的力道,被她强行带回了房间。   未时的阳让人变得燥热,铺洒进房间里,炫耀着它刺目的光辉。   沈念七心情低落地蜷缩在榻上,任由潘久帮她换药,待一切都结束,房间终于只剩下他与她两个人。   她一言不发,不哭不闹也不笑,垂着眸紧盯着床榻一角。眼睛里空洞洞没有往日的神韵。   这个小女人是不会藏心事的,这个眼神,任谁都能看出来是在自责。   自责因为自己的疏忽所以导致骨证被盗。   然而,同样的,唐玄伊心中也在自责,包括潘久、秦卫羽、王君平……大理寺的每一个人都在自责,自责自己的疏忽,以至于会让沈念七陷入险境。   可就是因为包括唐玄伊在内的所有人都在自责,所以唐玄伊更明白此刻沈念七的感受。无论他说什么,对她来说,大概都只是一种敷衍。   于是他便也不劝了,坐在榻旁,等着沈念七自己缓过劲儿来,而他则静静在旁边为她吹凉着药博士送来的几方私藏的补血药。   “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还能记起来吗?”唐玄伊问道,勺子碰触瓷碗发出叮叮声响。   沈念七蹙紧眉,一闭眼就是一片混乱的场景。   一切来得太快,快得她有点措手不及。   “那天夜里……我在检查尸骨,后来……因为太晚了,我就让阿久先回去休息。那天好像有很大的风,火烛被吹灭了……”汤药勺子凑近念七的唇,念七乖巧地张嘴喝了一口,然后继续回忆,“我在找火烛的位置,后来摸到了之前向阁主送的机关盒,当时我没在意,但没想到那机关盒突然就开始攻击。幸好我听见声音躲了一下,否则现在就见不到你了。”   唐玄伊舀药的动作略有停顿,因听到念七的话,心里悄无声息地划过了一丝沉重。他不着痕迹地将这丝沉重藏在心底,药勺在碗边上刮了刮,又将一勺药送到念七嘴前。   这次离得八丈远,念七就张开嘴,含住药时,脸色难免一苦。   “在机关人攻击之前,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唐玄伊顿顿,又接一句,“比如,你可知为何尸骨会被盗走吗?”   这个问题问中了念七最关心的事情。   沈念七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索,经过了回忆、困惑、推测这几轮变化,终于多了一分笃定,若有似无地点头,“也许,与那个有些关系。”   唐玄伊长睫动了一下,抬眸对上沈念七的眼。   “‘那’是什么?”   沈念七在记忆里确认着,“在暗器出来之前,我正好在检验这几具尸骨的手骨……发现这几只手上,有一个很细微的联系。”   唐玄伊神情凝重起来,预感也许沈念七接下来说的,不仅仅是刺杀的线索,而是一个不惜弄这么大动作也要藏起来的东西。   沈念七继续说道:“对,我想起来了。几具尸骨的小拇指上都有一道伤,位置深度几乎一样。”沈念七笃定回答,“看起来,像是某种仪式一样,故意弄上去的伤。”   叮……   勺子被轻轻放靠在碗边上。   联系。   唐玄伊眼神愈发深幽。   如果这几具尸骨期间有细微的联系,那么问题就不仅仅是机关人随便挑选学徒报复这么简单。很有可能是凶手为了掩饰什么特别的联系,所以刻意装作漫无目的杀人。   “耳罪弥生,急口若悬。”唐玄伊下意识念起子清在宫里说的八个字。   这几个字着实拗口,沈念七困惑偏头问道:“这是什么?”   “今日朝参,我见到了子清。”   沈念七眼神微变,“子清?”说起来自从紫云楼之后他就一直没顾得上思考子清道长的问题,“这八个字是他提的吗?”   唐玄伊点头,“我也有些意外,今日在御书房面圣时,原本陛下想让我尽快结案,但是因为子清帮大理寺说话,才得以将时间争取回来。”   “子清帮大理寺说话?!”沈念七声音又高了几分,“我没听错吧,子清和大理寺不一直水火不容吗?”   她不过是昏迷很短的时间,怎么就白云苍狗了呢?   唐玄伊一时也参不透子清的立场,所以既不会笃定子清向着大理寺,也不会笃定子清就一定是敌人。   “无论如何,因为之前子清替陛下挡过一箭,所以陛下很顾及子清的想法,也就同意不提前定案。”唐玄伊话题转回,“这八个字是子清临走时告诉我的。八字拆解,合成一字,便是他给我的忠告。”   沈念七拧眉不解,凝眸思忖,“耳急耳急……”眼前一亮,“隐?”   唐玄伊点头,“我想,子清是想告诉我,这件事有隐情。”   “结合尸骨的事……不是不无可能,就看是谁的隐情了。”沈念七说道。   这时,一名卫士前来,将一封信递在唐玄伊手中,说是御史台来人送的。   唐玄伊将其拆开,上面是御史大夫左朗的一封邀请函。   “左大夫邀请你我今夜一同前往左府用膳,简尚书也去,另外还有……向子晋。”   “向阁主?”沈念七想起昨夜那机关盒,心中一寒,“他们怎么知道我醒了?”   “大理寺可是有各方内线的。沈博士已经可以在大理寺内跑来跑去了,谁不知道。但估计也只是邀请,笃定你会因伤回绝。”   “偏不。”沈念七撇着嘴,若有所思地抓起放在枕边的笛子,在指尖上灵活转动几下,“这时候来邀请,总不会是那么简单的吃喝。我沈念七命大的很,无论想杀我的是谁,我都要他知道,我好着呢,好到现在就能去风花雪月了。”其实她最想去的理由,是因为不想让唐卿与左家小姐独处。她心中有些焦躁,担心唐玄伊不让她去,她又不好将真实理由告知,故而小心地窥探着唐玄伊的脸色。   唐玄伊浅笑着无奈摇头,视线触碰到沈念七手中的笛。是他送她的那支。   冷峻的眼底,淡出一抹暖意。   “嗯,那就一起去吧。” 第117章 醋意   沈念七一愣,眼中泛出了光亮,一改先前的闷闷不乐,无限雀跃蔓延心口。   此时她几乎忘记了那夜的命弦一线,满心只惦记一件事:她有伤在身,晚上要穿什么,才能一展风华呢?   ……   因为禁奢令的存在,一般府邸很难得才能看到一场像样的舞蹈。   但是舞蹈像样了,气氛却有点微妙的尴尬。   左府的正堂里,佳人舞动着翩翩水袖。   左大夫坐主座,女儿左诗韵在他一侧,下方客座两侧别坐着唐玄伊、简天铭、沈念七以及向子晋。脸上的笑容下,各个都隐藏着一抹不愿被察觉的情绪与视线。   比如,此时简天铭的视线会落在左朗身上,左朗的视线会落在女儿左诗韵身上,左诗韵无疑又会悄然望向唐玄伊,唐玄伊的视线则落在向子晋身上,向子晋全场最关心的又是坐在对面的沈博士,而沈博士……则死死盯着眼前一盘鸡上。   “今日左某请各位来府上,主要是因着前阵子的命案,弄得各方人心惶惶。如今听说案件正往好的方向进展,所以特来办一场家宴,一方面是三司聚首,可以聊聊案情,一方面也是为受伤的沈博士换换心情。”左朗做足主人的开场白,主动端起案前酒盏,“左某,先干为敬。”   唐玄伊也端起酒杯,视线与简天铭碰到一起,似乎都在理解着一件事。   左大夫此番宴请准备小谈案情,可是却请来了案件相关的向子晋,明显在左大夫的心里已经认定向子晋与命案无关。   向子晋也知道自己立场的微妙,端起酒盏时不忘主动开口说道:“其实向某今日前来,一方面是因为感激左大夫的信任,另一方面确实也是因为听说沈博士会来。向某自知现在没有这个资格踏入大理寺的门槛儿,所以只能借此机会来探望沈博士。若是探讨案情,向某自当离席,不会破了规矩。”   主座左诗韵也端起酒盏,掩唇浅笑,“向阁主真是有心了,女子最幸福之事,乃有人牵挂照顾,相信沈博士也会很高兴有向阁主的这番心意的。是不是,沈博士?”   我接受向阁主的心意,你便好与唐卿双宿双飞了?沈念七端起酒盏,嘻嘻假笑几声。   “念七感激向阁主的一番心意,但大理寺也将念七照顾得挺好,能被众人所喜,念七着实受宠若惊了。”   左诗韵脸色微变,但还是保持笑容,“女子终究还是要嫁人的,只得一人心,才是女子最终的归宿。”   “说得对。”沈念七微笑,“只得一人心,谁抢也不给。”   左诗韵脸色登时变成了铁青。   简天铭察觉这火药味愈发浓烈,紧忙也跟着扬杯道:“哎呀,知道两位娘子都倾慕简某,也不要这般争风吃醋嘛,哈哈!”   包括左朗在内的全场视线都化为冰点,只有简天铭自顾自地笑了几声。于是很快众人也就笑开了,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其乐融融。   接下来,家仆婢女鱼贯而入将美味佳肴一一端上,酒香四溢,惹人迷醉。   可惜沈念七刚要满足下口欲喝下盏中酒,就被唐玄伊拽了过去——替喝。   小小动作,充满宠溺,对面简天铭一直看着这俩,心中早已笑翻了天,捉摸着唐玄伊果然是唐玄伊,宠起女人来真是不管不顾,可怜了在场的两位情敌。   左诗韵默默咽下盏中酒,捏着酒盏的纤纤细指用力到发白。向子晋倒还好,比起那些,他更关注念七身上的伤。   左朗又岂会看不出向子晋的心事,于是主动问道:“唐卿,查出究竟是什么人行刺沈博士了吗?”   唐玄伊拿着酒盏的手微顿,视线悄然划过向子晋。向子晋也是十分关注这个话题,且没有丝毫紧张的意思。   唐玄伊若有所思,答道:“尚未。”   “那是怎么行刺的沈博士?是有人……还是……”   唐玄伊唇角微抿,“机关暗器。”他回道,多余的话却不再多说。   这四个字被唐玄伊轻描淡写地带出,可也就是这一瞬间,全场的气氛都有些微妙的变化,大家都知道,“机关”两个字一出,很多时候就与兼爱阁有关了,但唐玄伊却给了向子晋几分面子,没有说透。   向子晋是听得明白的,手上的酒盏也放回案上,变得心事重重。   “机关也有很多情况,比如……最近不是在抓那个叫曾全的人嘛,以老夫看,这个人的嫌疑最大。”左朗斩钉截铁地说道,像是笃定向子晋被陷害,替向子晋打抱不平。   向子晋对左朗颔首示谢,又看向唐玄伊,“兼爱阁身正不怕影斜。向某是绝对不会做出对沈博士不利的任何事。”   唐玄伊举起酒盏示意,“案子缠上向阁主,这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希望坏事早日散尽,向阁主平静的生活也能早日回归。”唐玄伊说道,主动起身走到向子晋面前,“可否让唐某敬向阁主一杯?”   向子晋十分惊喜,紧忙也拿起酒盏起身走到唐玄伊面前。   “是向某麻烦唐大理了。”   唐玄伊视线瞟过向子晋右手上带着的黑色手套。   向子晋注意到了,解释道:“匠人容易弄伤手指,所以习惯带这么一个东西。”   唐玄伊点头以答。   杯盏相撞,唐玄伊悄然加了些力道,“叮”的一声,酒洒在向子晋的手上。   向子晋先顾不得那个,仰头与唐玄伊共饮一杯。   左朗笑得最为开心,也说了两句祝酒的话,中途还亲自做舞以助兴。   向子晋看舞看得专注,连番叫好。   欢声笑语中,唐玄伊的视线却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向子晋身上。   却见他宁可湿着手也不摘下手套。   唐玄伊无声饮了一口酒,眼神愈发深邃。   ……   离开左府,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因有大理寺的通行牌,唐玄伊才不用留宿,得意在这时候赶回住地。   唐玄伊给的理由是想早点回去,但其实沈念七是了解唐玄伊的,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打破夜禁的规定,除非……有必须现在回去的理由。 第118章 轻吻   果不其然,唐玄伊返回的路线并不是唐府,而是大理寺。   刚一踏入正门,唐玄伊就马上吩咐卫士去户曹那里将向子晋的户籍、手实等所有备份的文书调入大理寺。   沈念七闻出了些特别的“味道”,于是追上唐玄伊问:“唐卿,是不是今夜家宴发现了什么?唔……”沈念七捂着心口低吟一声。   唐玄伊立刻回身,冷静的眼神马上添了一分凌乱。他有些懊恼自己方才一直沉浸在线索中,竟忘记沈念七伤势未愈。   他看看天色,“回房,我帮你上药,其他的待会儿再说。”   没一会儿,两人便进了房,唐玄伊将烛火点上,并在案上寻找潘久留下的药粉。   其实沈念七是有些讶异的,因为如果是过去的唐玄伊,一定会抱着“不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信念,找第三个人出现在这个房里。   但是现在,房间里,大半夜的,只有他与她两个人。   虽然伤口确实是真的疼,但……心跳的却更厉害。   念七轻咳两声,想着随便说点什么来掩饰此刻的情绪,“那个,唐卿,正如方才说的,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算是吧。”唐玄伊将药拿到沈念七面前。   沈念七配合地解开衣衫。   唐玄伊眼神一乱,迅速避开视线。   这个反应让念七有些惊喜,唐卿一向不是正经到看人都像看木头一样无动于衷吗?怎么突然……   她昏迷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得不仅是大理寺与子清的关系吗?   沈念七接过唐玄伊递来的药,自己洒在伤口上,但因着痛楚,忍不住哼了一声。   唐玄伊揪心回头,一眼对上了她雪般肌肤。他倒吸一口气又迅速撇开脸。   “你慢点。”唐玄伊皱着眉说道,“别再将伤口撕裂了。”   “哦……”沈念七被那一眼看得着实也有些害羞了,乱瞟着眼睛,将药放回唐玄伊手上,“刚才说道……发现了什么……”   唐玄伊神情肃穆起来,“是关于向子晋的手。”   “手?”沈念七想起向子晋右手带着手套,再联想到去赴宴之前所谈到的手骨的事,“可是向子晋一直没脱下手套,如何判断是否有痕迹?”   “正是因为没脱下。”唐玄伊见念七已上完药且自己包好了医布,便主动帮她拢上衣裳,动作十分轻柔,“我故意将酒洒在他的手套上,但是即便这样,他也不脱。其实理由可能有很多,但其中一种,也可能正是我们所怀疑的那样。”   “向阁主可能真的在隐瞒什么。所以唐卿回来才让人去调向阁主的户籍……”念七想到向子晋真挚而认真的脸,“不过说真的,向阁主看起来像个风度翩翩的君子,不像会做这么凶残之事的男人。”她面露惋惜。   唐玄伊拢衣衫的指尖微顿,长眸望向那红润的小脸儿。   “念七。”唐玄伊忽然开口。   沈念七一点也不习惯唐玄伊这么叫,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唐玄伊唤了第二声,念七才突然回了神,“啊……什么,唐卿?”   唐玄伊将手放下,望入沈念七的眼底深处。   “你是如何看待我的?”声音不带一丝玩笑。   这么认真的唐玄伊让念七有些无措,他的眼神带着霸道与坚定,又带着可以将任何人看穿的凌厉。   沈念七本不适应认真的对话,想要咧嘴笑一笑,可笑到嘴边却又僵了回去。   她也认真地望着唐玄伊。   “唐卿会娶左家千金吗?”沈念七忽然问道。   “什么?”这个反问让唐玄伊愣了一下,一时没摸清这句话的意思。   可是唐玄伊片刻的迟疑放在沈念七眼里,便成了犹豫不决。她心里是有些烦躁的。于是闷哼了一声,没任何征兆地将身体凑上前去,来到唐玄伊的面前。   “你是我的。”她一字一句地落下这四个字,气息变得妩媚而诱惑,纤细手肘轻放在唐玄伊的肩头,指尖绕着唐玄伊长长的墨发。唇角微扬,倾下头,在唐玄伊的唇上印下了她的唇。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他的唇,与他给人的冷冰的感觉不同,柔软温润。   令她没能料到的,同时还有这个浅吻给她带来的感觉。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心跳会如此剧烈,浑身力气也几乎在唇瓣相触的一瞬间消失殆尽,她想,若再吻上片刻,她兴许就会失去对自己的控制,完完全全瘫软在唐玄伊的身上。   这个感觉很奇妙,也让她很震惊,甚至快要令她失控。   沈念七轻吸口气,趁着自己还有理智前,迅速扬身返回。   谁料身子刚动,腰枝却被唐玄伊的手臂压住。   “敢轻薄大理寺卿的,数遍天下……”他的气息流在念七耳畔,声音低沉沙哑,“恐怕只有你,沈念七了。”   “我……”沈念七想要申诉,可唇中的咬字却被一抹拥抱取代。   唐玄伊轻闭眼眸,将自己沉浸在她的温暖中。   沈念七感觉到,这并非是一种有关情事的拥抱,而是更加深沉的、伴随着一些坚持与痛苦的拥抱。   “对不起。”唐玄伊说了这样三个字。   念七知道唐玄伊是在自责她受伤这件事,原本轻飘飘的心沉了下来。她任他抱着,同时也轻轻回拥着他。   “我没事,我还活着。”她说着,还不忘自我调侃一句,“我可是进了坟堆也能自己爬出来的女人。”   唐玄伊没有回答,将俊脸埋入她的颈窝。突然从霸道的占有者,变成了一个似乎在撒娇的孩子。半晌,只沉声“嗯”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心中泛起阵阵无法言喻的波澜。可正是这样的他,让她不知如何反应,于是也就只能这样保持着反拥他的姿势。   渐渐的,她听到了来自颈下均匀的呼吸声。他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只是手上力道仍旧未减。   一直以来,他都太累了,一路来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撑着。从这次案件开始,他已数日没有好好休息。   她轻慢地将他的手拿开,并引导他躺在了床上。褪去他身上衣衫、鞋子,放下他束起的长发。她起身吹熄火烛。   待一切都弄好,沈念七轻抚唐玄伊棱角分明的俊脸,借着缭乱月色,仔仔细细地望着他。   “虽然很想霸王硬上弓,但……今日还是让你好好休息吧。”念七俯身欲浅吻他的唇,半路却停了,转而将吻落在他的眉心处,“我的少年。”   她替他盖好被子,转身离开了房间。 第119章 阻碍   鸟儿鸣叫,清脆声音刺破夜后的宁静。   一束浅淡的幽光顺着窗缝流入房间。   唐玄伊动动眉心,睁开慵懒长眸,一时有些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不过头却没前日那般昏沉,该是睡了个很足的觉。   唐玄伊刚要起身,动作倏然一定。他环视四周,意识到这里是沈念七的房间。   “昨天……”唐玄伊看看自己身上的亵衣,指尖顺过放下的长发,这才想起似乎昨天夜里本是来给沈念七上药,不知怎的就睡着了。   唐玄伊有些懊悔地撑住自己的额头,赶紧下床穿好衣裳,然后离开房间寻找这个不知道又跑到哪儿去的小女人。   问了几人,得知沈念七一早就去公厨用了膳,然后带着潘久两个人去拜访隔壁街的药博士去了。   听说沈念七伤势好转,唐玄伊高悬的一颗心才稍稍安下。于是也安心前往正堂准备处理余下的事务。   前脚刚入,王君平后脚就跟了进来。   “大理!”王君平神情凝重,“您终于醒了。”   唐玄伊看王君平的脸色与往常不同,“怎么,出了什么事吗?”   “今日早些时候您派出去查户籍的人返回了,因您当时还没起,所以他就先将事情报给卑职。”王君平顿顿,“大理,户籍没了!”   “什么意思?”唐玄伊将身子彻底转向王君平,语气也沉了下来,“什么叫没了?”   “户曹给的理由是,管理户籍的地方曾燃过一场火,有关向子晋的户籍都烧毁,还未重新调查补写。”   “是吗。”唐玄伊哼笑一声,“那就去一趟京兆府吧。”   他扬袍离开,带着一丝凛冽。   ……   长安今日阳光甚好,绿柳成荫,最是美景一片时,京兆府却是一片肃穆。   大理寺卿唐玄伊亲自下来京兆府,对京兆府的所有人都是一件不小的要事。所以无论手头上是不是在查办什么人命官司,此刻都统统跑到京兆府来站门迎接。站在最前面的,无疑是京兆尹程南。   程南是一个看起来本本分分的老实人,有着典型的书生气质,素白面容,纤瘦身板儿,五官也十分清秀。别看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威风,办起案子却十分有魄力,上任以来破了大大小小不少案子,手段也够干脆,尤其是在借沈念七这件事上。当初程牧的骨头就是他差人先送去往生阁的。   唐玄伊一向欣赏他,也有意提拔他。但没想到,今日却要以这种方式再会。   唐玄伊从马上下来,只看了程南一眼,径自带着王君平与几名大理寺卫士朝内步入。   程南始终躬身,待唐玄伊走,紧忙小步追上。京兆府的户曹亦是跟在程南身后,脸色却白得吓人,一副知道自己要死了的样子。   果不其然,唐玄伊并未前往京兆府公堂,而是直奔着安放户籍处而去。   大理寺是全唐最高刑案处,为破案,一路畅通无阻,小小户室自然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就给唐玄伊开了门。   门里除了一片陈旧的纸味,还有熟悉的墨香,根本连半点火烧后的痕迹也没有。   “这间房是着火的地方?”唐玄伊问户曹,长眸凛冽而威慑。   户曹早已吓得冷汗一片,用袖口擦擦快从额上滴下来的汗,道:“回大理、是……是。”   “火势是从哪儿起来的?”   户曹面露尴尬,看看四周,指向角落,“从、从那里。”   “王少卿。”唐玄伊唤道。   王君平明白唐玄伊的意思,“是,大理。”紧接着前往角落勘查所谓的“火点”,可是那里墙面崭新,哪里有遭过火的样子。王君平闷哼一声,回头对唐玄伊摇摇头。   户曹脸色更难看了。   “还需要我再查吗?”唐玄伊回身看向程南。   程南始终躬身低头,脸上的平静与户曹有着天壤之别。半晌,回道:“不用了,大理。”   “其他人在此等候。你一个人,随我过来。”唐玄伊说罢,离开户房。   程南叹声气,回身跟上唐玄伊。   两人没有走远,而是来到了京兆府的后院。这里虽然没有大理寺的大气,但也算是宁谧。柳树成荫,点缀着此刻死气沉沉的京兆府。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见程南走近,唐玄伊开门见山地问道。   程南微愣,唇瓣动了动,不知该如何开口。   唐玄伊接着说道:“凭你程南,若真想做点什么偷天换日的事,不会用这种漏洞百出,一揭就破的谎言。看得出这不是你的本意,也不是你的一贯作风。是什么人来施的压?”   程南面露难色,但眼神却十分清澈。半晌,他用一贯冷静的语气说道:“没人来施压,大理多想了。”说完这句,程南却又接了一句,“下官忽然想起一件事。如今春去夏来,花开正艳,如果不嫌弃这里常年有鼓声吵扰,京兆府正是赏花好时节。御史大夫看过后,也对京兆府的院子赞不绝口。大理,何时也来赏上一二?”   唐玄伊长睫微抬,眼底流出深邃。   御史大夫。   “户籍,是真的烧了?”唐玄伊问道。   程南肃穆长揖,“是真的烧了。”   “有关兼爱阁的文卷呢?”   程南抿唇不语,其义自见。   唐玄伊长长吐气,周围气氛被这一句叹息渗得无比凛冽。   ……   “这件事情绝对不简单。”   从京兆府返回大理寺的途中,王君平骑在马上,仍然有些愤愤不平,“这不是明摆着故意阻拦大理寺办案吗?明明陛下下令三司协同办案,这个御史台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劲儿地妨碍大理寺。”王君平脸一冷,“不,不只是这件事,好像从玄风观的事开始御史台就对大理寺看不过眼。”王君平不由又看向唐玄伊,“难道……真是因为……左大夫想要逼大理与左小姐共结连理,才出此对策?”   唐玄伊冷眸回望王君平,一下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第120章 五人   “左大夫并不一定是与大理寺有芥蒂,他只是有些过急地想要将向子晋从这件事中间摘出去。”   “也不知道左大夫与向阁主究竟是什么关系,这里面会有利益牵扯吗?”王君平有些担忧。   “目前看起来,左大夫只是想要维护住有多年交情的向阁主。”唐玄伊将手在缰绳上绕了一圈,“总之,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出另一个突破口。”   唐玄伊的马朝前快走几步。   王君平长叹口气,不免有些提不起精神。心中一面敬佩着大理面对御史台的阻碍竟仍然可以稳如泰山,一面试想着若是换了自己,此刻早便陷入六神无主的状态了。没办法,明明应该是友方,莫名其妙就变成了敌,而且还是监察官员的御史台。这大唐的官员,纵是两袖清风之人,也经不起御史台的找茬,要如何能趟过这条河而不湿身呢?何况,现在线索都被御史台掐断了,又要从哪里找到补救方法呢?   王君平瘪瘪脸,也甩了下缰绳追赶唐玄伊。忽见唐玄伊不知何时已勒马停在了街中央。王君平凑上前,发现唐玄伊双眼正直勾勾盯着一个正在对外叫卖的包子铺伙计。   这伙计有啥可看的?王君平又陷入了读不懂大理,开始怀疑自己能力的状态。但很快,他又发现唐玄伊的眼睛虽然对着包子铺,视线却好像越向更远的地方。   大理想什么想的出神?   王君平不敢动弹,紧忙也扬手制止后面随行卫士,结果所有人都这样停在路中央。   唐玄伊忽然回身望向王君平,眼神炙热得差点燎着了他。   “王少卿,你还记得向子晋曾有一段时间在袒护曾全吗?”   “是有这么一段。”王君平被问得有些发懵,木讷的回答,“可是后来在爱徒被害后,向阁主好像态度就变了,变得很仇恨曾全,恨不能将他赶尽杀绝。”   “有个地方也许我们都错了。”唐玄伊说道,“向子晋也许并不是看到爱徒被杀而态度骤变的,而是看到了另一样东西!”   “另一样?”王君平瞪大眼睛,经唐玄伊一提点,雨夜杀人现场的画面像浓烟一样滚入脑海,眼睛忽然一闪,“难道是——”   “假冒者”三个字。   唐玄伊扯动唇角,“很可惜,曾全的户籍与卷宗在命案一开始就被提入大理寺了。这次,无人能阻。”   他回马,甩下缰绳,朝着大理寺而去。   ……   整个大理寺马不停蹄地开始忙碌起来。   沉寂已久的议事堂堆满了关于曾全所有的卷宗户籍,正如唐玄伊所说,这些都是在命案发生伊始就入了大理寺的库。   唐玄伊坐于案前,详细地查阅曾全途经的所有地方以及来来往往随行的人名。对这一项,“过所”上一般会有所记录。可是看了许久,曾全的信息里并没有关于“向子晋”这三个字,大多都是些流动人士,像是临时聘用的一些搬运物件的劳役。同时也看得出来,这么多年,曾全并未与人有过多的交集,唯一一直伴在他身边的,只有他的女儿曾又晴。   难道曾全真的与兼爱阁、与向子晋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唐玄伊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中,继续将过所往前,临到最开始那页时,指尖停顿。   开元元年。   这是十年之前,也就是曾全举家搬来长安的头一年。与他一同来长安的有五个陌生的名字,并没有他的女儿曾又晴。   其中一个名字引起了唐玄伊的注意——向云杉。   视线落在名字右侧标识年龄的地方,写着“二十”。   “二十岁。”唐玄伊眉心微拧,首先可以确认的是,这决然不会是向家的某位长辈。而这个年纪……   唐玄伊指尖在“过所”边缘摩挲。   他记得,向子晋是约莫三十左右的人,十年前,恰好也是二十岁左右。   “向子晋,向云杉。”唐玄伊愈发注意这个名字,他又开始看向其他几人,除向云杉之外,还有另外三名二十岁左右的人,分别叫赵如风、乾成、祝一韦。与曾全年纪相仿的则有一人,名叫牛肖。   这几个人只在曾全的“过所”里出现过一次,但却是最开始的那次。   唐玄伊食指骨节习惯性地抚过下唇,想起有一个人也许会了解一些事情。   片刻后,曾又晴便被卫士带来了大理寺议事堂。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但曾又晴却显得像是惊弓之鸟,不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眼神还一直飘忽不定。她一向不太敢看唐玄伊的眼睛,总是低垂着脑袋一副任谁看都很弱小,却鼓着劲儿想要坚强些的倔强样子。   今日,如旧。她直瞪瞪地站在议事堂中央,双手在身前交叠,不停搓动。偶尔会用水灵的眼睛瞟上唐玄伊一眼,但很快就将视线回避,怕被他发现自己在看他。   唐玄伊合上过所,对上那双不安的眼睛,刚要开口,曾又晴就突然面色惨白地跪在地上。   “大理!民女的父亲真的不是杀人凶手!父亲虽然不是甚品行端良的大善人,但也绝对没做过恶事,不过就是好喝几口酒!大理一定要明鉴,明鉴!”曾又晴说道激动处,便开始种种磕头,声音回荡在议事堂中。   唐玄伊眉心微蹙,说了一句“起来”。但曾又晴根本不理会唐玄伊的话,仍是一个劲儿地磕头,直到唐玄伊沉声力喝:“够了,起来!”   曾又晴吓得一哆嗦,受了惊似的流了泪,又迅速擦去,随后慌慌张张地从揪着裙摆从地上站起,还不停抽吸着鼻子。   唐玄伊一向最不擅长应对女子,尤其是这般性子的女子。   “我只是来找你问一下你父亲的情况,与谁是真凶无关,不用害怕。”唐玄伊试图放软口气,并尽快进入正题,“关于你父亲当年来长安的事,你知道多少?” 第121章 木匠   “来长安……”曾又晴没想到唐玄伊竟问那么早时候的事,苦涩摇头,“民女记得,当年父亲来长安时,民女并没跟随,而是在洛阳待过一阵子。也是在那里遇到的卫……嗯……遇到的秦少卿,后来民女接到父亲的书信,父亲要民女立刻赶往长安,语气十分强硬,民女怕父亲惹出什么麻烦,所以就跟着去了长安,然后就和秦少卿分开了。”想起那段时光,曾又晴本就带着点水雾的眼底,又多了一丝湿润,但紧接着用力眨眨眼,声音也因着回忆而沉静下来,“那时候,我父亲还在打造送葬机关人。”   唐玄伊记得,兼爱阁是开元第二年才开始组建的,也就是说,曾全进入长安时,尚没有兼爱阁。   “你回长安时,还见到过其他人吗?”唐玄伊问。   “其他人……”曾又晴努力回忆,眉心慢慢蹙起,“已经过了太多年,我那时候年纪还算轻,有些东西确实想不起来。但隐约记得,那时候父亲身边确实是有些什么人,好像都是做机关的匠人。当时他们好像在一起筹划什么事,但是中途好像发生过什么不快,不欢而散,民女就是那个时候被父亲从洛阳叫回来的。那时候父亲有一段时候整日喝酒,醉生梦死,后来才慢慢恢复了平常。”   发生了什么事,不欢而散……   唐玄伊咀嚼着曾又晴的这句话。   “你还记得这些人中的某一位吗?”唐玄伊再问,“相貌也好,名字也好。”   曾又晴缓慢摇头,“统统记不得了,准确来说,民女只是听父亲和一位老朋友争吵时提及那些人,民女并没真的见到他们。”   “老朋友?”唐玄伊眼神变得凌厉。   “对,民女不知道裴叔是否与这些人有关,但确实提及过。”曾又晴想起,“啊,他叫裴震,民女过去都唤他裴叔。”   “你们现在还有来往吗?”   曾又晴点头,“父亲不大会处理人情,周围人早就被父亲得罪光了。裴叔是最后离开父亲的。但幸好他又在长安,还念及旧情,所以在听说民女家出了事后,还是过来探望过民女,还民女送了一些吃的用的。”曾又晴视线自己这身衣服上,“就在来议事堂前,裴叔刚刚离开。”   唐玄伊听到了一些更让他在意的东西。   长安,裴震是长安人,名字自然不会出现在“过所”上。   唐玄伊的神情变得比方才更加深沉,身子稍向前倾,用着尽可能清晰的声音,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你父亲与裴震的小指上,是否有刀伤?”   曾又晴愣怔了一下,“做匠人常年拿那些利刃,经常会有伤口,所以……”话没说完,曾又晴突然收了声,她像是回想起什么,一边拧着眉一边陷入了深思,唇瓣民抿,忽然抬头对唐玄伊道,“大理,民女想起来了,我父亲小指上确实有一道伤,裴叔手上也有。是当年他们发誓要一起创立送葬机关人馆子时、一同发誓时留下的……一起研究送葬机关人的这几人全部都有!”   唐玄伊眸子微眯,冥思片刻,长睫突然抬起。   “危险……”口中喃出二字。   唐玄伊拢上案几上的所有资料,以最快速度起身拿起外袍。   “告诉我裴震可能去的所有地方……立刻!”   曾又晴茫然,仓惶点头。   ……   “裴老丈,又出来给小娘子买东西啊!啥时候娶回家呀!”   繁华的西市在钟鼓声后开市。身着普通麻布衣的裴震背着工具篓,手提一壶刚买回来的浊酒,心情大好地走在西市的街上。   叫卖声不绝于耳,一眼望去热闹非凡。衬着点夏光,将整个西市撩得更加火热。   他很喜欢这种人声鼎沸的样子,相较之下,他这孤家寡人的家里,反倒是冷清的快要结霜。   但对于商贩子说的话,裴震十分不喜,摆摆满是大伤小伤的手,“可别胡说,我都这把年纪了,过日子也只能找个老婆娘。在你这里买的衣裳,是给我故友的闺女买的。在我看呀,那也是闺女辈儿的。”   “一向省吃俭用的裴老丈,如此大方,可见您是真疼这小娘子呀!”商家又笑道,虽然愿开玩笑,但其实整个西市的人都知,裴震是个满心思只有那些木头活儿的老实人,但凡他说是将那小娘子当闺女看,就绝无其他污秽的想法。   裴震也知道他们只是在开自己玩笑,将刚打磨好的一些首饰盒放在商铺台子上,故作不悦道:“喏,这是新做的,折个价!”   商贩笑着收了,“也就是你老裴的货能这么干。”他眯缝着眼细看首饰盒里面,同时说着,“裴老丈,你这手艺可是越来越精进了,不做机关人,只做这些,真是可惜了你的手艺。你看那兼爱阁,真是做的风生水起。”   “做什么不是做!”裴震对这个话题有些敏感,“机关人不是随便可以做的,那个折煞人的东西,朝廷早晚要将那东西送去沙场杀人。我还想积点德,免得早早入了棺材。”   他想起近来接连不断的命案,固执的眼中添了阴翳。于是不想多说,补上余下几个铜钱,挑选了些女儿家常用的东西,然后晃悠着酒壶,朝西市口去了。   人刚一走,一名妇人就从内堂过来,远望下裴震的背影,见走远,才小声说道:“你说,这世上还真有对别人闺女当自己闺女养的吗?真没点私心收个小什么的?”   商家不悦地回道:“那你是不了解裴老丈这个人。他呀,可是个大善人,有情有义,一生竟替别人奔波了。可是希望他能活得久点儿,还能让人相信苍天有眼。只是裴老丈孤家寡人,没人送终,也是希望那小娘子别忘了这份恩情,将来裴老丈能有个依靠。”   老妇人频频点头,刚要会内堂,就听见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第122章 不祥   一身绯色官袍大理寺官员带着一众大理寺卫士来到西市,正拿着一张画像挨家挨户地询问。很快,便绯袍少卿便也来到这家女妆铺子前,同样将手上画像抻在商家面前。   “见过这个人吗?”   商家与老妇人一看画像上的脸,皆是一惊,不由交换下视线。   “这不是裴老丈吗?”商家喃语,用手指向西市另一头,“刚才来过,走了一会儿了。”   “什么?!”绯袍少卿神情大变,“方才来过,现在刚离开一会儿是吗?”   商家与妇人点头。   “知道他会去哪儿吗?!”绯袍少卿有点急躁。   商家被这阵仗吓得有点发虚,小声道:“通常裴老丈下午会去边郊树林子里捡点木材,现在可能出城了……”   “该死!”绯袍少卿收起画像,“快去通报大理!”   绯袍少卿像是一阵狂风一样带着人速速离去了。   商家与妇人都有些愣怔。   “这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不知道……”商家若有所思,“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   正如商家所言,裴震确实来了边郊。   这里树木茂盛,因着想起长安金吾卫禁止在周边砍伐的警告,所以他特意选了块离城门较远的、较为隐蔽的地方。取出工具,准备淘一些质料较好的边角料回去多做几个首饰盒。   他琢磨了一下,决定给曾又晴也做一个。这孩子命苦,能为她做点本该由父亲去做的事就尽量做一点。他叹口气,开始仔细判断树木种类,偶尔捏下肩膀,擦擦额角汗水。   正当他在林子里穿梭的时候,一阵冷风卷过,将他花白的头发吹起了些弧度。裴震闭眼享受了一下难得的凉快,前面还有不少树,他想多转一转,说不定这林子里还有什么可以用作装点的物件儿。   脚踩在叶子上,发出嗦嗦之音,满片郁郁葱葱,倒真心旷神怡。   但走着走着,裴震觉得自己踩在叶子上的声音多了一些重叠,他又走了几步,蓦一停下,那回声也跟着停下了。   裴震站在一块较为空旷的地方,环看周围的树木,突然觉得这里有点过于死寂,平日里嘈杂的虫声鸟声今日都消失无踪,偶尔吹来的寒风了带着点阴冷,像是一只只正在他身上徘徊的手,让他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这是不详的气息,浑浊而充满了怨恨。   裴震感觉身体像是被这种不详感狠狠勒住,每一根汗毛都在告诉他,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他小心翼翼后退两步,故作无事地喃语,“还、还是改日再来吧……今、今日就……”他说着,连工具篓子都忘记背上,尽可能地快步朝林子外走去。   “裴震……你必须死,我也是不得已,你不要怪我。”一个低沉而蹩脚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在林子里一遍遍回荡,像是诅咒一样悄无声息地渗入裴震的耳中。   “什、什么人?!”裴震后向后退着,警戒地看向附近。   声音没再出现。   裴震认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惊恐的感觉已经快要支配他的全身。   他的四肢开始变得麻木,再也按捺不住,转身开始朝林外跑去。奈何岁数不小,不仅步履蹒跚,跑得还是十分缓慢。   那种发自内心恐怖的感觉,在一点一点逼近。   突然间,一个快速沉重的脚步声从后方传来,正像恶鬼一样朝他而来!   裴震听见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因恐惧而反抗,边撕裂般的喊着,边举起砍树枝用的短刀用力往身后一挥!!   似乎砍到什么!   裴震欣喜地睁开眼睛,可当看清楚自己所砍之物后,整张脸当场变得惨白。   “救……”他颤抖着唇,脸上露出了狰狞到几乎变形的恐惧表情,“救命啊!!!!”   ……   林子里传来一阵悠长的笛声,沈念七站在一块石头上迎着微风吹着自己最喜欢的曲。   可明明是晴空万里的日子,不知为何多了一些薄雾。难得从唐卿的看管下逃出来,结果连点湖光山色都没有。这让她有点失望,遂将笛子掖回腰间,回身看向正在采药的潘久,以及正给他讲解草药的药博士。   药博士晃着干瘦的小身子,笑眯眯地抹着白须,像极了一些戏本子上描述的土地爷。他对潘久甚是欣赏,一副准备从她往生阁将人抢走的架势。   “药博士,我可是不会放人的,阿久可是向着我嘞。”沈念七斜睨冷不丁来了一句。   药博士晃着头,哼哼笑着看向沈念七,然后夸张地白了沈念七一眼,继续笑对潘久。   “这老爷子……”沈念七眉角忍不住地跳动。   沈念七刚要从石头上走下来去理论,忽从这薄雾里听到了一丝很轻的人声。   “你们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沈念七问道。   “什么?有声音?”药博士拉长音回答,竖起耳朵使劲听,整张脸的褶子都皱到一起。老人家耳朵有点不好用,但好奇心又很强。   潘久也直起身,细细听了一会儿,道:“确实好像有什么人在喊,我去看看吧。”潘久觉得定是什么人受伤了,身为大夫的责任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干劲十足地开始往声音来源跑,却未料刚已经过沈念七,就被她的手拦了下来。   “你别去,我去。”沈念七不容回绝地说道,不知怎的,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沈念七从石头上走下,右手下意识摸了下别在腰后的笛子。   “沈博士……”潘久不放心在后面唤道,“你伤还没好。”   沈念七用手止住潘久的话,“在这里等我。”回眸接了一句,“照顾好药博士。”   说罢,沈念七快步朝雾中赶去。   声音越来越近,方才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沈念七疾走变为小跑,时而用手在身前挥动雾气。   “救命啊!!”凄厉的呼喊声再度窜出,似乎就在眼前。   沈念七蓦然停步,且见一个五十左右的老汉正浑身是血地在地上爬着,他也在试图逃跑,脸上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念七惊讶,抬头看向那让老汉如此惧怕的事物……   咯噔——!   沈念七的心突然漏掉一拍! 第123章 攻击   她后退半步,脸色像老汉一样苍白。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她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望向前方。   在迷雾背后,渐渐显露了一个身影,是一个超乎常人的庞大强壮的身影。   但那个身影无疑不属“人”,而是一具真实存在的“机关人”!   没有任何驱动,什么都没有……它就像是活着的一样,朝着老汉挥舞着斧头。   黑色肮脏的披风上,沾满了新鲜血液与陈旧的血。   就在沈念七盯着它看的一瞬,那机关人也突然注意到了沈念七,“咔”的一声,将头直接转了过来,露出一张溅着血的脸。   不,那不是一张真的脸,而是用了各种劣质的颜料在上面勉强画出的鼻子眼睛,因为雨水的冲刷,五官已经融在一起,看起来扭曲而恐怖。它的嘴在上下咬合,发出“咔咔咔”的声音。它在笑,在对着沈念七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沈念七几乎愣住了,根本不知道如何反应,直到老汉的“救命声”将她的神儿唤回。   老汉浑身是伤,筋疲力尽,只要再一下,他就会被这斧头砍成两半!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一定与机关人命案有关!绝不能让他有事!   此时机关人已经举起斧子,眼看就要砍下去。   “该死!”沈念七低咒一声,没时间再顾虑后果,迅速抽出笛子朝着机关人的侧面刺去!   机关人迅速伸出右手顶住了沈念七的笛子,一攥!   “还没完呢!”沈念七按下笛子上刚刚改造的机关,立刻从笛子尖端刺出一把长长的利刃,一下便穿透了机关人的手!   沈念七刚要抽回笛子,却发现这机关人当真没有任何一点知觉,又对沈念七露出一抹可怖的笑,用力一捏住念七的笛子,快速转了半周。沈念七的腕骨差点被机关人扭碎,幸好及时松手。   但念七也并没闲下来,借着机会马上从后面攻去。机关人为了躲避念七的招式,终于跳开原地!   “拿着这个,去大理寺找唐大理!”沈念七将一块专属于她的大理寺腰牌扔给裴震。裴震像捡了一条命一样,连连点头,抓起腰牌,踉跄着步子,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咔咔咔……”机关人继续咬合着那张陈旧的嘴,似乎变得很不高兴了。   唰——!   机关人的手臂里窜出几把兵刃,然后以极快地速度朝着沈念七刺来。   沈念七立刻从地上捞起笛子格挡,可那机关人力道奇大,只一下就撕裂了念七胸口的伤。念七吃力回击,然后再一次地承受机关人对她落下的强力一击。   来回几次,沈念七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就连意识都开始变得稀薄。   “唐卿……”沈念七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机关人双手举起利刃,准备给沈念七最后一击!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环绕在林子四面八方。   那机关人停手,头不停地左转右转,又看向念七。它像是了解到什么,突然转身以最快的速度逃跑。沉重的脚步回荡在林子深处。   沈念七终于承受不住,缓缓向身后倒去。   一匹马突然以极快地速度冲了过来,接着一个人影跃下,紫色衣袍在风中轻摆。一抹有力量却又饱含温柔的臂弯顺势接住了倒下的念七。   带着一点檀香的风,向一层纱一样落在了念七的身上。   “唐卿……?”沈念七苍白着小脸,诧异地望着那张俯视自己的俊脸。   唐玄伊俯视沈念七,第一眼是焦虑的,他紧张又仔细地看着沈念七身上是否有伤,随后冷峻的脸上染着一抹无法言喻的怒意。   “还好吗?”他问,声音无温。   沈念七被这视线瞪得有点不知所措,苍白笑笑,道:“我没事,只是……”   “就、就在那边!”这之后,才传来了另外的声音。大理寺一众卫士也都纷纷而至。   “沈博士!沈博士你没事吧!!”潘久的声音传来,药博士拄着拐杖跟在后面也跑来。   唐玄伊看向两人,又看向沈念七,不发一语,将沈念七靠在数边。与他眼神不同的是,他的动作很轻柔。   前后脚,王君平赶来,看到沈念七后马上下马问道:“沈博士,你没事吧!伤口又裂开了!”   潘久也来到沈念七跟前,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念七的伤势,“确实又裂开了!真是的……”   “我没事。”沈念七被这些小题大做的人弄得有些烦躁,时而会偷看一下唐玄伊的脸色,“你们怎么来了?”   “刚才沈博士救下的那个人,很可能是机关人的最后一个目标。”王君平道,“差一点,我们就连最后一个线索都失去了。”   沈念七看向那边正在和一名大理寺卫士说着刚才情形的裴震,他浑身是伤,但看样子还算生龙活虎。   “没被一击杀死,这个人,还真是幸运呢。”沈念七说道。   ……   沈念七知道,唐玄伊生气了。   在处理完伤口后,她有点犹豫地来到了曾又晴所在的房间。已经包扎完伤口的裴震,正在接受唐玄伊亲自的问询。王君平与秦卫羽都在,曾又晴也在一旁陪衬,照料着如父亲般的裴震。   沈念七也不加打扰,找了个角落的席子盘腿坐下,也跟着旁听旁听。时而窥视一下唐玄伊的神色,考虑等他询问完,要怎么才能让他消气。   “小民只是去捡一些剩余的木料,打算做一些首饰盒谋生。谁也想不到竟然遇到这样的怪物。”裴震脸色有点复杂,“但说句实话,小民也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机关人杀人……”他摇摇头,粗糙的右手下意识按在膝头,用了些力道。   唐玄伊余光注意到了正像痴傻一样发呆琢磨什么的沈念七,扫了眼她的伤,看来无事。而后再度将全部注意放在裴震身上。 第124章 图纸   “你知道它为什么要杀你吗?”唐玄伊看向裴震右手小指上的那道旧痕,“或者有什么相关的提示?”   裴震陷入思索,“这个怪物来杀我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说什么我必须死,它杀我也是不得已别怪它之类的。”裴震眼神添了一份痛苦,内心做着挣扎,半晌,用干涩的声音说道,“我已经放弃做这一行了,不过是个做点首饰盒的木匠,没想到他真的做的那么绝!”他长长叹口气。   有什么隐藏已久的东西似乎要浮出水面,在场的所有人神情都有了微妙的变化,正在出神的沈念七也被他的这句话吸引了注意。   “什么人要对你赶尽杀绝?”唐玄伊追问道。   裴震不停地抿动嘴唇,终于像是做了决定一样,回望唐玄伊的双眼。   “兼爱阁阁主,向子晋。”   这几个字一出,空气里霎时渗透了一丝紧绷,所有人都是安静的,只有曾又晴像回想到自己父亲一路来受到的诋毁,委屈地用袖口沾了沾眼角的泪水,抽泣几声。   裴震也不再隐瞒,索性深吸一口气,开始娓娓道来。   “向子晋这个人,并不是你们看到的这般正人君子。他为了自己的前途,可以用别人的性命当做阶梯。当初,曾全、赵如风、乾成、祝一韦、牛肖,还有向子晋一同来到长安……啊,对,那时候,向子晋还叫向云杉。他们是一些有志向的匠人,想要做一批不一样的东西,小民被他们的志向所染,所以加入他们,一同开始研究机关人。没多久,我们就做出了第一台送葬机关人,是一个方士,卖给了正办丧事的一家人。这个机关人很快就引起了城里人的注意。一些钱两陆续就进到我们的口袋里。那时候我们都很兴奋,也学着人家结拜了兄弟,还在各自的小指上划下一道。”   裴震看向自己握在膝上的右手,指尖用力,看到那伤痕,却又撇开视线宁可不看。   “后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唐玄伊问道。   裴震干裂的唇有些颤抖,露出了哀伤而复杂的神情,痛苦逐渐掩饰不住。于是快速用手遮住眼睛,待了好一会儿,裴震才将手放下,此时他的双眼已经变得通红。   “这件事……本来小民是想烂在肚子里的。”裴震说道,“在我们几人中,其实是有来路上的分拨的。小民与曾全岁数不小,算是关系较好,有事可以多聊几句。赵如风、乾成、祝一韦以及向子晋则是出自同一个师父。赵如风是老大,乾成与祝一韦则是向子晋的师弟。灾难的真正开始,要从我们小有名声,并引起了陛下注意后开始。那是一年后的一日,陛下派人告诉小民,说要召见一位最有实力的机关匠人。小民想着,曾全一向好酒,怕他惹出事端,小民自己也只是个小人物,见不得大世面。想着赵如风为人厚道,做事稳重,更为适合前去面圣,遂去找赵如风商量。但当日赵如风恰好不在,只有向子晋一人。向子晋与赵如风关系一向很好,小民便将这件事告诉了向子晋,谁知他并没将这件事转述给赵如风,而是自己前往皇宫面圣,并凭借他的口才获得了陛下赏识,还让他设计一些城防兵器试试。”   “赵如风事后知道这件事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裴震苦涩笑着,“但其实谁去倒也都无所谓,大家都是相互照应的匠人,再加上赵如风十分疼爱这个认真努力的师弟,根本就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非常替他高兴。听起来似乎相安无事,但这场悲剧的关键就出在城防兵器图上。”他咳嗽两声,叹声气,“向子晋当时的实力其实还并不出众,而且比起兵器,更擅长一些建筑类的机关方向。兵器设计,赵如风才是他们四人中最好的。向子晋做不出设计图,于是恳求赵如风。那时候赵如风有些犹豫,因为他一旦将设计图拿给向子晋,也许就犯了欺君之罪,但如果不替向子晋设计,他这师弟的前途也许会到此为止。赵如风很痛苦,便来找我商量。”   “那你是如何劝说赵如风的呢?”   “小民当然不会赞同,也照实将想法告诉赵如风。赵如风便下决心拒绝向子晋。谁知……”裴震摇摇头,“谁知向子晋竟然用了苦肉计,在赵如风的门前跪了一天一夜。赵如风心疼他,最后还是反悔,替他设计了陛下要的兵器图纸。却未料,竟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根据上面的一些话,唐玄伊想到了机关人壳子上的“假冒者”三个字,也许指得就是这个。   房里因着裴震的回忆,陷入了一阵空前的沉默。只有裴震攥在膝盖上的手摩挲布料发出的稀稀疏疏的声音还在继续,半晌,裴震接着说道:“向子晋拿着赵如风的图纸交给陛下,原本以为只是会得些赏赐,没想到陛下竟然主张为向子晋创办兼爱阁,让他专门为陛下办事。当时向子晋很高兴,回来将事情告诉赵如风还有其余几人,因为只要有了兼爱阁,我们就不再是零星的几个匠人,生活上便有了保障。赵如风也祝贺向子晋。可是实际上,赵如风一直对欺君这件事耿耿于怀,他知道,如果要加入兼爱阁,意味着他所有的作品,也许都会标上向子晋的名字。最后终于有一日,赵如风去找向子晋,表示不想加入兼爱阁,还是想做自由自在的匠人。表面上向子晋同意了,但如果赵如风不在向子晋身边,向子晋总归还是不放心,怕他有一日会走路风声……”   “所以,向子晋因为这个杀了赵如风?”唐玄伊下了一个结论。   “小民觉得,还有一个理由。”裴震顿顿,“当年赵如风师承一卷《天工集》,此书以兵器见长。向子晋定是也想得到此书,但赵如风必然不会给他,所以向子晋才会动了杀意!”   裴震说着,用双手遮住脸,哭了起来。   “有证据可以证明吗?”唐玄伊问道。 第125章 命案   裴震哭得愈发伤心,“小民……小民是亲眼所见,但因为当时小民急需用钱,不能离开兼爱阁,所以……所以帮向子晋隐瞒了这个事情。其实……其实其他几人在得知赵如风没带行囊就离开后,都从之前的事中隐约察觉到了真相。但大家都是因为关心自己的前途,所以都假装不知道。只有曾全觉得在这么一个虚假的地方,不如离开。于是曾全找了个借口离开向子晋。而小民……有了赵如风这个前车之鉴,觉得向子晋不是个可靠的人。所以趁着他还没动手之前,也以‘不想在当机关匠人’为由,和曾全一起走了。”   说完这些,裴震将手放下,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那些被杀的人,小指上都有一道痕迹。”沈念七轻语,“大概就是你口中的那几个人吧。”   “是的,小民一开始还没想通,但现在明白了。权力越大,越怕失去。向子晋越是受陛下的宠,越是怕原形毕露。现在想来,当年向子晋必是没有拿到《天工集》,所以现在才狗急跳墙,从我们身上找!”裴震像是下定决心一样抬头看向唐玄伊,“唐大理,小民已经错过一次了,不能再错了。小民会指认向子晋,替那些被杀死的人报仇!”   “要想指认向子晋,只靠人证不足以让陛下信服,你还有其他证据吗?”唐玄伊问。   “有,小民有!”裴震斩钉截铁地说,“赵如风如今就被埋在兼爱阁里,只要赵如风的尸骨现世,一切便会真相大白!”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向子晋这么狠。说不定‘假冒者’三个字就是他为了将凶案栽赃在赵如风的身上,才提前下的伏笔。幸好我们知道赵如风已经死了,不然,接下来向子晋一定会信誓旦旦地说出赵如风的名字,并编一堆不会触及他利益的谎言,让这个死人来定罪!”王君平感觉被耍了一圈儿,多少有点恼怒。   秦卫羽听着,没说话,只看向唐玄伊。   唐玄伊也在深思着什么,食指骨节在下唇上抚过。   “总之,先去一趟兼爱阁吧。”他轻声说道。   ……   向子晋如何也想不到,大理寺的人会突然出现在兼爱阁。   来人一个个神情肃穆,不苟言笑,一点也不像是来喝茶的样子。   “大理今日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向子晋走进正堂,视线仍游走在两边站着的大理寺卫士身上。   唐玄伊站在正堂中央,见向子晋,唇角勾了一丝浅笑。   “只是有些线索在兼爱阁,想查一查,还望向阁主通融。”   听说这句话,向子晋稍稍松口气,长揖,“若是能协助大理寺破案,是向某的荣幸。那向某是不是给大理带路?”向子晋想了想,又道,“或者,大理需要兼爱阁的学徒名册?向某也随时可以替大理取来。”   “一点小事,不劳烦向阁主了。向阁主不若与唐某在此喝杯茶,等一等。”   不知为何,向子晋总有种不安的感觉,他先招呼学徒去取茶,但眼睛总是朝着门外瞟。思索片刻,忽而说道:“对了,大理,向某想起了,有一种上好的新茶,向某取来与大理尝尝?”说着,他便向朝外走。   站在门口的卫士忽然伸手拦住向子晋的去处。   唐玄伊此刻已甩开下摆,坐在客席上,“不劳烦了,什么茶都好。”他伸手示意主座,“请吧,向阁主。”   向子晋心跳得更加剧烈,垂眸难免要开始回忆兼爱阁里究竟有什么事情会出问题。可思前想后,并没什么,于是踏着不大确定的步伐,返回上座。   没一会儿,学徒就将茶端了上来。   唐玄伊独自饮起,但似乎并没有想开口说什么的样子。   气氛有些凝固,于是向子晋主动问道:“大理,沈博士……伤势如何,不知可有好转?”   唐玄伊抿唇,“沈博士也来了,但正在忙,但过一会儿,你估计可以见到她。”   “沈博士也来了?今日找线索与沈博士有关吗?”向子晋蹙眉,他也拿起茶杯,却在凑近唇瓣时停住了。   他觉出了很多不大对劲的地方,那种不安感越来越浓。   为什么不让他出去,沈博士为什么会来查线索,唐玄伊为何对他没有任何想问的。   就好像……一切都在等待着什么。   沈博士……沈博士来查的事会是……   难道是——!   向子晋脸色开始变化,笑容也变得僵硬。饮上一口茶,茶香在口中飘逸,却已尝不出半点味道。   向子晋沉声问道:“大理……近来案件,进展的还顺利吗?”   唐玄伊轻颔首,“还算顺利,昨日刚刚找到了与曾全认识的人。”   向子晋唇角微动,“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不过,不知是哪一位呢?也许向某也认识?”   “应该认识吧,向阁主。”唐玄伊轻描淡写地说道,“是已经不再做机关人的木匠,裴震。”   “裴震?”向子晋重复着这个名字。   一个猜测突然间在向子晋脑海中浮现。   向子晋的脸几乎是一瞬间转为煞白,手上茶杯“叮咣”一声掉落在地。茶水在席上撒了一片,倒映出了向子晋惊慌失措的脸。   “他……他…………”向子晋终于意识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更意识到在这道门外大理寺究竟在查些什么,“不,不会……”   向子晋低喃一声,忽然间就冲向门口,却被卫士伸手拦住。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向子晋已经失去冷静,拼了命的要往外走。   唐玄伊不动声色扬起手示意,卫士接命,替向子晋放行。   向子晋疯了一样地朝外奔去。   ……   向子晋一路朝着大理寺卫士最聚集的地方跑去。   拨开围观的学徒,看到大理寺的王少卿正亲自带人正在土地里挖着什么。站在他们身边的,无疑是已经多年没有见过的裴震。   向子晋看裴震时的眼神是复杂多变的,继而又看向他们正挖的东西。   “裴震,你……”向子晋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开始颤抖。 第126章 白骨   裴震看着他的眼神却是愤怒而充满快意的,“向子晋,老天有眼,你没料到我还活着吧!更没料到我当初目睹了你一切的罪行吧!今日我就要将你的罪恶公之于众!”   “你——”向子晋蹙紧眉心,“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向子晋怒吼。   “啊,有东西!”王君平的一句喊声忽然打断了所有人的注意。   夯实的深土里隐约藏着什么有些发黄的物质。   看到这个,向子晋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方才怒吼的气势也降下一般,挣扎与痛苦浮现在脸色,他后退半步,眼底渗透着哀伤。   其实就算是从向子晋的神情变化,在场众人就已经能猜出个大概,只差一个确认。   沈念七走上前,掸掸镶嵌物的土,然后交待大理寺卫士要如何将这样东西带出。没一会儿,它便重见光明,无疑是一副骨架。   沈念七倾身稍加检查,说道:“这副骨架是自然形成,配合长安的气候,至少有数年之久。”她摸向髋骨,“是一名男子。”然后看向肋骨,上面有一道巨大的伤痕,几乎将骨头折断,“断口整齐,是刀伤,目测一刀毙命是致死原因。”她最后端起骨架的右手,沈念七吁口气,“在右手拇指上,有一道……陈旧划痕。”   沈念七说完这些,抬眸看向面无血色的向子晋。   空气里蔓延着裴震悲哀的哭声,“我对不起你,如风兄弟,对不起……”   向子晋一动不动就这样看着那副骨架,他没有开口激烈地辩解什么,表情痛苦悲伤,脚下一软,跪在地上,慢慢地,也流下眼泪。   唐玄伊自后方走来,看了这个场面,知道已经不需要再用言语上攻破向子晋。   “搜查兼爱阁。”唐玄伊下令。   沈念七又看了看尸坑,发现了坑里的还有一小节断骨。以为是卫士遗漏了,遂一并收起来了。   ……   对兼爱阁的搜查,是快速而仔细的。   面对学徒们的非议与差异,向子晋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临被带回大理寺前,笑看着自己带起来的一批批学徒。   “兼爱阁是没有任何错的,错的只有我。”他叮嘱着学徒们,要继续撑起兼爱阁。   可他离开时的身影,落寞而孤寂,仿佛知道这一去,将再也回不到这个他倾尽全部的地方。   关于从兼爱阁搜出来的东西,此时已经摆放在唐玄伊的案几上。除了当年出自赵如风的城防设计图纸,以及一些向子晋近几年为长安城设计的水坝图纸外,还有一个账本,账本记录着这几年来兼爱阁的收益。   唐玄伊大致翻了一下,账簿里并没有奇怪的地方,账面儿平整无奇。   这时王君平赶来,告诉唐玄伊向子晋已经带到了“乾”字审讯室,只等唐玄伊去了。   唐玄伊进入“乾”时,向子晋正正襟危坐于席前,他一身白衣,没有其他嫌犯坐在这里时的紧张不安,他只是平静而释然地坐在那里,仿佛这一刻的场面,他早已想到。   听到唐玄伊的脚步声,向子晋站起身,对唐玄伊颔首行礼,被锁住的双手交叉合在身前。他依旧保持着温文尔雅,礼数周全,让唐玄伊想到在紫云楼时见到向子晋的样子。   之后向子晋返回囚席,意味深长道:“没想到,终归还是回来了。”   “十分遗憾。”唐玄伊回道。   向子晋摇头,长吸一口气,“向某说了太多的谎言,有些事埋在心底已经太久,久到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如今如风师兄重见天日,我是欣慰的,尽管我要面对惩罚。大理尽管问吧,向某不会再有所隐瞒。”   唐玄伊点头,翻开册子开始进行问询。   正如向子晋所说的那样,这一次他没有任何的隐瞒,将当年的事情一一吐露。   几年之前,他还是一名普通的木匠,之后跟随了师父,开始学会机关制造。赵如风是他的师兄,两人都是孤儿,所以长兄如父,赵如风在很多地方都帮衬他照顾他。之后来长安的情形,一直到几人分道扬镳,向子晋所说的都与裴震相符。   然而当唐玄伊问道关于“假冒者”以及《天工集》时,向子晋的眼前突然蒙上一层阴翳。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唐玄伊的话,而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大理,我没有杀我的爱徒,更没有利用这三个字自己陷害如风师兄。既然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的秘密,我何故写这三个字自掘坟墓。我确实因为一时贪念杀了如风师兄,也确实拥有《天工集》,但《天工集》是如风师兄早在我面圣之前就交给我的。只是我一时参不透,所以坚持让师兄帮助……我不知道一个人揣测别人是,可以怀揣着怎么样的恶意。但我只能说,这次的凶案,真的不是我做的,我没有杀他们任何一个人。大理,我知道我说过弥天大谎,说的话已经不再可信。可我还是奢望大理可以相信我,如风师兄的事,让我这么多年都心中负罪,我不是那么丧尽天良的畜生。唯一的请求,就是大理明察秋毫。我的罪,我不会不认,但不是我做的,也莫要让凶手逍遥法外。”   向子晋向后站起身,向后退了半步,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身上锁链叮叮咣咣响彻在审讯室中。   向子晋一直没有抬头,唐玄伊也没有制止他,而是将册子合上。   “我从来没有说,你是现在这起凶案的凶手。”   向子晋倒吸一口气,抬起头困惑地看向唐玄伊。   唐玄伊站起身,走到审讯室的窗边负手看向外面,“你都能判断出来的事,唐某又岂会看不到。”唐玄伊的眼神渐渐深幽,回眸俯视向子晋,“今日最重头的一个问题,是我现在要问的,您可是要听好了。”   唐玄伊将身子转过,逆光走到向子晋面前。 第127章 秘房   “向阁主,这里没有其他人,务必回答我。”他顿顿,屈膝蹲身直面向子晋,“您究竟,还隐瞒了什么?”   向子晋眸光微闪,多了一分闪躲,“我、我没隐瞒什么……”   “倘若向阁主不说实情,与兼爱阁有关的所有人都会枉死……”唐玄伊沉声说道,“紫云楼发现的那两具尸骨,曾全房里发现的尸骨,他们的小指上,都有一道划痕。”   向子晋脸色突然变了,难以置信地回望唐玄伊。近来接二连三死的人究竟是谁,向子晋现在终于明白了。他想做出些回应,可是只抽动了两下脸颊,竟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无力地歪了身子撑在地上,脸上不满痛苦与懊悔。   “为了陷害我……竟然、竟然……”向子晋咬牙,双目渐渐发红。他攥拳狠狠捶打在席子上,伏身哭嚎起来。过了很久,直到声音沙哑,向子晋才通红着一双眼睛抬起头来,他还有胆怯,可沉重的负罪感却将他推出了那条线。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微颤着坐起身,半晌,一字一句说道:“我说,我都说……只要能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向子晋咬着唇闭上眼,又流下泪水,他再次深吸口气,坚定说道,“是因为那个,要将我置于死地的原因……一定是因为那个东西。”   唐玄伊眸子眯起,“什么意思?”   向子晋攥拳,“我承诺过,不从我口中吐出一个字。但是如果大理拿到另一样东西,兴许就会知道一切了!”他说道,“兼爱阁有我亲自建造的地下机关,通常人是发现不了的,大理去了那里,就什么都明白了。但大理,只能您一个人去。”   向子晋从脖子上拽下一根玉制圆环,上面雕刻着奇怪的兽图。   “这是钥匙。”   唐玄伊接过钥匙。   向子晋干涩地笑了,“若是换了左大夫,就算是知道了那些人为我而死,我想我也不会将这个交出去。只因为在我对面的,是唐大理。”向子晋说完,伏身又磕了一个头,“只有唐大理您,才能还那些死去的人,一个公道。”   唐玄伊看向掌心中那还带着些许向子晋余温的玉佩,忽然觉得它有些沉重。   但尽管如此,唐玄伊还是攥住玉佩,坚定不移地道出三个字:“我会的。”   向子晋吐出一口释然的气,没有抬头。   泪水一滴一滴,又落在了席上。   ……   再一次重返兼爱阁的时候,天色已有些昏暗。   按照与向子晋的话,唐玄伊一个人来到兼爱阁,但他并不是从正门进入,而是拿着向子晋为他绘制的一张兼爱阁地图,从另一个隐秘的后门走入。后门紧挨着一处农间小园,看起来像是兼爱阁自己种蔬菜的一片围地。乍一看没有任何起眼的地方。   也许正是因为不起眼,或者故意弄的不起眼。   唐玄伊先环视四周,摘掉铜锁步入园中。地上的蔬菜有些干枯,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打理了,想想近来发生的事,兼爱阁的人似乎确实没什么心情在这里种菜。   唐玄伊绕过菜地来到用黄土敲成的独间儿小房子里。推了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附着着灰土的屋子浮现眼前。   所有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陈旧,但让唐玄伊在意的是,房子里,尤其是门上,并没有结蜘蛛网。也就是说,这间房子应该时长有人进来,但目的却不是打扫。   唐玄伊缓慢步入,下意识开始寻找房里另外违和的地方,很快就敏锐地发现了一个角落里很干净,像大门一样没有任何的蜘蛛结网。   唐玄伊走去角落,仔细一看,发现角落一个老旧的十分不起呀的陶碗意外的干净,却不是一尘不染的干净,而是原本很干净,后来被刻意洒上了一些尘土。   机关。   唐玄伊当即意识到了这点,于是试着挪动陶碗。   “轰隆隆”的声响传出,另外一侧突然有一个盒子打开了。一个石头块从盒中推出,上面有一处凹陷。唐玄伊即刻走近查看了下凹陷的纹理,又从怀中掏出向子晋给他的那块玉,发现两样东西果然是一致的。   他将玉佩压在了凹陷中。   一阵比方才大了许多的声响从房中传来,几块青石砖忽然开始整块下陷,然后交错到另一处。   “唰”的一声,下面一些联排的机关火把亮起,照亮了通往下方的路。   “果然是这样……”唐玄伊谨慎地朝下走去,面前有一道长长回廊,可以看得出刚好建立在兼爱阁的正下方。   唐玄伊眯住眼,继续下行。   “唰”的一声,青石砖地门关上了。   唐玄伊按照向子晋告诉他的关掉机关的方式,摘下了第三个火把,并将盛放火把的底托转了半圈。回廊里传来了一些沉重的声音,回声蔓延而出。   唐玄伊稍稍吐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向子晋告知关闭机关的办法,这一关真的很难过。   向子晋真真是设计城防机关的人。   没有了机关,这里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回廊。   唐玄伊一路走到底,停在了一扇大门前。他将手贴在门缝上,想要马上打开看看里面藏的秘密,看看引起这一连串凶案的原因。   可是他却停在那里好一会儿。   心脏跳动的速度,无声无息地在加快。   其实,他已经有些预感了,能让向子晋到如此地步都不愿吐露的事,一定关系着什么他誓死也会维护的人。   也许,向子晋之所以叮嘱他一定要一个人来,理由并不是要坦白什么,而是要将这个问题抛给他,看看他唐玄伊是否敢直面这个秘密。   那么……   唐玄伊唇角微动,“轰”的一声,用力推开大门!   厚重的气息迎面而来,可是门的那头,却空空荡荡。   正中央的一个石台上放着一个锦盒,锦盒的旁边放着一卷书。   唐玄伊走近,先看了眼书的名字——《天工集》。   正如向子晋所说,这本书确实在他手里。   转而又来到锦盒前,他先查看了下周围是否有机关,确认完毕,才重新将重点放在了面前的盒子上。   打开,里面一个寻常的册子。   翻开几页,发现里面是一些账目。   “又是账簿?”唐玄伊拢眉狐疑,他记得早先在兼爱阁搜查出一个账本,里面并没什么问题。   除非之前看到的已经填平的明账,而这本,才是兼爱阁真正的账簿。   唐玄伊翻回第一页,开始从第一行逐行逐句地看。   渐渐的,唐玄伊的神情从困惑变成了讶异,又从讶异变成了凝重。 第128章 龙威   看完最后一页,唐玄伊眉心早已拧成一个“川”字,快速又翻到第一页重新查看,然而再看一次的结果,与第一次完全相同。   唐玄伊合上账目,右手糊口按压着自己的额头,握着账簿的手也在用力。   他就这样静静呆了很久,在做着某种挣扎。   半晌,他将账簿放在地上,望了一会儿,用火把将其点燃。   “哗啦”一声,刺目的火光在房中飘开,账簿上面的纸张渐渐发了黑。   唐玄伊望着火,沉默良久,迅速回身朝外走去。   ……   烈马在已经没有人的主干道上快速奔走。   唐玄伊并没返回大理寺,而是直奔皇宫,直奔御书房而去。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周围偶尔传来夏日虫鸣,终于给这死寂的皇宫,添上了一些小小的热闹。   李隆基今夜的心情也十分不错,正在批阅的奏章虽然还有不少,但映着夜景,总还是算舒心的。   见到唐玄伊进来,他放下笔,动作透着一抹从容不迫,“唐卿,这么晚入宫,可是很少见呐。”   “叨扰陛下了。”唐玄伊回道。   “无妨,反正朕批奏折批得正有些乏累。”但很快,李隆基便发现唐玄伊的表情中透着一丝凝重,推测出今次唐玄伊来,决然不会是告诉他“已经破案”的好消息,遂眯起眼,沉声问道:“案子遇到什么问题了吗?唐卿,时限可是快到了。”   唐玄伊沉默良久,长揖,“回避下,案子还没有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李隆基眉心微蹙,“还有你唐玄伊解决不了的难题?”哼笑一声,“说来听听。”   唐玄伊没有抬头,直接说道:“今日早些时候,兼爱阁阁主向子晋已承认杀人罪行。”   李隆基神情微变,“向子晋?你是说,紫云楼凶杀案是向子晋策划的?”   “不,不是。”唐玄伊回道,声音有些艰涩,“微臣的意思是,向子晋承认的是很多年前一场凶杀案,与紫云楼无关。”   李隆基释然,刚想交待从轻处理,唐玄伊却又接了一句。   “虽然向阁主与紫云楼凶案并没直接关系,但这几起凶杀案的源头却在于向阁主。”   “什么意思?”李隆基听到了一些弦外之音,“唐卿,你究竟想说什么?”   “微臣的意思是……”唐玄伊顿顿,抬眸望向李隆基,道,“调拨款项研发机关人,并不是重点,兼爱阁尚有另一大远远超过机关人所需的巨额款项,推测是用来秘密研发什么东西。”唐玄伊抿抿有些发干的唇,“比如……杀伤性机关兵器。”   李隆基双眼蒙上一层冷色,他身子稍稍后倾看向面前的唐玄伊,“你是想说,向子晋在策划谋反?”李隆基故意绕开重点,试探唐玄伊知道多少。   “凭向子晋的胆量,恐不敢策划这种事。何况,从兵器明细上看……研发的东西,针对的并不是大唐,而另有对象。可这对象,近日早已俯首称臣,若这批东西公之于众,怕是要天下大乱了。”唐玄伊顿顿,深吸口气,又接,“会挑起战事的事,向子晋若无人授权,决不敢这么做。”   李隆基眸子忽然一闪,御书房的整个气氛都冻结了。   指尖在案上点了几下,玉石扳指在烛火光中,泛着幽亮的光。   “原来唐卿半夜入宫,是来质问朕的。”李隆基沉下声,“唐玄伊,你好大的胆子。”   “微臣只是在破案子,遇到只能向陛下求证的事,所以前来求证。”   “哪怕这件事,不是你应该知道的?”李隆基扬起声调。   “这件事关系到谁是真凶,若陛下执意隐瞒,便请陛下换人来查此案。”唐玄伊并不退让。   李隆基突然将手狠狠拍在案几上,“唐玄伊,你敢威胁朕!”   “臣,不敢。”唐玄伊甩开下摆,俯首跪地,可双眸却清澈傲然,没半点屈服的样子。   李隆基手指唐玄伊,被唐玄伊气得恨不能真的将他斩首。可半晌,又收回指,闭上眼深深吸口气,将堵在心口的大石给吞了回去。   调整了好一会儿呼吸,李隆基才咬牙切齿地说道:“唐玄伊,现在这大唐,敢这么对朕说话的,没有几个人了……你,算一个。”他起身,负手背对唐玄伊而站,指尖一直在摩挲着自己的扳指,“告诉朕,你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向子晋招的?”   “向子晋……”唐玄伊自行起身。   李隆基却回头喊了一声:“谁让你起来的!”李隆基被唐玄伊步步紧逼到这个地步,必须要解心头之气!   “是,陛下。”唐玄伊面不改色地跪了回去,“向子晋……”   话没说完,李隆基又心软冷喝了一句:“起来吧。”   到嘴的话又再度被憋了回去,唐玄伊长眉动了下,撑身站起,继续用那冷静的双眸看向李隆基。   “向子晋怎么了?”李隆基问。   “向子晋宁死不招,是微臣在调查时,发现了兼爱阁的暗账。里面记载了这批款项。”   “暗账?”李隆基的神情略显凝重,“东西在哪儿?”   “烧了。”唐玄伊回道,“臣亲自烧的,没有第二个人看过。”   闻言,李隆基的脸色才稍稍有点缓和,他回身再度看向唐玄伊,“朕以为,刚正不阿的唐大理,会拿证据指正朕。”   “事有小有大,臣知何事为最大,所以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但,选了大事,却仍不会放过小事,对吗?”   “侦破命案,对大理寺来说,是本职的大事。”   李隆基哼笑了下,但明显因为唐玄伊选择在这件事上维护住自己的龙威,所以心情好了许多,“唐卿啊,唐卿,你何时也有如此口才了?”顿顿,“是跟沈念七那丫头学的?”   提起沈念七,唐玄伊神情一滞。   李隆基看在眼里,“也就是你,降得住这只皮猴子。”一转,李隆基坐回案几,深吐口气,说道,“事已至此,朕隐瞒这件事也没用。告诉你便罢,但你要知道,身为一国之君,必有身不由己之时。”   唐玄伊长揖,“臣,明白。” 第129章 箭支   唐玄伊从御书房出来,又是福顺公公亲自相送。   “陛下真的很欣赏大理。”唐玄伊走前,福顺公公掏心窝子说了这样一句话,话锋一转,又道,“但俗话说得好,伴君如伴虎,大理刚正不阿,可还是要多多警惕些才好。”   其实唐玄伊没怎么和福顺公公说过话,这会儿在看,发现福顺生了一张喜庆的脸,难怪一开始就很讨陛下欢心。他想起这位福顺公公是暂时接替高力士高公公的一名年轻太监,不知为何,每次见到他,都有种奇怪的感觉。   兴许不是一路人。唐玄伊早前就下了这样一个定义。   唐玄伊颔首谢过福顺的提醒,独自离开皇宫。   此时夜幕降临,热闹的长安城上几乎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他牵着马,故意放慢了速度,边走边回想方才在御书房陛下告诉他的那些事。   东突厥。   这是陛下抛出的一个,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地方。   实际上,早在开元四年、东突厥毗伽可汗取下默啜可汗头颅,并由陛下亲自将其悬挂长安城以示龙威后,东突厥便再没有与大唐作对。甚至毗伽可汗屡次前来大唐提亲,希望迎娶大唐公主。   但是从陛下屡次拒绝这个请求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依旧在提防毗伽可汗,担心他迎娶公主后,会依靠大唐名声在其他部族声名鹊起。一旦形成势力,又会对大唐不利。   这么多年来,东突厥暗度陈仓、出尔反尔的事,做得确实多了一点。对于陛下来说,不得不防。   然而,不嫁公主这件事,拖得一时,拖不了一世,时间一久,毗伽可汗自会感觉到大唐的警惕。也许会直接倒戈。   那么,如果下嫁公主给毗伽可汗,又拿什么东西来制衡东突厥?   陛下想到了让向子晋设计研发一批专门针对游牧民族的杀伤性兵器,有了他们,便可以在东突厥倒戈时,以“出尔反尔”为口实,顺理成章将他们一举拿下,并将东突厥直接并入大唐版图。   当然,大唐不会先用这些兵器,不过是有备无患,只要东突厥不反,便相安无事。   但是这件事却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尤其不能流入东突厥的耳朵里。一旦他们知道了大唐在研发这批兵器,很有可能与大唐反目成仇。   大唐多年与东突厥交手,已经劳民伤财,在有制衡手段之前,万万经不起东突厥的再度突袭。   这也是唐玄伊决定将账簿扔入火中的原因。   他是破案者,同时也是大唐臣子,护法,更要维护国。   然而细细一想,事情牵扯到这批对付东突厥的兵器,凶手最终目的是什么,陷害向子晋可以得到什么,谁又是真正的受益人?   唐玄伊觉得,自己踩在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有些看不真切了。   不久,唐玄伊返回大理寺,里面依旧灯火通明,没有半点安静的意思。   唐玄伊摇摇头,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大理寺人的,每每有命案,大家便不知家在何处了。   他将马交给守门的卫士,先前往沈念七的房间看看她的伤势,结果发现这个女人根本没有听话休息,反而点着灯,瞪着大眼睛在那里画着她的《骨鉴》。   沈念七打了个打哈欠,一抬眼,看到了唐玄伊。沈念七先吓的一哆嗦,紧忙揉揉眼,道:“唐卿,你回来了!”   她今日显得特别殷勤,还上去要替他摘外袍,结果被唐玄伊制止了。   “你伤还没好,别乱动,我就是过来看看。”唐玄伊的语气比白天时软下很多。   沈念七面露窃喜,眨了眨清亮的眼睛,背着小手儿弯身从下往上看着唐玄伊。   “咦,唐卿,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唐玄伊右眉单挑,“有种心情,叫十分复杂。”   沈念七摇头,“我从来没有复杂的心情。”她笑。   唐玄伊失笑了,修长指尖宠爱地点了下沈念七的鼻尖儿。   “就是说,我一在庆幸你及时救下裴震,二却恼怒你不顾及自己的身体。想了一圈,还是因为我没有及时赶到,才让你涉险。要向你道歉的。”   沈念七努嘴,有点不好意思,可又看了看唐玄伊,发现他的神情有些凝重。便道:“唐卿,你之前去哪儿了,是不是案情有什么进展?”   “没什么进展,陷入瓶颈了。”   “有要帮忙的吗?”沈念七问道。   唐玄伊浅笑,轻抚沈念七的发,“好好休息,养好伤。”   他今日温柔得让沈念七觉得自己也许见到了假的大理寺卿,没等再开口,唐玄伊已经转身离开了房间。   沈念七觉得,唐玄伊必是在隐瞒什么不能对外告知的事。   也许案情,真的遇到了什么瓶颈。   她觉得有点不放心,于是还是想追去再问问,谁料刚一推门,沈念七就觉得一股刺冷寒风冲来!   “小心!”沈念七大喊一声。   唐玄伊忽然警戒起来朝后退了半步!   “嗖”的一声,一只箭狠狠扎在了沈念七的正门口,还钉在了沈念七最喜欢的雕纹上。   “大半夜的,谁干的!”沈念七的火气“噌”一下被拱了上来。   但夜里只有呼啸冷风,并没人回答她。   唐玄伊看到箭上好像绑着什么东西,于是拔出箭,将东西拿下。   原来是一张字条。   抻开,上面写着一个字:源。   唐玄伊眉心凝住,即刻走了两步也看向周围,确实没有任何人影。   “源……?”唐玄伊困惑地念着这个字,“源头……最开始……?”   他沉思着,因被提醒,脑海突然闪过了再去曾全家看一眼的冲动!   是什么人在给他提示吗?   他将那张字条放在鼻息下闻了一下。   嗯,有一股淡淡的、洗曾相识的炉香……   “左府?”唐玄伊蹙眉,陷入深思。   ……   次日一早,唐玄伊便带着王君平重新来到曾全的家里。沈念七伤势好些了,自然也不会错过这出门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   不过这次带的人很少,主要是重新检查是否有被遗漏的细节。 第130章 药渣   唐玄伊先带着几人在房间里排查,但结果还是与上次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东西,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了不让一些血液与食物继续腐烂而影响周边邻里,大理寺卫士在这里做过一次简单的收拾,有些东西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这种情况,应该不容易发现什么了。”沈念七一进门就有点泄气,想着幸好自己的专职不是搜查现场,她用着水灵的大眼望着唐玄伊,十分好奇唐卿要在这种情况如何发现线索。   唐玄伊十分专注,每个房间都仔细检查,连角落都不放过。但是这些房间就和当初的第一遍搜索时一样,根本没有任何的踪迹可寻。   最后,唐玄伊还是将重点放在了曾全经常出入的那间密室里。   房间虽然经过一些很简单的收拾,可是因为密闭不透风的原因,空气里依旧弥漫着一股让人不适的感觉。之前那些送葬机关人依旧一个个堆坐在地上,唯一的区别是,之前那个一直在弹奏诡异音调的断指机关人此时此刻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它偏着快要掉落的头颅,眼睛无神地面朝唐玄伊进入的方向,半张着的嘴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   唐玄伊走到一半,忽然闻出了一些什么轻微的味道。反复闻了几下,问道:“沈博士,你闻闻看,这个屋子是不是有什么上回没有问道的味道。”   上回?上回都被那食物的酸臭味与血腥味覆盖住了,能闻到什么?   沈念七回想了下上回,撇撇嘴,然后按照唐玄伊的话对着空气轻嗅几下。   是好像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沈念七又用力吸了吸,然后闭着眼睛追着那味道去了,蹲下身,要过烛火一看。   “唐卿,你看!”沈念七惊呼。   唐玄伊快步走来,拿过烛火仔细一看。   是一块上回没有发现的、掉落在地的糖饼,现在已经烂成一团,招了不少虫蚁。   刚刚提起的心“咣当”一下掉回原地,唐玄伊斜睨看了眼抿嘴憋笑的沈念七。   “沈博士,你要养伤,今日晚饭,吃点清淡的吧。”   沈念七一愣,这是要没收她的肉吗?!   “唐、唐卿,我只是——!”沈念七赶紧弥补方才的恶作剧。   唐玄伊哼笑一声,起身要走,可刚刚挪了半个步子,自己的脚掌处好像突然踩到什么。唐玄伊浑身一定,以脚跟为轴,一点点挪开了脚掌。   是一些熬煎过的草药残渣。   为什么会有药?是曾全的药吗?   唐玄伊蹲下身,沾起一点,放在鼻下闻闻。然后转过身道:“沈博士,你能断出这几味药是治什么病的吗?”   沈念七将鼻子凑过去闻了闻,小眉心蹙起,又借着火光在唐玄伊掌上扒了几下。   “桂枝、生姜、生龙骨……”   念七侧头又看看地面,似乎还有很多不同的药渣,不止唐玄伊捡起的那些。   “是有点复杂的药方……”沈念七将小脸儿皱在一起,“我虽然能大致猜出这些东西,但是治病救人的方子,还是要去找药博士看看。”   唐玄伊点头,差来人将一张油纸拿来,并将地上所有残渣收集起来。   “将这个送去给药博士,拜托他看看是治什么病的。”   卫士应声离开。   “我也去!”提起药博士,沈念七眸子一亮,觉得那老爷子比在这现场走来走去要有趣的多,所以也一溜烟跟着走了。   唐玄伊又在周围检查了一会儿,忽的看到一些有点坏损的木片。   于是拿起,借着火光仔细看了看。   木片上有几道很重、很凌乱的划痕。   曾全的笔记好像也前后不一。   唐玄伊蹙起眉心,半晌,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舒展了眉心。   ……   沈念七亲自带人来到药博士的小药居。老爷子正盘腿坐在椅子上养生。   老爷子眯缝眼看了眼,一见沈念七,立刻又将眼睛闭上,呼噜声像水底的泡泡一样吹了出来。   沈念七一眼就识破了老爷子在装睡,先是不悦地抽了下嘴角,然后在药博士身边一窝,道:“药博士,今日不是来管您借东西的,是要您帮着看几味药。”   一听不是来借东西的,药博士这才将本就不大的小眼睛睁开。   “看……什么药?”老爷子颤巍巍地说道。   “这个!”沈念七将包着药材的油纸摊开给药博士看。   药博士皱眉,“这都是多久前的药渣了……臭死了!”   “您就凑合看吧,能辨认出来不就得了。”沈念七催促道。   药博士哼了一声,开始眯眼仔细辨认上面的药材。   “桂枝、生龙骨、生姜、白芍、灸草、大枣……白、白蔻仁、生牡蛎、苍术……还有,哦,葛根。”药博士缓慢地将几味药一一道出,视线落在沈念七手上,“这不是……你吃的吧。”   “当然不是。”沈念七道,“我需要吃吗?”   “那倒不是,老朽只是在想……若你这把年纪就开始吃这些东西……可是没法儿再验骨头了。”药博士用指尖捻捻自己的胡须。   “什么意思?”沈念七着急问道,“老爷子,别卖关子了,这几味药到底是治疗什么的?事关重大!”   药博士得意洋洋地晃了下头,“老朽看,这几样药材……”   “手颤。”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接过药博士的话。   唐玄伊带着王君平已从曾全家来到药博士居处。   沈念七因为听到“手颤”二字还处在惊讶中。   药博士晃悠悠起身想要行礼,被唐玄伊扶了回去。   “药博士,不知唐某说的可对?”   药博士点点头,又将掌心摊开,“这几味药确如唐大理所言,是为了抵抗身颤的。”药博士拉长声道,“需要服用这种药的人,会下意识连续点头摇头,双手从一开始的微颤,到后面拿不住东西。这个药量,可是病入膏肓的人喽!”他将鹤骨鸡肤的手抬起,细看下有些微颤,“喏,就和老朽这手似的,年纪大了,不能与天斗了……”   然而,这在药博士看来,最正常不过的情形,却拉开了一张巨大的网,将在场的所有人都笼罩了起来。   沈念七惶然起身,一脸想不通地回头望向唐玄伊。   “唐卿……如果确定这药是曾全的,那曾全不可能给兼爱阁制作机关人……”   唐玄伊没有马上回答沈念七,半晌,沉声而道:“在这件事里,有人说谎。事情,还没完。”   他道别药博士,转身离开了。 第131章 再审   唐玄伊再次提审了向子晋。   然而出乎向子晋意料的是,唐玄伊并没有追问他有关东突厥的那批兵器设计图,而是开门见山地询问了关于曾全的事。   向子晋以为曾全的事已经过去了,一时不知如何说起,半晌,说道:“曾全……其实兼爱阁一直或多或少与曾全有接触,除了之前说的那个独立制造的机关人外,还有一些其他东西,虽然学徒们不同意让曾全独立再做这类东西,可一些关键物件儿,例如肢体、关节……曾全参与了不少。那些都是细活,必须很仔细、很有经验的匠人才能驾驭。”   唐玄伊捻动了几下指尖。   “作为匠人,如果手颤,是否可以制作机关人?”   向子晋理所当然地摇头,“机关人不同其他木匠活儿,牵一发动全身,每一个环节都必须非常仔细、谨慎,别说手颤之人,就是正常人都很难驾驭。”   “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补救?”   “不可能。”向子晋坚定地说。   唐玄伊眉心蹙紧,思索片刻,又道:“每次机关人有关的东西,都是曾全亲自来送的吗?”   “是啊,曾全到去年还都是自己亲自送,后来因为学徒不喜欢他,他也就不来了。”   “曾全做的东西,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唐玄伊又问,“比如说,做的东西没有以前精致了?”   “不。”向子晋很肯定地说,“恰恰相反,因为总是喝酒,曾全以前做的东西并没那么精致,反倒是近几年技艺愈发炉火纯青。我也是看到他现在的技术,才决定让他接一些兼爱阁的工作。”   “每次都是他亲自将货送来兼爱阁的吗?”   “也不都是。”向子晋回忆道,“偶尔会是她女儿替他送来。”   唐玄伊陷入深思,指尖若有似无地在摩挲着。   须臾之后,唐玄伊再抬头,问道:“最后一次见到曾全本人是什么时候?”   “开春儿……”向子晋下意识回道,随后马上否认,“不,不是开春儿……”他想想,恍然接道,“是开春儿之前,去年年末了。”   “也就是说,实际上,送往紫云楼的那批机关人……曾全的女儿也过过一次手,对吗?”唐玄伊双眼撩过一丝冷光,声音低沉了些许。   向子晋却摇头笑了,“如果说送东西也叫过手的话,算是过手吧。但,一个连锯子都拿不起来的小女儿家,又岂会与命案有关联。”   唐玄伊唇角若有似无地动了一下,撑着案几起身,似乎已经得到了一些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在大理寺的卷宗里,可是有不止一位娇滴滴的女儿家,眼睛都不眨地割下自己夫君的头颅。”   向子晋脸色微变,还是如何也想不通。   唐玄伊也不需要再像向子晋解释什么,差人将向子晋带回后,离开审讯室。   临出门的时候,恰逢正带其他犯人来审讯的秦卫羽。   秦卫羽靠边儿长揖给唐玄伊让路。   在经过秦卫羽的时候,唐玄伊口中轻声说了什么。   秦卫羽浑身突然一震,有些彷徨地起身目送唐玄伊的身影。   俊逸的脸上,染上一抹复杂的神情。   ……   大理寺议事堂今日连连来报一些新的消息,唐玄伊的案几上摆满了关于曾又晴的一些调查。   但基本上就如之前所查的那样,曾又晴的底子十分干净,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就是一只追随着曾全。其实在王君平看来,曾又晴偶尔替父亲送一趟东西,其实也无可厚非,他有点不大明白大理为何突然要对曾又晴如此较真儿。   然而让王君平更没有想到的是,在察觉曾又晴所有一切都没有问题后,大理竟然要专门去一趟曾又晴开春儿前就在的洛阳的那家木匠馆。据曾又晴说,案发前她一直在那里做帮工。   在确定沈博士的伤势已经渐渐好转后,唐大理主动提出带沈博士去一趟洛阳。   沈念七开始听唐玄伊提议时还以为听错了,反复确认后,乐得差点二度受伤。   沈念七自然是以“协助”唐玄伊办案为由跟去,可周围明眼人都看得出,唐大理是不放心沈博士一人在长安,怕凶手再对沈博士不利,何况如果他不在,这大理寺上下便没有能看住沈博士的了。所以比起伤还没全好这一点,还是放在眼前关照着更让唐大理放心。   因为破案期限就在眼前,所以唐玄伊安顿好大理寺的事情后,便换上常服与沈念七去洛阳暗访,大理寺里也只有最亲信的几个人知道这件事。   从长安到洛阳,用了近两天的时日。   扑面而来的新鲜感让沈念七心花怒放,是了,跟着师父来到皇城附近直奔长安,这真真儿是她第一次来洛阳。这是一座有年头的皇城,与长安并称东都西都。   在沈念七四处张望的同时,唐玄伊已经办好了所有的入城手续。然后牵着马与沈念七在一处客栈中下榻。   沈念七乐不思蜀地在客栈里盘点洛阳各处的小吃,唐玄伊则依靠在窗边,静静望着对面的那座“神木木匠馆”。木匠馆时长会传出打磨木屑的声音,一些粗壮的汉子每过一会儿就会搬运着什么往外走。   “唐卿,有什么发现吗?”   唐玄伊依旧凝望窗外,稍稍倾头回答道:“这座木匠馆里,有很多外邦人。”   沈念七闻言也凑近瞅了眼,果然如唐玄伊所说,有一些与唐人有些区别的面孔在这里进进出出,其实按道理,洛阳贵为东都,吸引外邦人来此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问题就在于“曾又晴来的地方,有很多外邦人”。   “去看看吧。”唐玄伊留下这句话先行一步,沈念七紧忙跟上。   过了一条不算宽敞的小道,唐玄伊与沈念七来到神木木匠馆,木匠馆里传来繁杂的声音,有磨锯的、也有砍伐的,可以看到一个开窗通透的房中隐约露出一些正伏案雕刻的木匠师傅。他们正专注于手头的细活儿,并没发现他们被人收入眼底。   木匠馆的副馆长一见来人,紧忙甩开手上的工具,一连小跑来到唐玄伊沈念七面前。   “哎呦,两位客人,抱歉干脆在忙活儿没看见。您是要做桌椅呢,还是小件儿?” 第132章 断舌   “我们是听说您这里有一位师傅活儿做的不错,所以我与夫人慕名前来。”   “哦?”副馆长放慢正擦手的布,“您指得是哪一位呀?”   “曾又晴,曾师傅。”唐玄伊说道。   闻言,副馆长露出一副十分困惑的样子,“曾又晴……?”他皱着眉,“客人是从哪里听说的?这小娘子确实在我们这里做过帮工……但她并不是个木匠,只是帮着烧火做饭什么的。哈哈,做饭手艺倒是真不错,很会照顾人。”   “她当真一点木匠活儿也不会吗?”唐玄伊有些困惑。   “不会,一点也不会。木匠活儿都是大男人干得,一个女儿家家如何干得了。您看……我们馆子有的是人,就是经常很忙,所以您要订什么,得提前和我说呀!”副馆长又用黄布擦擦汗,“那您先看着,我先干活儿去了,有什么需要,您喊我就是!”   得了唐玄伊的允,副馆长又小跑着回去,很快有传来打磨木头的声音。   “曾又晴要是不会做木匠活儿的话,与这件案子就……”沈念七拢眉撇嘴,觉得兴许白来了。   唐玄伊依旧在环视木匠馆,当他余光滑过木雕工那里时,恰好对上一双正在看着他们的眼睛。四目相接,那双眼睛迅速瞥向别处。   唐玄伊轻眯长眸,有了些思绪。   大约到夕阳快落的时候,木匠馆的匠人们除了夜里住在这里要挑灯也做的几名外,大多都开始朝外走动。   一名有些驼背的木匠也夹着个盒子,晃晃悠悠地朝外走,不同别人,他的步子有点缓慢,看起来是常年做活儿的人。   “请您稍等。”   刚走到门口,驼背木匠就被一个声音拦住去处。   驼背木匠回身一瞅,看到了早早靠在边上等候他的唐玄伊。   驼背木匠一惊,视线开始乱瞟,然后想假装没听见继续朝前走,结果被不知道哪儿滑出来的沈念七拦截了。   “郎君,这么急作甚?又不是打劫。”她笑眯眯的,却摆出一副“打劫”的脸吓唬人。   驼背木匠神情更加慌张了,被沈念七逼得后退半步。忽然抓起手上的东西砸向沈念七!   沈念七步子一晃躲开了,可趁着这个当空驼背木匠突然钻入人群,慌慌张张开始逃跑!   “没隐情,我都不信了!”沈念七眨着泛光的双眼。   “说的是。”唐玄伊负手追了过去。   逃跑是一件十分耗费体力的事。唐玄伊故意放慢了脚步,但视线却紧粘着那驼背木匠。   没过一会儿,驼背木匠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地回头望着正信步朝他走来的唐玄伊。   唐玄伊几乎连大气都没喘,脸上平静得如走过来一般。   驼背木匠十分害怕,还想站起来跑,奈何已经站不起来了。   唐玄伊停在驼背木匠面前,蹲身直视他彷徨的双眼,“我没有恶意,不用跑了。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驼背木匠用一只手遮在自己的脸上,似乎仍旧很害怕,全身哆嗦着,发出“呃呃”的声音。   唐玄伊觉得奇怪,将驼背木匠的手臂拿开,看到木匠张开的嘴里只有一个舌根在上下颤动。   唐玄伊眸子猛地一颤!   “跟我走一趟。”唐玄伊说罢,强行将驼背木匠带了起来。   ……   “是齐根割下来的。”沈念七收回放在驼背木匠下颌上的手,“下手的人没有一点犹豫。”   驼背木匠闭上嘴,窝在地上“呜呜”的哭了,他还有些害怕,身子蜷在一起。   在稍稍安抚好驼背木匠的情绪后,唐玄伊向客栈小二要来笔和纸。   “你不用害怕,我并不是要伤害你的坏人,只是想问几个问题。”   驼背木匠依旧用着怀疑而畏惧的表情望着唐玄伊。   沈念七与唐玄伊交换了视线,沈念七摇摇头,示意这样下去问不出什么。   唐玄伊想了一下,从腰间掏出一块可以证明“大理寺”身份的玉牌,“我们是大理寺的人。”   驼背木匠愣怔一下,颤抖着想要拿起玉牌,但似乎又觉得这东西并不是他们这等人可以碰触的,于是又紧忙缩回手。可或许是听闻是官府的人,驼背木匠的神情稍稍放松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对大人物的另一种畏惧。   这个人,俨然是惊弓之鸟了,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有预感,这个人一定知道什么他迫切想要知道的事。   唐玄伊收起令牌,尽可能地放低声音,问道:“不用害怕,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放你离开。我问,你将答案写在纸上,可以吗?”   驼背木匠理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将纸笔推到一边,摆手。   “他不会写字。”沈念七猜测到。   “那这样,我说,若是你觉得对,便点头,不对,便摇头,这样可以吗?”   驼背木匠想了想,这次点点头。   沈念七见状,主动关严客栈房门,靠在窗畔,一边用余光瞥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面盘腿坐在席上旁听。   唐玄伊问道:“在木匠馆的时候,你是因为听到我们提‘曾又晴’的事,所以才逃跑的吗?”   驼背木匠有点为难,青灰色的眼睛动了动,点了一下头。   “你的舌头被割,与她有关吗?”唐玄伊问,声音微微发沉。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驼背木匠立刻摇头,立刻露出了笑容,似乎是在称赞曾又晴是个不错的女人。   唐玄伊回望一眼沈念七,思忖,又道:“你认识的曾又晴,是否会木匠活儿?”   驼背木匠用力摇头,且因为他从话语中听出唐玄伊对曾又晴的怀疑,而有些困惑,手舞足蹈地在表现什么,沈念七拧着眉偏头看了一会儿,说道:“他好像认为我们错怪曾又晴了,她是个诚实的小娘子。”   驼背木匠闻言,开始用力点头。   “这样的话,事情就很矛盾了。你的舌头与曾娘子无关,曾娘子也没有隐瞒的事,那么你又在躲什么呢?”   驼背木匠有些着急,想了想,咿咿呀呀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手势。 第133章 交锋   唐玄伊眯着眼睛仔细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可实在是太过混乱,让人摸不到头脑。   直到驼背木匠忽然将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并拼命地用食指敲击着另一只手。   唐玄伊眸子一动,“你的意思是,曾娘子与割掉你舌头的人认识?”   驼背木匠奋力点头,但生怕唐玄伊又有误会,于是干脆站起身开始表演。   他先摆出与曾又晴在一起的样子,他笑得很开心,然后又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像个野兽一样锁住自己的喉咙。接着他又模仿曾又晴前去制止,还在袒护他。最后那凶神恶煞的人掏出刀子搁下他的舌头逃走了。   “大块头……”沈念七眸子闪过一缕光,像是想到什么,而后看向唐玄伊。   唐玄伊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沉声问道:“你还记得那个割你舌头的人的相貌吗?”   驼背木匠愤怒地点头,粗野地抓过纸笔,用拳头握住毛笔杆子,开始在纸上落画。   一个人形渐被绘出。   见到这个人,沈念七的神情忽然变了,身体朝前倾了一些,并迅速将画纸转向自己。   沈念七呼吸急促了一些,安静半晌,说道:“唐卿,这个人我见过……”   “在哪里?”唐玄伊迅速问道。   沈念七又看了一会儿那画纸,将它转向唐玄伊,用着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说道:“虽然没有露脸,但不会错的……‘他’就是那天追杀裴震的机关人!”   唐玄伊眸子蓦地一闪,重新将定位看向纸上的人。他体格非常庞大,穿着黑斗篷,带着面具遮脸。单从相貌无从查起,可是这个体格,确实极其罕见。   沈念七垮下双肩失神地坐回窗边。   “曾又晴与机关人……怎么会有交集……”但一转,沈念七又恍然道,“是啊,怎么不会有交集……那个会动的机关人,不正是曾全所造的吗?但……”   她揪着头发陷入苦思,视线无意间落在了窗外的街道上。   不知何时,洛阳开始下了毛毛细雨,有些行人开始匆匆往家赶去。   一个与其他人都往相反方向行进的身影引起沈念七注意。   瞳孔愈发扩大,沈念七突然回头低喝一声:“在哪儿!唐卿,他就在街上,我看见他了!!”   唐玄伊从窗缝里看了一眼,果然是那个走路摇摇晃晃,身形比常人要大许多的黑斗篷男人。   “在这里等我!”唐玄伊即刻转身去追赶。   可是当他来到街上时,人影早已消失不见,逼得唐玄伊不得已停下步子。   他看了下周围的环境与方才那人前行的道路,雨已经渐渐地下了起来。   结合方才黑斗篷人离开的方向,与东都洛阳的地图,唐玄伊大致推断了此人的去处,遂转身朝着另一条道跑去。   这条道是近道,恰好可以截断那人预备要去的方向。   唐玄伊一路前赶,终于在不远处见到了正前行的那个人。   那个人才一看到唐玄伊,立刻回身往反方向跑去!   黑斗篷人认得他的脸!   光凭这一条,唐玄伊就知道这个人必然与长安有关,他再度追去!   两人脚步一前一后在雨水地里交叠,每一步都溅起不小的水花。   不久便见了死胡同,斗篷人见再无去路,抽出随身的一柄短刀,想先发制人回身便朝唐玄伊砍来!   这样只靠力量却没什么身法可言的攻击,对唐玄伊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拔出佩刀,敏锐地避开了斗篷人的攻击,转而刺向他的手臂。   可正如当初沈念七遭遇的一样,利刃直接刺过,根本不见任何血肉。袖口空唠唠地在雨中徘徊,且在唐玄伊将刀抽回时,割破了衣袖,露出一块酷似手臂的木制关节。   唐玄伊眸子一闪,可未及反应,那斗篷人又发起了一波攻势。   但很明显,他知道自己不是唐玄伊的对手,使用的方法要么是逼唐玄伊后退,要么是以刀刃撩水形成水幕给自己增加逃走的机会。   “你不用再躲了,既然我已经追到这里,证明该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了。这一趟,我就是把你抓回去的。”   斗篷人明显愣了一下,动作稍加迟缓。   实际上,唐玄伊是故意这么说的。因为按时间来算,斗篷人在刺杀裴震后就返回洛阳避开调查耳目。它根本来不及与长安的任何一个人有交流,包括曾又晴。   虽然他现在还不确定曾又晴在这个案子里究竟有更深的秘密,还是正如周围人所说的一样,她只是被卷进案子的一员。但她认识这个斗篷人,毫无疑问。   见到斗篷人的迟疑,唐玄伊更加确定他在思考曾又晴的处境。   机关人也会思考吗?   “跟我走!”唐玄伊冷哼一声,突然加快了攻势,一波波将斗篷人逼得退无可退。最后一下,唐玄伊的佩刀朝着斗篷人的正面而去。   但他刻意偏了几寸,狠狠刺入。   “唰”的一声,斗篷人静止在了那里,面具后的脸发出奇怪的“吱吱嘎嘎”的声音,似乎是那些眉眼都在乱动一气。   有什么,引起了唐玄伊的注意。   趁着这个空隙,斗篷人突然间向后退了一大步从唐玄伊的刀尖儿上离开。再一挥刀扬起一阵雨帘。   趁着唐玄伊伸手一挡的时候,斗篷人以最快速度逃离了这里。   “唐卿!!”这时沈念七的声音出现,她举着一把伞,小步朝这边跑来。   见了唐玄伊,迅速将伞顶在唐玄伊的头上,道:“让他跑了吗?”   “只有跑了,才能继续调查。”唐玄伊说道,“这个人,一定会返回长安。”   “唐卿,难道你刻意给它透露了什么信息?可是……”沈念七失笑,“可是一个机关人,通常是听它主人的话。就算它知道什么,也没有自主判断的意识回长安啊!”   “是吗?”唐玄伊反问,静静扬起了自己的佩刀。   一滴鲜红的血,顺着刀尖儿滑落,汇入雨中,消失不见。   唐玄伊冷下视线,眼中划出一抹锐利的光,“马上返回长安,有一场好戏,正等着我们。” 第134章 跟踪   看过今日关于曾又晴一些行动的上报书,秦卫羽心中隐隐飘动着一种不安,或者不详的预感,由是想亲自去看上一眼。   他来到曾又晴所在的客房,先问了卫士她的情况,听说今日她染了些风寒,不过已经找过潘久吃下了药,目前并无大碍。   秦卫羽从门缝里朝里看过去。曾又晴一如既往地安静坐在席上,身上裹着厚实的衣裳,此刻正专心研读曾全留下的一些笔记。   听到了秦卫羽的声音,曾又晴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漂亮的眸子闪过一丝璀璨,迅速起身来到门口。   秦卫羽也不非要闪躲,见状,便大大方方走了进来,问道:“身子好些了吗?”   “嗯!”曾又晴今日脸色还算不错,笑得开朗,宛如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   她小跑着准备拿坐垫,可秦卫羽却打断她说:“我马上就离开,大理寺还有很多案子要处理。”   曾又晴不得已停住步子,脸上露出了一抹失望。但神情很快便被她掩饰住。她依旧是笑着的,说道:“秦公总是那么忙,即便我住在大理寺,也很少能见到秦公。真是羡慕与你共同办案的大官人们。”   若是换了其他人,秦卫羽可以说出很多更加风趣而不失礼貌的作答,但是换做她,秦卫羽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只道出一声“嗯”。   他看到她桌上放的书卷,说道:“你还是像过去一样,想要当一名木匠吗?”   曾又晴不假思索地微笑了下,道:“如果能当,早就当了。”她的笑容有些寂寞,坐回原处,指尖摩挲着书封,“在大唐,虽然不少女儿家都可以出来做些什么,但根本上都是没变的。尤其是木匠活儿,女儿家是不可以做的,即便做了,也不会被客人们接受的,到最后只会落得被人指指点点的下场。所以我父亲……从来不让我去接触他所做的这些东西。时间久了,我也就放弃了,喜欢这些东西,就给匠人们做做饭,洗洗衣裳,也总比什么也做不了来得好。”   秦卫羽无法否认。在大唐,杀死一名女子,罚些钱两就可以弥补,杀了正妻,只需要不痛不痒地挨上几棒子就可以消案。反倒是女子杀了男子,必是要处以极刑的。如果女子去衙门状告自己的夫君,无论是否有理,女子都要因为“不维护丈夫”这条律法,受到极其可怕的惩罚。   关于这一点,大理一直在努力与刑部沟通。只可惜有些东西根深蒂固,若是在前朝武后时,也许还可以寄予些希望,但现在……可能尚需要一段时日。   “你会成为你想变成的那种人。”秦卫羽忽然说道,“世间总是会有‘公道’二字的。”   “是吗?”曾又晴反问。   秦卫羽心中闪过一丝不适,觉得那那一瞬间,曾又晴的表情之前完全不同。是一种极端的冷漠与嘲讽。   可只是一闪的工夫,她就露出了清爽的笑颜。   “嗯,我相信世间是有公道的。”她说道,眼神坚定了许多。   秦卫羽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那你休息吧,我要走了。”秦卫羽难得对曾又晴浅笑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开房间。   这时曾又晴忽然起身,唤道:“卫羽!”   秦卫羽步子微顿,回眸看向曾又晴。   曾又晴显得有些急切,像是想说什么,可又不知如何开口,半晌,说道:“我……我可以出去走走吗?我觉得,在大理寺,我已经待得有些透不过气了。”   秦卫羽长眸忽的一闪,思忖片刻,回道:“如果……你同意让人跟着你一同出去的话。”   “当然。”曾又晴笑了,“我只是出去走走,买一点常用的东西。”   “嗯……”秦卫羽应了一声,离开房间。   之后,他如约去安排两名卫士跟随曾又晴出门,护卫她的安全。   但是当曾又晴离开大理寺后,秦卫羽却决定亲自跟去。   离开前,秦卫羽留下一张字条,让卫士交给王君平。   恰是前后脚,王君平返回大理寺,看到这张字条后,眉心蹙得发紧。   “秦少卿……”他喃喃念道,“大理不是将曾又晴有嫌疑的事告诉了他,为什么这时候放曾又晴出去?”他在庭院里踱步,“难道……”王君平眼睛忽然瞪大。   正好这时,唐玄伊的马车徐徐朝大理寺赶回。   ……   秦卫羽跟随在曾又晴与卫士的后面,每走到一个地方,他都会在墙壁上留下一些痕迹。   曾又晴确实如她所说,去过了几家普通店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而且不过一个时辰,曾又晴就打算返回大理寺了。   难道,真的是他想多了?秦卫羽心想。   这时曾又晴路过一家木匠铺子,她本能地朝里看了一眼,然后对跟随的卫士说道:“我可以进去看一眼吗?这是我父亲生前最喜欢的铺子,想和里面的老板打声招呼。”   两名卫士应声,然后跟随曾又晴一起进入店里。   秦卫羽在店铺不远的地方等着。等待的时候,不免开始思索曾又晴与案件的关联。   唐大理那日对他说的话,到现在还犹在耳边。   小心曾又晴。   这是大理对他的一个忠告。   一开始,实际上秦卫羽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的,因为就他认识的曾又晴,一向都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可能与命案有关。   可是之后他又深思了一下,如果换做是其他案件,并换做是王少卿认为一个女子弱不禁风不会作案,自己大概会嘲讽他不懂得“知人知面不知心”,一旦事情放在自己身上,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愿意相信,他特意跟来,一方面是想找到曾又晴清白的证据,一方面……他想亲眼看到事实。   就在秦卫羽想东西想得出神的时候,已经过了许久。   秦卫羽忽然觉得有些蹊跷,按理说如果只是打声招呼,不应该用这么长的时间。   不对劲了……   秦卫羽疾步走入店内。 第135章 被捕   才刚一迈入,秦卫羽的神经就迅速紧绷起来!   这家店不知为何竟然空无一人!   秦卫羽觉得事情愈发不对了,抽出佩刀放慢脚步开始往店内走。   他看到手上还捏着一个木件儿、躺倒在地上的店家。接着又看到了大理寺跟着曾又晴的卫士……   秦卫羽右眉跳动了一下,再往前走,来到了正大敞着的后门处。门还有些轻微的颤动,明显有人刚刚从这里离开。   “该死!”秦卫羽快步从这个门冲出去,正好捕捉到一个正拐入角落的衣袂。   秦卫羽紧忙追去!   幸好秦卫羽的轻功一向很好,所以没过多久,他就跟上了曾又晴的步子。   她披着一个黑色的带帽斗篷,步履很急,时而回头看看,确认是否有人追上来。她的神情有几分慌张,与在大理寺时完全不同。   突然接到什么消息吗?秦卫羽猜测,应该不是在大理寺时就知道什么,而是在出来之后。   是在刚才那家店里吗……   秦卫羽眯眼,又加了几步跟上。   黄昏将近,东市西市准备闭市,街上多了一些回家的人。曾又晴却往相反的方向在走。   周周转转几个里坊,曾又晴来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左右看看,忽然拐入一个小巷。   秦卫羽追来,也跟去那个小巷。   尚未拐入巷口,秦卫羽就听到一些说话声从里面传出。   从简单的回应可以听出,小巷里有两个人。   曾又晴似乎在发火,急着带另一个人离开,而另一个人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哼哼”作答。   秦卫羽先一步绕到小巷的出口,就在曾又晴带着人出来的一瞬,纵身挡住了两人的去处。   “卫羽……?!”曾又晴倒吸一口气,整张脸吓得惨白,“你、你怎么在这里?!”   秦卫羽没有理会曾又晴,而是将视线落在了曾又晴身边的那个人身上。   冷风吹动那人罩在脸上的黑斗篷帽,一副可怖的面具在黑布下若隐若现。   看到他,秦卫羽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掌心覆在了佩刀之上。   一股敌意开始在空气中蔓延。   “希望,你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秦卫羽慢慢抽出佩刀,将利刃横在身前。   那黑斗篷的壮硕男人也站在了曾又晴的面前,身子扭曲而怪异,面具后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也从腰后掏出一柄短刀,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不要……不要啊!”曾又晴抓着黑斗篷男人的手臂,然后又带着哭腔地对秦卫羽喊道,“不是的,卫羽!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你与杀人凶手在一起,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秦卫羽冷哼。   “什么?杀人……杀人凶手……”曾又晴脸色苍白,下意识地松开了黑斗篷男人,“你……难道这一切都是……”   “咔咔咔……”面具下发出了这样的声音,黑斗篷的头微微晃动,它一直在看着曾又晴,一度将短刀放下。   但是半晌不到,它却突然再度扬起短刀,以最大的力气朝秦卫羽攻去!   “不要!”曾又晴突然冲到秦卫羽的面前,就在短刀要落下的一瞬,替秦卫羽挡下一刀,血色登时从她纤细的手臂中蔓延而出!   斗篷人即刻将短刀拿开,秦卫羽则扶住了受了重伤的曾又晴。   “又晴,又晴!!”秦卫羽喊道。   曾又晴痛的额角泛出无数细密的汗珠,对着斗篷人低声喊道:“不要……不要再伤害别人了,这不是父亲造你的初衷……如果早知你会变成这样,我宁可,你从来没有在这个世上诞生过……”   斗篷机关人似乎因为曾又晴的话而震惊,呆呆站在那里许久,后退半步,手上的短刀“咣当”落在地上。   面具后又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斗篷机关人转身就朝小巷外面跑去。   秦卫羽想要起身去追,奈何曾又晴失血情况有些严重,她倒在秦卫羽怀里,面色苍白的流着眼泪。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如果我早知道的话……”   秦卫羽望着曾又晴凄楚的面容,低咒一声,不得已放跑了方才的那个机关人。   “我先送你去医馆!”秦卫羽说着,抱起曾又晴。   就在他们走出小巷的那一刻,几十名大理寺卫士的身影却出现在了外面。   唐玄伊坐在马上俯视眼前的一切,身上还穿着出门时的常服,看样子是刚接到报信儿就赶来的。   秦卫羽紧忙颔首,道:“大理……”   “我们是追着你留的信息来的。”唐玄伊的视线落在秦卫羽怀中的面色苍白的曾又晴,“先带回大理寺让潘久看看吧……方才那个人你不用担心,王少卿已经去抓了,他在洛阳时已经受伤了,应该马上就会被带回大理寺。”   “受伤?”秦卫羽愣了一下,他低下头看向曾又晴。   曾又晴的小脸儿埋在秦卫羽的怀里,似乎已因失血昏厥。   咚咚咚……   长安城宵禁的钟声,在夕阳中渐渐响起。   ……   大理寺的审讯室里,今日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站在“乾”字审讯室门口的卫士都忍不住将注意力放在审讯室里的那张似人非人的木头脸上。   它是被王少卿押送回来的,当时受了重创陷入昏迷,此刻已经清醒过来。但在那双木头的手上已经多了一套枷子。   它就这样歪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像是坏了的木制机关人一样,死气沉沉。   唐玄伊步入审讯室后,第一眼先落在了机关人的胸膛上。那里包扎着白布,布下随着心脏的跳动而微微轻颤。是了,他有着与人无异的身躯,但是也只有身躯。他的四肢都是有机关木组成,四肢内部组装着复杂的结构,可以使得上肢余下一小部分发力后,驱动下半部分的行动。这是唐玄伊从未见过的复杂结构,想想即便是向子晋也不可能造出这种东西。   唐玄伊动了唇角,觉得这件事很耐人寻味,而后端坐于案几前。   “可以吗?”唐玄伊对机关人问道。   机关人“咯吱咯吱”地动着那上下两层的木片,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更多的反应。 第136章 左杀   没一会儿,沈念七提着一个大盒子走了进来,然后费力地将盒子放在席上。   她先打量了下“机关人”,然后看向唐玄伊,在接到唐玄伊的眼神后,她便从盒子里拿出一些工具,开始一点点卸机关人的“头”。   机关人的头分了好几层,有着比手臂双腿更加复杂的结构。   “其实这个活儿,向阁主做比较合适。”沈念七一边忙活着,一边说了一句,恰好这时脸颊的一片木被卸了下来。   一块脸颊处的肌肉显露出来。   沈念七愣了一下。手上的那片木头,上面粘附着一些坏死的肉,味道十分难闻。   沈念七忍不住又看向毫无反应坐在地上的机关人,心在一点点下沉。   “他脸上的肉基本上都被割掉了,为了……放置头部机关的。”沈念七凝重的说,“现在里面全烂了,如果它是人,能活到现在,而且没有任何反应,几乎是不可能的。”   沈念七顿了一下,继续开始拆卸机关人前面部分,发现在诡异的绘图之下,头部机关眼部位置是带有空隙的,应该是为了看东西而存在的。于是沈念七在拆卸这部分的时候,额外小心。   “咔”的一声,摘下了一小块眼前的木片,露出了一双没有任何神韵黯淡的眸子。这双眸子出乎意料的大,睫毛很长,眉骨也很高。   在沈念七深望他的时候,那双眼睛也有了微微的反应,回望沈念七。   但也就是一瞬,又冷漠地转回。   这双眼睛,明显不是中原人的。   机关人一动不动,只眨了下眼睛。   “看来,他是完全不准备配合的样子。”沈念七撇撇嘴,又继续倒腾一会儿,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之久,沈念七才勉强将机关人的“头”摘了下来。沈念七即刻找来潘久帮他医治脸上的伤。   这张几乎只剩下肌肉与骨头的脸,让潘久都吓了一跳。他赶紧替他处理坏死的那些肉,并重新包扎,然后发现在这途中,这个人没有任何的反应,就算是连皮带肉被摘下去,他也脸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没有痛感吗?”沈念七狐疑。   那个人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看唐玄伊在无声无息地与那个人对峙,沈念七适时带着潘久暂离“乾”字审讯室。   此刻天色已经暗下,审讯室里点了几根烛火,幽幽照着那张几乎都被完全包裹起来、只剩下一对嵌着空洞眼睛的脸。   但就像是沈念七先前所说,他一点都没有要开口的样子。   唐玄伊也不焦急,半晌,幽幽说道:“我很好奇……前突厥可汗座前的左杀大将军吉末儿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大唐,还变成别人手下的机关人了呢?”   眼前人似乎没想到唐玄伊会突然说出这样的结论,一双眼睛瞪得很大。   唐玄伊将一个拴着翎羽的链子平放在案几上,一点点推向眼前人。   “这个东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拥有的。能与你有关,曾家,可是不简单啊。”   唐玄伊刻意加重了“曾”这个字。   听到这些,机关人的脸上开始多了些表情,他艰难地用手捧起那片翎羽,眼底泛出了些红,看得出来,他在痛苦。   而正是因为这样,恰好承认了唐玄伊方才的猜测。   实际上,他一开始也在怀疑这片翎羽是不是属于这个“机关人”的,因为这片翎羽太特殊,不可能随便流入大唐。   在毗伽之前,东突厥的领头羊是默啜,与亲唐的毗伽不同,他与大唐势不两立。   这原本已经是很多年前的旧事,可是这片只属于默啜身边最亲近的“左杀大将军”才可以拥有的翎羽,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吉末儿,那么事情的巧合便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我只问一遍,你,真的是左杀吉末儿吗?”唐玄伊问道。   “机关人”沉默着,他一直死死盯着手上的那片翎羽,似是知道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自己不可能再有什么辩解的于地,便他用着颤抖干涩的声音说道:“人……都是……我杀的……与其他人……无关。她……只是救了我的人……她……什么也不知道。放……她走。”   “既然是你杀的,总是要说出前因后果。如若不然,如何洗清其他人的嫌疑?”   吉末儿眨了几下眼,视线从翎羽上挪开,沉默望了唐玄伊一会儿。   他在思考,在犹豫,最后终于像是放弃了一样,低垂着脑袋,徐徐开口说道:“我……确实是默啜可汗身边的左杀……当年毗伽起事后,我恰在大唐刺探军情……是曾又晴……她救了我……后来、后来她的父亲将我变成这副模样,并用借口欺骗曾又晴……曾又晴为人善良、单纯……便相信了……”   “也就是说,曾又晴从始到终,不仅不知道你的身份,一直以为,你是他父亲制造的很精良的机关人?”唐玄伊反问。   吉末儿缓慢点头。   “那么你为什么作案,又是怎么作案的?”   “曾全在制造我之后……他发现无法掌控我……于是,在东窗事发前就逃跑了……后来我发现……这个机关人的壳子……反而很好的掩饰我的身份……所以借此机会……混入兼爱阁……”   “是曾又晴将你送进去的?”   “是的……”吉末儿说道,“当时曾全已经跑了……所以我写了一张字条,以曾全的口吻……交待曾又晴将我送去……曾全经常这么做,再加上……曾又晴很单纯,所以并没有怀疑……我进到兼爱阁之后……在里面走动起来……刻意让他们相信……我是活着的……然后我前去杀掉与向子晋有关的这几个人,并放入曾全协助制造的机关人壳子里……使得这几具尸首可以暴露在紫云楼……”   “为什么这么做?”   “我有一些独特的手段……在命案发生前……我偶然间得知李隆基……正在制造一批机关兵器……如果拿到这批兵器……我余族便可不费吹灰之力的……杀死毗伽,然后嫁祸给大唐……我想得到这批兵器……所以必须抓住向子晋的软肋……以威胁他,我很快就调查出……向子晋其实并不干净……手上也有命案。可是大唐皇帝十分护着向子晋……事情不闹大……区区命案……大唐皇帝很容易会将它掩饰起来……所以我特意选在紫云楼……果不其然……向子晋被抓了……东窗事发……” 第137章 送行   “既然你要威胁向子晋,可以有很多手段进行,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向子晋十分注重名声……除了这个以外,向子晋软硬不吃……”   “也就是说,其实你已经有可以帮向子晋恢复名声的方法了?”   “我被抓住……向子晋不就自由了?”吉末儿冷笑一声。   唐玄伊笑而不语,要来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   “这是认罪状,你仔细看一下,如果没问题……”唐玄伊看了眼吉末儿的手,“签字画押吧。”   吉末儿盯着那罪状看了好一会儿,抓起毛笔在右下角写下“吉末儿”三个字,字体歪歪扭扭,像个孩子写的一样。   唐玄伊拿过来看看,继而又抬头看了吉末儿好一会儿。   “带回去吧。”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轻快,反而十分沉重,“让阿久照看他。”   卫士应声,带吉末儿离开。   吉末儿临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向唐玄伊,那双大而无神的眼中写着满满的困惑。像是并不知道,一个大理寺卿为什么还会差人照顾一个凶神恶煞、离死不远的罪犯。   待他离开,唐玄伊依旧没有收回视线,他将手上的罪状折上,抿唇不语。   窗外蝉鸣不止,待天气微凉,蝉便会悄无声息地逝去。   ……   秦卫羽一直在房中看守曾又晴,望着那张干净得一尘不染的面容,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从遇见曾又晴到现在所有的画面。   他轻轻抬起她纤细的指尖,上面不是女儿家该有的平滑,而是布满粗糙的茧子还有细细小小的伤痕。   曾又晴发出一声轻吟,睁开困倦的清眸。   秦卫羽下意识松开握着她的手。   “卫羽……?”曾又晴眼中划过一丝惊喜。   就在这时,唐玄伊恰入了房间。   见到唐玄伊,秦卫羽立刻起身行礼,曾又晴则紧忙收回视线,艰难地从榻上起身,也想行礼,却被唐玄伊及时制止。   “有伤在身,不用多礼。”唐玄伊露出柔和的神情。   这是秦卫羽第一次见到唐玄伊对曾又晴露出笑容,不由觉得方才的审讯一定有什么进展,于是问道:“大理,机关人那里……”   提到“机关人”,曾又晴的脸色顿时紧绷起来,眼底多了几分仓惶。   唐玄伊用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然后将口供册子交给秦卫羽,自己则转身直接对曾又晴道:“犯人已经招供。事情与你无关,天一亮,你就可以离开大理寺了。”   曾又晴的神情由阴转喜,双手掩面不禁哽咽。   “这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她抬起头,伏在席上,对着唐玄伊连磕了三个头。   唐玄伊浅浅淡淡地笑了一下。   “嗯,都结束了。”他说着,视线划过秦卫羽,“秦少卿,明日你送送曾娘子吧,你们应该还有很多话要说。”   秦卫羽合上手上的册子,略微有些失神,半晌,颔首应道:“卑职,遵命。”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秦卫羽与曾又晴就已经步出大理寺的大门。   跨过门槛儿的时候,曾又晴回首看看这厚重的牌匾,似乎觉得过去那几日,犹如梦中。   秦卫羽则沉默了许多,与卫士交待一些事后,就准备送曾又晴出城。自昨日将吉末儿的话告诉她后,曾又晴已然对世间一切感到失望,遂决定离开长安过新的生活。   两个人坐在马车里,晃悠悠地往城门外走,晨钟声像是送别的曲,在他们耳畔萦绕。   “没想到,最后事情竟然是这样。不过得知父亲没死,实在话……我心里是安慰的。”曾又晴苦涩地望着秦卫羽,“卫羽……不,秦公……吉末儿,那个突厥人……会死吗?”   秦卫羽的长睫微抬,沉默半晌,回道:“会吧,终究在他手上,有无数的命案。”顿顿,秦卫羽望向曾又晴,“又晴,你恨他吗?吉末儿。”   曾又晴因为“又晴”这个称谓有些意外,意外到似乎连秦卫羽话语中本身的东西都已经变得无所谓。她的唇角清浅的扬动了一下,上前抓住秦卫羽的手,“卫羽……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事与人比你重要。只要你跟我离开,我……”   “为什么是离开呢?”秦卫羽声音有些疏远,“你会为了我,留下来吗?也许我们还会回到过去。”   曾又晴指尖松了,双眼布出犹豫,像真的在考虑,却又因什么变得十分的顾虑。半晌,她苍白地摇摇头,将手又收了回去。   “我……我真的不想再留在这里。想起在这个地方,我被那个吉末儿利用了那么久……”曾又晴声音渐渐变得尖锐,“我就觉得十分的恶心。”她撇过视线,脸上尽是厌弃。   秦卫羽也沉默了,望向徐徐被吹起的马车席帘,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   “也好。”他说,“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幽暗,而后闭上眼,再也没说一个字。   曾又晴向秦卫羽伸出手,似乎还想进一步游说秦卫羽跟她一起走,可是指到中途,却悬在那里。   她也转而看向席帘外隐隐透出的风景,脸上露出了寂寞却无可奈何的神情。   “是啊……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她苦涩地喃语着这几个字,也不再多说。   在这样的沉寂下,马车已经过了城门口。   秦卫羽从马车上走下,站在旁边送行。   曾又晴急切地将头探出马车窗子,万分不舍尽在眼中。   “你……真的不能与我一起吗?”这是她最后的恳求。   “你真的,不愿为我留下吗?”秦卫羽还是那句话。   曾又晴轻叹一声气,苦笑一下,“如果以后……再见……希望,希望我们……”   接下来的话,她已说不出来,半晌,接了一句:“再会,卫羽。”   纤细发白的指慢慢放下了席帘,马车重新走起,朝着远方而去。   秦卫羽渐渐用力咬住自己的齿,表情变得痛苦而扭曲。握紧的双拳不停作响。   他闭上眼,转过身背对曾又晴离开的方向。   过了很久,他紧攥的手才松开,他睁开眼,看到了正骑马带着人来此的唐玄伊。   唐玄伊看到秦卫羽的表情,便知道了一些事,他没有露出任何的神情,而是也看向曾又晴去的方向。 第138章 梦碎   曾又晴的马车,已经离开了长安城好一段距离。   她双手抱着包袱,一脸失神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偶尔弯曲指尖儿,似乎在怀念着方才碰触的那一瞬温暖。   “卫羽……”她再度念起这个名字,双手掩面,没哭,像是进行着更为深沉的哀默。   忽然间,有一种渗透到骨髓的杀意随着空气蔓延过来。   嘎啦嘎啦……马儿又朝前跑了一阵子。   咚——!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发生了剧烈的晃动!   马儿嘶喊,车夫大叫,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曾又晴拿下伏在脸上的手,迅速掀开席帘看了眼,发现外面徘徊了很多穿着黑衣蒙着面,骑着马匹的人。   他们绕着马车在转,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叫喊。每一个人的腰后都别着一柄弯刀,杀气十足。   一个人哼笑一声,忽然冲进马车将柔弱的曾又晴从里面拽出来!   曾又晴惊慌失措地靠在马车上,回头一看,车夫已经倒在血泊里,一双杏眼早已瞪圆。   “你们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她大喊道,脸色已变得惨白。   为首那人对旁边人说了几句难懂的话语,然后拔出弯刀指向曾又晴。   曾又晴眨了眨眼,突然抬眸说道:“你们是……突厥人?!”   为首那人又说了几句,其中还提到了“吉末儿”三个字。   这下曾又晴全明白了,看看四周,方才凄楚惊恐的神情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超乎寻常的怒意。   “你们想做什么?”曾又晴忽然用突厥语说道。   周围几人面面相觑,牵着马停在曾又晴面前。   “吉末儿在哪儿?”为首那人问道。   曾又晴蹙眉,烦躁地说道:“他在大理寺,害了人命还想出来吗?”她哼笑一声,“吉末儿是罪有应得。”   几人窃窃私语,都露出了愤怒的表情,纷纷举起弯刀。   “都是因为你!是你要他这么做的!我们要杀了你,为吉末儿报仇!”   “哈哈哈……”曾又晴笑了几声,“笑话……是他自愿的,与我何干?何况这个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了杀人,什么他也没干成!我没找你们算账,已经不错了!给我闪开!”   此话似乎激怒了对方,一群人激烈地绕起弯刀,眼看就要朝着曾又晴冲来。   便是在攻击的一霎,曾又晴忽然以迅雷之速从包袱中抽出一个小盒子,干脆利索地对着骑马之人用力按动中间的机关,几枚暗器“嗖嗖”刺向来人!   然而为首那人就像是早早知道这个伎俩,猛一仰身避开暗器!   曾又晴见状愣了下,但虽然没有如愿射中,至少也给她争取了机会!遂快速割断马车的绳子,骑着一匹马就开始往前跑去。   几人见状,速速策马追去!   便是在曾又晴快要冲出突围时,另一阵马声传来!   大理寺卫士纷纷而至,秦卫羽带着一众人快速赶到。   曾又晴见到秦卫羽,先是面色一喜,大喊道:“秦公,救我!有人要杀我!!”一边喊着,她一边跌落马下!   秦卫羽见状紧忙下马将曾又晴扶住。   曾又晴面色惨白地抓着秦卫羽,然后指向身后正凶猛追来的突厥人,“卫羽,快救我!他们是突厥人,是吉末儿的党羽,他们要杀我!!”   然而与曾又晴相反的是,秦卫羽的十分的冷静,他抬起长眸看向冲来的一众。大理寺卫士竟也半点动作也没有。   “卫羽,卫羽!!你还在等什么!是突厥人,他们要杀我啊!!”   追者忽然勒马踏停,皆平静地站在大理寺卫士前方。   秦卫羽的神情无比痛苦,很咬住牙,渐渐闭上了眼。   曾又晴懵了,一回头,看到为首突厥人正将自己的面罩拉下。不禁倒吸一口气。   因为他根本不是什么突厥人,而是大理寺少卿……王君平!   曾又晴有些慌了,她紧忙又回头看向扶着自己的秦卫羽。   “卫羽……怎么回事?我……”曾又晴真的开始害怕了,混乱中,她似乎又渐渐明白了,一张脸惨白如纸,“你们……设局……骗我?”   她张着嘴,一点点撑起身,恐惧地朝后退着步子。   她警戒地看向王君平,又恼怒地看向其余大理寺的人,“你们……你们都在骗我?所以……唐玄伊让我离开大理寺,根本就是假的?”她脸颊抽动两下,倏然靠在树上,“卫羽……你、为什么……”   曾又晴眸子微动,出了好一会儿的神,似是想起了在马车上,秦卫羽一遍遍的在说让她留下的话,就是因为他知道她不能留在长安,所以想要劝她坦白……   曾又晴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始掉泪,几步冲到秦卫羽的面前抓着他的手臂。   “卫羽,相信我!这一切与我无关,都是吉末儿!吉末儿干的!刚才我真的以为他们是吉末儿的党羽,所以口不择言,想要吓退他们而已!都说怒言无意,那只是我随口说的……与我无关!”   “那这个呢?”王君平捏起一颗暗器,“这可是与紫云楼用的暗器,一模一样。”   “这……”曾又晴再度用恳求的语气对秦卫羽说,“这是吉末儿,吉末儿给我的……一切都是他,是他陷害的我!他一定和你们说了什么诋毁我的话!真的与我无关,卫羽,你知道我的!我根本不可能参与的……我、我连一只虫蚁都不会踩死……卫羽,卫羽……”曾又晴抓着秦卫羽的绯袍慢慢跪在地上,她声泪俱下,已经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就在这时,一种大理寺卫士的后面,传来了缓慢的锁链声与马蹄声。   唐玄伊骑马在前,沈念七则扶着戴着脚链的吉末儿站在一旁。   “你都听到了?”唐玄伊淡漠地说着,沈念七抿唇看向吉末儿。   吉末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双大眼也没有看曾又晴,而是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脚链。   见到吉末儿,曾又晴一下就从地上起来了,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眼中透着厌恶与愤怒……还有一丝试图掩藏起来的惧意。   “吉末儿……”曾又晴涩声说道,“是你在诬陷我对吗?为什么要陷害我!我救了你!你竟然恩将仇报!!你说,为什么,为什么!!” 第139章 真相   曾又晴疯了一样地冲上去,一拳一拳地打在吉末儿的胸膛上,尚未好的伤口再度溢出血来,沾在了曾又晴的拳头上。   吉末儿没有阻挡,也没有闪躲,他只是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人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   沈念七看不下去了,一把捉住曾又晴的手,道:“你够了,曾又晴!对你不利的话,他一句也没说!他都已经这副样子了,你还想他怎么样!!”   曾又晴一把甩开沈念七的手,“如果他什么都没说!你们为什么怀疑我!我明明就是无辜的!该死的明明就是他!”她狠狠指着吉末儿,表情变得狰狞,“如果你还有点良心,你就应该去死以证我的清白!现如今还将矛头指向我,早知如此,我当初根本不该救你!”   “抓起来。”唐玄伊冷声下令。   大理寺卫士迅速上手将她按在地上,并立刻上了手镣。   曾又晴惊得大喊:“你们要干什么!我是无辜的!为什么要抓我!放我走,放我走!!”眼泪再度流了下来。   唐玄伊从马上下来,走到曾又晴面前,“但凡你有半点良心,也许你都不会被抓到把柄。我们大概真的会以为,事情都是吉末儿一人所做。只可惜,眼泪的背后,是对名利的疯狂渴望,是无所不用的自私自利。”   王君平愤愤将供述摊放在曾又晴面前。   “沈博士说的没错,这个人他什么也没说。是我们从他的供词里找到了很多破绽。昨日在审讯结束后,大理故意让他看认罪书,然后签字画押,吉末儿一点怀疑都没有就签下了。但他根本不知道,我们给的认罪书,只是一本戏折子,里面什么都不是。一个根本看不懂中原字的人,怎么可能给你留下字条模仿曾全笔迹让你送机关人呢?不识唐文,同时也证明他只是逃亡来唐,根本不是什么在这里调查的人,如果不是调查的人,那么又怎么可能调查出兼爱阁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除非有人在背后指使……其实……从很早之前,给兼爱阁的机关物件儿,就都是你做的。这些技艺精湛的机关暗器,也都是你做的。只要稍加对比,就可以真相大白。反倒是吉末儿,得救之后,是你承诺他,要得到兼爱阁的机关兵器秘图,助他杀死毗伽可汗。所以他一直听命于你。在长安你与他见面时,你的话,就是引导他,让他替你顶罪!我说的没错吧?而你的父亲曾全……昨夜有人来报,已经在洛阳寻到了曾全的尸骨,亦是死于你手上的暗器。曾又晴,一个女子能有你这般心狠,也是少有了!”   曾又晴眨了眨眼,似乎没听懂王君平的话,可是身子却一点点垮下,仿佛已经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过了很久很久……曾又晴才多了一点点表情,她像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明白了一切。   原来,她早就已经是唐玄伊的囊中之物了。   今日,不过就是让她证据确凿,再也逃不出这大唐的长安。   “我父亲……”她喃喃而语,眼神黯淡下来,“是吗……找到他了……早知道……我就将他,碎尸万段了。”   “不!!!”吉末儿忽然冲出来挡在曾又晴的面前,奋力地摇头,然后跪在地上,拼命地想证明自己会写字。   可是每一个字都歪歪扭扭,一点也不娴熟,他哭喊着一遍一遍地写。一边写,还一边干哑地喊着:“是我……是我杀的……是我……我会写字……我会……放了她……与她无关……”   他的哭喊声,盖过了林子里一切的声音,悲痛而绝望。   然而从始到终,曾又晴都没有看吉末儿一眼,她若有似无地动着嘴角,似乎在忏悔着一切做得还不够完美……而已。   ……   曾又晴重新回到了大理寺,但这一次,不再是以死者亲人的身份,而是以凶手的身份。   换上一身囚服,拖着脚上的镣铐,曾又晴显得无所畏惧。一张素白的小脸儿上,一点看不出不久前楚楚可怜的样子。现在的她显得比任何凶手都来得冷酷,好像这一趟不过只是去谁家后院散散步。   她漫不经心地走进审讯室里,四下环视,哼笑一声,自己走到席上盘腿一坐。   但凡是人,一到悬崖边上,通常会有两种反应。要么死命地朝上爬,要么一松手掉下去。曾又晴明显属于后一种。但与其说她是放弃抗争,毋宁说她是终于可以将憋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她不惧任何人,也从未觉得自己有错。   半晌,审讯室的门开了,沉重的脚步声缓慢迈入。曾又晴的神情忽然变了,调整下衣襟,回眸看向来人。   秦卫羽手拿册子进入,看到曾又晴,他的脚步微顿。垂下眼帘轻吸口气,径自走了进来。   他坐入曾又晴的对面,望着那清浅无邪的笑颜。   “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秦卫羽问道。   “因为曾又晴不信任任何人,只想把自己的故事,告诉秦卫羽。”曾又晴含笑看向窗外幽幽飘动的枝叶,“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很适合做最后的道别。”   秦卫羽翻动册子的长指微顿,看向她的侧颜。   “真相还没说出来,也许还有其他转机……”秦卫羽接道,“我会帮你求情。”   曾又晴略显讶异地回望秦卫羽,随后摇头。   “救不了的,当我说出真相,我必死无疑。”曾又晴轻笑两声,“让你来审,并不是想要借机逃走,而是我想在最后这段时间好好再看一看你。黄泉路上,孟婆汤前,最后记下的是你,而不是这该死的世道。”   秦卫羽没有接话,向后微仰身子,放于案几之下的手悄然攥了起来。   他同曾又晴一起看向窗外,也不催,也不问,两人像是在赏这世间的风景一般。   忽然,曾又晴又笑了,说道:“卫羽,其实,你真的很不适合在大理寺。我看到你的时候,吓了一跳。”   “是吗?”   “嗯。”曾又晴像个娇羞的女子一样,趴在案几上仰视秦卫羽棱角分明的俊脸,“你终归不是个正义凛然的人。你瞧,在你眼里,我尚是一个人。在别人眼里,我大概已经畜生不如。黑白在你眼中,没那么清晰的。这也是我选择让你来审我的理由之一……因为你,是真的想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步。别人,大概只关心我是如何做得恶,然后痛痛快快地看我被那绳子,一点点拧碎喉咙。”   说道最后一句,曾又晴眼中划出了轻蔑。 第140章 理由   秦卫羽将视线放回到曾又晴身上,“你认为,我不在乎受害者?”   曾又晴又笑了,像是撒娇的孩子一般说道:“至少,你更在乎我。”   这句话像是针扎般流入秦卫羽的心。他不能否认,也否认不了。   其实在送曾又晴离开的马车上时,他曾有一瞬想要将她干脆就这样带走,不问真相,不理受害者,只要保全她就足矣。   究竟是法重要,还是情更重要,他自己已经失去了分辨的能力,就像是踩在一滩浑水中无法自救。   “接下来的案子交给你,正视自己,正视曾又晴。”   这是唐大理将他送入审讯室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原来,大理早已知道了他的迷茫。   看到秦卫羽已经不再接话了,曾又晴也从案几上坐直身子,深吸一口气,喃喃说道:“我的父亲……是在今年开春儿之前,被我用暗器所杀,在我父亲家里找到的那具尸骨,是用牛肖的尸首替换的。悬吊在紫云楼的,则是乾成与祝一韦两个人,是我先让吉末儿动手杀了他们,然后趁着向子晋来找我调整送去紫云楼这批机关人的时候,将尸骨塞了进去,并趁着这个机会,偷偷将其余机关人装上暗器。”   她像是故意想要将秦卫羽拉回现实一般,直接道出了这样一连串的话。   因为之前的调查,秦卫羽并不意外这些情形,“嗯”了一声,在册子上写了几笔,两个人就这样,没有任何仪式地,回到了最原本的位置上。   “其实我所做的,你们大概已经知道了。无外乎就是将‘吉末儿’变成了‘曾又晴’。所以我不想再说一些你们调查也好,审讯也好早晚会知道的事。我只是想说说我的理由,我想知道,如果换了别人,又会怎么做。”曾又晴长吸一口气,盯住案几一角,娓娓道来,“我母亲早逝,很多年前我就追随了我的父亲。可是我父亲是一个很可怕的人,他的脾气很暴躁,还嗜酒。一旦喝多了,他就会对身边的女子拳打脚踢,我母亲就是这么死的,而后换成了我。后来他因为常年饮酒开始手颤,从此再也做不了精细的匠活儿,那时候他更加暴躁,喝酒也更加严重,病情恶化了,便更加接不下这匠活儿了……就在这时,我父亲偶然发现我在偷偷学习匠活儿,于是一改之前的凶狠,反而耐心教我这些东西。一开始我真的以为父亲打算将我培养成匠人,非常的欢喜,谁料原来他只是想将我培养成他的影子。”   “也就是说,曾全虽然让你做这些匠活儿,对外却都说是自己做的?”   “嗯。”曾又晴冷笑一声,点头,“他给我的借口是,女子没有资格做这些东西,更没资格抛头露面,就应该在家里替他完成这些东西。如果我不做,他就会打我。那时候我一直以为,我大概会一辈子做这样的事。直到……”   “直到什么?”秦卫羽追问。   曾又晴视线略微滑向他处,在思索什么,眸子微眯,回过头道:“直到救下吉末儿。”   在曾又晴说道这一点时,秦卫羽直觉曾又晴并没坦言。她像是在顾及什么,但也许也只是他的错觉。于是他继续问道:“按照吉末儿的供词,你救了他,然后……”   “然后是我将他变成那样的。”曾又晴直言回道,“但,是他要求我将他变成那个样子,我只是在救他,顺道讨回一些利息,何错之有?”   “他要求的?”秦卫羽声音微扬。   “对。那时他遭遇劫难,其实双腿双脚已近荒废。而我正因为父亲的事情而绝望,想要找机会将我的名字公之于众,看到他,我心中便生了一个计划,于是询问他是否可以用机关代替他的手脚。但代价是帮我做事。我没想到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然后你就将他送入兼爱阁,并在那里引起轩然大波?”   “是的。”曾又晴浅浅笑了一声,“明明都是匠人,竟怕世上有鬼,吓得屁滚尿流。”神情微冷,说道,“他们在兼爱阁里唯一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他们生为男子而已。”   说到这里,曾又晴的笑容消失了,脸颊略微抽了几下,眼底布出恨意。   “我要取代向子晋,成为兼爱阁的阁主。”曾又晴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眼神变得坚定而有光晕,“武后既能为帝,我亦能让我之技艺流传千古。”她热切地看向秦卫羽,“卫羽,你看到了吗?我做的东西,向子晋是多么的爱不释手,甚至明知兼爱阁的徒弟们反对我父亲,仍旧抵着万千压力,采用我的东西。”   “那关于吉末儿口中的那批兵器呢?”   曾又晴笑开了,“兵器?哦,对,是有这样一件事。”她用指尖划去眼中泛出的笑泪,“我偶然间从裴叔那里得知了向子晋的过往,暗查一番,得知了他的秘密。我将这件事告诉吉末儿,一旦紫云楼命案起了引起轩然大波,李隆基必然要彻查向子晋。但李隆基的兵器不能停,所以在兼爱阁群龙无首之际,只要我将我做的东西呈现给李隆基。他不会管我是男是女,都一定会让我接手兼爱阁。这样,我便可以将兵器拿给他。不过……”曾又晴哼笑一声,“如果我当了兼爱阁阁主,又岂会将这么危险的东西给一个突厥人?我必是要想方设法讨好李隆基才是。但那时候,只有这句话可以说动吉末儿为我所用。”   “你是如何知道这批兵器存在的?”秦卫羽没给曾又晴任何喘息机会,接着问道。   曾又晴粉唇微启,愣了一下,她蹙着眉心想了一会儿,回道:“我跟踪向子晋发现的。”   秦卫羽没有回应,简单将曾又晴最后一句话记录在案。   该问的,很快都问完了,正如曾又晴所言,这样的证词,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求情的余地,早便已经划入“十恶”的范畴,何况事关皇家大事,陛下要亲自过问。   沉默了好一会儿,秦卫羽起身准备离开。   交臂之时,曾又晴忽然伸手抓住了秦卫羽的腕子。 第141章 刑场   这一次,她收敛了方才一切的轻蔑,很轻、很淡地说道:“无论你是否相信……我是真的爱着你的……我对你……从未……”   秦卫羽停着步子,“你最爱的,始终只有你自己……我们相爱过,因为我们,不过是一类人而已。”   曾又晴眸子微颤,半晌,抓着秦卫羽的手缓缓落下。   “我只有一个请求……秦公,行刑的那日,不要来。至少我不想以那副模样,成为你记忆里最后的样子。”   秦卫羽没有回答。   曾又晴苦涩地低垂了眼眸,在秦卫羽又要抬步的一霎,她再度抓住秦卫羽的衣角。   “卫羽……”她依依不舍地唤道,“最后……最后一个问题……”   “嗯。”秦卫羽说道,声音十分轻柔。   “在马车上……大理寺的人,真的对我动了杀机吗?”   秦卫羽眉心一蹙,低头看向曾又晴,“什么意思?”   “王少卿……真的想杀我吗?”   对于曾又晴的话,秦卫羽感到十分意外,“不会,你是三司要审之人,大理寺不会要你性命,王少卿不可能要杀你,而且……”顿顿,沉声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曾又晴的眸子微动,是诧异,也是恍然,紧忙收回手,摇摇头道:“不,没什么,只是我自己……胡思乱想。”   秦卫羽察觉一丝不对,想要开口问什么,但曾又晴明显已经不想再说话了。   秦卫羽沉默着望了她一会儿,对着她的背影,下意识想要再说什么,哪怕是一两句安抚的话,但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道不出来。最后,只道出一句:“晚上天气凉,我为你添衣两件衣服。”   曾又晴愣了一下,只那简短第一句话,便让她的双眼迅速蒙上一层水雾。她撇过头,倔强地含住泪水,只等秦卫羽的身影消失在审讯室里。   那滴泪,终于可以顺颊流下,这并非是惹人怜惜的眼泪,而是属于曾又晴一丝悔恨的泪水。   她仍是恨着这世道,仍是恨着自己命运的。但唯独……还是想为她在乎的人做些什么。   似乎转而又想到什么,曾又晴的眼神渐渐冷下,覆在席上的指尖亦一点点拢起。   她像是亲手做出的机关人一样,静默地在原地做了许久,直到要带她去牢房的卫士站在了她的面前。   “让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可以吗?一个人。”曾又晴问道。   卫士有些迟疑。   “看在,将死之人的份儿上。”   卫士终是应了,又多给了曾又晴一点点时间。   门声响起,曾又晴转过头,只手撑在案几上望向窗外。   “今日是个晴天呢。”说着,唇角勾起了略带苦涩的弯弯笑容。   ……   曾又晴交待所有杀人情况的册子,很快就递到了御史台与刑部的手里,几乎是瞬间,两边就对这件案子做了批复,并赶在陛下的期限前,急急定了刑罚。   曾又晴与吉末儿皆被判处绞刑,在东市行刑。   三日后,正是行刑的日子,长安人大多放下手头的事情,纷纷跑来围观这震惊朝野的凶案的真凶。但谁也无法相信,一切竟然都出自一个柔弱女子的手。   曾又晴被大理寺带来的时候,带着首枷脚镣,她却高高昂着头,偶尔会看向周围那些躲在人群后面指指点点的妇人,以及那些对她怒目而视的男子们。   她大笑几声,只留轻蔑的神情,仿佛在嘲笑着这世间注定平凡的男男女女。   不久,她的双脚已经站在绞刑台上。   她看向站在两侧,已经开始整理粗壮绳索的两位刽子手,又看向那绳索本身。   这就是一会儿要断她性命的东西吗?   她哼笑一声,“枉我一世钻研机关术,最后竟要死在人力驱动的刑具下,真是嘲讽。”   “待会儿监刑的几位大员来了,便要行刑。如果有什么话,可以现在说。”押送的大理寺卫士说道。   “给我一副纸笔可好?”曾又晴的声音带了一丝傲慢。   因被王君平交待要多少善待一下曾又晴,卫士便也就给她拿了。   曾又晴夺过笔,让卫士将纸举到眼前,然后洋洋洒洒地写了一些东西,在小字旁,顺道还画了几张图。   罢了,便将笔一甩扔开。   “这个,拿去给该给的人。以后绞刑,便不需这么麻烦了。”   她哼笑一声,站回原地不再说话。   反倒是大理寺卫士有些讶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即将被处死,却还设计出一套复杂的机关刑具。   他不免重新看了一下这个要死的女人。可怜、可怕,又多少带了一种可敬。   可怜她生在这个世道,可怕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敬她的匠人之心。   不久,刑部尚书简天铭与御史大夫左朗以及大理寺卿唐玄伊纷纷步入监刑台。   大理寺提交的卷宗,简天铭与左朗都已经看过,此番神情各有不同。   在简天铭看来,比起曾又晴的杀人动机,他更在乎这个叫吉末儿的突厥人。   这个人的存在,让他嗅出了一些安稳大唐下面隐隐窜动的影子。如果只是单纯的一个逃亡者的案件也就罢了,但若是有人从中作梗挑拨势力,那事情可就不可小觑了。   左朗则是满心的痛快之色。在他看来,一两条人命远远不能抵过向子晋对大唐的重要性以及贡献,若不是这个叫曾又晴的女人暗中做事,不过死了一个赵如风,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将这笔账轻轻松松抹去,何况陛下根本不在乎赵如风是生是死,就连他是谁,陛下都懒于过问。但就是因为曾又晴将事情捅到了紫云楼,这才让陛下不得不在稍后也对向子晋做出惩罚。但至少,向子晋不会有大的事情,这也多亏了大理寺能查出案件真凶。换了别人来查这个案子,很可能就陷进这女人的迷幻套……后果不堪设想。   思及此,左朗不由侧眸看向坐在身侧的唐玄伊。他原本以为,唐玄伊兴许是因为私人恩怨所以针对向子晋,如此看来,他确是秉公办案。   然,当朝为官,其身难清。执法者,此番是友,便是利刃一把,彼日为敌,焉会手下留情?除非……   左朗的心思,被唐玄伊的一抹清淡视线打断。 第142章 吻别   左朗着实有些忌讳唐玄伊的视线,遂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视线收回,重新看向行刑台上的二人。   “时辰已经差不多了,准备行刑!”   得了令,两名刽子手解下曾又晴的首枷,抬起那条两边拧在一起,中间空出一块的绳索,然后将绳索中间套入曾又晴纤细的脖颈上。   曾又晴看向下面正在围观她行刑的人,下意识找寻着某种身影,但确实如她当时所期盼的那样,那个人,没有来。   她垂下长睫,心中有一分兴庆,也有一分失落。   人大概都是这样矛盾的吧。   如果她这一生,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话,兴许就只有他了。   他给了她这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的幸福,宛若她心中唯一璀璨的阳。   真的还想再见他一次。   她动动唇角嘲讽自己,因为他如今已与她不再是一个世界,他不可能会来的。   渐渐的,她感觉到了脖颈处开始发紧,站在左右两边的刽子手已经开始准备用力拧那缠在她颈上的绳。   她轻轻闭上眼,准备了无牵挂地离开这个糟粕的人间。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飞快的马蹄声冲来!   曾又晴突然睁眼,看到了正从阳起的方向而来的秦卫羽。   秦卫羽没有片刻停留地从马上跃下。   负责押送的王君平一见登时觉得大事不好,迅速上前拉住秦卫羽。   “秦少卿,现在这时候你可不能上去,你别忘了,你——”   然而秦卫羽根本没有接受王君平的阻拦,二话不说将外袍解下放在了王君平的怀中。   “至少这一刻我不是大理寺少卿。”秦卫羽只着那白衫黑裤,几个跨步冲上行邢台。   大理寺卫士不敢阻拦上级,行刑的一些人不禁看向台上三位大员。   左朗怒不可遏,刚要起身让人将秦卫羽拉下去,却反倒先被唐玄伊拉住。   “他不会做什么的,只是来送行,至少给他这个时间吧。”唐玄伊说道。   左朗嘴角微抽半分,他看向行刑的时辰,甩袍有些不悦地坐回原处。   “虽然是唐大理的人,但此番行刑,我不会因为任何人耽搁的。”   唐玄伊应声,渐松手,看向了台上的秦卫羽,其实他一点也不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他的这位少卿会出现在这里一般。   相反,曾又晴看到秦卫羽是异常讶异的,就算是刑具架在脖子上都无法让她动摇片刻,此时那张虚无的脸竟一下子倾注了满满的情绪。   “卫羽……你……”曾又晴仓惶唤着他的名字,却又淡下了声音,“你不是答应我,你不来吗?”   “我并没有答应你。”秦卫羽回答。   “是啊……”曾又晴苦笑一声,偏过头,看向那些站在下面指指点点的人,“快走吧,大理寺少卿与一个罪无可恕的杀人犯在一起,对你不会有好处的……我不想到死了,还连累你……”   “那就一起下地狱。”   秦卫羽忽而上前捧住曾又晴的脸,深深地吻上了她苍白的唇。   曾又晴先是震惊,但随着那炙热的温度在自己口中化开,她的眉眼露出了弯弯的笑意,垂下眼帘,并也用着自己全部疯狂拥吻他。   “也好,就让我亲手毁了你。卫羽。”她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然后更加深情地回吻着秦卫羽。   不知是他的泪水,还是她的泪水,顺入到了他们的唇中,带着淡淡的咸,他们愈发的投入。   脖颈上的绳索开始用力,曾又晴感到一阵窒息袭来。似是察觉到他们诀别将至,吻得更加用力,更加迅速。直到脖颈几乎碎裂的刹那,曾又晴才痛苦地朝后退开半步。双手痛苦地抓着脖颈的绳。   然而在看着秦卫羽的时候,她依旧想要撑起一片当初见他时那纯美的笑。   眼前愈发黑暗,秦卫羽的身影也渐渐模糊。   最后的最后,曾又晴将视线转向身旁的吉末儿,唇角微动,伸手抓住了吉末儿的衣角,留下了“对不起”三个字。   她轻笑,一阵风起,放在衣上的手一点点松开。   双眼渐渐闭上,一切都结束了。   “又……晴……”吉末儿跪着上前,接住了曾又晴倒下的身子,几乎只剩下的那两只眼中,泛着红。   他抬头看向站在曾又晴身前的秦卫羽。   “至少……最后……我……在她身边……而你……选择了正义……”   话音落下,吉末儿亲手将曾又晴脖颈的绳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秦卫羽没有回话,他回过身。   身后传来了行刑的声音,很快,一切都陷入了沉寂。   围观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散去,身后尸首也不知何时已被带走。   只留秦卫羽一个人站在行邢台的正中央,他看向依旧晴朗的天,渐渐跪在地上,悲痛欲绝地嘶喊着。   ……   机关人的案子最终在曾又晴与吉末儿的绞刑中落下帷幕。对于这个结果,李隆基十分欣慰,且不说这个结果保住了向子晋的性命,而且也没动摇到任何朝堂元老的根基。   更重要的是,曾又晴策划的凶杀案残暴而且残忍,朝堂借此机会可以大肆渲染其罪行,以使得长安百姓可以暂时忘记关于朝廷内部的一些包括银两、贪官污吏这些还未能及时善后的大事。东市绞刑,无疑给长安百姓一个合适的泄愤口,转移了他们对朝廷的一些不满。   对于李隆基来说,这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于是大大赏赐了这次协同办案的三司。当然,关于渲染案情这件事,必是交由左朗而非唐玄伊。   他知唐玄伊在这点上定然又会抗旨不尊,但幸好唐玄伊虽耿直,却了解朝廷需要稳健的根基,故对御史台的榜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最后,事情在长安子民的热络讨论后趋于平淡,老百姓该过什么日子还过什么日子,到了到了,对于命案的关注,也不过就是图个茶余饭后的乐子。   热度消失,向子晋也从之前命案的流言蜚语中走了出来。可是终归他身负命案,若再撑着兼爱阁阁主的头衔,多少还是会被人诟病。向子晋向李隆基提出更换阁主,并交付之前设计图纸的想法,最后被李隆基一言给退了回去。 第143章 入怀   结果是,向子晋明面上要一个御赐的“乾坤园”面壁思过,期限李隆基亲定,实际上是以此做借口,给了他一个可以继续秘密研发那批机关兵器的地方。   离开前的那日,他找到裴震,将当年的事情完完全全坦白出来。   裴震得知事情原委,知道是自己在某些地方误会了向子晋。可向子晋终究是杀害赵如风的凶手,如今又几乎没有受到该有的刑罚,所以两人见过一面之后,裴震便告诉向子晋,从此成为陌路,再无交情。   离开时,来送向子晋的只有御史台的左朗大夫和零星几个学徒,这一遭,向子晋也知道了何谓人走茶凉,因果报应。   他谢过,孑然一身地进了乾坤园,之后再不见人。   而大理寺这面,虽然是在陛下亲定的时间里破获了如此大案,可是大理寺上上下下没人敢庆功,也没人敢多讨论一句。   行刑那日,他们的二把手上司大理寺少卿秦卫羽的那一吻闹得满城风雨,有点脑子的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为了不给自己找麻烦,于是一个个都闭紧了嘴巴,假装没事儿人似的该干嘛干嘛。除了确实一根筋儿的王君平王少卿。   自从返回大理寺,王君平一个劲儿地数落秦卫羽不该在那种场合做这么劲爆的事。暂不说刑场脱衣服这种不雅的举动,他竟然还跑上台和刑犯亲的忘我看得别人面红耳赤。虽然秦卫羽后来被唐大理扣了一年俸禄以示惩戒,可钱没了,王君平笃定秦卫羽这会来讹诈他口袋里的铜板,怎么看都是要拉着他一起下水。絮絮叨叨了正正三日,秦卫羽也终于是忍无可忍了。众目睽睽之下忽然将王君平按在地上用力亲了一下,大喊一声:“别吃醋了,我最爱的还是你!”   秦卫羽恢复了常态,走前还蜻蜓点水对王君平来了一个额吻,然后潇潇洒洒地走了,留下了傻成一根木头的王君平。接下来,故事便演变成了王君平拿着佩刀追杀了秦卫羽两日,大理寺鸡犬不宁。   而这场“吓坏了”大理寺上上下的“恩怨情仇”,终于在王君平与秦卫羽被唐玄伊共同扣除一年俸禄下划下了句号。   其实,大理寺人背后的顾及秦卫羽是知晓的,为了不让其他人为难,秦卫羽自己开了一场小小的酒席,为那些为了这起命案多日没睡好的同僚们庆功。   开始大家还有些踌躇,在发现秦卫羽是真的已经没事之后,才开开心心地钻入酒席,喝了个东倒西歪。   酒席的这夜,长安的天儿很给面子地热中带了点舒适的微风。   议事堂外的露头酒席处弥漫着大老爷们儿的劝酒声。   为了让他们尽兴,唐玄伊在意思意思喝了两口后,便自己来到了大理寺的后院。拿了一小壶酒,倚身靠在小亭的案几旁,欣赏着这半轮的圆月。   微风将他鬓角的发丝轻轻扬动,修长指尖在酒杯旁摩挲。   其实,他是想一醉方休,让自己转了多日的脑子放空放空,可是这件案子结的急,实际上还遗留了很多他没能想通解决的地方,让他如何也不能释怀。   比如,吉末儿身体的异常原因。是天生的?还是后面做过什么?比如,那一支突然飞来提示自己的箭又是谁给自己的,对方为什么要帮助他?再比如说,曾又晴告诉秦少卿她是跟踪向子晋才发现的那批兵器,然而向子晋做得机关密室他是进过的,如果没有钥匙,她是如何发现这个机密的?当然,也不排除曾又晴擅长机关,反制了向子晋的机关设计。这是唯一的解释……可,若是曾又晴真的破了向子晋的机关,向子晋会毫无察觉吗?曾又晴的技术固然高超,可在他看来,仍旧是向子晋技高一筹。   还有子清扮演的角色。当时他在陛下面前帮他说话,所带来的结果,便是大理寺有机会将向子晋背后的隐情查出来。一说子清站在正义的一方上,想要协助大理寺查清真凶,二说子清也许是想要和曾又晴一样,让向子晋地位动摇。两者又是天差地别的结果。   不可以恶意揣测人心,但也要保留一切可能。   唐玄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觉得这一放空,放得脑子里更满了。   就在这时,轻缓俏皮的脚步声凑近,沈念七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亭子的侧面。唐玄伊回身看去,发现沈念七正专注地做什么,并没发现唐玄伊在此。   于是唐玄伊唤道:“沈博士?”   沈念七“哎呦”了一声吓得身子往天上窜了一下,一见是唐玄伊,这才拍着胸脯松口气。她真是被唐玄伊逮怕了,冷不丁一声,竟能把她吓成这样。   “唐卿,你怎么在这儿,我以为你回房歇息去了。”沈念七说着,爬到旁边捡起因唐玄伊吓唬所以扔开的“小东西”,掸掸土,又爬了回来跑到唐玄伊身边儿。   “呦,还带了一壶酒,唐卿难得啊。”沈念七笑道。   “既是庆功酒席,自是不能扫兴。但只是小酌一两口。”   “酒席啊……刚才急着给这件案子的那些骨头下葬,没来得及参加,回来时候听说已经喝得七七八八,酒也没了,一桌子东倒西歪的男人没意思,所以才绕了过来,想趁着这大好的夜,研究点余下的骨头。不过……”沈念七歪嘴一笑,“既然唐卿特意给我留了一壶,我也就不客气了!”   沈念七快速伸手抢夺案上的酒壶,谁料唐玄伊的左手却先一步将酒壶拿开。   沈念七扑了个空,一脸扎进唐玄伊的怀里。   “唔……”沈念七鼻子一酸,想要起来。   然却觉得自己后背一温,竟被唐玄伊的手轻轻覆住。   他如此自然地用右手顺势抱着她,左手还能从容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饮入,轻笑,唇瓣凑近沈念七的耳畔,“不好意思,这是最后一杯。沈博士还是少喝点儿酒的好。” 第144章 小指   沈念七此刻哪还有心思想酒的事情,她的耳朵贴在唐玄伊的胸口,听着他缓慢沉稳的心跳,她的心跳则快到让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   沈念七从下面窥视唐玄伊棱角分明的脸。   顶着月色,他的脸庞映着几分幽蓝,以往深邃的眼瞳此刻带了几分迷离。唇瓣沾了点酒,绘了一抹诱人的光泽。但他好像在想什么,有些出神。念七知道,能够在如此月色下还令唐玄伊念念不忘的,通常只有案情。   她也不打搅他,他身上的酒味卷着他特有的檀香味让她微醺,心也静下许多,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挪挪手掌,从唐玄伊怀中坐起,起身的动静将唐玄伊的注意拉扯回来。   “不再多待一会儿了?”唐玄伊带了点深意的浅笑一声,弄得沈念七小脸儿一下就红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还不是唐卿枪酒我才跌倒。”其实说出来有些心虚,随即赶紧补了一句,“何况我也不是故意吃你豆腐,我也在思考啊!一时忘了起来而已。”   “哦?”唐玄伊淡笑的眸底撩过一丝好奇,“怎么,沈博士对这起案子也有些感触?”他将右手拿开,以让沈念七方便起身。   沈念七撇撇嘴,似乎埋怨自己又被唐玄伊轻视,起身盘腿一坐,说道:“当然……我也是人,自然会切身思考这件事情的本身。比如……”沈念七下意识用指尖卷起一缕青丝,“我理解曾又晴对匠心的执念,因为我对我的骨头也有着同样的执念,我是幸运的,遇到了师父。而且……我不得不说,我也曾愤世嫉俗过,要不是因为……”念七视线划过唐玄伊,却没敢停留太久,紧忙收回视线接道,“要不是因为遇到一些人,发生一些事……我想我一定不是现在的我。而另一方面……我不是个脑子里会装很多东西的人,所以一旦想‘如果我要是秦少卿会怎么做’,我想我一定会为了心爱的人去劫法场,可再往深一想,如果曾又晴以这种方式活下来,又会幸福吗?也许她会一展宏图,但背负的一定更多。有些人可能会认为秦少卿没有吉末儿爱曾又晴,我倒觉得恰恰相反,有时候活下来比死了更加痛苦。就像秦少卿选择在最后一刻以这种方式将自己与曾又晴的关系昭告天下,换做别人,躲还来不及。秦少卿从来不是个冲动之人,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如此一想,也就明白了。秦少卿大概一直在自责当初没能更早察觉曾又晴心中的痛苦,才让她走到今天这步。所以他想替曾又晴背负起她所造的孽。别看秦少卿看起来和往常一样,他大概余生都不会快乐,也不允许自己快乐。即便未来某日,他会忘记曾又晴,甚至忘记自己为何背负了这样一种罪,但他一定会记得自己是个罪人这件事情本身,直至死去。”   唐玄伊轻侧头,环胸看着沈念七:“不得了,沈博士竟然开始思考人生了。”   “我怎么就不能思考人生了。”沈念七咬唇眯眼,可一旦对上唐玄伊略有炙热的俊眸,她就开始浑身发紧,“如果这事儿换了唐大理,大理您会如何抉择?”   唐玄伊看起来一点也不犹豫,说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沈念七目瞪口呆,再度见识了唐氏的迷之自信。   “怎么,不相信我?”唐玄伊微扬唇。   这句话将沈念七怼了回去,但她不放弃,追道:“信,唐大理说的,当然信了。但假设呢?拦不住我假设吧。就比如我,我是曾又晴,你是秦少卿。”她“呵呵”一笑,觉得这回唐玄伊躲不过去了。   “你是曾又晴啊……”   果然,唐玄伊拢眉思索,半晌,轻点头,凑近沈念七道:“嗯,如果有朝一日沈博士成为众矢之的,唐某便站在你的身前为你挡下穿心万箭,如果还不能救你,我便与你同生共死。”他深沉地望着沈念七,眸底没半点玩笑,修长地指尖拨开沈念七脸庞碎发,“这个答案,可还满意?沈博士。”   忽然的撩拨让沈念七心跳漏掉几拍,红云飞上她的双颊。她微醉,抿唇点头,诺诺而道:“想不到,唐卿看起来冷静,原来是个如此烈火之人……”   “是啊,这把火,能烧得人沉沦。”他轻轻一笑,挪开身子。   指尖离开她的脸颊,让沈念七又一分失落。   尤其一想到方才唐玄伊的回答,自己心中就无法安宁。   沉沦了吗?看起来她是沉沦了。这个答案……   就在沈念七窃喜的时候,唇角微扬的弧度突然一僵。   等等……等等等等!   这个答案怎么那么耳熟?!   这不是当初她告诉他的那句话吗?!   一阵冷风吹过沈念七发烫的脸颊,使她瞬间从羞涩变成了羞愤。   “唐卿,你——”沈念七咬牙切齿。   唐玄伊笑开,任沈念七的小拳头打在身上。   过了一会儿,沈念七泄愤泄够了,闷闷不乐地坐回席子,搂着小腿盘回:“这种时候竟然开玩笑,唐卿你也是……”   唐玄伊扬唇:“我不见得是在开玩笑。”   沈念七微愣,没等她继续追问,唐玄伊首先打断了这个话题,说道:“对了,方才看你在丛里寻着什么,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沈念七脸色一下就变得肃穆,随后将手上的那节骨头摊开给唐玄伊看。   “有件事我确实想不通,就是这块骨头的出处。”   唐玄伊拿起沈念七掌心中的那块白骨,很细小的一截,问道:“这是哪里的骨头?”   “手骨小指的骨头,但只有一小节,其截断面十分整齐,是剁下来的一块小指。”念七顿顿,又道,“这是从赵如风的尸骨旁拿到的。当时向子晋直接承认了凶案,所以这具尸骨并没列入查验范围。今日给死者下葬拼凑尸骨时,我发现这一截带回来的小骨头不属于赵如风,也不属于任何一具尸骨。” 第145章 送酒   闻言,唐玄伊又仔细看了下这节骨头,一时也没头绪。   沈念七拿过酒壶确认里面是不是真的空了,接着说道:“说起来,不止是这节骨头,还记得我从岭南俞县拿的那节骨头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我发现,这些小骨总是和我过不去。”   唐玄伊记得沈念七当初在发现俞县埋尸时,确实拿走一节小骨,但在俞县周周转转许多事,不小心掉在哪里也在情理之中。   “不知戴德生如今怎么样了,你事后去看过他吗?”唐玄伊问道。   沈念七将空空酒壶往案上一放,道:“带着药博士一起去看过,最近病情有所延缓,就是前阵子送别时弄伤了膝盖。司天监的栾太史十分欣赏戴郎君的才学,将他收做了天文观生,并在国子监学习天文星学,说是机会合适,会让他参与修撰一行大师的《大衍历》呢。”   听说国子监最近正在尝试加入过去只有司天监才有的天文星学这一学目,戴德生大概被特别加入首批学子。   “《大衍历》是陛下目前最为关注的星象四季的巨作,若是能够参与编纂,便是一件可以青史留名的大事。看来栾太史是真的十分看重戴德生。”唐玄伊稍稍欣慰。   “说起这《大衍历》,上次与小戴郎君还聊起过,传说一行大师在里面藏了什么特别的学识在里面,据闻参透一二,便可终身受益……这事传得沸沸扬扬,都猜是与《奇门遁甲》并肩的奇文,不少学者都在窥探呢。如今这惊世大作暂时入了国子监的门,那些生徒与博士们,都雀跃的很。当然,别说他们了,就连我也好奇得不得了。不过《奇门遁甲》就算了,师父教了我数月,我是连上面的内容都背不下来,一点趣味也没有。若是里面东西与骨学相关就好了。”小眉心一蹙,无趣地用指尖在席上划了两圈,“可惜的是,看一行大师的经历,应该和骨学没甚关系。”   “世间之事,三人成虎者许多。沈博士就不要跟着掺和了。倒是戴德生,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他。”   “嗯,到时候我陪唐卿去。哦,对了……”沈念七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说道,“唐卿,回大理寺的路上,有一个自称左府的人给大理寺送了几坛子酒庆贺破案,这是随酒拿来的左府贺书。”   “左府?”唐玄伊接过贺书,打开扫了一眼。   一开始看得随性,但就在即将合上的时候指尖却顿住了。唐玄伊停顿半晌,又缓缓将贺书打开。他倾头在那张字条旁轻轻闻了闻。   这个气味……是左府的香炉味,而这个字迹……   唐玄伊重新看向上面官话,一字一字地看,一撇一捺地看,乃至起勾的细小地方都不放过。神情悄然起了变化。   “贺书是直接递给你的吗?”唐玄伊问道。   “不是。说来也怪,以往贺书都是从府里直接拿来,但送酒人很特别,他是见到我后忽然想起来似的,直接到酒坊下了单子,贺书大手一挥临时写的。如若他不说这是左府相赠,还真以为是他自己送来的酒。”沈念七察觉到唐玄伊微妙的变化,沉声续问,“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唐玄伊的眼中闪烁着微光,迅速起身问道:“沈博士,这个人是何时、在哪儿遇到你的?”   “半刻之前,就在咱义宁坊的月来居。我去的时候,那个人也刚进去,所以现在很可能还在吃酒。”   “那就最好了。”唐玄伊疾步朝外走,沈念七眼神一亮,觉得能让唐卿如此神色大变,其中必有耐人寻味的故事,遂也急急跟了几步,可刚走没多远,唐玄伊又突然停步,拧着眉回头看向差点又撞入怀中的沈念七,“说起来,沈博士为何会去月来居?”   沈念七倒吸一口气,眨眨眼,随即“呵呵”一笑。   “路过,真是路过。”   唐玄伊眯住长眸,冷不丁用长指弹了沈念七额头一下,便是一点也不相信这番“路过”的鬼话。   ……   片刻之后,唐玄伊与沈念七一同来到月来居。   才过大门,一抹酒香随风而出,光是闻着便可使人迷醉。但因月来居身处大理寺所在机关要地义宁坊,比起其他酒家那种热闹非凡,这里更像是大理寺人闲暇时的放松小聚之处。从进门开始,大理寺官袍就随处可见。   一见唐玄伊进来,不少偷懒前来的年轻卫士都喷了酒,一溜烟儿都起身要给唐玄伊行礼,腿还没伸直,又都被唐玄伊伸手按了回去。   他今日可不是来查酒的,而是寻人。   店家很有眼力见儿的前来招待,身在义宁坊,当然识得唐玄伊身上这身儿只有位高权重之人才能穿的紫袍,也识得沈念七这张时长晃出的小脸儿。他先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大公”,再来就亲切熟络地喊了一声“沈博士”。沈念七当即脸色青了一块,偷瞄唐玄伊,见他正扬眉回望自己,不由心头一怒。   这个没眼力见儿的店家!   沈念七轻咳两声,假装生疏地对店家说道:“嗯……店家,方才我不小心路过时,那个拽我进来,偏要送我酒的人还在否?”   “路过?拽进来……?”店家一时没听懂,“不是沈博士在这里存了……”   话没说完,店家就被沈念七一阵疯狂的挤眉弄眼吓了一跳。   反应了好一会儿,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笑眯眯地说道:“当然当然,还在还在,当时鄙人还在纳闷儿,怎么一向路过不进店的沈博士就被拽进来了呢。”   “就是的,我也怒得紧。”沈念七紧忙蹙眉说道。   唐玄伊不说话,看着此二人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沈念七知道唐玄伊明鉴,再演下去恐会被唐玄伊当众揭穿训斥,所以赶紧找回话题,说道:“哎呀,店家,别说其他的,先说那个送酒的人,现在在哪里,我们家唐大理想见见,当面感谢呢。”   店家连番作揖:“鄙人这就带唐公去。”说罢,弯着腰走在前面给唐玄伊沈念七引路。没一会儿,就停在了一个单间儿的外面。   里面传来了一声豪迈不羁的酒嗝,正正好抑扬顿挫,和鸣歌似的。 第146章 熟人   沈念七嘴上漏了个风,差点笑出声,又紧忙捂住嘴不说话。   店家倒是司空见惯了,欲抬手推门。   “接下来我自己进去吧。”唐玄伊打断了店家。   “好好……”店家连连弯腰后退,路过沈念七时还使个眼色,然后消失在人群之中。   唐玄伊失笑着扫了眼心虚的沈念七:“回去再说你的事。”   唐玄伊一转脚便推门进了房。   回去?!   沈念七觉得自己回不去了。   她垮了肩摇摇头,也跟随而入。谁料脚步刚一转过门口立着的屏风,就见到了两个如石像般僵持在那里的大男人。   一个正盘腿坐于席上,单手扬着酒盏定在那里。此人瞪圆一双眼睛,看起来正要饮酒却被进来之人吓住,酒正顺着边缘正往身上流着,本人却没有察觉。   一人是直接进入的这位位高权重紫袍大公,他定定看着饮酒这人,脸上浮现着阴云般捉摸不定的表情。是困惑,愈发的困惑;以及了然,忽然间的明朗。这两种情绪在他脸上反复更换,如同风雨不定的长安。   唯一有点动静的,只有最后进来的沈念七。她不知道为何唐玄伊会用这种表情看着饮酒那人,也不知道为何饮酒那人见到唐玄伊便被吓成这副模样,在她心里,最心疼的还是那正潺潺流入衣襟的好酒,于是“呀”了一声,唤道:“郎君,你酒洒了,快把碗放下!”   这一嗓子,终于打破了死寂的房间。   饮酒人哆嗦一下,迅速将酒盏扔回案几,然后粗糙地呼噜几下自己的衣襟,尴尬笑笑:“沈、沈博士啊……你们来了……”话说着,又觉得不对,一股脑便从案头上钻出来俯身长揖,“见过唐大理。”   唐玄伊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看饮酒人,也没让他抬起头。   沈念七觉得有点不对劲,反复看向唐玄伊,又看向弯着身保持长揖动作的饮酒人。   “你们……认识啊?”沈念七试探道。   唐玄伊没回答,上前走到案几旁,从怀中掏出两张字条,一一轻放在案几上,却用着不小的力道将其压住抚平。   沈念七瞄了一眼,一张是方才的贺书,一张……   “箭……”沈念七倒吸一口气立刻回头看向饮酒人,“原来你就是——”   因为那两张字条的字迹,毫无疑问属于同一个人!   “我们的交情,不仅如此吧。”唐玄伊终于开口,回身俯视着保持长揖动作的那人。   那人有些尴尬,先小心看看沈念七,叹口气,又不顾形象地挠挠呲着几根碎发的脑袋,半晌,才起身回望像唐玄伊,蓦地热络一笑:“哎呦,这不是唐大理吗?!真是好久没见了!”   比起这面的热火朝天,唐玄伊这边可谓冰冻九尺。   “也不算久,岭南时,你我不是刚刚见过。”唐玄伊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临走时,尚未来得及对您道谢呢。现在想来,倒是唐某当时有眼不识泰山了,竟没识出您竟是御史台左大夫麾下之人。”   那人像是没听懂唐玄伊的言下之意般仍旧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嘿……客气了,我也没那么厉害。”   唐玄伊再度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   沈念七彻底懵了,什么岭南?什么道谢?什么御史台?她究竟错过了什么?   暴脾气终于被逼出来,一步横跨到两人中间,问道:“我还在呢,若是认识,不该先给我介绍一下吗?”   “是啊,该介绍一下的。”唐玄伊侧身转向沈念七,“这位,是在岭南时,提示我杜一溪药这条线索的‘路人’,亦是当初在剿灭杜一溪时为范南越引路之人,更是一箭射到大理寺的暗中相助之人,最后,这两张字条上,都有御史台的特供的香炉之味,关于这一点,便只有您自己可道了。”   闻言,沈念七恍然,看来她从岭南就错过了很多东西。眸子转转,又恍然,自己门上最喜欢的那副木雕画就是他一箭穿成了年画的?!   思及此,念七嘴角抽了几下,登时站入了唐玄伊“冰冻九尺”的队列中。   这时唐玄伊又接一句:“我若没记错,郎君姓夏,唤元治。”   对面那人闻声显露出讶异神色,随即豪迈不羁地“哈哈”大笑几声:“竟然还能记得鄙人,鄙人真是荣幸之至啊!”   “夏元治?”沈念七确实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您当真是御史台的人?”她上下打量夏元治一番,其人一身简单布衣,看起来是个不拘小节的汉子,和御史台那种刻板文邹的地方截然不同,更像是自己师父这一派的。意识到这一点,倒是让她心生好感。   但对于“御史台”这个身份,夏元治可是万万不敢接的,连忙摆手说道:“这事儿可真是个天大的误会……鄙人真不是有意要欺瞒大理的。当初在岭南,确实因为鄙人老家在那边,所以回乡一趟,被卷入俞县也是真的。因为鄙人也是个多管闲事之人,所以在察觉到俞县不对劲后,暗暗调查过一番。可这与御史台无关,只是鄙人自己的事儿,御史台毫不知晓。之后在俞县碰到大理也是偶然,当时鄙人真的不知道您就是唐大理,真的以为是长安来的气质不凡的商贾……直到遇到范将军,鄙人才终于知道大理身份。其实鄙人是想和大理打个招呼的,但鄙人不过只是个小人物,那时候若联络大理,岂不是有攀高枝之嫌?而关于御史台……”夏元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鄙人只是与左大夫有些私交,早年时帮左大夫出谋划策,后来左大夫平步青云,鄙人也就云游四海,最后去的岭南,然后才回来。鄙人并不是什么御史台麾下……顶多算是左大夫的食客罢了。”   “那关于案子的事,郎君为何不直接将话递给左大夫,而要用这种方式,传递到我大理寺的门上呢?”唐玄伊再问。 第147章 元治   夏元治叹口气,说道:“这……大理应该比鄙人更清楚,左大夫在这件案子里明显是有些偏袒的,虽然鄙人这么说不大合适……可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若是鄙人提示左大夫,左大夫是不可能保持着追寻事实去搜查现场的,很有可能演变成左大夫一力找寻给向阁主洗清罪名的线索……结果可能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子。再加上这件案子本就是由大理寺查办,所以鄙人觉得,还是将鄙人的想法直接传达给大理来的合适。”   夏元治的话,确是在一个局外人的立场来说的,并没值得怀疑的地方。   由此,他心头的一个疑惑便终于解开了。   不过,他从不怀疑任何友人,可任何友人一旦关系到案情,就一定要深思熟虑,决不可有一丝松懈。   唐玄伊回想一下,当时他去岭南的事,确实没有遭到任何泄露,之后调兵遣将的时间安排都与自己预计的相差无几,而且在范南越攻入杜一溪秘谷时,夏元治反倒起到了抓捕杜一溪最关键的作用。关于向子晋的事亦是,夏元治的立场没有很偏向左大夫,与曾又晴也谈不上有关系,甚至说,正是因为他的那一箭,才让他拨开迷雾,发现了曾又晴隐藏的秘密。   除了真的是很巧之外……无论如何,他也判断不出夏元治有其他的目的。   大概真的是个误会。   不过还有一点。   唐玄伊想想,接着又问:“排除案情,郎君的箭术也真是让唐某大吃一惊。”   “那个啊……”夏元治笑得更尴尬,“一个出点子的人,哪会什么箭术,那是鄙人花了一贯钱雇来的箭士。嘿……别说,一贯钱没白花,箭术真是够高,射得够准!”   “确实很准。”沈念七冷漠地回道,想起自己开了花儿的门,心头一阵烦躁。   有机会,她得去找那箭士好好聊聊人生。   “是吧,哈哈哈!”夏元治并没体会到沈念七眼中逼来的寒意,豪迈笑出声。   如此一来一回,唐玄伊紧绷的表情也稍微缓和,说道:“若真是这样,是唐某错怪您了。该向您道谢才是。”   “别别别!”夏元治紧忙摆手,“大理莫要客气,折煞鄙人了!鄙人也只是对案子有些兴趣,且也敬佩大理为人,所以才班门弄斧。本应早些向大理坦白才是。”   “嗯,确实应该早些坦白。”唐玄伊面露怒意,惊得夏元治浑身一僵。   但接下来,唐玄伊却首先轻笑了一下:“若是以后有事,元治可直接来大理寺找唐某,不用再顾箭士了。”   这一声“元治”唤得亲切,连沈念七都吓了一跳。心下便明白了,经过方才一番盘问,唐玄伊对夏元治的疑虑解除了,排除哪点,唐玄伊对夏元治是极为欣赏,甚至趣味相投的。   沈念七眼眉一弯,顺势说道:“既然如此,不如在此吃吃酒菜,一是庆贺两位在长安再聚,二是让唐卿请客答谢夏公,三是让错过酒席的念七也顺道庆贺一下破案大捷。意下如何?”   “这好,这好!”夏元治兴奋起来,但一转,又假模假样地说道,“但是就不用唐大理请客了,酒菜钱还是……”   “必须请!大理从来不吝惜宴请友人!”沈念七非常认真严肃地作答。   唐玄伊长眸扫了一眼“故意”替他各种作答的小女子,失笑,接道:“沈博士说得对,唐某早该请元治吃酒了,今日,刚好一聚,也好趁着酒席,听听元治特别的经历。”   夏元治不好意思地笑了几声,沈念七也笑了,虽然有唐卿看着饮不了几杯,但能蹭一口是一口,她绝不嫌多。   然而就在唐玄伊伸手要唤小二时,寺丞文立忽然急匆匆地朝这面走来。   见状,唐玄伊曲臂暂时收住声音,待文立走近后,问道:“你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方才听下面人说大理您在月来居,所以卑职特地赶来的。有件事……”文立先是顾及地看看夏元治,随后附耳对唐玄伊说了几句话,唐玄伊的神色忽的变了一下。   “我马上回去。”唐玄伊说道,“给王少卿与秦少卿熬点醒酒汤。让他们醒醒酒。”   “是,大理。”文立说罢,转身离开。   回首时,唐玄伊抿笑说道:“大理寺有些事要去处理,酒局怕是要改日了。”   夏元治紧忙长揖道:“公事要紧,鄙人就住在左府,酒局何时都能再开。”   唐玄伊点头,视线转向沈念七。   沈念七忽然有些紧张,其实她对发生什么事还是有些好奇的,但是……   念七想想,优雅地一笑,一副“夫人”模样回道:“唐卿,你去帮吧,我会帮你照顾好客人的。”   唐玄伊知道沈念七心中小九九,不过今日,暂时放过她一马。点点头,回身离开了。   沈念七抻着头遥送唐玄伊离开,嘴角一点点勾起,随即回过头,笑眯眯地望着夏元治道:“郎君酒量不错吧?先来个五坛漱漱口?”   像是放飞自我了一般,沈博士笑得出奇的璀璨。   ……   唐玄伊返回大理寺的时候,酒席已经散了。   绕过议事堂,他直奔“乾”字审讯室而去。   此时审讯室里已经围上了几名大理寺卫士,见唐玄伊来,皆长揖行礼。   唐玄伊走到被重点看守的地方,一边解下外袍一面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文立回答:“半个时辰之前,刚好是大理出大理寺的时候。”   话说着,王君平与秦卫羽已匆匆赶到,两人看起来还有些迷糊,但在潘久的醒酒汤的帮助下,已经醒得七七八八。   “大理。”两人共同长揖,一看唐玄伊正在关注的地方,两人对视一眼,不禁神色微凝,尤其是不久前刚用过审讯室的秦卫羽。   “大理,究竟是……”秦卫羽问道。   “先看看这里在说。”唐玄伊的命令下,两名卫士纷纷捏住案几下的一块席子,轻轻将其挪开。 第148章 血字   一片血红逐渐显露。   再往后,便露出了一行血字:   景,日之光反烛人,则景在日与人之间。   “这是曾又晴的笔迹。”秦卫羽望着血字说道,眼神不露痕迹地划过一丝怀念。   唐玄伊眉心蹙动一下:“那日你盘问曾又晴时,可注意到她在这里留下东西?”   秦卫羽摇头:“回大理,当日卑职问询完后,就去议事堂向您提交册子了。卑职离开前,交待下面的人将曾又晴带回牢房,卑职并不知道这字迹的来路。”   “总不会是死后文吧……”王君平打了个寒颤,“也可能是遗书?或是死之将至,所以抒发下情感,但这句话怎么一点看不出伤春悲秋呢……?”   “她不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秦卫羽否定了王君平的话,“曾又晴是在法场上还能冷静地设计刑具的女人。”   “难道真是死后文……”王君平环视审讯室,莫名觉得阴风阵阵。   “这是《墨经》上的一句话。”唐玄伊说道,“意思是,日光反射照人的话,则影子会在阳与人的中间。”   “又晴生前最是喜欢研读《墨经》,但卑职并不认为,这句话是她足以当做遗言的一句话,其只是《墨经》上一句关于日照与影的现象记录。”秦卫羽蹲身仔细看那行血字,眉心也蹙得很紧。   曾又晴的字迹十分娟秀,但收尾笔锋却十分犀利。   “也就是说,以你对曾又晴的了解,她留这行字,会有其他的意思?”   “是的,卑职确定如此。”   一时间,审讯室里又陷入了空前的沉寂,直到一名年轻的大理寺卫士怯懦地上前半步,以为是自己闯了祸端,小声说道:“大、大理……那日是卑职押送曾又晴回去的,但是……”   “但是什么?”王君平追问。   “但是……但是曾又晴说想要独自一人待一会儿,卑职觉得她快要被行刑了,所以就让她在这里多待了半个时辰。”说着,小卫士立刻跪下了,“卑职、卑职以后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看来,曾又晴就是在这半个时辰里写下的这行字。   “我没有责怪任何人。”唐玄伊静静说道,沉默半晌,又问道,“在你留给曾又晴的这半个时辰中,曾又晴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吗?”   小卫士连忙摇头:“并没,看起来很平静。”想了一想,又忽然接道,“啊,不……有一点和押送进来时不太一样。”   在场的几人都被小卫士的这句话引去了注意。   小卫士有点紧张,吞咽下唾液,回忆道:“那日送进来的时候,曾又晴的神情十分傲慢。但是离开时却走了几回神,叫她都没有听见。她好像一直在想些什么。”   “会是因为和秦少卿的谈话,所以情绪受到影响吗?”王君平问道,秦卫羽也不禁多了几分哀默。   小卫士却拧着眉,沉吟着缓慢摇了下头:“不……像……如果说她离开时的神情的话,是一种很难解释的……像是……带着一种恨意与杀气……然后还会莫名的冷笑……有点可怕就是了。”   “杀气……”秦卫羽重复着这两个字,眸子一闪,对唐玄伊说道,“对了,大理,那日卑职在审讯曾又晴时,她也提到了‘杀气’二字,问了卑职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唐玄伊眸子微眯,看向秦卫羽。   秦卫羽接道:“她问,‘大理寺是不是在假扮突厥时,真的想要她的性命’。”   “什么东西?!”王君平一下就窜到秦卫羽旁边,皱着一张脸,“她说我真要杀她?!你也怀疑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时就替你辩解了,说不可能有这回事。当时我以为她只是受了惊吓,所以确认一下。但现在看来,这句话好像别有一番意思……”   “什么意思?”王君平眉心越蹙越紧。   “意思是……”沉默已久的唐玄伊终于开了口,“可能她在离开的途中,察觉到了真正的杀意。秦少卿的解释,只是帮她排除了一个可能。”   秦卫羽抿唇,凝重点头:“卑职也这么认为。”   “难道说……那一路上,真的有人准备杀掉曾又晴?可杀气这个东西,实在是有点虚无缥缈,很难让人信服。她真的只凭这个就觉得有人要杀她吗?”王君平觉得无法理解,眸子一晃,说道,“又或者,曾又晴一早就知道有什么人会对她不利?”说着,又陷入了另一番困惑,“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可为什么最后没有动手?”   “假设,真的有人当时埋伏着要杀曾又晴,那么很有可能,反而是因为王少卿的突然出现所以打断了原定计策。”唐玄伊猜测道。   房中再度陷入一片沉寂,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曾又晴在席下写着的那句话中。   正如唐玄伊所言,如果方才的假设成立,那么曾又晴这句话所揭示的东西,很有可能会引出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   “这个案子,会不会还有其他可能?会不会人不是曾又晴杀得?”半晌,王君平说道。   “不。”唐玄伊否定,“曾又晴与吉末儿是凶手毋庸置疑。不过,曾又晴的线索可能关系到了另外的一些人和事。比如……”   “比如,曾又晴是如何知道的向子晋秘密的。”秦卫羽突然接道,“卑职忽然想起来,之前在审讯室,说道这件事时,曾又晴有些很细微的回避。卑职开始有疑问,但她的证词实在无懈可击。如今真要是在她的证词里找到些疑点,卑职觉得只有这里了……或许,她认为有人要杀她,所以她想要鱼死网破。这种做法,很符合曾又晴的处事风格。”顿顿,秦卫羽又接道,“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   “究竟是哪一种情况,必须先参透曾又晴这句话的意思。也许她还留下了其他东西……”唐玄伊从席前站起,“总觉得,这句话是与什么相对应的,不单单只是一句话。”   就在这时,一名卫士双手托着一个方木盒子入内,说道:“大理,方才裴震到大理寺送了一样东西,说是曾又晴曾叮嘱万一自己有朝一日性命不保,便送来给秦少卿的。” 第149章 宿醉   “给我的?”秦卫羽与在场几人稍稍对视,随后缓慢接过,指尖拂过上面的雕花,“这确是曾又晴最喜欢的纹理,应该是她亲手所做。”   他看向唐玄伊,唐玄伊对他点头,于是秦卫羽便尝试将木盒打开。   木盒中有个很简单的机关,分了三层,开到最后一层时,看到很多不同大小的字块。   “应该是一个自毁机关,如果放错了,盒子会自行毁掉。可能有火器,小心。”唐玄伊叮嘱。   秦卫羽点点头,将字块一一拿出,里面有“秦卫羽”三个字,也有“曾又晴”三个字,另外还有些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字块。若是别的有心人想要打开这个盒子,大概会从“秦卫羽”入手。可是,秦卫羽了解曾又晴。他知道,在这个女人的心中,爱情远不是她所追求的东西。她要的,更多。   秦卫羽垂眸回想着过去与曾又晴经历的那一段岁月,回想着曾又晴曾说过的每一句话。   “卫羽,有朝一日,我定要飞上云端,站在别人无法触及之地。我要让所有的人,仰视我,尊崇我。”   一句过往的话语忽而闪过秦卫羽的心头,这是当年曾又晴生辰时对他说的一句话。可是当年的他感受不出曾又晴所指的事情,如今看来,与曾又晴相处的漫长岁月,便只有这一句,是曾又晴发自内心的一句话。   思及此,秦卫羽从那些字块中挑拣出了一个“飞”字,他看向其他人,深吸口气,而后小心将这个字放入了空缺中。   “咔嚓”一声,机关开了。   房中的人皆松一口气。   秦卫羽一是喜,一是隐隐心痛,因为这个字,恰恰验证了当年的他究竟有多么不了解这个女子,如今了解了,却已再无挽回的可能。   他在心底叹声气,将最后一层木板拿开,一把木制的钥匙映入眼帘。   秦卫羽困惑地将其拿出:“一把……木钥匙?”   “木的?”王君平拧眉,也凑过来看,“木的能开什么锁?”   “恐怕,这并不是用来开锁的。”唐玄伊轻轻接过秦卫羽递给他的钥匙在眼前反复端详,“这把钥匙既然选用木材,大概只是个示意,本身可能开不了什么东西。而且木制的物品,更容易被销毁。铜制钥匙的话,这个机关盒就没有意义了。”   “我都被曾又晴绕晕了……她到底想要说什么?”王君平已经沦为一团浆糊。   “曾又晴能布这么大的一个杀人局,便是一个心思缜密之人。她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想知道大理寺何时清理审讯室十分容易。所以算准了血字被发现的大概时间也不难。这时候来送钥匙,很可能是曾又晴提前计划好的。如果这一切都不是偶然……”唐玄伊拿着钥匙对着窗子,又转向席下,最后将钥匙比在那句颇有深意的话上,“这两个线索,也许有什么特别的关联。曾又晴所指的这个夹在人与日之间的影子,也可能有‘实质’的意思。会是什么呢?”唐玄伊喃喃自语,看向周围几人。   可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回答,或者根本回答不出。   空气,沉下一股无名的凉意,似是那已经离去的鬼魂,正对着站在迷局中的人,露出了深不可测的笑容。   便在这时,一声带着娇滴滴笑容,又带了几分霸气的声音刺了进来。   “看我扑倒你!唐卿……呵呵呵……我一定会扑倒你!然后……我们……呵呵呵……要个小娃娃好不?”   唐玄伊顺窗看去,两名卫士正护卫着正旋转跳跃着往这边舞动着的沈念七。她明显是喝高了,一脸的醉生梦死。   拿着钥匙的手轻轻放下,俊脸无声无息地冷成了一块寒冰。   周围几人突然感受到一股来自他们顶头上司的怒意,于是神情更加紧绷了,更小心翼翼了。   众人心中默念:   沈博士,请自求多福。   ……   天快亮的时候,沈念七从浑浑噩噩中醒来,她呆呆坐在自己的床上,半天没缓过神来。就是觉得头疼的快要炸裂,一时间弄不清楚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她打了个哈欠,挠挠乱成草垛的头发,掀被下床,连鞋子也没穿就走到案几旁,然后晃悠悠地坐下,提起水壶,直接捧着喝了起来。打了个嗝,还带着几分酒气。   她怎么什么也不记得了,就记得最后和那位姓夏的郎君喝得十分尽兴。然后嘞?然后……她好像扑倒了唐卿?   哦,不不,那个应该不是事实,大概是她又做了个梦。   反正已经做了不止一次了,念七觉得十分自然,又打了个哈欠,决定钻回床上再睡上一会儿,反正命案结束,今日她可以肆意清闲清闲。   不过说句实话,她真是很久没尝到宿醉的感觉了,没想到夏郎君可是海量啊,更是没想到被唐卿禁酒禁得酒量大不如前,下次再来,她是要垫垫肚子再与人拼酒的。   “哎呦……”沈念七一边拖着自己生疼生疼的脑袋,一面钻回被子。刚要舒舒服服躺下,房门就被推开了,吓得沈念七“噌”一下就坐了起来。   “沈博士,头疼吧,真是的,怎么喝那么多酒,这是醒酒汤,喝了就没那么难受了。”一连串的唠叨从门外传来。   沈念七抻头一见,原来是潘久,这才放下提起的心,晃晃悠悠又躺回去。   可是因这一吓,沈念七的酒劲儿似乎消了很多,她想起些什么,又忽然做起来,撩着纱幔问道:“阿久……那个……我回来的时候,没出什么事儿吧。”她虽然这么问,但还不至于紧张,若是唐卿真的看到她了,估计这时候她就没机会在这里躺着了。   “哦,没出什么事,一切如常。”潘久很老实地回答。   沈念七终于放心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接过醒酒汤,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   可就在她喝下第二口的时候,潘久又追了一句:“不过,沈博士在众目睽睽下说要给唐大理生娃娃这个事儿,不知道算不算出事?”   “噗——!”   沈念七将一口的醒酒汤全喷了出去。 第150章 里坊   她连着咳了好几下,若非是潘久手快先一步夺过自己好不容易熬的醒酒汤,八成也会被沈念七给扣个正正好。   “沈博士,你作甚,都说没出什么大事了!”   “你——”沈念七捂着嘴,一脸七绝地看着潘久。   这孩子单纯太久,平日都是自己坑他,终于被他坑了一次。   然而,现在沈念七已顾不得这些,只觉得按照方才的情形来推断,潘久估计还漏掉了许多“惊魂”的事情,她从脚底板到头顶都冒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那是一种站在悬崖边儿上,恰好又赶上狂风袭来的惊悚感。   索性就这样装睡下去好了,时间一久,该忘记这件事的人,估计就会把她的事儿给忘了。一切如常,一切如常。   思及此,沈念七又开始往被子里缩,可才缩了半寸,就听门口传来脚步声。   一名大理寺卫士来此,说道:“沈博士,大理交待,如果您醒了,请移步议事堂。”   沈念七翻了身,假装没听见。   不料那熊孩子潘久直接飞出一句:“哦,好的,让大理放心吧,沈博士已经喝了醒酒汤。刚才已经醒了。”   沈念七身子一僵,觉得五脏六腑忽然有些绞痛。   不知道现在将潘久送到药博士那里当学徒是否还来得及?   卫士自是大喜,回身便去报信儿去了。   人一走,沈念七才苦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从床上起来。她开始往身上套衣服,但无论做什么都目不斜视地死盯着阿久。   随手束上长发,简单洗漱后,沈念七微笑着对潘久说道:“阿久,今日把往生阁擦一遍吧。”   她回身离开房间,阿久一脸震惊。   “不是刚刚擦过吗?”他鼓着腮,那可是个不小的活儿啊。   ……   沈念七第一次感觉到,前往议事堂的路像是前往刑场一样艰难。   站在大门旁,她生生静置了小半刻,这才敢缩着脚,小心翼翼踏入唐玄伊的地盘儿。   唐玄伊正在看一卷书,并没因沈念七的脚步声而抬头。   沈念七像是过了一关一样轻轻将憋着的那口气松出来,结果又因唐玄伊一句“沈博士就醒了”而迅速倒吸一口气。   唐玄伊将《墨经》轻放于案,抬起冷峻长眸凝视那一袭白衣的沈念七。没笑,也没别的表情,心中到底想什么,沈念七这脑袋瓜子是半点也想不通,只得用一贯的伎俩,呵呵傻笑着企图蒙混过关。   “唐卿,今儿天儿不错,不出去走走真是浪费了。”沈念七刻意岔开话题说道。   唐玄伊“嗯”了一声,说道:“天是不错,沈博士的娃娃生完了?”   沈念七猛地被口水呛了回去。   见她羞得面红耳赤,唐玄伊紧抿的唇角这才划过一抹浅弧,重新拿起《墨经》,边看着,边问道:“这段时间,暂时戒酒吧。”   沈念七张着嘴想要抗议,奈何确实理屈,不得不又将想要脱口的话憋了回去,背着手用右脚戳戳地,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宿醉后的头还有些疼,念七下意识用指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并好奇地问着:“对了,唐卿,昨夜那么火烧火燎地把你叫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是又有新案子了吗?需不需要我帮忙?”沈念七有些讨好地对唐玄伊眨眨眼。   唐玄伊想了想,用指尖摆出一个“过来”的手势。   沈念七狐疑,踏着惊恐的步伐凑近,见唐玄伊扬起手,以为唐玄伊还是气不过,想要对她“招呼招呼”,吓得差点捂头就跑。   然而唐玄伊只是将手按在她的头上,十分娴熟地帮她按压痛楚。   他望着她的眼神十分轻柔,正如他此刻的动作一般。指尖流淌过的暖意,令沈念七不由有些羞怯,她乖乖站在那里,带着一丝撒娇般的窃笑,闭上眼贪婪地享受唐大理的专属服务。   同时,唐玄伊说道:“昨夜发现一些曾又晴留下的新的线索。”   沈念七睁开眼,转头瞄向唐玄伊:“啊,曾又晴?怎么……”   唐玄伊指尖微用力,又将沈念七快扭断的脖子正回来。   沈念七清了清嗓子,接道:“曾又晴留了什么线索?案情有其他可能吗?”   唐玄伊将昨夜的发现与沈念七一一道来。   听完,沈念七也陷入了无限沉思,余光瞄向唐玄伊案几上放置的复绘图与木钥匙。   “景,日之光反烛人,则景在日与人之间。”沈念七喃喃重复这句话,视线又扫向唐玄伊正研读的《墨经》,“这可是个双关语?……嗯,提醒我们背后有影?”她又拿起那把钥匙,在手上转转,却没看出半点特别,“若这是块骨头,再小我也爱看,但这……”她蹙眉,联想不到任何事,有点不耐烦地说道:“哎,想不通,这究竟是什么地方的钥匙?”   “地方?”唐玄伊忽然注意到这个词,“为什么说是地方,而不是东西呢?”   沈念七愣了愣,她还真没过脑子:“我也不知道……”念七抓抓仍有些微乱的长发,“是啊,我为什么会说是什么地方的锁呢?看起来和平时我们用的门锁确实不一样。哎呀,唐卿,就别挑我的刺儿了,我换一句,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样可以吧。”   “不……”唐玄伊陷入深思,一个想法开始爬上自己的脑海。   这个钥匙甚小,看起来并不像一般四开之类的门锁。可这都是基于常识推断的。   然而锁本身也是机关的一种,既然是曾又晴手上的锁,那又岂能按常识来想?   如果它指得真是一把门锁,那么……   会不会指得是一个地方?   唐玄伊的眼中撩过一抹利光。   “地方、地方……里坊……”唐玄伊即刻来到挂有长安城地图的木板前。   “影,日,人。”他喃喃念着那句话中关键的三个字,修长指尖在皇城与坊间滑动,当穿过两个带“仁”字的里坊后,他的眉心渐渐舒展,“我明白了。” 第151章 秘宅   沈念七也紧忙凑了过来。   全城地图上有三个“仁”字,若以皇城作为“日”,排除掉与皇城中间并无里坊的崇仁坊,在余下的安仁坊与亲仁坊中,只有一处是两者都会覆盖的。   他用指尖在里坊与皇城连点成线,这唯一覆盖的地方,是兴道坊。   但如果以另一个带“阳”字的里坊看做“日”的话,那么又另外还有几处里坊。   唐玄伊的指尖在其他几处也一一划过,最终将手收回,望着整张长安地图。   线索指向上不唯一,但已经缩小了范围。   唐玄伊眸底晃出一抹光晕:“来人!”   卫士匆匆进门长揖:“大理!”   “通知王少卿与秦少卿,立刻召集人手,要出趟门了。”唐玄伊说着,拿起外袍挂在手边儿。   卫士应声,退回迅速去办。   唐玄伊也欲离开,在跨出门槛儿的一霎,他回眸说道:“算是将功补过了,沈博士。”   他轻笑一声,身影消失在了门口。   ……   接道唐玄伊的命令后,大理寺对长安城的几个相关里坊进行全面搜查。   但是一开始的几个里坊都让他们无功而返,眼看只剩下最后一个兴道坊。   所有人的心都忐忑不安。   此时夕阳西下,宵禁钟声已经在长安城的正上方响起。卫士们一个个疲惫得快要走不动道。   “就剩下前面几家了,真的是门锁吗?”王君平焦躁地抻抻被汗水浸透的衣裳。   “搜完就知道是不是了。”秦卫羽一如既往笑侃道,眼中却藏着一丝心事。   就在这时,一名卫士大喊道:“这里有发现!”   王君平与秦卫羽对视,迅速赶到声音源头。   且见一户着了灰的封闭人家外占满了大理寺的卫士,他们给几位大公让了条道。   王君平亲自上前确认门锁,发现当真是从未见过的形状。   “真的让大理说对了……”王君平惊讶说道,用袖口挥了下汗。   唐玄伊亲自检查铜锁,他先端看了下锁孔,然后用一根细针在里面拨弄,倾听里面的大概结构,觉得锁内排布十分复杂,绝非一般的四开锁可以比拟。那么能设计出如此机关所的,全长安寥寥无几。这种锁,大概没有锁匠能够将它撬开。   “这很有可能是曾又晴找锁匠灌的自己设计的锁。”唐玄伊判定。   秦卫羽见状,转头便就开始询问邻里。据周围人所说,这里根本没人见过这家主人出入,就算是碰见了,这家主人也是遮着面的,根本看不出相貌。   曾又晴秘密在这里打造机关人,并掩面企图掩饰事实这件事,就与邻里的口供对上了。那么曾又晴曾居住在这里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开!”唐玄伊一个字,大理寺卫士协同上前,只几个瞬间,便将这道门整个推倒。   一户独特的小院儿映入眼帘。   大理寺的人以最快速度将小院围住,并阻挡了外面的围观者。   唐玄伊与王君平先行进入,秦卫羽则是迟疑了一下才跟着进入。小院儿被收拾得十分整齐,迎面可以听到一些潺潺细水的声音。往里再走,可以看到曾又晴在院落一角挖了一个小的圆池。只是因为现在没人打理,上面的叶子已经被晒得发了黄。院中晒着一件衣裳,是曾又晴平日最喜欢穿得面布粗衣,不亮丽,却舒适。被风吹得左右轻摆。   这里与曾全的宅子不同,充斥着曾又晴生活的痕迹。   秦卫羽步子变得沉重,指尖触在墙上,半晌,才昂首跟着进了堂屋。   屋子里与外面一样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到处散发着一股阳光的香气。案几覆了一层薄薄的土,其上放着一只陶制水碗,里面还剩着一半的清水。   唐玄伊将水碗拿起细看。水面因晃动显露出浑浊与清澈两部分,原本覆在上面的浮土被卷到了一边。波纹中可见两只夏日小虫在来回晃荡,可见这水碗已放置了多日了。   他将碗托起,看到上面印着一个带点墨色的指纹。像是拿碗者无意间沾上了墨,又来喝水的样子。唐玄伊思索,差来卫士,将碗小心放入搜证盒。   大理寺其他人都在房间里小心搜索着,可是房间很小,一眼尽收眼底。根本没甚藏东西的地方。   “只有这一个指纹吗?”刚刚搜查完榻下的王君平起身,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秦卫羽也这么觉得:“曾又晴刻意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如果只有一个指纹,不太像她的作风。”   “也许她就是想戏弄大理寺?”王君平不悦道。   周围大理寺卫士一水儿看向秦卫羽,皆一句话也不敢说。   半晌,秦卫羽回道:“她没那么幼稚。”   几人继续在房间搜证,但是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唐玄伊独自在房间里走动,他沿着青石砖一一落下缓慢的脚步,每一步一块砖,同时环视着周围的陈设。   比如:兴道坊是离皇城最近的地方之一,这里的地价绝非一般平民可以买得起。   按照曾又晴之前的口供,她主要收入还是靠曾全从兼爱阁接小件儿为生,也就后来的机关人让她赚了一些钱。但这些钱却不足以买下这几乎逼近王公贵族才能住的地段的房子。   曾又晴哪里来的钱?又或者,是谁送她的房子?   唐玄伊食指骨节轻轻划过自己下唇,沉思着每一个可能的线索。   就在这时,脚下忽的一沉,一些细碎的声音从脚底流出。   唐玄伊垂下眸望向自己脚下的这块青石砖。凝思半晌,然后将脚掌挪开,蹲身细查声音来源。   他发现,这块青石砖的四面缝隙都是空的,并不像其他青石砖已经经过常年落尘镶死,遂又向后退了几步看周围的青石砖,发现有好大一片青石砖都是这个样子。   下面有东西!   “将这里撬开!”唐玄伊忽然下令,并站在一旁将地方腾出。 第152章 隐线   王君平得令,协助其他卫士一同撬砖。   这一片的青石砖果不其然十分松动,只要撬出一块,其余的用手便可直接拿起。   很快,旁边的青石砖已经被堆得如同小山一般,方才还被砖压着的的土终于探出头来。   秦卫羽用手抚了几下,回眸说道:“大理,这土是松动的,翻新过。”   唐玄伊右眸微眯,说道:“挖。”   卫士们要来了几把铁锹,开始深刨这片松动的土。   没一会儿,一抹木色出现,像是棺椁,但又并非棺椁,而是用机关人常用的木材进行拼接而成的木箱。   “这是……”王君平惊呼。   “一副曾又晴亲自打造的棺材。”秦卫羽跟着说道。   他们俩纷纷看向唐玄伊,唐玄伊的脸色已经开始凝重。   究竟是什么人,让曾又晴连棺材都不敢去买,而要自己费力打造一副这样的密封棺材,就像是怕什么人发现棺材里的人一样。待得到唐玄伊的示意后,卫士们一同将木棺材撬出来,并小心拆开箱上榫卯接口。   “咔嚓”一声,盖子被顶开了一个角,一股极其难闻的恶臭扑面而来!   卫士们一个个撇过头适应了好一会儿,这才捂着鼻子,继续往下拆卸。过了好一会儿,棺椁的盖子终于被彻底撬开。他们纷纷拿住盖子的一个部分,将其从棺椁上挪开。里面藏着的“东西”随着盖子的撤开一点点变得清晰,先是一双黑色的靴子,再来是破损的衣衫……   当所有的一切都袒露在外时,不光秦卫羽与王君平,就连一向从容不迫的唐玄伊也怔住了。   在场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   唐玄伊紧抿的薄唇,下意识开启一条缝隙。他缓慢地走到棺椁旁边,用指尖挑起一抹如血般红艳的衣衫。衣衫下覆盖着一副已经快见白骨腐烂尸首,四周到处是腐朽的汁液。头骨上的发,凌乱得纠缠在一起,如今也像是一团烂泥一样黏腻在了那些汁液之中。   “这身衣服……”王君平一脸苍白地朝前走了半步,“怎么可能……他……”   秦卫羽也一脸的难以置信,站在棺椁的另一处死死望着棺中尸身。   这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任何有常理的逻辑,似乎都已经无法解释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因为这身衣服怎么看,都是属于道林道宣死亡那夜,从大理寺消失的红衣疯人的!   如果真的是他,那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谁也解答不出。   他就像忽然出现的鬼影,无声无息地揪住了每个人的心脏,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唐玄伊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只定定望着这具忽然出现的尸骨。   忽在尸身旁边发现了一排白瓷药瓶,他拿起其中一瓶,拔开塞子,轻闻里面的东西。   紧皱的眉心舒展了。   可是,他的神情却并没轻松,而是更加、更加得震惊。   “阿芙蓉……”他缓缓抬起长眸,看向尸首,看向瓷瓶,看向这座机关木做成的棺椁,他又看向同样震惊的、甚至脸色比自己还要苍白的王少卿与秦卫羽。   “杜一溪的……阿芙蓉?”王君平难以置信地惊呼,“这……为什么在曾又晴的手里会有……又为什么……”   为什么会和这疯人的尸首放在一起?   “疯人、凤宛、道林、道宣、杜一溪、曾又晴……”秦卫羽喃喃念着这几个原本毫不相关的名字。   所有人都沉默地望着那座棺椁。   那种被渗透了的寒意,随着令人厌恶的气味……一点点地,侵蚀着在场的所有人。   “秦少卿,马上贴出指纹,回大理寺与案件相关人做对比。”唐玄伊忽然打破沉默,“我在这里等着结果。”   唐玄伊又道:“记得,查验指纹的事,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秦卫羽接命,速速前往对比。   前后脚,王君平也接了唐玄伊的命,带人将白骨送往大理寺往生阁进行身份查验。   唐玄伊留在现场,进行最后的勘查。   已近夜幕时,秦卫羽赶回现场,带着一份文卷,脸色凝重地回来复命。   “如何?”唐玄伊亲手将门关上,回身问向秦卫羽,“有对上的人吗?”   秦卫羽脸色比离开时更为沉重,双眸透着着一抹复杂的情感,他先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随后一字一句道:“对上了,大理。”声音有些沙哑起来,“是属于,玄风观,子清道长的。”   长睫忽然抬起,唐玄伊许久没有说话。   曾又晴将子清扯了出来。   这是曾又晴故意留下的线索,指纹也明显是曾又晴故意引诱下来的。   是局,亦或是真相?他不敢确定。   但唯一知道的,是子清与这一切都或多或少存在着某种关系。道林道宣的死,也很有可能是因为知道什么,所以被杀人灭口。   “要抓捕问询吗?”秦卫羽垂着头长揖说着,眼神却压抑着一抹冰冷的寒意。   “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唐玄伊说道。   秦卫羽有些意外。   唐玄伊接道:“在得到更确切的证据之前,最好不要打草惊蛇,否则会重蹈道林道宣案的覆辙。这件事,不能走漏风声。”   秦卫羽理解唐玄伊的意思,沉默着,再度长揖。   唐玄伊缓步走到窗子旁,撑开,望着沉下的夜色。   深邃的黑眸里,闪耀着一丝无名的火光。   他眯住眼,回想着从开始到现在,每一桩案件,从道林道宣,到杜一溪琴架上留下的只有玄风观才会有的布料,再到被曾又晴提防,故而刻意染墨让他留下指纹线索。   那条串联着一切谜团的线,已经开始若隐若现,只是,他还抓不到线的源头。   “子清……”唐玄伊看向星辰,黑夜,已不再浑浊。   ……   另一面,子清孤身前往一处住宅。   屋子里点着一抹清浅的烛光,幽暗深沉。   子清在小童的引领下,端坐在客席上,他放好拂尘,抬头看向正在纱幔的另一头,独自下棋的一个人。   “先生真是有雅兴,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了,竟还能安稳下棋。”子清沉下声,徐徐说道,“今日大理寺前往先生给曾又晴置办的那所住宅了。”   纱幔另一头,传来轻轻一笑。 第153章 棋子   “没想到被曾又晴摆了一道,所以生气?”   子清不悦地哼了一声:“没想到,这个丫头竟然敢跟随我,还将他带回自己的住所。早知,便盯着人将他埋了才好。”   “大理寺有沈念七。她既然能得知程牧身份,必也能通过这具尸骨,知道他的身份。你要小心,唐玄伊查到你身上,是早晚的事。”   “即便如此,他大理寺不还是没有来找我,若真掌握了关于我的线索,大理寺早就把我抓回去了。”   “呵……”纱后之人笑而不语,落子声十分清脆。   “怎么,先生认为,贫道在说笑?”子清捏动拂尘,扬起尖瘦的下颌。   纱后之人笑得更欢了。   “我只是在笑,道长屡遭大理寺怀疑,何来自信认为大理寺不找您,便是没有掌握怀疑您的线索?”   子清听出了弦外之音:“先生怀疑,大理寺箭在弦上,引而不发?”   “此番邀道长来此,只是想提醒道长,被怀疑是小,若妨害那位大事,你我谁也活不了。”   子清心头如堵大石,愤懑无法反驳,半晌,扬声问道:“说道那位,为何至今不让贫道一见?如今我们早已是一根绳上蚂蚱,何苦如此处处提防?”   那头又落了一字,平静回道:“并非那位不想与道长相见,实在是道长至今也没做成些什么,且每每还要我等帮道长收尾,实在与当初约定不符。”   “此话怎说?若非我引导大理寺,向子晋岂会从兼爱阁的座位上离开?”   对方嗤笑一声:“道长是这样认为的吗?看来道长,果然不了解唐玄伊。”   子清脸色微变:“什么意思?”   “如果道长不多此一举,兴许遭到的怀疑的可能尚且会小些。如今,怕是大理寺已经在揣摩道长将矛头指向向子晋的理由了。”   子清脸色略发苍白,这才意识到竟还有这种情况。   “总而言之,您有今日,皆是我等提携,可交给道长的人,无不被大理寺清理。羽毛不在,焉能飞远?但终归与道长有些交情,所以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如若还是像先前那般,我们之前的约定,便是要作废了。”   子清眼神骤冷,若有似无转动着手上的拂尘,半晌,从席上站起。   “接下来的事,先生不说,贫道也会去做。至于大理寺……”子清眼神微冷,“贫道自会解决。”哼笑一声,转身离去。   子清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房中。   纱幔那头,落子的长指微微一顿。   “如何?”下棋者浅笑。   “呵……”坐在身旁一人笑了,拿起一粒干果扔入口中,然后用着含混不清地口吻说道,“不过尔尔。”   吃完,那人抓起棋盘上一颗棋子,在手里掂了掂。   “但尚有用处。”他笑,随手将棋子扔在地上,抓起一把干果。   下棋者叹声气,说道:“棋子都扔了,怎么下棋。”   那人却没在意,一边嚼着,一面轻笑着说道:“大理寺,唐玄伊……呵,有意思。”   下棋者仍在摇头叹息,撩开纱幔,弯身将地上棋子捡起,漫不经心地将其丢入了棋盒中。   ……   黑夜笼罩在长安城的上方,像是一块正在晕开的墨,一点点咬住夕阳留下的云霞。   逼近正圆的月,像极了正俯瞰人世间的旁观者,显得苍凉而冷漠。   夜间朗朗读书声飘散在空中,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饮酒奏乐的声音随风而来。   一处漆黑的房子旁,正有两只犬亢奋地冲着某处吼叫着。   轻缓的脚步声凑近,月光将一个人的斜影照得悠长。   那人弯下腰,将陶碗扣过,许多块切得方方正正的、煮熟的肉被倒了出来。   两犬疯狂地开口啃咬,唾液在夜中飞散。   那人看着两犬将肉一点点分食干净,发出了几声哼笑,听闻有脚步声传来,那人便从容不迫地转身离开了。   冷风顺风吹入房中,案几上,熄灭的火烛旁,一本书被风吹翻了几页。   书页上,空空如也。   歌声、琴声,还在继续。   月色,依旧苍凉,寒得渗人。   ……   同一时间,一名穿着清雅俊俏的男子拎着包袱,手拿佩剑站在了长安城的大门外。   “真是怀念呢。”   他用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轻笑一声,将包袱挎在肩头,信步朝前走去。   一块小骨在他的脖颈下轻轻晃动,月光在那森白之上,铺洒了一层宁谧的蓝。 第154章 讲学   自打在曾又晴的住宅里挖出一具尸骨后,时光匆匆过了三日。   总的来说,大理寺近来的日子还算是清闲。   因为唐玄伊的交待,在曾又晴房里找出证据一事暂时秘而不发,所以大理寺上上下下权当什么也不知道,唯独是沈念七还在做着查验骸骨的遗留工作。   不过因为尸骨与腐肉一起,所以处理起来多少还是要用些时日,而且由潘久主活儿,所以沈念七也算可以忙里偷个闲。东跑跑,西窜窜,折腾得药博士又苍老了几岁。   秦卫羽找地方下葬了曾又晴以及其父曾全,王君平被勒令回家与媒婆商讨亲事,而唐玄伊这三天都在闭关思索有关尸骨线索的事。难得出关要回趟唐府,沈念七自是不会放过这个回“家”的机会,于是开开心心地与唐玄伊共赴永兴坊。   谁料沈念七刚要交待廉叔准备点好酒好肉,却得知唐玄伊此番回府,不过是为了打点一二,去干另一件差事。   “怎么,不高兴了?”唐玄伊在房间里伸平双手任沈念七帮他缠跨带:“我不过就是去国子监讲学,这段时间,每日都会回府。”   沈念七从身后瞥了一眼唐玄伊,用力拽了拽,导致唐玄伊身子也跟着后倾几下。   “我没有。”沈念七嘴硬道,转到正面,又替唐玄伊正了正前面,调整细微褶皱的地方,“你有你忙得,我也有我忙得,有甚不高兴?”   唐玄伊垂眸望着眼下一脸不高兴,却还嘴硬的沈念七,道:“沈博士难道不是因为见不到我,所以在同我撒娇吗?”他莞尔一笑。   沈念七翻上眼闷闷瞅着唐玄伊,手上用力一勒。这力道,便是连一贯稳如泰山的唐大理也忍不住闷哼一声。   “你是我何人?我为何见不到你就要对你撒娇?”   唐玄伊轻抚吃痛的腰处,平静地凝视沈念七:“何人我不知,但沈博士此时不是正在做只有夫人才会做的事。”他很轻地笑了一声,眼神带了点炙热的诱惑。   沈念七看得失神,紧忙收回视线,后退半步道:“谁是你夫人啊,唐大理未免太自作多情了……要不是因为廉叔在忙别的事,真诚地拜托了我,我才不会给你穿戴……”   “哦?”唐玄伊轻侧头,“原来沈博士是被逼无奈的。”   “不是吗?”沈念七回道。   “哦。”唐玄伊应声,“方才有一只小手,一直在我身上一阵乱摸,大概是我的错觉。”   沈念七倒吸一口气,小脸儿登时变得通红:“你、我、我什么时候——”沈念七承认自己是“估测”了一下唐玄伊的身段,但……但……好吧,她确实是吃他豆腐。   沈念七轻咳一阵,直接带过这个话题,说道:“总之,请大理晚上早些回府,若是晚了,念七便不等唐大理的饭了。”说完,背着小手,大摇大摆地出门。   走出房门时,恰好遇上了正匆匆赶回的廉均。   他刚要向沈博士道谢,没想到沈博士忽然捂着脸,一脸哭腔地一溜烟儿就逃得不知踪影了。   廉均愣怔了一下,几番回头看向沈念七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推门进入房间。   唐玄伊正整理着自己的紫袍,冷峻的脸上露出了轻柔的淡笑。   廉均脸上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自从沈博士来到大理寺,唐大理的笑容比以前多了许多。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给沈博士准备些他喜欢的酒菜,但酒不可多。”叮嘱一番,唐玄伊拿上外袍,随即在廉均的陪同下上了马车离开唐府。   沈念七溜达出来,倚靠墙边儿目送唐玄伊,轻叹口气。心中琢磨今日难得休息,既然唐玄伊不在,自己要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正在这时,一名小厮小跑而来,对沈念七哈腰说道:“沈博士,鄙人是青山刀行的伙计,掌柜的说让鄙人带话儿,沈博士的笛子已经修好,可以去取了。”   沈念七眼前一亮:“我这便随你去。”她掸掸身后浮尘,随小厮前往。   在马车中前行的唐玄伊不知怎的心头轻颤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蔓延,他忍不住回头看向已经摸不着影子的唐府方向。   然而,一切安稳如常。   ……   长安城国子监立在务本坊的中央,左邻兴道坊,右挨平康坊,正前端的则是巍峨耸立的“皇城”这块机关要地。皇城中,首位挨着的,便是掌管大唐一切国教事宜、以及对外事务的宗正寺,宗正寺又紧挨御史台与司天监。可谓是一块预示着平步青云的风水宝地,朝堂上大多数的文武官员皆出自这个最高学府,包括唐玄伊、简天铭。   重返国子监,唐玄伊一是怀着一种前辈提携晚辈的态度,一来想要好好为大唐未来讲讲律法,让他们严守本职,未来少走些弯路。二来是想要顺道物色一些学后可以拉入大理寺供职的可造之材。。   负责迎接唐玄伊的,是四品国子司业韦天泽、律学博士吕素,以及助教周雄。见唐玄伊来,三人同时欠欠身子,儒声唤了句“大理”。   唐玄伊看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韦司业,他的双眼露着些高傲却又谦卑的矛盾神情,这种眼神他倒并不陌生,高傲在于他大概拥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标准学者思想,谦卑在于没能摆脱世间法则,因着想要得到多一些的器重而下意识的轻微谄媚。   再说助教周雄,乍一看清清淡淡一个人,不仔细看很可能会忽视他的存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也猜不透他的心情,在他眉宇透着几分聪慧内敛,有着一副当朝文官的处事作风。   最后便是律学博士吕素,与前两者不同,虽是律学,但对法似乎并没特别的坚定。没有特别的野心,也没有特别的自卑,像是安安分分在国子监吃俸禄的正经先生。   唐玄伊对三人颔首微笑,同时摆摆手示意免礼。 第155章 话止   三人明白唐玄伊一向低调,轻声应了,随后跟着唐玄伊一起赶到学堂讲学。   因为近来大理寺的案子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唐玄伊的威信早已遍及国子监。律学堂上的所有生徒都表现出一副要努力听课的姿态。   其实,唐玄伊来讲学的期间,刚好是国子监放授衣假的日子,按理这次讲学只是个小堂,但一眼望去,不知为何人头攒动,俨然一副大课的架势。不仅是律学专科的生徒,便是太学等大课业的学子也有专门赶来听讲的。这让唐玄伊颇为感动,觉得国子监有如此喜好律学的济济人才,未来可期也。   律课结束,唐玄伊喝了两口水,润润有些干哑的嗓子。   这时忽有衣袖一角露在门外。   似乎有人在外面。   唐玄伊望着衣角,不问不催,静饮着水,直到那衣裳的主人自己晃着小步走了进来。   是一名神情有些紧张的清秀少年,他生了一双特别的眼睛:坚定、执着、澄清,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唯一不同的,是比过去的自己多了一分迷惘。   唐玄伊莫名有些在意。   “大理,学生有一些问题,想要询问。但怕打扰大理。”他说话客气严谨,十分克制。   “无妨。”唐玄伊坐回席中,“关于唐律的问题?”   少年面露顾虑,摇头,也没入席,就这样沉着一张脸站在原地。   “是关于……”少年似乎有什么难以开口的事,“大理,如果是相信法的人,是否不该相信鬼神之说?”   忽然被问及这样的问题,唐玄伊有些意外。   “鬼神?”唐玄伊说道。   少年用力捻了几下袖口,脸色稍显苍白:“如果,亲眼见到了奇怪的事,是该相信世间怪事必有人为,故而去一探究竟……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唐玄伊眉心微动,忽然觉得少年的话有些特别的意思。   “能具体说说吗?”唐玄伊问道。   少年不置可否,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牙齿下意识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大理,您知道关于《大衍历》的一些传……”少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名生徒忽然在外面喊道:“左志杰,你姐来了,出来迎一下。”   少年突然收声,像是受惊了一样哆嗦着站好,规规矩矩站在一侧。   便在同时,一抹清秀的身影晃入学堂。“志杰,你叔父听说你放授衣假,说让你这几日去府上住……”莺歌般的声音传入,却在看到唐玄伊的一霎也倒吸一口气生生止住,“大、大理?”   是左诗韵,御史大夫的千金。   左诗韵露出了惊慌的脸,看看恭恭谨谨站在那里的少年,又看向坐于席上似乎在倾听的唐玄伊,这才意识到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于是紧忙将手上的一个篮子收起。   “诗韵见过大理。”左诗韵倒是见过世面的女子,迅速恢复常态,并欠身行礼。   看到左诗韵,又听到方才左诗韵的那句话,唐玄伊又重新看向少年。   “你是……左家的……”   “啊,抱歉,大理,方才学生忘记说了。”少年慌乱地长揖,“学生姓左名志杰,是御史大夫的侄儿。这位是学生的表姐。”   左大夫的侄儿。   唐玄伊对左诗韵颔首回礼,可心思却还放在左志杰的身上,问道:“方才你说的话……”   左志杰眸子一闪,即刻说道:“啊,大理,是学生失礼了。那些问题本与律法无关,学生想起还有课业没有完成,下次再来听大理教诲。”   左志杰转向左诗韵小声说道:“请转告叔父,志杰今夜就去府上拜会。”   左志杰对左诗韵颔首行礼,最后又对唐玄伊揖礼,见唐玄伊再度点头示意后,便匆匆离开了。   “志杰平时不是这般毛躁的。”左诗韵面露歉意,再度对唐玄伊行礼,“大理,抱歉。”   唐玄伊微笑摇头,对左志杰的神情还是十分在意。   他将这抹思绪藏起,看向左诗韵,然后起身来到她的面前,例行寒暄道:“好久不见。”   左诗韵脸色微红,轻声“嗯”了一下:“好久不见,大理。”   一时间,周围的气氛有些尴尬,唐玄伊没有主动找话题,左诗韵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难得相见,左诗韵又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便在唐玄伊要开口离开时,左诗韵先一步急着说道:“大理,今日诗韵带了些亲手做的糕点,可否请大理品尝品尝,给些建议,好让诗韵改进一二?”   唐玄伊准备道别的话被左诗韵这一句憋回口中,其实他今日是有些莫名忐忑,想早些回府的,但是想起左志杰,忽觉可以聊上几句问问他的情况。想到这里,便应了,但他还是客客气气地坐回案前,一点也没要与她更亲密的样子。   然,能拦住唐玄伊,这对左诗韵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她喜上眉梢,快步行前端坐于案的另一头,小心翼翼将篮中糕点端出,平放在案几之上,然后对唐玄伊一一介绍。   点心精致,看得出左诗韵是个手巧贤惠的女子。唐玄伊拿起一块点心稍作品尝,味道也无可挑剔,可是尝着尝着,脑海却浮现沈念七曾经亲自下厨为他做的一团黑焦馒头,唇角微扬,眉眼中也透露了些柔和。   左诗韵看在眼里,以为是喜欢自己的点心,面上浮现满足笑意,旋即捕捉到唐玄伊回神后重新恢复的客情冷漠,左诗韵便明白了方才的唐玄伊不过是因想起别的事才会露出那般神情。她的眸底荡漾着波澜,拿着点心的指尖迟缓许多。   “味道很好。”唐玄伊礼貌作答,“诗韵的手艺值得赞叹。不过种类实在甚多,恐怕唐某无法一一品尝。”   “知其一,其他便也不会差的太远。”左诗韵笑,却笑得有些落寞:“能得到唐大理的赞扬,诗韵十分荣幸。”   唐玄伊微笑颔首,一面帮着左诗韵收点心,一面问道:“对了,方才见到的生徒……左志杰,不知是哪房亲人的孩子?” 第156章 热切   “志杰?”左诗韵略显意外,“志杰是我父亲胞弟之子,叔父因病过世,叔母也身患重疾。志杰是个孝顺之子,本想在母亲身边照料,不想来京,但国子监名额十分珍贵,难得考上,岂有不来之道理。所以我父便劝说志杰还是进入国子监,由我家帮忙照料他的母亲。一开始志杰是不愿接受的,这孩子实在心性太高,不愿寄人篱下。但父亲不在,家里实在捉襟见肘,正好国子监是可以给生徒补助的,志杰便答应了。身在长安,我父自然关照的多一些。不过志杰与我父总是客客气气,生疏得不得了。反倒是……”左诗韵望着唐玄伊笑笑,“志杰曾与诗韵说过,满朝文武中,他最崇敬的人是唐大理。”   “难道不该是左大夫吗?”唐玄伊问道。   诗韵摇头:“那孩子总是模仿唐大理的一举一动,也研读了大理的书卷理论,看得出他是一心想要入大理寺供职的。”   唐玄伊拿起旁边杯子,轻饮一口水,深邃的黑眸撩拨着一抹浅浅的喜悦。   他在见到左志杰时,一眼便觉得他将来是个可造之材,倒不是因为他的课业如何,而是因为他的那双清澈的眼睛,有着一种他在国子监所见不多的正直。   既然左志杰心仪大理寺,倒是省下了他晚些时候与御史台抢人了。   唐玄伊抿唇,浅笑,但并不表露自己的这份心思。   忽然想起左志杰方才的样子,唐玄伊顿住杯子,欲问情况,可一转又想到左志杰见到左诗韵后的恭谨。大概是有什么秘密不想流传到左大夫的耳朵里。   与《大衍历》有关……   唐玄伊有些出神。总觉得方才要说的话里,也许有什么很重要的事。   晚些时候,是不是该追问左志杰一下?   就在唐玄伊陷入沉思之际,左诗韵不知不觉已经说了不少话,唐玄伊几乎是一字没有听见,直到她不小心将手上点心掉落,唐玄伊才拉回思绪。   “啊,抱歉,大理,诗韵失礼了……”左诗韵一脸慌张地去够滚落在案几旁的点心,奈何手臂不够长,反倒显得更为失态。她有些窘迫,不知要如何是好。   唐玄伊顺势帮左诗韵拿回,看左诗韵一脸失落的神情,唐玄伊掸掸点心外层,咬上一口,将点心吃掉了。   左诗韵稍涂胭脂的脸上覆上一层自然的嫣红。事情虽小,可左诗韵知道自己没看错人,唐玄伊面上虽冷,实际上却是个细腻温柔的男子。   她望着他静默吃她亲手做的点心的样子,心中泛起一抹情绪,像是水浪一样,欲在平静的水面上翻滚而出。   “不影响味道。”唐玄伊颔首致谢,“多谢诗韵今日款待。”他看向窗外,“天色不早了,也该赶回大理寺了。诗韵要离开吗?”   若按左诗韵一贯的礼貌作风,无论对方问道什么,自己都应该游刃有余地回答。可是张嘴的客套话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就这样望着唐玄伊,眼神带着一丝热情。   唐玄伊不解此时左诗韵的这种静默,遂又唤了一声。   左诗韵忽而开口:“唐大理……”   “嗯?”唐玄伊回应。   “我……”左诗韵嫣唇微动,长长地睫毛抬起,用清澈的双眸凝视唐玄伊,“唐大理认为,诗韵如何?”   “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唐玄伊回道。   “如果说,如果说……”左诗韵红着一张脸,身子有些焦急地前倾,“大理,如果……”   “如果?”唐玄伊倾拧眉,似乎是与一向直率的沈念七打交道惯了,有些不适应这样支吾的对话,不由下意识催促问道,“如果什么?”   她抿住唇,伸出有些轻颤的指尖,憋在心底的话呼之欲出。   “啊!!!”一声恐惧地尖叫声忽然打断了左诗韵的话,“出事了,快来人,快来人啊!!”   唐玄伊猛地一抬眸,察觉出方才那一声叫喊的真实性,便对左诗韵说道:“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说罢,他起身便赶向外面。   左诗韵急切的心忽然被悬在空中,她有些懊恼地咬住自己的下唇,攥住发凉的纤纤细指,回眸时,发现不少生徒也在往那边跑。   “志杰……”忽然想到自己的弟弟,左诗韵登时收了神情,拿上篮子也跟着去看情况了。   ……   唐玄伊赶到尖叫发生的地方的时候,尚留在国子监修习的生徒们几乎都围在此处。学生中也包含着刚刚离开的左志杰。   左诗韵赶来,见左志杰与事情无关,这才松一口气。   围观的生徒们见到唐玄伊都自觉地让开一条路。   穿过人群,唐玄伊首先见到一人正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脸色苍白,整个人的状态都十分混乱。身上还穿着做饭时的衣裳,看起来像国子监的膳人。   国子司业韦天泽也匆匆赶来,劈头便问那人:“出什么事了?”   膳人哆嗦着指向那独间的房子:“韦司业……里面、里面出事了……”   韦天泽看向膳人指的方向,一见那房,表情忽的一变:“不会吧……”说着,先一步进门。   可就在韦天泽拉开房门的一霎,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面而来。   不仅韦天泽,就连周围的生徒都瞬间被这股气味熏得站不住脚。   然,闻到这股不陌生的气味,唐玄伊便什么都明白了。   唐玄伊回身对追随而来的律学博士吕素说道:“替我去一趟大理寺,找秦少卿,告诉他,国子监有命案,尽快带着沈博士一同过来。”   “是、是!”吕博士连连点头,回身跑掉。   唐玄伊将视线落回这间独立的房间。   伴着响亮的狗吠声,周围人的作呕声还在继续。   唐玄伊眯住长眸,踏入了房间。   ……   半个时辰以后,大理寺的人已经聚集在了国子监。 第157章 腐手   “大理,刚才去府上接沈博士,但是听廉管家说沈博士出去了,现在王少卿已经去找沈博士,要晚些才到。”   唐玄伊正在门口调配人手,听了秦卫羽的话,不由停下来微微蹙眉。但因着他知道沈念七时长乱跑,也就点点头做回应,并没多说什么。   接下来,就是案子的事了。   秦卫羽带着人将现场包围起来,并驱散了围观的生徒们。   待打点完外面的事务,秦卫羽陪同唐玄伊一起进到房中检查最重要的现场。   因为唐玄伊方才已经进来过一次,所以神情上并没有特别的变化。秦卫羽因为是初次进入到这个现场,不免有些讶异。   这是他见过的最干净的现场,可是那恶臭却如此浓烈。   一只高度腐败的人手横躺在房间的正中央。   蝇虫嗡嗡呀呀地在房间里乱停乱飞,人手中间的伤缝中还爬着几只白色的蛆虫。   除此之外,这间房干干净净,干净得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同时,外面传来膳人正在回答寺丞文立问询的声音:“鄙人……鄙人就是和往常一样来贺博士这里取盘。但是走到门口的时候,觉得味道特别大,很难闻,鄙人觉得有点奇怪,怕贺博士出事,所以就自作主张将门撞开了……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贺博士。鄙人以为是饭菜坏了,所以寻了寻味道的来源,后来在角落里发现那只人手。”   “是在角落里,而不是房间正中央吗?”文立问。   “是……因为那个地方实在很黑,看不清,所以鄙人伸手将东西掏出来,发现是人手后鄙人很害怕,所以就扔在了地上……”膳人说着,与文立一同进入房中,他有些害怕又激动地手指角落里的一个檀木书架,“就、就是这下面,那只手之前就在这下面。”   文立低头看向从书架到房屋中间的位置,确实流着几滴腐败的粘液。像是什么人拿起过那只手,然后又甩开的痕迹。   文立拿上一根细绳,将膳人说的最开始发现的地方圈了起来。   他掸掸手,起身复问:“按道理说,尸块腐败到这个地步,味道中间也应该有了,为何现在才发现呢?”   “前面确实也有一些,但没今日这么浓烈……”膳人焦急地说,“贺博士是我们这里很有威望的算学博士,性子也很好,对人厚道,从来没有一点架子。鄙人不可能对贺博士有坏心眼的……”膳人又想到什么,焦急地说,“哦,哦,对了,鄙人差点忘了。是贺博士自己不让鄙人进去送饭的,说是要闭关一阵子,不见人,就是因为贺博士要为《大衍历》做批注嘛,这件事监里传的沸沸扬扬,大家都知道。为了不打扰贺博士,这段时间,鄙人也都是将饭送到门口,然后过阵子再过来收,贺博士胃口一直还不错。不过就是今日,今日贺博士的饭没有动过。”   “闭关,大衍历……”唐玄伊随手翻动案几上一册书。   秦卫羽则在查看房内陈设布局,迎门是一张案几,案几前后放了两张席子。案几上还有一盏烛灯,烛并未燃尽。案几往左看是一处书架,也就是发现尸块的地方。案几的后面是一扇屏风,屏风的在后面是一张床榻,但是上面被褥整齐,并没有拉过的痕迹。而在床榻的一侧,放置着一个铜盆,同盆里已经没有水了。   秦卫羽用指尖在铜盆上轻轻抹了一下,手上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他又将指腹放在鼻下闻了闻。眉心轻微地蹙动一下。   “我必须要进去,请帮我通报一声!这件事不仅仅关系到国子监!”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个声音。   秦卫羽出门看情况,原来是一名自称是“司天监灵台郎”的人,名叫赖立。   “秦少卿,请您通融,下官是司天监派遣协助贺博士一同批注《大衍历》的人,现在贺博士生死未卜,虽然我等也很挂心,可对于司天监来说,必要保证《大衍历》的完好,事关司天监的命脉大事,还请秦少卿允下官进入寻找。”赖立焦急解释,满头大汗,神色焦虑,像是从哪里闻讯跑来的。   “《大衍历》?”秦卫羽想起之前膳夫说的话,房子的主人贺博士正在校对即将完稿的《大衍历》,要校对批注,必要先抄录,要抄录,手上必要有原稿。既然司天监如此看重,那便证明了《大衍历》的手稿应该现在就在贺博士手里。   “可以去找,但要在我陪同下,以免破坏现场。”秦卫羽松口。   赖立面露喜色,连连作揖:“谢谢秦少卿!”   “不用了。”然而就在这时,唐玄伊却走出来房门,在他手里捧着方才看过的那卷厚书,“你要找的东西,在这里。”   他将厚书递给赖立。   赖立喜色更甚,像是心中落了一块大石,接过后,迅速翻看里面的内容。   下一瞬,赖立的脸色便由喜转为苍白,浑身都在颤抖。   “怎、怎么会这样……”赖立疯了一样地翻看,但没有一页有半滴笔墨,他又看向封面,确是一行大师亲自撰写的“大衍历”三个字。   赖立惊得后退半步,手上书倏然落地。书页摊开随风翻动,里面空空如也。   “大理……?”秦卫羽也无比震惊,“这是……”“秦少卿,问问是否找到沈博士了,让她迅速来此。”唐玄伊轻声接道,“然后通知刑部、御史台以及司天监。这件案子,大理寺接了。”   说完,唐玄伊回身入房。   ……   在大理寺卫士们正陆续赶往国子监的时候,沈念七恰好身在与之相反的方向。   沈念七走到青山刀行的柜前,一面等着店家师傅去取修复好的笛子,一面溜达着看刀行四壁上挂着的各式各样的兵器。随手拿起一只短刀在手上把玩,摆出几个厉害且带有杀气的姿势,自己满足后,才将短刀放回,又背着小手在店里另外看看。   就在这时,店里来了另外一位客人。 第158章 蒙面   沈念七溜了一眼,发现这是一位看起来有些怪的男子,明明是炎热夏季,却用麻布将自己的头遮掩起来,但留出的一双眼睛倒是十分漂亮。他身着一套半臂短衫,轻薄的衣料将男子的身形衬得修长。   似乎感觉到沈念七的视线,男子回眸与沈念七对视一眼。漂亮的眼上泛出一丝弯弯的笑意。   沈念七也回以礼貌微笑,觉得这个男子虽怪,却也有一番特别的气质。   然而当她的视线无异在某处撩过时,念七心头忽的“咯噔”一声沉下去了。   那……那不是她在岭南丢的那节手骨吗?   为何会在这个人的脖子上?   沈念七震惊得脑中像被炸开一般。   认错了?但怎么会……这个破损的形状,除非故意磨出来的,否则岂会出现?   “那个……”沈念七上步,欲开口问之,不料反倒是小厮先了一步,踏着小步双手将一把布包的短刀交给男子。   “郎君,这是您的刀。”小厮笑容灿烂。   男子礼貌颔首,收起刀,回眸对沈念七露出颇有深意的一笑,随后转身离开刀行。   沈念七的脑子越来越乱,琢磨难道世上真有偷人骨头的小贼?   她必须要去确认一下!   于是便在店家将笛子取回给沈念七的一霎,她连验也没验,抓上笛子就追了上去。   这个人走得很快,但是又像是刻意在等沈念七一样,每当她要跟丢,他都会放慢脚步,直到沈念七快要追上,他才会以她无法赶超的速度加快前行。   沈念七越是跟随,这种“引路”的感觉越是强烈,她甚至可以看到这个男子偶尔会侧过头回望她的样子,虽然两人中间有一段距离,但是她可以确定这个人是在笑着的。   他毫无疑问认识她,可是她却没有见过他。   “是要带我去哪儿吗?”沈念七喃喃而语,步子迟缓下来,回身看向人声鼎沸的街头,思忖着这个人的用意。   会有危险吗?   沈念七最终还是决定一探究竟,但也绝不会跟着他去他想去的地方。遂看准方向,抄了个近道,便在男子要出小巷的时候,忽然横步拦在了男子跟前。   “别走了,咱们聊聊。”沈念七面对男子,微微一笑,指尖悄无声息地将笛子转到身前。   男子见到沈念七毫不意外,笑了两声,眉眼再度弯了起来。   “沈博士……”他轻唤,声音带着一丝低沉沙哑。   声音,有点耳熟。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沈念七蹙眉问道,一转又看向男子脖颈上挂着的那块骨坠,“为什么你会有那个东西,别告诉我是买的。”念七眸底沉下冷光,“你究竟是谁?”   对方对于沈念七的问题并没有想回答的意思,仅是笑笑,说道:“沈博士不想知道你父亲的事吗?”   沈念七眸子一闪:“我父亲?”蹙眉顿顿,“我师父葛先生的事?”   那人眉眼微弯:“是你,生身父亲的事。”   沈念七忽然启唇,双眸一下子渗透出无数种情绪。   她的父亲?她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父亲这个概念,她是师父从坟堆里扒出来的孤女,哪里来的父亲?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沈念七已经没有心情废话了。   但对方对沈念七的态度似乎早有准备,依旧是含着弯弯笑意。   “你会明白的。在你明白,并想要知道的时候,来这里找我。”那人飞给沈念七一张字条。   沈念七快速接住,上面写着一个奇怪的地址。   随后,那人偏头看着沈念七,带着黑色手套的手,在唇前比了一个“嘘”的动作:“对了,千万不要告诉唐玄伊,这是,我们的秘密。呵呵……”   “为——”话没说完,巷口突然传来“沈博士”的唤声,惊了沈念七一跳,下意识回头看一眼,再回首时,人已经消失不见。   “诶?”沈念七上前两步,左右看看,随后鼓腮泄气,“什么啊……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还什么两个人的秘密。说白了不就是想要夺我的小骨。”她瘪着嘴,摊开那字条,看了一眼,随后没耐性地攥成团扔在一边。   王君平可是见到沈念七了,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道:“沈博士,您怎么在这里啊,某可是一路从唐府找来。”   “没什么,追个小贼。什么事?”沈念七问道。   “出事了,国子监出了事,大理让沈博士赶紧过去呢,带上东西!”   “国子监?”沈念七点头,“我知道了,我马上回去拿东西,王少卿先帮忙找匹马吧,这样可以减少些时间。”   “好!”王君平离开。   沈念七也要出巷,可才走三步,却又不知怎的停在原地。   她回头看向地上那团字条,想起方才那人的话,心跳得有些厉害。   半晌,她又将字条拾起收进怀里,随后去追赶王君平了。   待人走,巷口另一侧闪出了男子的身影,他哼哼笑了两声,眼睛弯如月牙。   ……   沈念七赶到国子监的时候,已经接近寅时。   她匆匆赶入人群,头一眼,先望见了站在一旁忧心忡忡的左诗韵。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念七心底划过一丝异样,恰好这时对上了左诗韵的双眸。   左诗韵微怔,对沈念七颔首示意,沈念七也回礼。   念七注意到了左诗韵身边站着的一位少年,他也看到了沈念七,不似左诗韵那般客情,双眼闪动着熠熠星光,似乎早已对沈念七有所耳闻。   不过那些都是旁的,现在最重要的是现场。   沈念七将自己的木箱往身上挪挪,小跑两步进入房间。   秦卫羽先迎上沈念七,并为她大致解释了下现在的案情:   一行大师的《大衍历》即将完稿,已经进入了初次批注阶段。但由于《大衍历》设计了颇多的算学,所以司天监栾太史便与国子监商议共同进行批注,其中以在这方面最出类拔萃的算学博士贺子山贺博士为主要批注人。国子司业韦天泽以及司天监灵台郎共同辅佐。贺博士必须要先抄写《大衍历》,然后在复刻版上进行工作。于是贺博士在这期间进行闭关,要求膳夫每日将饭定点送到门口,一日只吃一顿,在晚课时间,即戊时这段时间送饭。可膳夫今日午时来收盘时发现昨夜的饭菜没动,觉得奇怪,怕出事,遂撞门而入,屋内无人,然后从书柜底下掏出了一直腐败人手,膳夫受了惊吓,便将人手扔在地上。   接着,大理寺便接手了。   沈念七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应着。话音落下之际,她已经站在了房中,那股熟悉的味道确实十分浓烈,不过于她来说,倒是还好了。 第159章 东西   “对了,唐卿呢?”沈念七四下看看,没见到人。   秦卫羽说道:“哦,大理正在外面检查现场。”   “好吧。”沈念七应道,在那只手前蹲下,先大致看了一下那只手。   这只手肿得十分厉害,手皮早已与肉分离,像是只手套一样随时可以捏出来。形态高度腐败,到处流淌着腐烂的粘液,手背上隐约可以看到一处凹痕,凹痕中间蠕动着几只白色蛆虫。苍蝇围绕飞来飞去,但它们并非像蛆虫孵化而成,反而更像是被腐手味道吸引来的外面的蝇虫。   “腐败成这样,这肉是没甚可验了。”她带着手套,将这只手放入盒中,她又转头看看现场,对着空气也闻闻,没有一点尸体腐烂的那种极端的恶臭,“这只手,究竟是先砍后烂,还是先烂后砍的呢?”   “两者区别是什么呢?”秦卫羽听到了敏感的信息,追问,“对案件有什么影响?”   “通常完整尸身都是从内脏开始腐败,会经历一个膨胀到巨人般的阶段,最后开始渐渐消融。但是如果是先砍掉的手,要比全尸腐败慢一些。而且,全尸腐败的味道绝非几日就可散去,在这间房里,我并没闻到那种味道。所以我觉得……应该是这只手单独进行腐败的,推测一下……这个温度,全尸需要三日左右会变成这个模样,单一只手,大概放置了五六日左右。”   “五六日……”秦卫羽记住了这个关键词,“某去告知大理。”   “嗯,先告知这点吧。其他的要回去验过才知道。”沈念七咬住下唇一侧,对这件案子,又多了几分兴趣。   同一时间,唐玄伊正在检查现场外侧,听到沈念七已经来到现场,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徐徐落下。   倒不是因为怕她漏掉什么线索,而是他今日一直有些不安,所以稍稍有些记挂这个不听话的小女人。见到她,他也就可以更加专心地检查现场了。   “命案发生约莫五六日吗?”唐玄伊听完秦卫羽的话后思忖,凝思算算,“今日是九月十二日,往回推算,可能是在九月五六日左右。”顿顿,“也就是国子监授衣假头几日。”   “大理觉得,贺子山是否还有生还可能?”秦卫羽问道。   “现在还不能确定,要看这次勘查后的结果。”他说着,弯下身用手拨开窗下一片草丛,露出一个形状奇怪,只有一半儿凹陷很深的脚印:“让画师把这个地方画下来。”   “是,大理。”秦卫羽转身去办唐玄伊交待的事。   另一面,有了大概的死亡时间,正在问询相关人的文立心里有了个底儿。他对来通报的卫士点点头,随后对面前的助教周雄问道:“贺博士近来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吗?或者说,得罪过什么人?”   周雄沉思,缓摇头:“某也一时想不出什么。贺博士闭关之后,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某想,大概是因为贺博士怕别人觊觎《大衍历》,又或者是想要专心不被打扰。”   “也就是说,你这几日都没见过贺子山?”   “对,授衣假开始,某就去了大通坊的古方书院掌学,那些日子一直住在那里。九月……九月九日才刚刚回来。”周雄接道,“那里的先生与生徒都可以做证。”   九月九日。也就是说,那只手出现在房里的期间,周雄并不在国子监。   稍后去古方书院如果可以确认这点,应该可以暂时排除周雄的嫌疑了。   文立在册子上记下。   “这里的布局为何这般奇特,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文立继续问道。   周雄看看四周,回道:“因为授衣假期间,留院的生徒不多。所以部分学生留在东侧大房,部分则安排在了西侧,住在西侧的生徒是三个人:倪荣华、焦熹、田丹。”   “只有三人?”文立蹙眉。   “是的,这是贺博士特别安排的。”周雄看出文立疑惑,解释道,“这三名生徒有些……”有些词语不适宜讲,周雄蹙眉想了想,接道,“有些不太服管,所以贺博士以自己的居处将他们隔开,以防他们在授衣假期间与其他生徒发生争执。”   “不太服管……”文立念着这有些意味深长的话,“但是贺博士会去管?”   “贺博士一直是一位兢兢业业的育人者。”周雄斩钉截铁地说,“不管生徒的父母是谁。这一点一直让国子监的其它先生十分佩服。寺丞您也是知道的,国子监里的学生……一般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   文立轻点头,将周雄的话记了下来,同时将他提到的三名生徒的名字记录在案。   这面,唐玄伊已经检查完房屋外围的土地。他掸掸手,起身看向附近,视线落在了左志杰身上。遂伸手对左志杰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   左志杰略微慌张,回头看向左诗韵。   左诗韵有些不知名的忐忑:“没事,志杰,配合唐大理就好。”   左志杰点头,小跑两步来到唐玄伊身边,闻到隐隐飘来的气味,忍不住呕了一声,但他又怕在唐玄伊面前失态,用力咬牙瘪着嗓子,道:“大理……”   唐玄伊理解左志杰现在的慌张,很大一部分源于从未接触过这类事件,所以首先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别慌。只是问你几个问题。”   他带着左志杰走出现场范围,一面用丝绢擦拭着手上泥土,一面问道:“方才在讲堂时,你想和我说的话,是否与这件案子有关?”   左志杰脸色微变,垂下眼帘显出了一分慌张,说道:“没,没看到什么,只是无关痛痒的事,与这件案子无关。”   “无关……吗?”唐玄伊深望了一眼左志杰,眸如鹰隼,让左志杰有几分胆怯,所以下意识挪开了视线。   “志杰?”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围传来。 第160章 骨伤   一个人摇着轮椅,艰难地从外面挤进现场。   “德生……”左志杰见到来人,眼神顿时就亮了,可下一瞬又变得有些闪烁,他回头看了眼唐玄伊。   唐玄伊也看向来人,正是被留在国子监修习天文学的戴德生。   他见到唐玄伊又惊又喜,扬唇喊道:“大理,您怎么来了?”看向周围,脸色微微发沉,“这里……出什么事了?”   唐玄伊看眼左志杰,而后看向戴德生。   戴德生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又将轮椅往前挪挪,中间轮子被石子绊了下有些颠簸。左志杰见状一个大跨步上前稳住轮椅,虽然没说话,但脸色浮现着担忧的神色。   “没事吧。”唐玄伊也关心问道,在他腿上多留意了一会儿,他的病情看起来有所好转,沈念七与药博士对他的病果然是有帮助的。   “多谢大理关心。”戴德生忧心忡忡却不忘道谢。他仰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左志杰,觉得不对劲,又看向被卫士重重围住的房屋,这才恍然,“贺博士,贺博士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贺博士他……”左志杰下意识攥住握着轮椅的双手,半晌,将今日发现的情况解释给戴德生听。   闻言,戴德生脸色忽然苍白一分:“难道是那天……”   “德生!”左志杰忽然开口,“不要给大理添乱才好。咱们确实什么也没看到……”   “可是……”戴德生似乎有什么想说的。   唐玄伊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自是将所有的神态尽收眼底。他一直默默不语,直到左志杰察觉到了唐玄伊的视线,才与戴德生一同看向唐玄伊。   “我想有件事,应该让你们知道。”唐玄伊露出一抹善意的浅笑,“对大理寺隐瞒,也是一等重罪。”他稍侧头看向左志杰,对上那双闪烁的眸子,“如果,你对大理寺有兴趣,这一点不应该不知道吧。”   左志杰脸色更加苍白。   戴德生终于忍不住了,摇着轮椅上前,说道:“大理,九月六日晚上,我们路过这里的时候,听到贺博士的房里有动静,我想,贺博士就是从那时候出事的。”   唐玄伊眸子微动,转头看向住宿方向,继而又问:“你们并不住西侧,为何会路过?”   “因为——”   “德生!”左志杰想制止,可手却被戴德生轻轻挥开。   戴德生接着说:“因为我怀疑倪荣华他们,在国子监里密谋什么事……”   “是我!”左志杰忽然打断戴德生,跨步到唐玄伊面前说道,“大理,是我,是我想要去取证,德生只是陪我,倪荣华他们平日在国子监作威作福,我只是想用律法让他们受到惩罚,所以……”左志杰垂下头,“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去碰他们的,如果这件事让他们知道,德生没有任何背景,此后不会再有好日子过的……国子监,国子监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不是吗?家世就是一切,才学并不重要。”他攥紧双拳,骨节泛青。   唐玄伊轻轻吐了一口气,听明白了左志杰的话。   国子监是一个小的朝堂,不同的是,朝堂的风起云涌出于无形,而国子监的风浪,涌于更加直观的方式。   唐玄伊说道:“权力可以压人,法便是对抗权力的唯一兵器。如果国子监的生徒都不敢用法,那天下百姓,岂不诉冤无门?”他打开册子,要来一直毛笔,“不过,你们的事,我可以暂且不说。现在,来说说九月六日晚上,你们看到了什么。”   左志杰喜上心头,与戴德生激动地对视一笑,连连对唐玄伊到谢。   可接下来,左志杰的神情却沉了下来,说道:“九月六日晚上,我看到了……贺博士房中的鬼。”顿顿,左志杰坚定地重复道,“是的,我看到了鬼,夺命的鬼。我想……它也看到了我。”   刚要落笔的尖处忽然悬停,唐玄伊抬头看向左志杰。   被拴在房外的两条狗用力叫着,声音刺破沉寂。   ……   在现场初次询问之后,众人返回了大理寺。   此时已经快入黄昏,暮霭笼罩着整个大理寺肃穆的红墙上。   沈念七戴好手套进入到往生阁中,因手骨已经早一步被送回,潘久已经将上面的腐肉剔除干净,被处理好的手骨早已静置在铺满西沙的黑曜石台上。   沈念七夸赞了潘久一番,随后正式开始验骨。   她先观察了手骨发育情况,约莫属于三十岁左右男子。之后她又精准测量了手骨各处长短,经过计算,推测手骨的主人约莫六尺左右。年龄与身高皆符合贺子山的情况。   然而这个情况的人有很多,必须要更进一步从细节再加确认。   沈念七弯下身,差潘久点好烛火,然后对比着详细观察手骨上的每一个细节,其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在手骨的手背位置,有一道划痕,中间比较深,两边相对浅一些。   “这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呢?”沈念七一面念着,一面在手边的册子上将这道痕迹画出。随后又写了几句结论,这才落笔。她席上爬起来,交待几声后,便疾步前往议事堂。   此时议事堂也正处于处理证据的凝重气氛中,沈念七的到来,无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如何,沈博士?”最亟不可待的要数王君平,一个大跨步走上前来,“那只手是不是贺子山的?贺子山是死是活?”王君平的双眼放着光。   “这我哪能看得出来?”沈念七眯了眼,但一恍,倒是一笑,说道,“不过细节我验出来了,是不是贺子山,你们告诉我。”   沈念七将验书拿给王君平,王君平瞥了眼,一怔,随后将册子双手递给唐玄伊。   唐玄伊仔细看了里面的内容,尤其是在手背的那道划痕上。 第161章 伪装   他又详细对比了从周雄那里取得的关于贺子山外貌的证词:贺博士曾一月前与一名樵夫起过争执,在争执中,樵夫手上的斧子伤到了贺博士的手背,当时事情闹到京兆府,但是因为贺博士宽宏大量,便没追究樵夫。   “斧子……”唐玄伊轻念此二字。   沈念七也琢磨着这两个字:“伤痕中间深两边浅,确实像是斧子的弧面儿伤的。手也确实是左手。”   “也就是说,这只手骨很有可能就是贺子山的?”唐玄伊深思,又问,“沈博士,你的结论上说,这只手是活着时砍下的可能性很大,依据是什么?”   “手骨的边缘有很浅的受到损伤后弯折的痕迹,说明这只手并非一下砍断的,而是手的主人经过挣扎,最终被砍下的。其断面有弯折,意味着在被砍下的那一瞬间,骨头是新鲜活着的。”沈念七又补充一句,“对了,手背上的那条伤也有很细微的弯折痕迹,也是生前受的伤,而非死后划上的。”   沈念七一口气说完,议事堂陷入了一阵沉寂。   唐玄伊视线始终落在沈念七的册子上,出神地在想着什么。   “也就是说,其实我们通过证据仅能推断的是,这只手很有可能是贺子山的手,但是贺子山是生是死,无法判断。”唐玄伊忽而开口。   这时秦卫羽说道:“卑职心里还有个疑惑。”他从一旁将一个被装在袋中的铜盆拿出,放在案几上,“这个铜盆是卑职从现场带回的,上面虽然没有特别明显的东西,但是却残留着一股血腥味。”   唐玄伊闻言,用指腹抹过铜盆内侧,然后将指尖放在鼻尖儿下轻闻。   眉心微蹙。   一股很浅的血腥味。   “卑职怀疑,凶犯曾清理过现场。”秦卫羽说道,“而且根据现场两张坐席来看,凶犯也许是贺博士的熟人。”   “刀子、角落里的手、带有血腥味的铜盆、没有熄灭的烛火、没有动过的床铺、消失不见的受害者、被掉包的《大衍历》……站在窗边的鬼影。”唐玄伊唇角轻轻动了动,“这件案子,颇有意思。”   “鬼影?”王君平浑身一震,这又是什么?!   唐玄伊轻抚下唇,望着案几上另一份现场询问证词,说道:“按照戴德生与左志杰的话,在九月六日晚上戊时,国子监的先生们皆在东房方向进行授衣假的酒宴,当时监内很少有人走动,住在西房的三个人并不在房中,观察到这件事的左志杰便提议,与戴德生一起搜集倪荣华等三人在国子监内欺凌同窗、违反国子监律例私下结党的证据。但是在约定的时间里,戴德生因为腿痛,来得迟了些,所以左志杰一人在西房处等待戴德生。后来他听到了来自贺子山房中一些明显的响动,他以为事戴德生来了,遂前往查看,没想到只看到贺子山房间里火光映衬出一个影子。”   “影子……”沈念七也陷入深思。   “对,影子。”唐玄伊接着说道,“当时他以为是贺博士,所以想赶紧离开,没料到贺博士养得两条猎犬却对着他拼命叫。左志杰十分担忧,回头时,却发现那个影子正贴着纸窗面对着他,影子模糊又大,非常的可怕,然后火光突然就熄灭了。但是当时他还是认为,那个影子无疑是贺博士的,所以将窗子拉开一条缝想确认。然而房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人出去的声音。”   “没有任何人离开?那真的是出事的时间吗?”秦卫羽狐疑,忽然想到什么,拧眉续问,“另外大理,既然左志杰在当夜看过现场,为什么他没意识到出事了,为什么直到今日才东窗事发?”   “通常这样,大概会是两种情况吧。”沈念七也学着唐玄伊的样子,说道,“第一种情况,志杰小郎君在说谎,他是凶手,所以虚拟了一个现场。第二……”沈念七往旁边走了两步,“志杰小郎君看到了现场,知道出事了,但是因为怕惹祸上身,所以不敢通报,假装没有看到。”   “还有呢?”难得听到沈博士分析案情,唐玄伊抱胸一副深感兴趣的样子。   “还有……”沈念七想想,眼神光晕一利,“小郎君说得都是实情,秦少卿说得也没错……那么凶手确实不是从门出去的,房里一定还有另外可以出去的地方。而且小郎君并没发现房中有血腥味,证明凶手要么只砍下贺博士一只手然后将人带走,要么就是用另外的方法杀死了贺博士,而后将尸首带走。”   “我有点晕。”王君平将手举在胸前,一脸困惑地整理听到的推测,“既然凶手收拾过现场的血迹,又可以将尸首或者活人带走,证明他想伪造一个贺博士自己离开失踪的假象,可凶手为什么不带走砍下的那只手?”   “有一种可能,凶手是初次犯案,太过紧张,再加上因为狗吠察觉到了窗外有人,故而急匆匆离开,并没有发现被砍的那只手落在了书柜下。不过他明明也可以回来拿。”秦卫羽猜测道。   王君平似乎抓到一个不错的方向,眼神一亮,追说道:“又或者,凶手不方便回来,再或者,凶手急着处理贺博士,没有意识到手丢了的事。”   “现在我们的重点都放在了手上。”这时,沉默了有一会儿的唐玄伊终于开口了,“实际上,有一个地方更值得推敲。”顿顿,“就是关于饭的事。”   “饭?”几人面面相觑,略有恍然。   “唐卿是想说,如果贺博士早在九月六日就遇害,那么他的饭,究竟是什么人处理掉的,又是怎么处理掉的?”沈念七眼睛闪着光彩。   唐玄伊轻颔首:“如果与此事无关的人,是不会处理贺子山的晚膳,那么持续多日防止送饭膳夫进入房间的理由……” 第162章 父亲   “很有可能与我们方才推断的可以结合起来。”秦卫羽想到一点,“假设,这个犯人确实是初次杀人,那么在左志杰打乱他的计划后,他匆匆用某个方式离开房间,但是没料到丢下了一只手,甚至完全没想起来。返回国子监后,凶犯还以为自己已经完美处理了现场,所以通过在没人时处理掉给贺博士的饭,以混淆之后调查者关于贺博士的出事时间。犯罪时间掌握不了,凶犯便有足够的机会全身而退。”   “如果按照这个假设……”王君平端着手臂摩挲下颌,“凶犯需要满足两个条件,首先在九月六日晚上去过贺博士的房间,其次,在九月六日到九月十二日这期间每天晚上都有空隙前往贺博士门前换走贺博士的饭。”   “这么说,就是国子监里面的人无疑了?”沈念七说道,“可是谁可以每天晚上如此自然的走到贺博士的房间门前,还不被别人怀疑呢?”   唐玄伊眸子微动,沉默半晌,说道:“国子监的晚课后,至少有三个人可以路过。”   秦卫羽一语道破:“住在西侧的三名生徒。”   再次几人再度交换视线,但是几乎没有人的表情变得轻松。   因为如果这三个生徒是嫌疑人的话,恐怕会引来一些对大理寺不利的麻烦。   有些人,大理寺碰得吗?   “希望这几名生徒与案子无关。但如果在路过时,他们可以看到什么,那就是最好的了。”秦卫羽说道,王君平也点头。   这时,唐玄伊起身,开口说道:“王少卿,你立刻带人重新查验现场,争取找出验证或者驳倒方才假设的证据,最重要是找到犯人离开的方式。”   王君平即刻接令。   接下来,唐玄伊面向秦卫羽说道:“秦少卿,将与本案有关的嫌疑人带到大理寺,与我一同开始问询。”   秦卫羽一时愣怔,似乎有些迟疑,半晌,用力长揖:“是,大理!”   说罢,秦卫羽与王君平一同出去了。   沈念七转着发尖儿目送两人,随后将视线落回唐玄伊身上,微微一笑:“唐卿可真是勇往直前,敢将大公之子列为嫌疑人,后果可能会有点严重。”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便好,现在,我要的是凶手伏法。”唐玄伊浅笑,也欲去办差,可是在路过沈念七时,不由停步问道,“对了,沈博士,今日出去了吗?”   “啊?哦,出去了。”沈念七从怀中掏出笛子于手上转了一圈,“去修这只笛了,上次被吉末儿弄坏了。”说着,小心翼翼又放入怀中。   看到她小心珍惜着他送的笛子,唐玄伊眼神微柔:“没遇到什么事吧?”   “事?”沈念七先是一脸困惑,忽而想起今日遇到的那个人,也想起了那个人的话。   不能让唐玄伊知道。   沈念七眼神蓦地闪烁一分,想了想,启唇想说什么,可是悬停半晌,又很认真地回道:“没发生什么,取完笛子就回来了。”   唐玄伊捕捉到了沈念七清眸里一瞬的恍惚,长睫微动,却并没点破。   唐玄伊“嗯”了一声,回应沈念七的回答。   ……   入夜,往生阁燃着的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潘久处理了许久的腐肉。连着吐了几回后,终于可以伴着这股挥之不去的余味伏案小憩。   沈念七连打了几个哈欠,也准备从处理尸骨的工作中逮着闲暇休息休息。她用布轻轻盖上黑耀石台上的两副骨架:一副是红衣疯人正准备重塑面容的骨头,一副则是今日从国子监带回来的手骨。   她踮着脚从往生阁走出,呼吸着似乎变成甘甜的清新空气,舒展筋骨,随后懒懒靠在树上享受夜晚微风。   可不知怎的,一闭上眼睛,就是今日那个怪人口中的话。   “你的生身父亲的事。”   “父亲……”沈念七将右腿叠在左腿上,叹声气,看向半轮圆月,“我有父亲?”   念七觉得这个词十分陌生,念出来十分奇怪。   他师父并没与她说过什么关于父亲的事,只道她是被一名将死的女子在乱葬岗的坟堆里生下的,然后因为哭喊,被当地人带走。但当地人却不明所以地一直流传着她是撕破母亲的肚子爬出来的怪物,是她害了母亲性命云云。直到师父根据描述,将情况还原,她才从怪物,改成了不祥之子。反正,怎么都是她的错。。而对于她母亲是谁,父亲又是谁,当地人没人知道,也没兴趣探究。   总而言之,她是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若非师父临时把她带走,她估计早已被绑在乱葬岗里,与她化为白骨的母亲一同成为世间尘埃了。   “果然还是骗我的吧。”沈念七白了自己一眼,抻了抻懒腰,决定返回往生阁继续。   可是刚一挪窝,站了一会儿,却又靠回树干。她试图平息心中的异样,闭上眼做了几个深呼吸,可越是呼吸,那种焦灼感就越旺盛。   到了后面,沈念七已经开始忍不住睁开眼,一边不安地颤着腿,一面双手环胸看着凄凄黑夜。沈念七跺脚停住颤动,没好气地掏出那团被自己揉烂又捡回来的纸团,瞅了眼上面的地址,甩手疾步朝外走去。   ……   字条上的地址写的是义宁坊的一间药铺子前,时间写定是戊时。   沈念七素白的衣裳映在无人的街口,将这夜色,凸显得更加寒凉。   在约定的地方,沈念七拿着笛子环胸站定,右脚有些不耐烦地踏在一旁。   “人呢?”沈念七问道,挑着眉环看四周。   不远处,一抹修长的人影走出,仍是带着那弯弯笑意:“沈博士。”   沈念七看他的样子,并不像等了很久,遂问道:“你怎么确定我会来?”她扬起字条,“这上面可没有约定哪天。”   对方笑了两声:“以沈博士的性子,心中岂会存事?”   沈念七眼睛一横,不悦地撇了下嘴。   这是说她一根筋儿的意思?   不过兴许是被唐玄伊抨击惯了,念七的脾气好了许多,也不与此人胡搅蛮缠,开门见山的说道:“你今日说的,我……”前面很有气势,接下来却虚了许多,“父亲大人……”再接着又硬了回来,“是谁?” 第163章 问题   对方偏头望着沈念七,眼睛仍是弯着的,半晌,问道:“如何从一副老旧的尸骨身上,判断出他的身份?”   突如其来的反问让念七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蹙眉道:“我问你我父亲呢,与尸骨有何干系?”想到这里,沈念七张了嘴,“莫不是我父亲已经过世了?你找到我父亲的遗孤了?!”   对方大笑出声,做出擦拭眼泪的动作,回道:“莫急,此事与你父无关,是我的私事。但……”那人敛住笑,沉声说道,“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   沈念七觉得眼前这人着实狡诈,但也懒得与之缠斗,索性依他,说道:“人随着年纪增长,骨缝会愈合,骨头数会越来越少。根据不同的长度,可以大致推断骨头的年龄,而性别,则是根据一些具有特征的骨头来判断的。最后是身份,要综合以上所有的情形,比如……”   “比如?”对方追问。   “比如我父亲是谁?”沈念七直接打断对方的话。   超过一个问题了。   对方恍然,笑笑,道:“你父亲……这可是件大事,沈博士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对于“过去”这件事,沈念七是有些排斥的,但既然走到这里了,也不至于怕些什么。   她下意识将笛子转到身前,对方看出了念七的警惕,张开双手示意没拿任何兵器。   沈念七才走到那人面前,道了一个字:“说。”   那人“哼哼”笑着,倾过头凑到沈念七耳畔,“你父亲……”   就在要开口的一瞬间,突然有一股烈风袭来,那人立刻撇过头,恰好避开一波攻势。   攻速太快,以至于沈念七没反应过来,然而这波攻势却完美从沈念七的耳畔流过,只掀起了她鬓角的发丝,却未伤及她分毫。   再下一瞬,那熟悉的紫袍便从后而出,转瞬抽出佩刀攻向对方。对方快步后退,一转身顺势抽出短刀重重挡下了再度的攻势。   “唐大理……”蒙面人怪笑出声。   唐玄伊面对这双眼,还有方才回手的那个防御动作。   “是你……?”唐玄伊讶异,可下一刻却又更多的理由进行攻击,“没想到,你竟然敢到长安来送死。”   “送死这词太大,我本也不过是个给钱办事的江湖人罢了。”   对方弯了眼睛笑笑,两人在黑夜中对战,直到数个回合之后,才在一波势均力敌的攻势下双双弹开。   唐玄伊后退半步站在沈念七的身边,而那人则退向另一侧。   “大理身手果然了得,几次交手,皆分不出高下。”对方怪笑两声。   “这是在夸你自己吗?”唐玄伊说道,声音冷得快要冻结,“无生,随我回大理寺。”   “无生?!”就在这紧绷的一刻,旁边忽而闪出了沈念七的声音,她失笑,跨了两步上前,一脸愕然地望着笑得灿烂的男子,“你是无生?你是……你是岭南那个……就是那个,在我面前把杜一溪节奏的那个面具人?”   对方笑着摆摆手,一副“好久不见,我的朋友”的样子。   沈念七整张脸都青了下来,再一看他脖颈上挂着的那块骨头,也就全对上了。   “我果然……果然是被你坑了。”沈念七单手扶额,觉得自己愚蠢的可以,方才要不是唐卿忽然赶到,他可能都被她抓住做了人质了,沈念七扬起食指,狠狠指了下对方,似乎在说“你够狠”三个字。   无生无辜地摊开手,随后将视线转向她身侧的唐玄伊:“唐大理,我无心伤害沈博士,确实只是想要问几个问题才来,若是要伤害她,今日早些时候,我便将她劫走了。”   “早些时候?”唐玄伊看向一旁的沈念七。   沈念七从脚底到头顶忽然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冷,悄悄打了个寒颤,她有些心虚地看向唐玄伊:“这,唐卿……听我解释,不是我不告诉你,是因为……”   “是因为这是我们二人的秘密,所以不能告诉唐大理。”无生适时候插了一句,笑得更开心了。   唐玄伊的脸更冷了。   沈念七晴天霹雳,目瞪口呆地望着一本正经在“摧毁她”的无生,然后迅速挡在唐玄伊身前,拼命摆手说道:“不不不,唐卿,你别听他胡说,没什么秘密,我对唐卿怎么会有秘密,我……”   这时,无生又追加了一句:“其实我来长安也是没办法的事,之前沈博士差点下手斩了我的金主,如今我成了无业游民,自是要沈博士负起责任将我养起,对于未来的主子,我当然会护她周全。况且,念七还欠我一些交换的答案呢。”他再笑了笑。   “什么鬼!”沈念七回头就开骂,“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养起来,谁斩你金主了!谁让你叫我念七了!”骂完马上回头,一脸哀求地对着唐玄伊道,“唐卿,他纯属胡说八道,千万别当真,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没要养他,话说我干嘛养一个男人……”沈念七双手插入长发里,觉得自己快疯了。尤其在听到身后无生惬意的笑声后,回头就是一记毒辣的眼神。   谁知道无生就像是天生喜欢被欺凌那般,笑得更欢了。   “唐卿,你听我说,真的……”   没等沈念七说完,唐玄伊轻轻将别她攥住的手臂收了回来,从念七身边走过,直面无生。   “你杀了杜一溪?”   “没有。”无生回答。   “随我回大理寺。”唐玄伊言简意赅地说,已经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岂可。”无生怪笑一声,再度拔出短刀,随着唐玄伊朝前攻去的一霎,即刻挥刀一挡。   然而就在这时,无生在唐玄伊耳边说道:“唐大理不想知道陆云平的下落吗?”   “什么?”唐玄伊眸子忽的一闪,导致动作迟缓了一些,“你知道些什么?”   “放我一马,我会告诉你陆云平下落的。”无生见状迅速掀刀,顶开了唐玄伊的攻势,“念七,下次我们继续。”说完,无生以最快速度沉入黑夜。   唐玄伊又朝前追了几步,却没能跟上无生的速度。   半晌,他回头看向沈念七。   沈念七一脸尴尬,已经不知道要摆手,还是点头的好,半天,挤出一句:“唐卿,这么晚出来……” 第164章 妒火   这时几名卫士匆匆赶来,说道:“大理,那边说有人见到沈博士了,沈——”几人见到沈念七,均迅速闭嘴。   沈念七这便明白了,应该是自己深夜出门,唐卿担心自己所以出来寻。   “唐——”沈念七上前半步。   “回去吧。”唐玄伊说了这三个字,转身走开。   空唠唠的风悬在手心,沈念七看着先走的唐玄伊,心里沉得如坠下大石。   她愤愤回头瞅了眼无生跑掉的方向,咋舌,小步去追唐玄伊了。   待他们都离开,无生才从暗处缓缓走出,借着月色,他凝望一行人离开的方向,修长又满是伤痕的手,轻拽下了捂在脸上的厚布。   一向带着笑意的双眼,此刻平静如湖面。在月光的衬托下,撩动着一抹淡淡的怀念。   随即,消失在夜里。   ……   返回大理寺,沈念七一直追着唐玄伊不放,不停的在解释今日为何会瞒着他出去。   直到站在议事堂门口,唐玄伊才停下步子,正视沈念七那苍白焦急的小脸儿。   “唐卿。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骗你,只是那个人说,说我父亲……”   “所以,你宁可相信其他人将自己置于险地,也不愿与我商议?”唐玄伊问道。   “我……”沈念七语塞,“我也是怕打扰唐卿断案的思路,想要自己解决这件事。”   唐玄伊唇角微扯,却了无笑意:“对沈博士来说,我究竟是什么呢?”他一向冷峻平静的脸上,今日多了一抹难掩的情绪,似乎有什么话想要狠狠说出口,却在半晌后,抿住了薄唇,“早些休息吧,沈博士。”   他说完,迈开步子进入议事堂,径自关了门。   沈念七还想要上前说什么,却被在这里不得已围观了一会儿的文立轻轻拦住,微微摇头:“大理冷静后,自会去找沈博士的。现在大理可能想一个人待会一会儿。”   沈念七其实心里也是知道的,唐卿并不是一个为了这种事就会气炸天的人,但她确实觉得今日的唐卿不大一样,是真的生了气。   是因为自己骗了他而生气吗?还是因为无生的挑衅?   沈念七咬住唇,失落地长长叹声气:“我先去看骨头了。”   她又瞅了眼议事堂的门,随后耷拉着脑袋走了。   唐玄伊靠在门上,闭了眼睛,静静听着沈念七离开的步子。   眉心微蹙,却不是因为沈念七,而是因为他自己。   方才他想要对沈念七说些什么?他想要发脾气吗?   不,这不像他了。   因为他知道的,沈念七并没有任何义务将自己去向何处告诉他,就算是欺瞒了他,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谁都有秘密,为何沈博士不能有?   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反应会这么大,会这么恼怒。尤其是看到别的男人凑到沈念七耳畔时候那种亲昵的样子,还有那句平日只有他会唤的“念七”从别的男人口中冒出来。   而且,在沈念七追着他解释的时候,实际上他是受用的,他想要她解释的更多,就像是想要她表现得更加在乎他一样。   “何其幼稚?”唐玄伊弯下身,单手撑着自己的眼睛。   沈念七,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何生气吗?   唐玄伊长吐一口气,稍稍恢复了冷静,他拖着有些无力的身子返回案前,看着一大片的证据,如何也无法投入到案情的分析中。   他单手撑着头,索性闭眸沉静片刻。   然而这时,无生的话却侵入了他的脑海:我知道陆云平的下落。   他闭上眼,似乎想起了过去陆云平还是大理寺少卿时,带着自己偷偷坐在大理寺的房檐上偷喝酒时的样子。   他很羡慕陆云平,潇洒不羁,虽然嘴上有时很坏,但却是个刚正不阿的人。   “玄伊,以后一定要当上大理寺卿,我们一起,撑起这大唐的天,让蒙冤者诉诸有门,让作恶者无处可逃。”   他缓缓抬开眼,看向议事堂黑漆漆的房。   “云平……杜一溪……无生……”他喃喃念着这些彼此关联,但又不直接影响的名字。起身走到线索板的前面,指尖拂过每一个挂着的人名牌。思索片刻,点上烛火,在两块木牌上分别写上了“无生”与“陆云平”的名字,然后将其挂在“杜一溪”的一侧。   他向后退了半步,以宏观的视角重新将所有的线索收入眼底。忽然发现,这几宗案件似乎有一个共通点——攻击性。   凶犯大多是本朝的受害者,无论是道林道宣、杜一溪、还是曾又晴。那么无生呢?宁可冒着被抓捕的风险,也要来到长安的理由是什么?   沈念七?   兴许会有,但仅几面之缘,很难因为沈念七本人而冒此风险。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为了沈念七的技艺。无生要验谁的骨?目的是什么?方才他很肯定地说,杜一溪不是他杀的,那么杜一溪在哪儿,死了吗?又是谁杀的?   最后就是陆云平,如果云平没有死,那么他为何不回来,是因为担心翻不了身,所以选择远离尘嚣?不,这不像陆云平的性子,而且,无生为何会知道陆云平的下落?是陆云平自己告知的,还是无生一直监视着陆云平?   还有,子清。为何曾又晴的房里会出现疯人的尸骨。幸好活人时无法辨认,死后便可让沈博士修复他的生前容貌。   他有预感,这个马上就要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将会将自己拽下更加困惑的边缘。   迷雾,一团屡不清的迷雾。   唐玄伊用虎口轻轻按压下微痛的额,还不够,他掌握的线索还不够。   “无生,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到底是谁?与云平有什么关系?又究竟知道些什么?”唐玄伊抬起冷眸,对上了仍在轻轻摇晃的“无生”的名字。   ……   同一时间,深夜的小巷里。   两名刚从酒坊里出来,相互搭着肩膀醉醺醺往家走的男人,一面对天喊着不公,一面嘲讽着自家的糟糠之妻。   “你啊,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一人双脚打着转儿,用软绵绵的指尖在另一人额头上戳了一下,然后发出连绵的笑声。   另一人一把挥开这人的手,稍加用力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要、要我说,你才是……嗝。”   “不然,哪、哪日……换来睡睡。”   两人说着,皆发出了邪靡的笑声。   被推开那人忽然有些酒气上翻,捂着嘴朝着里面走了几步,快速扶着墙呕了几声。   另一人摆出一副厌恶的态度:“才、才喝多少就这样子了,没、没出息……”   那人呕完,浑身无力地坐倒在几个框子的旁边,大口喘着气。   “你、你闻……这是什么味道?”那人闭着眼,对空闻闻,紧接着又转身去呕了。   巷口之人笑得前仰后翻,踏着软步进来:“就、就你这样……我、我才不和你换婆娘。”饶是嘴上硬气,脚上却被麻绳绊了一下,“咣当”一声就摔在地上。   男子浑浑噩噩地抬起吃痛的脸,一时半会儿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只道眼前有个什么东西从翻倒的框里滚到自己面前。   男子揉揉眼睛,再是一看……   “啊!!!!鬼、鬼啊!!救命!!”一声惊恐到极致的惨叫声从他喉咙中发出,震破了夜的寂静。   伴着在地上滚动的烟尘雾气,夜色,更深了。 第165章 傲慢   次日,天才刚刚划开一道蒙亮的微弧,秦卫羽便已经带人来到了国子监,单独找了间堂室问询哈气连天的西房三位生徒。   其中,倪荣华的父亲是与唐大理品阶相当的宗正寺卿倪敬之子,焦熹是定远将军焦夏俞之子,田丹是太常寺少卿田响之子。对于秦卫羽来说,问询这几位郎君并不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尤其是倪敬之子倪荣华。   秦卫羽头一眼见他的时候,他是站在另外两人前头的,他双手环胸,一副充满敌意的样子。其他两人皆以他马首是瞻。倪荣华见到秦卫羽,态度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噙了一种轻蔑的冷笑,似乎在嘲讽秦卫羽这大理寺少卿的官阶要低他父亲不少。   秦卫羽十分庆幸此番问询没有带上王少卿。   一番不痛不痒的寒暄过后,秦卫羽开门见山地开始问询,首先是从三人与贺博士的关系说起。   “与贺博士的关系?”倪荣华冷笑一声,慵懒懒地坐在本来仅用来搭放手臂的凭几上,说道,“相互看不顺眼,但也没到非要杀了他的地步。不过一个学算学的,值得我动手吗?”他说着,看向身边两人。   焦熹连连称是,田丹则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紧不慢地点头应和。   倪荣华摆出一副“你瞧”的得意样子。   “既然互相厌恶,又不值得杀害,会不会想要偷走现在贺博士手上正在批注的《大衍历》对贺博士小惩一二呢?”秦卫羽问道。   “哈……我用得着这种方式吗?随便让我父亲奏他一两本,他还能安安心心地在这里批注他的《大衍历》吗?”   “那么在九月六日的这晚,据闻你们不在国子监,可以说说去了哪里吗?”   “九月六日……”几人面面相觑。   秦卫羽注意到,在问到“九月六日”的这个时间段时,倪荣华的眼里划过一丝异样。   “九月六日晚上,我们一起去了平康坊。”说话的是田丹,语气明显比倪荣华好了许多,“这几日我们也一直在平康坊,马三娘可以作证。”   “参加多人的酒席了吗?”秦卫羽问道。   通常,在平康坊里都不允许直接与姑娘们入房,皆要参加众人的酒席游戏。   “不……”田丹回道,“因为我们身份特殊,不适合在这个时期前往平康坊,若要他人得知,定会向我们的父亲告状。所以我们是找到马三娘,单独准备的房间。白天才回来,也是昨日回来后,才得知贺博士出事的。”   “也就是说,你们授衣假期间,晚课时间基本上都不在?”   “当然。”闭了半天嘴的倪荣华终于开口,似乎已经没什么耐性,“授衣假本就不是用来学习课业的,我们没有任何理由留在国子监。”   秦卫羽在册子上记下田丹的话,说得大多都是有道理的,但是……   秦卫羽笔尖在此行话的最后轻轻顿了一个点儿,却没有表现出来。   “那么……”   “秦少卿,还没问完吗?!”倪荣华开口打断,已经开始不停癫腿,“我们上早课的时辰快到了,走走流程差不多就可以了,难不成真是怀疑我们杀了贺博士吗?”   倪荣华的语气十分无礼,这回身边两人不敢附和,只是一同看向秦卫羽,似乎在担心秦卫羽因为倪荣华的话而翻脸。   但,秦卫羽却笑了,说道:“好。那秦某就问最后一个问题。”秦卫羽合上册子,搁下毛笔,问道,“在你们看来,在国子监里,谁最有可能对贺博士不利?”   三人交换了下视线,当真都在回想,可是倪荣华确实一脸困惑,似乎什么也回忆不起来,甚至说,根本就没注意过这种事。焦熹亦是紧闭着嘴,似乎怕说多错多。   半晌,只有田丹一人说道:“秦少卿不妨询问下韦司业。”顿顿,接道,“我曾见过贺博士与韦司业争吵,因为《大衍历》的事。”   秦卫羽眸子微动,说道:“多谢几位。”   ……   返回大理寺后,秦卫羽将与三名生徒的对话整理好提交给唐玄伊。   唐玄伊坐在议事堂案前,一页一页地仔细看上面的每一个字。   “马三娘那里去求证了吗?”唐玄伊问道。   “回大理,卑职已经派人去问过马三娘了,几名郎君确实在九月六日期间下榻平康坊。直到昨夜都在那里。”   “只有马三娘和她们家的头牌两个人的证词吗?”   “是的,大理。”秦卫羽回道,“因为几位郎君身份特殊,所以马三娘从后门接应的他们,并未让包括店里其他女子在内的所有人见到他们。”   唐玄伊指尖在证词上轻点几下,而后看向秦卫羽:“这样的证词,并不是十分可信。”   秦卫羽问道,“要不要将他们带来审讯室,分开再审一次?”   “今日不行。再审之前,还要再做一件事。”唐玄伊说着,拿起手边的茶杯,轻轻饮了一口水,“接下来,你再去一趟国子监吧,帮王少卿搜索现场,看看还能有什么发现。对了,在此之前,先派人前往马三娘家附近驻守,如若有三人府上之人前去与马三娘接触,立刻回禀……若是证词是买下的,务必人赃俱获。”   “是,大理!”秦卫羽再度应声,“对了,大理,韦司业那里……”   唐玄伊重新看向证词上提到的“韦司业与贺博士关于《大衍历》争吵过”。   “派人查查看,尤其是九月六日左右的动向。”唐玄伊下了命令。   秦卫羽再度应声,回身准备去办唐玄伊交待的事情。   就在此时,一名卫士匆匆入内,报道:“大理,宗正寺卿、御史大夫、太常寺少卿、定远将军已在大理寺正堂等候,说要大理前去一见!”   秦卫羽顿足回首,且见唐玄伊平静地放下茶杯。   “知道了,我这就去,先给几位看茶。”唐玄伊说着,已经起身。   “大理……”秦卫羽欲唤。   唐玄伊轻摆手,示意他去办他的事,随后整理下衣襟,踏着稳健的步伐离开议事堂。   由是秦卫羽便明白了,大理所言今日不可再提审三家小郎君,原因是因为大理早就知道,早上问询小郎君的事已经传入几家大公的耳朵里。   正面冲突,是必须要面对的。   想必,几位大公不会给大理寺太多时间,秦卫羽思及此,便加快了步伐,再度赶往国子监了。 第166章 压力   唐玄伊来到正堂时,几名大公已经在坐席上等待多时。   一眼望去,除了老熟人御史台御史大夫左朗外,坐在客席最上位的无疑是与自己品阶相当的宗正寺卿——倪敬。   他正闭目等候着唐玄伊,显得比其他人更加镇定。唐玄伊虽然与倪敬交集不多,但是在朝堂上也有过几次口角。宗正寺掌管大唐对外事宜以及国教事宜。在之前的道林道宣案以及大食、突厥问题上,宗正寺一直在责怪大理寺并没通知宗正寺就对相关管辖之人进行调查十分不满。   为了平息矛盾,唐玄伊曾亲自到宗正寺登门道歉,往日旧怨难得翻篇儿,这次的案件却又牵扯上了宗正寺卿的长子,可以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坐在倪敬身边的,是太常寺少卿田响,也就是田丹的父亲。唐玄伊对他有所接触,他一向是个中庸派,从不得罪谁,做人做事都擅长打太极。如若只有他一人,兴许他会去唐府游说说情,这番直接走入大理寺,可以得知,是随着倪敬的愿而已。   另一位则是焦熹之父,焦夏俞,定远将军。据说是当年与自己的父亲一同镇压过太平公主祸乱的将军之一。他为人严肃,稍显蛮横,盘腿坐在席上,厚大的双手紧捏双膝,俨然一副要来据理力争的样子。   看来,几位是有备而来。   唐玄伊不动声色地抿住唇,步入正堂。   “让诸位久等了。”唐玄伊礼貌颔首。   倪敬睁开眼,与其他几位一同从榻上站起,共通长揖示意:“唐大理。”   语气上虽客情,但几人眼神都在这一瞬进行着风云变化,他们似乎也在尝试捕捉唐玄伊的态度,看他是缓和的、可商量的,亦或是准备来坚定的拒绝的?   然而,唐玄伊太擅长掩饰情绪,在他那黑漆深邃的眼底,并不见任何可供他们参考的情绪。   “请问几位大驾光临大理寺,是有什么事吗?”唐玄伊保持礼貌浅笑,故意不将事情点破。   “听闻近来大理寺先下手接了一起案子,牵扯了不少人,所以我等也是来关心关心。”左朗说道,声音微沉,“实在担心少不更事的孩子被人陷害栽赃,所以我们几个老的,自是要来给孩子们做个主。”   “左大夫是指,国子监的案子?”唐玄伊问道,顺便做个手势邀请几位入座,自己也坐入凭几后。一名卫士给上了一杯茶。   左朗抻抻下摆,重新端坐于席,说道:“这件案子牵扯到《大衍历》以及许多其他因素,事关重大,所以左某是来特别与大理商议,将这件案子做三司共审。我等也想旁听旁听。”   “然,这件案子现在刚刚开始调查,牵扯不上审议之事,左大夫的提议,有点为时过早了。”   “那,不若交给御史台来办这件案子,如何?”左朗问道。   唐玄伊的动作微顿。   须臾,轻笑几声,饮茶,不急不躁地回答:“左大夫真是说笑了,这件案子事关贺博士失踪,生死不明,按照案件类别,怎么也该是大理寺来办理,御史台一向管辖官员评级审核。命案之事应该不在范围之内。”   “但是贺博士也是食官家俸禄,自也是御史台可以管的。”   “御史台的管辖范畴,难道不仅仅限于贺博士消失之前吗?”唐玄伊压下茶杯,抬头平静地看向左朗。漆黑的眸底划过一丝锐利的气势,忽然间就撕破了左朗的攻势。   无声的压力落在整个正堂。   左朗眉心微拧,没有回应,回头看向倪敬的意思。   比起左朗的微微急躁,倪敬却显得格外沉静。   “大理莫要怪左大夫着急,我等都是为人父母之人,想要对自家犬子多一些照顾,都是常理之中的事。这番前来,也并不是定要让大理寺交出案子,不过是想协助大理寺,将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捋顺捋顺。”   “就是,唐大理!”定远将军焦夏俞插嘴说道,“我们自己的小兔崽子,我们更清楚他们会不会做这种害人命的事。他们一个个都十分乖巧,虽然有时会捣蛋,但本性都是善良的。我们也帮着大理分析分析,究竟是谁要害我们的小兔崽子!”   “可是,大理寺不过只是找几位小郎君询问了现场的情况配合调查,并没说,几位小郎君是嫌犯,何故如此阵仗来此游说?就好像几位知道,大理寺会查出些什么,所以提前招呼一般。”唐玄伊指尖滑动着杯盖,故作困惑地轻笑一声。   焦夏俞脸色一下就变得铁青:“唐大理,你——”   “咳咳……”坐在另一侧的田响用力咳嗽两声,似乎在提醒焦夏俞不可冲动。   焦夏俞撇撇嘴,弯着身又坐回席上,一摆手:“我是个粗人,大理、宗正,别见怪!”   倪敬浅笑一声,似乎一点都没被焦夏俞冒出的这几句话打扰,反而接着他的话说道:“唐大理多虑了。如果几位的子弟与案件有所牵连,我等身为朝廷命官,自然不会纵容求情,一切按唐律处置就是。但也正如焦将军所说,我等身份特殊,有些人心怀叵测,想要陷害我等犬子,我等也不会坐视不理。但这些都是后话,我等只是为了避免这种事,所以特来协助大理,帮着分析分析案情。”   “哦?那真是十分荣幸。”唐玄伊回道,“不知几位有何见教?唐某洗耳恭听。”   “倪某听左大夫提过这件案子,首先《大衍历》被人调包,贺博士出事时间是九月六日晚上。对吗?”   “是这样的。”唐玄伊回答,想起早前给御史台提交卷宗时,寥寥写过几笔。   “其实,在我等来大理寺之前,也就是今日清晨的时候,曾找犬子回家问过情况。其中,有一件事让倪某觉得十分在意。”倪敬顿顿,接道,“首先,是《大衍历》的事。国子监的生徒大多出自名门,而且年纪也都不小,不会像七八岁孩童那般不顾轻重。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是不可能顶着抄家的风险去拿《大衍历》做赌注玩耍。所以可以推断,案件首先相关者,必是与《大衍历》有直接关系之人。其次,九月六日当晚,我等犬子皆不在国子监,这点左大夫的侄儿左志杰也已经证实。而左大夫之侄,并没有任何作案动机,可见只是看到影子的可能性最大。那么这其中,既有作案动机,当夜有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且还可以路过贺博士房间的只有一个人。”最后四字,倪敬说得稍微用力。   闻言,唐玄伊眸子忽的一顿,半晌,缓缓看向倪敬。   “倪宗正的意思是……” 第167章 暗示   唐玄伊抿唇,又垂眸看着茶杯中漂浮的茶叶,说道:“戴德生?”   “就是他!”憋了半天的焦夏俞再度开口,“这孩子的父亲戴鹏正本身就是被贬罪官,后来还在岭南做出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如今陛下恩赐他前往国子监学习,这个田舍子非但不领情,还怀恨在心,劝说左家郎君不说,竟然还用这种方式诬陷其他几位小郎君,真是弄得国子监乌烟瘴气!”   “是这个意思。”一直看着倪敬脸色的田响也跟着附和。   “也就是说,几位笃定是戴德生迫害的贺博士?”唐玄伊问道。   “只是给唐大理一个合适的方向,我等与大理都是同僚,还请大理还我等犬子一个公道,莫要被奸人带走了方向。”倪敬起身,对唐玄伊长揖,其余几人也跟上。   唐玄伊也起身回礼,心下也多了几分了然。   此趟几位前来,明着是帮着大理寺分析案情,实际是给大理寺引一条几人都较为合适的调查方向,以来个大家皆好的结局。这与真相无关,只与利益相关。   唐玄伊不正面应答,只差卫士又倒了几杯茶。   之后,几位又经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的对谈。这期间,他们又再度与他讨论了有关事件的其他可能,但唯独却对小郎君的事避而不谈,正所谓,话说三分,不多不少。   再后来,无话可说,该提点的都提点到了,几人已没多留的必要,终于拂袖离开大理寺。   唐玄伊亲自礼送几人。   眼看着一辆辆马车从眼前驱离,唐玄伊终于轻松口气。   可是就在倪敬的马车路过唐玄伊的时候,里面的人却让车夫暂时止住,而后掀开席帘,对着唐玄伊说道:“大理,今日我等的话,真诚希望大理好好三思,不要做出什么伤了和气的决定。”   “大理寺只问真相,不问情理。但,小郎君若没有犯事,大理寺自会换小郎君一个公道。”   倪敬皮笑肉不笑地扯动下唇角,看不出对唐玄伊的回答满意与否。   半晌,只道了一句:“代倪某,向唐将军问好。”   唐玄伊眉心微蹙,只当是客套话,便颔首道:“唐某会将话带到。”   这回,倪敬轻轻笑了,不紧不慢地将席帘放下。   最后一辆马车驶离,唐玄伊目送许久,脸上笑意渐渐转为平淡。   其实这种情况,他早已料到,既然是国子监的命案,自要与大公进行周旋。   然而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席上心间。   仿佛有一直警钟,在脑海里不停晃响。   唐玄伊忽然感觉到有一抹视线,猛地回身看去,一个人影出现在唐玄伊的身后。   “你……”唐玄伊略微诧异。   “唐大理。”一袭常服的夏元治提着两壶酒与一块羊肉来到唐玄伊面前,笑道,“刚巧路过,又到了午膳之时,介不介意一同吃酒?”   唐玄伊见到夏元治,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更不知道他是否是替左朗来进行另外一番游说的。   但看到夏元治豪爽的笑容与他手上的酒,还有手臂快要夹不住的几个长盒子,还是忍不住笑了下。   反正今日,他最大的工作,就是应付上门当说客的大员,多一个夏元治,少一个夏元治,无妨。   “刚好左大夫走了,一起用膳吧。”   “呀,左大夫来过了?”夏元治露出刻意的惊讶。   但是无论是唐玄伊还是夏元治都知道,这是个随便就可以识破的玩笑。   于是两人纷纷笑开。   唐玄伊伸手,做了一个“请”字。   ……   沈念七背对着唐玄伊,盘着腿,故作从容地卷着发丝坐在案前。偶尔眼睛会瞟一眼案上放着的酒,酒香四溢,可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竟忍住了不喝。   唐玄伊径自坐在另一个案前,视线偶尔会落在沈念七身上,但也没有像平时一样去管教她。   夏元治看在眼里,笑开了花:“两位今日这是怎么了?小夫妻吵架了?”   话说至此,不仅唐玄伊脸色微变,沈念七更是瞪着一双眼睛回头看向夏元治。   “哪里来的夫妻?我和谁是夫妻?!”沈念七视线瞟了眼唐玄伊,回头,故意扬声说道,“我啊,只是在大理寺当差的,待师父回来,我便要去嫁人的!夏郎君莫要说些胡话,万一我嫁不出去了岂不很糟!”   “哦,沈博士要嫁人啊……”夏元治看了眼唐玄伊。   他依旧岿然不动,倒了一杯酒,敬夏元治,然后又倒一杯酒,给沈念七。   “祝沈博士,早生贵子。”他轻声说道。   沈念七当即脸就青了,愤愤接过酒杯,豪迈地一饮而尽,再往案上一扣:“多谢唐大理了!”   唐玄伊看起来心情很好,颔首,不忘道一句:“不客气。”   沈念七气得离开坐席,走去一边儿泄愤去了。   夏元治憋着笑,饮下了杯中的酒,随后看向正在看着发小脾气的沈念七的唐玄伊,说道:“唐大理真是好兴致,这种时候还有心情逗弄沈博士。”   “人生若不能苦中作乐,便无乐趣可言了。”   “男人啊,果然都是一样。越是在乎,越是欺负。”夏元治摇着头,给唐玄伊又添了些酒。   “你能看出我在乎沈博士?”唐玄伊问道。   “瞎子才看不出来!”夏元治失笑。   “哦。”唐玄伊说着,拿起酒杯在手中晃晃,他深望沈念七,接了一句,“沈博士就看不出来。”   夏元治“噗嗤”一声笑了,实在是受不了这公开秀恩爱的节奏,遂扬起酒杯说道:“上回错过了,这回补上。来,大理,我们一同饮一杯。”   唐玄伊回首,举起酒杯与夏元治共饮。   而后唐玄伊主动说道:“几杯酒已经够了,待会儿大理寺还要办案。夏郎君尽可说说关于国子监案子的事。”   然意料之外的事,夏元治浅笑着夹了一口羊肉,囫囵塞入口中,一边咀嚼着一边说道:“夏某还真不是为了小郎君来的,关于小郎君的事,左大夫比夏某的分量重。夏某是有另外一件事。”夏元治将筷子放下,将盒子下放的一张纸摊在案几上,“是为了这个。”   这是出乎唐玄伊意料的,他放下酒杯将纸翻转过来。   是一个女子的画像。   “这是什么?”唐玄伊拢眉问道。   夏元治咀嚼着,说道:“一颗人头。”   唐玄伊神情微动,重新看向画上女子,眸底浮现了一缕轻波。 第168章 无尸   夏元治解释道:“这是某今日来大理寺时见到的布告,听说昨夜在安善坊的巷子里,有两名醉汉发现了一颗腐烂的人头,根据头发上的配饰,京兆府的人找到了死者的家眷,据说是一名从某位官爷家逃走的女奴隶,官爷知道后十分震怒,说是一定要找到凶手,要求赔偿在女奴隶身上耗费的财产。现在京兆府发榜,在临近安善坊的地方都贴上了这名女奴隶的画像,希望可以得到一些线索。夏某觉得其家人实在可怜,遂带了一张画像来大理寺,想看看唐大理这边是否有什么线索?如能尽早破案,也算是尽份心意,如能找齐全尸,死者也可瞑目了。”   念七本还在生闷气,忽听了一耳朵这边的谈话,顿时气性便被好奇心淹没。神情一变,忽踏着流星大步返回席上,蹩脚地扭着头也看向唐玄伊案几前的那张画像。   画上女子相貌普通,只是右眼下有一颗泪痣,看起来唯唯诺诺,让人有些心疼。   念七眉心蹙起,说道:“赔偿财产?出了人命担心的竟然是这个?”   她一向很讨厌大唐的奴隶制,所以夏元治的话格外刺耳。   夏元治笑容也十分苦涩:“对这里的人来说,奴隶与牲口一样,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然而,如果只是一般命案,属于京兆府的工作,大理寺不该插手。”唐玄伊抬眸回道,指尖在画像上稍点两下,又道,“不过,既然是夏郎君所托,唐某会多加留意,画像放在我这里吧,如果有线索,我会直接找京兆府。”   夏元治振奋,长揖答谢唐玄伊。   念七不禁又偷偷看向唐玄伊,他依旧保持着冷峻的神情,看不出任何情绪。但她就是知道,在唐玄伊的心里,燃着一把火。这是许多为官甚久的人早已摒弃的东西,但唐玄伊却反过来小心呵护的东西,也是支撑着他扛起大理寺的最坚硬的支柱。   看着看着,沈念七的心跳又漏掉一拍。   唐玄伊似乎感受到了那炙热的视线,侧眸回望。   沈念七立刻又将视线转开,紧抿咬着杯口,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   为了化解尴尬,沈念七在乱瞟了一阵子后,赶紧岔开话题,指着案几上放着的一个长盒子和盒子下压着的一页纸,问道:“夏郎君,这是什么东西?”   闻言,唐玄伊也看向夏元治手边儿的卷轴。   沈念七悄悄松口气。   这边儿,夏元治被沈念七问得有些茫然,也低头看了看,恍然大悟,说道:“这个呀,是夏某路过一家画馆时画师为了招揽生意送我的。画馆叫什么……黎山画馆,是个挺奇怪的地方,画馆里到处都是奇奇怪怪的画,画师也很奇怪,将画绘在自己身上脸上。坊间也有流言,娘子们都说画师相貌不凡,为了不招蜂引蝶,或者不引起权贵女子注意,这才将画绘在自己脸上。总而言之,是个到处都很怪的地方,想起沈博士喜好一向特别,索性拿来送给沈博士。要不是沈博士提了,夏某还真差点给忘了。”   “送我的?”沈念七眼睛瞬间亮了一亮,满心好奇地将画卷打开。   “这是……”沈念七一时不知该怎么表述,“这画有点像壁画,又有点像水墨,还有一点点番邦味道,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感觉……嗯,对,我在景教的正堂里似乎见过融合这种风格的画作。”念七伸手,比了比高鼻子景教牧师的样子,然后一脸欣喜地转着手上这幅画,“真的很有意思!请问这画师是唐人吗?”   “应该是吧……”夏元治挠挠头,“不过,沈博士,你看我也不懂这画,画师我也不熟。如果沈博士当真喜欢,随时带沈博士去画馆看看就知道了。”   “说定了!”沈念七终于笑开了,“今日便去!”   唐玄伊微笑无奈地摇摇头,径自饮了一杯酒,眼中却流露出一抹浅浅的宠溺。   ……   同一时间,秦卫羽已经前往国子监。   王君平见到秦卫羽,第一反应是“救星来了”,可接下来却马上绷着脸强行敛住嘴角笑意,闷闷说道:“谁让你来了,我马上就可以找到离开方式了!”   秦卫羽扫了被拆了的房子,眉心微蹙,只觉大理说得果然没错。虽然能看出王君平已经很努力在维护现场,但一向以武为主的他,总还是缺了几分细心。   “将现场弄成这样,若要是让御史台的人看到,你又要被参一本了。你爹也救不了你。”秦卫羽拍拍王君平的肩膀朝里走。   王君平拧着眉,一脸“干我何事”的样子,鼻孔里喷出一股怨气,身体却老老实实地追着秦卫羽去了,说道:“翻归翻,但也不是了无收获。喏。”他双臂环胸,用下颌指了指靠墙的床榻,“大理说了,这房里应该有可以让人逃离的地方,青石板和墙壁都确认过了,并没什么值得怀疑的,房中物件儿也没甚机关。看了一圈,就那里可以通人了。”   秦卫羽闻声朝床榻看去,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床榻,下面是木制底座。   “榻有奇怪的地方吗?”秦卫羽问道。   王君平得意地哼笑一声:“你敲敲就知道了。”   秦卫羽察觉出王君平的暗示,遂按照他说的去敲敲床榻边缘。   咚——   秦卫羽长指微顿,又连敲了两下。   咚咚——   “实心的?”秦卫羽眉眼微挑,看向王君平。   王君平也来到榻边蹲下身,一边跟着敲击,一边说道:“不仅实心,而且重到根本搬不动。”他试图扣起榻的边缘,无果,“就连这个地方都是死的,搬不起来,既然你来了,就看看能不能从这东西里发现什么了。”   秦卫羽双手压在榻上细看,指尖摩挲边缘,似在思考一切的可能性。他又试图推了一下,果然如王君平所说,纹丝不动。   半晌,长眸忽的闪过一抹光晕。 第169章 黑血   秦卫羽立刻问向助教周雄:“周助教,国子监有这间房的建造图纸?”   王君平微愣,周雄也恍惚了一下。   “建造……图纸吗?”周雄重复问道。   王君平有些困惑:“你要它作甚?”   秦卫羽对王君平动动唇角,未应,只又重复一遍:“周助教,可以吗?”   周雄恍回神,立刻回道:“可以,我马上去取。”说罢,小跑着去取,没一会儿便用木托盘拖着几个卷轴赶来,“在这里了。”   秦卫羽接过卷轴查看,神情微变,随后将设计图拿给王君平:“你看看。”   “这榻……”王君平接过,随后狐疑拧眉,“为什么在设计房子的时候就有了?”   通常来说,一个大布局设计的匠人,会连陈设也一并设计了吗?   “所以说……”秦卫羽转身看向床榻,“这必然也是大布局中的一种。”   秦卫羽又将注意力放回床榻,反复敲击几下,然后要来一个石钉,试着往下凿了几下。随着钉尖儿下陷,木屑一点点被翻出。   里面忽然传出“叮”的一声!   秦卫羽立刻停手,反应了一下,然后再度敲击。   “叮!”   又是一声,但是石钉没再往里进。   “这是一层木皮!里面包着东西……”秦卫羽将石钉抽出扔在一边,立刻对旁边人道,“先将这木头拆开。”   “我来。”王君平神情也沉了下来,挽上袖口,重新拿起石钉开始拆木。   叮叮咣咣一通之后,木皮被卸,果然露出了藏在里面的青石砖!   “难怪搬不动,这根本就是嵌在地上的!”王君平惊呼,“这,这难道真是……”   “毫无疑问。”秦卫羽露出振奋的神情,“我们找到密道入口了!”   “但上面是镶死的,说不定是凶犯从这里离开后,从里面将密道封死了!”王君平咋舌,胡乱地抓了下头发,“这可如何是好!你又办法吗?秦少卿。”   “有。”秦卫羽毫不犹豫地回答。   王君平眼前一亮,这兄弟在关键时刻果然还是靠谱的!遂满眼振奋地问道:“什么方法?!”   “拆。”   “……”   房间里寂静了好一会儿。   “你是认真的吗?!”王君平哑然失笑,“你要拆现场的东西?!坏了怎么办!你、你不是应该想出……”王君平笔画几下,“想出更有智慧和效率的方法吗?!”   “最简单的方法,不就是最智慧有效的方法?”秦卫羽微笑,“不然,王少卿想个法子?”   王君平目瞪口呆,眨了半天眼,没挤出半个字。   终于,王君平也妥协,气哼哼站在一边,对卫士们说道:“都小心一点,别破坏了入口。”顿顿,又叮嘱旁边待命的卫士,“轻拿轻放!还有……小心有机关。”   他到现在还记得向子晋、曾又晴以及曾全些人的密道有多危险。   卫士们速速应了。   秦卫羽扯唇微笑,说了句感谢的话,随即立刻开始指挥在场卫士拆除封死的入口。   卫士们先将青石砖的缝隙溶开,然后用很细的木锥一点点弄松青石砖。   待到其中一层确实上下不再粘连时,他们小心翼翼,朝里拉开其中一块砖。   这个过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因为他们也确实担心,会不会像王少卿说的那样,里面藏着什么骇人的机关。伴随着细沙的摩挲声,青石砖一点点凸出来,卫士们立刻用指腹顶住石砖边缘,更加用力地将它拿出。   “噌”的一声,这块砖出来了!   手上一沉,卫士们都已惊出一身冷汗,王君平也下意识闭了下眼睛。   然而正像秦卫羽所预料的,什么也没发生。   这只是一道简单的密道,仅此而已。   秦卫羽拨开卫士来到空隙之前,用眼睛先往里查看,随后又要来一盏烛灯,再度看向里面。   果不其然是空的。   “确实是密道。”秦卫羽将指尖探进去摩挲四周。   “秦少卿,你小心!”王君平有些担心。   秦卫羽摇头示意没事,依旧认真地向里摩挲,似乎摸到什么,他忽然定住了,又蹙着眉心反复在内摩挲确认,随后捏住什么,一点点将其拉出。   修长的指尖上,挂着几根发丝。   在指腹上,还蹭着一些干涸的血渣。   秦卫羽用着一种狐疑不定的眼神回望王君平,王君平也敛住了所有的神情,转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   “将榻拿下来。”这一次,又王君平亲自下令,并跟随其他人一起去将上面的榻拿下。   一股难掩的血腥味向海浪一般扑来!   秦卫羽拿起烛灯照向密道,拖拽的痕迹在火光下泛着暗红发黑的色泽,在密道的四壁,还留着一只血手痕。   秦卫羽望着那黑漆的血痕,思索着有可能知道这密道的每一个可能的人,而后沉声问道:“周助教,设计这个密道的人是谁?”   周雄似乎尚处诧异,半晌,才回答:“册子上记录着,是一名叫赵如风的人。”   秦卫羽长睫忽然抬开,诧异回望着周雄,王君平更是瞪大双眼惊得说不出话。   “你说……赵如风?!”秦卫羽扬声反问。   周雄十分笃定长揖:“正是。”顿顿,抬眸再道,“正是赵如风。”   房里忽然陷入一场空前的寂静,秦卫羽与王君平交换了下复杂而困惑的视线,随后一同看向阴森正泛着死亡气息的密道。   ……   不到半个时辰,秦卫羽与王君平就返回大理寺,并将在国子监查到的情况告知唐玄伊。   “赵如风?”唐玄伊看着案上放置的设计图,亦是震惊于秦卫羽王君平所带回来的名字。一时间心底生出一种熟悉而且诡异的感觉。   可是,按常理,密道出自赵如风的设计也在情理之中。国子监的西侧房屋修补是在开元元年,正好与赵如风来到长安发展起来的时间相符。再加上那时候出类拔萃的设计者并不多,赵如风又恰好名声大噪,被聘来为国子监翻新进行设计十分可能。   巧合吗?唐玄伊自问。   他暂且将设计图放下,问道:“除了赵如风,都有谁接触过这张图纸?” 第170章 画师   秦卫羽答道:“按照周助教的话,国子监除了这段时间一直在洛阳的老国子祭酒外,周助教自己、韦司业、赖灵台、以及倪荣华、田丹以及焦熹都见过。”   “国子祭酒、韦司业还有周助教看过图纸无可厚非,赖灵台与三名生徒是怎么看到的?”   “据说赖灵台在接到与贺博士一起批注《大衍历》一事时,曾要求与贺博士居处近些,但是遭到了贺博士的拒绝,当时赖灵台有些不高兴,所以韦司业拿出图纸,让赖灵台自己选喜好之地。而三名生徒,则是因为少不更事闯入过放置图纸的房间,但是否真的看过,这点没人证实,但是他们确实有机会可以看到图纸。”   “左志杰与戴德生没有看过吗?”   “周助教确实没有提到此二人。”   唐玄伊端臂陷入沉思,忽而又问:“密道通向哪里确认了吗?”   “回大理。”王君平接道,“密道通向修政坊里的一处小巷。”   “那么偏远的里坊……”唐玄伊想想,“之前周助教说,他是在大通坊掌学,离修政坊位置完全相反,应该也不是他。”   唐玄伊指尖在案上有节律地轻点着,眉心仍旧锁得很紧。   案件仍然毫无头绪,或者说,发现得越多,越陷入迷雾之中。   这时,王君平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大理,为何回来时没看到沈博士?她在往生阁吗?”   唐玄伊的愁绪被那个特别的名字带了回来,指尖落在案上微顿,他饮了一口水,轻声回道:“沈博士正在消极怠工。”   秦卫羽与王君平皆是一愣。   ……   “阿嚏!”沈念七打了个寒颤,觉得好像被什么人在背后说了一句。   “沈博士,没事吗?”与沈念七并肩前行的夏元治关心地问道。   沈念七呼噜几下手臂,回道:“没事,大概是受寒了。”一转又笑着说道,“没想到,在岭南,夏郎君与唐卿还有这么一遭,倒还真是患难中结识了。早先在酒坊光顾着喝酒,今日才得知这么精彩的故事。”   “精彩倒也不精彩,就是与大理结识的地方略显危险了些而已。换作其他酒馆,也就无所谓了。”夏元治不好意思地说道,又问,“对了沈博士,今日看你与唐大理的气氛着实不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沈念七想起昨夜,脸上就蒙上一层阴翳,于是将昨夜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不过叙说中途,她还是刻意隐瞒住了无生的事,只道是个“小贼”,以免节外生枝。   夏元治听了,笑得前仰后翻,回道:“沈博士,你可是真不了解男人。”   “这跟男人有何关系?”沈念七蹙眉。   “唐大理啊,他是吃醋了。”夏元治一语道破,然后给沈念七分析了一通。   沈念七如何也不能相信,可是被夏元治头头是道的理论弄得震惊不已。   是真的吗?唐卿……是因为吃醋,所以才……   一抹嫣红飞上她的脸颊,但念七还是半信半疑。   唐玄伊,吃醋,不理智?   这几个词实在关联不起,她的唐卿会有孩子气的一面?   正愣着,沈念七便被夏元治的唤声拉回现实,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落开一大截子,于是紧忙小跑两步跟上,并问道:“咱们还要走多久啊,夏郎君。真的会有画馆建在这么偏僻的里坊吗?按理不该是东市西市一类。”她有点着急,想早点回去印证印证夏元治的分析。   “画师不比商贾,更喜好安静。大概是刻意选了修政坊这么个僻静的地方。酒香不怕巷子深嘛。”夏元治说道,手上一指,“画馆就在前面了,沈博士看到那个花花绿绿的招牌了吗?”   “那不就是到了嘛。”沈念七松一口气,加紧步子赶去。   画馆门口挂着一个被涂得十分花俏的牌匾,其上以怪异的笔锋写着“黎山”二字。   一名小厮出来迎客,在其脸上点缀着一些特别的小纹。   “请几位稍等,先生正在给一位客人画图,马上就出来。”   “好。”沈念七大方回应,“我们在这里等着就好,你先去忙。”   小厮应声离开,沈念七自己在画馆正堂溜达一圈。   且见这正堂确实如夏元治所说,到处都绘制着奇异的色彩,宛如身临混沌。更重要的是,一般画作都会挂在壁上,而这里的画,皆直接绘于墙壁,更是将这种诡异感更加强烈地冲击到看者的身上。   “这还真是个奇特的画师。”沈念七负手说道,觉得这画者必是与自己师父一样的怪人。   “不好意思,让两位客久等了。”   温润好听的声音从内堂传出,一名身穿锦绣彩服的男子匆匆赶出。   沈念七闻声回眸,第一眼竟是让她愣了一下。   眼前画师的脸是被全部的彩绘遮挡住的,完全看不出画师原有的相貌,只道是个气质不错的男子,他眼睛透着清明,噙着一丝礼貌的笑意。嘴唇上涂抹着鲜亮的红,与一抹云彩相互纠缠,一点也不难受,反而有些特别的美感。   近来不见人者特别多,画师这脸,着实比无生那只用粗布条子随便围围有创意的多。沈念七心底忽的笑了一下,思绪飘到了那气死人的无生身上。   “不好意思,是……吓到客人了吗?”画师委婉道歉。   沈念七连忙摆手:“岂会岂会,当真美得紧!”   闻言,画师有些讶异,然后笑得更加美艳。一转脸,他又看到了正观赏墙壁画作的夏元治,清亮的眸底微动,似乎是在琢磨着什么。   半晌,画师问道:“请问,鄙人是否在何处见过郎君?”   夏元治苦笑一声说道:“之前在街上被你拦过,且被强行塞了一幅画。这位娘子便是看了那幅画,慕名而来的。”   画师了然,眼神虽然淡漠,但嘴上还是不忘“抱歉”了几声,说道:“实在是送了不少,所以记得不甚清晰。”顿顿,又说,“鄙人这家也算是新店,既然娘子认可鄙人画作,又是初次来此,不若让鄙人给娘子画一幅画,若是娘子喜欢,以后再多光顾,可好?”   画师没再看一身穷酸的夏元治,转而将热切的目光投向沈念七。 第171章 提防   沈念七一向对新鲜事物抱有极大的好奇心,闻言自是喜上眉梢:“真的可以吗?请问一副画作多少钱两?”   画师笑道:“今次便不收钱两了,只交朋友。”他起身将沈念七迎入内堂,说道,“不知如何称呼娘子?”   沈念七答:“沈念七,唤我念七便好。”话说着,念七忽然想到了那夜唐玄伊的不悦,遂改口道,“哦,不,我在官衙有个兼任的博士小职,还是按官称好些。”   画师念道:“沈博士。”随即莞尔,“鄙人宋文涵。”   话说着,宋文涵已将沈念七带入内堂,在自己要跨入的最后一步时,忽然回身拦住要跟随一同进入的夏元治。   “请这位郎君留步。”宋文涵轻轻笑起。   “诶?”夏元治微愣,“什么意思,不让某进吗?”   “为了避免因打扰而影响画作,所以要一对一进行,所以……”宋文涵伸手示意正堂,“还请去那边稍作等候。”   说完,没等夏元治回答,便将堂门掩上了。   夏元治看看正堂,又趴在门口窥看里面,一想方才宋文涵看沈念七时眼睛放光的样子,不由眉心一蹙,喃喃自语道:“莫不是遇上采花的了?”   这么一想,浑身紧绷。唐大理可是将沈博士交个他的,绝不能让她出什么事,遂闷哼一声,不顾方才宋文涵的交待,直奔着内堂去了。   ……   画馆的内堂不似外堂那般花哨。   一个方正又宽敞的大案上,摆放着一张不小的宣纸。   堂里还有一个纱帘坠在地上,虚掩着里面若隐若现的床榻,榻上似乎放着一个棋桌,但是棋盘上却没有任何一颗棋子。   “原来宋画师喜欢下棋啊。”沈念七说道,坐在宋文涵对面的席上,好奇地张望四周。   宋文涵一面收拾着画案,一面笑道:“闲来下下罢了。只可惜棋子不齐,正为此事发愁呢。”   “棋子丢了吗?”念七惋惜,虽然没能贴近看,可隐约也能猜出这是一幅价值连城的棋。   “没法子,被一个无礼之人弄丢了,以后啊,可是不能让不喜棋之人碰鄙人的棋。”宋文涵看起来十分心疼封盖的棋,一转,又看向沈念七,偏头笑道,“沈博士,可以做一些您觉得最适合您性子的姿势吗?”   “不是笑得美即可吗?”   “那是别人的画,鄙人的画,要的是真。”宋文涵说道,“画师一向捉神不捉形,沈博士可并不像看起来的这么开心。”   沈念七笑容微僵,明白了宋文涵的意思,于是侧身半卧,指尖托起一缕鬓角发丝。然而常日里总挂着的灿烂笑容,此时却改为了一抹淡漠与平静。她似乎刻意去想些什么,还有几分出神,而越是去想心中的某样东西,她的神情便越冷。仿佛原本炙热的阳,忽然一瞬变成了冻结的冰。   宋文涵看到沈念七的表情,双眼闪出了一丝亢奋。于是抓起毛笔,准备将这一瞬间的沈念七记录。   就在这时,大门开了,夏元治走了进来,一脸“请继续”的表情。   宋文涵看到他,明显被破坏了兴致一般,叹口气,不得已继续硬着头皮继续画了。   唯有沈念七仿佛已经沉浸在某种思绪中,根本没注意到周围的动静。   眼神,愈发淡漠了。   ……   这幅画大概画了要有半个时辰的样子,当宋文涵说道“已经好了,沈博士”的时候,沈念七的全身已经僵得动都不能动,最后是在一通哀嚎下被夏元治与宋文涵两个人搀扶着站起的。   “真是抱歉了,沈博士,应该画得再快一些的。”宋文涵歉意地笑笑,眼睛却盯着沈念七不停变化表情的脸。   夏元治像是察觉到了,将沈念七往自己这边拉拉,于是两个人像是拔河那样,将沈念七来回拉扯。   本来就浑身麻的像被万针扎了一遍的沈念七,哪经得起两边儿这般拉扯,倒吸一口气后,沈念七以最快速度,最大的力道将自己两只手抽回,然后靠在墙边用力搓揉。   好一会儿,她才恢复了正常,说道:“我没事的,对了,宋画师,画如何了?”   宋文涵将画双手递给沈念七。   沈念七一看,眉眼微微一动。   画上的自己看起来十分灵动,不似水墨的清浅,浓烈的颜色将整张画的情绪倾泻而出。就连她这画中人都感受到了在色彩下,隐含着那份不为人知的阴翳。   似乎真的像宋文涵说的,画师可以看透一个人的过往与魂魄。   沈念七苦笑一声,对画既爱不释手,又有些抗拒,所以将其小心卷起,作揖说道:“多谢宋画师赐画。”   宋文涵礼貌回笑:“如果沈博士喜欢,便多多推荐,引客常来。”顿顿,又道,“还有些时间,不若再多聊一会儿,让鄙人为沈博士介绍一下其他画作……”   “不必了。”就在这时,夏元治打断了宋文涵的话,“沈博士只是来走动一下,还有要事,便不多呆了。”夏元治的语气坚定,透出一丝提防。   这会儿宋文涵才再度与夏元治对上视线。   沈念七见势头不对,马上打圆场:“宋郎君的好意念七心领,但念七确实不能久呆,这便告辞了。”   宋文涵露出一副失落的样子,作揖两下,说道:“那,鄙人恭送两位。”   言罢,宋文涵引路,亲自送沈念七与夏元治离开,在与夏元治交臂时,宋文涵的目光流露着一抹特别的神情。   “再会。”宋文涵说道。   夏元治扯扯嘴唇,俯身道谢,然后带着沈念七离开。   宋文涵目送许久。   待两人走到街上,沈念七才拍拍夏元治的肩膀说道:“让夏郎君操心了。”   “是夏某引荐的画师,自要提防有人占沈博士的便宜。”夏元治紧绷的脸终于又恢复了平时的不羁,“不过,这张画确是很美,那画师的画技果然不错。”   沈念七也同意,正要开腔夸赞两句,迎面一人忽然打断了沈念七的声音。   “沈博士?” 第172章 决定   沈念七一见,原来是简尚书。   他似乎也是在这边办事,看到沈念七,那帅气的眸底再度闪动了光辉:“哎呀,真是很巧,最近国子监的案子又被传得沸沸扬扬,本来过几日要去大理寺的,没想到先撞上了……”简天铭察觉到沈念七身边还有一人,问道,“这位是……”   沈念七做了简单的介绍。   简天铭恍然,与夏元治寒暄一番,而后说道:“哎呀,抱歉,简某是来这里办事的,不能多聊,改日大理寺再见。”   简天铭说着,摆摆手离开。   沈念七也对简天铭摆手示意,待人走,夏元治问道:“接下来,沈博士要回大理寺吗?”   沈念七抬头看看天色,努努嘴,说道:“不了,今日回唐府。”   她想,至少亲手下厨,做顿饭与唐卿和解。   “好,那夏某送沈博士。”说罢,两人一同往唐府走去。   然另一面,正急匆匆赶路的简天铭,走了一半不知怎的忽然又停下步子,他回头看向沈念七与夏元治。   他拧着眉想了一会儿,忽然“啊”的一声。   “要迟了要迟了……”他转过身,匆匆继续赶路了。   ……   夜晚时分,天空坠下一层缭绕着氤氲的黑幕。   唐玄伊一直思考着案情的来龙去脉,恍回神的时候,周围视野已经模糊不清。   看不清,想不透时,偶尔休息休息也是个方法。   于是他离开议事堂,恰好得知沈念七今日回了唐府,便决定自己也回一趟家。   在路途上,唐玄伊有些出神,不由回忆起昨夜发生的事情,以及与沈念七产生口角的一幕。   按道理,是他不冷静了,可是却迁怒于沈念七。今日还故作不在乎她,惹得她很不高兴。   怎么样都是自己做得过了。身为男子,不该如此的。   唐玄伊有心反省,所以一回到府里,便打算亲自下厨犒劳下沈念七,然却得知沈念七反过来已经为他做了一顿饭。   此时此刻,廉均正带着人在膳房里善后,据闻今日下午,这里可是鸡飞狗跳其实沈博士也是打算一起收拾,可有过之前一遭,这个主意可是吓坏了府里的下人们,为了避免事情更糟,一众人等连番上阵将沈念七劝到后院里睡觉去了。   唐玄伊被沈念七的“大事记”逗笑了,但亲自下厨的想法,大概已经无法实施,遂交待几人去隔壁酒楼买些酒菜,自己则前往后院寻沈念七。   还是那后院的亭子,远远便见沈念七躺在一个吊床上,交叠着双腿,优哉游哉地左右摇晃。皎月将她的雪衣衬得明亮。   唐玄伊放轻脚步来到沈念七身边,望着那没有任何防备心的甜美睡颜,紧抿的薄唇微微勾起一抹浅弧。   见她似乎梦到什么没事,咀嚼几下,唐玄伊的笑意更深了。   于是坐在一旁,静静望着沈念七。   他脑子里有很多很多东西,有案件、有朝廷、有百姓。也许不会有全部的心思去顾及这个小女人的想法,但是有一点他无法否认。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经与日激增。   最开始是怎么样的?最开始,从见她之处,就被她的特立独行所吸引。   他了解自己。他是一个不大明白世间那种狂热爱恋的男子,甚至可以说,在这方面他后知后觉,所以他并不觉得自己在第一眼看到沈念七便决定终身。如果只是那一面,大概他会在怦然心动之后,又将这种感觉抛诸脑后,继续埋入他的案件之中。   但,她却选择了他,而且不顾他起初的冷漠生疏,依旧对他不离不弃。   有种细流,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与经历的增长,无声无息地浸入心田。   晃过神来时,已经满溢。   喜欢逗她,喜欢气她,甚至喜欢她时不时的占自己的便宜。   唐玄伊探出指尖,轻轻拂过沈念七吹弹可破的肌肤,凑到她微启的唇边,忍不住又以指背轻抚。他看她的眼神愈发深邃,像是看入一片无尽的海洋。   “阿七……”唐玄伊想起在岭南时,让她扮作自己夫人时的称谓,以及她装作他夫人时,那一本正经要掌家风的样子,唐玄伊的脸上又浮现了多一些笑。   决定了。   这样三个字,在唐玄伊心中迸出。   通过前夜,他知道,他已经等不了了。   正当这时,沈念七忽然蹙起眉心,她像是个孩子一样下意识攥住唐玄伊的指尖,不安地喃语什么。   唐玄伊想要听她说什么,于是凑近,结果听到沈念七正低喃“父亲”二字。   念七的父亲?   唐玄伊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询问过沈念七的家事,但这也不是疏忽,而是从一开始葛先生将念七交到大理寺的时候,就提过莫问家事。   她也有父母……   唐玄伊忽然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弄得失笑,世间何人无父母,何况沈念七。   既然他做了决定,那么便有必要去询问她的家事了。   只是,他有些想象不出,沈念七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就在这时,廉均小步往后院跑来,刚好开口说话,见沈念七正睡着,遂放低步子和声音,小心翼翼来到唐玄伊身边,附耳说了一句话。   唐玄伊深眸蓦地一抬,回头便看向廉均。   “当真?”   “确实,已经在门口了。”   唐玄伊用手掌虎口按压下自己隐痛的额头:“来的真不是时候……”手上一顿,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我现在就去。”   “那沈博士……”廉均说道。   唐玄伊看了眼仍在熟睡的沈念七:“先不用叫醒,晚些再安排她过来吧。”   “是,大理。”廉均欠身回答。   唐玄伊即刻起身,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朝外面走去。   ……   唐玄伊步入唐府门口。   夜风稍稍添置了些冷意。   唐玄伊的神情凝重又带几分平静,似在思索什么。抬头,远远便见正站立在门口,闭眸等候着自己的那个人。 第173章 唐父   那人与唐玄伊在相貌上有几分相似,年纪约莫在六十岁左右,头发花白,却一丝不苟地拢在头上,身着带虎纹图的袍子,双手负后一派武将正气。他的表情看不出一丝喜悦,嘴角紧抿下弯,看到唐玄伊的身影,充满威严的眸子仅往那方动了一动,鼻中流出一声不满地闷哼。   他的父亲,怀化大将军,唐天明。   唐玄伊顿步望了一会儿,脑子里浮现了许许多多过往的画面。   那严厉的,带着打骂的处罚历历在目。   他的父亲总知道用什么方法来折磨他最痛苦。但是他不记得自己哭过,他都挺过来了。父亲认为严厉管教是对儿子疼爱的一种体现方式,他可以理解,但是这种严厉的程度,他却不敢苟同。   而理解与不苟同的矛盾并列存在于他的心中,演变成现在,他即便想要与父亲亲近,可但凡提起父亲的名字,身上的旧伤仍旧会隐隐作痛。   不过看到父亲花白的发,唐玄伊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还是忍不住被牵扯了一下。   当年叱咤风云的怀化大将军,也终是老了。   唐玄伊上前半步,像是对待上级一般,俯身长揖,恭恭谨谨地说道:“父亲大人。”顿顿,又道,“不知大人来长安,玄伊失迎了。为何大人不书信告知,玄伊好早做准备。”   唐天明冷哼一声,微微坠下的眼皮遮挡了一般的瞳,看起来更加冷漠。   “告知?我也想提前告知。但你都快翻了天了,容得我慢慢前来吗?”唐天明以长矛撑着身体,踏着重步一步步前往唐府正堂,并与唐玄伊擦肩而过。   迎着漆夜的冷风,唐玄伊深吸气,这才回身跟随唐天明入正堂。   廉均快速打点唐天明入内的行李,然后速速端茶给正堂的老将军。   入门前,先看到府中几名好事的年轻仆役婢女从门外向内张望,一个个好奇得不得了,直到被廉均提醒,这才赶紧闪去一边儿。可即便如此,还是抑制不住几个家伙的好奇心。   “廉叔,这位就是怀化大将军吗?看起来和大理的关系不是很好……”   “廉叔,您知道这趟大将军回来是作甚的吗?不会是逼婚的吧,之前不是听说大将军物色了许多人家的千金,但都被大理无视了嘛。这回终于当面逼婚了,天啊,那沈博士怎么办?”   “嘘,小点声,第一次看大理露出这样的表情,不过大将军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到底发生过什么啊?”   年轻人放低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越猜越离谱。   廉均即刻挥手将这些话打断,说道:“主人家的事,当下人的别插嘴。都干活去!”   仆役婢女们闷闷不乐地走开。   见他们走,廉均才端着茶水迈入正堂。   进去的时候,气氛凝重到几乎可以用“压抑”二字来形容,唐天明坐主人座,唐玄伊坐客座,两人皆一言不发。   直到廉均上茶时,唐玄伊才先开口:“父亲大人不是在杭州,为何突然来长安?”   “这趟回来,是来祭奠我的一位旧识将军。”   “阿史那将军?”唐玄伊记得父亲隔几年就会回来一次,“时间过的真快。”   话音刚落,唐天明忽然将一封书信扔在了案几上:“看看这个!”   唐玄伊接过书信,困惑地翻开来看。上来就看到了倪敬等人的几个名字。   他粗略地有浏览一边,心中便已有数。   唐天明说道:“几位大公书信告诉我,大理寺查案查到倪宗正他们的郎君身上了,可有其事?”   唐玄伊回望唐天明:“正常调查,有罪则抓,无罪则放。为了这些事特意书信给父亲大人,几位同僚莫不是心虚了?”   “唐玄伊!”唐天明将手重重拍在案几上,沉声说道,“我教过你多少遍。做人要留几分情面,他们都是我的老朋友,你如此无礼,你要我在他们面前如何立足!”唐天明尽力压抑住怒意,说道,“你的案子我不管,你爱抓谁就抓谁。但是他们的郎君,不可能是犯人,趁早将他们撇清!”   “父亲大人何以认为几位郎君无辜?”唐玄伊不紧不慢地说道。   “凭我与他们父亲多年的交情!”   “父亲大人与他们有交情,自要留几分薄面。但玄伊与他们并无交情,只相信证据,且不会留那几分薄面。”唐玄伊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父亲大人回长安祭奠便好,最好不要额外插手大理寺案子的事。这件案子不会因为父亲回来,有任何的改变。”   “你——”唐天明气得嘴角微抖,指着唐玄伊半晌,说道,“顽固不化!”   “只是继承父亲衣钵。”唐玄伊再答。   唐天明眼睛瞪如牛瞳,气得满面涨红。   廉均实在是怕两位真的动手打起来,所以快步上前劝说:“老将军您刚回来,要劝说什么也要细水长流不是?还有大理,再怎么说老将军也是刚刚回来,有什么以后再说不好吗?不是还要去祭奠将军,得先好好休息下才好。哎呦,看看我这脑子……”廉均笑着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老将军路途劳累,老奴得去弄点吃的,不过膳房东西不多,只能做些简单的,还请老将军别见怪。”   听了廉均的话,唐天明确实脾气有所缓和,唐玄伊也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过激,遂起身,对唐天明说道:“耶耶想吃些什么,儿去准备。”   这一句“耶耶”,还有那个“儿”字让唐天明十分受用,眼神也柔和许多。   他摆着架子坐在上席,随便点了几个小吃,待廉均速速去准备,才意味悠长地说道:“我并非要插手你的事,只是希望你用更聪明的方式。在这朝堂里,不都是相互依靠着才能往上走吗?父亲也是在为你的前途着想。我说的话,你好好考虑,没有父亲是要害儿子的!”   唐玄伊应声,却不正面回答,所以唐天明也暂时不再提这件事,当真听了廉均的话,细水长流。所以一转口风,提起了此番回来的另一个目的:“我给你寄的书信,为何都不回复?那些女子,你没有能看得上的吗?” 第174章 尴尬   话题转得有些突然,让唐玄伊稍稍反应了片刻,随后回道:“玄伊并无兴趣。”   “我为你挑选的女子,各个与你门当户对,有甚不满?难不成你在长安已有所属?”唐天明说道,“也好,长安倒有一人也与你相配,为父在杭州也有所耳闻。”   “玄伊也正想与父亲说此事。”   然未等唐玄伊开口,唐天明继续说道:“左家与我们唐家也算是关系不错,若是能联姻,也算是个好的归属。”   唐玄伊眸子微抬,似困惑,又似平淡,然后说道:“玄伊与左家千金,不过点头之交。并无其他。”   “古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说是她就是她!不是她,难不成你还要娶那个天天摆弄骨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无家无世的沈博士吗?!”唐天明厉声说道。   唐玄伊不知如何回答唐天明的这句话,半晌,应了一声:“正是。”   唐天明刚刚压下的怒意又再度冲了上来,一拍案几站起,说道:“什么时候决定的?!”   “刚刚。”唐玄伊平静地回答。   “你——”唐天明再度被唐玄伊气得说不出话,“你究竟要忤逆我几次?!那个沈念七有什么好的?就算她是世间难得的才人,但这又如何,她一点背景都没有,真要喜欢纳成妾室便好,不会妨碍你与左家联姻。”   “玄伊不愿纳妾,念七一人足矣。念七确实没有背景,但若入了我的门,我不就是她的背景?”唐玄伊莞尔。   与之相反,唐天明的脸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他一句话都没说,静静坐回席上。   正堂里再度陷入了一片死寂。   唐玄伊也不主动开口了,静静饮口茶,保持着沉默。   偏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唐卿,听说你回府了,为什么不叫醒我,今日我为你准备了很多——”   沈念七一只脚刚迈入门槛儿,忽的就保持着跃入的动作定在那里。   她止住声音,眨眨眼,仿佛已然被那股极大的压迫感震住。   在很短的时间里,沈念七用尽自己全部的智慧去判断现在发生了什么、以及眼前的都是谁。半晌,一点点缩回放在门槛儿里侧的白靴,对唐玄伊与唐天明一同恭谨地欠身,说道:“抱歉,打扰了,请继续。”   她露出一抹贤惠而客情的微笑,一点点将自己的身子缩回黑夜中,直到唐玄伊的一句“回来,沈博士”将她又拉了回来。   沈念七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带着满身的尴尬,又一点点站了回来。   唐玄伊起身介绍道:“沈博士,这是我的父亲,怀化将军唐天明。”继而又面向唐天明,“父亲,这是沈博士……”   话音未落,唐玄伊捕捉到唐天明眼中的一丝异样。   唐天明似乎在一瞬间收敛了眼底的威慑,含着一丝奇特的震惊。   对,是震惊,而非惊艳。   他有些出神,甚至没有来得及反应唐玄伊说的话,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沈念七的脸。   沈念七觉得有些不自在,低声揖礼:“唐将军。”   唐天明仍旧没有反应。   “父亲!”唐玄伊稍稍加重语气,这才让唐天明回过神。   他匆忙收回视线清清嗓子,起身对沈念七颔首:“久仰大名,沈博士。”   “客气了,唐将军。”沈念七堆起璀璨的笑,笑容像是一阵暖风,暂时吹散了方才唐玄伊与唐天明两人制造的阴霾。   这时,廉均进门:“将军,饭食已准备好,可以去用膳了。”   “知道了。”唐天明动身朝外走去,路过沈念七时顿了顿步子。   沈念七对唐天明颔首,唐天明也稍稍点头回礼,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直到人走,唐玄伊都用着一种狐疑的神情凝望着自己父亲的背影。他在思忖什么,却没什么头绪。于是问道:“沈博士,你之前见过我父亲吗?”   此时的沈念七已经双手捂脸快要哭出来了,眼睛从指缝里透出来看向唐玄伊:“要是见过,何苦这般狼狈!唐卿为何不早与我说,我恨死你了!”   沈念七似乎觉得世界都崩塌了,哼唧着哭腔,转头跑了。   唐玄伊被沈念七的反应逗笑了,觉得应该不至于如此吧?但是设身处地一想有朝一日若是面对沈念七的父母。   唐玄伊的身子不自觉地僵硬了一下。   总之,先与沈博士解释一下父亲的事吧。   这么想着,唐玄伊扬步欲去追。   这时,文立在仆役的引路下来到正堂,见到唐玄伊,即刻长揖说道:“大理!”   “文寺丞?”唐玄伊收回步子,“大理寺出什么事了吗?”   文立回道:“不,是有进展。大理,之前大理交待询问关于韦司业的事,国子监周助教赶到大理寺,称想起一个重大线索!”   唐玄伊眸子微动:“线索……”点头说道,“我马上随你去。”   刚要离开,却又顿足。   在发生了自己与父亲的那番争吵之后,就这样将父亲与沈念七共同留在府上,多少有些不妥。想想,便道:“叫上沈博士,立刻赶往大理寺。”   文立长揖:“是,大理!”   ……   深夜的大理寺议事堂中,燃着一抹摇曳的火光。因为文立是直接去府上找唐玄伊的,所以目前议事堂中只有唐玄伊、文立、周雄,以及强行被拽来困得快昏过去的沈博士。   “大理,这是当夜在酒席上的名册。”周雄双手将一个册子交给文立,文立转而又交给唐玄伊。   唐玄伊接过册子,在案几上随手翻了几页。   册子上带着一抹清浅的酒气,按常理,确实是在酒席这种地方出现过的,而上面也确实写着许多国子监先生们的名字。   看到唐玄伊在审视姓名,周雄便主动补充道:“因为当夜要行行酒令,为了清点人数,我在开始、中途与酒宴结束后分别清点了下人数。”   “这件事其他人知道吗?”唐玄伊问道。   “不,这是其他先生们交待我的,因为怕有些先生不胜酒力偷偷溜走,便不好玩了。”   “也就是说,你是在偷偷记录。”唐玄伊再度看向人名,敏锐的发现前后人数确实不一样,“中间这场……共有两个人不在。”唐玄伊用指腹对名字一一对比,眉心微蹙,“韦司业……以及赖灵台?” 第175章 司业   “是的,大理。”周雄回道,“正是因为回去检查书册的时候,无意间翻找出了这个册子才想起那日的事。那夜我也有些微醺,确实将这个册子给忘记了,以至于现在才想起来……当夜中途某清点人数时,韦司业确实不在,似乎也没和人说他的去向。而赖灵台的动静比较大,是酒量不济醉倒了,所以被其他人扶回房间。”   “韦司业……”唐玄伊轻轻念着这个名字。   本是昏昏欲睡的沈念七突然脑子一晃,眨眨眼,说道:“咦,我记得秦少卿与我说过,韦司业称参加酒席从未离开过。”   文立也证实:“沈博士说的没错,韦司业确实称自己从未离开过酒席。”   “也就是说……他在撒谎?”唐玄伊轻眯眼眸,拇指在册子上轻抚,“天一亮就通知王少卿将韦司业请到大理寺来。”   文立接令。   “另外。”唐玄伊倾身对文立说道,“在麻烦寺丞,给秦少卿带句话。让他明日在来大理寺前,再去一趟国子监。”   ……   长安城回荡起一声声冰冷响亮的钟声。   韦天泽端坐在“乾”字审讯室中,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看起来虽然十分平静,可是额角上泛起的一层细密汗珠,还是出卖了他此刻不安的心情。   坐在对面的王君平不禁在心中哼笑一声,有些文臣,纵是平日看起来昂首挺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可只是坐在审讯室里,就已经将他们的气势切下去一半儿。幸亏还是在“乾”字,若是在一般挂着刑具的审讯室中,现在岂不是已经吓疯?   “王少卿。”韦天泽忽然开腔,“究竟是什么事,一定要在这种地方问?我又不是犯人。”韦天泽沉下语气,明显十分不满。   王君平礼貌笑笑,说道:“只是问几个问题,大理在议事堂忙,正堂也有人,所以我们在这里聊聊。”他伸手示意下周围,“这里不是挺好的,道林、曾又晴,他们也都来过这里,都表示这里十分舒适。”   然而,他们都死了,而且都是重刑犯。   韦天泽心中“咯噔”一声,虽然还保持着仪态,却能见到鬓角的冷汗流得越来越明显。   王君平笑而不语,实际上“吓唬吓唬”这四个字,是唐大理教他的。据说这样之后,韦天泽才会感受到压力,让他不冷静,以更容易的攻破。   于是王君平翻开手上的审讯册,用毛笔沾了点墨,问道:“韦司业,您能再详细地述说一下九月六日当晚在做什么吗?”   “九月六日?”韦天泽眉角微抬,“我不是早就与对少卿说了,九月六日,韦某去参加国子监先生们的酒席了,中途还有人舞蹈,好不热闹。周围的先生们都可以作证。”   “韦司业中途是否出去过?”王君平又问。   韦天泽睫毛微颤,回道:“没有,当时有行酒令,岂能随便出去。”   “当真没有,一次也没有?”王君平沉下声音。   “王少卿这是什么意思?”韦天泽嗅出一点点不对,“我说没出去过就是没出去过,难道我应该出去吗?”   “既然没出去过,那为何有证人证明韦司业中途并不在酒席上!”王君平忽然力喝,一瞬间彻底压住了韦天泽的气势。   韦天泽脸上的血色褪去大半,瞠目结舌地望着王君平:“你、你说什么……我……”   “九月六日当晚,明明有证人见到韦司业不在酒席,为何韦司业要撒谎!”王君平趁势攻击。   韦天泽的脸色更差了,结巴几声,眸子忽然一闪,喊道:“对,我中途是去如厕了一趟,那又如何,我当日也喝了不少酒,出去一两次记不清了也很正常!王少卿为何要咄咄逼人!”   “韦司业出去如厕的时间长达半个时辰,这可不是记不清的时间长度。”王君平右手忽然拍在案几上,倾身凑近韦天泽,并俯视着他苍白的脸道,“韦司业,当夜你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韦天泽仰视逼近自己领域的王君平,抽动下脸颊,但随后忽然又回归冷静,说道:“王少卿这是作甚,是要逼我承认些莫须有的罪名吗?我再说一遍,我与贺博士一直关系很好,我是负责协助贺博士批注《大衍历》的人。我没有任何谋害贺博士的想法,而大理寺……”韦天泽生生扯动唇角,“除了证明我从酒席出去过,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与这件事相关不是吗?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有心人想要陷害我,但……”他一字一顿道,“我,只是去如厕,除此之外,没去过任何地方。”   “这样啊。”王君平坐回席上,从容不迫地看着韦天泽,“如若真是这样,那就当真是错怪韦司业了。”   “当然。我会让唐大理当面向我道歉!你等着!”韦天泽生怒。   王君平但笑不语,只静静坐在那里,也不再多问。   韦天泽似是被放在一边一样,时间一久,心里渐渐生疑。   “不……继续问了吗?”韦天泽试探道。   王君平依旧不回答。   就在这时,一名卫士推开审讯室的门小步跑到王君平身边附耳说了什么。   王君平眼神微亮,终于重新看向韦天泽。   “当然要继续。”   韦天泽脸上呈现细微的变化,是一种对未知的惧意,道:“还要……问什么?”   王君平接道:“接下来就说说,你房里藏着的绳索与刀、贺博士小人儿,还有一只曾经陷入泥里的鞋吧。”他双手搭在案上,倾身说道,“我们再来说说,你与贺博士的关系,如何?”   韦天泽脸色煞白,道:“你……你们,扣押我,是为了……”他这才意识过来,大理寺是在声东击西,看起来像是来找他问询,实际上竟是瞒着他去搜索证据,韦天泽忽然将双手重重拍在案几上站起嘶喊:“是诬陷!全是诬陷!你们在诬陷我!!是谁指示的!”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176章 谎言   王君平也立刻以同样的姿势站起回击道:“是不是诬陷韦司业心里比谁都清楚!雁过留痕,铁证如山,所有的证据现在已经送去进行验查,是不是你准备的,鞋子与窗下痕迹是否相对,是否是九月六日晚上留下的,很快就会知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与其狡辩不如将事情吐出,还可以为你争取一些降低刑罚的机会!”   王君平的一声力喝彻底震住了韦天泽。   韦天泽虚弱地跌坐回席上,嘴角抽动几下,在短短时间内,他的表情有了一系列的变化,是挣扎,是不服气,还有一些忧虑。半晌,他终于抬起眼睛看向王君平,可他的眼神并没因为这阵威吓而变得绝望,反而用一贯傲慢的语气说道:“是……是我恨贺子山,他不过区区九品算学博士,凭甚拿走原本属于我的机会。我、我……”韦天泽咬住牙,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后面的话,“我确实在六日晚上去过贺博士那里,但我只是往里看看,没见到人……我没杀人,真的没杀人!你们尽管去查验我的那些证据,不可能有任何问题!与其在这里怀疑我,还不如去问问赖灵台!”   “赖灵台?”王君平拧起眉。   “说谎的不止我一人,九月六日晚上,我亲眼看到‘喝醉’的赖立鬼鬼祟祟地在贺博士房间附近徘徊,明明应该醉的不省人事的人,大半夜却这么清醒的出现,赶上谁看到都会怀疑。于是我便跟了上去,想看看他搞什么名堂,后来发现他鬼鬼祟祟溜出国子监,还与人密谋什么,我亲耳听到了贺子山的名字!”   “也就是说,中途离开的半个时辰,你都在跟踪赖灵台?”   “大可去问赖立,看看我说的是不是实情!”   说完,韦天泽便将头扭过去,一脸正义的样子。   王君平拧紧眉心,陷入了困惑。   结束审讯,王君平立刻将这件事派人通报给尚在国子监处理韦天泽证据的秦卫羽。   秦卫羽顺势便拦住了打算出门的赖立。   一提到九月六日的这件事,赖立立刻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喊冤:“大公们,这件事真的与我无关!韦司业、韦司业他……哎……”   “既然有了人证,如果不将这件事情解释清楚,恐怕会增加灵台郎您的怀疑。”秦卫羽不紧不慢地说道,故意露出一副从容的表情。   赖立不大敢看秦卫羽,光是听见这件事,就已经让他神情恍惚头皮发麻。   赖立焦头烂额地在原地打转,半晌,一吐气,回道:“我、我只是出去想要雇个人偷走贺子山的《大衍历》,但是最后并没有和贼人谈拢。我真的,真的没任何伤害贺博士的企图!请少卿务必相信我!”   “可有证明赖灵台的证据?”秦卫羽目光微微锐利,审视赖立的每一个表情。   “证据、证据……”赖立已经顾不得形象,原地抓着头想了许久,眼前一亮,“有、有、有!赖某这就给秦少卿取!”   赖立一溜烟儿跑回自己的房间,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藏得很深的几封弹劾文书,上面内容大致都是想要弹劾贺子山失职弄丢《大衍历》的控诉。   “这是弹劾文书!我、我……是打算等《大衍历》被盗之后,用来弹劾贺博士……弹劾贺博士失职……我……”赖立紧忙又解释道,“秦少卿您可莫要误会,我……我不是什么大奸大恶,是栾太史先对我不公的。原本说好《大衍历》是让我来校对,但我后来才得知,栾太史竟然连个名字都没留给我,枉费我如此忠心……”赖立眉心略微蹙起,可马上他又意识到自己犯了官场的忌讳,遂打了自己嘴巴一下,说道,“秦少卿,您可莫要放在心上,我只是发了一句牢骚,我仍旧对栾太史忠心。”   “大理寺只查案,不传话,还是说回九月六日的情形吧。”秦卫羽哼笑一声,翻翻手上册子,只写了寥寥几笔。   赖立这才放心,而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九月六日晚,我确实去过一趟贺博士房间,只掀开窗子看了一眼,房间是黑着的,没看到人。但我真的没有再进一步了,因为我、我怕狗啊!贺子山的那两条狗与谁都不亲近,只和长时间喂它们的人亲近,我靠近的时候,它们拼命对我叫,吓得我魂飞魄散,哪还敢多留,又想起曾经听人说坊间有个惯偷,就想着是不是可以找个人代替我。他是证人,你们可以去找那个小偷,那个小偷叫阿力,我当夜还将狗的事告诉了他。就是因为他听说有狗,才拒绝了我。”   “惯偷……”秦卫羽将这几句话写在册子上。   ……   半个时辰后,秦卫羽与王君平一同返回议事堂回禀,随行的还有沈博士。   “都是未遂吗?”唐玄伊看着审讯册子,道出王君平与秦卫羽两人的结论。   “是的,大理。处理证据的人不久前刚刚回复卑职,韦天泽的那些证据里并没有血痕,也并未在他身边或现场找到任何擦拭过血痕的东西。而且这把刀很小,很难实现将手砍断的情况。”王君平解释。   “附议。”沈念七接道,“我也对韦天泽的刀进行了查验,与断手的伤痕切面痕迹不符。正如王少卿所言,像这种刀,通常要极大的力气才能一下砍断人手,但以韦司业的体格不具备这样的力量,会产生多次重复性的动作才行。也就是说,在扭打中,一定会在骨上留下许多次不曾砍断的痕迹,但断手上明显没有。”   秦卫羽点头同意,接着两人的话继续说道:“另外就是关于韦天泽的鞋。在王少卿审讯韦司业的时候,韦司业说自己是推开窗子朝里看过一次,但是屋内没人,因为喝了酒有些微醉,脚下打滑,所以险些摔进泥里。那只附着泥的鞋,就是在跺入泥中的时候留下的。我拿去与窗下的脚印做了对比,确是与当夜陷入泥中的鞋是同一只鞋。”   “韦天泽房中的绳索有用过的痕迹吗?”唐玄伊又问。   秦卫羽摇头,道:“看起来像是新绳,周围几乎看不到毛边。”   “也就是说……”唐玄伊指尖甚有节律地点在案上,“韦司业有杀机,却在看到贺博士不在房里后,罢手。但后来察觉到赖灵台也来了贺博士的房间,所以韦司业躲了起来偷看。之后赖灵台也推开了同一扇窗子看贺博士屋内,在同样发现没人后,便起了雇人偷走《大衍历》的歹念。”   “可是,时机那么好,赖灵台为何不自己去偷?” 第177章 官商   “大概是想撇清关系。”秦卫羽说,“在卑职与赖灵台对话时,赖灵台表现出明显的恐惧,看样子十分担心这件事影响他的仕途,还反复央求不要将此事告知栾太史。”   “那个叫阿力的人找得怎么样了?”   “从赖灵台这里知道这个人后,卑职马上就派人去当时的地方查了,但是阿力因为偷窃,从七日开始就被关进京兆府的监牢里,挨了六十小板,目前病恹恹得走不了路。卑职去问过,他承认九月六日晚上赖立确实去找过他,但是因为给的钱太少,而且目的地还有两条狗,所以不愿接受。”   唐玄伊向后靠靠身子,指尖用力按压了自己的太阳穴,道:“也就是说,这件案子,一共有七位嫌疑人,一个有骨病犯罪不能,其余都有证据或证人证明其不曾犯罪。”   “左志杰呢?”沈念七问道,“他好像没有证据和证人。”顿顿,“除了戴德生以外。”“左志杰在当天晚上很快就回到西房了,有许多生徒可以作证。他并没有持续的可犯案的时间。”秦卫羽回答。   “那还真是……”沈念七环胸感叹道,“这起案件没有任何嫌疑人。除非,有什么人在撒谎,而且就连他的证人也在撒谎。”   “难道最后真的如戴德生所说,会是什么鬼怪?”王君平还是后怕了,一扭头就被秦卫羽敲了下额头。   “鬼……”唐玄伊端臂沉思,又问,“马三娘那边一直盯着吗?”   “回大理,接道大理的指示后,卑职一直派人盯着,从未离开。”   “关于马三娘的人际往来,可有变化?”   秦卫羽回答:“并无变化,还是些基本常客,还有一些供应的货商之类。”   “账簿查过了吗?”唐玄伊再问。   “账簿查过了,确实像马三娘说的,几位小郎君就是在出事期间去的。”   唐玄伊沉默了,望着案几一角,拧眉陷入深思,似乎想要在构建出任何被自己疏漏的可能性。视线忽然一定,沉声问道:“他们的名字被记载账簿的什么位置?”   “位置……?”秦卫羽困惑地与王君平对视,回想片刻,道,“末尾处。”   “在此之前的其他账簿里有他们的名字吗?”唐玄伊追问。   秦卫羽答道:“之前来过几次,但册子上记录他们都是从九月六日前后才来的频繁的。”   问完,议事堂里陷入了一阵空前的死寂中。   许久,唐玄伊像是想到什么,唇角清浅地扯动一下,低喃:“也许,真的有鬼。我们都忽略了一个问题……在大唐,官与商,禁止私通往来。”   在场几人面面相觑。   结合前面唐玄伊问的几个问题,秦卫羽忽然明白了,说道:“难道他们……”   他恍惚了一下,即刻出去取了一趟马三娘记录着倪荣华等人的账簿复写册。迅速翻了几页,眸子微闪,说道:“大理,有了!在九月十二日,大理寺去国子监问询过之后,马三娘家突然多出了一家名叫‘大月酒坊’,连续多次向马三娘家送酒。”   唐玄伊眼中弧光微动:“秦少卿、王少卿,立即彻查大月酒坊,若有与三家郎君府上相关名字出现,立刻将人带回来问询,直到所有人说实话为止!”   “卑职立刻去办!”秦卫羽与王君平一同长揖。   ……   数个时辰之后,马三娘再度被带来了大理寺。   “各位大公们,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为何、为何将奴家带来这里?”马三娘跪坐在议事堂的地上,满是胭脂的脸下开始透着隐隐的白,将整张脸的颜色显得有些怪异。她眼神乱瞟,身子时起时伏,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为何?”王君平的冷哼从她身后飘出。   斜阳顺门穿入议事堂的光很快又被另一抹身影遮挡。   大月酒坊的孟掌柜孟贵也被带了进来,他与马三娘不同,耷拉着个脑袋,只淡淡瞟了眼马三娘的脸,随即又将眼睛垂了下去。   马三娘见到孟掌柜后脸色大变,似是预感到什么事,袖口下的手攥了又攥。脸上的表情更加紧绷,更加怪异。忽然伏地喊道:“唐大理,各位大公,奴、奴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话音未落,王君平便将手上的一份账本扔在了马三娘的面前。   “看看这是什么!”   马三娘浑身一震,探出手接过账本,看了几页,吓得再度失色,两只手忍不住开始颤抖起来。   “九月十二日开始,大月酒坊与你的交易量明显增多,相当于一锭金子的酒量。但是你家并不需要这么多酒,为何突然订这么多?”唐玄伊问道。   马三娘僵硬地张开几乎快黏在一起的嘴唇,说道:“回、回大理的话……奴、奴只是看过不了多久,就要过冬了,所以提前备上……备上一些酒。”   “都到这个时候,还不说实话吗?”王君平呵斥一声,吓得马三娘浑身又抖几下,立刻伏下身。   唐玄伊翻开手头的另一本账簿和写着问询证词的册子,说道:“孟贵,将你之前告诉秦少卿的话,再说一遍。”   马三娘心中咯噔一声迅速看向身边跪着的孟贵,她试图也让他看她一眼,好从他的眼中看出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但是孟贵从头到尾都没有回望马三娘。他用着带着几分哀求与讨好的神情抬头看向唐玄伊,答道:“回唐大理……罪人真的与这件事无关,是马三娘给鄙人介绍的田响,说是有一笔生意要关照鄙人,让鄙人以欠单的形式为田郎君记账,由田郎君付给鄙人一大笔钱,鄙人再通过酒的方式换给马三娘……说、说这种以货换货的方式,不会有人发现……”   “你、你说什么——”马三娘颤抖着对孟贵低吼,尾声拉得极长,仿佛是在歇斯底里又带着几分哀求,“我、我什么时候……” 第178章 渗寒   “你别不承认了!”孟贵突然恶狠狠地回望马三娘,“你、你将我害惨了!你、你就都招了吧,告诉几位大公,事情真的与我无关!我根本就是被你们牵连进来的!早知道……早知道这件事与人命相关与国子监相关,我是死也不敢答应你们的!”   “什、什么人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马三娘回身便连连给唐玄伊磕响头,“唐公,您可要明鉴,奴真的、奴真的……”   唐玄伊伸手朝外扬了一下,王君平便将孟贵带走。   马三娘见孟贵被带离,一种更加恐惧的感觉席上心头,一面回头张望着孟贵被带去哪里,一面又不安地回来反复给唐玄伊磕头。   “官商勾结,按唐律是一条重罪,更别说是牵连国子监命案。你衡量一下,多少钱,能买了你的命?”唐玄伊身体稍向前倾,右手平放于案几上,压迫的气势随即而来,“若不想到无可挽回的地步,现在,我最后问一次,你必须照实回答。”他顿顿,一字一句道,“九月六日到九月十二日期间,倪荣华、田响、焦熹三人,真的每夜都住在你那里吗?你,可以为他们做证吗?”   马三娘唇瓣微微颤抖,她抬头对上唐玄伊的视线,本是想说些什么,可那视线却像一把尖刀扎在她的身上,让她动弹不得。   她心里似乎在经历无比的挣扎,整张脸终于渐渐扭曲起来,然后带着哭腔地伏地大喊一声:“唐大理,饶命……奴、奴也是被逼无奈!奴不会因为钱欺瞒大理、是因为、因为他们威胁奴,如若、如若照实说,就会让奴在这长安城无法立足,会将奴赶出去……奴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与国子监的命案有关……奴以为只是帮着骗骗几位小郎君的父亲……没想到、没想到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奴招……奴什么都招……”马三娘哭花了一张脸,颤声说道,“九月六日到九月十二日期间……奴根本就没见到几位小郎君,他们、他们并没有来过奴这里……奴不能替他们作证。”马三娘急促喘息着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闪,说道,“对了,唐大理,奴想起来了……之前奴曾偷听过他们说话,他们提到过一个地方,好像是在那里藏着什么人!”   唐玄伊眸子微颤,追问:“什么地方?”   “具体什么地方奴不清楚……但……”马三娘低着头回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恍然,喊道:“但奴确定是在归义坊里!”   ……不多时,大理寺卫士的身影便已出现在并不算大的归义坊内。归义坊的坊民几乎从未在这不起眼的地方见过这样的阵仗,于是没过多久,四周便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人。   根据这里人说,归义坊因为地价便宜,所以空房很少。但以前确实有一间空房,因为死过人,所以当地里坊的人很少靠近。近来倒是被其他里坊的人买了去。   根据这个消息,唐玄伊很快找到了那间刚刚售出不久的房子。   房子破破烂烂,到处都结着蜘蛛网,一点都不想是买来居住的样子。   在锁匠开锁的当空,秦卫羽调查了周围一圈,沈念七也已风尘仆仆赶到门口。所有人的神情都十分紧绷。   这道门打开之前,很多猜测会浮现脑海。   贺子山会不会被关在这里?   贺子山是死是活?   房子里会不会有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   还会不会节外生枝?   这些不断徘徊着的可能,随着锁匠那边“咔哒”一声结束。   秦卫羽上前,晃了下木门,然后用力将它推开。意外的是,门上并没有太多的厚土,看样子最近几日有人反复推开过。   一种诡异的气味以及压抑的气氛忽然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沈念七手背贴在鼻息处,下意识后退半步,一点没有平时轻快的神情。   房间十分凌乱,铺满潮气,到处生着青苔色的东西。榻上、地上扔着被撕坏的粗布,勉强可以辨认来源于一件衣裳。地上盘着绳索与铁链,还有些不堪入目的刑具。桌子上残留着一些没有吃完的饭,已经发了臭。房间的窗子都是被木板钉死的,一点不透光,比牢房更加渗人。房里还隐隐透出一股浓烈的异味。   更重要的是,这间房里,到处都是血,已经发黑的陈血。   “秦少卿,立刻带人在周围问询,同时派几个人,看看周围有没有埋尸的痕迹。”唐玄伊下令,脸色十分阴沉。   秦卫羽立刻带人去办。   房里只剩下唐玄伊与沈念七勘查现场。   沈念七明显有些迟缓,始终蹙着眉,一种作呕感几乎贯穿了她的身体。   倒不是因为那陈血的味道,而是因为这压抑沉闷的气氛。   一些童年时被村民攻击,关押在黑屋中的经历一点点在沈念七的心口晕开,她的唇瓣下意识抽动几下。   辱骂、殴打、饥饿……   这是她在初次下山,遇到唐玄伊之前经历的事情,刻骨铭心。   就在这时,熟悉又让她安心的檀香味在她身边绕开,恐怖的画面被紫袍的衣襟所取代。   “跟其他人出去看看吧,也许有尸骨。”唐玄伊说道。   沈念七一时没反应过来,抬起头,对上了唐玄伊坚定的眸。   其实念七还是想陪在唐玄伊身边的,尤其是不久前两人刚刚吵过架,遂嘟囔道:“尸骨又没出现,我也可以勘察现场啊。”   唐玄伊没说话,指尖下滑到她的手上,轻握住,然后举在沈念七的面前。   这时念七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褪尽血色,白到发青,甚至冰凉麻木,被唐玄伊攥在手掌中,被突显得尤为冰冷。   原来自己仓惶,早被唐卿看透。 第179章 错误   更巧合的是,那一年的那一刻,也是在这种感觉侵蚀她理智的时候,他出现在她的面前。   其实,一切都没变。他还在,一直在。   忽然间的情绪涌上心间,沈念七向前走了半步,双手轻放在唐玄伊的心口,又将自己额头贴在手背上。她闭上眼沉下心。   唐玄伊被她忽然的举动弄得一时微愣,随后轻抚她的发,眼角淡出温柔。   “我去帮忙找尸!”须臾,沈念七开口,再抬眼时已恢复往日神情,随后踏着大步飞奔而出。   唐玄伊目送这背影,浅浅一笑。   再回头,他的神情也归为肃穆。   以这间房的血量来看,如果它源于一个人,那么房中的这个人绝无生还可能。   墙壁上、榻上、尤其是地面低矮的地方有许多喷溅状的血滴。地上血液呈现模糊凌乱的情形,推测有人曾被人按在地上,并且挣扎过。   唐玄伊忽在在角落里看到一个一样东西,小心拆开,发现是一个沾满血的璞头帽,翻开最里面,隐约可以看到绣着的一个字。   倪……   冥思片刻,唐玄伊再去检查地上被团成一团的碎衣,在翻找的同时,发现几缕碎发,以及一个陈旧的、刻着“圆”字的木坠,上面有一个血指痕,似乎木坠的主人曾用力地攥过这样东西。   但是指印的大小让唐玄伊有些狐疑,眉心紧拧。   木坠有些眼熟,近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还有发丝,十分柔软,会是贺子山的头发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卫士大喊:“有发现!”   唐玄伊指尖一紧,小心将东西放入物证盒中,随即扬步赶出。   唐玄伊来到后院时,沈念七也闻讯快步跑来。   卫士正立着铁铲站在一旁等候,待唐玄伊来立刻长揖,走到一边说道:“大理,发现尸体了!”顿顿,又道,“确切地说……是尸块。”   “尸块?”唐玄伊看向地里埋着的一团肉,阵阵恶臭正在向外散发,而且所有肉块都已腐烂。   “大理,这里也有!”另一个声音出现,唐玄伊再度到一旁看去,地里被翻出来一只右手手臂。   唐玄伊立刻赶过去看,发现了同样腐烂的右手手臂。   “还有其他的吗?”唐玄伊问。   在场卫士纷纷摇头,土地基本都被翻了一圈。   唐玄伊下意识咬住后齿,最后看向沈念七:“沈博士,可以验出尸骨是否属于贺子山吗?”   沈念七戴上手套,一边将尸块翻转过来一边说:“不好说,只有尸块,不知道是否有带特征的地方,只能看运……”话音未落,沈念七忽然收住声音瞪圆了眼,手上下意识忽的一松,尸块又平放了回去。   沈念七愣怔,又立刻以最快速度双手将尸块扳过,当仔仔细细看向尸块的时候,沈念七确认了,但是更为震惊了,随后喃喃说道:“不,不用验了……可以确认了。”   唐玄伊立刻上前半步:“确认他的身份吗?”   “不……”沈念七凝重回眸望向唐玄伊,“这具尸骨不是贺子山的。这具尸骨……”沈念七停顿,字字清晰地说道,“是属于一个女人的。”   她将手掌翻过示意唐玄伊看向尸块。   唐玄伊也忍不住一定。   因为这个尸块刚好属于骨盆附近,即便血肉腐烂,但有些地方的特征是无法泯灭的。   不需要验骨,这是属于女人的一部分,毫无疑问。   沈念七再看向另一个地方发现的那只手臂的长短,续说:“按照比例,这只手臂很有可能也属于这个女人,绝非贺子山的。我们找错了,唐卿。”   唐玄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紧皱眉心,右手用力按压住额角。   “不过,再怎么说,倪荣华三人是来过这里的,就算这具尸首与贺子山无关,但至少还是可以提供线索……但前提是,我们要知道这具尸首是属于谁的。只可惜……”秦卫羽叹气,“近来并没听说哪家报失踪。就算有指纹,也没法去和谁对比,只用作确认最后结论。要挨家挨户去查,不知何时才能找到……”   周围所有人都沉默了。   沈念七低头看着腐败的尸块,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因为它只是一块骨头,很难找到特征,尤其正如秦卫羽所说,并没有验证对象,只能试着寻找。   于是沈念七做了手势,让卫士帮忙将尸块收集然后送回往生阁去验。   可刚一起身,唐玄伊却忽然睁开了长眸,一扬手,示意所有人都停止动作。   半晌,唐玄伊缓缓回身看向秦卫羽,说道:“秦少卿,还记得我交代给你的那张人像吗?”   秦卫羽一愣,回道:“是……左府的那位,拿来的那张吗?”   “正是。”唐玄伊说道。   秦卫羽答:“卑职在接到大理命令后,立刻让画师复画了几张,卑职与王少卿身上都带着,以防疏漏什么线……”说着说着,秦卫羽也好像想起什么,立刻从怀里掏出那张画像,摊开,看了眼上面的画像,随即将画像双手拿给唐玄伊。   唐玄伊迅速摊开,第一时间就看向画像人脖颈位置。   “把房里东西拿来!”唐玄伊说道。   卫士急忙将木盒取出,打开放在唐玄伊面前。   唐玄伊直接取出里面的那个带血的木坠,并放在画像上对比。   沈念七与秦卫羽也来到唐玄伊身边一同看去,结果皆是一惊。   因为画像上的那名女子脖子上挂着的,正是这个刻有“圆”字的木坠!   “怎么会这样……”沈念七下意识启唇。   “果然让元治说对了。”唐玄伊缓缓将木坠放回物证盒,“线索,真的落入了大理寺。”继而对秦卫羽说道,“秦少卿,拿着这样东西,立刻去京兆府对比指纹。如果证据确凿,马上协助京兆府……调查抓人。”   秦卫羽微怔,随即即刻长揖,答道:“是,大理!”   唐玄伊回望残败不堪的房间、以及百般受折磨后被随手埋在地里的尸块,眸底映着一缕压抑着怒意的锐利冷光。 第180章 支招   长安城夜幕降临,胜业坊倪府里透着一丝死寂。   倪荣华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任下人几番来唤吃饭皆闭门不出。他没有点烛火,自己蜷缩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一边咬着手指,一边焦虑地颠着右腿。   这时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倪荣华抢先对门外喊道:“都说了不吃不吃,再来烦我别怪我不客气!”   “你想对谁不客气?”外面传来低沉的声音。   倪荣华浑身一震,立刻用袖子抹了把头上的汗,整理下衣裳跑过去,深吸几口气,开门应道:“原来是父亲……”   倪敬看向倪荣华还挂着些汗潮的脸,视线扫过黑漆漆的房间,又看向被扔在地上的被子褥子。最后,倪敬将视线落回倪荣华的脸。   “出什么事了?”他问道,声音不扬不急。   倪荣华僵硬地生笑了一声:“没、没事……父亲大人,真的、没什么事?”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倪敬又问。   “没、没有……儿岂敢瞒着父亲……”   “今日,大理寺将你的证人唤去了,此刻被关押在牢里。”   “哦、哦……这样啊。”倪荣华干涩地笑笑,“那个马三娘是平康坊的人,本来就是个见钱眼开的下贱人。平时不做好事,被查出什么也正常……”   “是吗?”倪敬稍稍松口气,轻拍下倪荣华的左臂,“父亲知道,被命案牵连进去会很烦心,但只要你没做过,问心无愧,就不用怕。走,跟我去用膳。”   倪荣华勉强笑笑,点头,随着倪敬一起走。   就在这时,倪府管家突然匆匆跑来,喊道:“倪公,不好了!”   倪敬顿步,蹙眉问道:“什么事?”   “人来了……”管家焦急地说,“京兆尹还有大理寺秦少卿来了……还带了很多人来……说、说要找小郎君!”   倪敬立刻回头看向倪荣华。   倪荣华脸色惨白,眼神变得飘离不定。   “先去看看什么情况。”倪敬甩袖前行。   倪荣华用力吞咽唾液,闷着头也跟上前去。   ……   倪敬带着倪荣华来到正堂,京兆尹程南与秦卫羽早就已经候在那里,见到倪敬,两人先长揖行礼,倪敬简单回礼。   “几位宵禁时分还前来倪某府上,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倪敬看向秦卫羽,“大理寺是又有了新证据,所以这么大阵仗来审讯荣华?”   秦卫羽笑了,回道:“倪宗正误会了,今日大理寺只是来问一些事情,与大理寺无关,大理寺不抓人,也没有理由抓小郎君。”   倪敬神情稍缓,但未料秦卫羽又追说一句。   “不过,京兆府那边,就不一定了。”   倪敬脸色微变,倪荣华更加慌张。   京兆尹程南上前半步,对倪敬再度长揖,说道:“抱歉这么晚打扰宗正,但,小郎君涉嫌参与一起碎尸案,需要带回京兆府问询。”   “碎尸案?”倪敬眉心略微拢起,“不是贺博士的案子吗?”   “今日在归义坊发现一具尸首,并在里面发现了关于小郎君大量证据,恐怕,今夜一定要唤小郎君去一趟京兆府。”程南礼貌回应,但语气并不退让。   倪敬看向倪荣华,眼神忽转锐利。   倪荣华脸色苍白,腿上一软差点就跪在地上,却在落地的一瞬,胳膊被倪敬忽然抓住,生生被提了起来。   “案子还没开审,我儿暂时还是嫌疑,可否让倪某与儿子单独谈谈?”倪敬微颔首,“就当,是一名普通为父者的请求。”   秦卫羽与程南自然不会不允,长揖做回应。   倪敬谢过,随后带着倪荣华来到正堂后面的房间。   “父亲,我……”倪荣华急于开口。   然倪敬回头却“啪”的一声重重掌掴了倪荣华。   这一力道不小,使得倪荣华直接跌坐在地上并错愕地看向倪敬。   “父、父亲……”   “我的好儿子!”倪敬气得双唇微颤,“你说,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倪荣华吓得立刻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浑身也抖得厉害。   “儿子、儿子……”所有的话语到最后一刻忽然崩塌,连连跪着跑去抱住倪敬的腿喊道,“儿子也不知道她会死,儿子只是……只是跟她开个玩笑,只是玩笑……而且,而且她只是个奴隶,儿子不知道会有人找她……对,对……都是田响和焦熹,是他们怂恿儿子的,儿子真的……”   “他们怂恿你?他们谁怂恿得了你?!”倪敬怒声呵斥,但一转,似乎又注意到倪荣华说的一个关键点,“等等,你说……你杀的个女奴?”   “是、是女奴隶……”倪荣华说道,“是个逃跑的女奴隶,本身逃跑便是要死的重罪,所以儿子就把她带走,儿子是想着玩几天就给放了,没想到会……”   倪敬一脚将倪荣华踢开:“畜生。”   倪荣华连连磕头,但指尖仍旧抓着倪敬裤脚不放:“父亲,父亲要救儿子啊,儿子没想要杀人,儿子以后再也不敢了!!父亲……”   倪敬冷笑一声,不过这次却没再踢开倪荣华。   “幸好,你杀得是个奴隶。在大唐的律法里,奴隶……”倪敬俯视倪荣华,“还算人吗?”   倪荣华闻言,忽然惊喜地看向倪敬。   “可、可是他们……”   “首先你要知道,京兆府尹程南是个中庸者,如若没有大理寺撑腰,无论他再想抓你回去,也会忌惮三分。别看大理寺在这里可能是陪同,要收拾你的,是大理寺。”   倪荣华浑身一震。   “不过不用怕。奴隶,在唐玄伊眼里是人命,可惜在陛下眼里,却可能不是。”倪敬弯下身,轻轻抚了下倪荣华的发,“只要按我说的做,父亲保你,全身而退。”   说罢,他稍倾头,附耳对倪荣华说了几句话。   倪荣华先是一惊,渐渐破涕为笑,并认真地点点头。 第181章 堂审   秦卫羽在正堂等着倪荣华,指尖在门框上轻轻点着。   半个时辰了。   秦卫羽不急,反倒扯唇浅笑了声,回头看向程南,他也同样不急不躁,一如既往安静地坐在席上候着。   其实,无论是秦卫羽还是程南心里都是清楚的。倪敬是故意在放着他们,这是对他们来府上带人的警告。   又过了大概半刻左右,倪敬终于带着倪荣华回来。   “让几位久等了。”倪敬明显多了几分从容,倪荣华也恢复了先前耀武扬威的傲慢。   秦卫羽含笑,长揖,大致已猜到这种情况的原因。   “那么,小郎君,某便带走了。”秦卫羽说道。   几名卫士上前要抓倪荣华,却被倪荣华直接甩开。   “抓什么抓,我会走!”倪荣华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程南亲自带走。   待两拨人纷纷退出,秦卫羽也告辞离开。   便在这时,倪敬唤住秦卫羽,道:“秦少卿,待我向唐大理,问候。”   这一瞬,秦卫羽感受到了敌意,他不动声色颔首微笑:“一定。”   待所有人都走,倪敬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管家候在一边。   倪敬闭眼沉思,许久,忽然蹙眉一拳打在案几上。   “帮我递信给左大夫,尽快安排一见。”   ……   京兆府的公堂,威武肃穆,衙役分局两侧。   京兆尹程南坐于上座,秦卫羽居侧坐旁听。   堂下站着案件相关者倪荣华、田响以及焦熹。但纵是在同一件案子里,几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神情。   焦熹吓得浑身冒着冷汗,田响心事重重,而倪荣华则一脸无所畏惧的样子。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表情,都在衙役将尸块及物件带上来的一瞬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已经处理好的头骨没有了腐肉,剩下一个空洞洞的头颅,正正好地放在一侧。漆黑的眼洞似乎在凝视着三个人,让人心生寒意。   倪荣华稍稍吞咽下唾液,并没看向头骨,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上座的程南。   “有什么话,程尹尽管问就是了,我们又不会隐瞒。”   田响与焦熹同时看向倪荣华,似乎都在揣摩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程南不卑不亢地摊开册子,示意师爷开始记录。   “九月四日左右,到九月十二日期间,你们是否劫过一名名叫姜圆的女子,并将其禁锢在归义坊的一间旧屋里?”   “我们没……”焦熹欲开口否认,不了却被倪荣华直接打断。   “是。”   焦熹田响皆是一震。   程南眉眼微动,也与秦卫羽交换了下视线。而后继续问道:“那么,你们是否承认杀害姜圆?”   这一次两人不急着答了,都先看向倪荣华。   倪荣华一如既往地有恃无恐,回道:“是。”   程南眉心稍蹙,倾身问道:“既然如此,可以详细说说,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吗?”   田响似乎有些抵触那些回忆,下意识撇过脸,田响也闷着头。   倪荣华却回道:“当然。”正了正身子,如在说别人的事一样,说道,“九月四日晚上,我与田响还有焦熹三人正在返回国子监的路上,但是因为我们都不是太服贺博士授衣假期间还将我们扣在国子监补习课业这个决定,所以想偷跑出去找点乐子。这时在路上遇到了姜圆。实际上我们并不知道她是什么人,看到她受了很重的伤奄奄一息,所以就想将她带回。可是又担心国子监不允女子出入,而后便将她暂放于他处。到次日一早,我们直接在归义坊购置了一间房屋,让姜圆安家。”   “这么说,你们是出于善意才将她带走的?”程南问道,语气平淡如水。   “可以这么说。”倪荣华继续说道,“不过既然是男人,看到美貌的女子,自会有几分动心。这不能怪他。”   “怪他?”程南加重语气,“谁。”   倪荣华抿唇顿顿,说道:“焦熹。”   焦熹猛一抬眼看向倪荣华,脸色变得煞白,刚要上前否认,左手却被田响无声无息抓住。焦熹失笑回望田响,田响只垂着眼苍白摇头,焦熹便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垮了肩膀,下意识攥紧双拳。   又过了须臾,焦熹抽动着唇瓣,颤声说道:“我、我是见姜圆可怜,所以动了恻隐之心,但我知道唐律不允,所以没有其他想法,只是、只是想要帮助她而已……”   程南与秦卫羽不是看不到这一系列的表情,大家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又无法说破。半晌,程南继续问道:“那么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倪荣华视线扫了眼脸色苍白的焦熹,动动唇,继续说道:“其实,我们是想将她留在那里,等伤势养好,送她回去的。但是姜圆不想回去,最后我们起了争执,失手将她杀了。”   “既然你们从来没有伤害过姜圆,那么房里留下的刑具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倪荣华迟疑片刻,哼哼笑了两声,道,“我们明明在给她疗伤,但是她恩将仇报,几次想跑,甚至还要杀死我们,我们不过是对她小惩一二,若是姜圆真的跑了……您想,李府丢了奴隶,我们过过手,又没给人家送回去。再扣我们一个盗取钱财之罪,岂不是有辱家门?”   接下来,程南压低声音,问道:“那么,告诉我,是谁动手杀了她的?”   “是我。”这时,田响主动上前半步,“是我动的手,我只是想让他安静下来,没想到却失手杀了他。”又顿片刻,“尸体也是我切开的,我以为分散在各处便不会有人发现了。”   倪荣华勾勾唇:“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你们九月六日到九月十二日晚上都在归义坊?”程南再问。   “正是。”倪荣华说道,“周围邻居应该是看到过我们,而且左家的那个侄子不是也证明了我们确实不在国子监吗?我们这几日,每晚都在陪着这个奴隶,安抚她,怕她逃走。哪有其他工夫去做别的?所以,我承认,我们确实失手杀死了一个奴隶,但我们真的与贺博士的案子毫无关系。请府尹明鉴。” 第182章 狗吠   “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招了。”   经过一夜,天已经渐生亮意,朦胧里卷着几分微蓝。   堂审结束,秦卫羽同程南一起离开公堂,对于不久前的堂审结果,都保持着一种沉默且透着几分可笑的感觉。   倪荣华终究不是倪敬,做不到让人信服,谁都看出他的供词里至少有一半是在推卸罪责。但让人无奈的是,即便知道倪荣华在推卸罪责,可田响与焦熹也都认了,归根结底,都是考虑到自己父辈在朝堂上的局面。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首先,杀害奴隶在大唐并不是什么大罪,充其量算作破坏李家物品,但是李郎君本也只是小官一个,谁也不愿因为丢了区区奴隶便去找三品大公的麻烦。这事情只要私了,便可以悄无声息的给平了。不过,平事的前提,皆是要通过倪敬来周旋这件事。再怎么说,侵占他人财物的罪名,以及杀人的德行都是会被记录在案的,非常影响几位郎君的仕途,这也是起初几个人缄口不言的原因。   现在看来,之所以招了,不过是两害取其轻罢了。   “相信后面会有人前来施压捞人,程尹要有些忙了。”秦卫羽说道。   程南依旧如水般平静,似乎已经大致可以预料到后面会遇到的事:“为官者难免会遇到这种情况,人情礼让自是无法避免,可关键是守得底线。”程南停住步子,看向秦卫羽,“不过,京兆府的案子是破了,但大理寺的案子反倒陷入僵局,不知如何是好?”   秦卫羽神色微凝,确实笑不出来。   原本认为可以在这次堂审中得到什么关于国子监案子的线索,没想到在方才一系列的审讯中,几个人答得无懈可击,该有的证人全部都有,明摆着九月六日到九月十二日根本就没有机会靠近国子监,而且确实也没有明显动机要对贺子山不利。   结果,全无收获。   “抱歉,没能帮上大理寺。”程南对秦卫羽长揖。   秦卫羽立刻压下他的手,道:“案子向来不会一下子就破,不过总会水落石出的。”他转头看看即将亮起的天,接道,“又要天亮了,秦某就不多留了,要赶紧回大理寺复命。”   程南应声,站直身子,扬手示意送秦卫羽。   就在马上要离开京兆府的时候,几名金吾卫突然抬着什么东西进来,一股难闻的味道忽然飘来。几名衙役迅速去接应。   “这是怎么回事?”程南厉声问道。   秦卫羽也停下脚步。   衙役迅速回答:“回府尹的话,刚才要开城门的时候发现又有野兽跑进城里来了,金吾卫去轰野兽时,发现其口中叼了个人,所以带来京兆府核对失踪人口。哎,可怜四肢都被吃掉了,连个全尸都没有。”   “最近并没有人来报过失踪啊。”程南困惑,叹声气,“也许是哪里的奴隶或者外来人吧,总会有很多这样的人。”   秦卫羽看向正被人忙着抬入的“尸体”有些出神,半晌,“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   京兆府堂审的消息,很快就透过卫士递送给了正在国子监的唐玄伊。   对于这次堂审的结果,唐玄伊一点也不意外,所以在开审之前,便已经来到了国子监。   关于现场,王少卿与秦少卿已经搜查了两轮,按道理已经不会有什么疏忽的地方了。可是大概是源于直觉,唐玄伊总觉得在这个案件发生的地方,说不定还可以再发现什么。   在律学博士吕素的帮助下,唐玄伊唤来了国子监的仆役,想要听听他们对这件案子的想法。但是结果不尽如意,仆役们除了一个劲儿地夸赞贺子山的为人,其余的什么也说不出来,明显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与贺子山有特别的交情。   唐玄伊是有些失望的,最后遣退其他人,重新在贺子山的门前走动。   现在是最糟糕的情况。毫无头绪,没有线索。   调查了一圈,除了揭开韦天泽、赖立以及三名生徒的谎言之外,案件本身没有任何进展。仍旧不知道贺子山是生是死,仍旧不知道关于凶手的哪怕一点东西,更是不知道《大衍历》究竟落入谁手。   一切,又回归了最开始的地方。   唐玄伊轻叹一口气,负手顿住脚步,轻轻闭上眼。   究竟还有什么,是他没有察觉到,没有发现的关键线索?   “唐大理,唐大理?”这时,吕素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唐玄伊的思考。   唐玄伊睁开眼,这才察觉自己想得太过投入,以至于忘记了陪同自己的吕素。   “抱歉,吕博士。”唐玄伊信步前行,吕素也跟在唐玄伊的身边。   吕素是个本分的先生,遇到这种事,不免也有些感慨,说道:“吕某果然不是为官的人才,学了律法一辈子,竟没能帮上唐大理一点的忙。”   “律法有许多用途,不止破案一种。”唐玄伊说道。   “那现在怎么办?大理,还有什么是吕某可以做的?”吕素问道。   唐玄伊在心底长叹一口气,半晌,说道:“时间不早了,还是先回了,如果有什么进展,再来麻烦吕博士。”   吕素觉得言重,紧忙长揖示意:“何来麻烦,只要大理……”   话没说完,忽的从角落里窜出来一连串响亮的狗吠,惊得吕素脸色惨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狂躁的动静仍旧不止,且愈发激烈,眼看就要冲出来,吕素连忙从地上爬起踉跄着步子跑远了些,直到那窜出的影子被锁链生生拽住,这才停下步子。   “吓、吓死我了……”吕素惊魂未定地安抚胸口,本就干瘦的身体在风中晃晃悠悠,像是快倒了的样子。   唐玄伊先扶住吕素,随后朝角落里看去。 第183章 厌肉   且见角落里站着两只脾气暴躁的凶犬,叫声刺耳响亮。偶尔会皱起鼻子,刻意露出尖锐的犬齿,并发出警告的声音。   又是一声狂叫,吓得吕素浑身一抖朝后走了半步。   他又觉得此番在唐玄伊面前有些失面儿,赶紧解释道:“抱歉,大理……我们马上就叫人把这两条狗带走!”   唐玄伊没急着回应,又将视线落在狗的身上。他记得有人说过,这是贺子山养得狗,之前在勘查这里现场的时候,这两条狗就一直叫,还有在赖立的证词里,好像也提到了贺子山的狗。   唐玄伊不由走近几步。   两只狗仍旧叫得很凶,可是不知怎的,在看到唐玄伊逼近后,反而战战兢兢后退几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唐玄伊。   唐玄伊伸出手想要试着靠近两只狗,一只狗略显胆怯,下意识后退半步,可另一只狗反而忽然冲上,张口就要咬唐玄伊。唐玄伊迅速将手收回,这才避免被咬上。   “这狗还真是凶得紧呢。”唐玄伊说道。   吕素被唐玄伊方才的动作吓得魂飞魄散,紧忙小跑着来到唐玄伊身边,道:“大理,还是站得远些,这两只狗啊,疯得很。除了贺博士还有平时喂它们的周助教外,它们都交得特别厉害,当真是跟谁也不亲,如今贺博士不在了,晚些时候还是将这犬儿卖到他处吧。哎,惊到唐大理了。”   虽然吕素话是这么说,可唐玄伊却欣赏这两只犬的气节,眼神柔和许多。   唐玄伊说道:“我倒是很喜欢它们,如若国子监养不了,便带去唐府吧。”他仍旧伸着手,想要再次尝试接近烈犬。   吕素有些意外,点着头,叹气说道:“这狗啊,遇上大理,算是遇上好人了。但大理您要有些准备,这狗刁得很,吃东西还挑剔。以前吃肉还吃得好好的,不知怎的,近来连肉都不大吃了,皆是勉勉强强入口,更别说是残羹剩饭。难养啊,难养。”   唐玄伊手上忽的一顿,回望吕素,道:“忽然不爱吃羊肉了?”   “是呀,大理。”吕素一脸嫌弃地看着两只狗,道,“以往都是膳夫和周助教给这狗儿喂食的,前阵子,周助教不是不在国子监嘛,所以主要是膳夫将剩饭倒给这两条狗。但是很意外它们竟然不吃了,还对膳夫一个劲儿地叫唤,弄得人人心烦,可也不像病了的样子。这两天索性不喂了,想着饿上几日,这狗儿便会好些,谁知道叫得更凶,大概是因为没饭吃所以发脾气吧。”   “周助教……”唐玄伊眉心轻动了一下,陷入了一阵沉默,又看向面前两条正朝着自己警惕吼叫的犬。   咚、咚、咚——   宵禁钟声,在长安上空响起。   ……   “啊……”沈念七右手忽的一哆嗦,雕刻的刀子险些就从自己的指尖划了过去。身前东西摇摇晃晃,也跟着差点挨个儿掉在地上。   沈念七迅速将东西稳住,见一切安好,这才松了口气。   一旁潘久正在清点之前往生阁收拾过的骸骨,一回头看到沈念七如此惊悚的一面,也跟着吓出一身冷汗,说道:“沈博士,您这是怎么了,这宵禁钟声听了又不是一日两日,竟还能被这闷声给吓着,若是将头骨掉了,这可如何是好!”   沈念七撇嘴瞄了眼操心的潘久,似乎在埋怨往生阁已然易主,自己倒像是来这里做帮徒的,可是思来想去,却想不出半点可以推诿的话,只得闷着头,小声道了句“我小心些就是了”。   她又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这颗人头上,大致的工作已经完成,还剩下雕塑五官。可是不知怎的,她如何也投入不了,脑子里一直徘徊着贺子山的案子。   忍不住看向黑曜石台,一种还没有完的感觉在心底仍旧牵扯着他。   这种感觉的源头是什么?是直觉?是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或者哪里没有注意到的预感?   沈念七将视线落回泥塑人头上,可仍是一副出神的样子,时不时还会唉声叹气。   潘久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来到沈念七面前,说道:“不然,沈博士您出去散散步?反正接下来的工作也不多了,阿久来善后便好。”潘久像是想起什么,又接道,“呀,差点忘了,刚好,沈博士可以去一趟药博士那里,之前药博士说要送久一些名贵药材,久还没去取,沈博士要是没事,不如帮帮阿久!”   沈念七眼睛一横,这药博士还没放弃从她这里挖人吗?   不过,药博士的药都是好东西,不拿白不拿,顺带可以找药博士消消愁。   沈念七这会儿来了劲儿,拍拍手从席子上起来,说道:“这没问题,我去去就回。”   正临出门,恰又撞见了路过的王君平,一阵响亮的狗吠吓了沈念七一跳。   且见王君平手上牵着两条烈犬正往这面走来,念七细一看,竟是贺子山的狗。   “王少卿,唐卿呢?”沈念七抻头看看。   王君平回道:“大理啊,还在国子监没回来,就是刚才差人将贺子山的狗儿送来大理寺,正交代人安置呢。”说着,恰有一名卫士来接应,王君平顺势将狗给了卫士,又见沈念七一副正要出门的样子,不由问道,“沈博士这是要去哪儿啊?快宵禁了,还是别乱走的好。”   “反正离钟声止还有一段时候,我去药博士那里取一趟药。”念七说着打算继续,脚尖刚动,却突然一顿。转念一想,现在时辰确实不早了,万一真的宵禁了被卡在半路上,又要麻烦唐卿来将她提回去,那是有些丢人了,再看王君平一副目前很闲的样子多半也是在打着思索案情的幌子放空自我,于是笑眯眯对王君平一笑,道,“不若,王少卿陪我走一趟,马上就回!”   “啊……?”王君平下意识后退半步,“出去吗……”   在岭南时,他便已深知沈博士灿烂笑容背后的坏水儿,以至于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但无论如何,下一瞬间,他的腕子已经被沈博士套牢,不由分说地被沈念七带出了大理寺。 第184章 浅儿   药博士作为长安的世家大户,在许多地方都拥有自己的宅子。   幸运的是,这一次药博士正住在离大理寺不远的延寿坊的一处老宅中。   沈念七敲敲门环。按照药博士的腿脚,已经做好了要等上好一会儿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不过片刻,大门就被拉开,迎面来的却是另一个面孔。   “咦,原来是浅儿,你阿爷呢?”沈念七问道。   这位被称作浅儿的娘子生着一副娇小的身躯,一双大眼灵动而活跃,脸颊染着一丝天生的绯红。怀里正捧着一个与她身型不符的药罐子。她是药博士的孙女,也是药博士最疼爱的得意门生,早年出门修行,不知怎的今日却返回了长安。   “沈博士!”一见沈念七,浅儿嫣然一笑,露出了半颗小虎牙。她雀跃的不得了,可当她看到随行的王君平时,怔了一下,紧忙手忙脚乱地将大门拉开,“客、客快请入……”浅儿焦急地拉门,结果忘记了手上还抱着的药罐子,“噌”的一下就要落地,幸好王君平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托,将其稳稳立于掌心。   “小心些。”王君平说道,将手掌挪向浅儿,却不知此时自己与浅儿的距离忽然靠近了不少。   浅儿再次愣住了,睁着大眼捧回药罐,脸一红,像是落荒而逃似的转过身匆匆拉开一段距离,然后才给他们带路。弄得王君平是一头雾水。   他挠挠头,问道:“沈博士,我看起来很凶吗?”   沈念七也是个迟钝的货,皱着眉上下审视王君平,厌弃地咋舌摇头:“反正不切亲。”   她扭头跟上浅儿,王君平一番失笑,而后也跟上沈念七。   在前往后院的路上,浅儿说起这次回来长安的缘由,原来是前几日收到了药博士的信件,说是在采药时不小心摔伤了腿,正在宅中休养,但实在是难以自理,遂想让浅儿回来照顾些时日。   念七听了有几分心疼,心底埋怨药博士为何不与她说,若是她知道药博士伤了,无论如何也是要来探望探望的,不由笑道:“这小老爷子还挺要面子。”   穿过重重庭院,没过多久就来到了药博士的房间。浅儿敲敲门,将人领入。   当听说是大理寺来领药时,小老爷子以为是潘久,还喜上眉梢,但一看到沈念七的脸,老爷子当即就卧回被窝假装不在。   沈念七“哈”的笑了一声,这招式她可是用过的。随后大大方方地坐到床边,灿烂笑道:“药博士,念七来看您老人家了!”   药博士稍稍拉下被子,露出一排眼睛瞄着沈念七,“哼”了一声扭头背过身去。半晌,又一点点转回头,问道:“带礼了吗?”   沈念七似乎早便猜到老爷子会有这么一问,拿出包好的手绢,露出一株名贵的药草。   “这是专门给您老带的。如果不是亲自种的,一般是得不到的。”   药博士眼前一亮,“噌”就自榻上坐起,爱不释手地捧着那株草,笑着露出豁牙的齿,晃悠悠颤巍巍地说道:“沈博士有心了,呵呵,老朽也在院子里种了一些,当真是不好活,沈博士来时应该路过了吧,不知看到没有。”他怜惜地摩挲草药,见到了根上带的泥土,用手捏捏,“怎么还是湿的?”   沈念七紧忙将草药压下:“天气湿润,这很正常,呵呵。”   王君平一脸平静地看着沈念七一边在背后拍着手上的土,一边哄得药博士开心。真不知道要不要告诉老爷子真相。   说着话,浅儿已经将茶端入房中,然后匆匆忙忙地要离开,称刚定的一些泡药的酒已经送到,要出去接应。王君平杵在门口,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便也跟去帮忙。   人一走,房间里就剩下了药博士与沈念七两人。   沈念七将药端给药博士,自己也拿起一杯茶,刚饮一小口,就听药博士说了一句:“听说沈博士未来的公公回长安了,近来日子过的可好呀?”   沈念七“噗”的一声将茶喷了药博士一脸,身子一颤,边喊着“抱歉”边用袖子在药博士脸上胡乱抹了一通,直到被药博士拽开手,才又坐回榻上,说道:“这么惊悚的问题,药博士您也不先打声招呼,吓死我了。”她抿抿嘴,回了一句,“唐卿的父亲确实回来了。我们没说上什么话,只打了个照面儿,唐卿就把我拉到大理寺了。”   “唐将军啊……”药博士捧着药碗,神情也稍稍变了些许,“在七年前的太平党谋乱之后,好像就解甲归田了,真是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太平党谋乱事件?”沈念七想到唐卿似乎也提过这件事,不过当时只说到陆云平是在那次事件前被诬陷然后贬去岭南,“原来唐将军也与这件事有关啊。”   “唐将军是镇压了太平乱党的功臣。当时动静不小,不少人连坐。”药博士咳嗽两声,继续说道,“朝廷众臣有好几位被查出是太平党。记得那时候许多文武大臣都参与了镇压,整个大唐都卷入了一场血雨腥风,老朽的旧识穆智渊大夫,也因此丧命。”药博士想起旧事,叹了口气。   “穆智渊……”沈念七听着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不禁有些出神。   就在这时,药博士忽然说道:“对了,沈博士……听说戴德生那孩子卷入命案了?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提起命案,沈念七的注意力马上就被拉扯回来,回道:“德生应该没事,但案子遇到些瓶颈,近来总觉得有些不安。今日也就是来散散心,看看能不能开个窍……这案子,当真蹊跷的紧。”   “这世上还能有让沈博士也觉得蹊跷的事?”药博士晃着头,颤巍巍伸手要将碗放到床边。   “蹊跷。蹊跷在于总有一种漏掉了什么的感觉,但是如何也想不起来,这比完全没线索更加挠人。”沈念七回顶药博士的揶揄,一扭头却见这老爷子身子翻得有些厉害。   沈念七想要伸手帮忙,却被这固执的老爷子给挥开了,似乎在和自己较劲似的,一定要将碗放在榻旁案几上才罢休。   谁料碗没放在案上,老爷子却失了重,眼看着就要从榻上摔下去。 第185章 黑暗   “药博士!”这个惊险的动作吓了沈念七一跳,她迅速扑上去抓住了药博士瘦弱的身子。   “咣当”一声,药碗落地,碎成片片。   沈念七惊魂未定地扶着药博士,药博士疼得嗷嗷乱叫,眼睛都泛出泪花。   浅儿也闻声冲回房间,见到老爷子一脸要哭的样子,神情一下变得严肃,训斥道:“阿爷,都叫您好好躺着,为甚那般固执就是不听劝!”浅儿焦急地上前掀开被子查看药博士的腿,药博士连连抽泣,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小孩子。   “这不怪老爷子,我也该更早扶住才好。”沈念七十分歉意地说。   浅儿反倒更加愧疚,连连道歉:“沈博士万万不要这么说,浅儿了解自家阿爷,老是做无用逞强,定是要自己亲力亲为才闹了这么一出。是阿爷让沈博士受惊了。”   沈念七虽然平日里老与药博士斗嘴,但还是忍不住有些心疼这个老爷子。人到了有病有难,格外惹人怜惜。于是她也弯下身,帮着浅儿一起给药博士检查腿骨,并叮嘱道:“药博士,您看看,浅儿都被您吓成什么样了,您是医者,该比别人更清楚。这伤筋动骨啊……不来个几个月,怎么可能长得好,还要慢慢……”   沈念七忽然一定,像是被人打了魂儿一样直勾勾地盯着药博士红肿的腿。   “对呀,我怎么没注意呢……就是那里不对劲呀……”   沈念七如幽魂般慢慢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喃喃自语。“沈博士,您、您怎么了,别吓浅儿啊。”浅儿被沈念七突然的行为吓了一跳。   且见沈念七忽然满心兴奋地抓着浅儿的双肩,说道:“浅儿,你真是我的福星,好好照顾药博士,我改日在来看你们,现在先行一步了!”   说罢,扭头就朝外跑去。谁料刚一跃出正门,沈念七便不小心撞上了一个头戴旧式席帽的男子,一大沓子宣纸忽然散落,宛如雪花。   沈念七蓦地刹住脚,一面懊悔着,一面弯身替眼前人捡起地上的纸张。   “抱歉!”沈念七将纸凑好,递向前方,在发现自己捏过土的手又将纸张印上指纹后,又连着道了几声歉,拍拍纸张,还给眼前人。   男子轻摇头,用戴着手套的手将纸张接过,念七注意到,男子仅露出的嘴角边,有一颗有点特殊,但不大明显的红痣。   似乎察觉到念七在看他,男子又将席帽压低些许,随后低着头继续赶路了。   最近不让人看脸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长安流行吗?   沈念七发了一下呆,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要做的事,“啊”了一声后,立刻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朝义宁坊跑去。   前后脚,王君平搬完东西回到房里。   “咦,浅儿,沈博士呢?”他问道。   浅儿小心指了下外面:“沈博士刚刚离开了。”   王君平脸色一青。   浅儿则是一笑,脸上浮起红云:“不若,王少卿留下来一同用膳?”   她垂下头,小心搓搓手指。   ……   当沈念七一脚跨入坊间的时候,宵禁的钟声刚好敲完最后一声。金吾卫关上坊门,全长安城陷入了寂静。   沈念七扶着膝盖长舒一口气,然后马不停蹄地朝大理寺往生阁跑去。   返回后,她立刻找出之前被小心封好的手骨,并迅速拿出来重新检验。   当看到其中某处时,沈念七的眉角微微跳动了一下。   潘久见到冒出来的沈念七先是一惊,随后问道:“沈博士,您不是去药博士那里了吗?怎么那么快……”   “阿久。”念七忽然打断潘久的话,半晌,抬眸说道,“今夜,谁来都不见。”   潘久微怔。   沈念七视线落回手骨,继续说道:“还有,帮我把库里的有关骨学的书全部搬来。我要确认一些东西。”   “今夜吗?”潘久愕然,看看天色,“是有什么发现吗?”   沈念七拿着手骨的手略微一顿,答道:“是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了。”   ……   长安城,夜幕降临。   苍白的月将长安城的主干道上洒上一片微亮的酒色。   金吾卫骑着马从中间巡视而过,四周除了马蹄声,一片寂静。   搭伴儿而来的金吾卫偶尔会聊上一两句,当他们的声音消失在街道尽头时,一抹早已候在角落里的身影缓缓走出。   那人远望金吾卫许久,确认他们已经离开后才冷哼一声来到布告板前。将准备好的胶涂抹在最上一层,然后拿起手上的一沓子纸,一一贴在其上。   贴完,那人后退半步,偏头细看贴的位置,仿佛一点也不焦急。   他满足一笑,转身朝着下一个方向走去。   夜风将布告板上的纸吹得簌簌响动,苍月,将纸上的红,映得格外寒凉。   ……   次日一早,左府迎来了尊贵的客人。   左朗一听说倪敬来了左府,迅速整理好衣衫来正堂接应,进门前远望到倪敬略显疲倦的脸,左朗心中便多少有数了。   今日前来,除了为那位犯了人命案子的小郎君,还能为什么?   想起那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左朗忍不住露出轻蔑的神情,可一进门,立马就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   在一番寒暄后,倪敬开门见山地提到了命案的事。   左朗了然,放下茶杯,说道:“倪公对朗有提携之恩,这件事倪公打算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便直接告之朗吧。”   对于左朗的开门见山,倪敬并不抵触,遂放下茶杯,深思片刻,说道:“倪某希望御史台将这件事抹去,最好可以让奴隶的家人永远不要出现在长安,以免夜长梦多。”   “可是,这家人刚刚丧女,又要赶到外面去,会不会活不下去?”左朗说道。   倪敬面部表情地沉默须臾,轻吸口气说道:“那么,便拿钱打发一下。总之,这件事万不能走路风声,只要他们不在,就不会有人闹事。没人闹事,事情就很容易平息下来。左大夫应该最清楚这点。” 第186章 血字   也就是说,宁可他人活不下去,也绝不能妨害到自己儿子的前程。   左朗明白倪敬言下之意,虽然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会产生想要评判几句以满足自己彰显高尚的欲望,但若这事儿要是摊在自己身上,大概也会毫不犹豫这么去做,半晌,将茶杯放下,说道:“幸好,死得只是一个奴隶。”   闻言倪敬稍稍松口气:“那么,京兆府那边……”   “京兆府很麻烦。有大理寺撑腰,那个程尹似乎有些不听话。”左朗想想,说道,“劳烦宗正准备些钱两,回头左某派人送到李家,让李家人去挨这通板子就好。如果最后算作李家打死的自家奴隶,按唐律,不会有太严重的刑罚。”   倪敬谢过。   紧接着,左朗又接一句:“不过倪宗正,还是那句话,这事情千万别让它蔓延出来,要无声无息地平了,如果传到陛下耳朵里,可就麻烦了。”   “倪某,知道。”   ……   返回倪府时,倪敬的心情好了许多。   “交待下面,给小郎君备上一些新衣裳,过阵子小郎君回府,为他接风洗尘。”   “小郎君没事了吗?”管家问道,后又觉得自己的话多余,紧忙回道,“有倪公,小郎君自然不会有事,苍天照福。”   “你呀……”倪敬轻笑一声,不与管家计较。   扬扬袍,倪敬也准备去换上官袍前往宗正寺。   可就在这时,宗正寺少卿却先一步赶来,进门一看见倪敬,便又加了几步。   “倪公,出事了!”   倪敬回首看去,且见宗正寺少卿神色紧绷,额角还泛着汗珠。   “什么事?”倪敬有不好的预感,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倪公,您快去街上看看吧!小郎君的事不知为何突然传遍长安了,现在很多人都在宗正寺门口闹事!宗正寺门口已经被堵死了!金吾卫正在出面镇压,但是……根本压不住了!”   “什么?!”倪敬脸色大变。   倪敬迅速骑上马朝着宗正寺赶去,尚未靠近,就看到有许多百姓在宗正寺门口闹事,胆大的对着宗正寺的大门谩骂,胆小的也在门口小声嘟囔。金吾卫正在将人往外推。   在宗正寺的左左右右都贴着许多血写的大字:   以权谋私,官官相护,枉顾人命,陷害忠良!   杀人无罪,奴者皆畜,大唐法亡,天下无公!   金吾卫拼命撕纸,奈何满墙都是,而且这些纸张贴的位置非常隐秘,恰好避开了巡视的路线。   倪敬脸色变得惨白,半晌,忽然恍回神,喊道:“快,快处理掉!”他大喊,右手用力将少卿推了出去,“你也去,快去!”   少卿得令也迅速上前,很快就淹没到人群里。   倪敬站在宗正寺的正前方,虽然围观百姓已经开始陆续退去,然倪敬已经可以明显的感受到来自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与窃窃私语。   忽然一怔,倪敬迅速看向一旁,正好对上了负责宗正寺的监察御史的眼睛。倪敬知道他是左朗借口监察而放在宗正寺方便相互传话的人,刚要上前与之解释,却见监察御史后摇着头退半步避开视线,无声无息转身离开。   倪敬步子骤然一停,已经明确知道了御史台想要告诉他的事。   事情已经爆发,这件事御史台已经无法插手,之前的约定,全部作废。   倪敬闭上眼,齿间被咬得发出了声响。   就在这时,一名御前侍卫骑马赶来,视线淡漠地扫了眼宗正寺门前的骚动,说道:“倪宗正,陛下让您立刻进宫面圣。”   倪敬唇角抽动,抬开眸子,回道:“倪某……换身衣服便去。”   话说着,他看向左侧紧挨着宗正寺的御史台,沉默,随后进入宗正寺。   而同一时,左朗也是刚刚来到御史台,他在门口负手看向仍没安静下来的宗正寺。   左朗缓摇头,回身走入御史台,临近门时停步交待道:“今日关门,暂且谁也不见。”   ……   倪敬进入御书房的时候,整个书房正沉着一股子让人透不过气的压抑。   正在侍候李隆基的福顺屏退所有人,自己也跟着退下,并关上了房门。   李隆基背对倪敬,手里捏着几张写着血字的宣纸。   看到它,倪敬的心瞬间沉入谷底,随后立刻跪地说道:“叩见陛下。”   李隆基唇角微抖,回身时右手猛地一挥,那一张张血纸便甩在了倪敬的身上。   “结党谋私,官官相护,枉顾人命,陷害忠良,杀人无罪,奴者皆畜,大唐法亡,天下无公!”李隆基咬牙切齿地说,“你最好给朕一个解释,倪爱卿!”   倪敬的头压得更低,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不敢抬头,身体随着李隆基口中的每一个重音都会轻颤一下。   半晌,倪敬惶恐回道:“陛下,微臣实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定是有人陷害微臣,所以还请微臣去调查,必会给陛下一个解释!”   “调查,陷害?”李隆基很浅地哼笑一声,缓步走到倪敬面前,“你儿子连同田响、焦夏俞的儿子盗奴杀奴的事,以为是朕不知道吗?”   倪敬浑身微震。   “朕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因为区区一个奴隶而处理大臣。然而,官官相护滥杀无辜,这种事朕可以忍,但其余百姓怎可忍得?尤其是奴隶!这次事件足以直接导致奴隶反心再起,若朕再出兵镇压暴动,必会落下一个残暴的罪名。不要再等朕亲自解决。”李隆基一字一句地说,冷眸俯视着伏在地上的倪敬,随后回身,“是你是他,自己选一个吧。”   李隆基的身影彻底离开倪敬视线,倪敬这才得以吸了口气。   但是倪敬笑不出来,因为他知道,就像是陛下所说的,现在这种情形必有一选。   必须有人出面安抚愤怒的奴隶,也明白陛下所给的暗示。   闭眼半晌,倪敬艰难开口,说道:“微臣……立刻让孽子倪荣华离开国子监……以后,只让孽子……在普通书院读书,不问仕途。”说这句话的时候,倪敬的声音有些干涩,伏在地上的指尖,一点点攥起。   李隆基没有发声,又是过了一会儿,李隆基将手轻轻搭在窗棱处,看向外面浅浅透入的明光,问道:“除了你儿子的事,倪卿可是还有其他瞒着朕的事?比如……”他轻转头看向倪敬,“‘结党营私’、‘陷害忠良’……” 第187章 封路   倪敬大惊,立刻抬头喊道:“微臣万死不敢!!”   李隆基长眸微垂,许久后,将头转回,指尖一面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一面说道:“最好如此。”   倪敬垮了身体,长舒一口气,额角不自觉已泛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   左朗可是当真没想到,自己刻意从御史台离开返回左府,却得知了倪敬早已在自己的正堂候着自己。   左朗知道今日是躲不过了,便掸掸衣袍,故作从容地步入正堂。   此时倪敬正在饮茶,脸色微微有些不好,听到左朗进门,倪敬并没有特别大的反应,只是眸子微斜,道了一声:“倪某不请自来了。”   左朗并没有说其他客套话,屏退下人,也坐到了倪敬面前,对着从始到终看到没看他一眼的倪敬说道:“左某知道倪宗正在生左某的气,但是那时候的情形,容不得他人插手……左某已经听说小郎君的事了。”顿顿,又道,“等陛下气消,左某亲自去向陛下求情。终归,陛下也不是真的要罚小郎君,而是想要平息骚乱罢——”   话音未落,倪敬将茶杯放回案上,“啪”的一声清脆声响打断了左朗的话。   “倪某儿子的事,就此作罢。倪某来府上,不过是想提醒左大夫一声。”倪某终于抬眼看向左朗,“别忘了当年倪某为何要提拔左大夫。你我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明哲保身,可以,人人都会,也并不算错。但聪明人,必也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   左朗的脸色微微沉下:“左某一向都在照应着宗正寺,这次小郎君出事,都是小郎君自己做的孽,可别将这份怨气撒在别人头上,倪宗正。”   “别人。”倪敬唇角微扯,“左大夫,是别人吗?”   他声音略沉,似乎有意在提示什么,左朗的脸色愈发不好。   “倪宗正是在威胁左某?”他问道。   倪敬仍旧直勾勾地盯着左朗,压迫的威慑感渐渐沉落在房间的角角落落。   便在倪敬要回答左朗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左大夫!”夏元治的声音漫入正堂,可一靠近,方察觉到气氛有所不对,忍不住“啊”了一声,再一看旁边是倪敬,紧忙长揖说道,“鄙人失礼了,倪宗正。”   倪敬与左朗同一时间守住了所有要说的话,各自轻咳着回到各自的席上。   “有事吗?元治。”左朗问道,“如果,没有什么急事……晚些我再去找你。”   夏元治视线划过倪敬,了然,长揖屏退,然后紧忙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却见了仆役正带着什么人朝这边走来,夏元治眉心一蹙,看出是玄风观的子清道长。   子清一如既往地昂首缓步,手提拂尘,在与夏元治交臂之际,不经意地将视线掠过了夏元治。那一眼,带着几分打量,也带着几分轻蔑。他根本不需要通报便进了正堂。   之后,正堂里先是传来了几句倪宗正狐疑的声音,没一会儿,正堂门便关上了,里面再说了什么,外面是一点也听不见了。   夏元治朝前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看,他思索着什么,而后扬步赶往后院的亭台处。一抹倩影正在亭中迎着暖光刺绣。   “诗韵,刚才子清道长来了府里。”   “子清道长经常来,不稀奇。”左诗韵简单回应,仍旧满心欢喜地绣着手上的东西。   “是吗。”夏元治半信半疑,不经意看向左诗韵手上正绣的东西,看来像是一个福袋,“这是给……唐大理的?”   “嗯。”左诗韵温柔地扬扬唇角,应道,“快过冬了,想着送些什么。”   夏元治晃悠悠地坐在案几对面的席上,说道:“只怕,唐大理不会收下。”   左诗韵指尖一颤,针尖儿一下扎破了雪白的指头,血珠逐渐泛出。   左诗韵紧忙轻含指尖,见血止住了,才稍稍松口气继续刺绣,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夏元治的声音一般。   ……   正午时分,大理寺的议事堂里,斜映入了几分刺目的阳色。   吵人的狗吠声在议事堂窜天响起,震得进门的王君平只觉得耳鼓快要被这声音刺破。   唐玄伊正半膝蹲在两只狗的面前,狗儿依旧警惕十足,哪怕唐玄伊正在给他们喂食羊肉。但两只狗似乎并没什么兴趣。   “大理。”王君平唤了一声,“这是膳房剩余的一点鸡肉。”   唐玄伊接过王君平双手递来的盆子,视线扫了眼他们避而远之的羊肉,又将鸡肉放在两犬的面前。两犬亢奋地吃了起来。   “这两条狗还真是奇怪,一开始卑职以为它们是认生不吃东西,结果还是挑食,还是两条一起挑。关键是上好的羊肉都不吃,真是……难道是因为贺子山自己喜欢吃羊肉,所以也喂它们吃羊肉?”   “这就要问喂他们的人了。”唐玄伊起身去水盆沾了沾手,一边用丝绢擦拭,一面问道,“王少卿,周助教那边安排的怎么样”   王君平立刻答道:“卑职已经安排人盯在周助教身边了,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来通知。”顿顿,续问,“大理,您是怀疑周助教……可他不是有不在场证据吗?”   “怀疑不至于,但越是到了瓶颈期,越是要谨慎对待每一个有案件相关的人。今日没嫌疑,明日重嫌疑,这是常有的事。”   想起之前三名郎君杀人案,王君平认可地点点头,一回头,正好瞧见正风尘仆仆往议事堂走的秦卫羽,遂调侃道:“呦,秦少卿难得来迟了。”   秦卫羽哼笑着瞥了眼王君平,随后向唐玄伊长揖,说道:“抱歉,大理,卑职来迟了。主要是在来的路上遇上了些事,有些路被金吾卫封了。”   “封路?”王君平愣了下,“出什么事要封路?” 第188章 颠覆   “据说是昨日夜里有人在长安城四处张贴对宗正寺对倪家还有针对这次杀奴案的血字,现在京兆府正带着金吾卫全城揭纸,封路是怕有些带怨气的奴隶集结造反。”   唐玄伊指尖微顿,看向秦卫羽:“都张贴了什么内容?”   秦卫羽回道:“结党谋私,官官相护,枉顾人命,陷害忠良,杀人无罪,奴者皆畜,大唐法亡,天下无公。”   几个词一出,王君平心里也“咯噔”一声,立刻看向唐玄伊。   “这可都是足够杀头的话啊……倪家这是得罪了什么人……”   “应该是怀着痛恨的人做的吧。”   “不过也与咱们的案子没甚关系,倒是找到张 贴的人,说不定可以给京兆府一些线索,给小郎君定定罪。如果就这么让他们脱身,那真是没有天理了!”王君平愤愤说道。   然,两人说的热络,唐玄伊却有些出神。   小郎君出事,按照倪宗正的性子一定会托人去平息小郎君的案子。但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将这件事情发酵,明显是不想让倪敬捞人。这几句话显然是针对倪敬等人的,不像是普通老百姓做的。   正如王少卿所说,应该是什么想要扳倒倪宗正的人做的,是私仇,公恨,还是……   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而且为什么会张贴的这么及时?就像是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所以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等着东窗事发。   唐玄伊眉心微蹙,觉得这里面有些隐隐诡异的味道。   “结党谋私,官官相护,枉顾人命,陷害忠良,杀人无罪,奴者皆畜,大唐法亡,天下无公。”唐玄伊喃喃念着,指尖在身侧轻轻点动,而且越点越快。   突然一停。   “不对。”   王君平与秦卫羽都被唐玄伊的这句“不对”引去了注意。   “什么不对,大理?”王君平问道。   “这件事与大理寺关系密切。”唐玄伊眸子微冷,“有人早就知道会查到小郎君身上,也早就预测到倪敬会怎么做。所有一切都是策划好的。”   王君平愕然:“可这不可能啊,大理,这案子虽然目前是大理寺在调查,但如果当初大理寺没有介入,这件事情很可能不会被人发现,又怎么能提前准备呢?”   “除非……”秦卫羽忽然想明白了,忽然觉得有些发冷,“除非,这个人连大理寺会查到这里都已经算到了?”   “可、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我有点晕了……”王君平的脸色也白了许多。   便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从议事堂门口传来,正好接过了王君平的话。   “恐怕,是从刚一开始,我们就被人套在局里了。”   王君平一惊,抬头见到了沈念七正跨着凛凛步子进入议事堂,手里捧着一个木盒。   “沈博士,您是什么意思?”王君平问道。   沈念七轻哼一声,将木盒放在案几上,掀开盖子,显露出之前现场的手骨。   “我们从根本上就被人给玩儿了!确切的说,是把我给玩儿了!这个手骨……”沈念七斩钉截铁地说道,“根本就不是贺子山的手!”   唐玄伊眸子微闪,立刻看向盒中那只手骨:“不是?这手骨是假的?”   沈念七不愉快地扯动了唇角,在盒子旁半蹲,将手骨轻轻执起,说道:“这手骨是真的,真凶为了以假乱真,砍下了另一个人的手,并按照贺子山的伤痕伪造了同样的伤痕。而且这个人格外狡猾,不仅找了身高性别与贺子山一致的人,连伤口也是模仿贺子山,找了同样的斧子伤过,又养过一阵子,才将这只手剁下的。”   唐玄伊半蹲于骨前,也细细端详伤痕:“看来这个人,知道沈博士可以验骨,所以这只手是专门用来利用沈博士的。”   沈念七嘴角抽了一下,似乎有种被羞辱的怒感,随即哼了一声。   “那么,沈博士如何看出来手骨不对的?”唐玄伊问道。   沈念七恢复肃穆:“时间对不上。”她说着,指向手骨的伤口说道,“如果是一个月的伤,必然会有骨痂,而且应该会逐渐产生新骨。但是现在这里,骨痂刚结没有多久,甚至看不到骨咖,明显是没形成或者初步形成。这只手骨的伤,最多只有一星期左右。以假乱真,只差毫厘。”   “如果真是这样……”唐玄伊缓缓起身,神情也愈发沉下,“那我们之前的结论,从根本上就犯了一个错误。”   王君平与秦卫羽互看一眼,又看向唐玄伊。   唐玄伊一字一句说道:“这个凶手并不是因为初次犯案而马虎大意,而是故意装作马虎大意的凶手,现场不仅是被清理的,还是经过伪装的。《大衍历》也很可能不是他的目的,而是要像这次事件一样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秦卫羽接着说道:“也就是说,事情牵扯到《大衍历》,很有可能是为了将大理寺引入案子。因为如果只有一个贺子山博士,大理寺是不会插手的。”   话说至此,房中所有人都沉默了,似乎都在回忆着从接手案件以来的每一个细节。   当最开始的结论被颠覆之后,那条一直牵引着大理寺的看不见的线已经开始在眼前浮动。   然而与其他几人不同的是,唐玄伊的脸色并没有那么难看。反而多了几分冷静,多了几分头绪。   他又端起盛放手骨的盒子,看向齐刷刷的切口,说道:“凶手想利用大理寺,何不顺水推舟,看看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在场三人神情皆是一亮。   “什么意思,唐卿?”沈念七问道。   唐玄伊回望沈念七,将盒子盖上交还沈念七。   “总而言之,我们现在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线索。”唐玄伊说道,“王少卿,立刻派人搜查附近,看看有没有残缺手臂的尸首,或者失踪人口,尤其在边缘地带的人,类似仆役、奴隶、或者作人的。哪怕有半点线索,都给我带回大理寺。”   “是,大理!”王君平接命要走,却在挪步的时候突然被秦卫羽抓住了胳膊。 第189章 太平   “等等……大理。”秦卫羽神情变得有些怪异,似乎在脑海里回忆着什么很浅的印象,眸子微闪,说道,“大理,卑职好像……好像见过残缺肢体的尸首。”   唐玄伊被秦卫羽引去注意。   王君平急的立刻站回秦卫羽面前,说道:“那你倒是说呀!秦少卿!”   秦卫羽又回忆片刻,待确认后,回道:“就在前两日,卑职在京兆府听审倪荣华三人时,见到了一具被野兽吃了四肢的尸体,是被野兽从城外叼进来的。听程尹说,似乎无人认领。”   唐玄伊思忖片刻,说道:“王少卿继续打探,秦少卿即刻前往京兆府将这具尸首提来。”停顿一下,强调道,“记得,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不要打草惊蛇。”   秦卫羽与王君平立刻接命离开,沈念七也快步去准备待会儿迎接尸骨的事情。   待人都走,唐玄伊一人右手撑在大门处看向外面刺目的阳,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既然绕了这么一大圈,凶手一定有一个埋藏很深的目的。   凶手,到底想借大理寺的手,查出什么事,或是做到什么事?   就在这时,一名卫士赶来,长揖说道:“大理,简尚书来了。”   唐玄伊眸子一转看向卫士:“简尚书?”   ……   唐玄伊没想到,在外面这么混乱的时候,简天铭真的有心情来大理寺。   简天铭一如既往地穿着靓丽,一如既往肆无忌惮地品尝着大理寺的茶,可是今日的神情微微有些凝重,竟没有察觉唐玄伊的到来。直到唐玄伊坐到简天铭的对面,他才陡然缓过神,又在脸上挂起了狡猾的笑容。   “简尚书,有何指教?”唐玄伊开门见山地问道。   简天铭嗔怒,搁下茶杯,道:“唐大理不要每次见简某都怀揣着某种敌意,简某又不是来大理寺抢东西的。”他虚假地笑笑,“何况,简某也不是不请自来,之前在路上碰到沈博士的时候就打过招呼了。不过最近才腾出时间,所以赶紧过来。”他向四周张望一番,“咦,沈博士今日不在吗?”   “沈博士另外有事。”唐玄伊回道。   “那真是太可惜了……”简天铭说道,“对了,唐卿,那日啊,沈博士可是和一位郎君并肩出门,难不成多日不见,沈博士已被他人抢走?”   唐玄伊觉得头有点疼,正在自己最忙的时候,简天铭竟然特意跑来问这些事情,遂稍稍有些不耐烦地回答:“简尚书看到的,应该是夏元治,他是左府的食客。”   “左府……”这个答案出乎简天铭预料,“我说怎么有点眼熟,难不成是在左府见过?”他喃喃自语,但看起来确实也是想不起来,半晌,放弃了,说道,“其实简某今日来,主要是来看看,大理寺是否有需要刑部的地方,听说这次的案子十分复杂。当然,最重要的目的还是履行和沈博士的约定,给她带了点糕点——”   他将身后包装得同样十分华丽的糕点推了出来,但是木盒有个小小缺口。   简天铭解释道:“今日外面有些乱,路过宗正寺的时候被人给碰了。帮忙向沈博士道声歉。”   唐玄伊代替沈念七收下。   简天铭径自说道:“最近啊,总觉得世道有些乱。先是小郎君犯案,再是宗正寺被人指责,总觉得有点晦气,你我也都要谨慎小心些。不过简某也真是佩服你,竟真能秉公办理。”简天铭看着那糕点,由衷长叹一声气,说道,“倪宗正、田少卿、焦将军当年都是立过大功的人。做儿子的,德行竟如此不堪。都说虎父无犬子,这句话可真是一点都不对。”   “立过大功……”唐玄伊轻念简天铭的话,“简尚书指的是当年的太平乱党事件。”   “对呀,你不记得了吗?”简天铭想想,“哦,对了,当时你不在长安,可能只了解一些只言片语。”   “太平乱党事件……”唐玄伊陷入一阵深思。他记得,倪敬、田响、焦夏俞、左朗连同自己的父亲唐天明都是在那一年的镇压太平乱党之后加官进爵。   那件事情会和最近发生的事情有关吗?   还是说,仅仅只有张贴血字的人,才是与这件事情相关?   正当唐玄伊缓过神想问些什么的时候,卫士小心进门,在卫士身后,站着刑部侍郎冯显。他先对在座两人长揖行礼,随后对简天铭说道:“简尚书,还有许多公文要处理,还请简尚书现在立刻返回刑部。”   简天铭脸色当即一黑,眯着眼看向唐玄伊,一脸你又出卖我的神情。   唐玄伊摊手,示意“这次不是我”。   简天铭一点都不信。他不乐意地抻抻衣袍:“知道了,你先出去等着!我还有话要和唐大理说。”   冯显似乎还是怕简天铭跑了,迟疑了片刻,应声离开。   正堂里又剩下了唐玄伊与简天铭二人。   “真是,出来送个糕点都被抓,刑部哪里忙成了这个样子?”   “还不是因为简尚书平日积下了不少工作,还是要体恤下属才是。”唐玄伊也不得已暂时收回了方才想问的话,改为起身送简尚书离开。   简天铭咋了下舌,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叮嘱唐玄伊将糕点交给沈念七。   不过在出门的时候,他还是顿了顿步子,似乎心里有什么话还是决定一吐为快,于是回过头看向唐玄伊,道:“小郎君这笔账,倪宗正他们很有可能会记在大理寺的头上。左朗这个御史大夫是倪宗正提拔起来的。唐卿,我知道让你保持中庸不大可能,所以,我只能提醒唐卿,千万要小心御史台。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现在的大理寺一样秉公办案。想要无声无息地弄倒一个人,太容易了。七年前的大理寺,已经死过一次了。唐卿莫要成为第二个陆云平。”   唐玄伊缓缓抬眸对上了简天铭的眼睛,在他的眼里,唐玄伊捕捉不到任何玩笑。而是一种极度的认真与肃穆。 第190章 梦魇   这时唐玄伊忽然明白了,今日简天铭来大理寺,根本不是来送糕点的,这番话才是今日最大的目的。   他在担心自己,担心大理寺。   唐玄伊轻轻笑了一声,说道:“我以为,大理寺是简尚书最不喜欢的机构之一。”   简天铭答道:“以往,确实。但……在漩涡里保持明目者不多,每送走一个,天下就会混沌一分。当年,大理寺没有了狄公,酷吏横行,成为了权贵的帮凶。如今,大理寺如果连唐玄伊都离开了,还有谁,能坚守的住这‘公理’二字?”   说完,简天铭轻拍唐玄伊的肩膀,又恢复了笑容:“别看我这样,我还是很爱慕你的。”顿顿,接道,“但是,我更爱慕沈博士。”   唐玄伊刚要露出半分感动的神情,都被这最后一句粉碎殆尽。   简天铭大笑几声,扬步离开,斜晖下映出了他从容的步伐。   唐玄伊目送简天铭,回想着简天铭说得那些话,浅浅扬起一抹笑。   可是一转,又恢复严肃,对身旁卫士说道:“去通知文寺丞,调出所有有关‘太平党谋乱事件’的卷宗。”   “是,大理!”卫士匆匆离开,身影消失在夕阳之中。   ……   当唐玄伊拿到卷宗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文立双手托着一个册子走入议事堂,看起来还不若审讯的证词多,这是出乎唐玄伊意料的。   “为何这么少?太平党事件只有这些相关卷宗吗?”唐玄伊问道,翻开两页,发现册子内记录的东西也十分稀疏。而且册子有些发黑,后面明显有烧焦痕迹。   文立解释道:“据说七年前因为当时的御史大夫监管不力使御史台遭遇过一场火事,许多卷宗都因此被销毁了。这是救出来的卷宗里,关于太平党事件仅剩下的了。”   “火……”唐玄伊眉角微跳。但不像之前京兆府的小把戏,在他的记忆里,确实记得长安曾着过一次大火。不过那时候他不在长安,不知道火事因何而起,但当他回到长安时,御史台附近已经建造了新的房屋。而御史大夫,也是从那时候改由左朗担任。   真的,都只是巧合吗?   唐玄伊轻扬指尖,示意文立退下。   议事堂的门渐渐被关上,点燃火烛,幽暗的光线开始在房中摇曳。   此时房中一片死寂,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均匀,又带了几分急促。   唐玄伊翻开卷宗。   开元四年。   二月,大理寺少卿陆云平被查出系灵鬼团一员,流放岭南。   四月,御史台确认李承霖、梵丁、宣子旬、吴千、娄维春、章泽靖系太平余党,企图谋反。同月,御史台联合宗正寺、大理寺、阿史那将军、唐天明将军、焦夏俞将军对其余党进行武力镇压,铲除灵鬼团庞清等二百余人,其余谋反者进行连坐入刑。   九月,陛下赏赐立功者加官进爵。   受赏名录:宗正寺少卿倪敬、宗正寺丞田响、大理寺少卿谭崇俊、明威将军阿史那力、归德将军唐天明、骑都尉焦夏俞……   唐玄伊眉心微拢,因为此后内容都变成残缺。   但是关于封赏,他大概也可以推测出来后续。   倪敬从宗正寺少卿升为宗正寺卿,宗正寺丞田响被调入太常寺任少卿,大理寺少卿谭崇俊似乎没有升职,只进行封赏,在几年前因为执行任务时失踪,明威将军阿史那力被升为忠武将军,归德将军唐天明……也就是自己的父亲,被升为怀化大将军,而骑都尉焦夏俞则被升为如今的定远将军。   可这只是正常的谋乱镇压,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犹记在那个时候,他也只是刚从国子监出来没有多久,任职大理寺丞,而且还被调派到灵州常驻协助当地调查案件。这次镇压事件并没波及到灵州,所以对他来说,也十分遥远。   但是让唐玄伊最为在意的是这份参与者的名录。   这次国子监命案受到牵连的人,大致都是这份名录里功臣的子弟。   但,这个猜测十分模糊,而且若是如此,自己也在其中,为何安然无恙?   那么,只是巧合,没有关系吗?   说起来,三位大公自镇压事件后走得颇为亲近,大公的子弟时长在一起,然后一起卷进女奴案件,这也非常正常。   果然,这个思路不对吗?   唐玄伊的头又有些隐隐作痛,手肘撑着案几,轻轻用指尖按压了几下太阳穴。   透过指缝,他看向写在卷宗上第一行的名字——陆云平。   他的案子究竟是凑巧发生在这些事之前,亦或是发生这些事的开端先兆?   两件事除了灵鬼团之外,还有什么特殊的联系?   另外,自己的父亲……   唐天明。   唐玄伊指尖停下了,视线始终落在父亲的名字上,脑子是一片空白。   什么也联想不到,什么也捕捉不到。   如果这真的只是他的胡乱猜测也好,可是直觉告诉他……   有什么“东西”在。   看不见的,徘徊在黑暗里的,随时可以把所有人吞掉的“东西”在。   缓缓的,唐玄伊闭上了眼睛,兴许是想得太多,而近日又太久没好好休息了,想着想着,不知何时,他已睡了过去。   梦里,唐玄伊回到了才刚刚二十岁出头时的样子。   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身处何方。   这时,所有的线索构成了虚幻的景象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他们说的话,他们做的事,还有自己所看到的每一份证据。交织在一起,混乱得到最后什么都听不清看不清。   玄伊,玄伊……   忽然,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一阵冰冷沉重的锁链声自远方而来。   有什么人正在被押送前行。   唐玄伊意识到了那个人,拼了命地追上去想将他救回,他大喊,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发声。   在一片死寂的尽头,那一身囚衣的人似乎是听到了唐玄伊的呼唤,停下步子回头看向后面,对着唐玄伊露出一抹绝望而冰冷的笑。   玄伊,玄伊……   你要小心,他们在你身后。   他们,想要你,死。   就在这时,一躲在暗处的手无声无息地朝唐玄伊伸来,一点一点地靠近,一点一点的变大。   唐玄伊蓦然回头……   “啊!”一声惨叫从唐玄伊身下传来。 第191章 隐人   唐玄伊忽然睁开眼,周围安逸宁静。翠鸟声正在窗外鸣叫,四周飘着一缕晨时的清香。   唐玄伊一时有些恍惚,这是……   “唐卿……要死……要死人了……呃!松、松手……”   惨叫声再次传来,这一次变得更为干哑。   唐玄伊立刻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擒住了沈念七,那张素白的小脸儿已经被他修长的指勒得发红,而他们的身体紧紧靠在一起,危险中透着一丝不经意的亲密。彼此的呼吸在耳畔缠绕盘旋。   “沈博士?”唐玄伊恍回神,立刻从沈念七的身上下来,“你怎么在这里,这是……”   沈念七扶着自己的喉咙一阵咳嗽,看着唐玄伊时的眼神俨然带了一抹怒意,然后将手上的外袍愤愤丢在一旁,说道:“早知道给你盖个衣服要进鬼门关,就让你冻死算了!”   唐玄伊看向衣服,再看向沈念七,右手轻轻按压了自己的额头。   脑海里的东西已经开始消退,梦境渐渐变得模糊。   此时外面已经十分亮堂,随着现实感越来越强,唐玄伊大致明白了自己必然是做了个什么梦,结果误伤了沈念七。   幸好,是梦。   唐玄伊长吐一口气,有些歉疚地看向沈念七,他凑近,指尖轻触被他弄得发红的脖颈:“抱歉,念七。”   “念七”的杀伤力一向很强,沈念七只觉自己耳根忽然酥软了一下,她撇了撇嘴,且原谅了这个男人。下一瞬,沈念七一把捉住他的手,认真地说道:“唐卿,我来是告诉你验骨结果的……无肢骨架验出来了。”   唐玄伊眼神忽然锐利起来,收回被沈念七握着的手,凝声问道:“结果如何?”   沈念七坐正,先是卖关子般的眯了眯眼睛,而后一字一句道:“对上了!”   唐玄伊顿时振奋许多。   随后沈念七解释道:“尸骨三处被野兽咬伤,左臂也有撕咬痕迹。但很幸运,最后一处切口没有被野兽咬下,对上了现场发现的那只手,而且,还发现死者有轻微的驼背,右肩有损伤,按照这个情形,推测有可能经常做肩扛之人。”   念七说着,将写好的验纸交给唐玄伊。   唐玄伊立刻抻开仔细看了一遍,眼中多了一缕光辉。   他之前的推测,果然没错。   但关键是,这个人……是谁。   唐玄伊将纸合上叫来了门口卫士。   “将这张纸交给王少卿。”唐玄伊道,“交待王少卿,尽快找到此人的家人!”   “是,大理!”卫士接过验纸,接命离开议事堂。   ……   不多时,接命卫士已经将唐玄伊的命令交待给了正在挨家挨户寻找失踪人口的王君平。他接过沈念七的验纸,头一眼先去找是否写了关于此人的特征。   看到驼背,肩部损伤,王君平忍不住打心底狂喜了一阵。   若非沈博士,他要找到猴年马月?   按照得到的特征,王君平迅速开始沿着东市西市进行询问,大约临近夕阳西下的时辰,才终于从一户米商那里得到了一些贴边儿的消息。   “也就是说,大约从八个月前,这个人就没来过吗?”王君平声音带了几分兴奋。   米商努力回忆着并点头:“是的,大公……之前这个人一直在这里送米,还有些驼背。像是外来人的样子,之前还说想要努力劳作在长安安家,现在一直不露面,鄙人当时还觉得,这小伙子不能持之以恒呢。”   王君平闻言,愈发觉得这个线索十分有价值,遂追问道:“那你可知此人住在哪里?”   米商实在没有头绪,忽然一怔,说道:“鄙人想起来了,之前小伙子提过一次,说是在大通坊。”   “大通坊……”王君平眸子微颤,似乎最近刚听到了这个地方。   对,是周助教去教授的古方书院,也在大通坊。   不及多想,王君平立刻带人前往。   天色已经开始有些灰蒙蒙,随着一些在其他里坊工作的人陆续返回自己的里坊,这里的街道开始热络起来。但大多可以看出,这里住的都是一些相对困苦的普通百姓,里坊的小宅也建设得密密麻麻。   王君平带着人挨家挨户的去询问,但都没有见过米商口中的这个人。   眼看着又要宵禁,只剩下了里坊的最后一家。   王君平尝试让人唤门,可是出来应门的人,却让王君平多少惊讶了一会儿。   “咦,王少卿……您这是……”   应门者正好是不久前在古方书院接受王君平问询的一位老先生,粗麻布衣,一身书卷气息。   王君平侧头往里瞅了眼,问道:“这是你家?”   “是、是啊……”老先生神情稍稍有些进帮,迟疑着不知是否要让几位官爷入门。   王君平虽然不像大理或者秦卫羽那般善于观察,但是这一眼还是能看出老先生在见到自己时,浮现出来的一丝彷徨与惊惧。   他说道:“抱歉打扰老先生了,但是,大理寺正在找一名有些驼背,近来失踪的男子,个子大概这么高。”王君平在自己身前比划了一下,“您可有印象啊?”   老先生的脸色忽然有了细微的变化,低垂着眼,忍不住吞咽了几下唾液,回道:“没、没有啊……”   “老先生,您最好如实告知,这关系到一起命案。这个人,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老先生的脸色大变,没等他开口,忽的从他身后跑出来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年轻妇人。与老先生不同,妇人瞪圆了眼睛,露着一种恐惧与极端悲戚的神情。   “大公……他、他死了……您是说他死了吗?!”   “阿芳!”老先生大吼一声,“这里没你什么事,快回去!”   然而这个叫阿芳的女子却根本听不进去老先生的话,身子一软,忽然就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大哭了起来。 第192章 小孩   王君平看着妇人,又看向老先生,似乎在说“还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老先生已经知道自己再隐瞒也没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宅子的大门关上了。   大理寺卫士围在宅子里侧一圈儿,伴着渐暗的天色,看起来格外肃穆。   老先生铺了两张席子于宅子正中,王君平端坐其上,而老先生与阿芳则坐在对面。   阿芳仍在抽泣,一双眼睛已经开始红肿。老先生则双手紧握膝盖,一脸忧心忡忡。   “欺瞒大理寺,妨碍调查,这是要入罪的。您可知道?”王君平冷声开腔。   “老朽……老朽真的不是有意想要欺瞒大理寺……只是……”老先生连连叹气。   不过余下的话,马上就被阿芳接了过来:“大公明鉴,这事儿真的与老先生无关。是老先生好心收留我们一家……之所以不敢去报失踪是因为……”阿芳抿抿唇,有些艰涩说道,“因为我们……我们没有公验……”   没有公验,便是非法入城。   难怪家里丈夫没了,也不敢去京兆府。   “关于你公验的事,是由京兆府负责。今日我不会带你走,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你的丈夫叫什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回家的?”王君平问道。   阿芳与老先生对视一眼,随后小声说道:“奴夫名叫大牛,我们都是从田里过来的,因着不想当一辈子都在田里,遂想要到长安讨口生计。在此之前,奴夫偶尔会去西市米店扛一些米来换家用,因为米店临时帮工并不需要查看公验。”说着,又用袖口擦拭下一直泪眼婆娑的眸,“但是自从八月底见到那个人后,夫就再没回来过……”   “那个人?”王君平声音微沉。   此时阿芳已泣不成声,所以换老先生来说。   “就在八月底的时候,有一个人来找大牛,说是可以为他弄到公验,但是现在急缺人手,需要他帮忙做一些力气活儿。大牛为人实诚,便一口答应下来。老朽当时就觉得那个人不大对劲,问了大牛许多很奇怪的问题。”   “比如?”   “比如……那个人一直问大牛过去是做什么的,每日劳作多久,身体有什么特殊的疾病,是否断过骨等等……”老先生拧着眉说道,似乎到现在还觉得这些问题十分没有意义。   然而,这几句话却让王君平的神色立刻紧绷起来。   “你是说,这个人确认过大牛的骨头?”   “对,确认过,还亲自看了一眼大牛的身子骨。”   “那么,大牛当时是怎么回答的?”王君平问道。   见老先生有些记不起来,阿芳接着老先生说道:“大牛都是老实告诉他的……大牛虽然在长安做些力气活儿,但实际上,因为会写几个字儿,都是在家里负责帮忙记些东西的。他的身子骨比别人的要弱一些,也不算高,比起田舍人,更像是个书生,因此还遭了不少羞辱。所以大牛这才提议来长安试试,想要给他的笔找个用武之地……在老先生家里住的这些日子,大牛还一直向老先生讨教。他是真的想要闯一闯。”   可惜,人已经没了。   说到这里,老先生与阿芳都沉默了。   王君平轻轻搓动指尖,在心中回想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按照之前的推断,这个凶手是想利用沈博士的验骨术,所以刻意在假贺子山的手背上划了一道,还养了数日。那么询问大牛关于骨头问题,很有可能就是针对的沈博士。再加上大牛不常做农活,所以手上不会有太多磨损,这一点也可以更加贴近贺子山。   这个人果然从刚一开始就算计好了。   指尖一停,王君平又继续问道:“你们能复述出那人的相貌吗?”   “这……”老先生与阿芳都有些为难。   “老朽现在总是记不清东西,只记得那个人看起来不像坏人。”老先生将脸皱起努力回想,但看样子还是有些费劲。   王君平只得将希望寄托在阿芳身上。   阿芳也在努力回想,断断续续地说道:“那个人穿得还算体面,相貌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人记住的特征……就是寻常人,他似乎不愿意和大牛以外的人多说话,所以也就打了个照面儿。奴也记不太清……不过只知道他的身形什么的,都与大牛差不多。”   和大牛身形差不多的人在长安太多了……贺子山就是头一个。   “还有什么别的特征吗?”王君平再次询问。   但这一次,老先生与阿芳一同摇头,看起来是真的不知道了。   王君平皱着脸抱胸坐了一会儿,长长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今日虽然掌握了失踪的人,但是没能与来人挂上钩,那这个线索可以说是断的。   这种情况,要如何回复大理呢?   “罢了……”王君平看看天色,从席子上站起,“这几日我会留个人在这里,但凡想起什么,一定要立刻告诉我。”   老先生与阿芳也紧忙从席上起来。   “公这是要走了吗?”   两人都难以置信,原来这位大公真的只是来问话不是来抓人的。   王君平点头,抻平绯袍,准备带人离开。   然就在两人前去送王君平等一干人的时候,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突然从房里跑出,一把抓住了王君平的衣袍!   王君平被这突然冲出来的孩子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发现孩子面色蜡黄,双腮凹陷十分消瘦。但是那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咧着嘴对着王君平笑,看起来竟有些渗人。在他手上似乎拿着什么,一个劲儿地往王君平身上贴。   “小牛!”阿芳迅速拽开孩子,然后连连向王君平道歉,“抱歉,大公,这孩子很少见生人,而且生得有些……”她难以启口,“有些‘不好’……请您莫要生气!”   闻言,王君平倒对这孩子产生了几分怜悯,先说了一句“没事”,随后弯下身摸了摸男孩儿的头。   男孩儿笑得更开心了,但仍是不死心地将手上东西往王君平身上贴。 第193章 人像   阿芳紧忙又拽下男孩儿的手臂,喊道:“不要这么失礼,快回去!对不起……大公,对不起!奴这就将他带走!”   她想将男孩儿拽走,但男孩还是不死心地朝王君平递着手上的东西。   王君平不忍,说道:“我拿着,没事。”   王君平接过了男孩手上的东西。   男孩这才嬉嬉笑笑地跑了,留下了十分为难的阿芳。   王君平不以为意,随手翻开纸张一看,第一眼是十分冲击的,因为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像妖怪一样的人,身体被寥寥几笔画上了红。   这是……自己?!   画中人眉毛上挑,将他的特点捕捉得十分精准。   也就是说……果然是……自己。   王君平眼睛一眯,登时觉得不好了。   这时连老先生都跟着阿芳一起来道歉:“抱歉,大公,自从教过这孩子画功后,这孩子见人就画这么一张古怪的东西。”   “没事,孩子嘛。”王君平准备带人离开,一边走还一边忍不住又看几眼这画。心想着这要是给秦卫羽看到,得讽刺他成什么样?   然而就在这时,王君平突然停住了步伐,整个人定在那里宛如石像。   一点点的,王君平又将视线落回手上的那张人像,神情凝重。他在口中轻轻念叨了什么,眉头一展。   “那人之后我之前,还来过其他人吗?”王君平问道。   老先生摇头:“没有,因为阿芳他们在,所以老朽一般都不让外人进入。”   “好。”王君平眸子微亮,转步朝着男孩儿方向赶去。   老先生与阿芳皆是云里雾里,也紧忙匆匆追着王君平而去。   “砰”的一声,王君平推开房门。   一束光登时打入黯淡的房间。   男孩儿并没有回头,正专注地画着王君平的另外一张人像。在他的身边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奇怪的图。   王君平大跨步地来到男孩儿面前,双手压住他的肩膀,问道:“小郎君,告诉我,在我之前,你画得最后一个人……你还记得他的相貌吗?”   阿芳与老先生顿时都明白了。   男孩儿睁着眼睛直直地盯着王君平。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咧嘴一笑,起身趴在地上在一堆鬼怪图里寻找着什么,然后从一摞纸下面捏起了一张有些褶皱的纸,然后回到王君平面前,将其按在王君平身上。   王君平惴惴不安地接过,有些亢奋,也有些紧张,他吞咽了下唾液,带了一丝笑意地快速将画纸打开!   然而在他看到上面人像的一瞬间,整张脸的表情都僵住了。   他看了许久,也震惊了许久。   他问道:“你确定……这个人是在我之前,来这里的最后一个人……吗?”   男孩儿笑了。   王君平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重新看向那张纸,非但没有释然,反而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愈发僵硬。   半晌,他将画缓缓折起,喃喃自语道:“如果真的是这个人……”他右手拍住额头,“出大事了……天大的事啊……该死!必须马上告诉大理!”   说罢,王君平马不停蹄地带着所有卫士朝外面走去,步履带着焦灼,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们的身后追赶着。   咚——!   谁料刚出老先生的家门,一个人与王君平交臂撞上。   “看不看路!”已经异常焦虑的王君平回首就喊了一声。   撞上王君平的人是一个头戴旧式席帽的男子,他用戴着手套的手压低席帽,低着头躬身鞠躬道歉。   王君平无暇理会,转头骑上马:“留一个人在这里,其他人跟着我立刻返回大理寺!”   说罢,用力一夹马腹!   骏马嘶吼一声朝前奔去。   天色渐渐暗下,王君平右手按压着胸口的那张画像,额角已然渗出了冷汗。   ……   同一时间,大理寺的议事堂仍旧处在焦灼的气氛中。   唐玄伊一面等着王君平的消息,一面凝望着国子监凶案的线索板。   偶尔有人巡视经过,门口的烈犬会发出凶恶的叫声,但人一走,烈犬则会老老实实地伏在门口睡下。   唐玄伊拿起一块写有贺子山的名牌放在线索板的正中,可怕的是,调查了这么久,所有脉络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阻拦一样如何也整理不清。   如果忽略所有背后的关系,只单纯看最直接的证据。那么无疑还要回到九月六日到九月十二日究竟是什么人伪装的贺子山在房间。   其实,自从他将两条烈犬带回来的时候,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就在这时,沈念七抱着一篮子糕点走入议事堂,见到唐玄伊,露出一脸“我就知道你果然还在”的表情,说道:“刚刚从膳房拿了点儿糕点,今日恐怕又不得安睡,至少别饿着肚子。”   她将糕点放在案几侧面,站在了唐玄伊身边。   “你那边忙完了?”唐玄伊问道。   沈念七轻快地答道:“之前的尸骨都已经验好,我主要就是继续把之前发现的疯人面容重塑出来。刚刚雕完五官,阿久正在临摹,天亮之前就能出画了。”   唐玄伊点头,看向沈念七正从篮子里抓糕点的手,问道:“这不是,给我的吗?”   “哦。”沈念七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将糕点塞进嘴里,“你的不就是我的。”   “沈博士何来自信?”唐玄伊轻笑。   沈念七撅了下嘴,说:“早晚的事。”她得意笑笑,跟着盘腿看向唐玄伊面前的线索板,果然看到了一些凌乱的脉络。   唐玄伊似乎正想什么出神。   以念七对唐玄伊的了解,通常是有什么思路时才会展露的表情。于是兴致一来,起身凑到唐玄伊身边儿,问道:“是不是有思路想不通的,我也帮你参参。”   “沈博士要帮我参谋?”唐玄伊饶有兴趣地看向沈念七,但接下来,也恢复了严肃,从案几上拿起一张纸交给念七,说道,“那沈博士看看这个,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 第194章 配合   沈念七眼神微露璀璨,紧忙将剩下的糕点全部塞进口中,掸掸手上的渣滓,迅速接过,一看,竟然是一份菜目。   “这是谁的,可真是够荤的。”沈念七说道,似乎只看一眼,就觉得有些不大消化。   唐玄伊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是刚从国子监那里送来的,关于贺子山闭关期间的指定饭食的单子。”   “贺子山的?!”沈念七闻言来了精神,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没想到贺子山一个教书先生,竟这般能吃肉,顿顿都是羊肉。”   她顺着时间线捋过去:“是从九月初就开始了……可这只能说明贺子山贪肉,与他失踪有何关系呢?”   “这件事原本看起来很平常,但是如果把所有线索结合起来,就会觉得其实很不寻常。”唐玄伊顿顿,“比如说,贺子山的狗,就对羊肉并没兴趣。”   “但它们近来不是也开始吃羊肉了嘛。”沈念七想起白日见到文立喂犬时的样子,俨然吃羊肉吃得也很开心,灵光忽然一闪,说道,“难道贺子山的狗不吃羊肉,只是因为那一段时间曾有过密集吃羊肉的情况……”恍然,“唐卿是怀疑——”   “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寻找贺子山饭菜究竟被处理到哪里,就算倒在地里,也至少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可惜没有,后来我在国子监见到了这两条狗。听吕博士说,这两条狗以前是吃羊肉的,但是近来忽然不吃,所以引起了我的怀疑。尤其还有一点……”唐玄伊说道,“为什么在当夜,并没有听到非常厉害的狗吠。左志杰曾说过,他曾目睹贺子山房里的那个人,但是这两条狗却并没有朝里叫,而是对着左志杰叫。这难道不奇怪吗?”   沈念七细细想想,确实如此,但竟然能根据这么一点边缘的细节就推断到这个地步,唐卿确实厉害。   “如果照着唐卿的推断,那么拿走贺子山饭的人很可能是与贺子山相熟之人。这两条狗见到自己人是不会叫的,关于这一点,只有周助教可以对的上。那么,唐卿怀疑周助教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唐玄伊眉心微微拢起,“这段时间,周助教一直在古方书院教书。那里的先生都给周助教作证,而且,周助教与贺博士一向关系融洽,这也是国子监里人人皆知的事。如果他是背后的主谋,那么他的动机是什么,又是如何做到的?”   沈念七也答不出来,只得看向线索板:“又是……一条死路吗?”   “还差什么。”唐玄伊右手轻轻放在线索板上,“还差什么关键的东西,让所有推测都变得合理。还差什么……”   就在这时,王君平突然冲入议事堂,喊道:“大理,找到了!!”   唐玄伊与沈念七皆一起回头看去。   王君平站在议事堂门口,背对着外面的月色,大喊:“大理,我们全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凶手……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唐玄伊眸子蓦地一闪!   王君平喘了口气,踏着沉重的步伐上前,将怀中那张纸交给唐玄伊:“这是死者儿子画下的、将死者带走的那人的相貌。”   唐玄伊立刻将画纸摊开,沈念七也凑前半步跟着细看。   第一眼,是觉得这画怪异的让人难受。   但是当继续往下看的时候,就会发现这张画很好的捕捉了画上人的特征。   唐玄伊眼瞳轻轻划动,似乎在思忖着在哪里见过画上之人。心中忽然一沉,转身将案几下压着的另一张纸拿出来,只手甩开并拿起放在那张画的旁边。   当将两张画做对比之后,唐玄伊的眸子愈发睁大。   “是他……”   沈念七看到两张画后,也惊得登时捂住嘴:“怎么可能……这是怎么会是……”   “卑职看到的时候也十分震惊,我们都被这个人蒙骗了。”王君平愤怒地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国子监失踪案的凶手……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   唐玄伊抿唇不语,缓缓将两张纸放于案上,两张画虽然画工不同,但上面人的特征却有着惊人的相似。在右面那张画的告示上,赫然写着“贺子山”三个字。   有很长一段时间唐玄伊都没有说话,却在一瞬后,眼睛清明了许多。他立刻看向之前还充满迷雾的线索板。   “这就对了……”他喃喃而语,“这就全对上了。”   “对上了……?”王君平迅速来到唐玄伊身边。   唐玄伊扯动唇角,将线索板上每一条线索以最快速度重新排列,当写有“贺子山”三个字的牌子挂在凶手一处时,唐玄伊终于停下了手。   “通了,全通了,如果是他的话……”唐玄伊眼中渐渐溢出难掩的兴奋,指尖指过线索,“八月底至九月初时,贺子山已经开始为六日的计划做准备。先是带走死者,将他困住,并割伤他的手背。然后假装为了《大衍历》而闭关,这期间刻意将两条狗提前放在身边以作后面可以处理掉饭食的工具。为了可以掩饰突然吃肉的突兀,贺子山在九月初就告诉膳人更改菜目,以纯肉为主。在九月六日当晚,在所有人都在酒宴上时,贺子山便悄悄将死者带到房里,当场割下他的手。事后,他将现场布置成初犯者犯案的样子,大概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左志杰到了门口,这是出乎贺子山意料的,但狗吠很好地提醒了贺子山。所以在看到左志杰时,贺子山停下了手里的事,并及时吹灭火烛,藏进了密道,这也是为何左志杰以为看到了鬼的原因。之后狗吠停止,贺子山便将死者带走,然后想办法混出城,将人抛尸在外。”   “可是,关于倒菜的事呢?贺子山回来做的吗?”王君平问道。   “不,贺子山既然要假装死者,每天都要回来露面很容易被人看到。但是,如果有人配合贺子山,一切就可以做得天衣无缝。”唐玄伊指尖重重点在了“周雄”的牌子上。   “周助教?!”王君平诧异。   “是的。在之前我一直有两个困惑,第一,当我怀疑周雄倒菜的时候,却发现羊肉是贺子山安排的而非周雄。如果周雄是凶手,未免太不谨慎,偶然事件的发生很有可能导致计划失败。第二,周雄至少有一半时间有不在场证明。但如果这两点有贺子山配合,他们就可以做出一条完美的时间线,而且会误导所有人。”   “但卑职想不明白,贺子山绕了这么大一圈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大衍历》?可是贺子山不同赖立及韦天泽,贺子山本来就已经得到了《大衍历》,眼看着就要名利双收加官进爵,不需要在这时候惹事。可若是为了别的,又为了什么?”王君平将脸皱起,用力抓了抓脸,似乎脑袋里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   然而就在这时,沉默已久的沈念七突然开口:“王少卿,死者儿子画得这张图……这个是什么?” 第195章 指印   王君平这才发现沈念七似乎从看到这张画像开始,就一直在关注着什么。遂也偏过头同沈念七一起看向画像。   沈博士的指尖正指着人像下嘴唇上的一个红点儿上,但是另一张画像上则没有。   “这个呀……”王君平稍早的时候也看到了,“可能是小孩子画东西,随便乱添的,或者滴上了红墨。”   “其他地方画得都十分精准,只有这点是随便乱添的?”沈念七反问。   “沈博士的意思是……”王君平转过弯儿来,“这孩子真的看到了这个红点……来人有痣?”又是眉心一蹙,“难道贺子山有什么同胞兄弟?这……”   “不。”这时唐玄伊也看向了这两幅画,“国子监给的人像是从库里带出来的,国子监入门时,都会给生徒画一幅人像留底。但是画师离被画者会有一段距离,细微的地方是不可能看到的。反过来,很有可能近距离见过贺子山的这个孩子画出来的人像,更加贴近贺子山的相貌。”   “不过,只有一颗红痣……还是这么小的……”   “等等!”沈念七忽然开口,拧着眉重新看向手上的这张画,正着,反着,然后用右手遮住了画像的上半部分,只留嘴唇,“这个人……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唐玄伊与王君平都不再说话,等着沈念七回忆的结果。   沈念七仔细看了许久许久,眉心忽而一展,说道:“对了……之前探望药博士的时候,在药博士家门口曾撞上一个人。这个人有点怪,所以我印象很深。他带着个旧席帽、手套,手上还拿着一大叠纸……当时我把他的纸撞落地,然后帮他捡起来,这个人的嘴角下面就有一颗红痣。”   “席帽……手套……?”王君平怔了下,“我今日从大通坊回来时,也撞上这样一个人……”   “你也撞上了?!”沈念七有些意外。   “嗯……我也撞上了。”王君平茫然地回答。   这样的巧合让两人感觉有些毛骨悚然,于是一同看向唐玄伊。   唐玄伊仍旧在看着那张带有红痣的人像:“贺子山的嘴唇下面有没有细微的红痣这一点很好确认,如果说这个带着席帽、手套的人真是我们要找的人,那么他究竟想做什么……”唐玄伊将手撑在案几上,拇指在案几边缘轻轻摩挲,他的薄唇若有似无地动着,似乎仍在一遍一遍念着“纸”这个字。   关联,关联……   近来发生的所有事……   指尖忽然停住。   唐玄伊抬眸问向沈念七:“沈博士,你所见到的那人手里的纸,是什么样子?”   沈念七腾空笔画了一下:“大约裁成这么宽这么长,上面没有写字。”   “如果再让你看到,你能认出来吗?”唐玄伊问。   “认、只能认出纸张大小,但是无法对纸张进行进一步确认,天下的纸,也都大同小……”话没说完,沈念七突然闭嘴了,“啊”了一声,跳起来说道,“我想起来了!那日去药博士家,我扒了老爷子家里一把药草,手上沾了土。所以在给那个人捡纸的时候,不小心印上了我的指印……”   唐玄伊眼眸忽然一亮,立刻起身朝外走:“差人备马,现在要去京兆府!”   王君平与沈念七皆是一怔,忽而一同明白了唐玄伊的意思。   似乎是迷雾正在一点一点被拨开,两人脸上都挂出了一抹兴奋的表情。   王君平即刻去牵马,沈念七也速速追上唐玄伊的步伐!   ……   在唐玄伊急速策马之下,一行人很快便敢到京兆府。   此时天还未亮,程南得信儿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匆匆前来接应。   见到唐玄伊,程南长揖说道:“大理,东西已经搬进正堂了!”   “嗯。”唐玄伊轻应,半步不停地朝着正堂走去。   正堂案几上对着一大摞血字纸张,唐玄伊说道:“沈博士,是不是这种纸?”   沈念七上前拿起一张,在手上搓揉端看,然后点头回答:“中了。就是这种纸,大小质料完全一样。”   唐玄伊点头,面向程南说道:“程尹,麻烦你带几个可信的人来,我要在这些指里找一个指印。”   “好,某马上去办。”程南应声,回头交待了几声,没一会儿正堂里就进来了几个人。他们同沈念七王君平一起在纸张里翻找。   唐玄伊也拿起其中一张纸,喃喃念着上面的几句话:“结党谋私,官官相护,枉顾人命,陷害忠良,杀人无罪,奴者皆畜,大唐法亡,天下无公……”   唐玄伊在思索什么,正出神,忽听一名衙役说道:“大理,沈博士,找到了!”   沈念七立刻丢下手头东西赶到那名衙役身边,抻平那张纸,找寻记忆里印上指印的位置,但却不是。   原来这些纸在张贴过程中,有人撕下过,也有被踩过的痕迹,指印和脚印都不在少数。   沈念七有些失望,继续寻找,后面又陆续有几次被人唤去,可惜都不是沈念七记忆里的那张纸。   是她记错了吗?还是……   就在沈念七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时,沈念七发现地上还有一摞纸没有人检查,于是自己过去再做最后的努力。   一张、两张、三张……   沈念七翻找的速度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焦躁,当她看到最后一张纸也没有时,不仅烦躁地将纸甩在一边。然后冷静下来回想。   错了吗?她错了吗?为什么会这样!   然而就在沈念七几近绝望的时候,视线忽然落在了方才被自己扔开的那最后一张纸上。她似乎发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于是又将那张纸拿过来细细端详。   “唐卿!你来看看!”沈念七兴奋地喊道。   唐玄伊即刻来到她身边,弯身看向她手上的那张纸,其他衙役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儿跟着围聚在沈念七身边。   且见沈念七将纸的右下角刻意摊开,说道:“唐卿,这里!” 第196章 目的   唐玄伊仔细辨认,发现在纸张的右下角处有一块被反复涂抹过的痕迹,但这张纸本身并没有指纹。唐玄伊稍一思索,立刻意识到一件事。   “也许……对手也注意到这个指纹了。”   “这下糟了!”王君平也放下手边儿纸赶来,“这样根本确认不了啊。”   “有法子!”沈念七拿起另外一张纸,又端起这张纸反复闻了闻,紧抿唇瓣忽而扬起一丝弧度,然后将被涂抹过的那张纸递给唐卿,“唐卿,就是它!我拿过的这张纸,就是这个!”   唐玄伊接过也闻了闻,想起沈念七之前说过,她是在药博士那里拔过草药所以才蹭上的泥土。   “草药味……”他喃喃而语。   “对,这种纸上有草药味!这味药长安很少有,寻常百姓家更少。虽然我的指印被抹去了,但是在同一个位置,又有同样草药味的……大概只此一份了!”沈念七笃定说道。   唐玄伊拿着手上的这张纸慢慢起身。   程南见状,预感到似乎是有大事,便先扬手遣退下人。待所有人都离开了,他才问道:“大理,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找到张贴这些纸的犯人了吗?”   唐玄伊的神情有些难以捉摸,眼底的流光在不停变换。   半晌,他沉声说道:“嗯,找到了。”   程南脸上一喜,问道:“不知大理可否告知,是谁”   然唐玄伊却用有些复杂的神情看向程南,一字一句道:“贺子山。”   “什——”程南面露震惊,想问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再看向王少卿与沈博士,发现他们两人的神情也十分凝重。   “如果……如果这个张贴血纸的人,真的是贺子山……”王君平低喃,“卑职现在立刻去抓人!还有周雄!”   “如果,王少卿在大通坊遇见的是与沈博士遇见的同一个人,那么在遇见的那一瞬间,贺子山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事情即将暴露,这个人十分狡猾,明面上的抓,几乎不可能。而周雄……不出意料的话,天亮之后,我们应该就会接到周雄潜逃的消息。”唐玄伊说道,“不过,周雄只是协助,真正的主谋还是贺子山。”   “都是卑职的错!”王君平愤愤地打了自己的头,“都是卑职打草惊蛇了!”   “不,与王少卿无关。贺子山在暗我们在明,谁也想不到他才是这件事的主谋。如果不是王少卿找到了他的画像,我们也许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而现在,至少他已经由暗转明,早晚会将他逮到。”说完,沈念七也拧眉深思,“可是,要抓住他,就必须要在他之前动手,不了解他的动机,我们便无法预判他下一步的动作。”   “目的,目的……”王君平用力捶了下墙壁,“财、色、仇、利……?”   王君平的声音渐渐消散,正堂里的所有人都陷入了一场空前的沉默。所有人都在想,但所有人都像王君平一样毫无头绪。   任谁也没有想到,新的线索所带来的,不是拨云见日,而是更加看不真切的迷雾。   此时,京兆府外已经开始泛起微微亮光。   唐玄伊面对着外面,却负着手,紧闭双眼,时而可以看到他眼皮下微微轻动。   被他负后的指尖时而会相互摩挲,重复着,一遍,两遍。   而他,沉静得如同陷入了被静止的时间里。   贺子山究竟是什么人?   按照之前的户籍来看,贺子山并非是国子监修业的国子生,而是由高力士高公公引荐给陛下的有学之士。据闻,高公公引荐的理由,是贺子山曾经舍命救过他身边的一名亲信太监,高公公见贺子山是有情有义之人,博学多闻又精通算学,这才将贺子山引荐过去,然后被封为国子监九品的算学博士。   在案发之前,贺子山都做过什么事?   贺子山决定了自己的菜目,养了两条烈犬。这两件事明显是为了可以制造时间证据,好让他与周雄脱身。但只是为了这个理由吗?   唐玄伊正在摩挲的指尖又朝着反方向轻动,似乎在回忆着一些很容易被漏掉的细节。   贺子山既然要做这些事,为何还要强行将倪荣华、田丹与焦熹留在国子监,如果西房没人经过,他的计划不是更好实施?因为西房现在有人,所以才引来了左志杰与戴德生,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会留下这样的隐患吗?还是说……   唐玄伊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他睁开眼,朝旁边走了两步,一停。   对的,看贺子山张贴的那些纸,证明他是很痛恨倪敬他们的。让他们的儿子在授衣假留下来补习课业,还专门找了一个离自己近的西房让他们居住。是为了他们的前途?贺子山真的是这么公私分明的人吗?如果不是……   “想要将三人卷进案子……”唐玄伊忽然喃喃开口说了这么一句,眼底的光晕愈发凌厉,也愈发多了一丝隐隐的躁动,蓦地回头对几人说道,“有可能,贺子山是故意将倪荣华、田响和焦熹卷进来的,贺子山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倪宗正他们。”   “什么……”王君平怔然,“大理您的意思是,贺子山目的不是《大衍历》?!目的就是为了让倪敬他们身败名裂?!这……这为什么呢?倪宗正他们到底得罪了贺子山什么?”   “得罪……”唐玄伊拢眉回想着近来相关的所有线索。   是啊,他不知道倪敬他们到底做了什么而让贺子山要做到如此地步。   “难道是因为那件事?”唐玄伊猜测道,“难道是因为……七年前的太平党谋乱事件?”   唐玄伊忽然意识到,从犯案开始,贺子山就有着非常明确的目的,并非王君平说的想让倪敬等人身败名裂这么简单,而是要将大理寺拉进来,利用大理寺的职权去将什么事情公之于众!与七年前事件相关的人……   那么接下来……   唐玄伊猛然抬眸低吼一声:“糟了!” 第197章 破壳   “唐卿,什么糟了……”沈念七被唐玄伊的表情吓了一跳,刚要上前去问,却听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门一开,一名气喘吁吁的衙役立刻长揖报道:“程公,方才金吾卫来信儿,说让京兆府立刻派人去朱雀门!城门上出现一具尸体!”   “父亲……”唐玄伊一声低唤,立刻冲出大门,骑上马朝外面奔去。   沈念七也意识到了事情严重性,与王君平对视一眼,两人也立刻要来马匹朝着朱雀门赶去!   ……   天已经渐渐亮起,晨钟声一波一波回响在长安城上方。   朱雀门直临主干道的大街,刚刚从里坊出来的百姓,皆被朱雀门上挂着的东西所吸引。那是一个很大的麻袋,里面像是盛放了什么东西,一个劲儿地往下坠着。   城门侍卫守在两边不许人靠近,但也不敢直接将东西摘下。   自那布袋里传出一阵不浓,但是存在着的腐臭味,引得路人都忍不住侧目猜测里面的东西。   方才通知人去京兆府的金吾卫被那麻袋弄得十分不耐烦,来回走了几步,好几次都想亲自将其摘下,但因着实在怕破坏了里面的东西,所以在拿竹棍大致拨看了里面的物品后,急急去通报了京兆府。   “怎么京兆府的人还没来……”金吾卫忍不住小声念叨。   正当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金吾卫一喜,刚准备去抱怨两句,谁料来人竟然是一身紫袍的三品大公——大理寺卿!   金吾卫震惊,立刻上前长揖迎接。   但唐玄伊根本没有功夫理会金吾卫的客套话,双眼只盯着城门上悬挂的那个布袋。   “什么时候发现的?”唐玄伊问道。   “今日天亮,守城门的人来通知的。”金吾卫回答。   唐玄伊悄无声息地攥紧双拳,心跳得格外的快。   “摘下来吧。”他说道,紧咬牙关。   金吾卫得令,登上城门与侍卫一同摘下那麻布袋子,同时,沈念七与王君平也匆匆赶到,另外还有带着一些衙役前来的程南。   沈念七刚闻到渗透在空气里的很浅淡的、又十分熟悉的气味,就已经大约知道了里面的东西。她像唐玄伊一样,头一次对要袒露的尸骨如此忐忑。   没一会儿,那布袋已经落在了两人面前。   王君平看向唐玄伊,见唐玄伊没有说话,便主动上前去解开麻袋。   哗——!   一些骨头相互碰撞的声音传了出来。   同时显露的,还有一套只有将军才可以穿的软战袍,而骨头的声音,则是从这件战袍里传出来的。   唐玄伊双瞳冷不丁缩动一下,双拳握得更紧。   “沈博士,麻烦你了。”他说道。   沈念七点点头,蹲身来到那战袍包的包袱旁边。衙役迅速协助金吾卫,将围观的百姓堵截在外围。   沈念七与王君平交换了一下视线,随后两人一同将战袍解开。   正如方才听到的那样,一些暗色的骨头滑落出来,骨头格外的大,看起来是具有武将体格的人。   唐玄伊的眉心又轻颤了一下。   沈念七几乎不敢回头,伸手端出这些骨头,尤其是头骨。   她有点不敢回望唐玄伊,害怕万一是他所担心的那样,要如何告诉他这个结果。   怀着这样不安的心,沈念七伸手摸向那头骨,至少大概先确认下特征。   然而当她指尖碰触到眼眶的一霎,突然间定了定,然后又快速地在整个头骨上摸索。   “眉骨怎么那么高……”她喃喃自语,然后立刻拿出一些长型骨,尤其是股骨确认,随后眉心一展,回头说道,“唐卿,这不是中原人的尸骨!应该是个番邦人……”   唐玄伊心跳忽然轻颤了一下,紧握的手,稍稍松开。唐玄伊敛住险些外露的情绪,但只一瞬间,唐玄伊的眼底又多了另一抹光晕。   “番邦人?”唐玄伊轻念着这三个字。   “玄伊?”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唐玄伊的思路。   唐玄伊立刻回头,看到了一辆马车经过,一个熟悉的面孔从席帘处探了出来。没一会儿,唐天明便从马车里信步走出。   “刚才好像看到你匆匆骑马往这边赶,出什么事了?”唐天明保持着一贯昂首的姿态问道。   看到唐天明,唐玄伊心里忽然泛起一种不知名的滋味。   但是不及对话,沈念七那边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样,拿起了一块很奇怪的青色玉佩。   “这是什么?”   闻言,唐玄伊与唐天明同时朝沈念七方向看去。   当唐天明的视线对上那块玉佩的一刹那,整张脸突然就变了,不顾腿脚不便,几个大步冲到沈念七面前夺过玉佩。   “这、这为什么会在这里?!”唐天明瞪圆眼睛大吼,随即又看向平摊在地上的尸骨及战袍,“这、这——”   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幸好被及时上前的唐玄伊扶住才免于摔倒。   “父亲,您知道这具尸骨的情况?”唐玄伊压低声音问道。   唐天明的表情有些扭曲,又将玉佩拿到面前,缓缓翻到后面。   玉佩的后面印着一个特别的标记!   “这是……”唐玄伊的双瞳也突然紧缩,“阿史那将军……的……”   “我昨日刚刚去祭奠他……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唐玄伊拿过那玉佩,又看向地上的那团尸骨。   冰凉的触感从玉佩上一点点渗透到唐玄伊的掌心,像极了那夜梦中正无声无息勒住他喉咙的那只手。   毛骨悚然。   所有的一切,都似乎不再像之前看到的那样简单。   有什么东西,正将他拽向更深更深的渊底……   你是什么人,又要告诉我什么?贺子山。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潘久的唤声:“沈博士,找了您好久,终于找到了!”潘久一如既往朝气蓬勃地小跑着往这边赶来,在他手上挥着一张人像,“这个我可是按沈博士的规定按时完成的,别说我偷懒哦!”   “应该是疯人的画像完成了。”沈念七对着唐玄伊说道,刚要起身接应,却见小跑着的潘久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摔倒。   “小心,阿久!”沈念七喊道,扬步要去扶。   然在同时,因这一摔导致画纸从阿久手上脱手而出,恰好被一阵风吹走。   “啊,画纸!”阿久喊道,伸着手要去抓。   沈念七也跳起来想捞一把,奈何身高不够。   直到画纸被吹到了唐玄伊的前方时,风刚好小了些,唐玄伊一把便抓住了画纸。   沈念七与阿久都松口气。   可是与之相反的是,当唐玄伊看到画纸上疯人的相貌时,原本就已经苍白的脸忽的沉下了一种更加扭曲的神情。   “怎么……会是……他……?”   在场几人都因着唐玄伊的话而屏住呼吸。   “画上之人……”唐玄伊喃喃而语。   画上之人……   正是当年与陆云平同期,但后来消失的大理寺少卿……   谭崇俊!   谭崇俊与陆云平、谭崇俊与子清、谭崇俊与凤宛……   倪敬、田响、焦夏俞、左朗、阿史那力……还有……   自己的父亲,唐天明。   唐玄伊缓缓转头看向唐天明。   所有人都与七年前的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   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天明对上唐玄伊那双锐利的双眸,一向镇定的脸上突显了一丝惊惧。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扶着城墙门后退,视线落在地上的那团尸骨上。   咚、咚、咚——   长安城上空的钟声依旧在响,似乎在拼命地敲击着一张布满荆棘的外壳。   如今,那坚硬的外壳,已露缝隙。   有什么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即将,破壳而出。 第198章 争吵   唐府,正堂。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唐天明大喝一声,一掌拍在案几上,“你现在不是应该去查案吗?查查是什么人竟然将下葬多年的将军功臣用如此无礼的方式挂出来!而不是在这里像质问犯人一样质问你的父亲!”   “如果父亲不说实话,又要玄伊如何追查真凶?父亲知不知道,如果事情与七年前相关,那父亲也很有可能被凶手盯上!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唐玄伊也忍不住低吼。   似乎从来不知道唐玄伊竟然能发这么大的火,竟逼得唐天明都被他的威严震慑住。抽动了几下脸颊,唐天明干脆撇过头,粗声回道:“什么七年前的事,我不知道!”   “七年镇压太平乱党的事!”唐玄伊毫不退让。   “乱党?乱党自然是要镇压!我身为将军听命于陛下去清剿乱党有什么错?我根本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唐天明说着冷笑出声,“我一生征战沙场,树敌无数,光是被敌军派来的细作就刺杀了不止十次!这种事我见多了!这些人肯定是当年的漏网之鱼,现在返回来抱怨寻仇!没什么好害怕的!”   “如果真的像父亲说得这么简单便好了!如果背后没有任何的隐情,为何当年所有卷宗会付之一炬,又为何父亲在提到七年前时间时会是那样的神情?父亲到底是不是在说谎,无论是大理寺卿,还是身为你的儿子都看的一清二楚!都倒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非要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才会说实话吗?!”   “什么不可挽回?我都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了,我没什么可怕的!还是那句话,当年什么事都没有,我们就是接到陛下的旨意前去镇压乱党,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话已至此,唐大理爱信不信!”唐天明说罢,直接坐在席上,似乎已经不想再与唐玄伊多说一句话。   唐玄伊用力克制住自己即将爆发的怒火,双拳紧握,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稍稍找回冷静。   “真相总会大白,无论父亲是说还是不说。既然父亲话已至此,那儿子也只说最后一句……”他转过身,一手按在门上,背对唐天明,一字一句道,“无论父亲在隐瞒什么,但是如今对父亲一生忠心的阿史那将军死无安宁,还被人以这种方式羞辱于众。父亲忍心看着阿史那将军,死不瞑目吗?”   说罢,唐玄伊愤愤推门而出,“哐”的一声门又被关上。   唐天明紧紧咬着牙,脸上的表情渐渐从愤怒转变成一种痛苦,似乎是回想起过往阿史那与自己一同征战时的生死之情,双目布出微红的血丝。他紧握着有些微肿的拳头,重重锤在案几上,将案几登时砸出了一条裂缝。   在正堂的外面,沈念七与管家廉均还有一种下人都被正堂里传来的阵阵叮咣声音吓得一惊一颤。   沈念七见形势不对,于是前后脚跟上了唐玄伊。直到唐玄伊感受到了沈念七的步伐,才姑且停下脚步。他并未回头,似乎也是不想让她看到他此刻糟糕的一面。   沈念七无声地凑近几步,先让唐玄伊自己冷静冷静。   这是唐玄伊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念七知道,除非是遇到了天大的事,否则唐玄伊绝不会如此表露心情。虽然他没说,但是她直觉认为事情与今日城门上的那具尸骨以及疯人的画像有关。   她听见了唐玄伊提到的两个名字:阿史那力,谭崇俊。之后她问了一下王君平,才知道一位是当年与唐将军一起征战沙场的忠武将军,一位则是多年之前的大理寺少卿。   就连她这只知道部分内情的人都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过了一会儿,唐玄伊像是平静下来,回头面向沈念七。   “抱歉,是我失态了。”   沈念七没像其他客情的人一样忙着否认,反而“哦”了一声,算是应了唐玄伊的话。   唐玄伊失笑,轻摇头,径自往前走了几步,但刻意放慢脚步等待沈念七。   沈念七也小步跟上,两人并肩走了好一会儿。   “关于城门上的那具尸骨,确认身份了吗?”   “还在进一步确认,不过尸骨上明显有阿史那将军生前受过的几个重要伤痕,所以结果不会有什么改变。家人那边也发现了尸骨被盗的事,正好与城墙上的尸骨对上。”   “知道了……”唐玄伊长叹一声气,停下来看看有些灰暗的天,“时间过的真快,已经入秋了。”   沈念七也停下步子仰头与唐玄伊看向同一个地方,脑海里闪过了进入大理寺后直到现在遇到的许多事情。   “如今,案子越来越让人迷惑,接下来,唐卿有何打算?”   唐玄伊沉默了一会儿,回过身看向沈念七。   “如果是沈博士,会如何打算?”   沈念七没想到唐玄伊会有这么一问,先是愣了下,然后拧着眉绞尽脑汁回道:“去调查尸骨?盗墓?或者查查那个叫谭崇俊的少卿?现在不是只剩下这两个线索吗?”   唐玄伊又深望了沈念七片刻,问道:“在沈博士的打算里,难道没有就此止步这个考虑吗?”   “止步?为什么?”沈念七瞪大眼睛,似乎真的一点都没考虑过。   见状,唐玄伊竟也怔了怔,随后右手遮住眸子笑出了声。   “沈博士真是了不起。”   “唐卿是又要寒碜我吗?”沈念七蹙起眉心,当真不知道自己逗乐了唐玄伊什么。   但下一刻,唐玄伊却上前一步轻轻拥住了沈念七单薄的身子。   “如果换做别人,大概最先考虑的就是被沈博士丢弃的那个选择。”说着,他的手臂又下意识用了些许力道,“沈博士,是真的了不起。”   他的话略有深意,不让念七看到的俊眸里,闪过一抹浅淡的阴翳。 第199章 动摇   其实,他已经感觉到了,这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仅仅是案子的事。   那是一个漩涡,是一个连征战沙场多年的父亲都会忌惮三分的旋涡。   他知道,一旦涉足,要么将真相一查到底,要么他很有可能会失去过往的一切。   作为执法之人,一向不该有七情六欲。   而作为人,则一定会执着于自己拥有的东西。   在看到画像与尸骨的时候,有那么一瞬,他动摇了。   兴许是自己这大理寺卿坐久了,偶尔也会着眼于权力与功勋,着眼于自己的退路,险些忘记了这“大理寺卿”最初也是唯一重要的东西。   然而沈念七,拥有的恰好是他最初也是最向往的东西,更是陆云平即便面临那样的命运,也从来没有对真相放弃的信念。   对,是信念,是身为执法者必须扛起的信念。   笼罩在自己心头的阴霾似乎散去了些许。   他难得卸下防备,闭上眼睛感受着来自沈念七颈窝中泛出的甜甜香气。   “念七,谢谢你。”他轻声开口,声音低沉而温柔。   沈念七的小脸儿忽然就红了:“唐、唐卿……”她的手有点不知放在哪儿好,晃了好半天,小心翼翼地贴在唐玄伊的背上。   深紫的袍子带着点儿凉意,靠在手心上,格外的舒服。他身上的檀香味让她十分安心,几乎是一瞬间,多了几分想要窝在他怀里的困意。   “等事情结束。”唐玄伊沉声开口。   “事情结束……”沈念七心跳得愈发加快,“事情结束,会怎么样?”   唐玄伊本是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儿,又化为了一阵沉默。他在考虑什么,带了几分不确定,还有几分浅浅的寂寞。有些话,只有等真的都结束了才可以继续开口。又过了一会儿,唐玄伊才说道:“等事情结束,可以赏沈博士几壶酒。”   “酒?!”沈念七忽然挪了半步,怔怔望着唐玄伊,她可是一点也不高兴。   都这种气氛了,跟她说赏酒?!   难道不该卖身吗?!   见沈念七瞠目结舌的样子,唐玄伊不禁浅笑几声:“不想要酒,那沈博士想要什么?”   “我——”沈念七欲言又止。   要你呀,要你的人,你的心,你的身,还要你的娃呀!   当然,沈念七还是好面儿的,暂时还是说不出口,用力咳嗽两声:“酒……也是要好酒。”说着,撇过脸,有些不乐意地背过手,用脚尖戳了戳地。   唐玄伊宠溺地望了会儿沈念七。   “好,念七要什么酒,我就送念七什么酒。”   “行吧。”沈念七敷衍应和,一转语气,又说道,“刚才唐卿光问我了,那唐卿自己到底有何打算?”   唐玄伊斩钉截铁地回道:“一查到底。”   沈念七眸子微亮:“唐卿是有其他线索了吗?要从哪里查起?”   “简尚书。”唐玄伊回道。   这下沈念七是真的懵了。   简尚书也和这案子有关系吗?   ……   简天铭得知唐玄伊在简府等他,马不停蹄地从皇城里的内阁赶回,一进门就遣退了所有跟随的下人,直到大门关上,房间光线暗了下来,简天铭才回过身看向早已在客席上久候的唐玄伊。   唐玄伊起身对简天铭长揖,简天铭回礼,可是这一次两人没有任何的打趣,神情都带了几分凝重。匆匆入席后,简天铭开门见山地说:“今早的事我听说了,事情差点就传到陛下耳朵里,幸好陛下近来正在潜心研究道法,暂时没有引起太大风波。但……究竟是什么事,连内阁的人都不能听到。”   “我找到谭崇俊的尸骨了。”唐玄伊言简意赅地回答。   “什——”简天铭身体下意识跟着上扬,半晌,又缓缓端坐回席,“谭崇俊,是之前的大理寺少卿谭崇俊吗?”   “正是。”唐玄伊说道,“还记得简尚书之前与唐某说的七年前太平乱党镇压事件吗?唐某怀疑,这次的国子监事件……甚至是之前的一些案件,都与太平党谋乱事件有关。但是很蹊跷的是,所有与之相关的卷宗都付之一炬,线索十分稀少,而我当年又不在长安。知道内情的人不多,但唐某知道简尚书一直在刑部,七年前的卷宗是过过一遍手的。我这前趟来,就是想说服简尚书将七年前的事件,还能够记得清楚的细节告诉唐某。”   “太平党谋乱事件……怎么会……”简天铭先是震惊,之后神情变得半阴半晴,唇角微微动了动,却没笑,然后凝视着唐玄伊的双眸问道,“唐卿,你要知道,翻七年前的案子可能会扰的朝廷不安。唐卿是了解我的,简某的责任是稳固朝廷,真相如何实际上对简某来说并不重要,实话是简某并不想将过去的事告诉大理寺,让大理寺再起风波。所以,简某必须要唐卿给简某交个实底……唐卿认为,这件事的严重性,会到什么程度?”   唐玄伊垂眸看着案几一角,沉默良久,抬头说道:“虽然没有具体证据,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放任不管……可能会有动摇朝纲的事情爆发出来。”   唐玄伊说的委婉,但简天铭却听得明白。   “只是……直觉吗?”简天铭想要反驳,可是他知道,唐玄伊的直觉一向准确。他的脸色渐渐有些发白。   正堂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还在均匀的继续。   简天铭摩挲着自己的袖口,眉心紧蹙,似乎正在心底做着一番权衡。唐玄伊知道这对简天铭来说是个艰难的抉择,所以自己也不多说,静静闭上眼睛等待着简天铭的答案。   过了不知道多久,简天铭才终于将压在口中的那股气轻轻吐了出来,说道:“七年前……”像是最后做了决定一样,简天铭忽然恢复了镇定的语气,说道,“七年前,我还是刑部侍郎,我虽然看过那时候的卷宗,但终究不是局内人,所以也只是知道个大概,兴许和你知道的差不多。”   简天铭起身让人送了两壶茶来,他亲自斟茶。 第200章 盗尸   简天铭一面望着徐徐倒出的茶水,一面回忆着:“事情的起因,是宗正寺少卿倪敬忽然拿到了与太平乱党相关的一份名单,于是秘密报给陛下,陛下闻讯迅速暗地集结了一些信赖的文臣武将,准备将乱党一举歼灭。但是乱党不知从哪里得到风声,在陛下行动之前,勾结灵鬼团余党,笼络朝堂,企图先一步推翻陛下。事情爆发了,那时候遭遇了惨烈的镇压,太平乱党与灵鬼团余党全军覆没,最后就连他们的家眷甚至只是有关联的人也都在劫难逃。不过,另外有两件事,兴许可以给你些提示。”   “哪两件?”唐玄伊追问。   “一件事,御史台大火。另一件事,乱葬岗盗尸。”   “大火我有所耳闻,据说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当时的御史大夫被贬回老家,左大夫成为了新的大夫。不过,盗尸是怎么回事?这个我确实毫不知情。”唐玄伊拧眉问道。   简天铭神情略显凝重地回道:“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此事并非刑部负责的,而是交由当时的大理寺负责的。谭崇俊在清点尸体的时候,发现尸体少了许多。”   “谭崇俊?”听到这个名字,唐玄伊心中一沉,“会是野兽拖走的吗?”   “不,不大可能。实际上,之所以把乱党和灵鬼团的尸首放在那里,是想将其作为诱饵,引其漏网之鱼上钩。所以大理寺在那里布了许多眼线,也挡住了那些可能会将尸体拖走吃掉的野兽。之后陛下得知了大火与盗尸这两件事,担心是此番杀人太多,受到上天的警示。所以自打那以后,陛下就再没有提过‘太平党谋乱事件’,其他大臣一是不太知道里面的具体情形,二是也不敢忤逆陛下,时间一久,事情也就翻了篇儿。”   “也就是说……”唐玄伊习惯性地用右手骨节摩挲下唇,“一场大火,一次盗尸,将这件案子有关的重要线索全都抹去了。是偶然,还是……”   “这就不清楚了。严格来说,我是这次事件的局外人,关于镇压的具体情形,唐卿还是要问一下唐将军。”   “唐将军。”唐玄伊喃喃念着父亲的名字。   这时,简天铭拿来了一副纸笔,在案几上安静的写下了几个字,晾干,交予唐玄伊。   “虽然卷宗不见了,但是当年查出朝廷内部的太平乱党人名我却还记得。这个给你,也许,能帮到你。”   唐玄伊低头看向宣纸,瞥见上面的六个名字,陷入深思。   ……   离开唐府后,沈念七重新回到大理寺往生阁处理阿史那将军的遗孤。阿久已经按照沈念七的《骨鉴》,将尸骨的每一块骨头恢复好,此时正像人一样平躺在了黑曜石的案台上。   沈念七夸赞了阿久两句,戴上手套刚举起一块股骨,往生阁的门口却传来了几声敲门声。   阿久刚好在门口,顺势将门打开。   一见来人,沈念七登时傻了。竟然怀化大将军,也就是唐玄伊的亲爹——唐天明唐唐将军!   一向从容的沈念七竟开始紧张了,刚要迎接,却发现自己手上还挥舞着一根陈旧发暗的股骨头。沈念七暗暗骂了自己一声,紧忙将其小心放回案台,几个大步来到唐天明面前,殷切说道:“唐将军,您怎么来大理寺了?唐卿他现在……”   他现在好像在简府。   唐将军不知道,还是说……   沈念七又看向唐天明。唐天明果然没有要找唐玄伊的意思,对沈念七颔首示意,视线却落在了黑曜石台的那具尸骨上。   “老夫,就是来看看老朋友的……不知道,沈博士是否同意。”唐天明的声音有些干涩,脸色也有些发白,远没有初次见面时的威武。   “但……这些尸骨与案件有关,恐怕,不能让您单独在往生阁。”有些话沈念七虽然很难开口,但公就是公。   唐将军点头:“当然……当然。”   沈念七用眼神示意潘久去倒茶,自己则摘下手套,陪着唐天明一起走进去。   往生阁的门被微微掩上,之前敞亮的房间多少变得暗淡。   沈念七替唐将军拽了一张坐席,却被唐天明挥手谢绝了。   他只是站在黑曜石台旁,望了那尸骨许久,有力但明显苍老的指尖轻颤着指向骨上伤痕,说道:“沈博士,你知道吗?这一条,是阿史那在边疆御敌时候留下,这一条,是在对付剿匪时留下的,这条……”唐天明的眼神微微黯淡,“是救老夫时弄伤的。”   实际上,在验骨之前,沈念七已经对阿史那将军的经历有了个大致了解,尤其是身上几处伤的出处。但她还是被唐天明的话吸引,似乎是一个孩子在听父辈讲他的故事。这种感觉是沈念七从未有过的,所以不知不觉也被这种气氛牵动。   唐天明陷入往事的画面里,脸上带着怀念与柔和,他讲了许多过去带兵打仗、抵御蛮夷的事。时而亢奋,时而哀伤。到最后,已经不知道究竟是在给沈念七讲,还是在自言自语。   毫无征兆的,唐天明止住了所有的话语。   往生阁里陷入了一片沉寂。   唐天明将略倾的身子站直,说道:“沈博士……对于你来说,玄伊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念七没想到唐天明的话题突然就转到唐卿那里,刚刚沉下的心忽然就被揪起。但是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倒也不难回答,于是说道:“是一个无论面前的路有多么艰辛,都会一走到底的人。”   沈念七的答案有些出乎唐天明的意料。   如果他问其他人同样的问题,大致会得到的答案都是针对唐玄伊现在权力地位的奉承,但是沈念七却像是根本不在乎那些一样,只看到了唐玄伊孤身奋战的样子。   他不仅低头看向身边这个身形纤细的女子。在提到唐玄伊的时候,她的双眼会蒙上一种耀眼夺目的光芒。他也曾见过这样的眼神,在他所深爱的女人身上。   唐天明又将视线转回到尸骨上,凝视着那一道道伤痕,说道:“如果,换做是你,你在乎的人固执地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你是会阻拦,还是会放手让他去?”   沈念七眸子微动,看向唐天明。 第201章 嫁娶   她不傻,知道唐天明所指的是谁,她也不想用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唐天明。   “如果是我。”沈念七静静答道,“只要是他认为是对的,我会一直伴着他。”   “那危险呢?别说些孩子气的……”   “危险又如何?总比抱撼终身要好。”沈念七忽然接下唐天明的话,“只要是他想做的,无论粉身碎骨,我都会守着他。想要伤害他的人……”沈念七回身对着唐天明笑笑,“来一个,打飞一个就好了。”   唐天明微微怔住了。   如果这些话换做别人,他一定会当做是玩笑。但是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的却是坚定。她不是在敷衍他,也不是在说漂亮话,而是真的这么认为。   宁可直面危险,也不愿抱憾终身。   “是啊……抱憾终身,抱憾终身……或许比死还痛苦。”唐天明喃喃自语,指尖轻轻抚过阿史那将军尸骨上的伤痕。   他比任何人都体会到这一点,因为他输给了自己。那种愧疚感与无力感,至今还让他战栗不已。恨不能自己去死的悲痛,他明明是体会过的。而如今,他竟然也想让他的儿子走自己这条路。   这时阿久敲了敲门,端着两杯茶走进来。   念七拿过茶杯说道:“唐将军,吃杯茶,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唐天明缓摇头:“不了,唐某这就走了。唐某不是大理寺的人,背着大理寺卿私自来大理寺,已经违背规定了,不想再听那小子的唠叨。”   “噗。”沈念七笑了一声,“原来唐将军也怕唐卿的训斥。”   “怕,怎么不怕。”唐天明也微微带了点笑,“那小子从小就不听我的话,就像你说的,就算我拿鞭子来管教他,让他服从。一旦他认为是对,就算皮开肉绽,他也决不妥协。”   皮开肉绽……   沈念七愣了一下,老爷子的管教方法还真是……   半晌,唐天明回身正视沈念七,道:“说句老实话,在玄伊说要娶你的时候,我一直是不同意你进我们唐家门的。因为我觉得,你没有御史台那样的背景。我现在依然还是希望玄伊能够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但是,如果玄伊真的喜欢你……”   唐天明仍旧用着高高在上的语气说着,眼神却柔和许多。   但沈念七却柔和不起来了。   这……是在……嫌弃她?   “唐将军,不是我说……我再怎么说,也是陛下钦点的博士。如果唐将军一定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媳妇,我便应了陛下郡主之说,虽然,我很讨厌那样的称号。但为了唐卿,我……”话没说完,沈念七突然傻在那里。   “咣当”一声,手上茶杯都掉在了地上。   幸好阿久再一次的眼疾手快接住了茶杯,说道:“沈博士,你——”   沈念七睁大眼睛,又眨了眨,又用着一张似笑非笑的傻脸看向唐天明。   “唐……将军……您,您刚才说、说什么……”   唐天明微微蹙眉,这丫头都回了这么多句话了,还没听清他的问话吗?   于是说道:“如果,沈博士愿意接受郡主的名号,老夫自然会多考虑——”   “不不不不不!”沈念七突然亢奋地上前,激动地用双手抓住了唐天明的手说,“刚才,再刚才那句!唐卿说,说要怎么我?娶我?!是、是娶我吧,我没……听错吧?”   唐天明被沈念七这突然爆发的气势吓了一跳,说道:“是啊,怎么?玄伊是说要娶你啊。”唐天明忽然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莫不是他没与你说?”   又是一怔,难不成自家的儿子是在单相思?!   沈念七的眼角不知怎的忽然划出几道泪痕,指尖将其蹭掉,感慨万千地看向周围的一切,似乎忽然间觉得世间是如此的美好。   指尖软绵绵地划过墙壁,下意识抬起右脚在地上点了点,双颊露出了一抹小小的绯红:“唐卿,怕是不好意思,所以还没与我说。”   忽然间变成如此模样,唐天明与潘久都愣了一下,尤其是阿久,恨不能上前晃醒这个忽然开始冒傻气的沈博士,提醒她一下未来公公还在场!   不过下一刻,沈念七却因着另一句话,忽然间清醒过来。   “沈博士,说句题外话……你听说过沈冲这个名字吗?”   沈念七被名字引去注意,思索片刻,摇头:“没有听过。这是什么人?”   唐天明稍松口气,说道:“没什么,只是一个过去认识的人。因为沈博士也姓沈,所以随口问问看。”   “哦……”沈念七表示理解,“不过,沈姓居多,唐将军可以再问问别人。”   唐天明点头:“那,老夫便离开了。”   说罢,唐天明推开往生阁的门,沈念七同行去礼送。   此时天色竟然渐渐暗下,衬着此景,唐天明的背影显得有几分寂寥。但感觉似乎比来时坚定了不少。   说到底,唐将军今日来此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沈念七百思不得其解,但一想起之前唐将军说的关于唐玄伊想要娶自己的事,小脸儿顿时就染上了一抹狂喜的神色。可隐隐的,还是有些担忧。   如果唐卿对自己有意,那为何不亲口对自己说?也许只是想利用自己搪塞唐将军为他安排的婚事?   思及此,沈念七又开始有些不安,忍不住在往生阁门口踱步。   “算了,回头见到唐卿当面问清楚吧。”沈念七下定决心,准备回往生阁继续弄骨。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吹过,沈念七忽然就停住了步子。   她先环视四周,觉得好像又哪里不对劲,可是一切如常。   “错觉吗?”沈念七轻轻顺了下长发,再度扬步。   突然止步!   身后,有人……是谁……?   沈念七的神情逐渐开始发生变化,下意识摸住腰间的笛子。   可就在沈念七即将回头的一刹,一只手突然从暗处伸出一把捂住了沈念七的嘴,另一只手利索地抓住了沈念七握着笛子的那只手。   “唔——”沈念七想喊人,可是已经来不及。   下一瞬,沈念七忽然觉得有些晕眩。   迷……药……   唐、唐卿……   她硬撑了几下,身子一软,摊在了一抹胸膛上。 第202章 交易   当沈念七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一个屋子里,周围一片漆黑,只能透过月光隐隐看到周围的陈设。   刚才发生了什么?   沈念七一时有些茫然,费力地撑起身子。   “沈博士,醒了?”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沈念七顿时就警戒起来,第一反应就是与那声音拉开一段距离,谁知道刚一挪窝就失去平衡直接扎回了地上,这是才注意到自己竟然被五花大绑着。   沈念七抽了下嘴角,借着月光看向方才声音传来的源头。   且见一个男人正随性地盘腿坐在案几上,双腿伏着膝盖,似乎一直在等着沈念七醒来。他看着沈念七,眼睛露出弯弯笑意。   这个笑……就算是磨成灰沈念七也认得出来!   “无生!”沈念七咬牙切齿,“怎么又是你,上次拿我父亲的事情坑我坑的还不够吗……这次……”她回想了方才的事,愕然说道,“这次你竟然把我绑来了?!”   无生不否认,笑了几声,从案几上跃下,说道:“沈博士被唐大理护得实在周全,好不容易找个机会将沈博士带出来,哪可能放过。”他又笑了几声,“别怕,沈博士,和上次说的一样,我没想伤你,只是想要让你帮个忙,又怕你拒绝,这才用这种方式将沈博士请出来。”   沈念七眼睛眯成一条缝:“仁兄,这不叫帮忙,这叫绑票!”   无生眼睛弯的更厉害了,似乎是被沈念七的话逗乐了,走了几步蹲在沈念七跟前,忽的捏了下沈念七的脸:“这个女人,果然还是很有趣的嘛。”   咱不说无生力道不小将她拽得生疼,光是这亲昵的动作就让沈念七的脸一阵发黑。于是一撇头直接咬上去,“咔哧”一声,若非无生躲得快,还真是要被沈念七咬下一块肉来。   无生反而更觉有趣了,但觉得若真是沈念七惹急了,大概真的什么也做不成了。遂好声好气安抚两句,伸出手替沈念七将绳子解开。   刚一恢复自由,沈念七立刻以迅雷之速冲到了数尺之外,下意识去抽腰间笛子。   一抹,空的,只好摆出个武功的空架子,喊道:“我也不是吃素的,想欺负到我头上,门儿都没有!”   看沈念七如此警戒,无生一点也不意外,但他也深知沈念七纯属只是虚张声势,所以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手头的绳子,直到将其卷成一捆,才起身说道:“都说了,只是来请你帮忙,别无他意。”顿顿,“算是求你的,欠你的人情,会还的。”   无生此番话说得极为认真,眼睛里没半点笑意。   望着他这副模样,沈念七想起之前无生在被唐玄伊逼退时,确实很认真的说过要验一具尸骨。她稍稍闻了闻这里的空气,也确实有一股很清浅的尸骨味。   果然还是因为上次说的事吗?   沈念七将架势放下,环看四周,又看向无生说道:“上次我不是回答你的问题了?又有新的问题?”   无生回道:“之前我按照沈博士的话验骨,但发现……果然还是要沈博士亲自验才好。”   “但我终究是大理寺的人,私自验骨恐怕不好。如果你真有骨要验,何不将骨给我,我带回大理寺,堂堂正正在大理寺记录,如此我也好堂堂正正的验。”   “不可!”无生忽然说道,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为什么?又不是让你去自投罗网?只是骨……”   “这不是一具普通的尸骨。如果带回大理寺,让其他人知道这具尸骨的情形,很有可能给大理寺招来无法想象的危机。唐玄伊也会置于险地,如此,沈博士也不在乎吗?”   沈念七随性的样子终于有所收敛,眉心轻蹙,说道:“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无生哼哼笑了一声,“这具尸骨会给大理寺带来危险。所以,如果沈博士不想唐大理遇险,就在此一验。”   “但我也可以不验不是吗?”   房间里的空气忽然下沉一分,无生显得耐性小了许多。   “沈博士是铁了心不帮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沈念七干脆利索地回答:“不是不可以。”   闻言,无生眼睛微微一亮。   沈念七朝旁边走动几步,动动唇角,说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是知道陆云平下落的,可是真的?”   “不假。”无生回答。   “那就好办了。”沈念七正视无生说道,“我与你交易一桩,你若应了,我便立即帮你验这句骨头,而且分文不取!”   原来之前还准备收点银两吗?无生哼哼笑了一声,道:“沈博士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包括告诉沈博士,关于沈博士父亲的事。但……我只会答应一个条件。一换一。”   父亲……   沈念七心头不由一紧。她虽然觉得之前无生是在坑骗她,但是不知怎的,自从无生说过这件事后,她就一直有些挂心。   但是……   “不是我父亲的事。我想知道,陆云平的下落。”沈念七一字一定说道。   答案出乎无生意料。他环胸俯视着月光下神情镇定执着的小女人,微偏头:“沈博士很想知道自己父亲的事吧,如此也还是想成全唐大理?”无生眼睛露出笑意,“看不出来,沈博士对唐大理用情如此之深啊。”   “我就是对唐卿用情至深。”沈念七毫不避讳地回答,“怎样,答应与否?”   无生大笑了起来,然后说道:“沈博士还真是个真性情的女子,没想到那个闷葫芦唐玄伊如此有福。”笑声止,无生沉声说道,“无生就答应沈博士。只要沈博士能帮我验好这幅骨,我会亲自将陆云平,送到唐玄伊的面前。”   沈念七唇角一弯:“一言为定……那么,需要我验的骨在哪儿呢?”   无生从一旁拿出一个不小的麻袋,置放在沈念七的面前。 第203章 怀疑   沈念七一眼就觉得又是个棘手活儿,随即拆开麻袋朝里看了一眼,发现骨头是陈年旧骨,骨上还附着着很多泥土。   这是……从什么地方挖出来的骨?   沈念七抬头看了眼无生,思忖片刻,说道:“这具骨必须先进行处理……我需要工具,恐怕今日验不成的,不若明天再验。”   “还是今日开始吧。”无生接道,哼哼怪笑一声,“每多一日,便多一点被唐大理追杀的可能。终究我是霸占了唐大理中意的沈博士……沈博士告诉我需要什么,无生替沈博士取来便好。”   “可是我的东西都在往生阁,往生阁在大理寺,你……”   话到嘴边儿一停,不对呀,无生不就是将她从大理寺绑出来的吗?   她的眼底浮现了一抹狐疑,半晌,点头说道:“那就麻烦你了,另外,取一盏亮些的灯来。”   无生不紧不慢地点头,起身来到门口。离开时还是回眸看了眼沈念七。   沈念七没有与无生对视,而是一面将麻袋里的骨头往外拿,一面说道:“我不会跑的!你尽管去取就是了。”   无生哼笑一声,推门离开了。   人一走,沈念七不由停下手,看向无生离开的方向。   大理寺一向防卫严密,自上次机关人事件后,更是加派人手巡逻。   无生为何可以在大理寺来去自如?就好像是,他对大理寺所有的入口与巡视路线,都一清二楚那般。   无生,到底是……   ……   无生离开房屋后,很快就来到了大理寺。   他以最快速度绕过了巡视的卫士,并来到了大理寺的后院,然后顺势摸到了往生阁的地方。   刚要进去,就听到有人正从往生阁出来,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沈博士真是的,突然间跑哪儿去了……肯定是又溜出去吃酒了,真是的,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孩子一样。”   无生侧头看去,发现是潘久。   “原来是这个小子。”他眉眼微弯,想起了在俞县时,他就是个耿直的少年,就算是被杜一溪关起来,也丝毫没有怨言。   无生不讨厌他,但对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他静静数着潘久的步子,看看他是确实要离开,还是回返回往生阁。若是后者,他会毫不犹豫将他敲晕。   不过幸好,潘久没有回来,确实离开了。   看到没人,无生便迅速闪入到往生阁里。   此时里面一片漆黑,只能借着月光隐隐看到一些东西。   他先按照沈念七的要求,将她常用的那套验骨袋子拿上,之后就是找那盏稍微亮一点的灯。按沈念七的话,烛灯在案几的角落里。   “灯……”无生摸过沈念七案几上的许多东西,最终摸到所谓的“角落”,之所以刚才稍稍费了点劲,主要是由于案几上立着的那尊人头遮住了他的一部分视线。   挪开人头,无生很快就找到了沈念七说的灯。   东西都找到了,可以返回了。   于是无生将被他挪开的人头又安放回原处,正要将人头摆正,动作却突然停住了。   他望着那人头微微有些出神,双眸浮动着一种复杂而震惊的神色。   似乎多了许久,无生的指尖儿才从人头上拿开。   他在思索什么,一转,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往生阁。   ……   不多时,无生提着沈念七需要的东西回到空屋。   沈念七当真是没想到无生竟能这么快就回来,一是对无生的腿脚产生了无比的羡慕,二是验证了无生可以在大理寺来去自如的这一点。   沈念七刚想开头探问下关于如何进入到大理寺这一点,却被无生抢了先。   “沈博士,我在往生阁见到了一尊人像,那个……是头骨做成的吗?”   沈念七欲吐的话被噎了回去。   “什么人像?”她想想,恍然,“哦……你说的是案几上的那尊泥塑人头吗?”   无生点头。   “那个确实是用头骨塑造成的,是骨学里面一个重要的分支。”   “既然拿到了头骨,是不是就证明,这个人已经死了?”无生又问。   “这是自然。”沈念七微蹙眉,不懂无生追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你对面部重塑有兴趣?”   “不……”无生声音有些虚无,像是出神地想着什么,而后又问,“我想知道,沈博士案几上放着的那尊人头,是什么人。”   “这关系到大理寺的案件,恕我不能——”   “这个人,是不是叫谭崇俊?”无生直接说道。   沈念七渐渐收回了声音,看着无生的神情也有些微变。   “你……认识这个人?”沈念七倾头问道。   无生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散去了身上的凝重,弯起眼睛,说道:“不,我只是见过这个人的画像,很多年前,应该是个官爷,与我无关的人。”   沈念七缓慢的点了点头,但是对无生说的话半信半疑。   沈念七又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尸骨,此时骨头已经被她大致将骨头按顺序摆放整齐。   这是一具十分完整的尸骨,配上骨上附着的泥土,念七确定了这具尸骨曾经埋在土里的这个猜测。应该就是从哪里挖出来的,而且,这具尸骨明显也是在土里白骨化的,年份应该不短。   也不知道,这具尸骨到底是什么人的。   沈念七大致处理了一下尸骨,看看天色,说道:“无生,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验骨并非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就可以完成的事,至少需要几日,你可等得了?”   无生眉心微动,但似乎也并不意外。   “我这几日都在这里等着沈博士,沈博士时间允许,过来便好。”   沈念七长吸一口气,点点头。   她悄然又看了眼无生,发现他正在出神地想着什么,眼中透着隐隐复杂的哀伤。   沈念七的疑惑更深了。   ……   同一时间的唐府,正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   唐天明从大理寺返回后,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出去。   夜色已经很深,他却没有点灯,或者说,俨然忘记了需要点灯这回事。 第204章 反常   他一直端坐在席上,出神地回忆着许多往事。   偶尔吃上一口酒,但酒入口中,品出来的却只有苦味。   这时听到了外面传来一些下仆的脚步声,唐天明知道,唐玄伊回府了。   唐玄伊是从简天铭府上直接返回的唐府,进门先问了下沈念七的动向,得知她没有回来,唐玄伊便猜测这小女人大概又夜宿往生阁了。   唐玄伊顿了片刻,又问到唐天明的去向,得知唐天明在府里,唐玄伊的心情颇为复杂。   还是该去谈一谈的。   唐玄伊这么想着,便要了一壶酒,径自朝唐天明的房间走去。   却未料到,刚到门口,就见到了早已站在那里等候他的唐天明。   “父亲……”唐玄伊微微有些讶异。   唐天明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唐玄伊手上提着的酒壶,说道:“进来吧,晚上变凉了。”   唐玄伊点点头,随着唐天明进入到房间。   唐玄伊伸手关上门,同时唐天明已经将屋中的烛火点好,微暖的亮光在房间里静静摇曳。墙上映出了唐玄伊与唐天明两人的身影,看起来带着几分旁人难懂的疏远。   唐天明示意唐玄伊入席,于是两人像是主客一样,分别进入到彼此的席位上。   唐天明将自己的酒递给唐玄伊。   “喝这个酒吧,专门给你带来的。这是用上好的材料泡的药酒,你身子寒凉,吃些,入冬时不至于发冷。”   唐玄伊接过。酒在手里,沉甸甸的,如他此刻的心情一样。他在自己的酒盏里倒了一点,又恭敬地起身在唐天明的酒盏里同样倒些。   “父亲亲自泡的药酒,儿子自当珍惜。”唐玄伊将酒倒好,又返回。先是将酒拿起,顿了片刻,轻轻饮入。   正如唐天明所说,这是许多药材泡制的好酒,光是入口的一瞬,就品尝出枸杞与人参的味道。唐玄伊唇角若有似无动了动。   父亲果然还是最爱用这两样,他年少时,每年冬至,父亲都会泡上药酒送给他。但是父亲的酒往往注重于补气血,所以每年吃完,他都会有一段时间燥热难耐。   即便如此,他还是会将父亲送的酒,一点不剩的吃掉。   想着,唐玄伊仰头,已将酒倒入口中。   浓郁、甘甜,最后又带了几分苦涩的味道,渐渐在口中化开。   “关于今早的事……”唐玄伊轻声开口。   他本是想先向父亲道歉,却不料唐天明却打断他的话,说道:“七年前,阿史那对我说过一番很奇怪的话。”   唐玄伊立刻看向唐天明。   唐天明并没有回望唐玄伊,径自吃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七年前,我确实是接道陛下的旨意前去镇压太平乱党。当时我和阿史那立刻赶回长安。当我们回来时,长安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但是没想到,回来后竟然是宗正寺的少卿在指挥。后来我才得知,原来这次太平乱党的名单,本来就是由倪敬交给陛下的,所以镇压自然也交由倪敬全权负责。当时我负责镇压那些连坐的反民,而阿史那则与当时的大理寺少卿谭崇俊一同抓捕朝中企图逃跑的太平乱党。”   “也就是说……是阿史那将军去抓捕的李承霖、梵丁、宣子旬、吴千、娄维春、章泽靖这几个人?”   “不,名单里有一个人在镇压之前就已经死了。听阿史那说,那个人很久之前就因为灵鬼团身份的暴露被大理寺的少卿抓起来,但是那名少卿也是灵鬼团的成员,提前将他灭口了。后来我推测,大概这个人有着两种身份,兴许就是他在两者之间相互帷幄。”   唐玄伊气息微凝。   父亲所说的那个大理寺的少卿,应该就是陆云平了。   “听起来,这里面并没什么特别的问题。”唐玄伊说道。   唐天明又用力饮下一杯酒,眼神微微黯淡:“是没什么问题。整个镇压的途中,也没有任何疑点。逃的逃,跑的跑,死的死,无外乎就是这几件事。但问题……就在阿史那镇压返回后的不寻常。”   “怎么个不寻常法?”唐玄伊声音渐渐沉下。   唐天明回忆着,半晌,将杯子放下,道:“那时镇压结束后,阿史那一直十分恍惚。但阿史那终究是个武将,脸上藏不住事儿,一看就知道有什么不对劲。后来,我便将阿史那约到酒楼里,吃了点儿酒,兴许是醉了,阿史那忽然跪在地上痛哭。”   “阿史那将军……痛哭?”唐玄伊有些不敢相信。   “我也十分惊讶。但我知道,阿史那其实一直是个善良的人,虽然身为将军,却并不适合做武将。当时就是因为不愿同室操戈,于是才投奔了大唐,成为了番将。我一开始以为,阿史那可能是在镇压时不得已杀了许多人,所以才借酒消愁。后来发现,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又过了几日,阿史那又来找了我一趟,就是这时候,阿史那说了许多奇怪的话。”唐天明请叹声气,想要再斟上一杯酒,却发现酒壶已空。   唐玄伊拿起自己带的酒来到唐天明身边,再度替唐天明斟上。   然后将酒壶放在一边,没有追问,而是静静等待着唐天明自己开口。   过了不知多久,唐天明才喃喃说道:“阿史那说:‘我们会遭到天谴的。’我问他是什么意思,阿史那说,那份倪敬给他的太平乱党的名单有问题,这里面有别的东西存在。”   唐玄伊的眸子霎时闪过一抹光亮。   “倪敬的名单……有问题?”他轻轻眯住眸,“有证据吗?”   唐天明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后来呢,阿史那将军是否将这件事回禀陛下?”   “没有。”唐天明说道,“阿史那去找了一次倪敬,但是从倪敬家返回后,就再没提过这件事,我也曾问过,但是阿史那却在敷衍我。我了解阿史那,那段时间看起来好像一切如常,实际上,应该是很痛苦的……再之后,阿史那常去倪敬府上吃酒,一直到死,都没再与我接近,像是忽然想与我绝交一样。” 第205章 醉意   “那为甚之前问父亲的时候,父亲不告诉你儿子呢?”唐玄伊问道。   唐天明面露苦涩,饮了一口烈酒:“七年前的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直到近两年才想通为甚阿史那与我断交。阿史那在沙场上曾替我当过一刀,他绝非贪图荣华之人。之所以断交,很有可能是想保我平安。我怀疑……倪敬等人,应该有什么秘密被阿史那发现了,阿史那大概是被威胁,所以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当年,明明应该去帮他的,但是却没能信任他。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所以在你提起来的时候,我很震惊……兴许是人老了,胆子也变小了。我知道这件事情牵扯到朝廷内诸多大公,你现在是大理寺卿,虽然位高权重,可照样有人可以在一朝一夕将你扳倒。我不想你涉险,所以阻止你。”   “那现在,为何又告诉儿子了呢?”   “因为……”唐天明干笑了一声,“我今日,去了一趟往生阁,见了沈博士。”   “念七……?”唐玄伊的心稍微被这个名字提了起来,“父亲去见沈博士了?”   “嗯。”唐天明看向唐玄伊,“见了,也聊了两句。不过,你放心,我不是去刁难她的,只是想看看阿史那的尸骨。”忽而微苦一笑,“这个女子,确实与常人不同,而且,也十分喜欢你。”   “有吗?”唐玄伊微微有些不自在,心里却稍稍泛甜。   见到唐玄伊不自觉的微笑,唐天明长长吐了一口气:“玄伊,阿耶已经老了,无论怎么样都无所谓。阿耶希望你可以安生的活着,但阿耶知道,你有你坚持的事情。既然是你的坚持,便去做吧。父亲,不会再阻拦你。”   唐玄伊看向唐天明,用力点了下头。   “好了,不说沉重的话题了。”唐天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烈酒,“不过,那个沈博士倒是有趣……在老夫告诉他,你向我提及与她的婚事时,那个表情……”   唐玄伊本要饮酒,拿着杯盏的手却忽而一停。   父亲,说了啊。   ……   沈念七从宅外返回唐府时,坊间已经陷入一片沉寂。这是永兴坊特有的氛围。   她心怀忐忑,蹑手蹑脚地往唐府里走,看到下仆,首先先问了一声:“唐大理回来了吗?”   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这显然又增加了沈念七的一份担忧。   可是她能怎么办,按理说,这时候逃回大理寺是最妥善的,谁知道无生拐走她的地方,竟然“贴心”地选在了永兴坊,也就是唐府所在的坊内,说是方便她回府。   且更巧,选在了唐卿刚好在的时候。   沈念七长叹一声气,又朝前溜了几步,自己房间就在眼前。   沈念七刚要倒着小碎步冲过去,就听背后传来一声:“沈博士?”   沈念七蓦地停住脚步,因着身子前倾,还不得已蹦了两下。   她吞咽下唾液,用力抱了抱自己的工具袋,堆着笑容一点点转回头。   月光下,是那张冷峻又带了几分柔和的俊颜,双眸带着一点热切,像是因为看到她而喜悦。   唐玄伊这样的神情,沈念七似乎是第一次见,心里“咯噔”一声漏掉一大拍。   唐玄伊说道:“从大理寺回唐府要过好几道里坊,这么晚回来,金吾卫没拦你吗?”   他的语气十分柔和,像是之前担心她来着。   不过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生气,结合他说的这句话,沈念七在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唐卿似乎以为她是从大理寺直接回来的。   得救了。   然而,心里也产生了一抹罪恶感。   都怪那个无生,弄得她如此被动。   沈念七忽然闻到空气里缭绕着的一丝酒气,她眉心微蹙,上前几步来到唐玄伊面前,用力嗅了嗅。   “唐卿,你吃酒了啊?”   唐玄伊轻轻扯动唇角,蜻蜓点水般的点了下头。他又走近几步来到沈念七面前:“刚刚与父亲说了些话。”   一提到唐将军,沈念七顿时想起在往生阁时唐将军对她透露的关于婚事的事。眼前倏然一亮,脸上红了半截。   “对、对了唐卿……今日,今日唐将军去往生阁,然后说……”沈念七下意识抬起右脚,用脚尖在地上戳了戳,“说……”   话没说完,唐玄伊却凑得更紧了,眉心不经意蹙起,问道:“沈博士,你的身上,是什么味道?”   “味道?”沈念七恍回神,抬起一只胳膊闻了闻。   没什么味道啊?难道是尸骨……   忽然一怔!   坏了!难道是无生身上的气味?!   沈念七顿时慌了,眼看着唐玄伊要更加仔细地在辨认自己身上的气味,沈念七忽的撇过脸,一下将自己的唇印在了唐玄伊的嘴角。   其实,这一举动纯属是条件反射,她只是因为心虚,所以想用个什么法子引开唐玄伊的注意。可是因为太过紧张,在思考之前,身体却先动了,还动得如此出乎意料。   唐玄伊没有急着挪开,只是划过冷峻的长眸俯视正仰着头红着脸却万分惊恐的沈念七:“沈博士?”他喃语,要将脸转过来。   可是这一转,不就会唇对唇了吗?   沈念七浑身突然像是被扎了一样,六神无主地差点逃跑,唇瓣触碰过的地方,带了一点唐玄伊肌肤上的凉意。   “唐唐唐唐——”沈念七迅速后退了半步,连舌头都打了结,之前想问的问题一股脑都消失无踪,半天,红着脸挤出一句话,“唐将军都和你说甚了?!”   提到唐天明,唐玄伊原本稍稍有些玩意的神态转回了冷静,半晌,说道:“说了一些,需要让我再好好再思考一番的话。不过幸好,有了些新的线索。”唐玄伊的语气很沉,似乎一点没有因为新的线索而感到兴奋。   气氛好像一下转变了,虽然沈念七长松一口气,可是心底却露出了一抹强烈的愤怒。   真是想狠狠抽自己一大巴掌!!   这么好的机会,她竟然自己打岔给打过去了?!难以相信! 第206章 秘册   心中用力骂了自己几句,一晃神,这才想起自己方才问了什么,唐玄伊又答了什么。   “诶,有新的线索?”沈念七眼睛微微发亮,“是关于谭崇俊的吗?”   “是比谭崇俊还要糟糕的事。”   “那……”看唐玄伊的脸,明显比前两日疲惫的许多,沈念七暗暗有些担忧,说道,“那唐卿今日还回大理寺吗?”   “今日不回了,难得回府,睡一觉再走。”   “那就好。”沈念七绽开一抹笑颜。   然而这时,唐玄伊却注意到沈念七手上的工具袋,他记忆里,沈博士一向不会将这些东西带回府里,遂起了疑惑,问道:“方才就想问,沈博士手上的东西……”   “啊……好困!”沈念七忽然打了个打哈欠,“唐卿,我先去睡了,有什么明日到大理寺再说!”沈念七摆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挥挥手,转了身就消失在夜中。   冷风里,留下了唐玄伊一个人。   他先是愣怔了下,随后轻笑几声,回想起父亲说的话。   不知道当时父亲告诉这个小女人婚事的事时,她摆出的是怎样的表情。   他心里稍稍有些发堵,因为如此重要的一幕,他竟没能看到。   回头看看天色,今夜无星,黑压压的一片天,像是一团墨色迷雾。   “沐个浴,今夜好好休息一下吧。”   ……   次日一早,天才刚刚亮起,唐玄伊就已经身在议事堂的线索板前。   经过一夜的休息,唐玄伊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但是看得出来,在昨夜休息的那段时间里,至少有一半时间还是沉浸在近日的线索中。   他稍稍用了一些时间,将从国子监命案到太平乱党事件截止到目前为止的所有线索集中在一起。   最开始的部分是由贺子山引起的,接下来挖出了事件背后的太平乱党镇压事件。按照时间顺序,七年前最先与这件事情相关的爆发点,是在云平调查灵鬼团时,发现的一个具有双重身份的人,在审讯室因为将其灭口,所以被扣上了叛党的罪名。在这件事情中,云平当时调查的人是谁,为何鲜少有相关记录?而这个灵鬼团兼太平党的犯人,是否又是接下来太平乱党爆发的导火索之一?又因为开始躁动,所以才使得隐匿多年的身份被倪敬察觉,并顺藤摸瓜将他们一举歼灭?但,倪敬提交的名单,却好像蕴含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导致阿史那将军不惜与父亲断绝关系。   唐玄伊向后退了半步,将线索板上的所有人尽收眼底。最后还是集中在了陆云平的身上。如果真的像他设想的那样,陆云平是整个案件的最开始的源头,那么从源头捋起,无疑是整理乱线最有效的方法之一。   唐玄伊回忆起,当年,在陆云平为他送行的时候,他们曾一起吃过一顿酒。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陆云平。陆云平曾告诉他,他手头上正在调查一件大案,马上就要拨云见日,只要再等一等,他就可以建功立业了。   按理说,大理寺的人每日都在调查案件,有什么事要拨云见日十分正常,当时他也没有放在心上。但现在一想,云平所说的案子,会不会就是他遭人陷害的根本原因?   案子,案子……   唐玄伊视线扫过线索板上挂着的此案重要乱党的名字。   李承霖、梵丁、宣子旬、吴千、娄维春、章泽靖。   调出他们当年的官职,应该不是一件难事。但关键是,陆云平当时在调查的,究竟是哪一个?又因为什么事而调查到那个人身上?   必须再找到一些线索,哪怕是从云平过去的一些习惯中回忆起什么蛛丝马迹。   唐玄伊端臂思忖,走了几步,但且不说年份久远记忆模糊,就说是身为大理寺少卿的陆云平,一向也只是将案情记在自己的册子上,从来不会对外多说一句话。   唐玄伊忽然止步。   册子……对了,册子!   唐玄伊眸底微微闪过一缕亮光。   是了,他记得云平有一个习惯,就像是他面前的线索板一样,陆云平也会准备一个册子,将一些关键的线索记录在案,而且为避免被人发现,会藏在隐秘之地。   对陆云平来说,大理寺绝非可以信任的隐秘之处,所以陆云平很有可能曾将他断案的册子藏在家中。   只要找到这个册子,当年陆云平正在调查的人,当然浮出水面。   关键是,七年了,陆云平的家是否还在。   有了这个想法,唐玄伊振奋了许多,他立刻找出大理寺官员人员名册。   没一个大理寺人的名字都在上面,名字的后面,则详细记录着该人员的住所。如果有住所更改,必须在三日之内来大理寺提交。   指尖在每一个名字上滑动,很快,唐玄伊就依着年份职位,找到了当年时任大理寺少卿的陆云平。他的住所做过一次更改。   “崇化坊……”唐玄伊轻喃,缓慢合上名册,紧接着迅速拿起记录乱党名录的册子,起身便朝外走,一边走,一边交待身边卫士说道,“快去备马,今日要出去一趟。”   卫士迅速接令赶去备马,而唐玄伊则马不停蹄地继续朝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的男子迎面朝他走来,他是由另外一名卫士带进来的。   见到唐玄伊,卫士紧忙长揖行礼。   “大理,这是来找沈博士的客人。”卫士报备,“卑职带他去正堂等候。”   唐玄伊点头,下意识多看了男子一眼。   男子身上的衣裳有很多奇怪的画图,脸上也画满,看不清相貌,但就画工而言,明显是个画师。在他手里捧着一摞画纸。   “在下,宋文涵,见过大理。”宋文涵弯腰长揖。   宋文涵,是……念七之前去见过的那个画师吗?   “沈博士尚未来大理寺,客需要多等一会儿了。”唐玄伊说道。   “多谢大理,宋某明白。”宋文涵又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番。   “大理,马已经备好了。”这时,卫士牵马而来。   唐玄伊接过缰绳,将马带出正门外。在骑上之前,唐玄伊下意识回头看向刚才进去的人,说不出来有种什么感觉。   但……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遂跨上马,立刻离开大理寺。   正是一前一后,宋文涵也刚好回头看向唐玄伊离开的方向,且看了好一会儿。   “宋画师,有什么问题吗?”卫士问道。   宋文涵摇摇头:“没有。”   “嗯……”卫士也跟着看看,确实没甚可看,遂伸手向前示意,“前面就是正堂了。”   宋文涵收回视线,对小卫士点头谢过,然后一同迈过步子。 第207章 记号   唐玄伊按照之前名录上记载的住址,很快找到了一座不小的宅子。乍一看,外墙的布置带着几分随性,门口也并没有威武的兵器架,确实像是当年陆云平的喜好。   这么多年,自己竟然都没来过,真是有些汗颜,明明近在咫尺。   兴许是当年的自己不愿相信陆云平已经离开了,兴许是不愿意面对陆云平被定为灵鬼团的事实,这所有的一切,正如他当初不敢面对陆云平的案子是一样的。   越是珍惜的人,越是不敢去面对结果。到了,他也是个会逃避的人。   唐玄伊拴好了马,来到大门前,门被漆成了暗红,透着几分贵气。   附近并没尘土,门上也很干净,这么看来,这座宅子应该是后面被什么人买下了。   唐玄伊执住门环,轻轻扣动几下。   没一会儿,门里就传来了一些稀松的脚步声,很轻,也很稳。   “什么人?”门栓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是一名女子。   门被拉开,唐玄伊因看到里面的人而微微感到诧异。   “左……”唐玄伊欲言又止,深邃的黑眸微动。   左家千金,左诗韵。   “唐大理?”左诗韵也同样错愕,看看唐玄伊身后并没带人,在回头看看自己的家宅,“大理……您怎么来了,这里……”   “这里是你家吗?”唐玄伊问道。   “哦,这里啊……”左诗韵看看宅子,“这里是几年前,父亲买下来的宅子。但是父亲不太常来,所以由诗韵过来打理。不过,大理是怎么过来的?”   唐玄伊一时沉默,似乎有些明白了。   陆云平的宅子,被左朗买下了,是巧合,还是……   唐玄伊稍稍看了眼门框,抿唇半晌,说道:“我也想要挑选新宅,刚巧走到这里,看到外面布置特别,所以想近来看看,这家主人是不是愿意卖宅。”   “啊……”左诗韵略显尴尬,“父亲似乎很喜欢这宅子,恐怕……不会相让,但如果大理真心喜欢,不若,诗韵帮大理试探试探?”   “不用了,既然左大夫喜欢,何必夺人所爱?”   “嗯……”左诗韵轻轻点点头,唇角又微微扬起,“既然大理来了,何不进来转转。诗韵一直在打理这里。”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唐玄伊礼貌颔首。   左诗韵的脸上立刻浮现了一抹璀璨的笑容。她匆忙将门拉开大一些将唐玄伊迎进来,然后领着唐玄伊一路朝里走去。   “大理,这里是——”左诗韵刚要开口替唐玄伊介绍,外面突然传来了一些喊声。   左诗韵眉心一蹙,说道:“怎么偏偏在这时候……”   “怎么了?”唐玄伊问道。   “哦,没什么……之前定的一些糕点送来了,我……”   “去接一下吧,我等诗韵便好。”   尽管这么说,左诗韵还是满脸愧疚,可是随着外面的喊声越来越大,左诗韵还是没了办法。   “那诗韵去去就回,大理也可以自行走走,就当……”左诗韵小脸儿嫣红了一下,“就当是在自己家里。”说罢,颔首,踏着轻稳的小步朝门口走去。   人一离开,唐玄伊的表情立刻就沉了下来。他立刻看向宅子里面的几间独立的房间。   他必须找到陆云平所在的房间,才能知道他是否将册子留下。   他虽然没来过陆云平的新宅,但是一个人陈设的习惯总还是会留下些蛛丝马迹。按照陆云平老宅的布局来推断,他所住的房间,居于北面的可能性最大。   思及此,唐玄伊加快步子朝后院方向走去。   谁料刚进去,脚步就倏然停下了。   北面,空空如也,竟然是一片光秃秃的青石砖。   为什么会这样?   唐玄伊心中产生了不少疑惑,于是他又快速走了几个地方,但仍旧看不到有任何一间房像是陆云平曾经住过的地方。   是还有什么地方没有发现,还是……   外面声音渐远,送糕点的人该是已经离开了。唐玄伊暗暗惋惜,不得已快步走回。   左诗韵已经提着糕点篮子往这边走了。   看到唐玄伊,左诗韵再度笑了起来。   “大理,让您久等了。糕点送来了,趁着新鲜,大理也尝尝吧。”左诗韵说着,加了几步小跑到唐玄伊面前,看到唐玄伊微凝的神色,不由也跟着担忧起来,问道,“大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唐玄伊垂下眸,尽量在一瞬收敛了情绪,随后微微淡笑:“不,只是连夜办案,有些劳累。”   左诗韵点头,肩并肩与唐玄伊一同在宅子里漫步:“听说,大理寺近来一直有大案进来,诗韵是妇人家也不懂那些东西,但是,光是听着,便知有些棘手。不知需不需要父亲的帮忙,如若需要,大理便同诗韵说,诗韵会转告父亲。”   “案件常年会有,不碍事。”唐玄伊言简意赅地回答,然后有意识地偏侧了前行的路线,没一会儿,就带着左诗韵来到了方才看到的那块青石板空地前。   “这里,相当空旷了。”唐玄伊开口试探道。   左诗韵也看向那块青石板处,说道:“我们刚买下这宅子的时候,这里并不是这样。也不知为何,父亲一来就将这一片的房子给拆掉了,但也不张罗着重建。其实,原来的房子,诗韵还是很喜欢的。”说着,透出淡淡失落。   左诗韵说得轻描淡写,却无声无息地拽起了唐玄伊心中的一丝怀疑。   左大夫将这一片拆掉了。   这件事情亦是偶然吗?似乎已经不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唐玄伊因突然看到什么蓦然顿步,平静的黑眸里掀起了一阵巨大的波澜。   他迫使自己眨眼清醒,再度看去,断定了绝非是自己眼花。   在左家墙壁的角落里,涂着一个不大起眼,但极其特别的记号!似酒非酒,如云非云。   唐玄伊脑中轰响一声,有那么一瞬竟然忘记了思考。   在大理寺执行配合型任务时,经常需要给其他人留下标记,这是大理寺从建立之初就落下的规定,每个人与每个人的标记各不相同,每个人喜好留下标记的方式地方也各不相同,所以它就像一个胎记,标志着大理寺人的存在。   而眼前这个标记,这个在红墙之上落下的标记,他绝不会看错,是属于陆云平的! 第208章 诗韵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左家买下这栋宅子,并重新漆红墙壁后,还可以在外面留下陆云平的符号。   解释,似乎只有一个。   “他在长安……”唐玄伊喃喃自语,唇角若有似无地动了一下。   对,陆云平在长安,他知道自己会查到他的宅子,所以特意留下了这个记号!   如果这个推测是对的,想必在外面也会有这样的记号,并可以将他指向关键的地方。   线索……这是陆云平留给他的线索。   唐玄伊心中百感交集,双眸沁出一丝柔软。   他果然还活着,他果然……不,他一定还活着,一定。   唐玄伊停下脚步,静静地闭上眼睛,左诗韵也跟着停下,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   “大理,怎么了?”   唐玄伊没有回答左诗韵的话,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说道:“时候差不多了,唐某也该告辞了。”   左诗韵有些慌张,来到唐玄伊面前,说道:“大理这便走了吗?不一起用膳吗?”   “不劳烦了,出来时间有限,还要赶回大理寺。”唐玄伊说道,轻颔首。   “这样啊……”左诗韵轻轻咬唇。   见唐玄伊已经又向反方向走的趋势,左诗韵忽然伸出手抓住了唐玄伊的腕子。   “大理,且慢!”   唐玄伊微怔,视线划过左诗韵的手:“诗韵?”他稍稍抬动被左诗韵抓住的胳膊,却发现左诗韵似乎正在若有似无地加大力道。   唐玄伊收回脚步看向左诗韵,等着左诗韵开口。   左诗韵一直低着头,似乎有些犹豫,半晌,从怀里掏出一个福袋,上面写着一个“伊”字。   “大理,这个……是诗韵为大理绣得福袋,快过冬了,里面可以装些暖和的东西,这样,手凉的时候可以捂捂。还请大理收下。”   从始到终,左诗韵都没有抬头,只是抓着唐玄伊的手微微有些发颤,看得出来,她十分紧张。   唐玄伊看向福袋,又看向左诗韵。   “抱歉,唐某不能收。”唐玄伊直截了当地回答,“这样东西,该是给与诗韵更亲密的人的,而不是唐某。唐某无福消受。”   “不……”左诗韵急着回答,指尖微攥福袋,轻声说道,“大理在诗韵心里,早便是最亲密的人了。”她双颊愈发嫣红,“自从被大理救过之后,诗韵一直、一直想为大理做些什么。一开始,诗韵以为这是报恩,但后来发现,对大理,诗韵——”   “诗韵!”   左诗韵的话尚未说完,唐玄伊忽然出言打断。   诗韵抬头望着唐玄伊,红唇半开半闭,在她的清眸里映出的,是唐玄伊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淡漠的眸。   那一刹,左诗韵明白了,唐玄伊是在阻止她道出自己的心意。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道出的结果。   抓着唐玄伊的手,有些无力地滑了下来,垂在身体两侧微微有些晃动。   一时间宅邸的空气似乎被凝上一层霜。   “代唐某向左大夫问好,告辞。”唐玄伊轻颔首,从左诗韵身边走过。   唐玄伊走了,左诗韵站在宅子的正中央久久没有回身。   一滴、两滴眼泪落了下来。   即便是拒绝,唐卿也如此温柔,不让她颜面尽失。   可是,心伤的却更重,更重。   这近一年来的思慕,竟如此简单的就化为乌有。   左诗韵垂下眸子,任风吹干脸上的泪痕。捏着福袋转身向后看向唐玄伊离开的方向。   “我真的很羡慕你……沈念七。”   她轻声地说着,指尖一松,福袋掉在了地上。   ……   离开陆云平的宅子,唐玄伊一路沿着墙边儿寻找类似的记号。在大概走到五尺左右的时候,果然在一些夯土的墙壁上,看到了以白色石刻写的记号。   唐玄伊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于是按照那个标记的提示,一路朝着向南的方向走去。最后,竟然要出长安城,并来到林子里一户搭建的木屋里。   木屋空空如也,并不见什么人在里面,但是却好像近期有人来过一样,并没看到附着的尘土。   陆云平的记号到这座木屋就消失了。   唐玄伊四处转了转,但是并没有什么地方像藏着东西的样子。他觉得困惑,甚至在思考会不会是有什么同样认识陆云平的人,在模仿他的记号。   预料中的,一无所获。   唐玄伊有些失望,扬步要离开,可就在落脚的一瞬间,他的神情忽然发生了变化。   他定在那里一动不动,而后一点点滑下视线看向自己的脚下。   脚下的一块土,是松动的。   他立刻伏下身,将那松土拨开,里面果然放着一个册子。   他迅速翻开,在那册子的头一页上,赫然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陆云平,记。   唐玄伊紧蹙的眉心,一点点舒展。   “云平……”   捏着册子的手,慢慢用了力。   ……   另一面,在正午过后,沈念七也来到了大理寺。   才刚一进去,迎面就看到了几张画风奇异的画作。   “这真的是宋画师送来的?”沈念七双眼璀璨地问向潘久,“怎么没差人叫我?”   “是想叫沈博士来着,但是沈博士可是在唐府啊,谁也想不到沈博士今日来的如此之晚,据说宋画师等了好一会儿,但因着快到午时,画馆即将开门,所以宋画师便不等了,将画作留下走了。”   沈念七心虚地咳嗽了一声。   两人又像往常一样闲聊了几句,中途,沈念七故意找了个借口将潘久打发回去休息。   一是潘久很努力,连着熬夜确实有问题,二是……她今日必须要独自做一些事情。   关上门,沈念七现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忽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麻袋。她又立刻转身确认下门确实关好,这才利索地将麻袋拆开。看到里面熟悉的骨头后,沈念七第一反应是错愕。   这个无生是怎么做到的?竟真的能将骨头送到往生阁来?   如果不是对大理寺所有的巡视路线、换班时辰还有地理位置都十分熟悉的人,一般很难做到这点。   沈念七沉默良久,而后起身将骨头一一放入那口煮骨的大锅。 第209章 自语   水面随着温度升高在渐渐波动,待水稍稍热起,念七便将骨头轻轻放了进去。   在煮骨的过程中,念七继续去处理阿史那将军的骨头,这期间,念七多少有些失神。   这样瞒下去真的可以吗?   无生要让她验的这具骨头到底是谁的?   这个无生究竟是敌是友,还是无关之人无从得知。   但无生如此了解大理寺,若真是大理寺的敌人,那自己这么帮无生,会不会是助纣为虐?   这么思考着,沈念七丝毫没有意识到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   骨头已经煮好,天色已经逼近黄昏。   沈念七紧忙将锅里的骨头捞出,在黑曜石台上铺上细沙,然后将其小心安放在上面。   忽见一块骨头有些特异,沈念七将骨头拿起,想要仔细一看。   念七若有所思。   见天色快暗,沈念七便趁着宵禁钟声还没响起,紧忙将骨头收回麻袋,然后带着它匆匆离开往生阁。   达到永兴坊的时候,天色刚刚好暗了下来,无生正在旧宅里等着沈念七。   见她如约前来,还如约带回来他的麻袋,眉眼便弯了起来。   沈念七费了老劲将麻袋放在一边,说道:“骨头已经处理完了,放心,没有给你调包。不过我估计,你在给我拿过来之前,应该已经给这几块骨头做了记号了吧。”   沈念七想起之前在骨头上看到了一个很小的划痕,右眉不禁跳了一下。   “只是以防万一。”无生笑了几声,然后来到沈念七身边,帮着把骨头挪进来,“我还以为这次沈博士会一并把唐大理带来。没想到,还真是敢只身赴我的约。”   “沈念七不是言而无信之人,说帮你验骨,就会帮你到底。但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无生笑而不语,点上火烛,一边吹熄折子,一边说道:“劳烦沈博士来我这里,实在是太过意不去,其实只要沈博士说一声,无生入大理寺往生阁就好,也免去沈博士来回提着骨头满街乱跑。”   “无生还是少出现在大理寺为妙。”沈念七趴在地上,开始拼骨,“但如果无生不用非强调要盯着我验骨,我也不至于如此。”   “这具骨对我很重要。”无生的笑意微凝,“所以,还请沈博士务必当面验骨。”   念七白了无生一眼。   说到底,是不信任她。   无生看出了沈念七的腹诽,遂主动解释道:“无生并未针对沈博士,只是无生天生无法信任别人。”说着,侧身卧在沈念七身边,手肘撑着头一副准备耗时间的样子。   沈念七也盘起腿,认真地开始拼凑骨头。   一共二百多块骨头,以今夜的时间,不知是否能完成,最好找些主要的地方。   沈念七问道:“需要我验的这个人,是否有什么特征?”   无生回忆片刻,说道:“他的手臂,一只略长,一只略短。右臂,会稍长一些。”   “只要是人,大概都会有些区别吧。”沈念七拢眉,“身高呢?大约身形知道吗?”   “身高六尺,身形微胖。”无生回道。   无生所说的身高与特征都只能辅助验证,并不能完全靠这个来确定一个人的身份。半晌,念七抻着腰端过头骨:“还是用它吧。”   沈念七掏出面部重塑需要用的所有东西,这是个有些无聊且繁杂漫长的活儿,念七一边做着,一边开始闲聊。   “无生,当初你为甚去帮杜一溪?你是岭南人吗?”   无生从沈念七手上揪走一块黏土,在手上把玩着,听到沈念七的问题,随口应道:“要听实话,还是谎话?”   “谎话你不是已经同唐卿讲过了?”沈念七不以为然。   无生饶有兴趣地看向沈念七:“你觉得那是谎话?”   “至少不真。”沈念七斜睨看了眼无生,“而且,活人有几个说真话的。”   无生发出一阵怪笑,说道:“好,既然你是我的新金主,你说让我说真话,我便说真话。”他忽然像个大男儿一样趴在地上,借着幽幽火光,从下仰视着沈念七的脸,“我是被杜一溪困住的,走不了的鬼魂。”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仅仅露出的一双眼中,透着一丝对往事的厌恶与寂寥。   看到无生这样的眼神,沈念七心中“咯噔”一声,不知为何也跟着感受到一种疼痛。   这与男人与女人无关,而是一种,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一样的共鸣感。   是啊,这种眼神,与多年前的自己,同出一撤。   “然后呢,杜一溪的药,你也吃了?”沈念七问道。   “嗯。”无生轻描淡写地说道,“吃了,被迫吃了。”   房里陷入了空前的寂静,只有沈念七把弄黏土的声音还在继续。   那一句像是在说别人事情一般的简单话语,包含了独自挣扎、痛苦、嘶吼的悲鸣。   沈念七是见过那些吃下杜一溪药的人的,大部分都因为抗不过那种痛苦,所以自甘堕落,除非有着超乎常人的信念才能挺过来。   沈念七下意识又看了无生一眼。   他已经将身子躺平,枕着自己的左臂,而右手则高举着,继续把玩着那一小团黏土,一会儿将之捏瘪,一会儿将之滚圆。脸上偶尔会露出一些孩子似的笑。在他脖子上,仍旧挂着她遗失的那块小骨。   支撑他的信念到底是什么,与这具尸骨有关吗?沈念七心中猜测到。   “那么沈博士……是什么在吃撑着你活下来?是因为,唐大理?”无生忽然开口,转过视线,正好对上了正在看他的沈念七的眼。他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带着一种想要看透她的从容,让沈念七不由有几分胆怯。   沈念七别过视线继续摆弄黏土,也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无生忍不住笑了几下。   “原来,我们是同一类人。”他回过头,眼神略微有些暗淡,而后用着似乎只有他一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自语着,“有人可以为之而活,且会被别人永远记在心里,真是令人羡慕。他,应该比过去,笑得更多了吧。”   沈念七正在捏土的指尖忽然一止!   他……指得是谁? 第210章 云平   一个猜测浮上心间,使得沈念七的心跳得十分剧烈。她再度侧眸看向无生,此时他已经侧躺在自己身边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平稳。他看起来很累,好像是因为长时间的漂泊与警惕,一直没有睡上一个好觉。   他就这么信任自己?沈念七困惑,可他明明说过自己不信任任何人。   念七沉默半晌,放下黏土,将指尖儿轻轻移到无生面前,迟疑了一下,捏住他脸上的布,很缓很慢地朝下挪了半寸。   围布下的脸,刚毅英俊,带着几分潇洒,也带着一种久经折磨的沧桑。脸上有好几道划痕,像是被什么人刻意留上去的,有点像陈年旧伤。   是……杜一溪做的吗?沈念七猜测道。   她又小心看了眼他的相貌,可是脑海里,却并未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   在长安,她没见过的人……   无生,他会不会是……   沈念七轻轻将围布拉回,一边继续重塑人像,一边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   大约到了戊时,沈念七才赶回唐府。此时天已经全黑,道路上几乎见不到几个行走的人,只有遥远的酒楼,似乎还隐隐传来一些热闹的声音。   沈念七走了一路,失神了一路,她像是木头人一样僵硬地返回自己的房间,木讷地洗漱,然后木讷地躺回榻上。   然而,根本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了好半天,满脑子都是关于无生的事。   因着睡不着,念七索性也就不睡了,套上衣服,犹豫不决地晃悠到了唐玄伊房间的门口。只要是唐卿长待的地方,总会让她沉静下来,所以她本只是来清静一下,却未料,看到了房间里,彻夜点着的烛火。   唐卿回府了?   沈念七有些讶异,按常理来说,唐玄伊回府,必然会有下人跟着侍候。可今日她却连唐卿回来都不知道。   沈念七觉得有点奇怪,于是在门口轻唤了一声:“唐卿?”   半晌,从里面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回应:“进来。”   真的在啊。   沈念七轻轻推开门,探进一个头,看到唐玄伊正伏案在思索什么。   她走进,掩上门,然后来到唐玄伊身边,看到他的案几上放着一个还沾着些土的老册子。   “这么晚了还不歇息?是有什么新发现吗?”沈念七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册子上。   唐玄伊点头,右手在册子上拍了拍。   “这是陆云平亲手写的案件纪要。”顿顿,“云平,很有可能身在长安。”   沈念七眸子蓦地一抬:“陆云平?长安?”   她心里“咯噔”一声,稍稍慌乱。   然,似乎是因为唐玄伊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个册子上,所以并未发现沈念七的不自然。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竟然还能拿到。”唐玄伊眼底流露出一些怀念,“这个字迹,当真是好久没见了。”   沈念七直觉这个册子的来路可能很关键,但是作为以验骨为主的人,似乎又不应打听案情,所以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半晌,问道:“唐卿,陆云平是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见唐玄伊眸子微动,沈念七紧忙又填补了一句,“我只是有些好奇。”   唐玄伊接受沈念七的说法:“陆云平是一个看起来无拘无束的人,可实际上,有着很强的正义感。他对信念的执着甚至比我更甚。”   “信念……”沈念七喃喃而语,犹豫了一下,又问,“对了,唐卿,我忽然想起来……只是忽然想起来,之前唐卿和那个无生交过几次手,唐卿觉得无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无生?”唐玄伊眼底划过一缕幽光,他的视线落在了沈念七的脸上。   沈念七本以为唐玄伊要追问什么,但沉默了半晌,唐玄伊沉声回忆道:“无生给人一种与陆云平相反的感觉,如果陆云平被形容为正,那无生更趋向邪,两人散发着截然不同的气场。无生的武功高强,但手法很奇怪,像是用什么方法强迫自己学会的。另一方面,不得不说,明明没见过他那样的武功,却好像有几分熟悉感。”   “哦……”沈念七若有所思地点头,似松口气,又似困惑。   就在这时,唐玄伊忽然问道:“沈博士,如果一个人的左右手长短有些许的区别,是否可以通过验骨看出。”   “手臂不一样长短……”沈念七重复,忽然一抬头,“手臂,长短?!”   “怎么?”唐玄伊觉得沈念七的反应有点奇怪。   “没、没什么。”沈念七干笑两声,眉心蹙得更紧,“如果有完整尸骨,以及手臂长短差异明显,那么兴许可以成为验证身份的标志……不过最好还需要其他的重要线索来验证才好。”沈念七微润了下唇,说道,“唐卿,是什么人,手臂长短不一样?”   唐玄伊将沈念七好奇已久的册子推到她的面前,主动翻开到留有字迹的最后一页。   沈念七有些恍惚地接过,看着一个被红色墨迹圈住的名字。   吴千。   唐玄伊说道:“他是灵鬼团的成员,也是当年陆云平正在审讯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因为在审讯吴千时,有人目击陆云平亲手杀吴千灭口,所以陆云平才被指证为灵鬼团成员之一,当然,同为证据的,还有陆云平身上的灵鬼图。”   “图是可以纹上的,真正指证陆云平的证据,就是吴千的尸首,是吗?”沈念七问道。   唐玄伊轻点头。   沈念七的手忽而颤动了一下,愣了许久的神儿,念七看向唐玄伊问道:“那么,现在这个吴千被埋在哪里了吗?还是被火化了?”   唐玄伊将册子合上,回道:“七年前,长安发生盗墓事件,吴千的尸骨以及其他人的一些尸骨,被一并盗走了。”   “盗走……”沈念七的神情愈发凝重,双唇有开有合,欲言又止。   半晌,沈念七说道:“唐卿,你可以给我画一张陆云平的画像吗?如果陆云平在长安,我若碰巧遇上了,至少我可以认得出来。”   唐玄伊并没有拒绝念七的理由,拿过纸笔,凭着记忆,很快就画出了一张人像。   初见人像时,沈念七的呼吸都停止了。   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只看了一会儿,便将人像收了起来,然后又像是平日一样,俏皮地与唐玄伊对了几句话。   从始到终,唐玄伊都没追问念七什么,也都接了沈念七的玩笑话。只是偶尔会划过视线,看向念七略显苍白的脸。拿着册子的手,下意识的,摩挲了几下。 第211章 真容   次日一整日,沈念七都像是行尸走肉一样,恍惚虚度。   她就像是刻意在等着一样,天稍稍一暗,就立刻从往生阁窜出去,跑到了与无生约见的旧宅。   无生一如既往地在那里等她,今日还特意带了一点京城有名的糕点,准备慰劳下一诺千金的沈博士。   但是与他想象的不一样,今日的沈念七心事重重,即便是接过糕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高兴的样子。而且不仅没高兴,甚至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在用一种沉静的眼神凝望着自己。   知道今日的沈念七似乎并没有心情打趣,无生也就收敛了他的闲语,开门见山地问道:“这具骨,还有多长时间才能验出身份?”   “今日就可以出结果了。”沈念七言简意赅道。   无生的眼睛又弯了起来,欣喜于沈念七的答案,所以他一点都不去打扰沈念七,一个人盘腿坐在案几上等着。   接下来的时间,沈念七安静地在雕画着大致轮廓。但是在着手细节的时候,却停了。   “只差一步了。”沈念七说道,“只要画上五官,你大概就会看出他的相貌。”   无生眼前一亮,但随后却沉了下来,因为沈念七忽然将手上的小刀扔到了一旁,似乎并不打算继续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无生眉心微微拢起。   沈念七轻吐一口气,回过身面向无生:“在我将结果做出来之前……有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想要问问无生。”   无生偏头,眯起眼睛:“说来听听?”   “嗯。”沈念七很随意的应了一声,“您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露面吧,陆少卿。”   一时,房间里浸入一种带着点寒冷的寂静。   沈念七转头看向无生,无生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凝视着沈念七的双眸,凝视了许久。   半晌,无生笑着说道:“何以见得?”   沈念七将视线抛到尸骨上,再看向无生:“如果陆云平打算露面,又为何还要兜个圈子将线索指给唐卿,迟早要见面,完全可以当面交予。”   “说得是有几分道理。”无生沉吟片刻,又说,“但你只证明了陆云平不打算露面,继而指责我也许是在诓骗你,又如何证明,我就是你口中的……陆少卿呢?”   “除非我瞎了。”沈念七抽了下嘴唇,被耍的愈发不爽了,就连平日里的俏皮都被一阵怒意取代,右手一用力,捏在了那个人头上,眼看着就要将黏土破坏,甚至干脆连头骨一并破坏。   无生当即感觉到沈念七绝非在与他开玩笑,眸子一颤,立刻上前一把抓住了沈念七的手腕。   “这么做,不怕死在我手上?”无生齿间微微用力。   沈念七倒是笑了:“我死了,你也就查不出真相。一起死,也可以。”   说着,沈念七的指尖又再次用力。   无生即刻将沈念七的左手挑高,直到脱离了那颗人头才稍稍松口气。   “没想到,还是个厉害女人。”无生哼哼笑了两声。   “做女人不厉害一点,难道被人耍的团团转?”   “呵……看来唐玄伊婚后可是要被妻管严了。”无生大笑几声,见沈念七一点笑得一丝都没有,不免觉得有些尴尬,遂也收敛笑意,说道,“算了,这一招,你赢。”   无生缓慢松开手,站直身子,拽下自己的围布。   这张脸,沈念七已经见过了,果然与唐玄伊画像上的人同出一撤,所以她一点也不惊讶。   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陆云平。   摘下围布前的感觉有些缥缈,此刻,却更加让她觉得像在做梦。   唐玄伊找了多年的人,竟然就这样像个熟人似的站在自己身边。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有些奇怪,甚至根本无法将这两个人叠加在一起。   为什么?大概是因为醒着的他带着一种无名的邪意。正像是唐玄伊说得,在他身上,早已没有了陆云平的影子,而是一种,仿佛从地狱里回来的人一样。   而另一面,无生对沈念七不惊讶他的外貌这件事也一点也不惊讶,似乎也推测出了沈念七看过他的脸,也得到过唐玄伊的画像。   两个都不惊讶的人就这样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沈念七问道:“唐卿一直在找你,为何一直瞒着他,还当他的敌人。”   “我有我的苦衷,也有我必须要完成的事。唐玄伊是过去的人,大理寺也是过去的事,都已经与我无关。从被定罪的那一刻开始,陆云平就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有与陆云平皮囊相近的无生而已。”无生说话的时候,双眸是黯淡的,带着一丝空洞与寂寞,他的语气里或有一些怨恨,或有几分无奈,但更多的是冷漠,对世间所有一切的冷漠,仿佛已经不再同情任何一个正在煎熬的人。   他已经与唐卿,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念七甚至开始想,是否还有让唐卿再见陆云平的必要。   半晌,沈念七说道:“可如果你丝毫不再念旧,为何在岭南,你不对大理寺的人下杀手,不对唐卿下杀手?除去杜一溪是你的目的吧,杜一溪已经毁了,你完全有机会杀掉唐卿。如今还记得你的,没有放弃你的,大概只有他了。只要没有了他,你便会被世间彻底遗忘,彻底的沉入黑暗,那样,岂不是更利于你暗地里调查所有事?”   无生……不,是陆云平,他并没有回答沈念七的话,只是垂下眸子,沉默了许久许久。面对沈念七的质问,实际上他有许多的方法可以解释,甚至可以说出许多狠话。   可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如何也吐不出来。   所以就这样沉默着,沉默着。 第212章 约见   沉默到最后,他问道:“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小子到现在也不肯放弃我。明明,都已经七年了,我以为,他早就把我忘记了。”   他的声音依旧淡漠,可是沈念七却在他眼底捕捉到一抹很浅的波动。   “我不逼你了,见不见唐卿,你自己决定。”沈念七重新拿起小刀,对着烛灯开始雕刻人头五官。   这段时间,陆云平也不再说话,他没看沈念七,没看人头,只是望着窗外带着一抹幽蓝的景。过了好久,陆云平才在沈念七面前坐下,他饶有兴趣地死盯着沈念七,弯着笑眼。   沈念七被盯得十分不自在,尤其在两人中间,还隔着一颗人头骨。她时不时就会若有似无地瞥上陆云平一眼,确认他仍在看着自己后,又立刻放下视线继续刻五官。这样来回来去几轮,沈念七终于开始焦躁了,手上一停,回望陆云平说:“陆郎君可是有事?”   “我不见唐玄伊,你很生气吧?”陆云平问。   沈念七眨眨眼,说实话,她的心情十分复杂,所以只答了一句:“算是。”   “那我想问你一句话。”陆云平说道,“如果,成全唐玄伊的代价,是你要付出性命。你还会成全唐玄伊吗?”   “会。”沈念七毫不犹豫地答道。   答案不出乎意料,出乎意料的是沈念七此时的眼神。   像这样的问题,大多数人都会有着肯定的答案,基本上都是来自于理想,但是看到她的那双眼睛,陆云平也不知道为什么,竟会下意识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为什么?”陆云平又问,“因为正义?”   “因为,他,是唐玄伊,仅此而已。”沈念七说罢,便低下头继续雕刻五官。   但是这短短的一句话,却让陆云平微微愣怔了一下。   再一次的,让他有些意外。   纯粹的理由,没有任何的冠冕堂皇,正如当年的他一样。   纯粹的,追求着正义。   他不讨厌这种纯粹,这种纯粹要比充满世间的道貌岸然强了太多。   只是他将这种纯粹教给了唐玄伊,自己却不知何时将其舍去了。   但他不后悔丢弃,他依旧不相信世人,也不想再为世人做任何的事情。   只是临时起意,有种想要表扬她的冲动。   这种冲动也是纯粹的,没有任何考虑的。   陆云平托着腮看着她,不自觉又弯了弯眉眼。   这时,沈念七忽然长长吸了一口气,再一次地将小刀放下。   她抬头看向一直盯着自己的陆云平,有些凝重地说:“重塑完成了。”   沈念七将人头向前推了一厘示意。   陆云平轻松的表情在一瞬间微凝,他将视线落在那尊泥塑人头上。   他抬起手,有些迟疑。   自己一直无畏地追寻这件事的真相,但到了最后,他还是会心怀恐惧。   顿了顿,他将人头一把转了过来。   当他看到人骨的相貌时,第一反应是震惊,整个人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过了一会儿,他将右手遮在自己的脸前,唇角似笑非笑地颤动着,又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了沈念七的旁边。   修长又宽大的右手,覆在沈念七的头上,像是一个长辈,在表扬一个孩子。   “辛苦了,谢谢你。”他用清清冷冷的声音,吐出这样六个字。   “诶,结果是什么啊……”沈念七想问,可头顶的那只手却悄然脱离了,“诶,你这就走了?!”   陆云平并没有回答沈念七的问题,将所有的骨头撞回麻袋,然后走到门口。   在离开前的一瞬,停下脚步。半晌,陆云平回眸露出潇洒一笑:“明日亥时,长安城外木屋,就这么,告诉唐玄伊吧。”说罢抬步朝外走去。   念七微愣,忽然意识到陆云平言下之意。   他要见唐卿了!   可,为什么呢?   沈念七追到门口叫住陆云平,问道:“你为什么突然同意了?”   陆云平又顿了步,说道:“因为,想表扬你。”   “表扬?”沈念七愣了一下,这是哪儿跟哪儿?   而且,陆云平原来是一个这么任性的人吗?   然而当念七再想追上去时,陆云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念七长长吐了一口气。   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然后,将这个消息……   沈念七拿上自己的工具袋,关上门,朝着唐府走去。   ……   次日一早,沈念七便骑着马赶到了大理寺。   她没有去往生阁,而是直接前往唐玄伊所在的议事堂。   沈念七进去的时候,唐玄伊正半卧在议事堂屏风后面的榻上稍作小憩。他的眉心紧蹙,偶尔还动动薄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在他的身上扣着陆云平的册子,似乎已经不知翻了多少遍。   沈念七站在榻前凝望唐玄伊,心中一阵揪痛。   她不忍立刻打扰他,所以蹲下身,直面着唐玄伊的睡颜。她的神情没有一点往日的俏皮,而是带着一抹温暖的深情。手指在他的脸颊轻轻拂动,她忍不住将自己的额贴在他的额头上,感受那从肌肤上传来的温热,沈念七觉得十分安心。   由是为唐玄伊盖上衣服,自己则坐在席上,从怀里掏出《骨鉴》专心翻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唐玄伊才因为什么事突然惊醒。   意识到是梦,他稍松口气,可一抬眼,就看到了正坐在她案前,拿着他的毛笔在补充《骨鉴》的沈念七。   唐玄伊恍惚了一会儿,眼下淡出柔光。   “沈博士。”他轻语。   沈念七立刻回头,看到唐玄伊已经坐起,脸上绽开笑颜。   “你醒了,唐卿!”她吹吹最后一页墨迹,将《骨鉴》合上,几个大步来到唐玄伊的面前。   唐玄伊轻轻用右手按压了下微痛的头,问道:“在这里多久了?”   “半个时辰吧。”沈念七回道,不知为何,她只要看到唐玄伊,就会忍不住扬起嘴角,于是又笑了笑,像是冬日里的暖阳。   唐玄伊自是喜欢看她的,可是,也知道这个小女人不会无缘无故在这里趴这么久,于是站起身,去旁边拿壶倒了一杯水,一面喝着,一面说道:“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吧?”   “嗯……”沈念七背对着唐玄伊,低垂着头,手指卷着鬓发,说道,“今夜亥时,城外木屋……陆云平在那里等着唐卿。” 第213章 陷害   一口气说完,沈念七立刻把眼睛紧紧闭上,似乎已经做好要被唐卿一连串逼问的准备。但是过了许久也没有等来预期的反应。沈念七小心翼翼地回头看过去。   唐玄伊正望着手中的杯子有些许出神,指尖微微转动。   “哦。”他应了一声,仰起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沈念七愣住了。   就这么完了?!   不应该是大起大落的心情吗?!   怎么就这么被“哦”这个一声轻描淡写给带过了?!   难道说唐卿他早就发现了?   如果发现了,又究竟知道多少?   还是说,其实在自己问唐卿关于陆云平和无生的时候,他就已经有所怀疑?   可如果是那样,他为什么没有当场揭穿自己呢?   是因为温柔,还是因为唐卿心里也有不愿意表露出来的犹豫?   一连串的问题充斥着沈念七的脑海。但无论如何,她是背着唐卿差点夜不归宿来着,再加上瞒着他私下见无生,光这两条罪状,就足以可以让唐卿对她生怒。   念七略微有些小慌。   “唐卿,不……问我点什么吗?”沈念七小心试探。   唐玄伊放下手中杯子,侧眸看向沈念七:“我该问些什么吗?”   “你问什么,我都坦白。”沈念七真诚的说,带着一丝歉疚,“请唐大理从宽处置!”   唐玄伊走到沈念七边儿上,故意地揉了她的长发。   直到沈念七觉得有些头晕,他才松开沈念七。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但这么做太危险,以后,不允许。”   沈念七点头如捣蒜。   唐玄伊这才淡出些笑容,然后看向议事堂外的天。   他什么都没说,眼神却沉着一抹浪涛般的情绪。   长安的天气,似乎开始转凉了。   ……   夜晚,长安城化为一片死寂。天上并无繁星。   沈念七披着唐玄伊的外袍,有些哆嗦地在不远处等着,偶尔低头看看自己腰间别着的一串铃铛。   这串铃铛,是唐玄伊得知沈念七一定要跟去的时候,不得已挂在沈念七身上的。这样,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铃铛会发出响声,让他可以及时赶过来。   “唐卿还真是太操心了……”念七喃喃自语,打了个寒颤,“我又不会丢。”   说着,她看向木屋那边。   唐玄伊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与念七不同的是,他的表情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带着一种出奇的平静。   不多时,陆云平已经来了,这一次,他没有带围布,而是穿了一袭常服来此。   听到他来,唐玄伊只是抬了抬眼睛。   “玄伊。”陆云平带了几分洒脱地笑了一下。   唐玄伊眉心微蹙,没笑,眼里浮动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这么多年了,即便脑海中两人曾经如此亲密无间,可经历了这么多后,弥漫在他们中间的,更多的却是一种疏离感与陌生感。   唐玄伊想象过自己再见陆云平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没想到,竟是如此平静。   “好久不见。”唐玄伊轻声开口道了一句。   “果然,玄伊还是这么无趣。”陆云平又笑了几声,沉默了一会儿,他接道,“抱歉一直不现身,但我有我的苦衷,而且,我并不认为我现身是一件好事。”   “那为何现在又现身了?”唐玄伊问。   “最重要的原因,是答谢沈博士的人情,她帮我验完了最重要的那具骨,其次,是我感觉到大理寺可能要遇到什么危机,所以,想要好好与你谈一次。”陆云平顿顿,说道,“放在木屋里的册子,你拿走了吧……拿走它,证明你已经开始查七年前的事了。玄伊,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相信不久前,还要杀你的人说的话?”   “如果你真要杀我,在岭南便可动手了。如果我并不相信你的话,又岂会来这里见你。云平。”这一声云平,似乎让陆云平还年起过去的种种,眼底不自觉多了些柔和。   他静默半晌,返回木屋中,取出两壶酒,一壶给唐玄伊,一壶拿在自己手里。   他用嘴拔开塞子,灌了一口,然后举杯向唐玄伊示意:“敢喝我的酒吗?唐大理。”   这样的神情,倒还与过去的陆云平有几分相像。   唐玄伊有条不紊地拔开塞子,本要小饮一口,临到嘴边儿又停下了,随后一仰头,灌了一大口,而后用袖子擦擦流在嘴边的酒,也将酒壶扬起示意。   陆云平“哈哈”大笑几声:“过去一本正经的小子,终于也会大口喝酒了。”   唐玄伊垂下眸,唇角稍微动了动。   之后两人在木屋边并肩走了几步,先是闲话家常几句,但很快,话题就转回了最关键的点子上。   “云平,七年前,我不在长安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并不相信卷宗所言,我只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七年前……”陆云平语气稍稍有些沉重,“正如我给你的册子上写的那样,七年前,我正在调查关于灵鬼团的事,如你所知,我曾用了将近一年的人,才将那些灵鬼团的人抓获,就是在七年前行的刑,庞清临死前对我的诅咒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当时我并没放在心上,但是在清查是否还有余孽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灵鬼团成员,并非所有人都会在身上画上鬼符,一些灵鬼团的细作是没有的。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定是有不少人还潜藏民间。根据其中一条线,我查出中书舍人吴千与庞清有过接触,后来我将吴千抓捕回去审讯,出乎我意料的是,吴千当时就承认了。”   说到这里,陆云平的脚步渐渐放慢了,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唐玄伊记得,陆云平就是在审讯吴千之后出的事。   “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谭崇俊。”陆云平忽然道出这三个字,然后面向唐玄伊,“我是被谭崇俊陷害的。” 第214章 过往   唐玄伊眸子微动,虽已料到了这个情形,但从陆云平口中说出来,还是不免会有一丝震惊。   “你也觉得很难相信吧。谭崇俊,曾经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还是我的好兄弟。”陆云平抽动了下脸颊,“那日,是审讯吴千的第三日。我和往常一样,在大理寺的审讯房里对吴千审讯,我并没用重刑,所以吴千不可能因为上刑死掉,我最后一次见到吴千,他还生龙活虎。”   “之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唐玄伊问。   “当然。”陆云平的脸色更沉,“就是在最后一次审讯他的那日,我在审讯室,并没有见到吴千。”   唐玄伊神情微变:“没见到?”   “确实没见到,像是被什么人带走了。当时我只将这件事告诉了谭崇俊,谭崇俊立刻与我一同去找人。但就在这途中,我便被迷晕了。等醒来后,已经身处牢房。我反倒变成了被审讯的人,然后听……”陆云平露出了一丝嘲讽,“然后听审讯我的人说,吴千死了,死在审讯室。谭崇俊谭少卿亲眼看到我在审讯室杀死吴千,他身上的伤口与我的兵刃刚好一致。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我的手臂上,看到了灵鬼团的鬼图。”   陆云平哼笑一声,下意识用手抓住手臂,眼底蒙上一层黯淡。   “一个恨不能将祸国的灵鬼团剿灭的人,竟然成为了其中一员。玄伊,你知道吗?所谓人,就是当他们认定你是什么后,根本不会去再深究真相如何,他们会将你过去所有的决定,都扭转成恶意的。他们说我,说我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所以故意剿灭灵鬼团……你说,可笑吗?”顿顿,又说道,“那个时候,我似乎验证了庞清的诅咒,被千夫所指。没人相信我,就连我忠心以待的陛下,都认为我是凶手。数遍大唐,大概只有你相信我,只有你,在我被贬去岭南的时候,千里迢迢来送了我。我只对你说了一句,我是无辜的,你便真就信了。呵呵……”陆云平终于笑了笑。   “说起来,究竟为什么呢?”唐玄伊也觉得奇怪,似乎想起最开始和沈念七讲起陆云平的时候,如此斩钉截铁地告诉沈念七,陆云平是被冤枉的。但事到如今,那已经不再是来自直觉的笃定,而是确认。   “灵鬼团与太平乱党是勾结的。在你走之后,太平乱党爆发谋乱,在相信你是被陷害的前提下,这不得不让我认为,你的事件,很有可能就是太平乱党的一次报复。但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这两件事之间很可能不是单纯的报复这么简单。”唐玄伊看向陆云平,“云平,你势必碰到了什么人的利益。不光是灵鬼团,不光是太平乱党。”顿顿,又问,“然后呢,云平?杜一溪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云平没有回答,半晌,说道:“我被贬去岭南,之后被关在了杜一溪的后院里,那段时间,杜一溪一直在折磨我,似乎十分痛恨我,似乎又是因为这种恨超过了极限,所以才不想杀我,而让我在他身边的这段日子里,彻底摧毁我自己。”   俞县,屠杀。   “你参与了吗?”唐玄伊问道。   陆云平沉默了一会儿,摇头:“但是,我袖手旁观,且毫无怜悯。”   他看向唐玄伊,眸底的黯淡亦然。   这一刻,唐玄伊明白了,当陆云平经历了所有人的背叛,他的信念,已经被摧毁了。这大概就是杜一溪不让他死的原因之一,因为死了的人,远不会比活着的人更加痛苦。   半晌,唐玄伊说道:“杜一溪……是穆智渊的儿子,而穆智渊,在你歼灭灵鬼团的时候,一起连坐被斩了。”   陆云平记得这件事,点点头:“穆智渊,我并没有认为他有罪,他只是个大夫,善良过头的大夫,以至于连灵鬼团的人都医治。我没想去抓他,也不认为他有罪。我也是到了法场,才看到的他。”陆云平顿顿,说道,“是谭崇俊将他带来的,当时我没有细查,相信谭崇俊的判断,但是当我遭遇了之后的事,又见过杜一溪后,我才知道,事情是不对劲的。”   “也就是说,杜一溪的父亲并非是无缘无故被牵连进来,而是谭崇俊刻意将他拉扯到事件中的?”唐玄伊心口有些发沉。   是穆智渊的仇家?还是说……有其它目的?   “关于这件事,我并不清楚,但是虽然杜一溪折磨我很久,可是因为穆智渊的事,我是觉得我有愧于杜一溪的,所以……我最后真的没有杀他,我是放了他。他失踪,很有可能是跑了,跑到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再不然就是……”陆云平声音稍稍放轻,“被他们杀了。”   “他们?”   “嗯,杜一溪在岭南时,曾经与长安的人有联系。我在杜一溪那里见过子清,但是我知道,在杜一溪事情上,子清只是其中之一,还有其他人的存在,可是这个‘其他人’,我们都不知道,杜一溪也不知道,但,一定有某种权力在。”   之后的事情,唐玄伊大致已经知道了,但现在关于岭南,只有一个问题。   “云平,当初将程牧尸体扔到旅店里的,是不是你?”   陆云平呼吸微凝,他沉默了一会儿,看向无星的天。   “他终归没有撑住。”陆云平说道,“那时候,我一心想摧毁杜一溪的地方。那些蜜人……”云平的话没有继续,转而接着之前说道,“其实我很犹豫,因为虽然明知你已经当上大理寺卿,但是经过过去的事情,我不敢保证现在的你会不会变成第二个谭崇俊。终归,官场是个旋涡,你进去了,注定身不由己,想洁身自好,难。但是正是因为是你,所以我想赌上一把。于是想找个时机,给你传递旅商在岭南的线索。这时刚好程牧逃走,且正被杜一溪的人追杀。我顺势将他救下,然后找了个借口,告知杜一溪我暂且出去办事。杜一溪因为我吃了他的药,他笃定我不会背叛他,所以允了。趁这个机会,我便连夜将程牧送走。但是程牧已被岭南瘴毒侵蚀,身体日渐消瘦,到了长安,已经一命呜呼。我没有其他法子,便将程牧的尸首扔进了旅店。我察觉到旅店有人在暗处盯着,所以刻意撕下袖子露出灵鬼团的图标,就是想留给你多一点线索,可是我万没想到,看到我的人,竟然是个凶犯。真是……”   陆云平忍不住摇摇头。 第215章 证据   原来如此。   唐玄伊终于将最开头的谜团解开了一个。   “那个犯人,是玄风观道长子清的徒弟。”唐玄伊说道。   “又是子清。”陆云平眉心微蹙,“我在杜一溪那里见过子清一次,这个名字我没听过,可是脸,我好像过去在哪里见过,但是没什么印象了。”   “他之前在别的道观,也许是那时候见过?”   “也许吧……”陆云平点点头,“对了,我回到长安之前,只听说谭崇俊失踪了。直到前阵子去找沈博士时,才得知谭崇俊已经死了的消息。他是怎么死的?”   “是在一个匠人的家里发现的,已经化为尸骨,在此之前,谭崇俊疯疯癫癫,而且在王少卿见过一次后,容貌就毁了,所以我才没有认出,而王少卿本就不认识谭崇俊,再加上只是在他疯癫的时候见过一面,难以记住他本身的相貌。”   “照这么说来,倒像是谭崇俊被什么人盯着,难道之前的失踪是被谁软禁了,后来他逃出来了?”   “我也这么猜测,据王少卿说,最开始见到的时候,谭崇俊身边跟着一个妇人,称谭崇俊是自己家人。现在想来,可能就是看着谭崇俊的人,那个人在谭崇俊进大理寺后就消失了。已经派人去找。”   “家人……谭崇俊是孤儿,何来家人?”陆云平喃喃说道,“不过,另外有一条线索可以查查。”陆云平语调稍稍兴奋起来,“谭崇俊在陷害我之前,好像恋慕一个什么女子,一开始很幸福,但是后面,谭崇俊似乎一直因为这个女子在借酒消愁。因为是他自己的事,所以我没打听过,我只知道这个女子的名字。”   “是叫……”唐玄伊说道,“是叫凤宛吧。”   陆云平眸子一颤:“你找到凤宛了?”   “嗯。”唐玄伊转过身继续走了两步,“她也死了,被人抛入曲江了。”   陆云平震惊,开口想说什么,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女人有文章。”唐玄伊接着说道,回眸看向陆云平,“在她身上,有皇家的东西。这是我一直没有调查清楚的,到现在也没有。”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似乎都能察觉到,这里面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旋涡。   “还有一件事我需要与你确认一下。”唐玄伊接道,“关于吴千的尸体,盗墓,这是不是你做的?”   陆云平偏头笑笑:“算是?”又道,“那是很多年前了,我有个手下,知道我是被冤枉的,知道只要找到吴千的尸骨,才能让我平反。所以他去乱葬岗找到了吴千的尸首,但因为已经过了不少日子了,尸体已经看不到人脸。但奇怪的是,在乱葬岗,在那里驻守的人竟然给他立了个坟。”   “会是有人故意造假吗?”   “不,我的手下一直盯着那具尸首的动向,中途没移开过视线。”   唐玄伊陷入沉思:“我一直有个疑惑……当时乱葬岗是由谭崇俊严加守卫的,就是为了钓出余党,为何偏偏放跑了你的手下,还替吴千造了个坟?如果你的手下可以确认这具尸体就是从大理寺抬出来的吴千的尸体,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也许,谭崇俊在为你留下平反的证据。”   “不可能!”陆云平激烈反驳,脸上布出恨意。   “你应该更冷静一些。”唐玄伊说道,“谭崇俊被人软禁,以至于被毁容、被杀一定有理由,他为你保留证据,不无可能。”   “他——”   不远处的沈念七忽然打了个喷嚏。   两个人一同看向那边。   沈念七依旧靠着小树站着,偶尔打个哈欠,无聊的仰头数叶子。   两人的神情皆因为沈念七稍稍缓和。   “看来,我们聊得太久了。”陆云平又看唐玄伊,“关于谭崇俊的事,你我有分歧,便不谈了,一切只以证据说话。好了……别让沈博士染上风寒。”他从脖子上拽下之前从沈念七那里拿的小骨,放在唐玄伊手上,“这个,帮我还给沈博士。说声抱歉。”   唐玄伊望着小骨,想起之前念七一直喊着自己的小骨头都丢了,大致已经猜出了具体情况。   “还有这个东西,交给你。”陆云平从怀里掏出了另一个册子,放在唐玄伊的手里,“这是我当时调查的另一起案子。因为我不知道现在是否还能相信你,所以并没有一起给你,但现在看来,不需要有这个顾虑了。你还是我认识的唐玄伊。”   唐玄伊接过那册子,还带着些许的温热,忽而想到什么,问道:“为什么你的武功,几乎与过去不一样了?”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让唐玄伊虽然有所怀疑,但是无法确认无生的身份。   陆云平想起在岭南与唐玄伊对峙的事情,将手臂抬了抬,说道:“我并非有意要改,而是因为,有那么一段时间,杜一溪几乎费了我的手臂,我已经不能再像过去一样了,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废人,只能适应这具残败的身体,重新开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丝苦笑,然后用手拍拍唐玄伊的上臂。   “我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小子。”   这时,两人皆笑了,笑得蜻蜓点水,似乎穿过了岁月。仿佛一切都回到了许多年前,唐玄伊还是初出茅庐的愣头新人时,因为顶撞当时的大理寺卿,然后被陆云平搭救的时候。   他陪他一起挨罚,陪他一起练武,还与他一同推演一些虚拟的案件。   但,时光已经过去了,有些东西,也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半晌,唐玄伊说道:“兴许,这件事情了结之后,你仍旧会是大理寺的敌人。即便是这样,你还愿意协助大理寺吗?”   “这件事情,不仅关乎大理寺,还关乎我所存在的意义。事情了结,我们各凭本领,你尽管来捉我回去,如果你抓得到的话。”陆云平再度弯起他的眼睛哼哼笑了几声,“无生,从来不惧大理寺。”   唐玄伊笑着摇了下头,收起陆云平的本子,答了一个字:“好。” 第216章 飞了   这时,陆云平收敛笑容,很凝重的说道:“我可能要离开长安一些时日,十日之后才会返回。如果有什么事,十日之后,就在木屋上给我做个记号,我看到了,自然会来找你。”   唐玄伊点头,转身欲走。   这时陆云平又唤了唐玄伊一声,道:“玄伊,务必小心。”   唐玄伊微微顿步。   陆云平又道:“这个吴千十分狡猾,如果吴千真的没死,他一定还会卷起一场惊涛骇浪的。你要小心。”   唐玄伊抿着唇,轻轻点了下头,然后朝沈念七走去。   陆云平望着唐玄伊的背影,回想起最后唐玄伊说的话。   “谭崇俊……”他咬着牙,眼底布出恨意,以及更加复杂的情绪。   ……   这是第二次,沈念七与唐玄伊在深夜的主干道上走动。   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一些风吹动树叶的嗦嗦作响。   沈念七负着小手从下窥探唐玄伊的脸色,觉得他的表情比去的时候好了许多。沈念七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个人究竟谈了什么,但是至少应该解开了某些心结。   可是有一点却让沈念七百思不得其解。她以为唐卿在返回路上,一定会兴高采烈地与他分享一下关于陆云平的事,但是唐卿却只字不提,更怪的是,随着路越走越远,唐玄伊对陆云平重逢的喜悦越来越趋于冷静后,唐玄伊的脸也越来越黑。   这是什么情况?   沈念七主动开口,问道:“唐卿,怎么样,与陆云平的重逢?”   唐玄伊忽然止住步伐,反倒是沈念七多走了几步,于是赶紧又往回倒,回到唐玄伊身边。   唐玄伊深深望着沈念七:“你很关心吗?云平的事。”   沈念七一时摸不着头脑。   “关心啊,为什么不关心,好不容易见到的。”   唐玄伊眼眉微动,侧身正面沈念七,右手一提,坠下了那个一直被陆云平霸占着的小骨。   “咦,这不是我的吗?陆云平还回来了?”沈念七兴奋地要接过,可没等右手捞到小骨,唐玄伊却先一步将其收入掌心。   “这个,给我了。”唐玄伊言简意赅地说道,一伸手,收入衣中,然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十分平静地看向沈念七。   沈念七对唐玄伊如此迅速而平静的要求惊得目瞪口呆。   唐卿一向不喜欢骨头,为什么现在……?   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席上沈念七的心头,忽然脸色一白。   陆云平戴过的东西……   她怎么一开始没想到!   唐卿或许……或许他喜欢……   额头被食指关节敲了一下,生疼。   “不许胡思乱想。”唐玄伊声音微冷,双手轻轻放在沈念七纤细的双肩,“念七。”   他轻唤了一声。   沈念七停下正揉额头的手,抬头看向他。   今夜的月,还算圆,在唐玄伊的身后,像是一道不可触及的明光。   唐玄伊的双眸还是那般冷峻,但是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温柔。他用指尖很轻地抚过念七的脸颊,说道:“为什么你,总会不明白呢。”   沈念七眨着眼。   他要她要明白什么?明白陆云平第一,她只能做第二?   似乎是看出这小女人又在乱想,唐玄伊忍不住失笑,一伸手,竟将沈念七拥入怀中。   为什么你不明白,我多么的不喜欢在你身上会有其他男人曾日夜带在身上的东西呢?为什么你不明白,我一想起,那几夜,你都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会有多么的后怕与不安,甚至是愤怒呢?即便,那个人是兄弟,不,那个人,是谁都不行。   唐玄伊想要将所有心事都说出来,告诉她,他的占有欲是多么的强,遇到她的事,他又会变得多么的无理取闹,霸道,恶劣,甚至是不讲理。   他对她,从来不是蜻蜓点水,而是狂风暴雨。   他想告诉她的,太多,他担心,也许用尽这一夜也说不完。   他要如何,如何能将自己快要满溢的心情传达给她?   “念七。”唐玄伊轻唤,深深望着她。   念七似乎快要被他的眼神深深吸入,她预感到什么,心跳得很快,脸也很红,然后乖巧地点头,应了一下唐玄伊的轻唤。   唐玄伊缓慢压下身子,凑近了念七红润的小脸儿,也凑近了她的唇。   “唐、唐卿……?”沈念七开始愈发紧张了。   然就在这一刻,不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什么人?宵禁了为何还在外面!”金吾卫的喊声打断了夜的寂静。   沈念七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唐玄伊则是有些失望地松开念七,转头看向正徐徐策马而来的金吾卫。   他们手上提着灯盏,远一看竟然是唐玄伊,于是立刻所有人都下马行礼。   “唐大理!”   唐玄伊稍一抬手,示意免礼。   由是为首之人紧张地问道:“大理,是遇到什么案子了吗?是否需要我等配合大理寺?”   唐玄伊摇头:“不必了,已经办完事了。马就在前面。”   闻言,金吾卫便再度揖礼,纷纷离开。   主干道上又只剩下唐玄伊与沈念七两个人。   沈念七依旧没从方才的心跳中脱离出来,仍旧紧绷得像块木头。   她轻咳两声,凑近唐玄伊:“刚、刚才……我们要不要,继、继……”   继续?   她似笑非笑,满眼璀璨。   唐玄伊望着沈念七,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笑意。倾身凑近念七耳畔,说道:“下次再继续,这是,惩罚。”唐玄伊说罢,微笑着,转身走去牵马。   留下沈念七站在那里,任冷风吹过。   她热情的眼神一点点冷却下来,抽了下嘴角。   啧,到嘴的鸭子,飞了。   ……   回到唐府,唐玄伊简单沐浴了一番,然后回到床上开始翻看陆云平给的册子。   陆云平的第一个册子,也就是他从木屋里找到的那本,上面记载的大多都是关于陆云平调查灵鬼团与吴千的线索脉络。上面记录的东西,大致与今夜陆云平说的相符。 第217章 国教   关键是这陆云平先前并没给他的这第二本册子。翻开几页,发现上面记录着一连串的数字,像是有关什么账目计算的。数字的最先头写着“鬼”字,推测一下,大概是有什么人当时正与灵鬼团有着银两的交易。唐玄伊细数了一下银两的数量,异常庞大,明显不是一个普通的交易。能够碰到这样大量数额交易的,绝非平头百姓,更像是某位握有实权的官员或者机构。   按照第一个册子所说,灵鬼团与太平乱党是有勾结的,而太平乱党又潜伏在朝廷里,会是灵鬼团与太平乱党的交易吗?可是之前没听说过有类似银两的出入。   再之后,线索就断了,有可能是云平在查找证据的时候不小心打草惊蛇,被对方先一步陷害。   具体情形,还是要仔细查一下才好。   于是第二日一早,唐玄伊就前往大理寺,并调出了开元三年到开元四年这期间朝廷的一些可能与之相关的书卷。   大致上并无什么特别的,又翻了几页,指尖忽然一顿,又紧忙翻了回去。   开元三年,全唐开始恢复国教,新增道观一百三十八所。   指尖捻了捻书页。   在武氏掌权时,因皇帝尊佛,所以大肆修建寺庙。但到了陛下这一代,又开始重用道派,因此开始复兴道观。   他记得,那一阵子,在大唐谈论的几乎都是有关道理道事,国子监也全面更改书目,以道学为主。   那一年,这一件事应该是大唐最为瞩目的,也是宗正寺最重要的一件大事。   可是这会与陆云平册子上的这个大笔银两交易有关吗?   宗正寺、国教与灵鬼团……   倪敬与灵鬼团?   不……倪敬手上沾满了灵鬼团与太平党的血,与灵鬼团勾结可能性很低。   唐玄伊若有似无地摇头,不敢确定,也不能确定。   另外就是,阿史那将军生前对父亲所说的那番话,阿史那所知道的关于倪敬的秘密,是否与国教有关,还是另外有什么事?   唐玄伊差人唤来了秦卫羽,说道:“秦少卿,现在帮我办件事。立刻去一趟户部,调出开元三年的一些主要支出。”   “这……大理,有针对的事项吗?要以什么名目呢?”秦卫羽问道。   唐玄伊沉吟片刻,轻抬食指,说道:“就告诉户部,大理寺有个小案子,可能要查一些户部流水,当年的全部都要,没有针对项。”   “是,大理!”秦卫羽长揖,退出议事堂。   唐玄伊重新看向书上大事记,蹙紧眉心,陷入深思。   两个时辰之后,秦卫羽再度返回议事堂。   “大理,这是从户部提出的关于开元三年到四年两年间所有的主要流水。另外,还有大理之前让调查的关于太平乱党在朝时的官职,拿到了。”   唐玄伊接过两个册子,首先翻看户部流水,立刻找到了恢复国教这段时间的账目。   果然,宗正寺在那段期间从户部申请了上百万两银子为了招募道士,账面儿上看起来并没什么不妥,可就是这个数额,有点多的离谱。   在大唐,真的需要这么多银两才能招募到道士吗?   按理,应恰恰相反。   在大唐,只要能够拿到出家度牒,往往可以免去赋税以及免去每年劳事,所以许多人即便是本人并不崇道,也会假装道家进入道观骗取度牒。   唐玄伊用食指骨节轻轻摩挲下颌。   不对,还是不对。   另外还有一件事。在他的记忆里,为了保持大唐教派的平衡,就算光复国教,也会为了安抚例如景、佛等其他教派,控制道派的人数。但是这么多的银两都用作招募道士,道士必然人满为患。更疑惑的是,大唐并没有更多的道观出现。   那么问题便出现了,大唐多了那么多的道士,都去哪里?   要么是死了?要么是,失踪了?再要么就是……   “还俗了……”唐玄伊轻轻念着这三个字,眸子忽然一动,想起来了。   就大理寺来说,在开元元年之后,尤其是开元三年往后,确实开始陆续有还俗者进入大理寺供职,而且都有道观及宗正寺的引荐。当时的大理寺卿接收了不少人,主要是为了防止大量还俗者变成无业游民扰乱大唐秩序。只是在他继任大理寺卿之后,对大理寺进行了严格的能力考查,因为大理寺是最高刑法机构,能力不足的人可能会导致冤案数量增多,考察的结果,是还俗者皆不具备大理寺所需能力,被唐玄伊劝退。时间一久,唐玄伊便将此事淡忘了,可是如今细细一品,这些还俗的道士可能真的存在一些问题。   如果,当年那些道士不仅入了大理寺,还被宗正寺引荐到地方任官,那么到今日为止,应该有很多还俗道士在大唐担任要职。   一个猜测渐渐在唐玄伊的心中生出。   但是要验证这个猜测,还需要确实的证据。   唐玄伊放下流水,又拿起第二个册子,上面记录了被处死的太平乱党当时的官职。   吴千,时任中书舍人;李承霖,时任尚书右丞;梵丁,时任游骑将军;宣子旬,时任通议大夫;娄维春,时任户部巡官;章泽靖,时任户部巡官。   “户部……”唐玄伊注意到人名中有两个户部巡官。   设想,如果灵鬼团正与朝廷某人进行大笔交易,与户部一些人暗地勾结应该恰到好处。可……又会不会太直接了一点。   而且是……巡官。   户部巡官,意味着是检查每一笔户部收支的官员,官职不大,权力也不大。只是每一笔账都会从他们眼皮底下走过。   这件事情,不仅是宗正寺,还牵扯到了户部吗?   唐玄伊觉得愈发想不透彻了,遂抬头问向秦卫羽:“你去户部的时候,窦尚书可在?”   “窦尚书今日有事外出,明日回来。”秦卫羽如是说道,窥看唐玄伊的脸色不是很好,于是追问道,“大理,这件事与户部……” 第218章 风起   唐玄伊并没回答,指尖点在案上,陷入了一阵沉思。   如果,如果这一切,或多或少与宗正寺有关,那大理寺查到目前为止,或许已经踩在了无名的旋涡之中。   半晌,指尖停下,他抬头看向秦卫羽,一字一定道:“秦少卿,有两件事需要你去办。”   秦卫羽立刻站好,准备听令。   唐玄伊继续说道:“第一,带话给王少卿,加紧追查之前与谭崇俊相关的那个妇人,因为只有他一人见过,让他务必尽快回忆起来。第二,秦少卿你要交代下去,全大理寺的人施行自查、内查、彻查……如若发现家里什么人有问题,不得隐瞒,立刻上报,此时兴许还能从轻发落。而没问题的人,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所有人谨言慎行。”   秦卫羽蓦地抬头:“大理的意思是……”   “大理寺,可能要打一场艰难的仗了。”   秦卫羽表情也凝重下来,但似乎也早有预料,遂长揖,退出议事堂。   但开门之时,忽有一阵狂风从外面刮了进来,秦卫羽立刻侧过脸,几乎都睁不开眼睛。待适应了好一会儿,秦卫羽才终于可以直面强风。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喃喃道了一句,他顶风而出,并回身将议事堂的门关上。   唐玄伊弯身捡起刚才那一瞬被风吹掉的谭崇俊的画像以及陆云平的册子,轻轻放回案上。   风,一向来得措手不及。   他有预感,现在的风只是刚刚开始,一场足以毁灭一切的狂风,正在徐徐靠近。   ……   同一时间,御史台。   御史中丞石温正被叫到议事堂面见御史大夫。   “按上面说的做。”左朗将一个册子交给石温正,然后溜达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石温正恭恭敬敬接过,翻开看了一眼,顿时身子一颤。   “这……左大夫……这……会不会……”   “有问题吗?”左朗抿抿茶叶,问道。   御史中丞低头思忖,似是忽然想明白了左朗的意思,立刻长揖回答:“某这就去办。”   御史中丞低着头退出议事堂。   左朗又喝了一口茶,似是觉得味道不好,眉心微蹙,晃了晃又饮。   这才觉得舒心,抿唇笑了一下,将茶杯放回案几。   而他的眼神,自始至终,冰冷无温。   ……   次日一早,王君平从府里一边整理着袖口一边往外走,忽然见到有什么人正聚在门口与自家下仆说些什么,王君平怕是出什么事,于是前去查看,但没想到自己才一露面,那些来打听的人就匆匆离开了。   “出什么事儿了?那些人是谁啊?”王君平问下仆。   “回郎君的话,那些人说是想要买房宅的人,来打听府宅的情况,还问了许多王公的事。”   “问了我父亲的事?”王君平眉心紧蹙,现在他们住的是祖传老宅,父亲不可能会卖出,这消息是从哪里传来的?   他走了几步张望方才那二人的背影,走路身形一点都不像普通小厮。   “难道是……”王君平想起昨夜临时接到的秦卫羽的通知,“还真找到我头上了。”他眼底微微生了怒意,迅速骑上门口的马,说道,“今日关门,无论来任何人都不予接待,无论什么人问什么问题也都不要回答,通知我父亲,今日暂时取消出门安排。”   说罢,用力夹马,朝着义宁坊奔去。   王君平到达大理寺的时候,秦卫羽也刚刚到达,文立也在一旁。   “秦少卿,文寺丞。”王君下马,将马交给一旁卫士,“今……”   “进去再说。”秦卫羽扫了眼附近,一些看似在大理寺路过的人正若有似无回避着视线,多少有些不对劲。   伸手拍拍两人手臂,两人便明白了,都闭上了嘴一起进入大理寺。   门一关上,王君平的脸就狠狠地抽了一下,说道:“御史台这是犯什么病,按规定最多只有一两个御史抽查官员行为,可现在……我感觉,今日见到的御史比见到的大理寺人还多,这都不叫盯暗梢了,根本就是明着监视!”   “这一次真的不是王少卿的错觉,今日一早,文某也感觉周围一直有人跟着。”   “恐怕不止你们。”秦卫羽说道,“御史台应该是盯上大理寺了,不查出点什么誓不罢休。大理应该已经预见这种情形了,所以昨日才会临时下达自查命令。”   “不知道大理有没有事,御史台应该最想针对的就是大理。对了,大理呢?”王君平问,“大理还没来吗?”   秦卫羽回道:“陛下召集了三品以上大公去宫里商议灾患的事,大理应该已经在皇宫了。”他说着,看向皇宫方向,“我们都是御史台的想要牵制大理的筹码,大理要如何应对呢?”   闻言,王君平与文立皆陷入一阵沉默。   ……   朝议刚刚结束,宣政殿里的大臣们纷纷朝外走去。   有关灾患整治和调拨银两给灾民的事,仍旧在大臣们的口中滔滔不绝地讨论着。   今日陛下勒令群臣前往廊下共膳,所以大臣们在离开大殿后,统一前往廊庑。   廊庑附近的一块空地,此时已经由宫人们安放好了用膳需要的案几坐席。按照三省六部九寺的顺序一一入座。   唐玄伊才刚坐下,一个人便顺势坐入了唐玄伊右侧的席位。   唐玄伊稍稍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是宗正寺的三品大公,倪敬。   两人先后颔首示意,并没说太多话。   很快,宫人们便上好了热汤饼及羊肉,周围臣子们开始与左右相邻小聊一二。   伴着一阵阵轻笑敬酒的声音,倪敬夹了一口菜,说道:“这廊下餐总还是这么一回事,不聊点什么,总觉得无法回避这做得甚是一般的味道。不若,我们也聊聊,唐卿?”   唐玄伊不紧不慢拿起酒杯,饮了一口:“自是要聊的,不聊,陛下廊下餐的美意,恐怕是要浪费了。”   “是啊,陛下是希望群臣可以上下一心,正如大理寺与宗正寺一样。”倪敬拿起酒杯对向唐玄伊。   “事情,总是要取个中,上下一心是好,可过了,就变成了结党营私。”玄伊也执杯,却并没与倪敬手中的杯子相碰,仅是举杯示意了一下。 第219章 折树   倪敬眼睛若有似无地眯了一下,但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他将杯子收回,也改为举杯示意,与唐玄伊共同饮入。   而后唐玄伊接道:“那么,倪宗正想要聊什么?灾患的事?”   倪敬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在朝上已经讨论得口干舌燥,还是换一个议题。”他轻拭唇角,想了想,接道,“不若,我们来聊聊有关风的话题吧。昨夜,长安可是刮了不小的风,路边的柳树折断不少,来的时候,倪某就在想,长安顺风口房屋居多,逆风口只寥寥几户,成排的柳树逆风而种,乍一看,可以替那几户挡风遮土。可是,一遇强风,便也就折断了。这时不仅有些感慨,若这树当初能顺风而种,避于房屋之后,怕是现在,还能看到它茂盛的景象。”   言罢,倪敬拎住袖口,夹了一口羊肉。   唐玄伊含着浅笑,也吃了一口,随后说道:“倪宗正说得不无道理。这树看起来实在是不自量力,明明力量不够,还去顶撞强风,折断也是无可避免的事。”   倪敬笑笑:“看来,英雄所见略同。”   “但,还有个例外。”唐玄伊又接道,“虽然大部分的树都与倪宗正说的一样,联排折断,不自量力。但从大理寺到皇宫的这条路上所种的树,却并没有折断。不仅没折断,而且听说还替许多人家挡住了风,今日一早,便有人去为这些柳树立木,使他们更加牢固。可见,并非所有的柳树都不堪一击,只要自身正,便不惧强风,不惧强风,自会有人去支撑它,以此又会更加坚固。柳树发挥了它原本该有的作用,但若真是顺风而种,不仅不能帮长安百姓挡风,还有助纣为虐的可能,那,才是一场灾难。”   倪敬不动声色地说道:“即便如此,长安已经入秋,就算那些柳树立的再强,也终归要叶落归根,变成无人记得的枯桑老树。经过狂风一毁,很难过冬,反倒是顺风处的树,经过冬日一眠,春日又会复苏,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但,若是树死,开春之后,必会被人发现。继而,又换上一棵新树,只要脚下踩着这大唐的土壤,只要百姓安居,便会源源不断的有新树被种上。而且,人们也都会怀念老树,说不定,还会有佳话流传后世。反之,顺风处的树,死了便是死了,虽然逢春不死,但强风来时它躲于屋后,且偷偷将强风引向百姓,百姓现在虽不知,但纸包不住火,总有一日,百姓会将其连根拔起,砍成柴,化成灰,让它烟消云散。”   倪敬沉默了,然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他没有在笑,也没有任何表情,亦没看唐玄伊。   只在微风轻起的时候,很轻很淡地说道:“唐玄伊,你当真不怕吗?”   唐玄伊同样没看倪敬,只是静默地望着对面吃吃喝喝的同僚们:“怕,当然怕。”   “那为何,还要执迷不悟呢?”倪敬再道。   “大概是因为,唐某更怕有一日,被人连根拔起,砍成柴,化成灰,烟消云散吧。”唐玄伊也放下筷子,将杯中酒饮尽,“唐某已用毕,便回去了。今日多谢倪宗正,有机会,再向宗正讨教。”已经准备起身。   倪敬没有回答,但在唐玄伊起身从倪敬身边走过时,忽然又开口加了一句:“倪某最后再送唐大理几句话。一个人坚定信仰,有时候只是因为坐在房中,没有感受到暴风骤雨之可怕。但免不了,有一日会被人拉出安逸的房间。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会发现……所谓信仰,所谓信念,都是不堪一击的空话罢了。”   “那么,就试试看好了。”唐玄伊勾了下唇角,扬袍离开。   衣袂带起的一阵浅风,扬动了倪敬的发丝。   这时左朗走来,拿着酒来到倪敬身边,他看向唐玄伊离开的背影,又看向倪敬微沉的神情,便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事。   “唐大理还真是滴水不漏,从脸上一点都看不出他现在到底掌握了几分证据。现在虽然已经派人去查大理寺了,但是唐玄伊很狡猾,竟然赶在了御史台前面先下手。都是有所准备和提防的,要想查出东西,需要不少时日。如果这段时间真的让他查到……”   “大理寺被御史台盯上的事,已经文武皆知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大理寺可以洁身自好,别人却不一定能。唐玄伊想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倪敬拿起杯子将酒一饮而尽,“这世上的人呐,有几个是全然干净的?”   他缓缓眯住眼,眸底透着淡漠的冷光。   ……   唐玄伊从皇宫回来后,并没有直接回大理寺,而是顺道前往在宫中驻扎的户部。这是在上朝时,唐玄伊便与尚书窦文昌商量好的,此刻,是赴约。   窦文昌为了躲避已经放凉的廊餐,早早就返回了户部又搓了一顿。正和侍郎许之闲聊,听到唐玄伊来了,他们也是十分热情地欢迎唐玄伊,立刻也给唐玄伊准备了茶水。   但是当唐玄伊问到了一下关于开元三年期间户部大笔支出的事时,窦尚书与许侍郎的表情都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这个七年前啊……”窦尚书抓了抓有些花白的头发,“七年前并没什么异样,一切如常,大笔的银两时长有调拨。大理您看,灾患需要调拨……”   “唐某只想知道,关于恢复国教时的银两情况。”   “哎呦……这可难为我们了,唐大理。”许侍郎也说道,“户部并没将账目记得那么详细,这天天都有流水支出,若是要事无巨细的都记下了,我们也就都成仙儿了。但事情既然关乎宗正寺,大理何不去宗正寺问问,倪宗正应该可以知道具体有没有情形发生。”   户部手上没有详细的账簿流水,明摆着是敷衍。   唐玄伊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茶水,心中了然。   其实,他今日也并不指望能知道些什么,只是大概想来试探一下,防止漏掉什么关键的消息。御史台开始围攻大理寺的事,户部应该已经知道了,大概都是不敢公开得罪倪宗正,所以便不敢与大理寺合作了。   果然还是白来了吗? 第220章 保身   唐玄伊了解了,也没有失望,只是礼貌颔首,又聊了些别的。   只要跳过了宗正寺的话题,窦文昌又会变得十分善谈。而且对于灾患的考虑也十分正义。窦尚书无疑是个好人,是唐玄伊也很尊敬的前辈。   世间本就无好人与坏人之分,区别只在于一个抉择而已。   窦尚书选择明哲保身,唐玄伊可以理解,非常理解。   这时,窦尚书忽然说道:“说起来,最近又有人提起圣力年间那起昭帝刺杀案,唐大理可有所耳闻?”   本是想敷衍聊聊,唐玄伊却被这个话题引去注意。   “昭帝刺杀案?”唐玄伊垂眸回忆片刻,“是当年大理寺查办的那起昭帝刺杀案?”   “是啊,可能是当年被定为武承嗣内应的将军的老部下,还是不能相信这件事,所以有些怨言,喊着要公开证据。怕是会找大理寺的麻烦。”窦尚书摇头,“不过啊,最让人头疼的,是不知道哪里来了谣言,有人亲眼见到将军的鬼魂正在当年刺杀案发生的地方作祟,让生着不得安宁,让死者无法安息。传言还说,将军冤魂正准备找陛下寻仇,弄得人心惶惶。哎,那个人生前就是个和疯子似的、没人敢亲近的人,死后若成了鬼,必是个厉鬼无疑。”   唐玄伊冥思,他好像早年见过这个案件的卷宗,因为是当时大案,所以他有些印象。细节处他回忆不出,只记得一些大致走向。   据记载,圣力元年,武承嗣派人在襄县附近刺杀被武氏从房州接回洛阳继位的昭帝李显。中途有人突然冲出来刺杀。最后大理寺根据确凿证据,断定当时陛下身边的将军是武承嗣的内应,被抓回后,那位将军却犯险越狱,最后被大理寺卿亲自处死。他推断,在这次传言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有资料记载那人死的时候发了一回疯,说是化作厉鬼也要报仇。   他若没记错,这可是二十五年前的案子。当时别说自己,陆云平与谭崇俊都还是不满十岁少年,就连当时的大理寺卿,也就是自己的上一任上司姜行卫,也不过是刚刚继任大理寺卿的三十岁出头的新官。   这么老的案子,怎么忽然就被翻出来了?   “陛下知道这件事吗?”唐玄伊问,“陛下相信恶鬼之说?”   “知道,这种事传到陛下耳朵里这不是轻而易举的吗?但是传言一出,就有人去查过卷宗上记载的此人所埋之地,但是发现因为城池改建原因,尸骨已经被摧毁。陛下目前正让福顺秘查当年将军的家眷是否有遗漏没有杀全,当真是担心有人装神弄鬼犯上作乱。最怕是有人拿着这件事做文章,要掀起血雨腥风。到时候,陛下必是要见血的。啊,当然……”窦尚书笑笑,“窦某可不是在说当年姜公断的案有甚不妥,而是闲聊。终归拿死人做文章来对付活人这件事,朝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不新鲜喽。别放在心上。”   唐玄伊点头:“您说的是。”他侧头看了眼外面天色,而后恭恭敬敬说道,“时辰不早了,唐某也就不打扰两位了。”   窦文昌紧忙起身相送:“哎呀,今日真是抱歉,关于七年前账目的事,户部没能帮上大理寺的忙,若是有其他事户部能帮上的,必是会竭尽所能。”   “两位留步。”唐玄伊颔首示意,转身离开。   就在出门的时候,唐玄伊忽然见到正堂外不远处站着一个人,看到三人徐徐走出,那个人突然神色慌张地跑掉了。   唐玄伊产生一种特别的直觉。   那个人应该是听到他们的对话了,而且很有可能知道些什么。   他继续朝外走,待听到身后传来正堂的关门声,唐玄伊立刻加快步伐去追赶那个人。   最后在户部的正门的一个角落里拦下了那个人。   “先等等。”唐玄伊说道,“刚才一直在偷听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见逃跑无望,终于点点头,看向唐玄伊。   “大、大理。”那人弯身长揖,“某、某是……户部、户部令史……”   唐玄伊收回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身形纤细,小心翼翼,或许是因为刚刚跑过,所以喘着粗气。   “刚才为什么偷听?”唐玄伊问道,又眯了下眼睛,“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令史有些为难,见到有人从自己身边经过,立刻回道,“某什么都不知道。”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看向他处。   唐玄伊对这种眼神是熟悉的。他在惧怕着谁,或者说是提防着谁。   或许,也是受到了威胁,所以不敢说。   但如果一定不想说,生逼着来也是无用,若是告知了假的消息,还不若不说。   “我知道了。”唐玄伊说罢,欲回身离开。   但是唐玄伊的动作却反而使得令史更加慌乱,他眼睛乱瞟了好一会儿,忽然又冒着险唤了唐玄伊一声:“大、大理……”   唐玄伊止住步伐,又回过头。   且见令史突然将手上的东西扔在了地上,眼睛一个劲儿地朝着唐玄伊瞟,唐玄伊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跟他一起捡。   便在这时,令史小心翼翼地说道:“大理……在户部,说多了,知道的多了,乌纱就会不保。家父也曾身在户部,当过户部侍郎,就是因为多说了几句话,所以被迫离开。还请大理莫要怪罪。”   令史说着,又看向四周,似乎仍旧有人在看他。   他是前户部侍郎的儿子?   唐玄伊先是蹙眉,不解他为何忽然提到了父亲的事,而且,之前他不是已经不再逼问他了吗?   脑海里某一根弦突然一紧!   不对,这句话……   唐玄伊重新看向令史,令史已经捡完了最后一样东西,匆匆站起身,与唐玄伊拉开了一段距离。   “抱、抱歉,大理……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再度强调道,“告、告辞……”   令史低着头匆匆要走。   “你叫什么名字?”唐玄伊突然在他身后问了一句。   令史止住步,吞咽了下唾液,回道:“某唤翟名刚,翟刚。”   说完, 翟刚便离开了。   户部一定隐瞒了什么,只要找到那个人,就会真相大白。   唐玄伊唇角微动,眼神多了一抹凌厉。   只是,如今他不能亲自去查,需要找另一个人去才行。   他思忖片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人。 第221章 钓鱼   正午时分,大理寺门口,一个自称“汤爷”的游商背着个行囊慢悠悠地穿过。   他一边吆喝着,一边看着四周那些徘徊着的御史,兴许是觉得他们装扮的十分拙劣,忍不住咧嘴哼笑一笑。   他日常就会在此溜达,这是他与大理寺卿唐玄伊达成的条件,但是唐玄伊一次都没喊过他,这让他觉得有些无趣。   今日,大概也是向往常一样,又会让他无功而返。他哼着小曲溜溜达达,忽的在大理寺外的墙根发现一个特别的图画。   汤爷眉角动了动,又转过身来重新将刚才的路线走了一遍,眼睛若有似无地盯着墙根上的那个记号。神情略微严肃起来。   这个,他不会看错吧,不,这确实是唐大理曾经与他约定的标记,但凡看到,就是让他去关键的地方取一张字条。汤爷从怀里掏出一根枯草在口中嚼了嚼,想到了什么,一口又将草其吐出,然后哼着小曲赶向西市。   他按照约定来到一家铺子前,铺子没开门,一如所料。汤爷若有似无地叫卖着,看看周围,然后将手伸进铺子侧面的墙里,摩挲了几下,神情忽然一变。   他又看了下四周,随后将一张小字条抽了出来,继续哼着小曲溜达了好一段路,待到没人的地方,汤爷才将字条小心翼翼摊开来看。   “前户部侍郎……翟庆?”汤爷又看了纸条下写着的其他内容,了然,随后将纸团收起来,继续唱着小曲溜达着走了。   ……   长安城边郊有水路,潺潺溪水景色怡人。   汤爷背着货篓子来到小溪边儿上,溪边儿坐着一个身形消瘦的花发男人。他穿着蓑衣,手拿钓竿,盘腿坐在一堆石头上。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钓竿,可是无论汤爷怎么看,那钓竿的末头都懒懒地趴在溪水的石头上,而且杆上没有饵食,溪中也无鱼影。   汤爷叹口气,推断眼前这人——也就翟庆——和打听的结果差不多,曾位高权重,如今疯疯癫癫,凄凄惨惨戚戚。只能靠儿子在户部的一些微薄收入来勉强支撑药费伙食。   这样的一个不太清晰的中年人,为何会引起唐大理是注意?   汤爷不解,溜达着走到翟庆身边,摘下货篓,说道:“您老人家这样是钓不上鱼的。”   “呸!”翟庆毫不犹豫啐了汤爷一脸吐沫星子,“这叫姜太公钓鱼,你不懂,别乱说!”他紧抿着嘴,肃穆地吼了汤爷。   想学姜太公钓鱼,怎么的,水里也得有鱼不是?这光秃秃的,能钓上来才怪。   汤爷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准备按照先前准备的,问上些问题,于是假模假样地开始自言自语道:“近来啊,这长安城可真是不平静,御史台将大理寺围了个底朝天,三省六部也不平静,尤其是户部,不过既然是当官的,自然能摆平大事为百姓谋福吧。哎呦呦,但说到底,还是这边郊舒坦,打个木屋,真是闲逸,闲逸。”   汤爷又开始唱小曲,枕着双手平躺在石头上,看起来确实十分闲逸。   他的话引起了一旁翟庆的注意,满是褶皱的脸一紧,溜缝看向汤爷,然后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都是放屁!”翟庆吼了一句,“连句真话都不让人说,摆平个屁大事!”   “咦,是什么真话不能说?”汤爷坐起来,“反正这里也没人,说来听听?”   翟庆左右看看,将食指立在嘴前:“嘘,不能说,说了要惹上麻烦的。都有麻烦,尚书要又麻烦,下面的人也要有麻烦,惹不起啊,惹不起!”   “我才不信世上有这么厉害的人,竟让户部尚书也害怕?不信不信。”汤爷说道。   翟庆狠狠拍了一下大腿,似乎被汤爷的话给气着了。   “你啊,怕不是个傻子吧!要想弄死谁,与官职与否有关吗?历来都是下面的弄死上面的,只要有手段,只要够狠,只要有人跟着他能够得利。无辜的人会死,杀人的人却可以得到升迁。周而复始。”翟庆看汤爷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于是凑近了在他耳边说,“好,我就告诉你……”他又左右看看,又附耳对着汤爷说,“你听过‘暗账’吗?”   “暗账?”汤爷眸子一闪。   “就是暗账,有人拿着明面上的钱,做了别的事。户部有人要去告发,接着就被打成了乱党,看我,我知道他们是无辜的,我知道……但就是因为我知道,因为我向替他们伸冤……然后……然后就再也没人相信我的话了,因为我疯了,疯了!”   翟庆说着,哈哈大笑了起来,摇头晃脑地开始学着汤爷开始吟曲儿。   汤爷开始感觉到事情似乎有些严重,沉默半晌,迅速爬起身准备返回将这个消息递回去。   刚刚背上货篓,忽然又听翟庆道了一句。   “明知要被冤死之人,必是要留下点什么给后人。那传世的悲凉,冤屈无处诉的悔恨,是长长久久无法消磨的。鬼是有眼睛,会看得,不像这世间的人呐,都是瞎的。”   汤爷顿住步子,回头看向翟庆,他已经在那里钓着无望的鱼。他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方才那番话不像是出自一个疯癫之人的口。   真疯耶?假疯耶?   反正,真疯假疯,世人也皆辨认不出。就像翟庆的话一样,这个世道,人是瞎的,纵是没瞎,也都是闭着眼睛的。   汤爷叹口气,拢了下货篓,准备回去复命了。   ……   一个时辰后,唐玄伊收到了汤爷写的字条。   字条上正反两面都有字,正面写了几个词:乱党、暗账、告发、伸冤。   而背面,则写一行话,这行话看起来并不是很重要,是汤爷原封不动地复述了翟庆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222章 沈字   果然,像他推测的一样,当年倪敬交给陛下的名单夹杂了别的东西。   而现在,他必须要找到证明这件事的证据。   唐玄伊思忖片刻,反复读了几遍翟庆的话,是翟庆想要告诉他的话。   “户部暗账,在巡官后人的手上。巡官的后人……”   他轻轻眯住俊眸,然后烧掉了字条。   “来人,叫秦少卿。”   吩咐下去之后,唐玄伊缓缓坐回席上,看向落在烛火旁的灰烬。   其实,有那么一瞬,他不希望这几者之间产生关系,因为如果相互没有关联,案件就是案件,单独的可论的案件,可以像以前一样一一解决。可现在不同了,翟庆的话将事情推向了更加可怕的深渊。   前方还有什么,明明就在面前,伸手却无法触及,甚至不知与之距离还有多远。   他有些累,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个人儿的小脸,唇角不仅抿动一下。   ……   天真是凉了,唐府的后院亭子里几乎可以看见一层薄薄的霜雾。   沈念七拢了拢外袍,打了个喷嚏,眼看毛笔上的墨汁差点儿滴在《骨鉴》上,立刻挪开右手,这才避免了一场灾祸的发生。   没办法专心,脑子里都是唐卿的事。   总觉得,自从往生阁事情变少了之后,他们就有种无法见面,她几次想扔下笔然后去找他,可是女人要矜持一点不是吗?   但就唐卿那性子,一旦扎进案子里,之前萌生的婚嫁念头一冷却,那她不也凉了?   越想就越焦躁,沈念七索性将毛笔一放,皱着眉沉思起来。   对唐卿来说,她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她确实感觉到唐卿对自己不错,但是他对王少卿秦少卿也不错,之前看似也吃了几回醋,但她也不能确认唐卿究竟是真吃醋,还是因为她扰乱纲纪所以生气。   她读不懂唐卿,这个男人总是可以将情绪收敛到滴水不漏。还有,若是两人当真可以更进一步,要成婚,还要……   不知为何,“父亲”两个字突然席上心间,虽然为了唐卿暂时将此事压下,但是原本就在日益膨胀的念想,如今已经不知不觉到达了边缘。   忽然想起什么,沈念七抓上《骨鉴》便朝屋中跑去,将之丢在案几上,然后开始在自己的行囊里翻找,衣服、玩物、骨渣……各式各样的东西被甩了出来,直到摸入最底下,才捏出来一块泛青的玉佩。玉佩上面没有特别复杂的纹理,就是一块圆圆的玉,捂在手里微微发凉,下面挂着一缕陈旧的穗子。她用指腹反复在下面摸索,而后对着烛火查看,果然见到一个字:沈。其字矫若惊龙,必是出自书法极佳之人。   她将玉佩攥在手里,心情有点忐忑。这时她出生就带在身边的东西,师父之所以给自己摘姓为沈,正是由此而来。   “父亲,父亲……”沈念七喃喃念着这个生涩的词语,竟觉心中一暖,再度摊开手掌望向玉佩,“父亲究竟是什么人,又是否还活在世上?会不会……会不会与唐卿也可以相处融洽?”思及此,不禁回忆起陆云平逼她二选一的事情,小声骂了句“小气鬼陆云平”。就在这时,府里的一个小丫头兴高采烈地跑过来说:“沈博士,唐大理回来了!”   “唐——”沈念七神情一震,立刻收起玉佩,明明心中喜得不得了,还要故作深沉道,“哦,知道了。”   她抿着嘴,眉眼却泄露了她心底的雀跃。   ……   半刻之后。   沈念七一身俏丽的新装站在瑟瑟冷风中,看着几个下仆正将大理寺的卷宗往府里搬运,唐玄伊正在门口,点着哪些卷宗与哪些放在一起。   直到所有卷宗都搬完,唐玄伊才看到一堆箱子后面的沈念七。一张小脸儿寒得发白,翘挺的鼻子下还挂着清鼻涕。沈念七用力吸了一下,摆着迎接姿势的手似乎已经僵在了身上,弯都弯不下去。   “唐……卿……”沈念七牙齿打着颤哆嗦着唤道,身上单薄的两片儿布在风中摇曳。   “你怎么不多穿点就出来了!”唐玄伊的声音一下就严厉起来,立刻脱下自己的外袍,上前裹在了沈念七的身上。   沈念七真的以为,出来也只是“接”一下,所以刻意换了一件“显瘦”的新买薄衫。   她自是不能告诉唐玄伊的,于是只能吸着鼻子,说道:“这衣服暖着呢。”   她想转身先行,两只脚却僵硬了,腿上一软差点跌倒,幸好被唐玄伊给拉了回来。   见她像个冰块儿似的行动艰难,唐玄伊当真是拿她没法子,上前用力,准备将沈念七横抱起来。   沈念七心下一喜!   不了唐玄伊只稍稍用了一下力就停住了,然后皱眉问道:“沈博士近来可是又富润了?”   “……”   唐玄伊忍不住笑了两声,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沈念七抱了起来。   “这样很好,以前,太瘦了。”   他说着,带着沈念七回去她的房间。   可是念七的脑子却停止思考了,全被“富润”两个字给充满了。   在火盆前悟了一会儿,沈念七终于暖和了许多,虽然现在不像冬季那般寒的彻骨,但也绝非穿着单衣就可以到处溜达的时节。   她舒一口气,看向正在给她调搅热汤的唐玄伊。   房中火光微微摇曳,他的背影看起来修长好看。沈念七靠在床边儿上,有些出神。   唐卿对自己,真的是那方面的情感吗?   “想什么呢,这么专注?”唐玄伊端着汤碗走来,盘腿坐在她旁边的席上,又搅动两下勺子,然后将汤碗给沈念七。   念七有些小私心,所以伸出去要接碗的手,故意抖得像是个九旬老人。   “呀,冻僵了……还是没缓过劲儿。”沈念七不好意思地说道。   唐玄伊不傻,一眼看出这是装的。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一声,又将碗收到自己手里,亲自喂她喝。 第223章 罚吻   举动虽小,唐玄伊心中却沁入了暖流,这是他此生第一次验证了人与人之间会有这样的情感存在,眼前这个女子只简简单单一个表情,就可以动摇自己到如此地步。   虽然一直笃定要解决完手头案子在着手操办,但是有些事,聊天着问问也未尝不可。尤其是在知道,这个小女人是为了自己,才舍弃了她的念想。他必是要帮她的,帮她寻到她想寻的人,但是万一结果不好,又会让她失望,索性先探探口风。于是唐玄伊以试探的口气问道:“沈博士,你对你父母的印象……”   “咳!”沈念七被汤狠狠呛了一口,幸好紧闭了嘴,否则现在唐玄伊的紫袍就会“贞洁不保”。   唐玄伊紧忙拿出丝绢,紧皱着眉帮沈念七抹去了从嘴缝里流出的汤汁。   沈念七觉得有点丢脸,自己夺过唐玄伊的绢布在嘴前胡乱擦了一把,然后说道:“唐卿怎么忽然问起此事了?”   “随便一问。”唐玄伊视线落在了自己那被团成一团的丝绢,右眉微跳了一下。   “不知道。”沈念七老实回答,所想盘起腿,“师父都没和我说过,或者他老人家也根本不知道。找到我的时候,听说我娘亲已经断气了,或许我父亲……”沈念七发挥自己想象力,拧眉偏头猜道,“是走江湖卖艺的?结果被土匪劫了然后也去哪个山头了?或者……”   或者已经死了。   沈念七没将话说完,只是自顾自地失神了一阵子。虽然知道,最后一种可能是最大的,但还是掩饰不住眼底流露的一抹落寞。这样的沉默持续了许久,直到唐玄伊揉了下她的头发,她才蓦地抱着头缓过神。   对上唐玄伊略微有些担忧和歉疚的眼神,念七才知自己必是露出了让人无措的神情,遂咳嗽几声,恢复了最初的开朗,话题一转,问道:“对了,唐卿,贺子山的案子怎么样了,有进展吗?”   提到贺子山的案子,唐玄伊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长眸里多了一抹深邃,他并没急着回答沈念七,而是收回手,重新捻起汤匙,先将最后一勺热汤送入沈念七的口中,待见了碗底,唐玄伊才喃喃说道:“有线索,但是还没有确实查到证据,已经让秦少卿去查了。”   “什么线索?”沈念七眼前一亮,“是户部那里有消息了?”   里面的事略微有些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看沈念七为案子如此操心的样子,唐玄伊不禁被逗出了一丝笑,“嗯”了一声。   沈念七这才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然后说:“有进展就好,等破了案子,看那些盯梢的御史还能逞什么威风,别以为这样就能吓退我们,如若不是身负大理寺的名头,我必是要见一个打一个的!”沈念七捋臂揎拳,绕了绕胳膊,   看着她如此精神的样子,唐玄伊终于笑了一声。   这时念七一晃神,问道:“说起来唐卿……今日怎么回来了,不是正忙吗?是不是有需要我的地方?”   “有些卷宗,觉得暂时放在府上会比较好,所以先送来了。待会儿还要回大理寺。不过……”   唐玄伊迟疑片刻,忽然向前倾了身子,单手将晃手臂的沈念七搂入怀中。   “能够见到你,很好。”   沈念七愣了下,浑身僵得不敢动弹。   找她?果然是有事?   “又出现骨头了?”沈念七问道。   “没有。”唐玄伊拥她的力道又加重几许,“念七,等一切都结束,我有话想亲自对你说。”   “话……?”沈念七有些好奇,“现在不能说吗?”   “现在不能。”唐玄伊说道,随后松开沈念七,看向她的双眸,“这么唐突的回来,又唐突的离去,你会生气吗?”   沈念七发现,今日的唐卿似乎有些感性,她不讨厌,但也如实点头。对于她的答案,唐玄伊似乎早已预料到,可他就是想问,幼稚的想要听到沈念七的答案。似乎这才是他回来的真正目的。   半晌,他站起身,重新披上自己的外袍,说道:“在破案之前,我还是要专注于案子,但是……谢谢你,念七,等破了案,我会把所有欠下的,都还给你。”   沈念七偏头蹙眉,对他要说的话更加好奇。   而后,唐玄伊走到门前,刚要推门,似乎想起什么又顶住脚步。扬唇微笑,随后一转身又朝着念七走来。   念七还以为唐玄伊忘记说什么,还打算开口问,但她的唇却在下一瞬间被那清浅的檀香味包裹。温暖而又柔软的感觉,从她的唇瓣无声无息地沁入她的血液,继而又流向每一个地方。   但,一切都停留在了这一瞬,唐玄伊并没有更进一步,而是在沈念七即将沉沦之际,缓缓将唇移开:“这是,之前的惩罚。”他想要起身,又有几分留恋,最后又向前在沈念七的唇角轻触一下,“这是,今日乖乖喝了热汤的奖励。”   说完,轻笑了,然后回身离开房间,留下了呆若木鸡的沈念七。   她双唇一张一翕,脑子到现在还一片空白。   只觉得脸上烫的快要烧着,自己忽然变成了一个不会思考的傻子。   嗯,对。   她是谁?她在哪儿?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   唐玄伊离开沈念七的房间,在回廊上走着,俊颜上也浮现了很浅的笑意,他也若有似无地抿住唇瓣,似乎想留下刚才的那一抹柔软的触感。   原来,沈念七在这个时候,露出的是这样的表情。   他的心情,好了许多。   不过刚才只差一点,他就会丧失自己的理智,恨不能想拥有更多。   但这份失神,很快就被身边传来的脚步声打断。   唐玄伊稍一侧目,看到了正向他徐徐走来的唐天明。   “父亲?”唐玄伊站直身子面向唐天明。   “陪我走走,过阵子,我就要回去了。”   唐玄伊微怔,随后点头,与唐天明并肩而行。   是同样的夜,却多了一缕微妙沉重的风,这是他儿时与唐天明在一起时,常常会有的感觉。但又或许因为许久未曾有过了,所以倒有几分怀念。   “何时迎娶沈博士?”唐天明忽然开口。 第224章 婚事   唐玄伊步子一顿,脸上见了点淡淡的喜色。   终归是自己的儿子,唐天明只看了一眼,便知,沈念七对于自己儿子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有机会,寻寻沈博士的家人吧,实在不行,便请葛先生来京,总还是要见见的。”   “知道了,父亲。”唐玄伊恭谨地应了唐天明,又稍稍揣测了一分。   唐天明明白唐玄伊的意思,负手前行:“只要不是那个人,父亲便都允你。”   “那个人?”   “嗯。”唐天明顿步,回首说道,“当年的千牛卫大将军,沈冲。”   “千牛卫大将军?”唐玄伊边走着,边问,“难道是二十五年前的……”   “对,就是二十五年前的昭帝刺杀案。”唐天明神情微冷。   “父亲也听说这件事了?据说,朝里正在议论。”   “沈冲……生前就是个残酷邪狞之人,死后还如此让人不得安宁。要不是我临时决定与昭帝同行,恐怕现在大唐就要因为他变成炼狱之地了!”   这个消息让唐玄伊当真是怔了一下,隐约记得卷宗上有说,这次刺杀是因为一位突然赶来的将军介入而未能得逞。   难道那个将军,是自己的父亲?   唐天明没有回头看唐玄伊,而是径自说道:“刺杀皇子,逆天而行。且不说他的罪行如何、我对他如何,但是他的子女亲人皆要受到连坐之刑。沈博士很巧也姓沈,又不知父亲是谁,虽然姓沈者颇多,但阿耶还是有所顾虑。你是大理寺卿,全唐无人能及你之调查,追溯沈念七父母应不是难事。阿耶只想你答应阿耶,若是无关,阿耶便不介入你之婚事,若是有关,虽可能性极小……但你绝不许迎娶沈念七。”   他回身看向唐玄伊,眼神带着坚定。   唐玄伊也停下脚步,许久许久,才抬头看向唐天明。   “恕,儿子不能答应。”唐玄伊回道。   “你——”唐天明火气忽然拱上。   话未出口,老管家带进来的秦卫羽走来。   父子俩便皆止住了话题。   秦卫羽首先对两人长揖,然后对唐玄伊说道:“大理,下午您吩咐卑职去调的东西,已经拿到了。”顿顿,接道,“娄维春与章泽靖确实都有一子,与他们相关的文书,都已经放到大理寺了。”   “我与你一起回去。”唐玄伊对唐天明颔首,与秦卫羽一同离开。   人走,唐天明才愤愤挪了几步,低吼道:“这个臭小子,真是够倔强的,还特别会顶嘴!也不知随谁了!”   老管家对着唐天明尴尬地笑笑,却不敢说出答案。   ……   唐玄伊回到大理寺,第一时间就是查看秦卫羽放在案几上有关两名户部巡官家眷之事。   册子记载,当年调查太平乱党的时候,娄维春与章泽靖家眷一共连坐三十二口,其中娄维春家十五口人,章泽靖家十七口人,其中娄维春与章泽靖都有一长子,一个叫娄海,一个叫章琦。年纪相仿,娄海年有十六,章琦年有十七。   但因为娄维春与章泽靖本也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巡官也不算甚大官,所以两名郎君只是在普通书院读书,像是相识,很巧的是,都在大通坊的古方书院就读。   “又是古方书院……”唐玄伊觉得,近来这个词频频出现在自己耳畔,让他有些在意。但长安就这么大,倒还不至于反常。可他还是多留意了一下,将这个名字记在了自己的册子上。   关键是他交代给秦卫羽调查的另外一份文书。唐玄伊拿起另一个册子,   这是一份当年对连坐者的行刑名单,名单的旁边,记录着当时行刑刽子手的名字。   “调查的时候,有没有人阻拦?”唐玄伊一边翻着,一边问道。   “之前卑职去调查太平党事件时,和文寺丞去时是一样的,都说没有。所以这次卑职是去刑部,专门绕开了太平乱党事件,直接调出当年行刑刽子手的名单,刑部倒是没有阻拦,直接给了卑职。”   从刽子手着手调查,肯定会比去宗正寺或御史台调卷宗要顺利。   唐玄伊多看了秦卫羽一眼,对他点点头。   之后,唐玄伊便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当年行刑刽子手的名单上。发现当年给娄海与章琦行刑的皆是一个叫熊豪的刽子手,时间则分了两日。   “这个熊豪,你问过刑部了吗?他是否还在?”唐玄伊问道。   秦卫羽回:“熊豪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据说是喝醉酒掉入护城河。可是死的太巧,卑职觉得有些蹊跷。”顿顿,又接,“另外还有一点,卑职觉得也十分奇怪。就是卑职去刑部打听的时候,冯显冯侍郎告知,这个叫熊豪的刽子手,是还俗的一名道士。”   “道观还俗……”唐玄伊眉心微蹙,“如果是在国教复兴里那一批还俗的道士,那么在入刑部之前,一定经历过宗正寺的筛选。”   两者之间,会有关系吗?   但,还有些不对。   “你可查出在还俗之前,熊豪在哪个道观吗?”   秦卫羽点头,上前几步来到案几旁,在自己拿来的几个册子中拿出了其中一个,翻了几页,其上写了刽子手的出处。   在熊豪的旁边,写了“清心道观”四个字。   “清心道观?”唐玄伊眸子微闪,“这是子清道长曾经待过的地方。”   他记得,之前调查子清时候,曾经又顺了一笔。子清在七年前得到陛下赏识之前,也是在清心道观。那时的清心道观也有过一时鼎盛,但在玄风观起来之后,清心道观便落没了。   “子清……”秦卫羽觉得讶异,“大理您认为,两者之间会有联系吗?”   “不知道,但是有些不可思议。”唐玄伊喃喃自语,走了几步,端臂说道,“按我们目前的推测,如果说,娄海与章琦有一个人还活着,但行刑记录上又却写着行刑完毕,那很有可能是在刽子手的这个环节动了手脚,留下了一条人命。然后被留下的这条人命,带着户部暗账藏了起来,之后熊豪也被人杀人灭口,更好的帮助了那个孩子掩饰他的生死行踪。听起来顺利成章,但是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个非常违和的地方吗?”   秦卫羽轻而缓地点头,指尖落在册子上的熊豪的名字上。 第225章 书院   “目的,这么做的目的。”秦卫羽说道,“目前可能主使熊豪做这件事的,可能是倪宗正,也可能是子清。但倪宗正又不可能,如果陷害户部巡官的名单真的是倪宗正拟的话,他决然不会留下一个活口。那么子清……听说近来子清与御史台还有宗正寺走得很近,卑职甚至怀疑,这次的御史台围攻大理寺不无他的功劳,既然是一丘之貉,又岂会放跑一个拿着这么关键证据的孩子?”想了想,又说,“难道说,不止他们,还有另外的人在?”   “有另外的人在,或者……”唐玄伊推测道,“还有另外的,我们还没有发现的东西在。”   秦卫羽凝重点头。   唐玄伊视线落回了自己手记的册子上。   “天色一亮,随我去一趟古方书院吧。”   “监察御史那边……”   “让他们跟着吧。”唐玄伊合上了册子,“不嫌乏累的话。”   ……   次日一早,唐玄伊亲自前往古方书院。同行的还有秦卫羽,以及两名随行的卫士。在他们的不远处,自然还有几个小尾巴跟着,一个个装模作样地杵在那里,便是连路人都觉得几人不对劲。   然而很不凑巧,古方书院今日并没上课,全院只有一名老先生在那里拿着扫把扫地。老先生颤颤巍巍,动作迟缓,偶尔还会停下来,用手按压下自己的腰。   看到大理寺的人来,老先生有些讶异,带了一点惊喜的笑,招呼道:“哎?这不是王少卿吗?您、您又来查大牛的事了?”   秦卫羽愣了一下,与唐玄伊交换视线。   这时秦卫羽才想起来:“之前王少卿调查贺子山的时候,好像是见过古方书院的一位老先生。看样子,应该就是这位。”他低头清了下嗓子,抻动身上绯袍,“老先生大概是将卑职当成王少卿了。”   彼时,老先生已经踏着蹒跚的步子走到唐玄伊面前,先是看向绯袍大公,接下来又看向唐玄伊,眼神儿再是不济,也认得这世间的尊贵之色,立刻惶恐,眼看着就要往下跪,连扫把都掉在了地上。   “大、大公……老朽有眼不识泰山。”   唐玄伊立刻伸手将他拦住,说道:“王少卿提过老先生,这次前来,是想与老先生唠唠家常。”他给了一个眼色示意秦卫羽扶住老先生,自己则弯身捡起了老先生掉在地上的扫帚,掸掸灰,搭放在了一旁。视线微转,望见了外面徘徊着的御史。他们似对上了唐玄伊的视线,于是立刻纷纷背过身去。   唐玄伊轻哼一声,走进书院。   古方书院是一个年份久远的书院,因为年久失修稍显荒废,但因着一些老人们经常打扫,所以还算干净整洁。   老先生给唐玄伊及秦卫羽倒了茶,仍旧有些不太敢看唐玄伊的样子,低着头,颤巍巍地坐到了不近的地方。   唐玄伊尽可能地让老先生放松,闲聊了几句,待看老先生神情稍缓,则开始问道关于娄海与章琦的事。   “娄海……章琦?”老先生提到这两个名字有些怀念,晦暗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怀念,“这两个孩子老朽记得,都曾在古方书院学过课,可惜后来……”他叹声气,抓着膝盖的手稍微用力。   “那,您还记得他们两个是什么样的人吗?或者,相貌?”   老先生苦笑一下:“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要说相貌,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但是脾性倒还记得一些。”老先生陷入回忆,“两个孩子的父亲都在一个地方供职,所以关系也比较亲近,经常结伴。老朽教了章琦,而另一名先生教了娄海,只可惜那位先生前两年离世了,大概也帮不了大理什么。然后,关于两个孩子,老朽对章琦记得颇深,那个孩子啊,生性聪颖,好学,凡遇到不懂的,必是要追着问个清楚。当时书院里的的先生们都很喜欢他。”   “那娄海呢?”唐玄伊又问。   “娄海……老朽只记得是个顽劣的孩子,总是闯祸,不甚好学。不少先生还想将他劝离书院。”   “那老先生,您可知平日里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哪里吗?”   老先生冥思苦想,半天,挠挠头说:“老朽对那个娄家的孩子实在记不清,但章琦老朽还是记得的。在他们家遇到那种事之前,这孩子很喜欢去长安外面的溪边玩耍,又是还喜欢去窥看人家下棋……他去了许多地方,但是长安以外的就不清楚了。不,好像他并没有出过长安……”   秦卫羽轻叹声气,看向唐玄伊。都是些与藏身之处无关的地方,大多只是些少年玩耍之地。他们要找的人,如果活下来,肯定也不会站在那里等人找。   果然,这趟没能收集到什么重要线索吗?   秦卫羽下意识合上册子。   可就在这时,唐玄伊却又问了老先生一句话:“另外一问。这两个孩子,以您来看,都有什么擅长的课业吗?”   秦卫羽停下动作,再度看向老先生。   老先生的眉心皱的更紧了,将发髻都挠的有些松动。   “老朽真的记不起来,就是记得章琦小郎君擅长不少,总是得到称赞。但娄家的……”老先生缓慢摇头,“应该并没什么擅长的课业,否则不会让先生们怨声载道。”   唐玄伊缓而慢地点头,站起身:“好,我都知道了。今日,多有打扰了。”   老先生也紧忙跟着起来,弯下腰:“都怪老朽,老朽记性不好……都没能帮上大理什么。”老先生愧疚地低下头。   秦卫羽也请叹声气,将册子收起。   老先生伴着两人往书院外面走,然后在书院门口送行。   刚要抬手长揖,袖口忽然碰倒了扫把。老先生愣了愣,下意识弯身捡起,可指尖才垂下,脑子里就不知怎的划过一个久远的画面。是一个少年,也是在被罚扫地时,偷懒坐在树下看书的场景……   这是谁……   老先生拧着眉努力回想,似乎又看清了那少年的嘴角。   忽然一怔!   “啊,啊……对了,对了!”老先生突然间起身,蹒跚小步地去追二人。 第226章 邀约   “大理,少卿,留步!!”   唐玄伊与秦卫羽都顿住步子,回身看向老先生。   “还有什么事吗?”秦卫羽问道。   老先生气喘吁吁地跑到两人面前,双手撑着膝盖,说道:“老朽忽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   唐玄伊眯住眸,走了一步靠近老先生:“什么事?”   “那个孩子……老朽曾见过那个孩子在私底下学算学,他很喜欢这些东西……对、那个孩子,孩子的下颌上还有一颗红痣,大概和之前王少卿拿走的那张画像的人的那个红点在差不多位置……很难被发现。虽然只是些零星的记忆,老朽觉得也许有用,不知,不知……”   唐玄伊的神情忽然一变:“算学?红痣?哪个孩子?”   老先生捋顺舌头说道:“就是那个孩子……娄海!”   “因为老朽一直认为那个孩子不学无术,所以看到他私底下看书,这让老朽当时有些诧异,因而记得清楚了些。”   一时间唐玄伊沉默了,秦卫羽也惊住。   “大理,难道娄海、娄海……”   唐玄伊没有说话,脑海里竟有什么因为这一句话被点通。   是啊,贺子山是算学博士,也是精通算学,再加上红痣位置。   唐玄伊迅速垂下眸开始计算两个人的年龄,发现从七年后的娄海,正好与贺子山的年龄相仿。   难道贺子山就是是娄维春的儿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   对上了,都对上了!   唐玄伊习惯性地用食指骨节抚过下唇,陷入深思。   如果这个推断是正确的话,贺子山为何痛恨倪敬,做着一切就理由就突然间说通了——宗正寺从户部调拨大量款项招募道士复兴国教,但是倪敬却利用职权,一边收纳道士,一边利用国策便利,以官职来吸引道士还俗,原本有不少人就是为了可以免赋税劳作才去申请出家度牒,不仅可以还俗还可以步入仕途可以说是天降喜事。但相应的,步入仕途后,这些还俗道士们便要与倪敬为伍结成党派。七年时间,足够许多人身居要职。这同时也说通了为甚倪敬不过是一个三品宗正寺卿,却可以在朝廷里呼风唤雨。   但是不停还俗,又不停招募,是需要大量银两,而且因为维护人脉也需要大量银两,所以倪敬必然会从每一次的拨款中抽出一部分。如此,户部一定会发现在宗正寺的这一款项上,就像是一个漏洞,永远补不齐,但当时的户部,很有可能已经被倪敬收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户部的两名查账的巡官娄维春与章泽靖却发现了这件事,所以想用暗账举报倪敬。最后倪敬先一步动手,趁着剿灭乱党之际,将娄维春与章泽靖的名字也混入其中。陛下当时正因太平乱党的事龙颜大怒,不及调查,便将一干人等处以极刑。这也就是为何娄维春与章泽靖到最后也没有认罪的原因。两人家眷全部连坐,只有娄维春的儿子娄海活了下来,并带走了父亲留下的暗账。   又过了几年,娄海以贺子山的名字回来了,找机会救下高公公身边的亲信太监,以算学令高公公的赏识并引荐给陛下,继而进了国子监。   但是如果照着这个推理,还有一个疑点没有解决——究竟是谁放走了娄海?放走他的人目的又是什么?   唐玄伊暂且将疑惑放下,看向老先生:“我知道了,这个消息,很重要。”   老先生的脸色这时才稍稍缓解。   就在这时,一名大理寺卫士匆匆骑马赶来,见唐玄伊,立即下马长揖,道:“大理,方才有个少年将一封信交到大理寺,说是带人送的信,很急的样子。”   “信?”唐玄伊接过,将信纸打开,刚看了一眼,神情忽然变了,他失神想着什么,眉心微微皱起。   “大理?是何人来的信?”秦卫羽问道。   唐玄伊将信放在秦卫羽手里。   秦卫羽困惑地将信摊开,脸色也蓦地一变。   信上写着这样几个字:   两日后,请唐大理只身前往虎营寨一聚小谈。   落款。   贺子山。   ……   同一时间,沈念七来到了陆云平在长安城外边郊搭建的那座木屋前。   她果然还是无法不在意,经过了一个晚上的思索,念七想明一个道理。   她和陆云平做的交易是她在“他会为她做的事”里二选其一,但是他并没有说,她自己不能亲自却解决另一件事。也就是说,她照样可以去打探自己父亲姓甚名谁,而不用非倚靠陆云平这个坏心眼的家伙。   她知道,既然陆云平能够对她说那番话,必是手上掌握了什么线索,所以她便来了。   沈念七站在木屋外面警惕地绕了一圈,确认陆云平确实不在后,一溜烟闪到门口。但木屋的正门上着锁,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打不开。念七早有准备,遂又闪到木屋侧面,从包里掏出工具,开始撬陆云平的窗户。整整过了大半个时辰,沈念七才将他家窗户给端了下来,身子一缩直接钻了进去。   双脚稳稳站在地上,沈念七得意地掸掸手上灰尘,大概看了眼周围的地方,然后一鼓作气,开始在屋中寻找。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沈念七的满腔兴奋渐渐趋于平缓。   床榻、案几、烛台……沈念七一一看过,甚至连房子的角落都查了一遍。   与她相关的东西,一样也没有。   沈念七有些灰心,她就知道,陆云平怎么会这么轻易把东西放在外面,闷闷坐到地上,焦躁地甩了甩有些乏累的右手。   砰……   有个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声音是空的。   沈念七愣了愣,立刻来了精神头,于是集中精神东敲敲、西打打,试图寻找方才声音的源头。   果然,床榻下方的一个地方是空的,沈念七反复确认了几下,然后开始扒那个地方的缝隙。   “唰啦”一声,一个薄薄的木板被推开,里面露出一个暗格。 第227章 时机   沈念七激动地捂着嘴,实在想象不到自己的运气竟然这么好,于是立刻去掏里面的东西。   是一块布,布里包着个很硬的东西。   念七立刻将布展开,发现里面竟是一块铜制令牌,正面写着“将军令”三个字。   “将军令牌?”念七困惑,又将令牌翻了过来。   一个大字映入眼中。   沈!   沈念七倒吸一口气,放空半晌,立刻将怀中那块父亲留给她的玉佩叠放在一起。   一样的,这个字是按书法体刻上去的!   难道这就是陆云平想告诉她的?   这可是这将军令究竟是谁的?真的是她父亲的吗?她父亲又是谁?是一名将军?   “如果是将军的话……大理寺应该可以查到相关卷宗。”沈念七琢磨了下,点点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不能再耽搁了,还得把人家陆云平的窗户装回去。念七将军令收了起来,匆匆忙忙又闪出去修窗户了。   过了好一会儿,大功告成,念七晃了晃,确定窗子无碍,便启程返回大理寺,准备去找人帮忙查查将军令一事。   谁料一只脚才迈入门槛儿,就听到了一个噩耗。   “什么?贺子山的邀约?”沈念七登时将所有事情抛诸脑后,大步赶向议事堂。   彼时,王君平与秦卫羽正在门口等着。   见到沈念七来,两人一同对念七摆出一个暂且安静的手势,然后指了指议事堂的里面。沈念七将门推开一个缝隙向内看,发现唐玄伊正负手站在案前,闭眸深思什么。   “唐卿……真的会赴约吗?”沈念七问道,心中总觉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知道,大理似乎正在下决定,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很多。”王君平说道。   秦卫羽也是忧心忡忡,长叹一口气。   三人都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尤其是对于现在的唐玄伊来说。   追其理由,有三。   其一在外。虎营寨盘踞在离长安城不远的大巴山上,原是山匪的据点儿,一直受到官府围剿,但近年来这帮山匪因为帮着朝廷牵制了其他地方,所以虎营寨的人便被朝廷暂时放任。但说白了,就是朝廷暗挺山匪内斗,只要不打搅百姓、动摇民心、控制人数,也就默许为朝廷麾下的一部分了。可以说是一块灰色管辖。   但是说是麾下,却又不受朝廷调拨,且终归是山匪出身,凶恶不在话下。   只身前往,自然涉险,一切都要考虑周全,不能贸然而动。   其二在人。照目前的证据来看,贺子山一连串的行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对宗正寺等人的仇恨,可是这只是一种推测。而且贺子山究竟在背地里还有着什么也其他的算盘,谁也不清楚。为何突然邀请,也有很多疑点。   是真心想要倚靠大理寺,还是有其他算计,目前并无证据。   最重要的是,邀请的时间。   这也就是第三点,内因。为什么贺子山偏偏要选在御史台围攻大理寺的时候,要将唐玄伊叫去虎营寨?是想在大理寺受到更严重的打击之前,帮大理寺力挽狂澜?还是想在这个节骨眼先动摇大理寺,然后再用暗账推翻御史台等人,使得两败俱伤,然后趁机做些什么。   去,可能会迎来危机,但也会有转机。   不去,则会在漫长的对峙中,消耗掉全部心力。   “去,还是不去呢?”唐玄伊睁开眼看向板上的地图,视线始终落在虎营寨上,思忖片刻,他将地图收起,推门走出议事堂。   在门口等着的王君平、秦卫羽与沈念七屏住呼吸看向唐玄伊。   唐玄伊垂眸了须臾,说道:“王少卿,帮我打点一下出去的行程,今日出发。另外,秦少卿随我来一趟,有些事情我要叮嘱一下。”   “今日……”王君平愣了一下,看向秦卫羽,秦卫羽也不知道说什么,又看向沈念七,沈念七却好像一点也不意外,直直看向唐玄伊。   半晌,唐玄伊又接了一句:“沈博士,等我一下,可以吗?”   沈念七抿嘴点头:“嗯,没问题,我先回往生阁。”   她一如既往地笑了一下,俏皮地回过身,负手离开。   秦卫羽与王君平都看向沈念七的背影,又都看回唐玄伊。   唐玄伊轻叹声气,叫上秦卫羽返回议事堂,王君平也叹声气,摇摇头,去办唐玄伊交待的事了。   进门,秦卫羽忍不住开口:“大理,您真的打算相信贺子山吗?”   “不一定相信,但,至少可以试试。”唐玄伊说道,“这一趟,最危险的其实不是我,而是大理寺,我有种预感,在我走之后,御史台很有可能猜出大理寺已经掌握了线索,继而会掀起一阵暴雨,而且,经过岭南事件后,御史台不会再轻易被调包这件事情蒙蔽,在我甩掉跟踪的御史的同时,大理寺可能就要开始刮风了。”唐玄伊朝前走了几步,站在秦卫羽面前,“如果没有唐玄伊,秦少卿,可以撑起大理寺吗?”   “什——”秦卫羽瞪大眼睛,“大理,我……”   “秦少卿,回答我。”唐玄伊一字一定地说道,“你可以撑住大理寺吗?”   秦卫羽感到了一阵不知名的战栗。   那是一个沉重的担子,是一直由大理肩负着的担子,他能撑起来吗?他能做到吗?   他……   秦卫羽沉默了许久,放在裤缝边上的手一点点攥起,然后抬眸对唐玄伊说:“卫羽会坚守大理寺到最后一刻。”   “那就好。”唐玄伊终于轻笑了一下,轻轻握住秦卫羽的上臂,“现在,我们一起想象对策,争取平安渡过……大理寺,交给你了。”   秦卫羽怀着万分沉重的心情,后退半步,长揖行礼,久久没有起身。 第228章 吻别   离出城预计的时辰,约莫只剩下一刻时。   唐玄伊最后来到了往生阁,此时天已经被染成了金黄,起着微风。   沈念七伴着这风,在往生阁旁边的树下吃酒,她侧卧着身子面对夕阳,脸颊微红,然后远远地看着即将落下的火红,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听到唐玄伊的脚步,沈念七扬着酒壶的手微顿,抿抿唇,将其拿开,然后伸手招呼了一下。   她看起来还像往常一样开朗,但是唐玄伊看得出,她的眼底埋藏着一丝不经意察觉的阴翳。他有些揪心,因为不知何时,沈念七都已经开始学会隐藏自己的心情了。   唐玄伊坐到沈念七旁边。   沈念七看了一会儿,随即替唐玄伊拿来一个酒杯示意,这一次,唐玄伊没有拒绝,接过酒杯和酒壶,自己斟了一杯,却给沈念七斟了半杯。   “都要走了,还这么小气!”沈念七拧起眉心,晃晃自己的那杯,刚要反夺唐玄伊的杯子,却被他先一步拿走。   “我不在,也请沈博士少吃酒。”唐玄伊浅笑,抿了一口,然后靠在亭子的一侧,看向夕阳,沈念七亦随他看向那边。   “这次我可不可以……”沈念七开口说道。   “这次不可以。”唐玄伊回道。   “那我能不能……”沈念七又试图开口。   “不能。”唐玄伊再度回道。   沈念七几番开口无果,便也不开口了,闷闷抿了一口酒,问道:“那你几日回来?”   “四日最多。”   其实四日时间并不长,可是听起来却远的像是天边的火,伸手,却虚无缥缈。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沈念七才再度开口。   “唐卿,你要好好的回来,我在这里等着你。等你回来,我有话要告诉你。关于这个的。”沈念七从脖子上摘下水滴玉放在唐玄伊的手上,“这个,暂时放在你手上,回来了,还给我。其实,你一直想知道关于这个的事,不是吗?”   原来,她知道这件事啊。   唐玄伊看向掌心的水滴玉,上面还留着沈念七的体温,他攥住,然后将它挂在了脖子上。   “我会好好保存,并完璧归赵的。等我回来,一切都结束了,我也有话对你说。”   “是我想听到的吗?如果不是,便不要说了。”沈念七想起之前几次戏弄,不由嘟了嘴。   “是你想听的。”唐玄伊回道。   沈念七微怔,转头看向唐玄伊。   他一开始并没看她,而是深深望着夕阳,微红的颜色像是一层纱一样笼罩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垂下长睫,伸出手,握住了沈念七放在席上的右手。再之后,他才回望她的脸。   “等我回来。”   沈念七低头笑着,平静的脸上浮现了一抹嫣然。她反手握住了唐玄伊的手,身子一番,凑到了唐玄伊的面前。   “嗯,等你回来,然后,我会把我所经历的一切,有关你的,有关我的,全都告诉你。今日……就在这里,送别吧。”   沈念七倾下身,在唐玄伊的唇上落下了轻轻一吻,带了几分香甜,带了几分酒醉。   是属于她的味道,属于她的恋恋情深。   唐玄伊微怔,随后浅笑,轻轻闭了眼。   这个吻只是这样持续着,然后被夕阳的余光淹没。   ……   当天夜里,唐玄伊已经整装待发,骑上马。   他回身看向来送行的王君平与秦卫羽两人。   “现在长安都是御史台的眼线,等我过城门之后,肯定立刻就有人去通报。晚上,只有一个御史在外监视。我会尽快拖着跟来的御史,但是不超半日,就得将他甩掉,以免他们推测出我要去的地方。也就是说,明日一早,我离开长安并甩掉御史的事,可能就会传到御史台。你们要做好准备。”   “是,大理!”两人长揖。   唐玄伊点头,他还想叮嘱什么,因为在他心里存在着一种不是很好的预感。但是却没什么依据,所以唐玄伊最终没有开口,只在转身的时候,说道:“一切小心。”   言罢,两名卫士便上前打开了大理寺的门。   他骑马而出,在大理寺的门口停下,回头看了眼一会儿牌匾上“大理寺”这三个字,抿住唇,一甩缰绳,朝前奔去。   不多时,在他身后也多出了一道影子,唐玄伊若有似无地回头看去,哼了一声,加快马步,手握大理寺腰牌,一口气奔出城门。   皎洁月色不知何时,已经被黑云遮蔽。   长安城,要下雨了。   ……   次日,天还未亮,一匹马匆匆赶赴左府。   一名御史连夜求见左朗左大夫。   左朗迅速穿好衣裳走到正堂,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说道:“出什么事了,大晚上的?”   御史脸色苍白地说道:“左、左大夫……跟丢了……”   “跟丢了?跟丢谁了?”   “跟丢……跟丢大理寺卿,唐大理……”御史几乎不敢抬头。   闻言,左朗的神情立刻紧绷起来,整理衣裳的手也停住了。   “你说,你跟丢唐大理了?”左朗皱着眉思忖,追问,“在哪儿跟丢的?长安城?”   “不,左大夫,唐大理今日以办公差的理由,连夜出城了,还是一个人。因为当时只有卑职,所以没能及时通知别人。卑职以为大理很快就会返回长安城,但是没想到中途唐大理突然不见了!卑职、卑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哪里不见的?”左朗又问,“那里地形如何?”   御史回想了下,然后将当时唐玄伊消失的地方告诉了左朗。   左朗在房中走了几步,说道:“你这是被甩开的……”他又走了几步,喃喃自语,“究竟要去办什么事……不能让御史知晓……”   脚步猛地一停!   “坏了!”左朗抽动了几下嘴角,立刻回身吩咐道,“现在立刻派人盯住大理寺,有任何人有任何动作我都要知道!另外再派人去通知下城门守卫,如果唐大理返回长安,立刻派人通知。”   “是,左大夫!”御史长揖后退,立刻回身去办。   左朗抄起桌上的一杯水,猛灌了一口,同时对身边人说道:“备车,立刻去倪府。”   身边人立刻应声跑走。   左朗何干了最后一口,眯了下眼睛:“唐玄伊……”他牙缝挤出这几个字,随后抓上外袍便朝外走去。   不远处,一身亵衣的左诗韵从窗户里看向左朗匆匆离开。   “大理……”   她面露愁思,又若有所思,然后将窗子关上,吹熄了烛火。 第229章 紧握   半个时辰之后,左朗已经出现在了倪府,不仅左朗,还有田响、焦夏俞、当然,最后一定少不了府邸的主人——倪敬。   正堂紧闭着大门,有些昏暗,房间里无人说话,压着一股透不过来的沉闷。   终于,焦夏俞忍不住了,先开口说道:“唐玄伊连夜出去,还甩开御史的人,一定是有什么是不能被我等知晓的事,会不会……会不会和那件事有关?”   田响也说道:“户部尚书以及许侍郎也说了,那日唐大理去了一趟户部,已经开始追问七年前的账目……虽然没有详细说明,但是很有可能已经盯上我们了。”   左朗有些不悦:“如果当时有更好的方法,或者可以解决的更彻底,何以会有现在的麻烦?”   “左大夫,话不能这么说,如果不是当年发生了那件事,您现在也还在御史台下面压着,决然不会坐上御史大夫的位置,这时候来推卸责任,岂不是太不仗义?”田响嗤鼻。   “那件事本来就与我无关,我只是被你们拉上来善后,强行被泼了一身脏水而已。罢了……”左朗尽量平息情绪,转头看向一直没有发话的倪敬,“倪卿,你觉得如何?”   倪敬双手拢在袖口里,垂着眸深思,无声地拿起杯子饮水。指尖微转杯口,搁下,缓缓说道:“在这个节骨眼儿出去,绝对不是为了破获什么案子,必是想打破现在的僵局。以唐玄伊的性子,更有可能选择以攻代守。”   “所以说……唐玄伊果然是找到了什么会对我们不利的东西?”田响有些担忧,“难道,唐玄伊已经知道过去的事了?”   焦夏俞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这要如何是好!万一真的让他拿到什么证据……当年到底漏掉了什么?唐玄伊到底会拿什么回来?该死!”焦夏俞愤愤起身在屋中踱了几步,“必须,必须做点什么!唐玄伊如果真的带了什么对我们不利的东西……不然,不然现在就派人去追他,将他堵截在外面,或者干脆——”焦夏俞在脖子前用力横了一下。   “这么做难道不是匹夫之勇吗?”左朗嗤笑一声,“现在又不知道唐玄伊去哪里,带回什么证据,是见谁,或是做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你贸然对大理寺卿下手,万一被人抓住线索,不管唐玄伊是否是带证据回来,陛下都会因为沿着这条线去查,到时候还不知会查出什么。”   “可是、可是就算要查案,肯定御史台也是会参与的,像过去一样,只要——”   “大理寺没了唐玄伊,还会立即上任新的大理寺卿,再说还有刑部,还有简天铭。御史台也只是三司之一,不是天。”左朗断然拒绝道,“而且御史台也不止我一人,太脏的事干不了,其他人也会怀疑。”   “那总不能就这么耗着干等唐玄伊吧!”   “总是要想些对策的。”这时倪敬又开口,“既然我们不知唐玄伊得到了什么消息,不知道会引发什么也的情况,那我们只能对知晓之事进行应对,然后让唐玄伊无论得到了什么,都必是要交予我们,难道不是更好吗?”   “倪卿的意思是……说服唐大理,与我们……”左朗失笑,“左某可是连女儿都用上了,唐大理连正眼都不看一眼。倪宗正不也与唐大理谈了几次,可有半点功效?”左朗忽然一顿,“不,倪宗正的意思是……”   “掣肘。”倪敬轻轻接过这两个字,饮茶一口。   左朗明白了,但神情并不轻松。大理寺盯了这么久都没抓到把柄,掣肘哪有这般简单。   “先试试看吧,给左某两日时间。但,左某不保证结果,若是真的清清白白,便是掀翻了天,也没辙的。”左朗起身拂袖而去。   人一走,田响便凑近问道:“倪公,这个左朗并没有想象的能干,也不像想象的与我等亲近,还是不能全然依靠。”   “所以,就托田公跑一趟,将左公带来的消息,带去玄风观,代倪某一问,上次道长提到的事,可是已经准备周全了。”   田响了然,抿嘴点点头:“田某立刻就去玄风观。”   倪敬轻笑,又吃了一口茶。   ……   很快,左朗返回了御史台,立刻招来了御史中丞,也是他最信任的下属石温正。   在听过左朗的命令后,石温正不由愣住了。   “左大夫……真的要做到这个地步吗?这么大张旗鼓的进行,陛下不会不知道,陛下平日最厌恨的就是部门之间内斗,之前集中盯梢的事陛下已经闻风,只是没说而已,若是变本加厉,恐怕就算是查出大理寺什么事,御史台也要跟着受创……这样风险太大了!”   “我也是没办法,在这个漩涡里,有的是身不由己的事儿。不用多说了,按我说的去做就行。”左朗挥挥手,有些不耐烦。   “可……某还是觉得这样不值得,大夫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才被牵制如此?不若让某与大夫一起谋划谋划,兴许可以找出另一条出路。”   “有些事开始时就是错的,但一旦开始了,就必须用万条错误去弥补最开始的错误。既然回不去了,就只能一走到底。”左朗回身看向一脸温润的石温正,“你性子善,所以有些事,你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好处。若是御史台真的因为这件事被陛下惩治,也都与你们无关。只道是我一人的决定便好。”   “可……左大夫!”石温正仍旧不死心想要劝说。   左朗力喝:“够了,什么话都不用说了,让你去办就去办,快去!”   石温正被这一声震得浑身一颤,却也知道再劝无用,只得点点头,退下去了。   左朗坐在榻上,紧抿着嘴,单手搭在案几上静置的官印上,指尖一点点用力。   有那么一瞬,左朗紧抓官印想要狠狠砸在地上,又有那么一瞬,他将其握在手里紧紧捏住,用力地将它掌控于手。   “只能对不起了,唐大理……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第230章 敲山   同一日,大理寺往生阁也沉浸在一种特别沉闷的气氛里。   潘久知道,唐大理一走,最寂寞的无疑是沈博士,所以也不多说,只是默默的干完手头的事,默默地离开,将这暂时的孤独还给了这个相思的女人。   然而,潘久所不知道的是,沈念七除了思念,还有一样心结未能解开。   她从怀中掏出了玉佩与将军令,一同放在手上摩挲。   其实唐卿走的那日,她本是想将将军令拿给唐卿看看,但是一想到他马上就要去见贺子山了,怕乱了他的心,也就没能拿出手。   刚好今日去问问秦少卿,看看大理寺的卷宗里有没有记录这样东西。   想到这里,沈念七马上将其转化为了行动,一溜烟儿来到了秦卫羽的公房。   “将军令?”秦卫羽拿着令牌反复查看,“现在已经不用这种令牌了,这应该是很老的东西。”   “确实应该很老……”沈念七不知如何说明,所以直奔主题,“能查到它是属于哪位将军吗?”   “我试试看。”秦卫羽说罢,前往卷宗库查找,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返回。   “沈博士。”秦卫羽说道,“库里似乎有对这个令牌的记录,但……”   “但什么?!”沈念七紧张追问。   “但当年这种令牌也很多,姓沈的将军大大小小也不少,所以需要一些时间,但是一来消息,马上就通知沈博士。”   “这样啊……”沈念七接过令牌,有些失望,而后点点头,“那我等秦少卿消息。”   说罢,晃悠悠地离开房间,她摸着铜制令牌,轻轻叹声气。   不知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有几分期待,也有几分忐忑,但不知为何,还隐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   次日一早,天刚翻了鱼肚白,大理寺就迎来了一波意料之中的客人。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秦卫羽正在房间里闭着眼沉思。   大理果然说的没错,御史台的人果然来了,而且急到一天都不等。   他攥拳又待了一会儿,随即扯上外袍,朝大理寺正门口而去。   彼时外面已经占了不少御史台的人,站在最前面的,无疑是大理寺的老朋友,御史中丞——石温正。他依旧闷着头不温不火地站在那里,看不出敌意,也没甚善意,仍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   就在御史台想要强行闯入的时候,秦卫羽及时带人来此将御史台的人拦住。秦卫羽自后走到最前,带着一贯的浅笑,说道:“这么一大早,御史台浩浩荡荡的来人,可是三司约定了茶会?”   石温正垂眸笑了下:“可惜,现在尚不是茶会的日子。今日,是来查点儿东西,还请秦少卿莫要干扰御史台的公务。”   “大理寺自然不会干扰御史台的公务,但御史台这么多人来,岂不是在干大理寺的公务,我们三司各司其职,大理寺不扰御史台,也请御史台不要得寸进尺。”最后四字,秦卫羽念得稍微用力,似乎是一种警告。   “御史台仅仅是接到举报,故而进行例行调查,还请秦少卿不要为难。”   “举报?”秦卫羽笑了,“是举报哪一个人?总不会举报整个大理寺吧。”   “举报大理寺的账目,举报大理寺的行为规范,举报大理寺,是否公正廉明。”   “这可都是大问题,账目很简单。”秦卫羽扬手交待,“将大理寺所有的银两记录都拿出来,包括公厨流水。”   卫士回身去拿,没一会儿,几摞账本已在眼前。   “事关清白,还请石中丞当着秦某的面翻查这些账目。”秦卫羽说道。   石温正眉心微皱,扬手差其他人上前去查。   在下面的人对账簿的时候,秦卫羽对石温正说道:“账簿有了,那么石中丞还要查些什么?”   “人。”石温正说道,拿出一个册子,一甩,在秦卫羽面前摊开,“这些是举报可能牵扯到与涉案者暗通曲款的人的名字,有些事情,务必要了解一下。”   秦卫羽接过册子看了眼上面的名单,眸子微眯。   “带这几个人出来。”他将名单交给下面的人,没一会儿,身着大理寺衣着的几名卫士就站了出来。   接着,秦卫羽说道:“人已经在这里了,问询调查自是可以,但御史台并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为避免一些不好的事发生,还请务必在大理寺问询,再或者,让大理寺的人跟随返回御史台,聆讯。”   “听这意思,秦少卿是觉得,御史台在针对大理寺,会想出什么招数给大理寺的人治罪?”石温正晃了下脚,眼底终于撩过一抹敌意。   “秦某不愿这么想,但此刻,不由得不这么想。”秦卫羽微仰头,也毫不退缩,“因为御史台手上并没真凭实据,谁知道那封举报信,是真,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石温正脸颊微颤。   秦卫羽便接着说道:“如果不想秦某立刻上书陛下,报御史台故意针对大理寺,还请石中丞,适可而止。”   “何来针对?御史台一向只是秉公办理!”石温正声音微扬。   “秉公办理?”秦卫羽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册子,也同样在石温正的眼前摊开,“这是前几日陆续开始跟踪大理寺人的监察御史名单,人员数量已经远远超过御史本有的人数。御史台出动所有御史,只盯着大理寺,甚至不惜借调外围之人。御史们大概忘记了,大理寺,是干什么的。”   秦卫羽一松手,册子掉在地上,正好落在了石温正的脚边。   “请在大理寺的眼前,秉公办理。如若想泼脏水,大理寺绝不姑息。”秦卫羽一字一定,上前半步,威慑顿起。   “这话可真是难听。秦少卿是想和御史台撕破脸吗?”   “这脸是御史台先撕的,若有必要,大理寺会撕得更加彻底,不信,试试?”   石温正视线落在地上的册子上,又看向眼前丝毫不退让的秦卫羽,心中暗叹了口气。   早在之前大夫让他派所有人手盯死大理寺的时候,他就会觉得这件事会演变到这种地步。虽然他不知道为甚左大夫突然针对大理寺,但是通过后面产生的结果可以推断,左大夫是想通过故意让其他人知道御史台的针对,敲山震虎。可是敲山震虎便已经是底线,如今还要从大理寺找出证据来抓大理寺的把柄,虎都已经震了,又岂会没有防备。在调查案件这件事上,大理寺必是比御史台要擅长的多。   左大夫究竟是怎么想的?   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将御史台往死路上推,如果大理寺真的决心要和御史台撕破脸,那一定会两败俱伤。   不,左大夫既然让他来查,说明左大夫不认为会两败俱伤。   左大夫这么做,就是在赌大理寺里面不干净,在赌唐玄伊身边的人有不干净的。只要找到蛛丝马迹,立刻就能重创大理寺,让唐大理在陛下面前失信。   但这是赌,证明没有把握,否则也不会让他做假的举报书。   但是,如果大理寺对御史台下手……这么多年,御史台与不少地方走得过于亲近,如果被大理寺反咬一口,说不定会十分被动。   御史台,是经不起大理寺调查的。   这步棋根本就是在拿命赌。 第231章 交锋   石温正又抬头看向秦卫羽,他只知道他是唐玄伊身边的红人,对调查案子颇有一套,但是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能在这里阻挡御史台的调查。这个人平日里看起来不争不抢,但是这个时候竟让人感觉到像是一匹野狼,死死咬着御史台的弱点。   思忖半晌,石温正说道:“只要在大理寺的眼皮下调查就可以了吧。那好,石某就用大理寺的审讯室调查,但是如果举报属实,莫怪御史台秉公办理。”   石温正的干脆出乎秦卫羽的预料,但即是同意,无疑对大理寺有利,便坚定回答:“只要御史台肯秉公办理,大理寺,绝不插手。”   ……   长达两日的调查开始了,期间无人休息。   按照之前的举报名单,大理寺内部的不少人陆续被叫到审讯室,由御史中丞亲自问询。与此同时,与大理寺相关的家眷也在同时接受调查。长安城这场风,刮得风风火火。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开始与大理寺及御史台保持了一段距离。大家人人自危,生怕被卷入这场你生我死的内斗中。   今日是调查的最后一日,御史中丞石温正与大理寺少卿秦卫羽坐在议事堂的中央,两人一同吃茶,却不曾说过一句话。   其实,两个人心中都悬着重石,也都故作轻松,他们边吃着茶,边看着屋外夕阳。   前面已经调查了大量的东西,然而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结果,大约再有一个时辰,所有的账目就会核对完毕,所有的人都会审讯完毕,也会送来最后一批结果。   最后一个时辰,秦卫羽不敢掉以轻心,石温正仍是一副看不透的样子。但秦卫羽知道,石温正不必自己轻松多少,若是最后这个时辰再调查不出什么……向大理寺致歉是小,回去没办法和左大夫交待是真。   而自己,也并非可以做到毫无担心。大理寺虽然一向纪律严明,但也不保证没有浑水摸鱼者。只要被查出有人涉及了这方面的罪责,那么御史台可以立刻将罪名放大,事情就会立刻严重化。   最后一个时辰,不知是否可以平安度过。   房内依旧死寂,沙漏的时间快要漏光。   秦卫羽看向沙漏,恰好石温正也在看沙漏,两人似乎都在心里预计着核对完剩下的线索所用的时间。   议事堂,静得落发可辨。   在一片寂静之时,脚步声倏然而至,秦卫羽与石温正皆不动声色看向门口。   会是谁?是大理寺的人,还是御史台的人?   门外光线渐渐被人影遮住。   石温正的眸子微亮,秦卫羽则是又沉下一分。   无疑,是御史台的人。   御史看了眼秦卫羽,又看向石温正,迟疑片刻,说道:“石中丞,查出来了。”   石温正登时站起身,秦卫羽也将视线落在御史身上。   “查出什么了?”石温正问道。   御史犹豫再三,将一个册子递给石温正。   石温正单手接过,可以看到上面的内容,眉心蓦然一拢。   同时,一名大理寺卫士进门,先长揖,然后在秦卫羽耳畔说了什么。   秦卫羽的唇角勾起一抹浅笑,由是也起身,说道:“在长安城过快骑马确实是个问题,还有未经通报的公厨自卖腌肉。按唐律,前者是要挨些板子的,后者是要罚些款项。好像还有几样,秦某认了,这些确是大理寺的不是,会按律处罚。本是该自行惩处的东西,竟让御史台亲自督办,当真是家丑外扬,让石中丞见笑了。”   石温正将册子合上,重重按在御史手里,脸上终于有了波澜。   半晌,沉声说道:“确是叨扰了,大理寺当真是我等楷模,下次再接到这种戏谑之信,我等也要好好斟酌一下了。”石温正欠身,随后冷声说道,“我们走。”   石温正带头,御史们纷纷跟着离开,秦卫羽亲自送行。   直到御史台的人浩浩荡荡离开,秦卫羽才终于从极端的疲劳中解脱出来。   他扶着红门而站,望着新一轮的夕阳西下。   幸好,幸好大理平日就经常内部肃查,如若积重难返,一两日的时间根本无法自查,怕是早已被抓住把柄。   这一关,算是……过了。   接下来,只要等到大理回来就好,这么短的时间里,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端。……   石温正从大理寺返回后,马不停蹄赶到御史台将所有的结果回禀左朗。   手上拿着调查结果的册子,左朗似在意料之中,似又在意料之外。他紧紧捏着,只深深呼出一口气,一个字也没说。   石温正平日最怕左大夫的沉默,遂急忙上前一步开口:“左大夫,这不过是两日而已。两日所查的东西终究片面,只要再多给温正几日,必是可以查出蛛丝马迹,到时候定然可以将大理寺一军!”   “到时候恐怕就来不及了……”左朗喃喃开口。   “来不及?”石温正不明白,“什么事来不及……”   “罢了。”左朗拿住册子起身,“御史台已经仁至义尽,这就是最后的结果,没有办法。”说罢,他径自朝外走去。   石温正想要跟上,却被左朗扬手拦住,示意他要单独出行。   不多时,左朗重新来到了倪府,这个时候其他几个人都已经不在,只有倪敬一人,似乎早就知道左朗回来一样,正静静在堂上坐着。   看过左朗带过来的册子,倪敬笑了:“公厨……骑马……呵,不得不说,唐玄伊很厉害,必是在你我之前,早就已经彻查过大理寺,或者说,唐玄伊从来就没对大理寺放松过。还真是对得起‘纪律严明’这四个字。”   看到倪敬不仅不怒,还有说有笑的样子,左朗不禁有些困惑。   按道理说,如果什么都没查出来,那根本无法牵制住唐玄伊。如果换做平日的倪敬,必是要震怒的,可是此时倪敬却十分从容。   事情,略微有些不对。 第232章 哀曲   难道,趁着他在调查大理寺的时候,倪敬他们有什么别的动作?   “倪公这是什么意思?”左朗忽而开口,“倪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御史台查出什么?”思忖,又道,“倪公不是在利用御史台,声东击西吧?”   “先别急。”倪敬转身看向左朗,“倪某虽然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左公,但这个功劳却是留给左公的。看看这个。”倪敬从旁拿出一个盒子,又从盒中拿出一份卷宗,双手递给左朗。   左朗微皱眉心,接过,他先看了眼倪敬,随后才又将注意力放在卷宗上。将其打开,粗略看了下里面的内容。   神情猛地一变!   左朗眨了下眼,用力又捏住卷轴,这一次改作一字一字的看,然后猛地将其一合看向倪敬道:“这上面写的是真是假?!”   倪敬指尖正在杯口中滑动,没回头,仅视线往后挪了些许。   “自是,真的。”   “真的……?”左朗重新看向卷轴,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凝重。他又抬头看向倪敬,“虽然不知道倪公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份东西,但,倪公打算让左某如何处置它?”   倪敬缓缓回身,说道:“关于这种事,其他人是插不了手的,只有御史台。左大夫也在担心之前的风波陛下会对御史台责罚吧,但只要有了这份东西,之前所有的行为都成为了顺理成章。御史台不但不会受责,而且还会受到陛下褒奖,足以改变御史台目前糟糕的立场。”   “怕不是为了让左某提交这份东西,所以故意让左某陷入此等糟糕的立场吧?”左朗微微闭眸,“再怎么说,只要左某将这东西送上了朝,左某与唐大理,就算是结下了死仇。御史台与大理寺的关系从此将会势同水火。难道,这不是倪公喜闻乐见之局?”   “左大夫是倪某一手提拔的,倪某又岂会如此盘算?而且,这是真的,又非让左大夫作假,左大夫应该感谢倪某才是。”倪敬转身,指尖略过茶壶,抓起酒壶倒了两杯酒,走到左朗面前,将一杯酒交给他,“死仇不死仇,何以畏惧?这杯酒之后,大理寺与唐玄伊就都是左大夫的囊中之物了。如此,何乐不为呢?”   囊中之物?   这四个字很有深意。   左朗看向倪某手中的酒,又看向自己手中的卷宗,忽然间好像明白了倪敬的意思。   他转头深思,似在考虑此事是否可行,又如何去做。   半晌,接过酒,一口饮下,并将酒杯重重扣在案几上。   左朗紧绷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   “倪公还真是喜欢,血雨腥风呢。当年是,如今,亦是。”   ……   彼时,大理寺往生阁。   潘久从小卫士那里打听了好一会儿才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然后将秦卫羽逼退御史台的事转达给正在认真画《骨鉴》的沈念七。   但是沈念七却不像往日一样精力旺盛,而是捏着笔出神,直到潘久连着唤了两声才终于回神。   “嗯?平息了?嗯……那就最好了!”沈念七笑着,继续闷头画《骨鉴》,可是她的状态明显还是不对劲。   潘久偏头看了好一会儿,不由端坐在沈念七坐席对面,双手搭在案几上仔细凝视沈念七。   沈念七被看得十分不自在,于是也跟着抬起眸看向潘久,问道:“你在看什么?”   “在看沈博士啊。沈博士这种状态画《骨鉴》,阿久真的不会觉得会画的很好,不若好好休息一下。不过……”潘久低下头,从下窥探沈念七,“沈博士,是在思慕唐大理吧?”   “什——”沈念七忽的一紧张,手一抖,眼看着笔就要掉到《骨鉴》上,幸好沈念七连着接了几下,才终于捏着笔头将笔悬停在书页上,她点了下潘久的额头,将笔放下,一边去盆子里洗染了一手的墨,一边说道,“不过出去几日而已,过去又不是没有,我为何要思慕他?”   “说起来,沈博士好像在最初的时候就一下选中了大理寺,而且那时候大理寺还没有送礼。阿久其实真的有点好奇,沈博士当初为何突然做这个决定,当时不是连大理的面儿都没见过吗?”   沈念七洗手的动作微顿,出神片刻,唇角勾起一丝浅笑。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恨,哪有无缘无故的爱。”甩甩手,沈念七走回席坐,敲了下潘久的额头,“等你啊,有了心仪的人,便会知道这种感觉。”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难不成,从一开始沈博士就是冲着唐大理来的?”潘久兴奋起来。   沈念七笑而不语,从腰间拔出笛子问道:“反正今日不忙,吹个曲给你听如何?”   “嗯嗯!”阿久连连点头,正襟危坐。   沈念七笑着呼噜了一下潘久的发,然后将笛子在指尖转了一圈,拿稳。   “这支曲,我有很多年没吹过了。先给你听听,等他回来了……”沈念七想到什么心事,微笑一下,将唇凑近笛子,垂眸吹曲。   笛声袅袅而出,一下就抓住了潘久的心。   这支曲与沈博士往日所奏的欢快的乐截然不同,带着一抹沉重的深情,竟让他这从未经历过世事的人,都忍不住随着音律喜悦又悲伤。   伴着这支曲,潘久忽然看得有些出神了。   此刻的沈念七露出了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神情。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暖与宁谧,仿佛谁也进入不了她的世界。   但是这支曲所揭示的,却好像并不是一种单纯的爱,还有更复杂的情感在里面。他是听不懂的,可是听着听着,泪水却不自觉滑落眼帘。   曲毕,沈念七愕然地看着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的潘久。她也无措了片刻,很快就意识到兴许是自己的曲子出了问题。   “哀而不伤才是好曲,看来这支曲,还是不能拿来吹的。”沈念七苦笑一声,掏出丝绢替潘久擦拭泪痕。   “沈、沈博士……快、快点嫁给唐大理吧……”潘久开始前言不搭后语的说道,“你要幸福……你和大理都要幸福……”   沈念七顿住手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了和过去一样灿烂的笑。   “哎,知道啦,知道啦,你怎比我师父还要啰嗦。”两人相继笑了出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潘久前去看门,结果发现是秦卫羽。   “啊,秦少卿!”沈念七也跟着来到秦卫羽面前,“听说御史台的人离开了,还顺利……”话没说完,沈念七就发现秦卫羽的神情非常不对。   他一直凝视着念七,脸色苍白。 第233章 断裂   “沈博士……之前你让我去查的那块将军令,有消息了。”秦卫羽神色凝重。   沈念七觉得事态有些不对,便先遣潘久离开,关上门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秦卫羽将一份卷宗摘要拿给沈念七:“这块将军令的主人究竟是沈博士的什么人的?”   “是……父亲。”沈念七说道,秦卫羽的脸色忽然褪尽血色。   念七更加困惑,翻开卷宗摘要一看,寥寥几行,却让沈念七的心像是被突然狠狠攥了一下!   沈冲,原千牛大将军,昭帝刺杀案主谋之一,十恶之罪,殁。   “大理寺要犯……?这是真的?”沈念七失神地后退半步,手上笛子,倏然落地。   秦卫羽忽然间有种被惊涛骇浪席卷的无力感,偏偏是在这个御史台紧盯大理寺的当口,偏偏又是在唐大理不在大理寺的这个时间。   “沈博士,这件事尚且还无定论,究竟是怎样还不确定,但是御史台很有可能拿这个做文章……沈博士,暂且离开长安吧,以沈将军之罪,家人是要被连坐的,我亲自送沈博士走,马上离开!”   “但我若走,大理寺上上下下将会被此事牵连,尤其是你,秦少卿。”沈念七颤唇而道,半晌,忽然说道,“我现在必须马上入宫面圣,唯有将此事坦白告知陛下,才能令大理寺上下平安。”   “可是如果告诉陛下,陛下很可能当即就将沈博士扣押在宫!”   “但,也有可能获得一线生机。首先武家势力现在已经落寞,只要陛下不怀疑我有背离之心,又亲自坦白,陛下很可能将此事翻过。但若被御史台送到陛下面前,那就是我企图隐瞒,任谁也不会再相信我的话。所以……”沈念七干涩笑笑,“多谢你了,秦少卿……”二话不说拿上东西直接推门离开,秦卫羽也知这是最好的方法,所以索性也骑马跟上护送。   一路上还算顺畅,穿过重重里坊,眼看皇宫就在眼前。   念七欣喜,提前将陛下赐予的令牌备好,但就在马上就要到的一刹。   从旁边突然冲出来数匹烈马,一下子挡住了沈念七的去路。   沈念七与秦卫羽迅速勒马踏停,再一看,发现御史台的人已经将他们包围起来。   “你们想要做什么?”秦卫羽厉声问道。   一名御史凝声说道:“左大夫想请沈博士去御史台一聚。”   秦卫羽拢眉:“如果不想挑起争端,立刻让开!”   御史浅笑,突然甩开了逮捕令。   “恐怕,容不得两人拒绝。”   说罢,御史突然上前,强扯着将沈念七带下。   逮捕?   秦卫羽心中一沉,难道……御史台真的已经知道这件事,而且有证据了?   秦卫羽立刻上前拦住御史,说道:“现在沈博士是大理寺的人,御史台要想抓人,难道不应该先与大理寺商量一下吗?”   “御史台向来以监察为主,何时要商量后再行事了?”御史笑道,“但,若是大理寺想要被整个牵连进去,也可以商量商量。”   沈念七心中“咯噔”一声!   唯独牵连大理寺,她绝不同意!   于是说道:“秦少卿,我没事,不就是走一趟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   “还是沈博士通情达理。”说着,御史们半强半迫地将沈念七带走。   秦卫羽心头是着急的,看来事情已经不是面圣就可以解决的了。当务之急,是要知道御史台手里捏了什么东西!   不过更为让他不安的是,以御史台卑劣的手段,很可能为了逼沈博士说什么莫须有的事儿动用大刑!   他立即折回马头。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所能控制的范围。   他必须要将这件事告诉唐大理,而且是马上!!   ……   另一面,唐玄伊骑马已来到了大巴山,前方已经可以见到虎营寨的影子。   唐玄伊又再度摔鞭,在快要到达的时候,脖子上什么东西忽然坠落。唐玄伊立刻勒停,下马去寻,而后在石头边上找到了离行前沈念七送给他的那个蓝色滴水玉。但是后面的绳子不知为何突然断裂。   “念七……”   有种莫名的不安感席上心头。   早点见完贺子山,早点返回,这种不详感,实在是让人很不舒服。   唐玄伊勉强将绳子重新系上,并将其绕在自己的手腕上。   刚要抬步,却忽然停住了。   唐玄伊放下手,缓缓抬起眸,一个人影已经站在了唐玄伊的面前。   “贺子山。”唐玄伊喃喃念出这三个字。   站在对面的人轻轻勾了下唇角。   “唐大理,幸会。”   一阵风倏然自四面八方吹来,将唐玄伊的衣袂及对方的长发吹起,呼啸的声音徘徊耳畔,犹如一场,即将开始的战役。   ……   大巴山上的虎营寨是一座看起来十分威武,但是里面的人却并不很多。除了岗上的几个人之外,里面还有一些巡视的山匪。   然而这样的结构与一般的山匪不同,更像是一个游牧者的居地。寨子的木墙里到处都是帐子和马匹,男人女人都穿着胡人的衣服。   这大概就是他们得以生存下来,且让唐军无法控制的缘由。   很快,唐玄伊已经跟随贺子山来到了一个最大的帐子里。要了一壶马奶酒,贺子山带头坐到毯子上,他挥挥手示意唐玄伊,唐玄伊也就不客气了。   两人面对面而坐,一人一碗酒。   这时,唐玄伊才能抬头好好看一眼这个叫贺子山的男人。   他不算高,身材也算中等,长得很平凡无奇。像是画像里画着的一样,在他的唇下有一个不起眼的红痣。他的眼神有神而凌厉,说话的语速也不慢,内容会在脑子里过三分,是个聪明人。处事待人看起来随性自由,相较周围的胡人,没有半点格格不入的感觉。他的笑也是自信的,自信到甚至有些自负,对不喜欢的事,他会毫不客气地用难听的话说出来,正如在进帐前,他踢开了门口觉得难看的摆设。   然,让唐玄伊最为在意的并非是这些表面的样子,而是贺子山的眼睛,在最深最深的地方,有着一种厌世的愤怒。虽然他很好的在隐藏着,可还是可以在无意识的时候,被唐玄伊捕捉些许。那应该是属于娄海的愤怒。   似乎察觉到唐玄伊在看他,贺子山摆摆手,遣退帐中人,直面唐玄伊。 第234章 子山   “没想到,唐大理真的敢单独赴约。”   “信上的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唐某不来,岂不是太不识相。”   “呵呵。”贺子山笑,“十个官,就九个半不敢来。这一点,贺某服大理。”   “唐某只是好奇,一个正在逃避官府追捕的要犯,专门将大唐最高刑法的官员单独约到这种地方,所谓何意?”   贺子山扯了下唇,将手上的酒碗放下,正襟危坐:“因为我并没有想到,大理寺真的可以沿着我留下的线索,查到至今这个地步。若换他人,待查到事情与七年前相关定会就此住手。但偏偏大理寺没有,不仅没有,还为了公理真相站在了御史台的对立之处。这都是我没有想到的。或是动了恻隐之心,或是起了敬佩之意,贺某不想唐大理再介入这件事。索性留下来,一起图谋大事可好?”   唐玄伊眸子微动,当真是出乎意料了。   “让我只身前来的目的,是想要说服我离开朝野,与你为伍?”   “聪明如大理应该知道,大理寺接下来要面对的可不是简单的对手。陆云平,谭崇俊,这都是曾对正义有过执念的人,他们的下场,大理不是没见到。现在大理也站在这个悬崖的一端,离毁灭只差一步。贺某,是在救大理。”   “所以,子山是要强留我在此了?”唐玄伊再问。   贺子山说道:“贺子山不强留,如若大理当真不愿接受贺某的提议,贺某便将所做的事情全部道出,并暗账送予大理,亲自为大礼送行。当然,如果大理拒绝,贺某与大理便是敌人。”   “子山话不要说得这么理所当然。虽然唐某很感激子山想要维护唐某的心,但同时子山也莫要忘记当初在国子监,只为了将大理寺和倪敬等人的小郎君卷入案件,便以残酷的手段夺去无辜者的性命。虽然唐某不想死,但也更不想与之为伍。”   贺子山很费劲地回想,然后了然点头:“嗯……那个啊。”他看向唐玄伊,“大理应该知道,古今成大事者必是要有牺牲,那位要是泉下知道自己的一条命可以扳倒那么多位位高权重的恶官,该是死而瞑目了。”   唐玄伊眉心微皱,似乎很不喜欢贺子山的说法:“是否瞑目,唐某不认为是由子山来决定。杀了就是杀了,死了就是死了。以你之愿去毁掉别人的人生,如此又与倪敬有何区别?”   贺子山的脸色微变:“大理是铁了心不愿留下?”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唐玄伊回道,“我是大理寺卿,也是你的敌人,就这么简单。”声音微沉,透着一种冷漠与疏远。   “我在救你。”贺子山皱眉说道。   唐玄伊嗤笑一声:“但,原谅我不能承受这份人情。”   “既然不能承受,又如何接受我手中的证据?”   “因为走到这一步,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将大理寺卷进来的是子山,将大理寺置入险地的同样是子山,既然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为了这一步而铺垫,又何来对大理寺的人情之说?”唐玄伊一字一句。   如此,贺子山确实无话可说。因为正如唐玄伊所言,如果不交出暗账,绕了一大圈什么也做不到的只有自己,所以唐玄伊早便料定他会将东西给他。只是他没想到,一向擅长在权术中周旋的唐玄伊,竟然连与自己周旋都不愿去做。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杀掉一个连公验都没有的无用之人,就真的让你如此厌恶吗?”贺子山摊开手,“杀了那个人,按唐律,我顶多接受六十小板。”   “一个人是否罪孽深重,与最后律法所定之刑无关。有人一生逍遥法外,却要负重一生,有人满身刑罚,却无愧于心……”唐玄伊将桌前的酒往前推了半寸,“所以说,唐某与君,道不同不相为谋。”   贺子山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拿起酒碗将马奶酒一饮而尽。   唐玄伊的答案已经如此明显,他也不需要再劝说。   似乎想起了一些过往的画面,贺子山的视线有些飞远。   那一年,他父亲娄维春在查到那笔有问题的账目后,他也曾经劝过父亲得过且过,假装没有看到。但当时父亲是这么说的:国库银两关系到百姓民生,如今灾患四起,尚有穷苦之地饿殍满地,明明是用来救人的银两,却被握权者拿来结党营私。如若视而不见,便是同罪。苍天不允,公理不容!   他不过是个平凡的人,百姓生死与他无关,看到有人死,他会惋惜,可绝不会心痛。如果与自己之事相关,必是会毫不犹豫选择自己。所以他不理解父亲的执拗是什么,更不理解自己的父亲在坚守什么。正如他此刻不能理解眼前的这个男人为何会为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而拒绝自己的提议,甚至有可能是拒绝接下来唯一的活路。   正因为不理解,他才用自己的方法复仇。他要的是让那些为了一己私利让自己父亲蒙冤的人付出代价,为此,顾不得其他人的死活。   忽然一愣,然后自嘲地笑了几下。   嗯,原来自己果然与倪敬是一样的,所以他才能理解倪敬的所作所为,理解,但不能原谅。在他看来,倪敬、左朗他们才是正常人。   而眼前的唐玄伊,很不正常。   所以,他才下意识的不愿让他死吧。   “我明白了。”贺子山长吐一口气,将剩余的酒饮尽,“暗账我会交给你,但它不在我的手上,而在另一个地方。我会把那个地方告诉你,能不能拿到,就看唐大理有没有本事了。”   他站起身来到唐玄伊案几对面,对他笑了下,用食指沾了点儿酒,在面儿上写下几个字,然后提着袖子挪开。   字迹映入唐玄伊眼中,忍不住微震。   “你确定在这里?”唐玄伊问。   “确定。”贺子山负手而站,看向外面夕阳之景,“因为那是我父亲,最后待过的地方。”   夕阳落在贺子山的眼底,衬出一抹如火的炙热。 第235章 封锁   之后,贺子山如约将从国子监开始的所有事情都一一对唐玄伊说了。   结果如唐玄伊之前所推断的那样,他正是为了将大理寺卷入才制造了国子监这样的案子。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与唐玄伊推测的大致一样,可在说到《大衍历》的时候,贺子山明显迟疑了一下,并没有正面回答它的出处,只道是将它交易出去了。   事情结束,夜色已深。   贺子山亲自送唐玄伊出寨,之前在巡视的胡人在唐玄伊出寨皆以兵器相阻,直到看到贺子山扬手,他们才都纷纷站回原地。   找回自己的马,唐玄伊立刻骑上,就此准备离开。   “明日一早,虎营寨就会空无一人了吧。”唐玄伊问道。   “那是自然,唐大理是我们的敌人,敌人来过,又岂会再留。”贺子山抬头望向唐玄伊,“大理真的不再考虑一下贺某的提议吗?”   “不了。”唐玄伊回道,“我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他的视线落在手腕上的滴水玉上,不知为何,心里有着隐隐的焦躁,只想赶快赶回长安。   贺子山若有似无地笑了,他默了一会儿,像是临时起意一样,突然又拽住了唐玄伊的马缰。   “送行之礼。”贺子山从袖口里掏出一样东西,握在拳中交给唐玄伊。   唐玄伊摊开一看,却是一枚质地特别的棋子。   “这是……”唐玄伊困惑。   “留给大理寺的时间不多了,留给长安的时间也不多了。”贺子山露出了一抹看不懂的笑,“山在雾中藏,拨雾见山。我在山的那头,等着大理。”   他笑着朝后退步。   唐玄伊看向掌心的棋子,若有所思,随后将其收起,一声力喝扬鞭而去。   唐玄伊的身影愈行愈远。   贺子山始终负手目送。   这时身边一名胡人来到贺子山身边,说道:“要是让那边知道您见过唐玄伊,恐怕……”   “能不能走到最后,还要看唐玄伊能不能拨开那雾,如果连雾都吹不走,何所惧也?”贺子山有些惋惜地叹口气,“如若接受我的建议该有多好。不过,我也终于理解,那位为何如此三番四次想要与他亲近。可惜呀,终归不是一路,那位应该也是知道的。”   一人匆匆而来,将一封信交递给贺子山。   贺子山随手将其拆看看向里面的内容,眉心微微拢起,继而又看向唐玄伊离开的方向。   “告诉他我知道了。”   贺子山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不屑地撕了信,转身离开了。   ……   回程的路上,唐玄伊偶尔还是会想起贺子山。   拨雾见山,谁是雾,谁又是山?   还有,贺子山留给自己的一个地点。   暗账真的会在那里吗?又要如何拿到?   更重要的是,贺子山给自己的那枚棋子是什么意思,里面有什么更深的含义?   返回长安需要整整一日半的时间,即便再快马加鞭,到达长安的时候,也已经是第四日的清晨。   今日的长安上空,一如既往徘徊着一抹散不去的阴云。   不知道大理寺是否还好?不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御史台是否前来刁难。   尚未靠近,唐玄伊就看到了长安城的城门守卫变得比往日更多了,这种情况有点不寻常。他微微蹙眉,又加快了马步朝城门而去。   就在这个时候,王君平正拼命要朝外赶,但守卫却用兵器阻挡不允出城。   “大理寺少卿你们也敢拦吗!”王君平大喊,但守卫无动于衷。   “陛下有命,严查乱党!即日起任何人不许出城!!”守卫毫不退让。   “偏偏在这个时候!!”王君平急的怒火朝天,意识到很有可能是御史台做了什么手脚就是防止他将大理找回,索性准备硬闯。   唐玄伊立刻加快马鞭感到城门前:“王少卿?出什么事了!”   王君平惊喜大喊:“大理!!您终于回来了!!卑职正要出去迎您!”   “怎么回事?”唐玄伊又牵马朝前走了几步,步入城中,“是不是大理寺出了什么事?”   王君平不知如何表达,看了眼周围的人,立刻下马对唐玄伊说道:“大理寺没出什么事,但是,沈博士她却被御史台带走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唐玄伊眼神顿时一变。   王君平焦急回道:“昨夜酉时!”   “什么罪名?”   “不知道,看起来事情不小!”   唐玄伊心底多了一丝焦躁,撕扯着他的冷静。   御史台如果手里没什么东西,绝对不敢冒然抓人,而且此番还拦截大理寺通知他回来,证明可能是想在他回来之前逼问出什么。若是如此,御史台一定会用什么极端的手段……   “你先回大理寺!”唐玄伊立刻骑上马。   “那、那大理您——”   “我去御史台!”五字音落,唐玄伊猛一甩缰绳,立刻朝着前方赶去。   ……   左朗静坐与御史台的正台上,闻着新上贡来的茶叶,轻抿唇角。   他用手捻了一点,缓慢而均匀地洒在两个盛着热水的杯子里,像是提早在候着什么人。   “唐大理到!”外面卫士通报。   左朗并没立刻抬眸,而是稳稳收了茶叶才看向外面。   一袭紫袍的唐玄伊只身步入,带着两袖凛凛清风,霎时推入一股慑人的寒意。   左朗自是感觉到了,他唇角微动,似乎更乐于见到此刻微怒的唐玄伊。   因为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唐玄伊,终于多了一些破绽。   左朗信手捏住茶杯,一杯留在自己的案前,一杯放在唐玄伊的客案上,袖前一抬手,示意唐玄伊入座。同时用眼神示意石温正,命他在门外把守,不允任何人靠近出入。   这样一个阵势明摆着要私谈,若是要开诚布公的说什么,决然用不着这个样子。   当下唐玄伊心中有了底子,虽然现在就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血液里滚动着的躁动,可是像这种时候,俞是沉不住气,对念七便越是危险。遂垂下眸深吐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而后掀开下摆坐入席中,他倒是想看看,御史台拿了沈念七,想要谈的是什么?   左朗也入座,一边继续摆弄着他的茶,一面说道:“大理此番前来,所谓何意?”   “连茶都准备好的人,又何苦明知故问?”唐玄伊一字一定道,“问案,要人。”   左朗哼哼笑了一声,坐在上座侧身看向唐玄伊:“问案可以,人却要不得。”他的视线划过唐玄伊微微入寒的眼神,笑道,“大理莫不是以为,御史台小气到因为之前的一些口角,就要给沈博士扣上甚莫须有的罪名来针对大理寺吧。这一次,御史台可是秉公办理。罢了,也不兜圈子了,大理看过这个之后,我们再行商谈。”   左朗起身拿起一个木盒放在唐玄伊的案前。 第236章 交易   唐玄伊打开木盒,先看里面的卷轴。   第一行便写了“圣力元年”四个字。   这是圣力元年的卷宗。   唐玄伊抬头看了眼左朗。   左朗已经信步坐回席上,抻抻衣袍,仰头一副要看好戏的样子。   一种不好的预感席上心头,唐玄伊继续看下去。   卷宗大意是讲在圣力元年,武氏决心将帝位传给当时被软禁在房州的昭帝李显,然后特意命人秘密将昭帝接回洛阳。但是此事却被武承嗣知晓,遂派人与昭帝身边的细作里应外合,准备刺杀昭帝。那一次死了不少人,但幸好昭帝只受了轻伤。当时武氏命当时的大理寺卿调查此案,最终查出是当时昭帝身边的护卫——千牛卫大将军沈冲主导的这次刺杀,在沈冲准备逃离大理寺的时候被杀。按唐律,其家眷要被连坐一并处死。唐玄伊将卷轴放在一边,又拿起后面几个册子,有些迟疑。半晌,才缓慢将册子打开。指尖蓦地一颤。这是一些迁移到别的县城,但曾经处于事发地附近穰县的县民,说是亲眼见到沈冲夫人诞下沈念七,也是亲眼见到葛先生将其带走。   唐玄伊看向左朗。这些东西要收集起来,绝非一日。   左朗笑着饮了口茶,说道:“证据送到左某手上时,左某也万分诧异。没想到……”他视线落在唐玄伊略微开始苍白的脸上,“沈博士,竟然是那个沈冲的女儿。”   “就凭这些?”唐玄伊一把合上册子,声音沉了许多。   “不仅,还有许多,人证物证,皆在。”左朗从容地偏头看向唐玄伊,“看样子,大理还是不信,不,是不信,还是不想相信?宁可相信是御史台作假?”左朗哼笑着放下茶杯,指尖掸掸衣衫,“可惜,这样的证据,御史台做不了假,沈博士出身南阳郡穰县,正是沈冲当年带着妻子逃离所经的沿途。但是当时沈冲夫人临盆待产,所以沈冲便将自己的夫人扔在了穰县的乱葬岗里,自己连夜逃走,而后被大理寺抓获,沈博士正是在乱葬岗里被沈夫人临死前用最后一口气生下的。有人亲自看到了这一幕,有很多人。整个穰县,皆知此事,只是不知原来那女子便是沈冲之夫人。如今,知晓,便是全县的人都可以作证。”   唐玄伊袖下指尖微屈,齿间多了几分力道。   如若念七当真是沈冲之女,陛下必是会处以连坐极刑,以防武承嗣残留余党威胁皇权。陛下可不是一个因为喜爱,就可以对危险视而不见的人,但凡威胁到陛下的人,纵是亲人,也绝不会姑息。   唐玄伊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凝滞,渐而抬头,说道:“如若证据确凿,御史台本是应直接交予陛下。如今沈博士还在御史台,说明御史台并未将最后的证据交给陛下,特意等唐某前来,说重点吧。”   左朗意味深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缓步走到唐玄伊面前。   “大理当真是明理,那么左某也不绕圈子了。”他拿着茶壶走来,在唐玄伊未饮的杯子上,又填了一些热水,直到快满溢时方停,幽幽对唐玄伊轻声说道,“只要大理愿意,左某便担下这风险,替大理改了这证据,保沈博士,平安无事。”   滴,杯中水,略微溢出。   唐玄伊抬起眸对上左朗的视线:“你要为我,伪造证据?”右眸微眯,“那,你想要什么?”   左朗唇角勾动,一字一句道:“合作。”   “如何合作?”唐玄伊又道。   “只要大理寺对七年前的事就此打住,御史台便也愿为大理效劳。不仅如此,御史台还会撤回此前所有御史,保沈博士平安,亦保大理寺上下平安。”   唐玄伊视线落在茶杯外圈留下的水上,喃语:“如若不然呢?”   “如若不然,左某会请示陛下,请大理,监斩沈博士的。”   唐玄伊眼底的凛意比之前更加浓烈,平静的海面无声无息地泛起了滚滚浪涛。   “这个决定,会比想象中的容易。”左朗微笑起身,“相信左某。”   “看来,左大夫是过来人。”唐玄伊齿间渐渐用力。   “人在漩涡中,难免要抉择些什么,不是吗?”   这时,石温正敲门,说道:“左大夫。”   “进来。”左朗收敛了方才的表情,重归淡漠。   石温正先看了眼唐玄伊,不知说什么,遂只轻揖,而后走到左朗身边,说道:“审讯的人来报,沈博士已经昏过去了,是否还要继续审。”   “审,既是要犯,定是要审到最后一口气。”左朗说道。   唐玄伊忽然回道:“一日。”   左朗立刻听了话头,故作困惑地望向唐玄伊:“什么一日?大理?”   唐玄伊起身直面左朗,用着几乎可以冻结一切的语气说道:“给我一日时间考虑,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但是,沈念七,我要带回去。”   左朗终于多了一些笑,说道:“石中丞,听见了吗?”   石温正微愣,忽而明白,应道:“某这就去提沈博士!”说罢,后退离开房间。   “那么,左某就等着唐大理了,明日天亮,若等不到大理,别怪左某,进宫面圣了。”   唐玄伊冷眸看着左朗,从他身边走过离开房间。   外面的冷风将门吹得作响,左朗拿起唐玄伊一口没动的茶:“真是可惜了。”   ……   唐玄伊将沈念七带回大理寺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长安宛如一盏渐渐熄灭的烛灯,模糊了景色,成全了皎月。   秦卫羽与王君平皆在沈念七的门口守着,没一会儿,照料完念七的潘久就从房里出来,看到他们两人正用关切的眼神望着自己,便说道:“没有皮外伤,但是明显用了刑……”   “没有皮外伤的刑……”王君平拧眉,“御史台那帮混蛋不会给一个弱女子用了挂刑或者水刑吧?!”   “就怕两者皆用了。”秦卫羽的脸上也写上了怒意。   “这群天杀的!”王君平愤愤啐了一口,“过了这个坎儿,看我不好好收拾下那群家伙的!”   “总之,今夜先回去吧。大理说想单独与沈博士待一会儿。”潘久拽了拽想要进入房间的王君平。   王君平还是想进去,半晌,终于点头,与秦卫羽结伴离开。   脚步声越来越远,房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第237章 抉择   唐玄伊将布上的最后一滴水拧尽,坐到榻旁,轻轻为念七擦拭额角的细密汗珠。他深望着她不见血色的脸,半点找不到她平日的笑颜。   偶尔,她会拢起清秀的眉心,下意识将身体蜷缩,然后自那有些干裂苍白的唇中吐出几句低喃:“他什么也不知道……与他无关……”   每到这时,唐玄伊都会停下了手里的事,握住她的手直到她停止颤抖、静静沉睡过去。   他将下颌贴在她的眉角。   他知道,为了能够更好的牵制住他,御史台必会逼迫念七强调与他的关系,如此,便可将他也置于其中。   他宁可她将一切都抛在他的身上,也不愿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第一次,感觉到血液里沸腾出一种忍不住的怒意。   他开始有些理解那些站在法外边缘的人,有些理解陆云平,甚至理解道林道宣……   那种明明站在律法之前,却无能为力的愤怒,就像是像是一种不断蔓延出的黑雾,正在一点点侵吞他的理智。   过去的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所以总可以高高在上地判处着一切跨过边缘的罪人。而如今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份焦灼与痛苦。   他,应该答应左朗吧,答应他的条件,救下她,哪怕他将会失去一切。   他想要起身,那双冰冷的小手忽然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抓住了他。   “唐卿……唐卿……”她闭着眼,不安地喃语,就像是梦见了他此时的决定,苍白的指尖越抓越紧,若有似无地摇头。   唐玄伊心中那种绞痛无以言表。他要如何,要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窗外多了声音,唐玄伊知道是谁,但此时却谁也不想再见。   由是,那人便自己走了进来,斜着身子靠在门边,环胸望着守在念七身边的唐玄伊。   “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对大理寺来说,一点也不新鲜。”陆云平饶有兴趣地说道,“苍天总是喜欢嘲弄我们这样的人。”   唐玄伊一点回应的心情也没有。   “之前,沈念七在做抉择的时候,选择了你,而没选择自己。她父亲的事,我早就知道。”   唐玄伊眼瞳蓦然一颤,咬着牙,起身就抓住了陆云平的衣襟,他的神情有着抑制不住的愤怒,右手也被攥得映出青筋。   “陆云平……你为何不告诉她!为何!若是早一点知道,若是可以早一点……”   陆云平也有些生气,反手抓住唐玄伊的腕子,回道:“早一点知道又如何,你要送念七离开?逃走?将你的信念抛诸脑后?那与现在又有什么区别?”他眉心皱起,声音也沉了不悦,“而且,这件事很有可能会让沈念七陷入痛不欲生,她想和你在一起,但试问,如若知道自己是反贼之女,她又如何能安然与你在一起。所以无论如何,结局都不会改变,早一些知道,不过是早一些感受痛楚,我是在为她好,也是在为你好。”   “我不需要!”唐玄伊一把甩开陆云平,走回几步,强行逼迫自己压抑怒气。   陆云平正回身子,低头看向脸色苍白睡意不安的小人儿,又看向唐玄伊的背影,说道:“我是来告诉你两件事的,说完我就走。如你所说,我不再保密什么东西,你想知道的,我全盘告诉你,要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唐玄伊没有回答。   “第一件,二十五年前的穰县,据闻沈冲亡魂突然出现骚扰百姓。陛下因此事而动怒,算是旧事重提,谁做的,为什么做,是真鬼还是假鬼,里面必有内情。”   唐玄伊的眉心紧了一下,依旧没说话。   “第二件,是在当初调查沈念七的时候得知的……”陆云平顿顿,“景龙二年,沈念七曾去许州,那里有人记得沈念七,据闻当时发生过一场骚乱,但是……被狄公身边的一个少年阻止了。”   唐玄伊忽然抬头,唇瓣若有似无地颤动了几下,缓回头:“你说……什么?”   “景龙二年,沈念七在许州。”陆云平回答。   景龙二年……许州……   那一年,自己随狄公前往许州调查,那是在狄公教诲下,自己所调查的第一桩案子,所以记忆犹新。那时候……他确实好像遇到了一场骚乱……对方……   支离破碎的画面在唐玄伊脑海中拼凑,只记得当时是个浑身脏乎乎的小孩,他甚至连她的脸都记不清。   那个女孩儿,是……念七?   唐玄伊的脸微微有些苍白,脑子也变得有些凌乱。只是那样怔怔站在那里,但是完全不知要做些什么。   “该说的我已经说完,欠丫头的,我还了。接下来,你自己做决定吧。”陆云平欲转身,却在推门时顿了一下,接道,“沈念七所爱的,是执着又坚忍的唐玄伊,希望,她没有看错人。”他关门离开,只留下了空寂的冷风。   过了不知多久,唐玄伊才恢复了些许神智。他缓步挪到念七的身边。半晌,扬起手看向仍旧缠在自己腕子上的蓝色滴水玉。   他曾不止一次的想知道这样东西是谁送予她的,为何她那般视若珍宝。   到头来,那个人竟然是他!   过了很久,他才自嘲地笑了一声。   是啊,他忘记了,直到现在才记起。景龙二年,自己所遇见的那个满眼仇恨的孩子,脏兮兮的,浑身都是被人用石头扔出的伤。而他,也不过是跟着狄公路过此地的一个少年。那日也不知为何,他看到了她,兴许是被那双布满仇恨的眼睛牵动,在她要做下不可挽回的事前,出手阻止了她,然后随手将带在身边的一块滴水玉送予了她。   对他来说,一切都是不经意的施舍。他忘记了她,忘记了这块玉,忘记了自己对她说过的话,甚至连遇见过她这件事都不记得。   在他的眼里,只有天下公理,只有追逐着狄公的脚步,甚至没有将视线留给她一分一毫。   为何选择大理寺,为何选择他唐玄伊,今日他终于明白了,却明白的如此痛心。   她,为寻他而来,而他,却忘却了她。   多年之后的相遇,他的那一句“初次相见”,于她,兴许是一把无形的剑。然而那日,她还是对他笑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为何她没有回答他。   他坐在榻旁,握着她的手,透过窗户望着那遥远的夜空。   她曾说过的每一句话,一点点浮上心头。   ——天下人之事,并非我沈念七之事,沈念七顾天下人,不过因为一个唐玄伊。   ——若你我相识长长久久,你便会允我如此吗?   ——若可以,我会拼尽所有为你挡开杀身之箭,我便除掉要夺你性命之人,然后与你共赴黄泉。   为什么,他如此后知后觉,为什么……他如此迟钝?   他仰头长吸一口气,脑海里,又慢慢浮现出念七与他在一起时的一颦一笑。   唐玄伊回忆着,唇角微微勾起了笑容,眼底却是一抹挥之不去的寂寞。这个傻女人。   唐玄伊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她的手依旧清清冷冷。   陆云平临走时的最后一句话,像是一根针,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沈念七所爱的,是执着又坚忍的唐玄伊,希望,她没有看错人。   如果她醒来,看到他走出那一步,她一定会大失所望吧。   是啊,他是唐玄伊,不是没有方法应对这个局面。但是他不敢冒险,不敢赌。故而选择了最舒服的方式去解决一切,正如左朗所说,踏出那一步,其实没有想象中的艰难。   他闭着眼,一遍一遍回想陆云平方才说的第一句话。   时间,在夜的沉寂中一点点流逝。   他一直在想,也一直在决定。   天,快要亮了,一层灰蒙蒙的光顺着窗口打入。   这时,唐玄伊缓缓抬开凛眸,握着念七的手又紧了一分。   “就赌一次吧。”唐玄伊喃喃而语,“赢了,我们在一起。输了……”唐玄伊垂眸回望着念七,他没将接下来的话,只是执起那只冰凉的小手,放在唇上轻轻一吻。   俊眸里再没半点犹豫,他将念七的手放回被中,又深深地长长地亲吻了一下她的眼角。“等我回来,念七。”   他对床上人儿轻语,然后昂起首,迈出房间。 第238章 刑部   天刚微光,简天铭便已经醒来,不知道为何,心里总是十分不安。   果不其然,在饮下今日的第一口水时,外面就传来了下仆的通报。   “唐大理来府上了!”   “唐大理?”简天铭那种不好的预感愈发浓郁,若有所思地将剩下的水饮尽,随便整理下衣着便去正堂接应。   唐玄伊仍是一身紫袍,脸上的神情却与往日不同,像是做好了某种觉悟,一眼就知道必是出了什么事。这让简天铭有些忧虑。   “这么早来府上,有何事?唐卿。”简天铭一面整理着衣襟,一面坐到唐玄伊的对面。   “有件事,想请简尚书帮忙,是一件要启奏陛下的事。”   简天铭失笑了:“这启奏陛下何用简某,大理自己不是也可以见到陛下?”看到唐玄伊坚定的样子,简天铭也不多说了,松松肩膀,说道,“说吧,是什么事让大理这么早来府上。”他抓起茶杯,准备喝上一口。   唐玄伊直言:“念七是沈冲之女。”   “噗!”简天铭一口将水吐了出去,然后紧忙又灌了一口压惊,“沈冲?!是那个……”   唐玄伊点头。   简天铭恍惚了,怅然放回茶杯,终于知道今日之忧来自何处。   在片刻的沉默里,他的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说道:“你让我去启奏陛下,是想提前给沈博士求情吗?”他低眸凝语,“但……如果是这件事,简某求情,用处也不会很大。”   “并不是想托简尚书求情,而是托简尚书上奏陛下另外一件事。”唐玄伊抿抿唇,一字一句地说了几句话。   简天铭当即便愣住了,砸吧下唐玄伊的话,眸子忽然瞪大:“唐玄伊,你一大早上跑我这里来开玩笑吗?”   “当然不是玩笑。”唐玄伊道。   “那你就是疯了!”简天铭霍然从案前站起,绷着脸说道,“不行,我做不到!”他一直摇着头,“而且,这不合理,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人会这么做,陛下也万不会同意,这件事根本不可能!”   “正是因为不可能,才来找简尚书,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如果真的变成可能,那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唐玄伊!”简天铭厉声问道,“一定,一定还有其他方法可以……我们可以想办法托住这件事,然后慢慢调查……说不定念七她并不是沈冲的……”   “我没有时间了!”唐玄伊忽然打断。   简天铭微愣,重新望向唐玄伊:“没有时间……?你什么意思?”震惊过后,是一阵了然的沉默,“是因为御史台?”顿顿,“没有其他办法吗?”   “这就是其他的方法。”唐玄伊昂首凝视简天铭,“简尚书可以相信唐某吗?正如我此番,信任着你。”   简天铭沉默了,他重新看向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对他有了一番新的了解。他的眼神一如过去般坚定冷静,但是此刻,却染着一种宛如寒冰的火焰,是一种势在必行,也势在必得的决心。   “你已经做好决定了?”简天铭问道,“确定要与他们正面交锋?”   唐玄伊将一个奏折交给简天铭:“当然。”   简天铭眉心微动,低头看向手上沉甸甸的奏折,思忖片刻,说道:“唐玄伊……千万活着。”   唐玄伊微仰头,没有回答,只微微勾了下唇。   简天铭失笑,回眸时眼神尖锐许多。   “来人,备马,立即入宫!”   ……   天刚刚亮起,左府的饭厅尚处于一片安逸的气氛中。   左诗韵将早膳一一摆放在左朗的案几前,添置了一些茶水,这才返回自己的案几。   没一会儿,已经整装的左朗踏着从容不迫的步子来到饭厅,坐入席中,他哼着些小曲,又看着酒吟了两句诗。   “父亲今日心情甚好,不知有何喜事?”左诗韵一边调着菜料,一边问道。   左朗拍拍衣袍,咬了一口饭食,说道:“过不了多久,唐大理就会登门,今日会有好消息的。”   左诗韵调羹一顿,狐疑看向左朗:“唐大理会来?唐大理的好消息?”   想起唐玄伊,左诗韵的神情有些黯淡。   左朗看得出自家闺女的心思,浅笑一下,说道:“等过了这几日,找个机会,我会暗示唐大理上门提亲的。”   “怕是大理不会同意的,父亲。”左诗韵的头垂得更低,“诗韵与大理已经……”   “大理会考虑的,只要过了今日,都会考虑的。”左朗饮茶,“你就在府里,安心等着大理吧。”   左诗韵听出些许不对,神情紧张起来:“父亲,莫不是您对大理做了什么……”   左朗笑而不语。   这时,石温正突然跑到了府上,他先看向左诗韵,有些避讳,随后直奔左朗身边附耳说了几句什么,左朗的神情骤然。   “你说什么,简天铭紧急面圣?”左朗放下了手上的东西,“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清楚。”石温正看了眼左诗韵,压下声说道,“是在唐大理见过简尚书之后,简尚书立刻就去面圣了。”   “什么?!”左朗浑身一震,口中喃喃念叨着,“唐玄伊去见简天铭,然后简天铭去面圣……该不会是唐玄伊告诉了简天铭什么……”左朗迅速又问,“可是知道简尚书如何去面圣的,有拿着什么东西吗?”   “这……好像是有一摞卷宗之类。”   “卷宗……”左朗浑身一震,额角溢出了些许冷汗,“难道唐玄伊真的拿到什么证据了……糟糕!”左朗立刻起身连袍子都没拿就往外赶,边走边说,“让我们的人盯好了,尤其沈念七,我现在立刻进宫拦住简天铭!你迅速去将这件事告诉倪宗正,要快!”   左朗与石温正人影迅速消失在了左府的大门外。   拿着令牌一路穿过所有里坊的大门,没过多久,左朗就出现在了皇宫的回廊中。   他一路前行,步子越走越快,神情也是越来越凝重。   只要能赶在简天铭之前,或者简天铭正好在等着陛下尚未入内,便都是有机会的! 第239章 敕令   然而所有的可能,都在左朗站在御书房前破灭。   御书房前空空如也,简天铭已经面圣!   左朗狠咬下齿,立刻对门外的公公说道:“劳烦公公帮某通报一下,御史大夫想要求见陛下!”   未料福顺却从御书房走出,拦住了左朗的求见。   “抱歉,左大夫,今日陛下谁也不见。”   左朗有些焦急地问:“那……福公公,简尚书可在其中?”   福顺不动声色地笑笑,颔首点头,却没有接话。   左朗心中咯噔一声,心中忐忑不已。   简天铭到底为什么突然面圣,又究竟在谈什么使得陛下连见都不见其他人?   忽听御书房内传来了陛下的一声呵斥:“这是唐玄伊亲口说的?!”   里面又说了什么,左朗听不清,想要再凑近几步,却被福顺拦住。   又过了好一会儿,简天铭才从御书房出来。   看到左朗,简天铭颔首,那一瞬交错的视线里,似乎多了一抹看不透的意味。   左朗微蹙眉,待简天铭人一走,左朗立刻问从书房里走出的福顺:“福公公,左某现在可以见陛下了吗?”   福顺笑着说道:“今日恐怕不行了,陛下接下来还有些事。还请左大夫改日再来。”   说罢,他转向另一名小太监,道:“陛下召集内阁,立刻前来御书房商讨要事。”   似是刻意想提示左朗一样,福顺稍稍加大了些声音。   召集内阁?只有在事关重大的决定中,陛下才会召集内阁。   简天铭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左朗冥思须臾,转头离开了皇宫。   再回到左府的时候,倪敬、田响与焦夏俞已经在正堂等着左朗。   “到底怎么回事?见到陛下了吗?左大夫!”焦夏俞第一个耐不住上前问道。   左朗缓摇头,回身关上门,说道:“陛下没见我,只见了简天铭,然后就紧急召集内阁。”   “召集内阁?”焦夏俞眉心紧皱,恍惚了一会儿,说道,“会不会,是唐玄伊将什么东西交给陛下了?!关于七年前的……”   倪敬思索片刻,说道:“不对。”   几人一同看向倪敬。   “什么不对,倪宗正?”   倪敬又深思了一下,缓缓说道:“如果唐玄伊真的是将掌握到的关于七年前的证据交予陛下,那么此刻便不需要再召集内阁商议什么,而是可以直接差遣刑部对我等进行调查,然而现在并没有。内阁商议,应该是简天铭借唐玄伊的口,向陛下提了某个提议,这才必须要商讨。所以,简天铭去见陛下,很可能是别的事……”   “倪公的意思是,与我等无关?!”焦夏俞心中一喜。   左朗却忧心忡忡:“虽没有直接关系,但恐怕,也是另有目的。”左朗扬眉,“难道是为了给沈念七求情?可我尚未将证据提交给陛下,唐玄伊找简天铭求情,只能是自投罗网。但如果不是求情……这个唐玄伊,究竟想做什么?”   “总归是不想乖乖就范吧。”田响说道,“大概是想求个免死牌什么的,提前给沈博士备上。”   “若是这样,那唐大理也太天真了。”左朗回道。   “还是先静观其变,在想对策。”倪敬说道。   就在这时,一串脚步声从门外响起,接着是一声抑扬顿挫的几个字:“敕令到!左大夫速来接令!”   左朗与几人皆交换了下视线,立刻推门到御史台的前去接旨。   不久前刚刚见到的福顺正双手端着明黄敕令站在前厅的正中。   左朗与倪敬等人立刻跪趴于地,等宣敕令。   福顺瞥过地上几人,双手将敕令端出,稍稍用力抻开。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今命刑部协同御史台共查逆贼沈冲行刺案,现已查明其女沈氏念七确在长安,为查其目的,故名刑部尚书主审此案,御史台现将全部卷宗嫌犯交予刑部,并全力配合调查,钦此!”   左朗猛地抬眸,仍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倪敬神情也有些不对。   “左大夫,接令啊。”福顺催促道。   左朗这才缓过神,谢主隆恩后,上前双手端住敕令。   “请左大夫一定好好配合刑部。”福顺看看时辰,说道,“敕令宣完了,福顺也不多留了,还有两份敕令要宣。”   说完,福顺便要带人离开。   “福公公,且慢!”左朗忽然起身追说,“冒昧一问,福公公接下来的两道敕令,都是给谁的?”   福顺顿步,回头微微一笑。   “余下两道敕令啊……一道,是简尚书的,还有一道,是唐大理的免任书。”   福顺颔首,稳步离去,留下了一脸震惊的左朗。   待福顺走远,田响立刻带着失神的左朗返回正堂,然后紧紧关上大门。   “左大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沈念七的把柄还在御史台的手里,现在怎么会是这种情况?!”   “是啊……为什么呢?”左朗也如何也想不通,“我并没有将沈念七的证据交……”话未说完,左朗的声音突然止住了,他恍然地看向周围人,又思忖片刻,喃喃自语,“不会是……”   “不会是什么呀,左大夫!”焦夏俞万分着急。   “是唐玄伊自己去提的案。”这时倪敬接过了话,“唐玄伊自己将沈念七是沈冲女儿之事,报给了陛下!”   “不、不对呀!”焦夏俞有点慌乱,“可这样对唐玄伊有什么好处?难道唐玄伊真的为了自己的乌纱不顾沈念七的死活吗?不仅见死不救,反而主动将她的事捅出去,这……”   “恐怕,这就是唐玄伊的目的。”田响说道,“唐玄伊早便知道,如果这件事东窗事发,这件案子一定会交予大理寺以外的机构来办理。相较御史台,如果能让简天铭先一步去陛下那里提案,那么这件案子的主动权便放在了简天铭身上。可是我有一点想不通,虽说刑部占了主动权,可是既然陛下让刑部的人来御史台提相关卷宗,就证明简天铭已经告诉陛下,御史台已经缉拿沈念七,然而这份敕令里,陛下并没有提及要将沈念七转入刑部,只说是拿走卷宗。既然沈念七还在御史台手上,那么御史台照样可以用沈念七的生死威胁唐玄伊。莫不是唐玄伊想的太天真了,没想到这一层,以为陛下会将沈念七一起转入刑部?”   房里的人皆安静下来,左朗的神情一点没因田响的话而轻松下来。   倪敬更是一动不动在深思,半晌,说道:“如若只是让刑部接手此案,这种事情绝不会惊动内阁。除非,是陛下无法立刻决定的人事调动,再或者,就是涉及到朝堂大案。区区沈念七,再是得陛下欢心,也不会到这种地步。”   “该不会……”左朗走了几步,神情变了几番儿,像是想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事,“不,不会……”说罢,左朗立刻差来石温正,“你快去,立刻派人跟随福顺公公,探听一下陛下的另外两道敕令的内容!尤其是给唐玄伊的那份!”   石温正立刻领命离开,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石温正突然匆忙赶回来,一进门就说道:“几位大公,刚刚去探听的人回报了,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左朗已经坐不住了,一步跨到石温正面前。 第240章 连坐   石温正的头又低垂半分,回禀道:“说是刑部上书,称当年刺杀案有疑点,想要彻查此案。但是由于此案属于陈年旧案,不少相关人士都已化为白骨。所以简尚书上书陛下,要借沈博士之力。”   “怎么可能!”左朗厉声喝道,“沈念七乃是罪人沈冲之女,就算陛下决定案子有疑点,也断然不可能让这个女人参与,这历来是我朝的规矩!”   “是这样没错……但,我朝确实又只有沈念七一人熟悉骨学,所以陛下勒令沈博士交出手中《骨鉴》,并让修习过《骨鉴》的仵作跟随一同验证沈博士所验结论。”   听到这个消息,几个人的神情都多了一抹特别的变化。   陛下让仵作修习《骨鉴》,那就是已经不够信任沈念七,借这个借口将骨术推广,仵作们学会了,沈念七便不再特殊。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但……   “但是,沈念七这个女人也是十分狡猾,万一中途逃走,又将如何?”左朗问道。   “这就是陛下给唐大理的那道敕令的内容了。”石温正回道,“据闻,唐大理自称与沈念七已有婚约,以项上人头作为担保,要替沈念七入御史台,大理寺卿之职,已经交由简尚书暂代。”   “原来如此……”左朗似乎一下子都明白了,负手走了几步深思,“唐玄伊半夜去找简天铭目的在这里,陛下召集内阁的目的也在这里!一者,唐玄伊必是连夜确认了沈念七是沈冲之女,沈冲之女必死,所以为了救沈念七,唐玄伊要推翻过去的结论,釜底抽薪。二者,唐玄伊要用自己换出沈念七,这样就不会受到我们牵制,再让与之亲近的简天铭来查办此案,这样就可以占尽优势。可是,此事颇为荒唐,陛下究竟为何会同意,甚至还惊动内阁?这个唐玄伊,到底让简天铭说了什么……”   “内阁商讨情形如何?”倪敬问石温正。   石温正答:“听说,内阁争吵的十分激烈,有至少一半人不同意唐玄伊换人,称大唐没有先例,不符规定。”   “当然不符!”左朗扬声说道,“我朝从未有过顶罪一说,冤有头债有主,该是谁的罪自是谁偿,唐玄伊想救沈念七,我便偏不让他得逞。”说着,看向倪敬道,“倪公,左某认为现在该立刻联系内阁里与我等相熟之人,上奏陛下收回成命!”   倪敬忽然扬手止住了左朗的话,他在房间里走动几步,缓而慢地摇头:“如果只是提议,绝不会形成内阁对弈之局面,想必在这其中,必是有对御史台不利的情形,导致那另一半的内阁成员不得不同意刑部提议……恐怕,是因为之前御史台针对大理寺的种种行径已经传遍朝野,所以陛下并不放心这件事由御史台来审,你我要是贸然去面圣,反而坐实了御史台想要打压大理寺的怀疑。如此,说不定御史台就会被勒令彻底从这件案子中退出。”   “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真是让唐玄伊得逞?”   “不,实际上,这件事对唐玄伊来说,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我们若是顺水推舟,也许反而对我们有利。”   “这怎么说,倪公?”左朗反问。   “唐玄伊出此下策,该是逼于无奈。因为他知道,但凡御史台要审沈念七,沈念七必是要死在御史台的。但是若是他唐玄伊进来,只是以连坐之身份,御史台是不需要审讯他的,况且他身份特殊,也没人能对他出手。然而,这件事却带来一个莫大的弊端。”倪敬唇角微勾,“你别忘了,大理寺能有今日,全凭唐玄伊。若是唐玄伊被隔绝在此案之外,光凭大理寺内的其他人,想翻这件案子,可是比登天还难。更何况,还有御史台的参与。”   “但别忘了,这里面牵头的可是刑部,简天铭也不是吃素的。”左朗说道。   倪敬笑着摇头:“简天铭确实不是吃素的,但简天铭一向中庸,我们虽无法拉拢唐玄伊,但是说动简天铭,却不是一件难事。”   “倪公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将简天铭拉到我们这里?那可就是事半功倍了!”焦夏俞喜上眉梢。   “不,简天铭不会与我们为伍。”倪敬接道,“但,对此案袖手旁观还是有可能的。”   左朗紧皱的眉心也渐渐舒展:“只要简天铭不插手,大理寺也就完了,待到一盘散沙之际,只要倪公推举一名新的大理寺卿,大理寺也就是囊中之物了……呵,唐玄伊真是给自己,设下了个死局。”   几人纷纷面露笑意,似乎已胜券在握。   ……   简天铭正在接收从御史台送来的相关卷宗与证据。   这时,冯显入议事堂说道:“简尚书,有人找。”顿顿,沉声又接,“是宗正寺的人……”   简天铭停下正在整理卷宗的手,微眯眸子,随后将卷宗放下跟随冯显出门。   一人正在外面候着简天铭,笑着说道:“简尚书。”   见到来人,简天铭的神色微沉,眼底露出一抹敌意。   对方确实笑着的,说道:“有些事,想要与简尚书谈一谈。不知,简尚书可否抽出一些工夫?”   “刑部正忙着,您不是知道吗?对你说的事,简某没甚兴趣。”   “您会有兴趣一谈的。”对方走近,将几本册子一一放在简天铭的公案上。   简天铭随手一翻,脸色渐渐凝下,然后抬头看向来人,眼底已经透出了一抹冷光。   对方见状,若有似无扯了扯嘴角。   简天铭攥拳,下意识地在案几上,重重垂了一下。   ……   逼近黄昏,天色微沉。   唐玄伊正在沈念七的房间里,替沈念七点上可以令她安心的熏香。   此时的他已经脱去一身紫袍,改换一袭素雅的常服。   秦卫羽神色凝重地走入,沉下声唤道:“大理,御史中丞已经带人来了,现在正在外面……”   “知道了。”唐玄伊最后给沈念七掩上被子,起身准备出门。   “大理,您真的要去御史台吗?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秦卫羽仍旧不死心。   “卫羽。”唐玄伊静默半晌,说道,“别忘了我交代你的事。”   “可是大理——”秦卫羽还欲再说,可见到唐玄伊眼底的坚定,又看到躺在榻上的沈博士,便终于收了声,“是卫羽没能护住沈博士,这一次,卫羽必当……守住承诺!”   唐玄伊微笑,点头,轻轻拍了下秦卫羽的手臂。随后昂首走出房间。   在前往大理寺门口的路上,几乎所有的大理寺卫士都站在了两旁,唐玄伊经过的所有地方,卫士们都纷纷伏地扣送。   唐玄伊望着这条不知道被自己走过多少回的路,竟是有些留恋的。   今日,夕阳红的像火,徘徊在天边,美不胜收。   带了点微凉的风吹在他的鬓角,宁静而安逸。   “唐大理。”石温正见唐玄伊来了,微颔首,然后示意其他御史台卫士跟随唐玄伊,见他们抬起锁链,石温正便抢先一步说道,“那些都不用,用不到。”   卫士们应声,将东西收好,仅是徒步跟着唐玄伊。   然而就在转身的一刹,石温正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了许多脚步声,回头,看到了几乎所有的大理寺卫士都站在了街上。秦卫羽与王君平为首,在同一时间行长揖礼送别唐玄伊。   “我们等大理回来!”王君平喊道,眼眶已经泛了红。   “我们等着大理!”身后卫士异口同声,声音震耳欲聋。   石温正因这一幕有些动容,又看向唐玄伊。   他依旧是平静无比,勾动了唇角,微仰手,却没回头。   “大理真是深得人心。”石温正说道,似乎也因大理寺人的这一举动而动容。   唐玄伊笑却没回答,径自昂首朝前走去。   石温正叹口气,看向后面的人,又追了两步跟随唐玄伊。   ……   同一时间,仍旧有些虚弱的沈念七终于睁开了眼睛。   有些刺眼的火光让她又迅速将右臂挡在眼前。 第241章 追逐   “沈博士,您醒了!”刚刚接手来照顾沈念七的潘久大喜,丢下手上的布立刻蹲在沈念七面前,“沈博士,感觉怎么样,头疼吗?”   “我没事……”沈念七紧蹙眉,看了眼周围,“这是哪里……”顿顿,有些讶异,“这是……大理寺?我不是在御史台……”   “是大理将您从御史台接回来了!”潘久说道。   “唐卿……?”沈念七眼神微亮,吃力地撑起身子,“可是……我是连坐重犯,唐卿怎么会……不行,我不能待在大理寺,会连累唐卿的……我得回去……”   潘久一下按住了沈念七双肩,神色微凝:“沈博士……”   沈念七见潘久的样子不对,表情也跟着凝了下来:“唐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潘久不知要如何表达,只是默了半晌,说道:“阿久也不清楚,但是……今日一早,听说大理交了大理寺卿的头衔,以此换陛下重新彻查当年一起昭帝刺杀案……”   “什么?!”沈念七惊呼,立刻拽开潘久的手,激动地说道,“唐卿在哪儿,我要去找他!”   “唐大理已经走了……”潘久渐露悲伤,“就在刚才,御史台的人已经将大理带走了,大理以连坐之名,换回沈博士自由,参与查办刺杀案……”   沈念七的脸颊下意识抽动了两下:“你说什么……你是说,唐卿……替我……进了御史台?连坐之名……?”沈念七右手捂住唇,震惊与悲痛几乎一瞬间全部席上,然后激动地抓住潘久的双肩,“唐卿在哪儿,他现在在哪儿,他走了多久了?!”   “刚、刚刚——”   沈念七一把推开潘久,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便拼命跑出了房间,然却因为刚醒来腿脚不稳直接跌摔在地。   “沈博士、沈博士——!”   潘久立刻追来要扶,可沈念七却没有理会,不顾身上被划出的血伤,拼了命地朝着外面跑,然后一路赶到了大理寺的正门。   “沈博士?”秦卫羽看到只穿一身亵衣,脚上因没穿鞋子已经磨出许多划痕的沈念七,“沈博士你……快,快将沈博士的鞋子拿来!还有衣裳!”秦卫羽立刻下令。   然,此时的沈念七却已经顾不得任何的事情,一双泛红的眸,只能望着眼前正愈走愈远的唐玄伊的背影。   “唐玄伊!!!!”   突然拼劲全力的嘶喊,然后甩开所有人朝着前方奔去。身上披散的长发与雪白的衣袂都跟着她的奔跑飞扬起来,眼角的泪痕随风而逝。   唐玄伊停住脚,回头看去。   沈念七亦放慢脚步,直到停在了他的面前,哽咽着,悲愤着。   “沈博士,你醒了?”唐玄伊面露微喜,随即又注意到沈念七只着亵衣,便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沈念七的身上,“刚刚醒来,不要染了风寒。”   沈念七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唐玄伊的腕子,泪水已经占满脸颊。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与我没有半点关系,为何要替我连坐……唐玄伊……你算什么!你算什么!!”   “我算什么……”唐玄伊垂眸轻笑了一声,忽而上前将沈念七纤薄的身子搂入怀中,用力地吻住了沈念七的唇。他吻得很深,似乎欲在这一刻夺走她的全部。   他的眸始终凝望着她,深情又不带半点迟疑。方才披在念七身上的袍子,因着这一动作而掉落,在风起之际,如浪涛般在他们两人身边飞舞,坠落。   沈念七震惊地回望着唐玄伊,然后拼了命地想要将唐玄伊推开,可是这一次,唐玄伊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执着,根本容不得她逃开分毫。身上的力气化为悲伤,沈念七闭上眼,泪水顺着脸颊浸入衣衫,宛如花瓣,点缀,蔓延。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唐玄伊才慢慢松开沈念七,疼惜地用拇指抹去她脸颊的泪水,又温柔地替她将鬓角碎发挂于耳后。忽然想到什么,于是将手腕上的滴水玉摘下,重新系在沈念七的颈上。   “这是我送你的东西,只可以戴在你的身上。”他疼惜地抚过她苍白的脸颊,“你等了我这么多年,这一次,换我。”   沈念七脖颈上感觉到了一抹暖意,茫然地抬头看向唐玄伊:“……你想起来了……?”   “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唐玄伊指尖拂过她的脸颊,“只是……认不得了。”唐玄伊苦笑一声,留恋地为她拭去泪痕,“当年那个脏兮兮的假小子……如今竟出落得如此美丽,是谁,也认不出的。”   他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唐卿,你——”   话音未落,唐玄伊指尖却倏然滑下,攥住沈念七的柔荑,用那深邃冷静的眸凝视着她,“念七,尽管去调查真相。”   念七愣了一下,如何也无法接受,用力摇头:“查明真相,谈何容易……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能——”   “这是我们的事。”唐玄伊打断沈念七,“而且,折子已经批下,不能再更改。既然路不能回头,就必须往前走。”   念七绝望微颤身躯:“如若最后罪名属实,我们会如何?”   “如若属实,我们一起共赴黄泉便好。”唐玄伊轻描淡写地说,脸上仍是带着浅浅笑意,“但,哪怕有一分翻案的机会,也要抓住,不是吗?”他勾唇,温柔笑开,“一起赌一次吧,共生,还是共死。”   这是沈念七见过的最温暖的笑容,此时却如针扎,一点点刺入她的心底。   紧咬着颤抖的唇瓣,上缓慢上前,而后紧紧拥住唐玄伊。她已经再也说不出话,只是用一次又一次地用力,仿佛一松手,他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不见。   “大理,时辰差不多了。”石温正从旁提醒。   唐玄伊点头,轻摇了下念七的手臂,可是念七却像是不舍放手那般,愈发抱紧。   “听话,念七。”他一如既往带着几分严厉,一如既往,还是那短短的四字。   念七却早已哭得不成人形,那份自心底流窜出的悲痛,像是一把利刃,不停地在她的心头割着。   “唐卿……”她最后唤了他,闭上眼之际,眸间噙着的泪水潸然落下。沾湿了他的衣衫,化开了一片痛彻心扉。   而后像是在做着痛苦的决定,咬住下齿,慢慢松开自己的指尖,她的双拳仍然紧紧地握着,颤抖着,后退着,慢慢离开了唐玄伊。   但是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痛,比死还要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钻入她的心窝狠狠毁灭着。   望着她,他的心也是痛的,但最终,还是逆着光,留给她一抹微笑:“照顾好自己。”话落,又补了一句,轻声念道,“在我房里,绣蓝锦盒中有一样东西,带上。”   说完,唐玄伊便回了身,继续朝着御史台而去。   夕阳西下,沈念七静静站在大街的正中,她远望着,然后跪坐在地。伏下身一拳狠狠打在地上,接着是第二拳第三拳,地上砂石磨破了她掌侧细嫩的肌肤,甚至磨出了血痕。   秦卫羽已经带着鞋子和衣裳来到沈念七身边,然后亲手替念七穿上鞋子。   他不知要如何安慰,最终只能说道:“沈博士,大理这么做,一定有大理的理由。要相信大理。我们只需要调查真相!”   沈念七低垂着头,终于,重重地点了下去。   秦卫羽终于松口气,扶着念七起身,一回头,却见到了亦跟着前来的唐天明。   念七怔了怔,缓缓低下头,下唇已被她咬出血痕。   “沈冲……”唐天明却忽然开口,他没有看念七,而是虚望着唐玄伊离开的地方,“二十五年前,我在场,在我看来,事情没有任何疑点。”   念七微愣,更加绝望悲痛。   但这时,唐天明却伸出手,轻轻覆在了念七低垂的头上。   “但是他相信不是吗?我的儿子,相信着,我的儿子,选择了你。既然是他的选择,我就一定会站在他这边。我会将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你,然后去调查真相……”   沈念七愣住了,她不敢抬头看唐天明的眼睛,但是那覆在头上的温热,却像是雪中的一抹火光,一点点渗入她已经冰冷的心底。   念七终于忍不住哭起,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嗯……”在那颤抖的、苍白的唇中,轻轻的,艰难的,道出了这样一个字。 第242章 天命   一个时辰后,唐玄伊已经被送入御史台,但是因为情形特殊,所以选了一间独门独院儿的房子代替牢房。   这里虽然有些清冷,但对唐玄伊来说,却是难得的清静,周围可以听到一些鸟鸣,也有阳光洒入。美中不足的是,房屋被木栏围住,俨然还是一座防范严密的牢房。唐玄伊听说过这类牢房,因着御史台常年审讯的皆是朝廷重臣,所以为避免得罪一些之后会放出来的大公,所以特意安置了这种上等牢房,算是御史台人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而唐玄伊没有想到的是,原来在自己这里,一心想致自己于死地的左大夫还留了个后手。   绕过回廊,看到了早已等着他的左朗。他正坐在房间里的榻上,主动斟酒,见唐玄伊来,他便挥手屏退押送的人,并示意唐玄伊坐入对面榻上。   唐玄伊入席,不卑不亢,看起来也十分随性。他接过左朗斟的酒,于鼻下轻嗅,是一抹阿婆清的香气。   “这是沈博士最喜欢的酒。”唐玄伊喃语,轻饮,味道确实醇香。   左朗并没吃酒,而是用着一种饶有兴趣的眼神看向唐玄伊。   “唐卿身在御史台的牢狱,竟能如此自若,当真是让左某佩服。”   “既来之则安之,多年不曾休息,此时刚好有个机会修身养性。”   “在御史台的牢房里修身养性?”左朗微哼笑一声,“可别告诉左某,这便是唐大理拒绝左某请求的缘由。”   “那可说不准。”唐玄伊接过酒壶,反倒给自己斟了一杯,又吃一口。   左朗看着唐玄伊,眸底有些发深,似乎有那么一瞬,想起了自己初入御史台时发愤图强、坚持要惩治贪官污吏、成为一名刚正不阿的御史的决心。   然而多年已过,自己随波逐流,那样的想法早就在烂在心底,甚至都有些记不清楚,想不起自己在说那番话的时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不仅想不起,而且每当看到新入御史台的那些年轻御史们也喊着同样口号的时候,自己的心底还会产生一种鄙夷,似乎在嘲笑着年轻人的天真。   但是看到唐玄伊,他又会有些狐疑,脑子里会浮现出左志杰在自己面前,滔滔不绝地表示对唐玄伊的敬仰之心。   左朗吃了一口酒,又给唐玄伊满上,什么都没有说,碰了下杯子,将酒吃尽。   唐玄伊对左朗的反应有些意外,因为对他来说,现在的左朗应该是掺杂着一些喜悦之色的,然而现在,大相径庭。   “兔死狐悲?”唐玄伊望着被斟满的酒杯。   左朗没说甚,又连吃两杯,说道:“这一遭,唐大理必死无疑。只是提前祭酒罢了。陛下给了一月时间查案,这一个月,唐大理若是想要甚吃喝,便可直说,左某会差人帮大理备上。虽然不能走同一条道,你又做不得我左某人的女婿,至少,你我也是同朝为官的同僚,送一程之仪,也是要有的。”   “看来,倪公是要置唐某于死地了。”唐玄伊静饮一口,但一点惧意也没有。   左朗忽而抬眸看向唐玄伊,沉声说道:“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只要大理肯按左某当初说的做,左某是可以将大理带出这座牢房的。大理若想自救,想救沈博士,只有此一法,应当再考虑考虑,莫要意气用事。”   唐玄伊将左朗的酒饮入,而后道:“你我各安天命吧。”   “唐大理都坐在牢里了,还要如此不识时务,难道真要走到尽头方才后悔吗?到时候,无人能救。”左朗不死心,再劝。   “这是倪公让左大夫来劝得?”唐玄伊问。   “这是左某自己来劝的。”左朗搭于案几稍加用力,“但,只要唐大理肯听左某之言,左某必是可以说服倪公,此时尚可力挽狂澜!”   “即便可以力挽狂澜,之后便再难脱身,如此力挽,不如不挽。”唐玄伊斩钉截铁回道。   “唐玄伊,你——”左朗抽动嘴角,“莫不是唐大理还认为自己仍有翻身之机?所以才如此无畏无惧?实话告诉你,简尚书不会插手沈念七的案子。”   “那又如何?”唐玄伊反问。   这回反而改成左朗讶异,想明,失笑,皱眉看向唐玄伊:“唐大理早就知道倪公会牵制住刑部?”   “这点很难猜吗?”唐玄伊笑道,“简尚书一向不会参与私斗,且护拥陛下之利,倪公在朝呼风唤雨,为保陛下之根本,简尚书自是要后退一步。”   “唐大理知道还自投罗网?”左朗更加不解。   “自投罗网,好过受人摆布。”唐玄伊回道。   这句话就像一根刺一样,直直扎入左朗心窝。   左朗用着一种烦躁且微怒的神情望着面前的唐玄伊。   半晌,缓缓坐回榻上:“既然如此,这杯酒全当是送大理一程的,外加答谢大理曾救过小女一命之事。”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将杯子扣在案上,拂袖准备离开。   在迈步之际,唐玄伊却突然又开了口:“左大夫位极人臣,将来前途无量,可否有过片刻的良心不安?”   左朗蓦然止步,没有答话。   唐玄伊平静地吃酒,说道:“至少唐某,俯仰无愧。”   左朗右颊微微抽动,只留下“天真”二字,昂首离开。   唐玄伊长舒一口气,将端坐的腿随意盘起,晃晃杯中酒,品着左朗方才说的“天真”两字,却是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丝唇角。   恰在这时,文立端着一摞衣服步入,将其放在榻上,说道:“大理,卑职给您送常用衣物了。”他一边整理,一边凑近唐玄伊,低声说道,“大理,临行前您交待的事情已经做好。但是御史台把守森严,恐不会再让卑职进来。”   “做到这些就已经可以了,后面,全力配合秦少卿。”唐玄伊说道。   文立立刻长揖:“是,大理!”   “另外,我走时交待的笔墨纸砚带了吗?”唐玄伊问。   “带了。”文立将文房四宝拿到案几上,“可是,御史台的人一定会搜身,卑职怕是无法将书信字条带出。” 第243章 穰县   “余下的事你不用管,只回去守好大理寺便好。”唐玄伊淡漠地打开砚台木盖,“沈博士与两位少卿如何了?”   文立回道:“已经在打点了,约莫这几日就要出发前往南阳郡查案。”   唐玄伊点头,轻轻将砚台木盖合上。   “提醒两位秦少卿,万事小心,此行,必有凶险。”   文立应声,深思一下,又觉眼前的大理双眸有神,并非黯淡等待之态,恍然问道:“大理,此番您入御史台,难道……”文立忽然闭嘴,不敢继续往下说。   唐玄伊没有回答,砚台上的指尖,轻轻敲动三下,然后仰头,望向南阳郡的方向,寒眸微凝,流露一抹牵挂。   念七,一定要平安归来。   ……   次日一早,前往鄧州的马车已经集齐,为了不让惊动当地百姓,三司并没有带太多人马,除了一些改穿常服的刑部及御史之外,刑部出了侍郎冯显跟随,御史台则是派出另一名御史中丞晁非,余下的便是秦卫羽与王君平。在辅助方面,则是沈念七与至少五名仵作一同前往。在沈念七身边,自是还有几名金吾卫,主要是防止沈念七中途逃跑。   一辆马车上塞满了人,沈念七一个女子坐在中间。   此时此刻,她与往常有着截然不同的神情,很安静,安静到死寂,那双清亮的眼底隐隐透着些寒意。偶尔会透过马车车窗看向骑马于左右两边行进的秦卫羽与王君平,偶尔又会扫过一脸中正的冯显,等大致看了一圈,才最后看向跟随此行的御史中丞晁非。   这个人与之前见过的石温正不同,他的脸白如霜粉,眼睛半睁不睁,几次斜睨看向一旁的冯显,似乎对刑部的人十分不屑。大体一看,此人阴阴森森,听秦卫羽说,并非善茬。早闻此人升迁之快让人咋舌,与他同期者,皆因一些罪名锒铛入狱。如果事情为真还好,若假,此人必是擅长绵里藏针,攻于算计。   念七虽不太懂着朝廷上的事,可是将石温正换作此人前来,里边儿大概还藏了点儿别的意思。   然而,这一切,念七都可以忽略,松开撑在席窗上的指尖,她垂下头,静默着捏住脖颈上挂着的滴水玉,且逐渐加力。   穰县离长安不算遥远,就在这样谁也不与谁搭话的安静下,两日时间匆匆已过。   第三日的时候,一行人终于进入到穰县的地界。   周围偶尔可以看到些水田,水田里尚有不少忙碌收拾的田舍人。浩荡马车经过,他们大致都会抬起身子朝这面看上几眼。   出生的……地方。   沈念七掀开席帘望着,心头弥漫出了一种复杂的情绪,但却不是乡愁,而是厌恶。似乎这里的一切正是她心底那块挥之不去的黑暗的源头。她抬头又看了眼天,阴森森,没有半点阳光,应情应景。   沈念七不带任何情感地冷笑一声,恰好对上正往她这里溜了一眼的晁非,而后没半分停留便放下了席帘,似乎怕自己哪怕多看一眼,都会忍不住泄露自己的本性。   过了不知多久,马车终于停了。   沈念七从马车上下来,绕绕有些僵硬的腿脚。   秦卫羽、王君平、刑部侍郎冯显以及御史中丞晁非皆下马步行,前来接应的是穰县县令,一名年约三十岁左右的县令以及他的师爷。   “几位大公,某是穰县县令,姓刁,名珏。已经给几位大公备好居处,某这就亲自带人为几位大公引路。”他的声音严肃而刻板,眼神透着黑白分明的正义。他同时也介绍了一下身边这名师爷,姓马,名添,与刁珏昂首气魄不同,看起来有几分谄媚。   介绍完几名接应之人,刁珏便带着一行人开始往县里走去。一路上,他稍加介绍了一下穰县的情况。听起来与其他县城并无区别,只是据说偶尔会受灾患影响,养了不少灾民,稍显贫穷了些。   不久,终于来到县衙,这里的县衙看起来有些陈旧,到处都是补漆后留下的痕迹,衙门里的衙役神情肃穆认真,与刁县令有着异曲同工的眼神,看得出来,平时刁县令对下面的人应该颇为严厉。   不过,比起县衙,有一点却更让一行人在意:来的路上看到不少人家的门上都贴着些驱鬼的符文,偶尔还可以见到一些披麻戴孝的人,实在让人舒服不起来。   当然,有这种感觉的并不仅仅是沈念七自己,晁非从进到穰县开始就紧皱着眉心,若非是其他人都下了马,他似乎是连这里的土地都不愿踩,大概是觉得晦气。冯显倒还好,一如既往一副认真严肃的样子,到处走着看着,时不时也会冥思,但终究是从鲜少外派的刑部出来的人,多少不太适应外面的情形。   这里面,也就是常年在外的秦卫羽与王君平最为适应,可即便是他们,也都察觉到了这座县城的不对劲。   在前往县衙正堂的路上,秦卫羽主动开口问道:“刁县令,县城是不是出过什么事情,为何大多都是黑白两色,像是那里有人去世。”   刁珏神情略显尴尬:“最近一段时间,有传闻二十五年前怨鬼重现,这里县民都有些害怕,怕被这怨鬼一带,其他埋在这里的鬼魂也一并闹气,所以才会如此,还请几位大公莫要见怪。”   “刁县令说得怨鬼……可是与圣力元年刺杀案有关?”冯显问道。   刁珏缓缓点头:“那年随行数十人,差不多一半死于非命,诸多尸首无法运回京师,便找了临近的地方,也就是我们穰县掩埋。听说刺杀案会死这么多人,都是因那武承嗣的内应接应刺客,据闻还是昭帝最信任的大将军,这种人该千刀万剐的,也难怪其女能从已死母亲肚中自己爬出,咒诅百年不散。”   沈念七只听着,没有说话。   周围几人却都若有似无将视线落在了念七身上,有关注的,也有嘲讽的,当然,也有不平的。   王君平吼道:“我们此番就是来调查的,又没下结论,若已笃定大将军就是内应!我们还查什么查?这话未免太不负责了!”   刁珏似乎一点不认为自己说错,欲开口反驳,而后被马师爷拽了拽衣袖这才作罢,说道:“是刁某失言了,少卿请勿动怒。”   “我就是你口中的那个被咒诅百年之人。”沈念七冷不丁开口。 第244章 沈冲   刁珏愣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不仅失言这么简单,迅速又深深长揖以致歉意。   沈念七扯了下唇径自迈着大步朝前走去,只留飒飒冷风将刁珏的衣角吹起。   秦卫羽摇摇头跟上前,王君平也赶紧追了两步。   然而最前面的沈念七却突然停步,回身问刁珏:“刁县令,请问坟地与刺杀地在一个地方吗?今日去时间可否够用?”   刁珏紧忙上前来到沈念七面前,回道:“坟地与刺杀地分居东西两侧,往返也要半日,若是现在去调查,两处皆走,约莫要晚上才能赶回,而且……”   “而且什么?”秦卫羽问道。   “而且,这两个地方,都……”刁珏有些支吾,最终没说出口,回道,“多带一些人和兵器吧,还有火把。”   在场几人皆有困惑。   ……   午膳过后,前往调查的人已经聚集在衙门跟前儿。少了随行仵作,队伍看起来轻快了不少。按照最快的路线,几人决定先前往勘查现场,然后再赶往坟地。   到达目的地时,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时辰。   他们停在了一个带有一处山谷的道路前面。   “今日本无风,为何突然刮起了真么大的风?”王君平抽出随身带着的一块方巾替沈念七遮上,然后骑着马来到秦卫羽跟前,“秦少卿,这里真的是刺杀地吗?”   “嗯,没错。”秦卫羽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待风稍稍小了一些,这才找回了自己的视野,下马,牵着缰绳左右环顾,“就是在这个地方,刺杀案发生地。”   闻言,沈念七及王君平皆走下马,其他几人也跟着一起下去。   “平时也是这么大风吗?”沈念七问跟上来的刁珏。   刁珏紧忙回复:“平日也是有风的,只是今日略大了一些。”他指向前面山谷处,“那里是风口。”   见状,晁非便笑了,说道:“看来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发现了。时隔二十五年啊,就算当时有什么线索,如今也跟着这风沙一并吹向了远方。”他挥挥脸前沙土,“这里可真是让人不舒服。”王君平挥了挥眼前的风沙,朝前走几步,结果一脚踢在什么东西上,发出嘎拉拉的声音。   王君平紧忙顿足,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副残破的骨架,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咬过。   王君平心跳漏掉一拍,慢慢抽出腰间的刀,一点点又退回原处。   “秦少卿,这里可有什么东西……”   秦卫羽也感觉到了,终于明白了刁珏的担忧,便道:“这里许多年没有通过人,基本上成了野兽盘踞的地方。都小心些吧。”说着,打头朝前走去。   沈念七走在最末一个,踩在这块冰冷冷的土地上,看着地上东倒西歪的人骨碎片,对照着临行前唐将军对自己说的当时的情形以及卷宗描述,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里仿佛变成一个连接了时间的场所,走着走着,周围的东西好像都消失了。转而变成了二十五年前的样子。也是这样时而风起,时而风落,沈冲将军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带着中郎将与六名探路侍卫一同入谷。   走到中间,沈冲倏而停下,然后用那把独属于他的双雁剑将随行者都砍死。他像是疯了一样,丧心病狂,心狠手辣,同僚身上溅了他满身满脸都是。   他带着一身的血腥,从沈念七的身边再度走过。   念七步子一顿,下意识跟着过去,然后看到沈将军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他本想看到昭帝已经死于刺客之手。却未料因为唐将军的介入失败,而他只有一人无法继续,所以不得已立刻又换上了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大喊里面的所有人都是刺客。   但是他万万没料到,明明已经被自己杀了的中郎将却拼死赶出来,他就在沈冲的身后,抬起染血的指尖儿,指向沈冲。   沈冲,自己的父亲,当时是怎样的一副表情?惊慌?愤怒?冷漠?还是……诧异?   沈念七想要再走近一点,想要看看清楚。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有一阵风将她挡回,直到沈冲自己,一点点将脸转过来。   “沈博士!”一声叫喊突然从身后传来。   王君平挥着黄沙而来,揽过沈念七的身子往相反方向推:“别掉队了,这里危险,跟紧一点!”   沈念七张嘴欲言,对着沈冲高高的伸出手。指缝露出了那站在中间的身影,他转过头看着念七,念七却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   “父亲……”她第一次唤出这个字眼儿。   “父亲?”王君平立刻回身,身后空空如也。   指缝里透出的身影被一阵风带走了,留下的只有黄沙与骸骨。   沈念七缓缓放下右手,闭上双眼。   此时,秦卫羽已经用最快速度绘下了现场的地图,带着一行人出来,看到沈念七与王君平都在朝那边看,秦卫羽便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念七抿着唇,半晌,摇头:“不,什么都没有。”   “那我们抓紧时间去坟地吧。”秦卫羽说罢,便与其他人一同上马。   沈念七最后又看了一眼空谷,想起方才那真实到会让自己弄混的画面,心怦怦直跳。   沈冲恶鬼作祟,要将杀他之人,一一拽下地狱。   她想起了朝里人传出的那句话。   她沉默着,骑上马,跟着前往另一个地方。   ……   山谷在东头,坟地在西侧,要从这里赶往坟地,等于要穿过整个穰县。   为了不将时间拖得过晚,一行人快马加鞭,即便如此,还是用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赶到坟地。   此时天边已经渐渐烧起了一抹火云,虽然只是刚刚露头,但也足以让一行人感到焦虑。尤其在他们的脚下,还踩着一具具掩埋尸骨的土地。   一股独属于坟土的味道,随着微风弥散在每个角落,并不是尸骨的味道,而是一种让人感到悲伤的气息。   在这里,当属沈念七最擅长的领域,所以她与刁县令走在最前面,其他几人在后面跟随。   不多时,刁珏将沈念七带到了一块被青石砖特别围上的区域,说道:“里面埋葬的就是二十五年前死在穰县附近的侍卫。据卷宗上记载,当时的决策者是认为长路漫漫,尸首带回京不大现实,但因为都是有功之人,不好直接丢进乱葬岗,所以就特别批了一些钱,设立了这样一个地方。”   沈念七走进坟区,角落里有多处蜘蛛网,每个坟头前都立了一块简单的石碑,刻了名字,却没写家眷姓氏。坟头到处都是枯叶断枝,石碑上也覆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只有一处除外。 第245章 字条   沈念七偏头反复看了眼那石碑,慢步走到其处,上下打量了下这明显比其他石碑都要大一些的坟碑,然后念出了上面刻着的名字:“许劭。”   秦卫羽也走到坟碑前,说道:“这个人,应该就是当时随行的千牛卫中郎将。也就是……”   也就是昭帝刺杀案中,沈冲剑下当时唯一幸存之人。   “为什么他的坟墓如此与众不同?”王君平也走来,问道。   刁珏小跑几步,来到几人面前,回道:“中郎将的家眷当时也随同迁徙,后来中郎将被刺……”刁珏视线在沈念七身上停留片刻,沉了沉声,续道,“被重伤,已经无法返回洛阳,在穰县离世。其家眷便索性随中郎将留在穰县,立坟安家。”   “也就是说,中郎将的家眷此时还在穰县?”秦卫羽捕捉到一个要点。   “嗯,还在。”刁珏说道,“家里只有一个妇人,还有一个二十七八的女子。”顿顿,又补充,“是中郎将的夫人及女儿。”   念七端臂,甚有节律地轻轻揪动自己嘴唇,在坟地走了几步,最后又停在那些无人看管的老坟上。半晌,用食指一一点数:“一、二、三……”数完,眉心一蹙,“这里有十八座坟,加上中郎将的,一共十九座坟。确实所有被杀的侍卫都被埋在此地吗?”   “确实,据当时卷宗记在,尸骨是直接带进来的,没有缺失。”刁珏回道。   “不过,这里都是相关人士的坟地,那么沈将军夫人的坟是不是也……”晁非忽然想起什么,开腔问道。   闻言,刁珏先沉默半晌,随后望着沈念七,用着没有半点同情,甚至觉得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沈夫人的尸体曾被好心人下葬过,但是后来许劭将军亡故,其家里人怨恨未消,便……”顿顿,再道,“便将沈夫人的骸骨挖出,扔去了方才的山谷中。大概……大概已经被……”   已经被那里的野兽,分食咬碎,死无全尸了。   后面的话,刁珏没有说,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够想到,包括沈念七在内。   她出神地望着地面的一角,指尖摩挲坟上边缘,擦去了灰尘。   “再看看别的地方吧。”沈念七说罢,挪步走开。   刁珏也没再说什么,跟上沈念七。   秦卫羽与王君平都有些心疼念七,可是比起那些不疼不痒的安慰,将真相调查出来才是最大的安慰。   两人皆深吸口气,收回心思,重归案情。   秦卫羽也数了一下坟头的数目,随后对王君平道:“王少卿,我想知道有关活着的侍卫的情况,想知道当时死亡者的确切数目。”   “我这就让人快马加鞭赶回长安交待文寺丞。”   “嗯。”秦卫羽轻拍王君平手臂。   晁非也站在一旁,说道:“时间很紧,真的有必要吗?卷宗上不是写的清清楚楚?”   “秦某只是觉得,还是落实清楚比较好。从人名,到人数。”   秦卫羽对晁非扯了一抹不带感情的笑,回头去追沈念七。   王君平也是哼笑一声,赶去办秦卫羽交待之事。   晁非冷笑一声,掏出绢布掩掩鼻息,口中喃喃落下四个字:“垂死挣扎。”   沈念七那面,已经徐徐走出坟地,听到了秦卫羽的轻唤,沈念七止住步子等他,待他与她并肩,两人才一同继续往前走。   “沈博士,就今日情形,你觉得如何?”   沈念七长长吐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看向荒凉坟地:“光看,说不好是什么情形,还要尽快拿到尸骨才行。”   “今日我便吩咐下去,不过需要一些时间。趁着这个机会,明日我们可以先走访一下当年那起案子的目击证人。”   卷宗上记载,当时在沈冲在山谷里杀人的一幕,恰好被正在山上捡石头的男子见到。是给沈冲定罪的关键证人之一。   “他也在穰县吗?”沈念七问道。   “不仅在。”秦卫羽看向另一面正在协助金吾卫交待有关坟地事宜的县令,“而且,也正好姓刁。”   沈念七恍惚了一下,顺着秦卫羽的方向看向刁珏。   一瞬过后,她好像明白了为甚从今日来时,刁珏就一直有意无意在抵触自己。   沈念七收了视线,看向阴沉的天。   “原来,如此啊。”   她下意识地握紧脖颈上的滴水玉,眸底隐隐流过一丝微弱幽光。   ……   另一面,唐玄伊正盘腿坐在案几前闭眸小憩,像是梦到什么不好的事,紧拧眉心,额角泛着细密冷汗。   突然间睁眼,但仍旧惊魂未定。   唐玄伊深吸几口,拿起案前水杯饮了一口水,按压下有些发痛的太阳穴。   不知道念七他们在穰县如何了。   但是,卫羽与君平都在,自己也叮嘱了许多,若是遇到困难,一定会想办法解决的。   关键是,他这里。   他要做的事,也应该开始了。   他收起手边的一些书籍,算算时辰,大概到了御史台换班的时间。   唐玄伊拢起袖袍,闭上双眸倾听外面传来的细微说话声,没多久,一名卫士便托着一个木盘走入,解下门锁,晃悠着来到唐玄伊面前,将几碟菜一一放于案几之上。   “唐大理,这是晚膳,左大夫交待多添些酒肉,若是还有其他需要,便与某说便好。”   “有劳。”唐玄伊颔首。   随后卫士便退离“牢房”,又将锁给盘上。   唐玄伊并没急着吃,而是在纸笔放于案几的旁边,沾了点墨,在边缘处写了几个字,但是字却皆非普通人看得懂的字,而是由一些怪异的符号拼凑而成。   待写完,唐玄伊将边缘处撕下 ,沾了点酒水,将短字条贴在了菜盘的下面,然后才收起笔墨纸砚,拿起筷子安然用膳。   没一会儿,收盘的人又回来了,见唐玄伊只吃了一部分,不由说道:“大理身子金贵,虽然身在此地,还是多吃些的好。”   “这些足以。我正调理身体,不宜多用,帮我拿走吧。”   卫士叹声气,也应了,随即又将盘子一一收走。   “那您早些休息吧。”卫士转身再度离开。   唐玄伊轻轻舒了一口气,拇指在案几边缘处划过,然后再度将眼睛闭上。   同一时间的另一面,收盘的卫士正小碎步朝着外面赶去,中途刚好遇到换班的卫士。   “赶紧去休息,待会儿还要再来一轮呢!”   “放心,这就出去!”卫士笑着回到,又闷头朝前跑,前方正好就是膳房了,只要将木盘和碟子放回去,今日他的认为便可以完成,然后安心出去吃上几杯小酒了。   然而就在一只脚要跨入膳房的那一刹那,身后突然传来了唤声。   “那个……”   小卫士愣了下,回过头,看到膳夫正从这边走来,然后用着豪放的声音说道:“那个没吃完的,先别倒!鸡腿什么的若是有剩,可以留着给外面的要饭的!”   卫士白了膳夫一眼,以为是什么大事呢,遂松口气:“行行行,留着留着!这回还有个大鸡腿嘞。”   “嘿,行嘞!”膳夫笑着走了。   卫士回过头准备继续往膳房里走。   “且慢。”就在这时,又一个声音唤住了他。   “都说留了了,还有啥……”卫士有些不耐烦地回头,一下就定住了,“石中丞……”   石温正带着两个卫士朝这边走来,眸子扫了眼卫士手上的木托盘以及上面盛放的菜碟。   “唐大理没怎么吃?”石温正问道。   “回、回中丞的话,也许是大理不大习惯在这里……”小卫士紧张地回道,“也许过阵子就好了。”   “不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吧?”石温正再问,眯住眸子,“若是身子有所不适,最后可是会被人说,是御史台怠慢了。”   “不会,自然不会!卑职哪敢怠慢大理!”   石温正点点头,欲带人离开。   身后小卫士再度松口气,准备继续往里走。   可就在这时,石温正却好像想到什么,忽然又停住了步子,回头就喊:“等等!”   小卫士一哆嗦,立刻又将身子转回来弯着腰等石温正发话。   石温正又大步跨回,并重新停在了小卫士的身边。那双鹰隼般的眸一直盯着木盘中的两盘菜。   “大理不吃这些,是否说了什么?”   小卫士紧忙回道:“大理没说什么……就是说,现在在调理身体,所以不用……”   “调理身体?”石温正狐疑,左手捏住木托盘,右手朝外摆了一下。   小卫士当即明白,长揖两下,匆匆退离膳房,并关上了房门。   石温正望着手上的木托盘,深思,端起了放置花生米的那一盘,花生吃了不少。   他将余下花生尽数倒在了碗里,然后查看盘子中间,什么也没有。石温正又摸向盘子下方,也什么也没有。   石温正轻轻松口气。   而后他又拿起了盛放鸡肉的另一个盘子,以同样的方式,先将鸡肉倒到另一个盘中,随后举起盘子看向底座。   原本紧皱的眉突然一下抻开了,黑漆漆的眸子定在了某一处。   然后探出另一只手,一点点伸向了盘子的底座…… 第246章 启用   微风拂面,天气微凉,唐玄伊静坐于案前研读带来的《易》书。   牢门的锁再一次的响起了,唐玄伊略微划过视线,长长的眸轻轻浅浅地眯了一下。   来者只有一人,其人亲手关上了牢门,这才踏着稳而缓的步子朝里走来。   唐玄伊依旧翻着书页,那双黑靴却已侵入到他的余光之内。   那人从将手中字条放在唐玄伊面前的案几上,指尖从上到下滑过将其贴牢。   “唐大理,御史台守卫森严,何况膳食并不外送。如此将字条贴在盘子下,可是谁也看不到的。”   唐玄伊唇角微动,却并没放下书,用着闲聊般的语气说道:“既是谁也看不到,可石中丞不还是来了?”   石温正面对唐玄伊而站,视线划过字条,又看向唐玄伊:“光凭这一点,石某便可上申御史大夫。”   “那么,石中丞,你的决定如何?”   石温正沉默了半晌,终于将定在口中的那口气吐了出来,说道:“自是意在初衷,否则,也不会因大理的字条而赶来。”   唐玄伊翻动书页的手停下了,转过头看向石温正。   窗子外的微风吹入,扫动书页嗦嗦作响,像是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真的可以吗?”唐玄伊问道,“初衷。”   石温正有些迟疑,但还是沉重地点头。   唐玄伊将书合上,回望石温正,唇角终是勾了一丝笑。   这,是他入御史台的第一赌!   三年前,他……亲手送入御史台的大理寺人——石温正!   正如这长安上上下下所有的机构一样,相互挟持,相互提防。   大理寺自然也有自己的情报来源。   但唯独石温正,他从来不用,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一旦启用,便说明大理寺因御史台陷入危机。   但是之所以说是在赌,是因为他深刻的明白一件事:送出去的人,一半在大理寺,一半则在御史台。   唐玄伊从不是个逼人的人,所以当决定要启用这个人的时候,他也做好另一番准备。   他会让他来抉择。是跟,还是弃。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尽量,不会让你做为难之事。承蒙你之前送来的那封信,让我得知沈将军之案是子清派人送来的证据。此事是唐某欠了温正一个人情,往后必是会还。而现在……”唐玄伊转身端坐于石温正之前,“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唯有石中丞可以做到。”   “大理但说无妨。”石温正回道。   “我要找一样东西。”唐玄伊答,“此物正在御史台。”   “御史台……?什么东西会在御史台?”   唐玄伊抬眸对上石温正的那双眼睛,在考量,在判断,似乎是在面临另一次重大的赌注。   半晌,一字一句地说了两个字。   石温正猛地将头抬起,一脸错愕地望着唐玄伊:“那东西……怎么会在御史台……”一时间石温正有些恍惚,似乎这个答案已经彻底超出了他的预料,然后困惑地望向唐玄伊,“若是没有了这样东西,大理寺便会全军覆没。温正已经在御史台三年,大理当真还相信温正吗?相信温正不会就地毁掉证据吗?”   “那么,唐某可以相信温正吗?”唐玄伊直视石温正。   那半点不带虚晃的深眸里,写着一如多年前初见时的坚定。   石温正望着,沉默着,然后低垂了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回绝唐玄伊,甚至想捂住耳朵不听那东西究竟身在何处。因为他跟着御史大夫甚久,知道那样东西意味着什么。   但是,他同样也知道,若是他真的视而不见,或者修改了证据,那么……御史台、御史大夫……将会从此走入更加无法救赎的绝境。   过了许久,石温正终于再度将头抬起,说道:“大理,御史台是被挟持的一方。虽然温正说这种话,会像是一个叛徒……但是,我还是想用我微薄的贱命,来交换一样东西。若是大理同意,石某哪怕赴汤蹈火,也会找到这样东西。”   “尽管一说。”唐玄伊说道。   石温正紧抿着唇,然后双膝跪地,用力磕了一个头。   “正如温正所言,御史台一直被倪敬等人牵制,左大夫本性不坏,据我所知也没有真的参与七年前的事情。希望到了最后,唐大理可以出面保左大夫一次。”   唐玄伊眯住眸,袖中指尖轻轻捻动,他看向石温正,深思着,半晌,回道:“好,我会力保左大夫。”   石温正眼中流露出惊喜,又可要磕头,唐玄伊却先一步握住了他的上臂。   “现在答谢尚早,现在,我的命,可是在你的手上,温正。”   石温正缓缓抬头看向唐玄伊,重重点了下头,然后顺着唐玄伊的力道站起。   “那么,大理,接下来,温正要去何处帮大理取回东西呢?”   唐玄伊指尖沾了点水,在案上又写了两个字。   石温正眸子倏而一颤。   唐玄伊轻声说道:“具体在哪儿,接下来,就要石中丞告诉唐某了。”   石温正看着案几上逐渐消失的两个字,心口微沉,而后点头。   “石某明白。”说罢,深深长揖。   且听外面又传来了些许脚步,一名卫士来到门口,说道:“石中丞,左大夫唤您过去。”   “知道了。”石温正回道,与唐玄伊交换了下视线,而后一改态度,说道,“唐大理还是多吃些的好,万一身体弄垮了,御史台可是担不起这个责任的。除非,大理是真的不想从御史台的牢房走出去。”   “既然石中丞这么说了,下次多吃几口便好,现在,我也要休息了。”唐玄伊答道。   “那石某,便先告辞了,有什么事,告诉门口的人就好。”石温正说罢,转身离开牢房。   很快,房间又渐渐归于沉寂,可是没能歇上半口气,有一个脚步声出现。   “唐大理,饭后糕点,可是要来一块?”其人说着,只手将一块糕点伸过来。 第247章 暗流   唐玄伊并没急着看来人,似是早已料到此人会来一样,从容不迫地接过糕点,然后才将视线转过。   一身御史台卫士衣着的陆云平依靠在木柱旁,一脸悠哉地咬着糕点。   “看来,唐大理不需要我来救了,我还以为进来时会看到唐卿满身狼狈暗自神伤,呵……没想到,你还留了这么一手。即是如此,为何还在木屋给我留言?”   “自是有事要拜托前辈。”唐玄伊咬了一口糕点,豆沙馅,“不同人,不同事。”   “哦?这倒是有趣。”陆云平掸了掸双手,环胸饶有兴趣地看向唐玄伊:“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有两件事。”唐玄伊说道,“第一件事,我写了一封书信,帮我带到指定的地方,然后在大理寺门口做个记号,自会有人前来领信。第二件事,将大理寺议事堂中,有关道林道宣凤宛子清等之前案子的卷宗都藏到没人的地方,销毁议事堂墙壁上的线索板,之前我走得匆忙,这件事来不及做,只能拜托云平你了。”   “你怀疑,这段时间会有人碰过去的卷宗?”陆云平的神态微微回归凝重,“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   “我希望知道有关谭崇俊失踪的事情。”唐玄伊再道。   “谭崇俊失踪?”   “从盗墓和疯癫后的言论来看,谭崇俊本不想陷害你,关于谭崇俊为何这样做,背后又是谁指示的,这件事情事关重要。”   “无外乎就是倪敬这些人……这明摆着是事实。”   “但,这只是很粗略的推测。然而若是细推,会发现,子清与道林道宣有关,道林道宣与凤宛有关,凤宛与谭崇俊有关,我现在就是想要分清,当年谭崇俊的事,背后究竟是倪敬,还是子清。”   “他们两人不是……”陆云平声音戛然而止,“你是怀疑,他们两人,其中之一是被利用者,另有隐情?”   “可是你在位时不是更方便调查,为何现在要我来查?”   “但凡我一碰这件案子,朝里就会有一连串的反应,依你看,现在难道不是调查的最好时机吗?”   闻言,陆云平恍然大悟,呵呵笑了两声。   “看来,主动入御史台这件事,并不那么简单。难道不是为了救沈博士?”   唐玄伊说道:“当然是救沈博士,我若不入御史台,沈博士的处境会非常艰难,倪敬不会留沈博士活口。”唐玄伊撑起身子走了几步,背对陆云平,接道,“但,坐以待毙并非我之本性。”他侧过头,淡淡一笑,“该查的事情,总不能也断了吧。”   陆云平稍笑一声道:“然而所有的一切,都要建立在穰县的案子顺利进行的前提下。否则一损俱损,这面进展再是顺利,充其量只是死后报复,救不了任何人。”   唐玄伊平静地动动唇角:“即便救不了任何人,至少也可以了结我手上的最后一起案子,还可以与心仪之人一同赴死。如此,还有何不满?”   陆云平有些奇怪地看着唐玄伊,在那深幽的俊眸里,含着一抹真切的深情,同时,也含着一抹深不可测。   陆云平摇头,如今,便是连他,都看不透这个男人了。   ……   与此同时的穰县,已经开始了崭新的一日。   按照原定计划,秦卫羽打算去亲自询问下证人,沈念七怀着一丁点的希望,想要再听一次证言,说不定时隔多年,证人反而能够记起一些特殊的细节。在这件案子里,细节可能会改变案情走向。但是对于再见自己的父亲,刁县令的态度却并不积极,甚至可以说有点为难,直到真的见到真人,其他人才终于明白了刁县令的担心所在。   刁县令的家在县衙东侧的一座府上,府宅不大,和一般民居没甚区别。   刚一进门,王君平就差点挨了一大刀。   “哇呀呀呀!”白须枯瘦的老汉挥动着一柄大刀不太灵活地转动了三圈儿,最后一抖擞,用着犀利地眼神瞪着门口来人,嘴角往下一撇,“来者何人?”   “父亲,不得无礼!”刁县令有些尴尬,紧忙上前试图夺过老人手上的大刀,“五婶儿,快来帮忙!”说话间,从后堂跑出来一个掌勺的老妇,一见那大刀登时吓了一跳。   “哎呦,这、这……老丈这是作甚呐!”她紧忙将手在衣服上蹭蹭,搁下勺子一起跟着夺大刀,老丈力气不小,两人夺了半天,这才满身是汗地抢过。   谁料老丈不甘,反手就去拿菜刀,吓得刁县令和妇人忍不住惊叫。   “啪”的一声,王君平伸手按住了那菜刀,老丈拽了几番儿都无法从王君平手中拽动分毫,终于作罢,一个人像是在演一出大戏似的,晃悠悠几步,唉声叹气地坐在石阶上,仰头望着外墙一角,一动不动了。   “这是……”秦卫羽问道。   “我父亲早年便已患了痴呆,状态一直很不稳定。自从传出关于沈将军鬼魂复仇之事之后,我父亲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一会儿到处拿可以当兵器的东西乱砍,一会儿就像现在这样坐在那里盯着墙角,说是沈将军正看着他,一直站在那里盯着他呢。”   “沈将军看着呢?”王君平心口一凉,迅速转身看向围墙处,其余人也跟着看去。   但是墙角处空无一物。   大概是痴呆老者的幻觉。   “看来,证词是没办法验证了,我们得再找个切入点了……”   王君平大松一口气,边说着,边回头,却猛一哆嗦!   方才还神情呆滞盯着角落的老人,不知何时已经死死盯向了这边!   双腮凹陷的脸,将他的眼睛突显的尤为恐怖。王君平觉得有些发毛,又忽觉老人视线好像穿过了自己,是在……看他的身后?   王君平慢慢回过头,结果看到了正以冷漠冷静的神情,同样望着老人的沈念七。   “沈博士……”王君平松一口气,差点就以为自己身后站着“沈将军”了。   沈念七也察觉到老人在看他,便越过王君平走向老人,站在老人面前俯视着他。   “你认识我?”沈念七问道。   “沈、沈——”老人呼吸开始起伏,身体逐渐蜷缩。 第248章 争吵   沈念七微微眯眸,觉得老人似乎在回避她的视线,就像是……歉疚?   有了这样的意识,让沈念七十分意外,于是她蹲身面朝老人,问道:“二十五年前,您目击沈冲叛变杀人之事,可否再叙述一遍?”   “沈博士,我父亲已经……”刁县令想要上前阻拦,却被沈念七一伸手挡住了。   “反应比语言更真实。”沈念七不理会刁珏,再问,“二十五年前,您看到了什么?”   老人抽了下脸颊,身子愈发往柱子后面缩,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沈念七。   难道,她长得像沈冲?   念七见状,便又朝前挪了一步,说:“二十五年前,你……看到我杀人了吗?”   “啊!!!”老人突然尖叫一声,双手捂着耳朵不听不看,“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饶命,饶命!!我再也不敢说了!我和谁也不会说了!!这不是我的错,不是!!不要取走我的舌头,不要!!救命啊,救命啊!!”   老人忽然激动起来,将手边所有的东西都扔向念七。   王君平立刻伸手拽了一把,将沈念七拉到安全的地方。   刁县令则是迅速上前安抚他的父亲。   再之后,老人便躲在刁珏身后打着颤,看也不看沈念七。   沈念七本还是想再问,这次刁珏却很坚定地扬步挡在老人面前,说道:“沈博士,别再逼我父亲了,这么多年,我父亲因为沈将军的事情已经遭了不少罪,就放过他老人家吧。”   念七有些着急,拽下护着她的王君平的胳膊说道:“可是你父亲的反应你也看到了,他在惧怕我,也许当年那份证词有问题,或是其中有掺杂谎言,所以你父亲才会害怕沈将军,也许……”   “沈博士难道没想过,我父亲是因为害怕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来寻仇,所以才害怕吗?”刁珏突然打断,似是忍耐已久,语气开始渗透出敌意。   “事情还没有定音,正是因为对当年的事有疑点,所以我们才来调查,还请不要先入为主。”沈念七厉声回道。   “先入为主。”刁珏动了动唇角,“既然沈博士将话说到这里了,刁某也就说一句实话……虽然不知道为何陛下会再开卷调查已经有结论的案子。但是认为沈冲有冤情的,全唐大概只有沈博士一个人……不,应该就连沈博士自己都不认为沈冲是无辜的,不是吗?”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冷漠,终于将压抑许久的厌恶敌意流露出来,他是打骨子里鄙视为了自己利益出卖其他人的沈冲的,像是厌恶白色中的一点脏墨。   而沈念七,则因他的话处微微有些震动。   是啊,她又何尝不是相信着沈冲就是叛变者,所以才连一声父亲都叫不出口。   她到底为什么来调查这件案子?因为她想要唐卿平安无事,她相信唐卿说的疑点,自己却不相信自己的父亲。   “尽管如此。”沈念七忽而抬眸,“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将所有的疑点都调查清楚。所谓相信,难道不是根据证据而转向的吗?”   沈念七走近半步,也用着某种敌意,一字一句说道:“事实就是这样,三种情况,总有其一。要么,我父亲杀人无赦,贵父说得是实情。要么,我父有冤情,你父亲漏掉了什么关键细节,再要么,你父亲在说谎,弥天大谎!”   刁县令脸颊细微抽动了一下:“我父亲不可能说谎,他既然说了,就一定是看见了!”   “何以见得?”沈念七说道,“就像我不相信我自己的父亲一样,我也不相信任何一个人的父亲。我只相信证据,三种是哪一种,等我离开穰县的时候,自然清楚。”   说罢,沈念七俯身对老人说:“我会再来的,刁老丈,您好好休息。”   她起身看了眼刁珏,转身离开。   旁观已久的一群人似乎都愣住了,尤其是晁非。他倾头问冯显:“沈念七原来就是这么冷情的人吗?”   冯显说道:“被逼到绝路上的人,自然不会因同情心止住脚步。沈博士是,在场的所有人,亦是。”说罢,离开。   “绝路……”晁非环胸冷笑一声,信步也走了。   秦卫羽叹声气,对刁县令说了一声“抱歉”,随后与王君平一起离开了。   刁珏一时沉默,回头又看看终于冷静下来的父亲。   “父亲不会说谎的。”他像是想要坚定自己的心一样,一字一句地说着这句话,“教我正直的父亲,绝不会说谎。”   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刁珏这才重新抬步,跟着其他人一同离开。   ……   回到县衙,沈念七故作精神地与周围人寒暄,但是不过片刻,她便早早回了房间,门一关上,许久没出声音。   王君平在房间门口晃悠半天,急的抓耳挠腮,见到秦卫羽,立刻将他抓来,说道:“秦少卿,沈博士都将自己关屋子里好半天了,要不我们进去劝劝?”   “我们劝有用吗?”秦卫羽叹气,看向沈念七的房门,“正常的证人,可以攻心试探其当年是否说谎,但是如今证人头脑糊涂,能用的也只有大理寺卷宗上的证词,而且,就算我们幸运可攻破证词,但背后究竟是什么事,恐怕证人也无法告诉我们。对调查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门内,两位少卿的话语已然传入沈念七的耳中。   她知道他们在担心她,她也真的很想回馈这份关心,与过去一样爽朗地拍拍他们的肩膀说自己没事。   然而,现在的她确实已经没力气这么做了。   卷宗翻页的声音不停在房中回荡,沈念七扶着额,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大理寺卷宗上面的内容,看案件发生经过,看证人的证词。   脑海里忽而闪过了刁珏的脸,她不由有些焦躁。如果能有证据给她底气,哪怕只有一丝一毫,她都会相信自己的父亲是无辜的。   可是现在……   最糟糕的情况。   很有可能唐卿好不容易争取来的重新翻案调查的机会,也会以过去的结论作为终点。   什么都没改变,单单只是自己连累了唐卿。   沈念七双手滑入发中,低垂着头,像是走入了绝境,慢慢的揪住发丝,双齿被咬得快要碎开。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名大理寺卫士报秦卫羽的声音。   “秦少卿,下面的人来报,坟下的尸骨都挖出来了,让卑职来通知沈博士。因为进行的比较顺利,所以提前了几日。”   沈念七猛地抬起头!   对,尸骨!她还有尸骨!最后的机会!   没等外面的秦卫羽回答,沈念七几个大步跑过去用力拉开房门,兴奋地对卫士说道:“告诉他们我马上就去!!” 第249章 独验   约莫过了午时,沈念七在秦卫羽与王君平的陪同下,带着数名仵作来到了坟地处。晁非与冯显也一同前来见证。   围墙内的坟,除了中郎将之外,都被刨开一个坑,掩埋的尸首被囤在一个防雨防晒的棚中,按照沈念七的要求,每一副尸骨都放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台子上,在它们的脚趾骨上,系着一块标识身份的木牌。   棚的外面围聚了许多县民,他们的脸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神情。有惊恐的、有唾骂的、有觉得晦气的,也有零星一些感到好奇抻着头看的。县民们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但大多数迸出来的话语,都是对沈念七的讽刺与批判。   这样的视线和态度,沈念七早已可以置身事外,只冷眼瞪了下那些好事的县民,而后便挽起袖子,戴上手套,准备验这些陈年旧骨。   收入眼底的,是十八具骨架,若是由她带着五名仵作一起验骨,差不多一人三具,几日之内还是可以搞定的。于是转过身,想要交代一些简单事宜,仵作们也都兴奋于可以跟着这天下第一骨学者现场学习验骨。   熟料,就在仵作们要接过沈念七分配下来的工作时,一个声音却忽而打断他们。   “这样,恐怕不大妥当吧。”   沈念七听下来看向声音源头,且见御史中丞晁非慢悠悠地走到沈念七面前,挡开了仵作的视线。   “陛下安排这些仵作随同,并非是让他们来帮助沈博士,而是仅站在一旁,以新学知识监督沈博士,岂能跟着沈博士一同验骨?”   一名仵作上前说道:“我们不要紧的,可以跟着沈博士一同验骨,现在时间紧迫——”   晁非打断,厉声说道:“若是验骨途中出现了什么问题,便是协助沈念七作伪证,这样的罪名,你们担当得起吗?别忘了,陛下让你们来的目的是什么,是监督沈念七,防止沈念七作假,可别弄做了立场!”   冒头的仵作一下沉默了,几个人面面相觑,皆低下头。   沈念七嘴角抽动了一下。   王君平站上前,与晁非对峙:“这可是十八副尸骨,御史台分明就是不想让沈博士在期限内完成!”   “呦,王少卿这可是污蔑晁某,晁某只是按陛下交代的做事,多一分不做,少一分不漏。”   “我呸你个少一分不漏!”王君平看到晁非那一脸故意找茬的样子,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两步朝前跨去。   晁非一转脚挪在了冯显身后,似笑非笑地说:“御史台只是监督,听听刑部的意见?”他将这矛盾抛向冯显。   冯显一向是个认真的性子,思忖片刻,回道:“晁中丞说得确实有理,仵作没有理由帮助沈博士。”   “你——”王君平快要怒发冲冠,但下一刻,却被沈念七拦住。   “自己验便自己验,总会有办法完成的。”沈念七说道,“而且,这确实是我一个人的事,没有理由让前来监督的仵作帮忙。”   “听见没有。”晁非得意地对王君平扬扬眉角,气得王君平差点翻了白眼。   刚巧秦卫羽与刁县令从外圈查看环境回来,看到这里有冲突便匆匆赶来,也正好听到了沈念七的最后一句话。   “沈博士,你真的要一个人来吗?这么多尸骨不是开玩笑的。仵作帮忙这件事,陛下是应允的,虽然是口头上的。冯侍郎不知这件事,知道的人却在中途耍赖,只要从口头应允改为拿到敕令,便没人——”   “然而,现在已经没工夫在敕令上耽误了。”沈念七回答,“无论如何,这些骨我都会验完。”她回身走到刁珏面前说道,虽因刚才的事,两人关系还有些尴尬,但念七还是用真诚地眼神望着刁珏,问道,“刁县令,这里类似的大锅吗?这么大的。”沈念七指向旁边五口从京城带来的锅。   刁珏确实也觉得方才是自己有些偏激了,有台阶,自然要下,遂说道:“好像是能找到一些,沈博士要多少?”   “最好,一十三口。”沈念七说道。   “这……”刁珏似乎有些为难,半晌,答道,“刁某这就去交代。”   说完,匆匆离开。   念七回头看向晁非:“这样,总不违规吧。”   晁非还想找茬,冯显却先一步说:“陛下并没有特别提到验骨器皿,所以不违规。”   沈念七扬眉勾勾唇角,信步走到晁非面前,道:“晁中丞,念七可要烧水了,若还在此处,小心被误伤。”她用食指骨节敲了敲锅,“这些,可是煮人骨的东西。”   晁非心头一紧,视线扫过那几口大锅,不说还好,一说难免想到开水滚活人的画面,尤其对上此时沈念七带着几分冷光的视线,不由吞了下唾液,说道:“我且在一旁看着,别耍什么花样。”   晁非带着两个御史台的随从跑到棚外扎了个藤椅,遮阳等候。   沈念七冷哼一声,将视线收回,又看向其他几人。   “秦少卿、王少卿、冯侍郎,你们也先出去吧,我要开始验骨了。”   几人纷纷点头,然后一同离开尸棚。   沈念七拽拽手套,正式开始验骨。   像是平日一样,沈念七先要将尸骨进行最开始的预处理,五口大锅同时烧上了水,最开始的骨架一一下放。虽然仵作们并没有帮助念七,但念七仍然像是一位先生那般,将每一个步骤一一讲明。仵作们皆拿着笔将念七的话记录在案。   彼时,刁县令已经按照沈念七的话将锅带了来,可是因为这么大的锅实在太难找,所以充其量给沈念七找来了五口,加上先前的,一共十口。虽然与预期的不用,但多少也可以让验骨与煮骨同时进行。于是立刻倒上水,准备煮第二批骨。   等待的时间,一如既往的漫长。很快又迎来了一个夜晚。   空气寒凉,略有雾气。   此时,王君平因要查之前交代的人名的事,早早离开了尸棚。晁非更是在入夜之前,便熬不住这份等待的无聊,与冯显、刁珏返回县衙。外面就只剩下秦卫羽在从旁守候,大约到了戍时,秦卫羽终于看不下去,拿了几个馒头来给一直忙碌的沈念七垫肚子。   入棚时,沈念七正给那些趴在尸台上睡熟的年轻仵作们盖衣裳。锅子里的水声还在发出阵阵闷响。沈念七的案台上放的全是纸笔还有从卷宗上记录下了的要点。看得出,她在等待煮骨时,一直在研读卷宗里面的内容。   见到秦卫羽,她先用指尖点在唇上示意轻声,随后接过秦卫羽的馒头,两人一同走出尸棚。   外面的空气格外清新,沈念七用力地吸了一口,觉得整个人都振奋许多。然后一口咬在馒头上,更是觉得尝到人间美味,流露了享受的神情。   “感觉好像很久没看到沈博士这样的表情了。”秦卫羽怀念起来。   “我平时不是这样吗?”   “不,自从来了穰县,沈博士几乎就没笑过了。”秦卫羽说道。   念七咀嚼馒头的动作稍稍迟缓,她虚望远方夜景,有些黯然。   “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可以笑了,与其如此,不如多笑笑。”念七又大咬了一口馒头,笑道,“这若是改成京城名糕就好了。”   秦卫羽忽然有些后悔见到沈博士笑了,因为不知怎的,这笑,反而让他感觉到了一些苦涩,于是岔开话题,问道:“对了,沈博士,尸骨验的如何了?还需要几日?”   念七眸子微亮,对秦卫羽说道:“今夜就能完成。”   “今夜?!”秦卫羽大吃一惊。 第250章 破灭   沈念七将最后一口馒头塞入口中,鼓着腮进到棚中将卷宗副本拿出,说道:“多亏了晁中丞的阻碍,才让我不得已对着卷宗思考有没有可以避开仔细验每一具骨的方法,后来真的被我找到了。”念七将复本摊开给秦卫羽,借着月光,指着上面的内容说道,“据卷宗上所记录的情形,内应者杀掉了谷中探路六人且重伤中郎将,据了解,那六个人尸骨正在这十八副尸骨之中。而沈将军……”念七又将另一张绘制着兵器的纸拿出,“沈将军手持的是一把自己设计打造的重剑——双雁剑,其纹理、重量与宽度都很特别。只要我能验证,这十八副尸骨里,没有与此重剑相关的致命伤,便可以证明我父亲并非是杀死谷中人的刺杀者!”   “也就是说,不需要验全骨,目前首要的,是验出致命伤即可?”秦卫羽眼前亦是一亮。   “没错。”念七点头,看向棚中,“方才第一批的十副尸骨已经被我捞出了,我仔细看了一遍,都没有重剑伤。他们可能是谷中死者,也可能是被刺客杀的死者,详细的,卷宗并没记载。但是只要第二批也没有,事情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确实如此!”秦卫羽问,“下一批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验?”   念七看看月色,算算时间:“现在!”   沈念七立刻收起卷宗,小跑着返回尸棚。秦卫羽也紧跟着进去,然后帮沈念七一起将十分沉重的骨头捞起。动静不小,在场的年轻仵作们也纷纷醒来,见到沈念七已经开始捞骨头,便也纷纷起身朝念七跑去。   其中一人看到身上披着的衣服,又看向沈念七,心头露出一丝愧疚。最后终于忍不住,挤开所有人,跑到某一个尸台前,帮着沈念七拼捞出的人骨:“虽然……虽然骨学知识我们还有所欠缺,但是我们对尸体并不陌生,帮沈博士拼起来还是可以的!反正,晁中丞也不在不是吗?”   其他人也纷纷受感染,分别跑到其他台子上,每当一具骨头出来,他们就帮忙开始整合拼凑。   沈念七望着他们,心头竟有些酸涩,默默道了一句“谢谢”。   待捞完最后一副尸骨,沈念七便开始着手查看余下八副尸骨的伤。   一副、两副、三副……   正像是沈念七之前所想的一样,那些尸骨并未被破坏多少,断掉的地方,有些是因为土壤,有些则是当时刺客用的刀具,但皆不是重剑所致。   沈念七紧绷的脸上,逐渐多了一丝希望。   可是当念七挪到下一个尸台的时候,脚步却突然停住了。   年轻仵作正紧皱着眉心,拿着两块骨头不知如何是好。   再一看这骨头,肋骨部分断裂严重,有多处都需要重新拼凑。   “沈博士,这……”年轻仵作有点为难,小心翼翼将骨头交给沈念七。   沈念七接过断骨,上面的断痕让她心头一紧。   她又靠近几步看肋骨的其他部分,靠近心口处,骨头尽数断裂,断裂的幅度相似。在处理之前,尸骨看不出来断口,而现在……   “重剑……”沈念七全身的力气似乎都在一瞬间被抽干。   但凡被又宽又重的双雁剑这类重剑所伤,必是多条肋骨被一同斩断、锤伤,必是比其他刀剑伤的面积要更大,创伤更剧烈。就像是,眼前这具尸骨上面留下的剑痕。   在场的所有仵作也都同一时间看向沈念七。然后匆匆赶到沈念七身边,也都去看那副尸骨。他们虽然无法正向推理,可是当沈博士说出“重剑”二字时,他们却可以想象得出兵刃刺入身体时的样子。   “沈博士,这边……”另一个小仵作也低唤出声。   沈念七立刻横步到对面一个尸台上。   又是一样的情形。   “沈博士……”   “还有这里,沈博士……”   其他声音陆续响起,沈念七立刻前往每一具尸台。   一副,两副,三副……六副!   当最后一副骨头摆在自己面前时,沈念七终于沉默了。她低着头,没哭,没喊,也没腿软,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最后将手上的断骨慢慢放回案上。   过了许久,念七才用着毫无情绪地声音,静静说着:“验骨结果……十八副尸骨里,一共六副,死于重型兵器。”   整个尸棚,所有的人,都陷入了一片沉寂。   沈念七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而后抬头看向秦卫羽。   “秦少卿,沈将军……他……”   秦卫羽也沉默了,但他并没有马上放弃,而是立刻拿出了沈念七放在案几上的一系列卷宗,也跟着重新查看上面的证词。   秦卫羽好像看到什么,又将视线折回,反复确认了几遍,神情一下转忧为安:“不对,沈博士,方才你的推论只是一种情形,但是还有一种情形,我们需要验证,在此之前,我们不可以下结论。”   沈念七一时没弄明白,在场仵作也都面面相觑。   秦卫羽将卷宗拿到沈念七面前,给她看了上面的内容,其中一行字上写着:沈冲谎称在谷中发现叛徒,并将其杀死。   “我们调查的方向,是希望有‘叛徒是某一个人,叛徒杀了其他人,沈将军杀了叛徒’这一结论。但是仔细一想,这里面是存在问题的。”   沈念七接过卷宗看向上面的内容,方才她翻阅时,主要都在看现场描述,忽略了这句,忽然回忆起唐将军在府上与她说的那句话:沈冲满身是血冲出来,非说跟他进谷都是细作,谁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沈念七猛一抬头!   “对了,唐将军也说过,沈将军一直在说与他进入谷中的六人都是刺客。如果是在谷中发现的,那沈将军当场与他们交手也是很正常的……”眉心又一拧,“可是,这也不对,沈将军也称自己从未杀死叛徒,但是这六个人身上皆有重型兵器的致命伤。这一点存在矛盾,证明了沈将军当时在说谎。”   “那如果从另一个方向来看呢?”秦卫羽视线落在卷宗上,“如果,我们假设沈将军当时没有说谎,那么是哪个地方,出现了违背沈将军话的地方。”   沈念七盯着卷宗,锁眉深思,而后缓缓抬起头:“中郎将……但中郎将的佩剑是细剑,夺剑按当时情景不太可能……”   “然而,中郎将却幸存了。”秦卫羽道,“其他人都是一击毙命,这件事难道不蹊跷吗?” 第251章 许家   “两者必有一谎。”沈念七看向尸骨,“究竟谁在说谎,尸骨验真相。”她紧锁的眉稍稍舒展,说道,“明日,便去一趟许家吧。”忽而想起什么,又问,“不过,许家人能够同意吗?”   “我亲自去游说,沈博士放心。”   话说着,外面突然多了一抹动静。   秦卫羽立刻机敏地看向棚外:“什么人!”   他几个大步追了出去,沈念七也紧着出去。   外面冷风嗖嗖,确见一黑影闪入夜中。   秦卫羽拧紧眉心:“看来,这穰县,确实不太平呢。”他看向念七,“沈博士,以后要多加小心。”   沈念七也看向黑影消失处,轻轻“嗯”了一声。   ……   次日,许府。   下仆正在与一名木匠交接刚打磨好的桌椅。   正堂里突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争吵声。   “谁让你准许他们这么做了!凭什么开棺验尸!你现在就给我去,让他们住手!谁也别想动我父亲的坟!!”   “女儿啊……大理寺的大公说得没错,若是有疑点,要要清楚才好……你父亲生前那般尊敬沈将军……去世时都无法安息,若真是其中有误会——!”   “你什么都不明白!尊敬什么尊敬,就是沈冲杀了我父亲,如今你竟然还让他女儿碰我父亲的尸骨,绝对不可以!”   木匠停下手中活有些好奇地往外张望,恰好看到那二十来岁的女子,正强势地拖着花发母亲朝外走,一点不顾及母亲不便的腿脚。   木匠有点看不下去,步子朝前挪了一步,结果被下仆拦住。   “老胡,你可别掺和了,许家娘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万一让她火上浇油了,不拿鞭子抽死你的!你还有妻女,出什么头。”   木匠老胡面露为难,最后又将脚缩了回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老夫人说得大理寺是怎么回事,还有掘坟,还有什么女儿的……”   下仆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道:“我有认识的人在县衙,说是前阵子不是穰县有不好的传闻出去嘛,惊动了陛下,要重新调查二十五年前的昭帝刺杀案……不止大理寺,全大唐的三司……大理寺、御史台、刑部的人全来了。昨日连坟头都给扒了……刚才说的女儿,是当年那个杀人鬼沈冲的女儿,听说会摆弄骨头,所以要掘坟验骨……”   木匠慢悠悠走到门口,恍惚地喃喃而语:“二十五年前……沈家女儿……”捏着脖颈上旧布的手,不知不觉收紧了。   此时,一名仆役小跑而来,对着下仆说道:“快,收拾收拾东西,小娘子那里召集人呢,咱这里必须出一个,说是要带去坟地阻止掘坟,你赶紧的,跟我去!”   下仆一听,立刻缩回去:“我才不去呢!那可是顶撞朝廷大公的事儿,娘子有金牌护身死不了,咱们可是死罪!”   “说那么多废话干嘛!人召集不来,全院都得被鞭子抽死!”   “那我也——”   “我去!”老胡突然扬声打断,抽下脖颈上挂的旧布,“我去坟地。”   ……   穰县,坟地。   正午当头,空气里却感受不到一丝热气,反而缠着点道不明的阴冷。   周围站了许多人,尤其以三司的大公及卫士为主。   沈念七做好开坟的准备,正差人挪开石碑。   就在这时,一系列凌乱的脚步声自远而近。   “住手!”尖细的声音刺破坟地的寂静,身形壮实的女子正拖着她的老母急火火地赶到,在她们身后还有一群仆役跟随,各个手上举着木棒,一副就是来干仗的架势。   是许家夫人王秀月,及其女儿许莲。   “拦住!”王君平沉声道了一句,立刻就有好几名卫士上前,彻底阻止了许莲进入。   “凭什么不让我进?!我母亲已经说了,不让掘坟!你们还不赶紧滚开!”许莲大喊着,推其他人的胳膊就想入,结果被生生弹了回来。   许莲怒不可遏,憋着一张红脸回身就把老母给拽了出来:“你说,是不是!”她说着,还将手上的金牌塞在老母手上,示意这是御赐之物。   然那老妇却面露为难,脸色苍白得宛如白纸,看她自己女儿时,还带了几分怯意。   “夫人不是同意开棺验尸了吗?”秦卫羽从怀中掏出一张字据,“不说白纸黑字写着,而且这也是官家大事,岂容反复?”   “看看这是什么?”许莲粗鲁地往上推了把王秀月抱着那金牌的胳膊,“这可是当年昭帝赐下的!我想反悔就反悔,你们谁能阻拦?!”   “你——”王君平没见过这么刁蛮的,急脾气气得恨不能轮刀上去。   但那许莲却冷笑着直接夺过金牌挡在脸前,傲慢地仰头瞪着王君平:“怎么,你连昭帝的脸都敢打?还不快从我父亲坟上离开!”   王君平整张脸都气抽了。   见状,一旁的晁非对冯显说道:“要是不让掘坟,这事儿可就麻烦了。”话是这么说,却若有似无在笑,仿佛在等看一场好戏。   冯显沉默不语,似乎也在考虑刑部要不要介入这场矛盾。因为如果官方在不得允许的情况下强行掘他人的老坟,便是欺压百姓,波及刑部名声,恐不明智。所以他暂时按兵不动,想看看大理寺会如何处理,尤其是,想看看必须验骨的沈念七如何处理。   他的目光便转向沈念七,然而与想象的焦虑烦躁有所不同的是,沈念七拧眉望着一直夹在这场争吵中的老妇,此刻许夫人已没了许莲的那方力道,在两方的推搡中一个人跌坐在坟地旁的土里,将本来已经有些老旧的衣裳更添了一些碎土。如此,便与旁边布料鲜亮名贵的许莲形成更加鲜明的对比。   但比起这些,沈念七更加关注的是王秀月的脸色。忽然意识到什么,沈念七疾步走到王秀月面前,蹲身轻拉王秀月腕子开始把脉。 第252章 闹事   念七问道:“许夫人,您是不是今日粒米未进?”   王秀月虚弱地点点头。   沈念七又看向王秀月额角泛出的虚汗。   “看什么看!谁让你碰我母亲的!沈家的祸害!”许莲尖声又出,揪着王秀月的胳膊就要将她从沈念七的面前拉走,致使王秀月的步子不稳,差点就向后摔倒。   沈念七根本不理会许莲的苛词,思忖片刻,突然起身说道:“快,找甜的东西来!越甜越好,最好是白糖!”   这一声将当时的气氛全变了,在场卫士不熟地形,一时不知哪有沈念七说的东西,反倒是家仆中的一个人喊道:“我这里有!”   “老胡……”他旁边的家仆没想到这混人头的数木匠竟然敢露面儿。   但是老胡管不了那么多,大步走到沈念七身边,从怀中掏出几个糖块儿。   “鄙人家里有女儿,所以常备着。”   “好!多谢!”沈念七接过,就要喂许夫人吃下,却被许莲一巴掌给打到地上。   “你要喂我母亲吃什么!”许莲喊道,“我许家与你沈家有不共戴天的仇!别用你的脏手碰我母——”   话没说完,沈念七猛一抬眼,平时带笑的眼底,此刻透着一种带着杀意的凌厉。   “我在救你母亲,滚开!”沈念七一字一句说道。   这一声,最后两字,是从牙缝中挤出。   “谁要你救!”   许莲觉得当场丢了面子,气急败坏地还要伸手去妨碍沈念七。   然而右手刚一伸出,腕子就被沈念七捉住,根本没有片刻思考,沈念七指尖稍一用力,只听清脆一声,许莲当即尖叫着摔倒在地,然后捂着那手腕哭喊。   “闺女……”许夫人不顾自己的虚弱,还想去看许莲,却被沈念七抓住。   “她没事,我有分寸,只是脱臼。许夫人先吃了这个,我自然会给她正回。”   “可是……”   “如若不吃,许夫人怕是要有性命之忧,贵娘子不知道,难道许夫人自己不知道吗?”   沈念七垂下眸将糖块捡起,拍拍土,摊开掌心将糖块托住。   王秀月拿过糖块吃到嘴里,然后感激地对沈念七点点头。   见王秀月吃下了,沈念七才又走到许莲身边,利索地一扳她的腕子,将她的骨头正回。   许莲第一时间就从地上爬起,她捂着手,恶狠狠地看着沈念七,但同时还带了几分惊怯提防。   “你竟然,竟然敢对我动手,我有昭帝御赐的金牌,你——”   话音未落,沈念七从怀里掏出了另一块金牌,写着“开元”二字,她淡漠地拿在手上,却一下惊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就连秦卫羽与王君平都不曾料到。   “昭帝再是御赐金牌,也是昭帝年间的事。难道,你想违抗当朝皇帝吗?”沈念七平平淡淡地开口,整个气势瞬间逆转。   秦卫羽恍然大悟,这才想起在沈博士在送走唐大理后,为何去了他的房间。如若没有猜错,大理一早便料到会有人阻碍沈博士验骨,所以特意将自己当年御赐的金牌给了沈博士。   这一下,许莲有些心虚了,因为平日里纵是拿着这个金牌耀武扬威,也知道当朝的帝王一道敕令,过去的金牌都会瞬间变成破铜烂铁。但尽管如此,她仍旧不死心地举着那金牌,仿佛这是她赖以生存的唯一的东西。   是的,她倚靠着它,从出生到现在,没有人能够阻碍她。   但,沈念七却根本不在乎许莲眼中扭曲的坚持,两步走近,说道:“我本不愿用强的,所以拜托秦少卿游说许夫人,如今白纸黑字在案,当家许夫人已经同意开棺,便是与官府达成契约,反悔便是欺君,纵是你拿着昭帝的金牌,也是死罪一条。而且开棺验尸,本就是为了调查案件,别说是中郎将的坟,就算是皇亲国戚的坟,如今我沈念七也会照掘不误。若是再胡搅蛮缠,别怪我不客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之前扒了那十几座坟,一无所获,这才来对我父亲的坟下手,如果是你们胡搅蛮缠,又要如何赔偿我们?!”许莲仍旧咬住不松口。   沈念七唇角若有似无动了一下:“若是案子没有进展,我沈念七便会被处死,这样的结果,还不够赔偿吗?”   闻言,许莲嘴角抽动了一下。   老胡与许夫人也都抬起头看向沈念七。   这个身形娇小的女子,正用着波澜不惊的语气,说着自己的大生大死。那静默的眼,像是蒙上了一层霜,带着一点点寒意,还有一抹深处绝望才会有的求生之欲。   因为不能验骨,所以会死?   许夫人的眼神动摇了,她虽然不是个有学识的女子,可是也分得清善恶。她看着手中的糖,又看看气得脸色铁青的许莲,半晌,说道:“莲儿,还是算了吧,莫要再胡搅蛮缠。是我同意沈博士开棺验尸,你父亲生前,一直对沈将军之死耿耿于怀……若是他死后的尸骨能够查出当年有什么隐情,你父亲,也可以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母亲——!”许莲瞪大眼睛。   但这次,许夫人没有再看许莲,而是看向沈念七。   “沈博士是个好人……不用动用御赐的金牌,我同意开棺验尸……同意!只是,求各位大公原谅我家这个不懂事的闺女……她从小依仗自己父亲留下的金牌,根本不知道事情轻重,有恃无恐……但念及她还年轻……”   “母亲!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许莲忽然惊叫起来,脸色变得惨白,“你怎么能允许他们开棺,怎么能——”   “为什么不能?”沈念七忽而打断,用着凌厉地眼神望着许莲,“棺中有什么不能见人吗?”   一时,所有人的视线都对向许莲。   许莲神情一颤,对上沈念七的那双眼睛,下意识吞咽了下口水。   “自、自然没有!只是我不想你们打搅我父亲的清静!”   沉默良久的秦卫羽终于开口:“即是许夫人再度应允,我们也要尽快开始了。其余的,就算意见不统一,也是许家家事,便不要再在这里争执了,否则,当真要治罪了。”   “莲儿,够了,咱们回去吧……这也是你父亲的……”   许夫人上前抓住许莲的手,却被许莲一把甩开。 第253章 开棺   许莲抽动着嘴狠狠瞪着许夫人,又瞪了一眼沈念七。   “哼!”她愤愤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了。   “莲儿……”许夫人唤了几声,连忙给在场所有人道歉,然后在下仆的搀扶下追了过去。于是乎,余下的家仆也就纷纷离开,老胡也跟着走了,只是在走远前,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沈念七,半晌,渐渐消失在坟地。   此处终于回归了开始的死寂。   “真是一场闹剧。”晁非冷哼一声,却格外在意沈念七手中的金牌。   “可怜了那许家的老妇,有这么个刁蛮的女儿。”冯显说道。   “好了,继续吧。”沈念七回头对开棺的帮手说道,继续工作。   秦卫羽则多看了那许家母女的背影一会儿。   “王少卿……你觉不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秦卫羽问道。   王君平也看向渐行渐远的人群:“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敢对三司官员这么大喊大叫的,这种不怕死的人,本身就很奇怪。”   “是啊,为什么这么不怕死呢?”秦卫羽问道。   “有金牌有恃无恐呗。”王君平冷哼一声,“井底之蛙,不知世间之可怕,早晚得把自己作死。”   秦卫羽却摇摇头:“我看不一定……”   这句话让王君平愣了一下。   秦卫羽接道:“王少卿,帮我办件事吧。”他附耳,对王君平说了几句,王君平眼眸忽的一闪。   “交给我吧。”王君平冷哼一声,转头先走了。   秦卫羽松口气,眉宇里添了一抹坏笑。   彼时身后传来了动工者的大喊,土地下面的棺椁已经被几人奋力抬出。   晁非是最忌讳这种东西的,掏出丝绢捂住脸下意识后退半步。   沈念七则一路小跑到棺椁前。   “要开棺吗?”身旁人问道。   “开。”沈念七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心跳快得几乎要破胸而出。   虽然要仔细验细节还需要接下来的处理,但是当棺盖打开的一瞬就可以验证尸骨的破坏情况。   在沈念七的默念下,周围几人开始一一敲动钉死的钉子。   一个、两个、三个……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连最后一个钉子也被摘了下去。   棺盖被慢慢挪开了,先是露出脚,然后是腿,然后是胯骨……最后到肋骨,胸骨……再然后是头骨。   当尸骨全部袒露在中午烈阳之下时,沈念七大步赶到棺材旁,迟疑了一下,解开尸骨外陈旧的衣裳开始对其进行初检。   头骨是好的,肋骨是好的,胯骨是好的……至少足以致命的地方,都没有看到巨大的损伤,与之前掘出的那六具肋骨粉碎性的尸骨截然不同!   提在心口的一块大石终于给了她一点喘息的机会。   沈念七整个人瘫软在棺材的旁边,只靠手臂的力量,才勉强撑住她的身体。   “怎么样,沈博士?”秦卫羽关心地问道,冯显也走近,晁非同样竖起了耳朵。   沈念七振奋回道:“初步,并没有看到双雁剑的伤痕。但是……”沈念七仍有些担忧地看向尸骨,“但是这具尸骨,必须进行接下来的处理才能看到细节。终归,中郎将不是当场毙命,也可能是幸存了之后接过骨,之后又长好。”她又问道,“啊,对了,秦少卿,许夫人有说过中郎将断过骨的事吗?”   “许夫人记不清了,只说当时是重伤,大夫不是当地大夫,应该找不到了。”秦卫羽答。   这个方向看来走不通。   沈念七又将注意力放在尸骨上:“今夜,将尸骨验出来吧。”   ……   三个时辰后,天色渐暗,尸棚里点上了烛火。   方才去了一趟许府探望许夫人的秦卫羽来到尸棚,一进门就见到一群仵作簇拥在沈念七身边,正听她讲关于验骨头细节处的方法。仵作们听得很仔细,时不时还会记下笔记。   秦卫羽不由笑了,想着这种情况若是换做其他人,大概对这些明摆着就是为了取代自己而跟来的仵作会抱有某种敌意,但是沈念七,却更像是收了一帮弟子或者信徒。他们不仅一个个目露崇拜之色,甚至还能从几个人的眼中看出些微妙的萌萌情义。   唐大理还真是有不少的情敌。   思及此,秦卫羽笑了一声,恰好被沈念七听到。   “咦,秦少卿?”沈念七眼前一亮,“来了也不说一声!”   仵作们纷纷恭谨地让开道并行礼,方才有说有笑的脸登时恢复了严谨。   秦卫羽摆摆手示意免礼,环胸靠在棚边儿上:“看沈博士讲得正入迷,不忍心打扰。”秦卫羽看向被围在中央的那具尸骨,“这是中郎将吗?”声音微微沉下,“如何?”   沈念七的神情有些微妙的变化,她看了几眼周围仵作,然后对秦卫羽说:“有疑点。但对我们来说,不是个坏消息。”她紧抿的唇角绽出一抹浅弧,眉眼终于有了笑意。   当然不是坏消息,只要有了疑点,此事就有了翻身的机会!   秦卫羽立刻也振奋起来,走近问道:“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没有重剑的痕迹吗?”   “不,恰恰相反,不仅有,而且还有很多处。”   秦卫羽拢眉困惑。   沈念七又拽了拽手套,指向尸骨左上臂位置,左下臂位置,右腿股骨位置。   “这三个地方,有类似双雁剑制造的伤痕,重剑的重量和厚度,都比一般侍卫佩刀要超出数倍,所以其所制造的伤痕也相对好辨认。”   沈念七做了个手势,一个小仵作便将案几上的卷宗拿来。   沈念七指了指上面划线的地方。   “卷宗上,关于中郎将的证词部分,写明当时沈将军要杀他,他也受了很重的伤,为了不让沈将军得逞,他用计装死蒙混过关,随后用最后一口气出来揭穿沈将军的阴谋。”   话至此,沈念七等着秦卫羽的结论。   秦卫羽眉心再度缩紧了一下,他又重新看了即便尸骨上的伤口,恍然说道:“确实有些不对劲。”秦卫羽立刻接过那卷宗细细研读,喃语,“其余六人,沈将军都是一击致命伤,肋骨全断。为何到了中郎将这里,却是只被重剑伤到这几个地方?沈将军若要杀昭帝,为何留活口让自己失败?”   “还有一点让我在意。”沈念七说道,“伤的地方。”   秦卫羽看向尸骨,集中在左侧手臂,还有腿部。   念七凑近,用食指轻轻划过断骨愈合的缝隙处。   秦卫羽眸子蓦然一动! 第254章 潜入   这个伤……是划伤,而非带有粉碎性的重剑砍伤!   “难道……”他立刻看向自己的手臂,“沈博士怀疑,这几处伤口是中郎将自己弄伤的?!”   “这确实很像自残伤,但是,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沈念七叹声气,“第一,沈将军从始到终没有松开过佩剑,中郎将用的却是细型轻剑;其二,有目击证人亲自看到沈将军杀人,并且伤了中郎将。”   “这里面很可能有问题。”秦卫羽振奋地说。   年轻仵作面面相觑,终于憋不住笑出声,纷纷说道:“我就知道沈博士一定会没事的!”   “我也是!我也是!”   尸棚里多了一些爽朗的气息。   就在这时,欢愉声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   王君平猛地掀开棚中门布,说道:“秦卫羽,沈博士,派去调查落实当年随行侍卫人数人名的人回消息了!有重大发现!”   他将案卷放在他们面前。   秦卫羽接过,翻开看了几眼,神情忽然一变,后将卷宗交给沈念七。   沈念七狐疑接过,当看到上面的内容时,整张脸的表情变化绝不比秦卫羽的小,她迅速也抬头看向两人:“这是真的吗?”   待见王君平点了下头后,才再度看向案卷。   放在上面的指尖,无声无息地收紧了。   ……   同一时间,长安城,夜幕降临。   陆云平按照唐玄伊的话,要前往大理寺销毁线索板上的内容,以及取走卷宗。   他换上一身大理寺卫士的衣服,借着门口卫士巡查的当空,准备混入其中。然而就在要行动的时候,却无意间发现了在大理寺门口徘徊着的一些神态诡异的路人。因为大理寺门口是不允许任何商贩摆摊,所以这些人都是游走着的,来回来去。   御史台的走狗。   陆云平冷哼一声,觉得现在御史台的人水准也真是愈发下降了。   但说是这么说,却也不好在这些人的眼前从正门混入,于是退了几步,转而跑到稍微隐蔽些的围墙处,左右看看,趁着没人,以轻功一跃便溜了进去。   进入的还算是顺利,陆云平很快便摸到了大理寺的议事堂,撬开议事堂的锁,迅速闪入。   关了门,陆云平先是四下看看,眼神微沉,似乎无法避免地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任大理寺少卿时候的岁月。同样的地方,那时候不仅有他,有谭崇俊,还有一手将他们提拔的大理寺卿姜行卫。那时还有偶尔会路面的唐玄伊,摆着一副别扭的神情不愿讨好上司,总是被姜大理惩罚。但再怎么说,也都是其乐融融,一起说笑,一起研究案情。   可如今,姜行卫解甲归田没了音信,谭崇俊已成白骨死因不明,而自己,人不人鬼不鬼成了只有靠潜入才能回到大理寺的通缉要犯。唐玄伊虽然位及大理寺卿却身陷牢狱受制于御史台,能否顺利渡劫还要看自身造化。   只叹命运捉弄,谁也无法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   陆云平哼笑一声,甩开缠绕在脑海里的记忆,然后将精神集中在议事堂的案几后侧。   按照唐玄伊的话,他今日除了要拿掉线索板上的东西,还要替他藏起卷宗。   他闭上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待视线清晰到可以隐约看到墨字时,这才看向立在后面的线索板。刚要伸手摘牌,不由被上面的字吸引了注意。   这是唐玄伊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接触的案件,从地窖凶杀开始,道林道宣离奇自杀,然后是岭南杜一溪案……这些他都知道,曾又晴却从未听过,再然后就是国子监案,再接着就是灵鬼团事件与太平乱党事件。   “看来唐玄伊这小子查到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直接毁了有点可惜。”他笑了下,坐在案几上看了一会儿,随后抽出毛笔,抓了张纸,将线索板上的东西临写下来,当他写到细节相关人关系时,笔尖儿突然顿了下。   赵荣……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见过。   笔尖儿上落了一地墨,坠在赵荣名字旁边。   陆云平立刻将笔移开,重新看向这个名字。   这案子……   他溜达到后面,翻找到唐玄伊让他带走的卷宗,结合线索板上的信息,看到这个人是地窖案中,因为曾对爱慕他的凤宛始乱终弃,所以招致爱慕凤宛的道林恨意,遂将其全家杀死剔骨,当时案子结时认为道林犯案始于情杀。可是因为道林道宣之死,唐玄伊在整个案件的最末尾打了一个问号。   看来唐玄伊也看出来这里面有点不对劲。   凤宛当真与谭崇俊有情事不假,谭崇俊当年又是人中龙杰,位居大理寺少卿。这样的女子,岂会看上这么一个身份卑微还有家室的男子。   “难怪要抓着道林道宣案子不放了。”陆云平摇摇头,将余下的线索画好,卷宗一一归拢,腰间解下一块备好的黑布,打上包袱,罩上面罩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议事堂的门突然被人推开!   陆云平一手抓上包袱,一手已经摆起了攻击的架势,便是要先发制人的一瞬,突然住手!   因为对方明显看到陆云平,可是却没喊人,反而在第一瞬间又将门关上。   陆云平眯缝这眼收起右手,说道:“什么情况?”   “我是大理寺丞,文立。”文立抬头看向陆云平,“大理曾交待,这几日会有人来议事堂转移卷宗,说若是您来了,便由我将您送出去。”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直接转移?”陆云平失笑。   文立有些尴尬地答道:“我现在是御史台首要盯梢的目标,恐怕甩不掉那些尾巴,现在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那你可是危险,与你在一起,我也会被发现了。行了,我自己出去便可。”陆云平弯起眼,微撇手,“别挡我路便好。”   文立依旧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然后说道:“大理寺周围已经被御史台的人盯死了,就在刚才,又多了一些游走的人。若是被御史台的人发现您潜入,恐怕对谁也没有好处。”   陆云平开始对这个小小寺丞刮目相看,遂说道:“那么,你想要如何帮我?” 第255章 死牢   “反正他们在盯我,不如顺水推舟。”文立说道,“待会儿我会从后门骑马出去引开这些人,您尽快离开。”   “后门吗?”陆云平思索什么,随后点头,“好,就听你的。”   文立这才露出笑容,转身离开议事堂,很快就传来了他带人出去的声音。   陆云平从门里往外看了几眼,确认没人,便径自从另一个方向离开,待他将东西收好,立刻换上另一身平民的常服绕过大理寺正门。恰好看到御史去追跟文立的尾巴。   这小子是故意先派了一队人从正门出去,而后文立再从后门离开,这样御史台的人会马上认为他想要声东击西,故而将注意全放在后门,前面便腾空了。   有一套啊。   他扯动唇角,随后收敛赞赏之心,按照唐玄伊的话,无声无息地在门旁的围墙上画了唐玄伊让留下的记号,抬抬面罩,立刻消失在漆黑的大街上。直到在小巷里塞入了唐玄伊交待的字条,陆云平才摘下面罩松了口气。   接下来,他就要根据卷宗专心调查谭崇俊的事了,他眸子一凛,消失在暗处。   不多时,小巷里晃出一个人影,像是喝醉酒一样,哼着小曲晃晃悠悠。   他靠在墙根儿下休息片刻,然后扬起手随行地在自己头顶上摸索,半晌,抓出了那张字条。   指尖将其拉开,借着月光看向上面的字。   清心道观。子清。   汤爷将字条收入怀中,哼着小曲,又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朝着夜幕深处走去。   ……   同一时间,石温正前往御史台的牢房,一路上保持着沉默,空气凝着一抹死寂。   在他脑海里,一直徘徊着唐玄伊告诉他的两个字。   死牢。   那东西为什么会在那里?   石温正心生困惑,他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检查了不少死牢,皆一无所获,如今时辰已晚,就只剩下最后一处,也是他最不愿接触的一处。   站在牢房的看守处,石温正拿起了记录的册子,翻阅须臾,当他看到最后一间牢房记载的时候,册子上只写着“有人”,却并没写姓甚名谁。   “这里面确定有人?”石温正问道。   牢头哈腰说道:“回中丞的话,有人,每日还要送上一餐,脾气怪异的很。”   “知道里面是什么人吗?为何这里没有登记?”石温正又问。   “这……卑职可就真的不知了。此人是左大夫亲自送进来的,没人见过,接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好像是个蹲了不少年头的人。大伙儿都不太愿意靠近那里。”   “左大夫亲自送进去的?”石温正有所留意,遂道,“把钥匙给我,我去看看。”   “可……石中丞,我们没有钥匙呀!”牢头有些为难地说,“这要是其他牢房都还好说,可偏偏是那间,是左大夫亲自拿着钥匙,也是亲自去收拾里面的东西。我们也就只能从下面的送个饭,其余的甚也做不了。”   “钥匙也是由左大夫亲自保管?”石温正愈发困惑,若非今日来此,当真不知道这里还存着这么一个人。   然而,此人本与他无关,但若是唐大理想要寻得东西恰好在这间牢房里,岂不是非去查看下不可。   要不要先去找左大夫,然后找个借口进去?   不,刻意提了这个牢房的事,很容易打草惊蛇,还是先进去看看吧。   “我去看一下吧。”石温正直接就开始朝牢房最终方向走去。   牢头想跟,却被石温正制止。   “我一个人。”他说完,再次扬步。   死牢与外面的牢房不太一样,大多是一片死寂,没人喊救命,没人喊无辜。   石温正其实很不喜欢来这种地方,总是让他感觉到十分压抑,而且牢房重重叠叠,前方回廊长而肃静,有种走不到尽头的绝望感。   “砰”的一声,一个巨大的锁链声在石温正路过的某一间牢房响起!   一双肮脏而带着血的手从牢房两侧伸了出来,差点就抓住了石温正的脖颈,幸亏那双手中的锁链将其抻住,但尽管如此,突然的攻击还是让原本就神经紧绷的石温正惊吓了一下。   对方笑了起来,声音很可怖,石温正稍稍看了一眼。   是赢耳……开年时,曾被唐大理亲手抓获,而后送入御史台待审的武将。屠杀了五口三十八人,算得上极恶之徒。   “叫唐玄伊来,叫唐玄伊来!杀了他,我要杀了他!!”牢房里传来一阵暴怒声,那双手抓住木柱疯狂摇晃,发出巨大震动声。   石温正庆幸大理不是让他在这间牢房里寻找,他不愿多做停留,又加了几步远离这里,伴着那尖锐的喊叫,石温正终于来到了牢房最底。   牢房大门是一个万全封闭起来的厚实木门,到处都生着霉,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传来。最浓得要数下面那个方格里传来的味道,混杂着血腥与腐朽的臭味,熏得人忍不住皱眉,想起方才牢头说的,很难得才打扫一次,石温正也就大概知道这味道的来源。   这时,从里面传来了浑厚而低沉的声音:“左大夫……?”   石温正沉默半晌,说道:“是御史中丞。”   牢房里的声音微微沉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粗重的喘息还有几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坏笑。   “原来不是左大夫。”   “请问,您是什么人?”石温正又问。   牢房里再度传来咯咯的笑声:“去问问你们的御史大夫不就知道了?”   石温正蹙眉,觉得这个人好像是在耍弄自己,轻呼气,觉得自己不该在这个犯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便开门见山地问道:“请问,在牢房里可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好像是别的犯人落下了,所以我特来问问。”   “别的犯人落下?”里面传来了一阵大笑,“老夫在这里住了足足六年半近七年,有谁会在这间牢房里留下东西?”   六年半近七年?   石温正开始怀疑,唐大理要的东西真的在里面吗?应该不会吧。   “还是去别的地方找找吧。”石温正摇头,准备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牢房深处忽然传来重重的两个字。   石温正猛地停步,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回头重新看向那牢房,里面依旧只有喘息的声音。   可是,他不会听错,刚才那个人分明提到了大理说到的那二字。   那正是唐大理让他在御史台死牢里找的东西!   时而完整吞咽了下唾液,转过身一步步走到牢房门前,问道:“您见到什么了?”   对方闻言,忽然开始肆意狂笑,说道:“……是不是御史台出了问题,哈哈哈!左朗那个混球是不是要被查处了?左朗被抓,我是不是就要被放出来了?!”   石温正蹙眉,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   果然是被耍了。   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蹊跷,为什么这个人会一猜就猜到这么关键的东西?   还是有必要……再问一下。   石温正多了个心思,准备再最后问问,遂蹲下身,对着方孔对面说道:“老先生,为什么您——”   “温正!”   就在这时,一个沉闷的声音在牢房里回响起来。 第256章 死囚   石温正浑身一颤,立刻站起身来,回头看到了正站在自己身后的左朗。   左朗眯着眼睛,负着双手,一双闪烁着微光的眸子一会儿看向下面的方孔,一会儿又看向石温正。   “你在这里作甚?”他的语气略微有些凝重,像是在审视,又像是抱有某种怀疑。   石温正心跳得很快,几乎不敢直视左朗的双眼。可是他知道,左朗疑心很重,若是不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恐怕接下来就要轮到他受审。于是对左朗长揖,说道:“回左大夫的话,今日刚好来这边查看牢房,清点的时候发现册子上有一处没有记名,所以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为什么突然想起查看牢房?”左朗又问。   “因为近来快要入冬,虽然这面是死牢,可是终归大多是之前有过官职之人,也报效过朝廷,所以温正想要问问寒暖,好备些过冬的被褥。”   牢房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大笑,还是撕心裂肺的笑声。   石温正的额角不由泛出冷汗,顺着他的鬓发渐渐坠落。他的心跳得很快,身子甚至有些颤抖,那一阵笑声更像是一根根扎在他身上的利针。   他方才是问过他牢房里的东西的,里面的人也知道他的反应,若是牢房里的人说出来,那他就会被当场揭穿。   左朗眯住眼睛,看向牢房。   石温正吞咽下唾液,也回过头看向牢房。   里面便说话了。   “区区小官都如此嘘寒问暖,堂堂大夫却人狗不如,哈哈哈哈!干脆别当大夫了,赶紧来牢房里与我作伴!!我必会好好折磨你,将你挫骨扬灰!!”   石温正怔了怔,没想到身后之人竟然替自己圆了这件事。   左朗则是抽了下脸颊,而后将视线落回石温正身上,说道:“温正心地纯良,但要深知,那些人报效过朝廷,也同样是朝廷的罪人,有些贪得无厌,欺辱百姓,死不足惜。你不需太过同情这些人。”   石温正颔首作答,身后笑声却更甚。   左朗露出了厌恶的神情,说道:“温正,别管什么入冬不入冬了,随我回去,有事要办。”   “是,大夫!”石温正应答,跟着左朗返回。   身后依旧传来那可怖而刺耳的笑声,石温正忍不住又再度回头看了一眼。   且听那牢中之人大笑几声之后,拉着长音说道:“世间之法由人定!天法,地法,人法皆死!!死、死……都死!!!”   左朗侧眸看了一眼,冷哼一声:“丧家之犬,其吠也恶。”   说着,又加快了步子,似乎非常不愿意停留在此处。   石温正又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   办完左朗交待的一些琐事,直到夕阳西下,石温正才终于能重返唐玄伊处。   他先将一封书信交给唐玄伊。是今日出行时被一个人莫名塞进他怀里的,那人行的很快,只在交臂时于他耳畔道了句“唐大理”三字。   唐玄伊一听便知这是陆云平的作风,因为知道石温正是他的人的,也只有陆云平一人。于是接过信,小心将其拆开。   就在这时,石温正提起起在牢房中所见之事。   “死牢里关着一个人?”唐玄伊停下撕信的手,“御史台也没有做任何记录吗?”   “怪就怪在这里了,据说是左大夫亲自处理与那犯人有关的一切事宜,原本御史大夫要关什么人,倒也并不奇怪,可是他竟然一口就说出大理想要找的东西。”   唐玄伊放下信封看向石温正:“他是怎么说的?”   石温正将死牢犯人的话,原封不动地叙述了一遍。   这倒是引起了唐玄伊的注意,在房中走动几步,习惯性地扬起指尖拂过自己的下唇。   “身在牢中六年半近七年,替你圆了谎……最后还骂了御史大夫。”唐玄伊觉得这个时间和这个关系让他有些在意,而后转身问道,“他骂了什么?”   “世间之法由人定,天法、地法、人法皆死。”石温正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尴尬地说道,“然后,是都死。”   后面无关紧要,重点是这句有关法的字句。   通常之人会用这样的字眼儿去骂吗?不无可能,但是……总觉得……   “我知道了,若是有机会,可以再多了解一下。”唐玄伊说道。   石温正点头,看了看周围,暂且退下。   唐玄伊依旧沉浸在方才说的牢中那人的事上,半晌,才重新打开信件。   里面是一张纸和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两个字:功成。   唐玄伊又看向那张纸,原来是自己线索板的复写版,云平有心,为他留了一份。虽然云平这么做有些过于冒险,但是可以在牢里好好思索下关于所有案件的脉络,无疑帮助会很大。   刚要小心收起,唐玄伊忽然注意到纸上一个名字旁晕开的墨点。   若是一笔写成,按理不会有这样的印记,除非是在写到此处的时候,笔尖儿有所停顿。   是什么东西引起云平的注意了?   唐玄伊看向那字——赵荣。   “赵荣?”唐玄伊微拧起眉,那不是之前道林案的受害者吗?陆云平为何对这个人有兴趣?   说起来,这件案子本来就满是疑点,并非是杀人手法或凶手不同,而是因为凤宛的身份突然从一个普通的坊间娘子变成了拥有进贡之物的特殊之人,还是谭崇俊的情人。身份变了,脉络自然就变了,周围人也很有可能全都变了。   他本是想顺着道林道宣之事再往下顺,但是没想到云平却关注在一个自己没想到的点上。   “下次该好好问问才是。”唐玄伊将纸张折上,忽听外面有脚步声和说话声,指尖便立刻加快速度,将纸迅速收到了无人可见之处。   但是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左诗韵。   见到她,唐玄伊眉心微蹙,不知为何,多了一丝疲惫。   左诗韵提着一篮子菜品从门口走入,一抬头,恰好对上了唐玄伊那一瞬的微妙神情。   左诗韵长睫微垂,眸子寒凉,但还是扬着小步走到唐玄伊面前,说道:“大理。”   唐玄伊微微颔首:“诗韵,一别多日,身子可好?”   左诗韵动动唇,却不像往日般笑起,而是静默着将饭菜碗筷一一放在案上,然后端坐说道:“大理,这是诗韵亲手下厨做的,好不容易说服父亲,才能进来给大理,还请大理不要浪费诗韵的好意。”   唐玄伊“嗯”了一声,从案上拿起筷子,尝了尝菜,可是其中味道,他却并没有精力去品。   第一是时候不对,第二是气氛不对,第三是人不对。   全都不对。   唐玄伊仍是多吃了几口,说道:“诗韵手艺果然了得,十分可口。”   左诗韵再度扯了下嘴唇,并没抬头看唐玄伊,清亮的眼睛只盯着那一次次夹在菜上的筷子,半晌,伸手按住了唐玄伊的手,道:“够了,大理,明明索然无味,又为何装作津津有味。” 第257章 情绝   唐玄伊没有反驳,甚至没有说话,他看向压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便顺了力道将筷子放回原处。   “抱歉。”他说道。   左诗韵下意识咬了嘴唇,盯着渐渐变凉的菜,说道:“大理,为何……诗韵究竟哪里不好?大理宁愿坐穿牢底,也不愿多看诗韵一眼。”她渐渐抬起清眸,“沈念七就那般好吗?”   提到那三个字,他凛然的眸子多了一分动容,而她深情的双眼,则覆了一层寒霜。   “自是好的。”唐玄伊回道,“无人可以取代。”   左诗韵睫毛微微颤动,收回自己的柔荑:“大理,放弃沈念七吧。”左诗韵重新抬起眸子,坚定不移地看向唐玄伊,“沈念七必死,放弃她,是大理唯一的活路。”   闻之,唐玄伊动动唇角,并未回答。   左诗韵急切的心情渐渐溢出,又往前错动几分:“大理,您还有大好前程,何必因一罪人之女而葬送,我已与父亲说好,若是大理肯答应之前的条件,父亲立刻亲自上奏陛下解大理寺之忧。只要大理可以改主意,还为时不晚!”   “真相尚未调查,何以笃定沈将军是罪人?”   “真相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是会被当做罪人处死!大理,诗韵不求大理会倾心于诗韵,但是至少,不要给那个低贱女子陪葬,那样不值!……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大理——”   “够了!”唐玄伊突然力喝其止,双眸凛冽而犀利,一瞬似乎将两人距离拉得犹如天地之远,他压了声,一字一句道,“请诗韵,莫要再对唐某的夫人出言不逊,否则,便是连这点头之交,也可以到此为止了。”   左诗韵怔然,浑身力气被一刹抽干。这是唐玄伊第一次对她如此厉言相向。   一句“夫人”,一句“点头之交”,像是一块坚锐的寒冰,一下刺穿了她的心扉。   是啊,如今唐大理主动要求与沈念七连坐,当陛下应允的同时,也就等于应允了两人的身份。   那微热的心渐渐凉了下来,急切的事也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第一次,柔软的心里,诞出了一些恨意,像是一块墨迹,一点点在血红的心脏中晕开。   左诗韵笑了一下,止住,又笑了一下,忽而抬眸望向唐玄伊,而后深情又执拗地微笑了下。   “总有一日,我会得到你的,唐大理,唐玄伊。”   唐玄伊微蹙眉,眼中没有半点波澜:“不会有这一日。”   左诗韵笑而不语,站起身,拿起空空的篮子,像往常一样颔首行礼,而后转身离开了牢房。   ……   子清在玄风观的内房里见人。   那人一身常服,微微颔首躬身,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子清盘腿坐于榻上,眯缝着眼思索着方才眼前人所说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道林道宣卷宗不在大理寺?”   对面那人唯唯诺诺,支吾半晌,点点头:“今日一早好不容易混入议事堂,但翻找半天,根本什么都没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算了,你先回去,别被人发现了。”子清又将眼睛闭上。   那人松口气,又应了一声,立刻退出房门。   然而房门刚刚一关,子清蓦然将榻上所有东西都摔了出去,脸色变得十分铁青,咬牙颤声地念道三字:“唐玄伊!!”   “呵呵……看来,唐大理早就知道会有人在他离开时去偷卷宗,所以早早将东西给藏起来了。道长,这一招棋,你可是下晚了一步。”一人自后面而出,信步走到榻上微坐,“我可是来特意提醒道长,设局可以,最后莫要自己栽进去才是。唐玄伊,不那么简单。”   子清甩开拂尘,冷冷扯了下唇角:“唐玄伊已经是强弩之末,活不了多久,这一次是他自己挖的坑。能够给他最大的恩惠,就是让他心爱的女子来陪葬。”   “然而,别忘了杜……”话说到此,那人却戛然而止,又笑了一下,索性闭口不言。   子清也没有追问,斜睨对方,问道:“如你们所愿,唐玄伊已经被制住手脚,我们的事,究竟准备的怎么样了?”   “算算时辰,贺子山,应该见到那些人了。”   子清右眉微挑,似乎很讨厌这个名字。   ……   此时的穰县,尚未察觉到来自长安的隐隐躁动。   沈念七握着王君平带来的案卷,忍不住吞下唾液,重新读着上面的内容。   “经过调查,当时应武氏召回,伴昭帝回洛阳的侍卫一共二十八人,算上沈将军及中郎将,一共三十人。刺杀案发生后,活下来的侍卫一共一十五人,殉职的侍卫一十三人,另外入谷六人因探路被沈将军刺死,当场死亡的刺客一共十人。刺客尸首被大理寺提走,案件结束后丢入当地乱葬岗,侍卫则就地下葬……”   年轻仵作们已经晕头转向,纷纷伸出手来计算。   “沈博士,这是什么意思?”   沈念七没有回答,抬起头用眼睛扫过台面上的尸骨,眉心一皱,上前端起烛台,立刻冲出尸棚来到不远处的坟地。   其余人见状也立刻跟上。   且见沈念七正借着火光一一清点地上被挖出的尸坑。   眉心又是一皱,然后开始绕着坟地走动,可是石墙内再没有任何可以埋葬尸体的地方,沈念七的唇角轻轻动了下,不是笑,也不是悲,仅是那样动了一下,然后迅速抬起眸说道:“是十九,我们一共只看到了十九座坟!刁县令和卷宗上却说,当时大理寺已经配合县令埋葬了所有的侍卫尸骨,一具不落!但是和这上面不一样,应该是二十个人!我们少一具尸骨!”   “果然是这样。”秦卫羽说道,“王少卿,既然说是重大发现,那么肯定不止这个吧?”   王少卿得意地扬嘴哼笑一声:“自然要查就查全套。”   他将案卷翻到后面,露出了一系列人名,说道:“在与他们一个一个单谈的时候,我的人根据他们当时的记忆,整理出了当时在场的所有千牛卫的名字。少了的,是这一个!”他指尖下滑,最后停在“张然”二字上。   “张然?”这个名字,沈念七与秦卫羽都没听过。   “还没完呢。”王君平将杀手锏拿出,压在案几上,还用手将纸推平,“相貌也绘出来了。”   沈念七与秦卫羽当真惊喜了,这可是王君平办的事里最靠谱的一次了!   可是喜庆之余,念七却略微有些出神:“这画像上的人……有些眼熟。”   “有吗?”王君平拧起眉,跟着看了一会儿,“我应该没见过,沈博士见过吗?”   秦卫羽也扭着头使劲看,亦是皱起了一张脸:“我也觉得有点眼熟。”   王君平微愣。   沈念七与秦卫羽交换了一下视线,陷入了一阵寂静的回想,而后在同一时间再度看向彼此!   “这个人、这个人不是——” 第258章 逃离   “是他吧,应该就是!”   “是什么呀!”王君平一头雾水。   秦卫羽立刻露出欣喜神色:“这个人王少卿也见过的!就是今日给沈博士送糖块的那个下仆!”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沈念七眼睛闪耀微光,“快去许府!”   “不……许府应该不会那么轻易交人,既然人在穰县,还是从县衙户曹那里拿到公验底卷更合适!”   “那立刻就去!”沈念七将手套仍在台上,交待了仵作们几句,然后与秦卫羽一同离开。   王君平仍是有些发愣,转着圈儿地又看了画像几眼,是他脑子有问题?怎么连半点印象也没有?   ……   不久,刁县令已经按照画像将秦卫羽想要的案卷调了出来,说道:“这个人并不是许府的仆役,是穰县的木匠,常常走动给各方修补家具。刁某父亲留恋老物,所以刁某见过这木匠几回,今日他前往坟地,应该也只是被其他下仆抓来凑数。不过……”刁珏将东西交给秦卫羽,将那人名字露出,“此人并不叫张然,而是叫胡祁,都叫他老胡。有一妻一女,是穰县的老人儿了。”   秦卫羽蹙眉,接过,上面记载了老胡是随着灾民一同进入穰县的,有其他县城开具的大印,东西齐全。   “难道找错了?”沈念七心口微沉。   “也是,画像上的脸很年轻,今日送糖之人,虽然我看得不甚清晰,但也隐约记得是个看起来十分苍老的人,一个人的相貌变化会有这么大吗?”王君平说道。   “我还是认为,很有可能就是这个人。”沈念七确定地说,“皮囊会变,但是骨骼特征不会变化那么大,加上五官特征,是这个人的可能性很高。”   秦卫羽又沉默着看了一会儿案卷,冥思片刻,说道:“若是同一人,为什么忽然变成了灾民?”秦卫羽又看向年份,果然也是写着圣力元年进入穰县,“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刁珏神情漠然,无意识扯了扯唇角,似乎仍然觉得眼前之人都在做无用功。   “总之,先传来问问吧。”秦卫羽说道。   刁珏传来衙役:“你去将县里的木匠胡祁带来。”   衙役接令退出,然而只片刻后,衙役匆匆又跑了回来。   “县令,少卿……刚刚县城守卫说,就在关门之前,胡祁出城了!”   “什么?”刁珏愣了下,“是他一个人吗?”   “不,是连同家眷一起!”   秦卫羽、王君平与沈念七在同一时抬起头,这一次,就连刁县令都愕然了。   “他为什么……”刁县令恍惚。   “这个人一定有什么隐情。”沈念七说道。   “关门之前……应该还没走远!”秦卫羽即刻让人备马,“刁县令,我亲自去追!麻烦你派些人手,在可能路过的地方设下关卡!”   “我也去!”沈念七上前,却被秦卫羽按了下来,“沈博士现在出城会被御史台抓住把柄,还是在这里静候。”   沈念七不得已蔫儿了下来。   秦卫羽立刻看向王君平,却见王君平正在听另一名来报的大理寺卫士说什么。   且见王君平勾动了下唇角,抬眸看向秦卫羽:“恐怕我不能陪你去了,之前说的事有动静了,我也要去抓个人。”   秦卫羽眸子微动,抿唇,点点头。   ……   “父亲……我们要去哪里啊?”   夜幕降临,马车正在晃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老胡右手抱住自己的小女儿,神情慌张,满脸都是虚汗。   “我们……我们搬去别处住,换个地方。”老胡强行扯出一丝笑,双手捧着小女儿漂亮的脸颊,“别怕,笑儿,你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就到了。”   “可是……”笑儿回头看向正在咳嗽的、有些虚弱的女子,“母亲,母亲她好像不舒服。”   老胡随着笑儿的视线看去,确见女子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翠蓉……”老胡担忧地伸出手,抓住女子冰凉的手。   “老胡,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你、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   “我……”老胡用力吞咽了下唾液,“什么事也没有!”   “是不是……是不是与那个叫……叫沈……什么的人有关……”   老胡眼睛突然瞪圆:“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   翠蓉被老胡的反应吓了一跳,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只是……总能在你睡着的时候,听你念道什么……沈什么的一个人……就觉得……”   “这些话对谁也不许说!”老胡力喝,吓得翠蓉忍不住全身一抖,紧忙点头。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马蹄声!   老胡立刻掀开席帘朝后看去,见到了不少人骑马而来,身上皆穿着大理寺的衣服,老胡的脸色更差了,掀下席帘立刻对着车夫喊道:“再快,再快一点!!”   车夫回头说:“是不是有追兵啊……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儿?哎呦,我可只是个车夫,不能和官府作对呀!”   “少废话,让你快就快!”老胡急了。   车夫皱眉,熟料一抬头,恰见一批烈马踏停。   那高高扬起的马蹄带起了一片沙石,“呼”的一声,同时也惊住了正在前行的马。   一袭绯袍的秦卫羽骑着马挡在了车夫前面。   车夫吓坏了,立刻也拽动马缰停稳,其余的大理寺人也纷纷围聚而上。   “这、这不关我的事啊!”车夫从马车上跌落,但是惊奇的是,竟然没人抓他,于是一溜烟儿先跑了。   余下的,就是一场无言的对峙。   “还不出来?车夫都跑了。”秦卫羽挑了单眉,晃动下有些不安的马。   又过了好一会儿,老胡才压着头,慢慢从马车里出来,再之后才是翠蓉及笑儿。   翠蓉抱着笑儿,战战兢兢地环望四周。   老胡用力抿了下嘴,摆出一副毫无所知的样子,问道:“这……几位大公,这是怎么回事?鄙人……鄙人只是带着家眷迁城,不知……是犯了何事……”   “不是因为犯事要抓人,而是要问几个问题。”秦卫羽说道。   老胡疑惑了一声,然后点了几下头。   “‘张然’这个名字,你可听过?”秦卫羽问道。 第259章 鬼祟   老胡尴尬地笑笑:“这……没听过啊。”   秦卫羽看向翠蓉及笑儿。   翠蓉吓了一跳,又将笑儿抱紧了些,她先看了眼老胡,然后道:“奴也没有听过。”   “沈冲这个名字,可是听过?”秦卫羽再问。   “沈……”翠蓉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又看向老胡。   老胡没有回看翠蓉,可是鬓角却滑下一滴冷汗。   翠蓉有些迟疑,半晌,摇头说道:“没,奴从未听说过。奴一向闭门不出,当真什么也不知。”   秦卫羽看向老胡:“你也没听过吗?”   老胡立刻回答:“鄙人也没听过……”   秦卫羽眯住眼。   老胡突然意识到什么,回答:“啊,对……听、听过,就是在今日早些时候,鄙人被许府的下仆抓去陪许娘子一同赶往坟地,在、在那个时候,听说了沈将军的一些事……”   秦卫羽跃下马,几步走近老胡,如鹰隼般的眼凝视着老胡的脸。   老胡下意识想要后退,鬓角的冷汗滑了下来。   秦卫羽一把接住。   他摊开手掌心看向掌心的一点湿,又看向老胡。   “为什么这么紧张?”秦卫羽再问。   “因、因为不知道大公找鄙人是什么事……所以……”老胡小心翼翼窥视了秦卫羽的脸,又即刻将头低下。   秦卫羽将手收回,沉声问道:“我记得你是灾民,你是从哪里来的,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周围都有什么人?”   老胡回道:“鄙人……鄙人本是归州人士,但是因为旱灾,家人皆亡。后被划入穰县安家,并在穰县结识现在的内人。因为鄙人过去一直在外,所以同乡也没认识多少……现在很多也都不在了……但若是少卿可以找到他们,他们定是会为鄙人作证。”   可惜,时间不允。秦卫羽微蹙眉,继而又问:“公验及过所呢?”   “当时走得太急,都没带,家都没了,哪还有那些。当时的县令给鄙人开了灾民证,这都是在县衙留过底的,刁县令应该可以找到。”老胡闷头答道。   “是啊,是啊……大公。”翠蓉说道,“老胡就是灾民,这一点没错的呀。”她抱着已经吓得有些抽泣的笑儿,“我们真的只是平头百姓……不知道到底犯了什么罪……”   秦卫羽眉心拧得更深,下意识咬住下唇。   半晌,唇角忽然扬起了,秦卫羽挂上了亲和的笑容:“原来如此,是我弄错了。”   老胡先抬眸看了眼秦卫羽,见其表情真的不再想刚才那样,下意识松口气。旁边的翠蓉也跟着微笑了。   但下一刻,秦卫羽又补了一句:“但是,你们走的匆忙,过所还没开吧。”   似是戳中软肋,老胡神情又凝重一分,紧忙说道:“没事的,我们——”   “若不拿着穰县的过所,下一个县城很难接收诸位吧。虽然大理寺管不到这么小的地方,可是违规就是违规,但……因着方才吓到你们了,我会出面,让刁县令快一点出办过所的。”   “这、这……我们还是……”老胡有些慌张了。   “一起回穰县吧。”秦卫羽从怀中掏出一块布包的点心,交给哭泣的笑儿,笑儿立刻止住哭声,秦卫羽揉揉笑儿的发。   “谢谢大公……”翠蓉连连鞠躬。   “不用谢我,这糕点,是从沈博士那里捎来的。她自己没舍得吃,特意留下的。”他说着,看向老胡。   老胡脸色微变,再然后,便被其余大理寺卫士带回县城。   其中一名随行卫士走近秦卫羽,问道:“秦少卿,这个老胡有问题吗?他刚才的回答……”   “人是会说谎的,但是表情不会。答案不在嘴里,而在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秦卫羽哼笑着骑上马,“这个人一定知道沈将军的事,只要不出穰县,我一定会让他开口!”   说罢,一扬长鞭,策马回程!   ……   同一时间,王君平则赶到了许府的后门。   一名大理寺卫士即刻前来接应:“王少卿!”   王君平挥手示意安静,而后跟他一起等在暗处,问道:“里面有什么动静了?”   “回少卿,方才看到许莲在外面探头探脑,虽然又回去了,但卑职感觉像是在确认没人后拿东西准备出门,所以赶紧让人通知少卿了。”   “很好。”王君平扯了扯嘴角。   就在这时,后门开了,许莲鬼鬼祟祟地闪了出来,背着一个酷似木盒形状的大型之物,腰间挂了一把小铲,没有带任何的下仆。   王君平及大理寺卫士立刻伏下身,避开了许莲的视野。   “这是要去埋什么东西啊。”王君平喃喃自语,“果然让秦卫羽这家伙猜对了,和许夫人不一样,这个女人知道些什么……难怪反应那么激烈。”   待见许莲小跑离开后,王君平立刻招呼上其他几人暗地里跟了上去。   这一路,走走停停,中途还会蹲下来揉揉肩膀,看样子身后那东西有一定重量。   但她不敢多停,像是在避开所有人一样鬼鬼祟祟,等到一处离许家有很长一段距离的废地,这才终于停下脚步。   她接下身后的东西,大口喘息,左顾右盼,而后才将包袱打开,里面放着的是一个很大的木盒。她仅是休息了须臾,便又颤巍巍地爬起,将腰上铲子摘下,开始用力挖土。   “王少卿,现在动手吗?”大理寺卫士问道。   “再等等,先休息一下。”王君平坐在地上,其余人也跟着他一同坐下歇息。   过了好久,许莲才终于将坑挖好,但是经过漫长的体力活儿,许莲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到一边,费力地双手抱起了那木盒。   “搜、查。”王君平忽然落下了二字,轻轻将指尖向前压下。   大理寺卫士立即明白,迅速冲上前将许莲包围。   许莲根本没有想到这里还有人,吓得魂飞魄散,奈何此时的她已经没有体力反抗,只是呆呆地抱着那木盒,一双眼睛瞪得宛如铜铃。   “你们、你们……你们要干什么!”许莲惊喊。 第260章 双雁   王君平才信步走到许莲跟前,俯视着那个整张脸几乎都扭曲的女人,说道:“大理寺接到线索,特来搜查。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许娘子……有缘呐!”   许莲的脸抽动两下:“你们要查案,围我做什么!”   王君平左偏头看看,右偏头看看,然后将视线落在了许莲手上抱着的木盒上。   “看看这是什么?”王君平说道。   卫士们迅速上前去夺那盒子,许莲的脸扭动的更厉害了,疯了一样地要抢回。   “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抢我东西!还给我!”   “请许娘子配合办案,若是与案件无关,我们绝不多扰。”   说话间,王君平亲自按住那盒子,直接拿在手上,他瞟了眼许莲,最后落在木盒上。   看看究竟是什么?一定或多或少能有些关系。   指尖稍一用力,打开了木盒的扣锁,慢慢将其打开。   当里面的东西映入王君平眼底的时候,那悠闲的表情却在下一刻僵住了。   王君平的表情立刻转为惊诧,失神地喃喃说道:“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   一松手,盒盖“咔”的一声向后仰去。   月光照耀,映出了一柄纹理特殊的大剑,其上两只飞雁展翅。   竟是本该躺在大理寺的关键证物——双雁剑!   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诧异地望向许莲!   许莲整张脸已经变得惨白,用力低垂着头,已经彻底傻在那里。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东西!”王君平力喝。   许莲抖着唇,小声答道:“这、这是我父亲……我父亲事后去找人要回来的,因为我父亲……他、他生前与沈将军关系很好……尽管沈将军背叛了,但是他还是念着他……所以临终交代我,要找一日将这柄剑给埋了……就当做是给沈将军立坟了……”   王君平“砰”的一声盖上盒盖:“是不是你说的这样,等我书信大理寺,查查沈将军的遗留证据,自然会真相大白!无论如何,你现在都涉嫌藏匿证据,带走!”   许莲浑身一颤,双眼飘忽不定。   ……   穰县,县衙。   刁珏刚刚处理完老胡的事,忽然就接到了大理寺找到双雁剑的消息,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往县衙正堂。   此时,御史中丞晁非、刑部侍郎冯显、大理寺两位少卿,以及沈博士都纷纷聚集。正堂里弥漫着一种很奇异的气氛。公案上摆着一个摊开的盒子,盒子里放着精致大气的双雁剑,看到那柄剑,刁珏心头“咯噔”一声。听完王君平的叙述,在场的几人都沉默了,各怀心思,各有表情。   “现在大理寺打算怎么处理这柄剑?”冯显问道。   “先传书大理寺验证下许莲说的话。”   “那就这么办吧。”晁非赞同,甩了下摆站起身,“一切就等大理寺回信再说,时间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   其余几人便一同起身,各自回房,但是就像是一场戏一样,当离开房间的一刹,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变了,变得难以捉摸,高深莫测。   就连秦卫羽与王君平的脸色也不一样。拿回双雁剑来到门口,下意识地看向晁非的背影,两人相互交换视线,心下也有其他打算。   独独是被落下的刁珏,站在空荡荡的公堂。   他有些摸不准了,按道理,沈冲的双雁剑应该在沈冲被大理寺抓捕的时候已经被扣押在大理寺的证据库里,缘何会出现在穰县许家,这件事绝不一般。   两种可能,这柄剑确实如许莲所言,当年中郎将因为心怀悲痛,所以尽管沈冲背叛了,他还是托关系找回了沈冲的剑,无法埋其人,便埋其剑以报多年的提拔之恩。   第二种可能,这柄剑是许劭自己打造的,为的就是陷害沈冲。   究竟是哪一种,只要大理寺去证据库验明沈冲的剑是否还在长安便真相大白。   若是最后回信,验证了第一种尚可,但若是第二种……   若是许劭真的打造了把一模一样的剑砍伤自己,又杀掉那六个人……   那自己父亲的证词又是怎么回事?   绝不可能是第二种情况!   刁珏觉得可笑,与其在这里耽误时间,还不若回家照顾自己的老父,遂转身离开公堂,路过回廊时,恰见晁非正用信鸽往外天上扔,刁珏立刻闪避。见那信鸽已经沉入夜里,晁非也旋身回了房,刁珏这才又从柱子后面走出。   今日就连御史台都警惕起来了,难道他们真相信当年的事有蹊跷?   荒诞!   刁珏再度闷哼,但是心头开始起了焦躁。   他回了父亲家,关上陈旧还带着些碎土的木门,刁珏靠在上面站了很久,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下他有些发木的身体。然而即便如此,他的呼吸仍旧没有平复,反倒因着那不断窜出的念头而变得更为急促。   “啊……郎君,是你……回来了吗?”五婶儿小心翼翼从柴房出来,确认是刁珏,这才大松口气,“真是郎君啊……为何不召唤一声,奴还以为是别人……”   刁珏立刻恢复了往日的神情,从门前撑起:“父亲今日情况怎么样?”   “老丈还可以,方才已经睡下了。”   “我去看看。”他将外套交给五婶儿,前往父亲房间。   房里此时有些昏暗,只有微弱的火光在案前摇曳。   刁洪安侧卧在榻,头发比那日疯癫时看起来整齐了不少。刁珏坐到榻旁,视线划过刁洪安微微轻颤的手,有点浮肿,但还是十分枯瘦。   他不禁握住,脑子里回想的全是父亲年轻时,虽然家中困难,却还是教导他做人要诚恳正直。那时候父亲还经常帮同乡出头,看不惯有人被欺负,就是因为经常看着这样的父亲,自己才决心走上仕途成为一名刚正不阿的好官。   是的,他知道的,他的父亲不会说谎。   刁珏的心渐渐安稳下来,替刁洪安盖上被子,这才准备再返回县衙。   忽听外面传来了一些细小的响动,刁珏立刻回头看向父亲,见他并未被吵醒,才安下心,关好门,直直朝着声音源头走去。   “五婶儿,在弄什么?”   “郎君,我看这里掉了些碎渣,所以想收拾收拾……”   “碎渣?”刁珏蹙眉,确见地上有很多渣土,他点点头,让五婶儿继续,可才走两步又觉得不对,再回头确认,发现掉了渣土的地方竟然是父亲一直盯着的那个角落。   “先别动!”刁珏低喊,“五婶儿,你先去别的地方忙吧。”   “哦,嗯……”五婶儿点头,拿着东西离开。   刁珏走到角落里,捡起地上一块渣土在指尖上捻了捻,又抬起头看向上方。发现土坝墙上有一块凹陷,像是被人踩过一样。   刁珏觉出不对,立刻绕出院子看向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挪动过的痕迹。   “五婶儿,五婶儿!”刁珏大喊。 第261章 师爷   五婶儿手上还拿着勺子,匆匆赶了出来:“郎君,怎么了,郎君?”   刁珏指着地上:“这里……有什么人放过或者挪过东西吗?”   五婶儿先是有些懵,眨着眼想了半天,恍然:“哦,对了……前阵子马师爷来过……放了什么东西,前几日又给挪走了。”   “马师爷……马添?”刁珏凝下眸思忖,唇角一抽,立刻朝马师爷家赶去。   ……   马师爷的家买在了离县衙不远的一间矮房中。周围邻里稀少,显得僻静冷清。   刁珏快步地在这条空荡荡的路上走着,然后停在马师爷门前,拽着袖子用力且不间断地开始敲门。   马师爷被这一通吵闹弄得有些烦躁,开门见是刁珏,不由愣了下。   “刁县令?这么晚……”   刁珏气定神闲地动动唇,提了一壶酒,道:“别人送了一壶酒,觉得味道不错,想来找马师爷一起品品。”   “品酒?”马师爷愣了下,这么急是为了吃酒?   马师爷又多看了一眼,发现刁珏的脸上还挂着疾步行来流下的汗珠。   他有些尴尬地说道:“听闻今日县衙好像出了什么事,刁县令在此吃酒,会不会不大合适……?”   闻言,刁珏便将酒放下了:“马师爷说的是,是刁某没有考虑周全,要不马师爷帮忙去县衙取下卷宗,今日有些事想要同马师爷商讨商讨。”   “啊?现在?”马师爷看看天色,有些为难,“不若,现在同县令一起返回县衙可好?”   “今日不想在县衙,你知道的,近来县衙多了许多人,总觉得不大方便。”刁珏笑了笑,“你我认识多年,我还是喜欢在你这里,边吃酒边论案,还是这样的日子最惬意。”   “这……”马师爷了然,想想大概是刁珏有甚烦心事才来此解闷,多少释然,遂道,“马某这边去县衙取卷宗,还请刁县令屋中等候。”   “嗯。”刁珏应声。   马师爷立刻回身去加了身衣服,然后奔着县衙而去。   刁珏目送马师爷离开,待人愈行愈远,刁珏忽然快速关上门,然后闪入房中开始在到处寻找。   床榻上,角落里、柜子里无一放过……   而后看到一个木箱,其上屯放着许多杂七杂八之物,但若细细一琢磨,会觉得上面那些东西都是为了遮盖木箱存在。   刁珏起了疑心,先将上面东西一一拿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   原来是一些冬日的衣物。   刁珏稍微松了口气,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紧绷得表情得以舒缓,而后准备盖上木箱,将一切恢复。   然而就在箱子盖马上就要落定之际,刁珏却因留意到什么突然间停了动作。他又将箱盖慢慢打开,接着看向箱子一角。   在最不起眼的地方,隐隐露出了什么明亮之物。   刁珏立刻上手往里摸,眉心一紧,一把将其拽了出来!   竟然是一串名贵的珍珠!   凭借马师爷的俸禄会买得起这样东西?   刁珏立刻又往里掏,第二串,第三串……然后是各种金叶子、珠宝、手镯、玉佩!   刁珏情绪愈发激动,到后来干脆双手将里面盖着的衣服全部甩了出来!   再一看,满满都是珠宝金银!   刁珏望了好一会儿,又察觉到什么,然后将手伸到最里面,竟掏出了类似护甲之物,他的脑子开始嗡响,一种从血液中滚出的愤怒情绪推动着他继续往下寻找,动了动,忽然握住一样东西!   随着指尖在他心里勾勒出这样东西的轮廓,刁珏的脸色愈发不好,云集了各种怪异的表情,然后一点点地将右手拽了出来。   被他拿出来的,无疑是一把剑,重的让他的腕子都在颤抖。   在那把剑的最上端,雕着两只展翅大雁!   刁珏手上一抖,重剑轰然落地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刁珏瘫坐在地上,像是看到了极为恐怖之物一样死死盯着掉在地上的东西,半晌,又小心翼翼爬过去确认。   “双雁剑……”刁珏喃喃念出这个名字,终于褪尽了全部血色。   第三把双雁剑!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另一面,马师爷已经来到县衙,刚要去取卷宗,恰逢正往另一边走的秦卫羽秦少卿。   “这么晚马师爷还在县衙?”   “啊……秦少卿。”马师爷长揖,“刚才刁县令去马某家中,说是打算一边讨论卷宗一边吃酒,所以马某来取卷宗……”   “嗯。”秦卫羽准备离开。   这时马师爷又忽而想到什么,小跑着追了几步,道:“秦少卿,有件事……”   秦卫羽驻足:“什么事?”   “听闻今日案子有新进展,不知是什么进展?若是方便告知,马某待会儿与县令也可以论上一论,说不定也可以有所帮助。”   “这件事刁县令应该知道,他还没告诉你吗?”   “还没……”马师爷有些茫然。   秦卫羽想了一下,觉得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便说道:“方才王少卿在许家娘子那里得到了双雁剑,详细的,就问刁县令吧。”说罢,秦卫羽转身离开。   “双雁剑……?”马师爷拧眉,狐疑着继续往公堂走,然而在走到第三步的时候,却慢慢的将步子停住了。   与其说他是站在那里,毋宁说是定在那里,那带着困惑不解的眼睛,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上嘴唇莫名地抽动了一下,忽然返回。   “砰”的一声,将门推开!   果不其然,刁珏正负手房中等着他,屋中有点凌乱,衣服散落的到处都是,在那殷红的案几最醒目的位置,放置着那柄震慑别人的双雁剑。   “刁县令……这……是怎么一回事?”马师爷高高的吊着右眉,语调却小心谨慎,双手向后,无声无息地关了门。   “马师爷没有把拿卷宗回来吗?”刁珏问道。   “忽然想起有东西没拿,所以中途折返了……”马师爷的视线落在那柄剑上,又看向刁珏,漆黑的眼珠轻轻动着,似乎在揣摩着此时的情形。   于是乎,刁珏也不再绕圈子了,直接问道:“这柄剑是怎么回事?”   “这个是什么……我没见过,是从我家找到的吗?刁县令?”   “别跟我装傻!”刁珏忽然低吼,“你若继续这么做,我立刻将这柄剑带到秦少卿面前,余下的交给大理寺,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刁县令,马某可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啊……”   “不知道这柄剑,总知道我家墙围吧!”   马师爷眯了下眼。 第262章 真假   “看来是知道了。”刁珏朝前走了半步,“近来拿着这柄剑在穰县装神弄鬼的就是你吧,甚至还特意上了我家房梁,吓唬我的父亲,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马师爷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谄媚地笑了:“哎呀,雕虫小技果然被县令识破了。是!我该死!是我装神弄鬼来着,就是为了骗点小钱!若是刁县令不喜,我马上就还回去,一家一家的还……”   “还装傻?”刁珏眉角扬得更高了,回身抓了一把珠宝狠狠砸在马师爷身上,“这些,这些!绝非一般人家的东西!对了……一定都是你造的假,许家的那柄剑也是假的吧,我就知道这里面有问题!你背后究竟是谁,装神弄鬼到底有什么目的!”   马师爷长吐一口气,却没有回答,陷入某种思考。   刁县令的脸色更差了,大吼道:“你不说就算了!我现在就将剑带走,然后将你绳之以法!”   刁珏说着拿起剑从马师爷身边走过,胳膊却被马师爷一把抓住。   “怎么,你还敢拦我?”刁珏怒瞪双眸。   “刁县令若是将这柄剑交给大理寺,麻烦的可不止我一人。”马师爷好像忽然变了一张脸,淡漠的望向刁珏,“不如,来谈一桩交易?”   “什么交易?”刁珏眯眼问道。   马师爷松开手,半推半请地将刁珏又迎回来几步:“刁县令,既然你我话都说道这个份儿上了,我便与你说实话。不错,许府的剑确实是假的。”   闻言,刁珏心口忽然落下了一块大石,痛快地说:“我就知道是这样!你现在还不快——”   “但,这柄是真的。”马师爷打断刁珏。   刁珏的声音一下就止住了,他错愕地望着马师爷,然后又看向案几上的这柄剑。   “这怎么可能,真的应该在大理寺,而且只有大理寺那一把!”   “呵……”马师爷笑了,带着一丝讥讽,“刁县令真的是这么认为吗?”他走过去,右手轻轻的放在剑上,四指抚过,“这柄剑是我从许家调包出来的剑,当我在许家第一次见到这柄剑的时候,我便可以确定,二十五年前的那场刺杀案里面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柄剑,千真万确属于许劭,大理寺的,才是沈冲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刁珏的眉心蹙紧。   “我的意思很明白,虽然我也不知道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若是这柄剑确实属于许劭,那究竟是谁杀了那六个人,是沈冲还是许劭,可就耐人寻味了。”   “我父亲目击了当时的情况,就是沈冲所做!”   “剑的事都可以造假,人的嘴就不会吗?”马师爷笑了,指尖在剑上点了点,“大理寺的人,今日在追查一个叫胡祁的木匠,这件事,刁县令应该知道吧。”   “胡祁?”刁珏拢眉,“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老胡究竟与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马师爷直言,“但是可以确定,既然大理寺使劲揪着那个老胡不放,证明老胡必然与过去那件案子有关,若是老胡在,大理寺很有可能会听到另一番新的证词。到时候,他可能会出面推翻刁老丈的证词,若是证明的刁老丈作伪证,那么可是重罪一等,虽然老丈以这个模样不至于受刑,但是最起码,刁县令的官袍可就不保了。寒窗苦读数十年,就这么白白丢了乌纱,刁县令也舍不得吧。”他得意地走了几步,“但若是刁县令肯与我合作,替我将这件事保密,我便可以替刁县令暗中解决掉这个老胡,无论他是谁,我一定不会让他翻了沈冲的案子,如何?”   刁珏抬眸看向马师爷,沉默了许久。   马师爷觉得这事儿可成,便要再说,熟料却听刁珏冷哼了一声:“你觉得,我会与你一起做这等龌龊之事吗?”   马师爷蹙眉:“这件事很有可能影响到刁县令的仕途,若是刁县令不除掉老胡,必有后患!”   “行了!”刁珏狠狠甩袖,“我不怕什么新的证人,有新证人更好,如此便可验证我父的证词,堵上如你这等人的悠悠之口!”   “刁珏你太天真了!你父亲——”   刁珏忽然双手抓起桌上那柄双雁剑,一个用力顶在马师爷的脖子上,并重重推了三大步,甚至踢翻了地上的案几。   “咚”的一声,马师爷被那柄剑抵在墙上,一动不敢动。   “我再说一遍,我父亲不可能撒谎!”   面对红了眼的刁珏,马师爷连连点头:“不会……不会……”   刁珏咬牙切齿:“记住,我父亲没有任何理由去做伪证。你自己好自为之!”   他负手俯视马师爷,冷哼一声,扔下重剑甩袖推门而出。   马师爷惊魂未定,急促呼吸,“咕咚”一声坐到地上。   “疯子……疯子……”马师爷想到刁珏真的可能向大理寺举报他,立马变得坐立难安,“不行,穰县不能待了!”马师爷找了块包袱布铺在地上,划拉划拉地上的衣服皆扔进包袱里,一系,拔起腿就往外走。   然而刚一拉开门,马师爷却突然傻了一下。   “你怎么……”   他先是惊喜笑开,但接下来却感觉到了不对,一张脸渐渐变得惨白。   今日的月,森凉而平静。   ……   另一面,长安城,左府。   接到晁非从穰县来的信鸽时,正是午后时分。   左朗先将字条从信鸽脚边抽下来,双指展开,表情微变。   “真的让他们找到了线索……”他心中有点发沉,思忖片刻,返回书房,也写了些什么,然后塞回信鸽脚边,将它送了回去。   便在左朗回信的同时,早先接到唐玄伊指令的汤爷也已经来到了清心道观的外面。   今日长安城没有风,天气尚好,可也已经开始透了寒气。   汤爷先在清心道观外面徘徊了一圈儿。   此处与玄风观不同,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一眼望去廖无人烟,只有偶尔几个贫家子弟会来上香。   忽见到几个扫地的小道士正在嘟囔什么,汤爷故意走近些。   “现在香客都被玄风观给抢去了,那个子清有甚了不起,当年还不是和咱们师兄平起平坐?听说大师兄那般照顾那个子清,现在好了,人家自己封了道长,反倒是把咱们这里的香客拉走,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哎呀,这有什么办法,人家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去玄风观的都是什么人,那都是这长安的达官贵人,咱们这小道观,和人家比得了吗?”   几个人都露出了不满的神情,又忍不住多说几句。   汤爷对他们说的话莫名有些在意,见其中一人走开了,便小步子跑到一名小道士身边:“小师父,我是路过这里的人,也想进观修道,不知可有门路?”   “这……”小道士感到颇为为难,但兴许是许久没人来道观询问这些事了,多少还有些兴奋,遂接,“您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知会下大师兄。”   又过一会儿,小道士回来了,兴冲冲说道:“大师兄让您进去呢。”   汤爷立刻跟着小道士进去,没一会儿,就见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子在那里迎接。   “贫道子平。”道士微笑,“听说您想要入我道观清修?”   汤爷点头,同时打量了下这个叫子平的道士,以他看人的能力,只一眼,便识别出此人是真修道行还是来混个度牒,心下已经有了可以撂倒他的方法。   汤爷抿抿唇,脸上露出了特别真诚的笑。   一个时辰之后,这个叫子平的道士被撂倒了。   道观的一间房里,子平已经被汤爷灌得半醉不醉,涨红了一张脸,晃晃悠悠。   “所以,当初你是因为逃避赋税和劳役才当的道士?”   “可不……长安城营生困难,陛下恩德,重振道家,有度牒在手,自然可以规避那些劳作,但并不代表我不诚心,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是不?”子平打了个酒嗝,已经有些醉熏。   汤爷趁机问道:“说起来,子清当年还是你的同门,如今玄风观风云长安,为何不让他提携提醒清心道观?”   “提携?提携个屁,不报复过来就已经不错了!”   “为什么要报复?”汤爷继续给子平斟上酒。   说起子清,子平的脸上布出阴阴阳阳的笑:“当然是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 第263章 赵荣   汤爷眸子微动,倾身问道:“什么秘密?”   子平带着一身酒气凑近,先左右看看,而后对汤爷说道:“子清刚入道观的时候,经常偷偷摸摸出去见人,我曾跟踪过他,见到他总和一个旅店老板接触。我啊……听到他们谈钱的事儿,哼……一天天假装自己是得道高人,其实也只是借着道士身份谋财,有甚了不起!”   旅店,谋财……?   汤爷听到了一些异样,遂追问道:“那你可知,子清接触的是哪家旅店的老板?”   子平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你可听说多月之前传的沸沸扬扬的道士杀人案吗?就是死了的那个老板,赵荣!”   汤爷猛地抬眸。   赵荣?!   汤爷还想再追问什么,但是子平已经撑不下去,咕咚一声躺倒案几。   “灌得有点太多了……”汤爷叹气,但是心情却十分沉重。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很不正常。   但这些都不是他的工作,接下来的事,就只能交给唐大理自己判断了。   ……   御史台的牢房里,唐玄伊正在专注的看两封信。   看完最后一个字,唐玄伊始终紧拧的眉心终于轻轻舒展,可是眼底却多了几分困惑。   “这信是从哪里来的?”唐玄伊问道。   一身御史卫士装束的陆云平正在警惕外面来人,听到唐玄伊的话,便回身走回,说道:“之前你让我去查谭崇俊,我便去了一趟谭崇俊的老家凉州。这封信就是从那里得到的。”陆云平回身倚靠墙边,环胸说道,“这封信可以说是惜物了,正因为这封信,我可以确信谭崇俊消失这件事不那么单纯。”   “怎么说?”   “据当地人讲,谭崇俊是个大方的人,过去每年都会往家乡寄信寄银两,可以说谭崇俊的升迁,惠及了他的每一位乡人,比较亲近的人都会收到谭崇俊问候的家书。但是某一日,就在全乡人按常例都去祭拜祖宗时,全乡皆着了大火,所有东西付之一炬。”   “既是付之一炬,你这封信又是如何得来?”   “这封信赶巧了,在乡里,有个女子爱慕谭崇俊,平日里会将信件当做护身符带在身边什袭珍藏,所以才留下来这信。只可惜,谭崇俊大概只当此女是妹妹。”   闻言,唐玄伊不由再问:“即是什袭珍藏,你又是拿到的呢?”   陆云平扯扯唇角,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硬抢的?”唐玄伊问。   “算是……软硬兼施?”陆云平笑,但接下来也不再开玩笑,“如果那把火真的是有人故意要烧掉与谭崇俊有关之事,这封信留在谁手上,谁便有危险,被我得到了,总好过一命呜呼……那么,现在可以说了吧,这两封信,可是有可疑之处?”   唐玄伊是同意陆云平说法的,所以对于他怎么得来的这封信也就不多过问,他重新摊开信件,上面几行字令他十分在意。   “抱歉吾妹,上回言之会带嫂嫂凤宛回来之事已经作罢,其理由复杂恕兄不能告知。汝切记,世人情爱虚虚假假,你性情单纯,若有心仪之人必要反复观测,以免被逮人所利用。这是第一封信的内容。”唐玄伊又将第二封信拿出来,念道,“吾妹近来安好?上次所言之事有了新的进展,再过些时日,兄便带凤宛嫂子归乡一见,彼时还会带回些银两,有甚所需之事可提前准备,祝安康。”   念完,唐玄伊看向陆云平:“这两封信中间只隔了半月,究竟是什么事让谭崇俊忽然念头大转,从一开始认为世人皆是利用,到后面欣喜的要带凤宛回乡?”   “这期间两个人吵架了?”   “不仅吵架,还提到了‘利用’二字。最重要的是……”唐玄伊从第二封信下面掏出了一张祈愿符,背面写着“清心道观”四个字,“这才是你将这封信带回来的真正原因吧,云平。”   陆云平笑而不语。   于是乎,唐玄伊又拿出了两样东西,一张是汤爷的字条,一张是上回陆云平去大理寺抄录的线索图。   看到这两样,陆云平微微有些困惑。   他先展开汤爷的字条:“清心道观的子清曾频繁去见旅店老板赵荣……?”   唐玄伊将线索图摊开,在赵荣的名字旁,落着一滴墨。   陆云平见了那滴墨,便明白唐玄伊的意思:“当时第一眼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确实觉得有点眼熟,但当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粗略的回忆,应该就是在发生吴千事件之前。但是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和子清有关。”   “眼熟……”唐玄伊蹙眉思考,“凤宛也曾多次出入旅店,因为当时在审道林道宣时,两人皆称凤宛是因为爱慕赵荣又被始乱终弃,这才招致道林不平将其杀死。但是通过这么久的调查,再加上连你都觉得这个人眼熟,事情果然从一开始就与过去的事存在某种联系。”   “你是怀疑他们……”陆云平觉得不可思议。   “凤宛的身份一直是我心中一结。如果当时凤宛的心爱之人是仪表堂堂又身居高位的谭崇俊,为何还会招惹赵荣?这不符合常理。但是凤宛去找赵荣也是事实,如果不是为了情爱,那么凤宛找赵荣的目的是什么?继而……如果赵荣与凤宛的矛盾起因也不是因为情爱,那么道林就是在撒谎,但当时我在见道林时,他对赵荣的恨意是真的,说句实话,现在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想知道,道林临死之前究竟想对我说什么,甚至他要说的话很可能会威胁到子清,以至于他不惜逼死自己的徒弟。”   “可以确定是子清干的吗?”   唐玄伊点头:“杀人者一直留在大理寺,根据这几次的跟踪,那个人对接的人明显只有子清。”   陆云平陷入困惑,踱步喃语:“杀人灭口……灭的是什么……子清连着赵荣,赵荣连着凤宛,凤宛连着谭崇俊……关键在于,凤宛是谁,这个赵荣,又是谁……只要查出赵荣,子清的秘密很有可能就浮出水面了。”   唐玄伊低头看向那封信:“在地窖案时,赵荣一直是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现,再加上当时并不知晓后面发生的一些事,所以确实也不能联想到其他地方。如今却不同。必须再一次的,将这个赵荣从头到尾事无巨细的查一遍,结合之后发现的线索,一定会有新的发现。”   “调查赵荣最直观的就是调取过所信息,但是现在大理寺归刑部暂代,混入大理寺抄个东西我可以,将你留在外面的卷宗搬走也可以,但是调取公验信息,若非官家人很难到手。”   “不需要你去调取,只需要你帮我送一封信。”   “给谁?”   唐玄伊说了他的名字。   陆云平当即便沉默了。 第264章 听审   “你还相信他?”   “为何不信?”唐玄伊说着,便已开始着手撰写。   陆云平拧眉半身倚靠墙壁望着唐玄伊,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难道从一开始……”   “什么?”唐玄伊将信折起。   “不,没什么。”陆云平了然笑笑,接过信件,“我一定会帮你送达。”   外面忽然多了一些脚步声,陆云平便警戒起来:“我得走了。”他拉过信封,却发现唐玄伊用了下力。   “还是有什么事?”陆云平问道。   “最后一件事……你可知,御史台地牢最下面关着什么人?”   “御史台地牢?”陆云平笑了,“除了大理寺的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唐玄伊有些失望,将手松开。   陆云平立刻将信揣进怀里,压低官帽,转身离开。   就在牢房门口,陆云平恰好见到了正在往里走的左朗。   陆云平迅速压低视线从左朗身边走过。   左朗走了几步,忽然说道:“站住!”   陆云平立刻站住脚,他背对着左朗,眸子里透出几分杀意。半晌,压低头转回身,故意沉下声,道:“左大夫。”   左朗偏头看陆云平,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又看向唐玄伊的牢房。   “你刚才……”   “左大夫!”石温正突然从不远处赶来,他先看了眼陆云平。   陆云平接了眼神趁机离开。   不等左朗再次将人叫住,石温正匆忙到到左朗面前长揖:“左大夫,倪宗正差人传话,说让您立刻去一趟倪府。”   左朗眉心蹙起:“倪宗正?”   左朗神情十分微妙,半晌,答道:“帮我备马,我这就去。”   左朗拂袖离开,石温正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鬓角旁,已不知不觉渗出冷汗。   ……   倪府,正堂。   左朗步入的时候,不仅倪敬和田响焦夏俞都在,这一次,还多了子清道长这位来客。   这样的阵仗左朗是不喜的,通常一同见到这几个人,必然没什么好事,遂道:“几位大公竟有如此闲情相聚,可惜御史台还有些事,左某不能长待。”   “既然左大夫有急事,我便开门见山了。”倪敬一改往日的惜字如金,主动起身说道,“听说,穰县那边有了新的发现?”   “倪公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自然,若是不灵通,许多事情岂不是要被蒙在鼓里了?”   “今日叫左某来,难不成是要责难吗?”   倪敬笑了几声:“这种事情没有任何责难的必要,今次来是有个想法,想听听左大夫的建议。”   “想法?”左朗眉心皱了皱。   从左朗进门始终保持沉默的子清便起身了,先对左朗颔首,然后说:“是贫道的提议……据闻,御史台近来要审一个名叫赢耳的犯人,方才和几位大公商量了下,这个案子最开始是由唐玄伊负责之后才转到御史台继续审理,如今要开审,何不干脆上奏陛下,让唐大理也来旁听旁听,对案子也有好处,同时还能彰显左公的大公无私。希望左大夫可以找个理由上奏陛下,以促成此事。”   “唐玄伊在开年初时就将此案交予御史台,此案早已与大理寺唐玄伊无关,为甚要将还在牢中唐玄伊带去旁听,简直莫名其妙,何况几位插手我御史台的公事,这于理不合吧。再何况,这个犯人与唐玄伊有死……”话没说完,左朗突然失声了。   对了……这个犯人,与唐玄伊有死仇,这个时候让唐玄伊带锁听审……   左朗用着一种异样的眼神望着在场的几个人:“你们是不是疯了?”   “唐大理现在身陷囹圄,左右心腹又远在穰县,久未查案,定是寂寞。我们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帮助唐大理有始有终,这为何是疯了?”田响说道,“这可不是谁刻意安排的公审,而是陛下批的大案。之前未能找到机会,此时简直是天赐良机,为何要放过呢?难不成,左大夫还真要等沈念七从罪女变成功臣之女返回长安,然后被恢复大理寺卿头衔的唐大理判以死罪吗?”   左朗右眉跳了下,却有一分失神。   不知为何,近来自己确实也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越想越觉得唐玄伊选择进入御史台的牢房多少有点不对劲。看起来,唐玄伊是在替沈念七做担保,但是以唐玄伊的性子,他绝不会甘于只做牺牲这么简单。   隐隐的,他觉得唐玄伊一定还在做什么事,可是他无从知晓。   不仅仅是他,眼前的这几个人也都察觉到了那种不详的感觉,所以就连一向稳如泰山的倪宗正也变得不安起来。   最后,左朗看向主动提议这件事的子清。   最让他在意的就是子清,虽然说他与唐玄伊是有杀徒之仇,但是子清现在给他的感觉却是一种害怕。他在害怕什么事,在害怕唐玄伊发现什么事。   左朗心底闷哼一声,在场的几人,包括自己在内,果然没有一个善人。   平心而论,公审赢耳确实是个好机会。过去,唐玄伊警惕而且身手不凡,想要对他不利十分艰难。之后,唐玄伊虽然被困,但是却身在御史台的牢里,若是有了三长两短,难找借口搪塞,他左朗必是要被调查一番。但现在,若是唐玄伊在听审时被有过节的犯人自然而然的杀死,便不会牵连到任何他们一个人。   只要唐玄伊一死,所有的调查,所有的危机,都会迎刃而解。   他究竟在犹豫什么?趁机除掉心头大患,不是再好不过吗?   而且,若是他不照办……恐怕下一个被针对的……   左朗抬起头看向几人,莫名的,心底升起了一阵厌恶与排斥。   “但,唐玄伊身手不简单,纵是武将赢耳,也未必能是唐玄伊的对手。”   子清说道:“那,也得看状态不是?”   如此,左朗便明白了子清的意思,沉默半晌,说道:“我知道了,我会促成唐玄伊听审赢耳案。”   倪敬微微勾动了唇角,子清也露出了几分笑意。   “那我们,就静等好消息了,左大夫。”倪敬含笑说道。   左朗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   入夜,唐玄伊正在案前闭眸思索近日来整理出来的线索。   这时一名卫士步入,手上端着托盘,上面是今日的晚膳。   放好东西,卫士起身说道:“唐大理,方才宫里送来敕令,唐大理听审明日赢耳案,大理请提前做好准备。”   说完,卫士便离开了。   带走的一阵风将房中烛火轻轻吹动。   赢耳……他记得,很早前就已经将此人交予御史台,已经甚久没有听过这个人的消息。为何突然……   他拿起筷子,准备夹一片素菜,指尖忽然一停,侧眸网线不远处的牢房大门。   一个影子立刻消失。   唐玄伊双眸变得凛冽,望着手上这碟菜,冷哼了一声。 第265章 赢耳   也是同一时间,在一张公案上,静置了一盒糕点。   一名锦袍着走入,先是在糕点盒前看了一会儿,将其打开,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一封信。   他掸了掸上面的糕点渣滓,将信打开研读上面的内容。   他在思考什么,静默了好一会儿。   “呵……这个家伙。”他笑了一声,对外唤道,“来人!”   侍郎步入长揖:“简尚书。”   简天铭回身说道:“去户曹调一下关于赵荣的全部信息。”   “是!”侍郎准备离开,却在走了三步后停下,转身道,“对了,简尚书,方才听到一个消息……御史台左大夫入宫上奏,让唐大理听审明日的赢耳案。”   “赢耳案?”简天铭神情微变,“是那个……身负十恶之罪的凶徒赢耳吗?”   “正是!”   “陛下应允了吗?”   “听说敕令已经下了……因为原本这件案子确实是大理寺负责过的……”   简天铭失神地用指尖在糕点盒外点了三下:“看来,明日要去一趟御史台了!”   ……   同一时间,御史台的地牢里,一个四肢被锁链重重缠住的男人呆滞木讷地坐在牢房深处。   一名卫士过来说了什么。   男人呆滞的眸子忽然多了一缕火光,炙热而凶残,且带着几分兴奋。   “呵呵呵……”男人轻声闷哼,然后发出了野兽般的大笑。   ……   次日,公审日。   唐玄伊被如约带到了御史台的公堂上,并赐予一席。他甩开下摆入席,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神情,那双凛眸还是镇定自若,尤其看到正在步入的左朗,亦只是轻颔首施礼,不做半点多余之事。   然左朗却不同,见到唐玄伊,他入内的步伐明显迟了许多。他没有刻意与唐玄伊对视,而是避开视线直奔上堂。   粗厚的声音在此处回荡:“押重犯赢耳!”   话毕,两个卫士便将赢耳带了上来。   这是一个满身野兽气息的家伙,蓬头垢面,满脸胡茬,双手被扣在首枷上。囚服肮脏褶皱带着点儿血,一双有些外突的眼睛显得呆滞而冷漠。   然而,就在视线里出现了唐玄伊的那一刻,赢耳像是一只看到了猎物的野兽,整张脸忽然变得狰狞,嘴巴裂开了极大的弧度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双眼也变得极为凌厉。短而肿的手指开始灵活地摆动,时而压住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粗而不见的脖子在中孔里来回晃动。   唐玄伊只冷漠地扫了一眼,而后便不再看他。   左朗震威,开始公审,按照流程,开始一条一条数赢耳的罪状,然后再带证人来审。   这一审,有痛恨他的死者家眷,有害怕他目击证人,有许许多多与案件相关之人。   但是从始至终赢耳都去注意任何一人,哪怕是歇斯底里地对他叫喊的受害者家眷。他也没看左朗,就这样保持这一张扭曲的笑脸直勾勾地盯着唐玄伊,似乎除了唐玄伊,这个公堂上再没有其他的任何一个人。   大约半个时辰后,对赢耳的审判已经结束,没有任何意外,是绞刑。   公堂上的人渐渐离开,只剩下了官差和左朗。   左朗静坐了好一会儿,垂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时而,他也会看向唐玄伊。   忽见唐玄伊皱眉弯了下腰,好像有些虚弱。左朗便知,昨日给唐玄伊的饭菜里下的东西应该已经生效了。它不会让一个人致死,只是会让他略有不适。   这正是倪敬与子清为了确保今日唐玄伊会死在这里,所以特别安排下去的。   这时一人步入,视线先是划过唐玄伊与赢耳,随后来到左朗面前,说道:“左大夫,有一名犯人在闹事,您得马上去看看!”   那人抬头对着左朗悄然莞尔。   左朗一眼便知此人是倪敬的人,是来提醒他不要妨碍接下来重头戏的。   左朗心口有些焦躁,但思及倪敬对自己说的话,还是与其他几名守卫说道:“我去看一下,你们在这里守着,别让犯人跑了。”   “是,左大夫!”几名卫士低喊。   左朗有些沉重的起身走向外面,脚步如被锁上链球,竟有些寸步难行。在路过唐玄伊的时候,轻声道了一句:“抱歉了,唐大理。”   他没有看唐玄伊,只是这样静静地离开公堂,然后将那道大门关上。   御史台的公堂,陷入了一片死寂。   唐玄伊终于抬眸对上了那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睛。   “唐大理……”赢耳自齿缝中咀出这几个字,被困在首枷中的双手开始不安地躁动。   唐玄伊动了动手,锁链碰撞起来发出叮叮声响。   “赢耳……你好歹也曾是将军,生前被命运所弄,死前还要成为他人刀剑,真是可悲。”   “若不是你,我现在何苦被困于此处!对我来说什么都无所谓!我要的,是你的命!”赢耳大笑着,露出了泛黄的牙齿。   几名守卫听到了赢耳的话语,立刻抽出佩刀:“你老实点!别——”   且见赢耳忽然将首枷震开,转头便朝一名守卫抓去!   “首枷怎么会——”守卫吓傻了,立刻拿刀阻挡,但已经来不及,眼看脖子就要被抓住!   但下一刻,赢耳忽觉脖子一冷,一条粗实的锁链没有任何征兆、干脆利索地勒住了他的脖子,然后猛地将他朝后拖拽!   这一动作没有半点犹豫,力道也几乎可以碾碎他的喉咙!   赢耳干哑低吼一声,迅速收回双手紧抓自己脖子上的锁链。仰头一望,对上了唐玄伊冷峻的双眸。那条锁链正是用来擒住唐玄伊双手的那条锁链,此时反而为他所用将赢耳紧紧扣住!   唐玄伊力道不小,直接将赢耳向后推拽,赢耳不得已随着唐玄伊的步子迅速倒着自己的腿,中途撞翻了几处凭几,碎裂乍响。   “你……”赢耳瞪大眼睛,昨日那御史台的人来牢中告诉他唐玄伊今日绝不会有力气反击,为何现在情形完全不是口中说出那般?!   “我唐玄伊的腿不软,赢耳便怕了?”唐玄伊轻蔑说道。 第266章 杀机   “这样更好,杀起来更加过瘾!!”赢耳大吼,突然使出蛮力翻身,迫使唐玄伊松开他的脖颈,片刻后,赢耳已从唐玄伊的锁链下挣脱,抽出一名卫士手上的佩刀便朝唐玄伊挥去!   唐玄伊仰身一闪,转手抓起案几,便在赢耳下一次挥刀时猛地一挡!   巨响在公堂上回荡,案几竟被赢耳劈碎!   唐玄伊双手朝着大门用力一甩,直接撞开大门。   “还不快走?”唐玄伊视线瞥过那些吓傻的御史台卫士。   卫士们连连点头,一面惊叫着“来人”,一面连滚带爬跑出去!   公堂仅剩赢耳,他哈哈大笑,表情变得如恶鬼那般!   “不愧是唐大理,都到这个时候还不忘救人!正好正好!让我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我也做回善菩萨!还是那句话,唐玄伊,我要你的命!!”赢耳甩开长刀,索性用肩膀生生去撞唐玄伊!   唐玄伊想要闪躲,奈何赢耳脚步极快,而他却被戴上脚镣,还是被抓住了一个侧面。   眼看着赢耳要将他撞向红柱,唐玄伊脚上蓦然用力,突然以旋转之势将重心偏移,就在要撞上的一刹脱离赢耳。然后看准时机,以最小的幅度,最快的招式,拳掌交叠,反攻赢耳!每一击都精准地搭在赢耳的弱点之上!   赢耳来不及闪躲,连中好几招,在被最后一波冲力打出去之后,赢耳一下趴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血。他抬起牛铃般的眼睛死死瞪着唐玄伊,张开嘴时上下齿拉出了血红的丝。   “唐玄伊,我要杀了你!!!!”   唐玄伊冷傲站在中央,衣衫未乱,保持着一贯风度,他右手掌心朝上对着赢耳勾动两下四指。   “放马过来。”他用着清淡的声音静静说着。   同一时,简天铭已经赶到御史台,他本该在开审之前就来,但是没想到御史台竟然提前了一个时辰开审!意识到自己可能迟了,简天铭已然火冒三丈!   “不行,简尚书,这里是御史台!还得请御史大夫——”   “我说要进去,现在就要!”简天铭准备带人硬闯。   偏在这时,几名御史卫士跌跌撞撞跑出,边跑边喊:“来人啊!!快来人!!赢耳发疯了!”   简天铭心头“咯噔”一声,若是因他来迟而导致唐玄伊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要如何对沈博士解释?!   简天铭再也顾不得什么阻拦不阻拦,直接甩开手臂就往里冲。   “唐玄伊!!!”简天铭边喊着,便冲到公堂,然后一脚踹开了公堂大门!   叮……   简天铭愣了一下,身后跟着跑来的卫士们也都愣了一下,尤其是去求救的那几个。   只见唐玄伊衣衫整齐地站在原地,右脚踩在凶徒赢耳的后背上。赢耳仍旧不放弃挣扎,但是就像是翻了个儿的乌龟,怎也敌不过唐玄伊脚上的那记力道。   “唐玄伊……唐玄伊……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依旧大喊着,可是那头破血流的头,证明就在刚才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无数次的成为了唐玄伊的手下败将。   “你……”简天铭怔然地“你”了半天,愣没憋出一个字。   “还不快抓住?”唐玄伊说道。   几名同样傻了的卫士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去擒获赢耳。在侍卫将赢耳押走的同时,左朗也带着人赶来,只一眼,他也就明白了此刻的情形。   当然,他心底也万分惊讶,唐玄伊怎么可能毫发无损?!   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露出焦虑担忧之色说道:“左某立刻找大夫来帮大理诊断!”   未等唐玄伊开口,简天铭先走到了左朗面前,沉下声说道:“左大夫,当初我同意不介入沈冲案的条件之一,就是你们绝不许对唐玄伊动手,现在,是你们违反约定。”   “简尚书误会了……”左朗紧忙说道,“左某虽有疏忽之责,但确实不是有意为之,对大理更无其他恶意。此处可是御史台,大理无论出了什么差池,陛下也都是要问责的。左某岂敢如此。”   “究竟是怎么样,你我心中有数,假的虚的也就不必多说了。”   他说罢,便带着唐玄伊往前走。   左朗见状,立刻伸手阻拦:“且慢……”他绕到简天铭面前,“虽然沈冲案由刑部主办,但陛下却命唐大理暂居御史台,简尚书这么将人带走……于理不合吧。”   “我,只是亲自将他送回房里,再亲自找个大夫来检查,以免,真要有甚隐伤,再在御史台有个三长两短!”简天铭一字一句,看得出眼底已经开始生了怒意。   左朗终归还是不愿与简天铭正面相对的,半晌,将手放下,侧身让了路。   简天铭冷哼一声,带着唐玄伊离开公堂。   左朗在心底闷哼了一声,再看向变得一片狼藉的公堂。   他早知道此计难行,唐玄伊岂是那么容易以刀枪所杀之人?   同时心里还有几分庆幸。   如此,倪敬交待的事也做了,但人没死,御史台便不用担责,于他,并无坏处。   再看向那些惊魂未定,被唐玄伊救出来的御史台的守卫,左朗捻了捻指尖,露出了一副正琢磨什么的复杂的表情。   ……   这面,简天铭已经将唐玄伊扶回了被软禁之处。   “伤了没?”简天铭关切地问。   “伤了。”唐玄伊确认回答。   简天铭心还是提的,立刻招来大夫替唐玄伊检查。   只见唐大理自觉撸起袖子,露出了一条被木渣划了个半指长的微妙小口子。   简天铭当即翻了个白眼。   好,这大口子,大的都看不见。   看到简天铭情绪好转,唐玄伊终于也笑了下,道:“让你担心了。”   简天铭刚要怒吼,见大夫还在,不得已先忍住,待遣退此人,一张脸立刻就绷了起来:“我就知道,从你提出要进御史台的这天我就知道你会面临这种事!你就是不听劝!今次是你幸运,万一下次呢?万一赶上个更厉害的,说真的,你可能都等不到你家念七返回长安了。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你!尤其是……你还逼我向他们低头,弄得我现在在别人眼里简直就是个卖友求荣的恶棍,唐玄伊,我快被你害惨了。” 第267章 好事   “卖友求荣不是你的一贯风格?”唐玄伊喝口清茶,“况且,我不是也没什么事嘛,他们这个雕虫小技,识破不难,之所以没张扬,也是在这里关久了疏于练武,所以借机出去活动下筋骨,还可以,结果不错。”唐玄伊坐直,抻了抻肩膀。   在唐玄伊说这句话的时候,简天铭一直用着想“打死他”的冲动看着他,直到唐玄伊开口道了一句“你打不过我的”方才作罢。   而后,唐玄伊也不再开玩笑,肃穆说道:“其实,今日之事该算是好事。”   简天铭目瞪口呆:“好事?你是不是伤到了头?我被万人唾骂,你被人困在笼中遭人算计,这是好事?呵……”简天铭忍不住将憋了很久的气撒了出来,“自从我答应倪敬不插手大理寺办案的事开始,倪敬看我,有如看……”   话太丑,他自己都不愿意说。   但唐玄伊知道,这件事确实是为难了简天铭。   其实,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唐玄伊就算准了倪敬会来威胁简天铭,因为三司之中,既然大理寺是敌人,御史台是友人,那么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刑部。又恰好简天铭在外人看来,确实是可以动摇之人,因此去说服简天铭,可以说是倪敬必行之事。算准了这条,顺水推舟让倪敬掉以轻心,便可以更容易推动让沈念七前往穰县调查一事。   不过,话说回来,确实还是委屈了简天铭。   唐玄伊接道:“我欠你一个人情。”   “不止一个!”简天铭说道,似乎觉得唐玄伊终于又低头的一天,便也稍稍消气,接道,“方才的事,你为何说是好事?”   说道这个话题,唐玄伊的神情多了一分好心情:“他们开始着急了,想必,穰县那边的调查,很顺利。”   简天铭失笑:“自己都快死了,还担心穰县。”调侃虽调侃,却还是十分敬佩,“你说的没错,沈博士那里确实掌握了重要线索。我刚收到冯显的来信,那边在中郎将家找到了沈冲将军的独有兵器双雁剑,现在就看这把剑是沈冲的剑,还是两人个执一柄,若是各执一柄,是谁杀得那几个人可就要另说了。不仅如此,他们还找到了一个有可能了解当年事的人,就看看这面还有没有突破。”   唐玄伊的唇角若有似无地动了一下。   “也就是说,大理寺的证据库里究竟有没有那把双雁剑这件事很重要……”说着,唐玄伊沉下眸,“越接近真相,往往也就越危险,希望可以一切顺利。”   “先不用担心了,你的左右护法都在沈博士身边呢,先看看你这里吧。”简天铭先左右看看,确认御史台的人没有偷听,便趁着没人悄然将一个册子交给唐玄伊,“这是你托人让我查的东西,给你查好了,再记一个人情。”   唐玄伊立刻摊开查看。   是赵荣的户籍档案。   唐玄伊看向简天铭,简天铭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   唐玄伊也勾勾唇角,继续细看。   “这个叫赵荣的人,出城的频率很高,频繁到快赶上驿站人了。婚也是后定的……”   “驿站,送信人……”唐玄伊对这两个词格外敏感,但是光凭这个却还说不上什么,这就是为什么之前也没有查出不对劲地方的原因。于是他将赵荣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做了记录,如果将这几个地点拿给陆云平看,兴许他会记起什么。   唐玄伊将册子合上,略有失神。   子清的事,已经慢慢开始浮出水面。   但他最挂心的,实际上还是穰县的情形。   念七安好?   心中不由浮现出那张正弥漫着爽朗笑容的脸庞。   现在就看,大理寺的证据了。   ……   入夜,大理寺。   文立赶往证据库翻找当年存下的双雁剑。   他端着烛火,一一看向木架子上的标牌,终于在紧里面找到那个相关的盒子。   文立放下烛火,戴上手套亲自查验。   然当他将盒子打开的一瞬,却微微有些出神。   盒子的里侧,空空如也。   文立面露狐疑,忽听不远处传来有人跑动的声音,文立立刻盖上盖子端着烛火追去。   夜风中仅有冷风吹过,却不见有人的踪影。   ……   几日后,穰县。   王君平正躺在地上双手举着那柄从许家娘子那里得来的双雁剑,反复斟酌,反复查看。   “你都看了三日了,是喜欢啊,还是不喜欢?”秦卫羽打趣。   王君平也说不上来,就是直勾勾举着这柄剑,然后坐起来将它对着阳光。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这柄剑有点怪怪的,说不出来的怪……比如,会不会有点太新了。”王君平又偏偏头,“像我们习武之人喜欢经常擦拭兵器,时间久了,会将兵器擦拭的更为光亮平滑,但这个却缺了些类似的感觉。”   “也许是沈将军不爱擦剑?”   “会这样吗?”王君平紧拧眉,又瘫回席子,“哎,这个文立也不知道何时会回信,等的苍天都要老了……对了,沈博士去哪儿了?”   “沈博士说想去见一下老胡。”   “就沈博士一人?”   “一人倒好,还有御史中丞,他主动请缨的,甚至是强行要求的。”   “啊?这个人一向心怀鬼胎,为何你不让我跟着去?”   “沈博士说,去老胡那里,人太多了会惊到他们,所以只想带一个人。而且沈博士考虑到,若是御史中丞同去,还可以避嫌。”   “啧。”王君平咋舌,“希望那个晁中丞别有什么坏心思才好。”   就在这时,一名大理寺卫士赶来说道:“秦少卿,方才收到京城来信了,文寺丞的信!几位大公都已经赶去了!”   房中三人眼前顿时一亮。   “我们也赶快过去吧!”王君平立刻收起剑,然后与秦卫羽一同赶去。 第268章 浮尸   县衙的正堂里坐满了人,许家娘子也被带到正堂聆听结果。   一名卫士正端着两封信给秦卫羽。   一封写着“公”,一封写着“私”,因着不同的机构是不可以去窥探彼此的信件,所以无论是冯显或是刁珏都默默坐在正堂,等待着来自大理寺亲自拆信。   秦卫羽看向两封信,先将展开那封标有“私”字的信,粗略浏览一番,因看到什么有些震惊,但立刻又收敛了表情,并将这封信收起。继而再拿出那封标有“公”字的信。   在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许家娘子惶恐不安,这一次,就连刁珏也有几分紧绷,甚至可以说,最紧绷的就是他。在他心里,依旧徘徊着那个声音……大理寺绝不可能再有一柄双雁剑!   很快,秦卫羽便将信打开了,看到上面的结果,秦卫羽的眸子微微一动,没有及时摊开,首先做的,是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秦少卿,到底有没有!”王君平附耳问道,手心儿都冒了汗。   看到两位少卿的反应,刁珏的表情却舒展了些。   对,一定没有,大理寺一定没有双雁剑!   然而,下一刻,刁珏所有的坚持都被彻底粉碎。   秦卫羽将信竖起,使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看到,信中以工整的书法写着几个大字:已确认双雁剑在大理寺。   “什么!”刁珏反射性地突然站起,脸色苍白了不少。   许莲更是浑身无力地朝下一瘫,双眼布满恐惧。   “沈将军的双雁剑此时就在大理寺,那么现在你可以解释下,你手上的这把,究竟是哪里来的?”秦卫羽垂下视线紧盯许莲,已见许莲壮硕的身子开始微微发颤,早先的嚣张跋扈已经不知消失到了哪里。   恍惚了好一会儿,许莲终于意识过来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蔓延到了何种地步,突然跪地连连磕了三个头:“大公明鉴,我……我真的不知道这剑是怎么回事!这与我无关啊!”   “与你无关,与谁有关?”王君平顺势逼问。   “是我父亲……我父亲……”许莲慌张地解释,“这、这只是我在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发现的……”   “如果只是收拾遗物,你又如何知道这柄剑意味着什么,又为何会趁夜将剑埋于土地?说……”秦卫羽弯下身,用那鹰隼一般的眸子对向许莲,“你究竟还知道什么,还隐瞒了什么?”   “我……我是真的不清楚这柄剑的来路,只是孩提时偷听到了一些……”许莲浑身发着颤,不知从何说起,但又立刻抬起头看向秦卫羽,“偷听到我父亲在与一个人对话……我才知道这柄剑的事……我父亲是想将剑交出去的……是那个人不让我父亲交的,说我父亲要是交了,必受死罪……我听了,我也害怕……”   “那个人?”秦卫羽面露狐疑,与在场几人交换了下视线。   这件案子里,还藏着其他什么人吗?   秦卫羽继续沉声问道:“那你可知,你父亲见的是什么人?”   许莲抽动嘴角回望秦卫羽,一副既想说,又害怕的样子。   秦卫羽感到,许莲正在害怕什么,而且明显是针对自己。   “没事,你说,无论什么结果,大理寺都会秉公办理。”   许莲吞咽唾液,垂眸思索半晌,终于自干裂的唇中缓缓吐出几个字:“大理……”   “什么?”秦卫羽蹙眉,王君平也凑近。   许莲忽然抬头说道:“我父亲称那个人叫‘大理’,那个人,是你们大理寺的人!”   叮……   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所有人的表情都不太一样,尤其是秦卫羽与王君平。   大理,大理寺的大理……   当年的……   是姜行卫,姜大理。   当年确实是姜大理在调查这件案子,但是姜大理为什么要让许劭藏起这柄剑?!   是大理寺要陷害沈冲?!   但……为什么!   根据过往对沈冲的记载,当时的大理寺卿姜行卫同沈冲的关系十分亲密,为何到了这个节骨眼儿,却是这般处理?中间发生了什么?这其中还藏了什么秘密?   一时间,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一点点爬上每一个人的心头。   这其中,也包括了同样震惊的刁珏。   他站在那里,攥着双手,有那么一个画面也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一个身穿官服进入他家的人……他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当时是他第一次见到朝中大员。   现在想想,那个人确实穿着大理寺的衣服。   父亲……也见过大理寺卿,但当时的他,乃至此刻之前的他,都笃定那只是大理寺在调查时的问询。   难道不是吗?   刁珏身子有些不稳,朝后退了半步,刚要张口说话,却又在下一瞬闭嘴。   可是,父亲……为什么?   刁珏又是一怔,一点点低头看向自己的这身官服……是啊,从那件事开始,他就开始平步青云。背后提携他的势力,的确来自于大理寺……   难道,难道父亲真的……   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信念里一点一点的攀爬而出,一点一点在破坏他曾经相信的一切。   就在刁珏失神之际,秦卫羽已经开始继续问询:“剑的事,你都告诉过什么人?”   许莲一脸苦涩:“我……我也不敢告诉什么人,我只告诉过……告诉过我之前的夫君……但是后来……”   后来被休了。秦卫羽想起了这件事。   “你之前的夫君,是谁?”秦卫羽再问。   许莲露出了为难又带了几分怨恨的表情,喏喏说道:“是……是县衙的师爷,马添……”   “师爷,马添?”秦卫羽低喃。   刁珏听到这个名字,神情也开始有些改变。   熟料就在这时,一名衙役突然跑了过来,喊道:“不好了!”   “什么事!”刁珏向前走动半步。   一名衙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道:“方才,方才有人来报……说是在河里出现了一具尸体!我们的人去帮忙打捞,然后……然后发现是马师爷!!”   “什么?!”刁珏一愣。 第269章 三把   在场所有人也皆是震惊不已。   “去现场!”秦卫羽忽然起身,“现在就带我们去!”   “是……是!”衙役匆匆回身引路。   秦卫羽、王君平与冯显一同赶赴现场。   刁珏也欲走,但是向前的步子却突然顿住了,在他清秀的脸上,渐渐浮现了一丝不知名的情绪。   ……   顷刻,秦卫羽等人已经来到了案发的水塘边儿上。   有很多县民围聚在此,虽被衙役们阻挡在外,仍旧阻止不了他们的议论与张望。   都还没走到中央,一股不知名的恶臭顺着空气飘了过来。   王君平眉心一蹙,味道无疑来自于一具尸体,这是他最讨厌的味道,记忆犹新。   见到几人,那些衙役迅速给他们让路。   地上一具还在向外渗着浮水的尸体露出了它的面容,此时此刻,他已不再是那个身形娇小的师爷,而是肿胀成一个宛如巨人般的姿态,高高挺起的肚子似乎随时都可以爆开,五官也高高隆起,让人觉得只要再稍微等那么一会儿,定是会有什么东西从那凸起的地方流出来,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真是马师爷吗……”王君平下意识掩鼻,无论多少次,他都难以接受这样的画面。   秦卫羽亦是,但他还算冷静,先大致扫了一眼。   尸首身上穿的衣服确实是在马师爷身上见过的,回想起来,正是那日他在县衙时见到的那套衣服。   “叫个仵作来吧。”秦卫羽说道。   “在此之前,我先看看吧。”这时冯显开口,也蹲在秦卫羽身边查看尸首,“我学过一些仵作之事。”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丝绢系在手上,然后查看尸体的脖颈等处,并解开他被撑得快要撕开的衣衫。   尸首袒露出来那拂袖而色泽诡异的肌肤,泛着些许的绿,足以让人不适作呕。一刹,味道更浓了,直窜入鼻息,容不得半点逃离。周围的县民纷纷发出惊呼,不少人因此散去,但也不少人还坚持想要看看。   这一味道无疑也让常年坐公案前的冯显有些不适,他也侧过头生生将顶出的那口气咽下,稍微舒缓,这才闭吸扭回头,继续验尸。   “身上没有外伤。”他又摸了摸喉咙,压着声音道,“喉咙被人扭断了。”   “死了几日能够推断出来吗?”秦卫羽问。   冯显又看了眼尸首全身状况:“尸首发绿、膨胀……再算入现在的天气以及在水中的情形,可能是三到七日。”   秦卫羽陷入思索。   三到七日,再加上身上这套自己见过的衣服。   有可能是自尽的?   这时,一名衙役喊道:“这里有东西!”   几名衙役跑到一起,帮着接收捞尸人在水底寻上来的东西,然后零零散散铺了一地。   王君平立刻前往查看:“这是什么?!”   秦卫羽与冯显闻声也赶过去,看到地上有很多将军盔甲,还有一个包袱。   王君平将包袱摊开,不少金银珠宝滑落而出,映着阳光,反着刺眼流光。   王君平拧眉将几串珍珠放在手里:“这是马师爷的吗?”   秦卫羽也拿起一串,先粗略地看了看,继而又仔细看每一颗珍珠,都是名贵品。他又看向其他物件,结果在一个镶金的首饰盒底看到了“长安”二字。   “这些是长安的东西……”   “长安?”王君平微愣,“马师爷喜欢囤长安名贵品吗?”   “不,一般师爷是买不起这些东西的,很有可能是别人送的。”冯显也跟过来看,“这个包袱,还有这些东西……很有可能马师爷是想跑路。”   “但是跑路带这些盔甲作甚?”王君平不解。   “是啊……如果是贪赃枉法跑路,为甚要带盔甲,这些盔甲并不值钱。”   “这边也有东西!”捞尸人再度破水而出,费力地捡着什么往外游,然后配合另一个人,费了很大的力气将东西往岸上一甩。   “咚”的一声,带着溅出的水,那东西终于摊在了阳光下。   看到那样东西,几人彻底惊住了。   秦卫羽慢慢走去,右手将其端起,从右到左细看。   “这……为什么会是!”   “双雁剑!”王君平也惊呼,“为什么这里又出来一把?!”   两人互相对望,心底都蔓延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   第三把,第三把双雁剑!   王君平迅速接过秦卫羽手上的剑仔细详看,上面有些锈迹。他又接着将剑上的每一个细节都看了一便。   王君平愣怔地思索许久,突然惊语:“对啊……我知道之前那柄剑哪里不对了……那个太新了,难道这个才是真正的双雁剑?!”   “马师爷曾经是许家娘子的夫君,得知双雁剑在许家后中途调包这是可以做到的。关键是他用来双雁剑做了什么?”秦卫羽说。   他横跨几步,脚步徘徊在捞上来的这些东西上。   盔甲、双雁剑还有来自长安的金银珠宝。   他先在双雁剑旁停下,抓住逻辑,开始推测前因后果:“马师爷在许家无意间发现了双雁剑,在与许家娘子离合时,觉得这是可以威胁许家的东西,便偷偷带走,以备不测。”   他又向前走,顿在了珠宝旁:“这时,来自长安的人无意间得知了马师爷有一柄双雁剑的事,便付了一大笔钱给马师爷。”   他又走几步,最终停在了盔甲前:“马师爷收了钱,买了一套廉价盔甲,假扮沈将军装神弄鬼。”   秦卫羽抬头看向几人:“所以,这阵沈将军鬼魂出没的风才刮向了长安朝廷!”   王君平恍然大悟:“难道是朝廷有人故意花钱将旧事重提,目的……”   “目的就是沈博士……亦是大理寺。”秦卫羽说道,“当然,这些还都只是推测,必须找到实证才行。”秦卫羽对周围几名衙役说道,“你们询问下附近的人,看看有没有人在这附近看到过马师爷的。”   几名衙役立刻接令,与大理寺的卫士一同开始大范围询问。   大概过了半刻,终于有一个人被带到了秦卫羽的面前。   “呃……就是几日之前,鄙人吃酒回家,隐约在这里看到了马师爷,但、但是当时马师爷还好好的,有说有笑……”   “有说有笑?”秦卫羽听到关键的词,“当时还有其他人吗?” 第270章 中丞   “当时马师爷身边还有一个男人……鄙人没看清那个人,但是知道马师爷一直在感谢那个人替他保密,说要报恩什么的……因为看起来不像是要出事的样子,所以鄙人也没太在意就走了。”   “那是几日前的事?”   “大概……五日之前吧。”   “五日……”秦卫羽喃语,五日前,正是他审问沈家娘子,并寄信回大理寺的日子。   一个画面忽然闪入他的脑海。   “刁县令?”秦卫羽自言自语。   “什么刁县令?”王君平困惑。   “五日前,晚上,我在县衙碰到了一次马师爷,他正要回县衙拿卷宗,还问了我案情。说是要与刁县令一起讨论……”   “但刁县令是一个正直之人,而且十分孝顺,应该不会做这种事。”王君平试图辩解,但自己也深知这是世上知人知面不知心,遂回头找了一圈儿,没看见刁珏的人,又唤了一名衙役问道,“刁县令没跟过来吗?”   衙役摇头:“回少卿的话,刁县令方才临时接到了一些别的急事,先去处理了。”   “还有什么是比自己师爷死了更急的事?”王君平也开始有些怀疑了。   “先去刁县令家里看看。”秦卫羽甩袖就走,王君平及带头几人也速速跟上。   片刻后,一行人来到了刁县令的家中。   刁珏并没回家,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有五婶儿在家张罗。   “哎呦……几位大公,您们这是……”五婶儿显然正在洗衣裳,将湿手在衣裳前反复蹭了蹭,“我们家郎君现在不在,若是有事,要不再等等……”   秦卫羽看看几人,然后对五婶儿微笑了下,道:“没什么,我们随便看看,等等刁县令,你先去忙吧。”   “哦……哦……好。”五婶儿恍恍惚惚地点头,继续回去忙活。   秦卫羽在院子里则径自转了转。   “这里会有什么发现吗?”冯显忍不住问道。   秦卫羽低声回道:“还记得之前来的时候刁县令说的话吗?刁洪安自己说在这院子里看到‘鬼’。”   王君平恍然大悟:“对,我想起来了。而且他还直勾勾地看着一个地方……”   在场的几个人皆将视线转向了围墙一角。   “可是,至少乍一看,那里没那么特别。”王君平困惑,但一偏头,说道,“诶,不对啊,上次见到这边,好像这里有点坑洼,没这么整齐。”   秦卫羽与冯显也突然意识到了王君平说的话,一同走过去看看。   “这块是新塑的。”冯显说道。   “五婶儿?”秦卫羽回身唤了一声。   很快五婶就擦着手跑了出来:“诶,几位大公,什么事?”   “这里是什么时候修补的?”秦卫羽问道。   “哦那里啊……那里前几日有些碎渣,然后我家郎君亲自修的。”   “刁县令?”秦卫羽右眉微挑,“修补这里的时候,刁县令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不对劲……没有啊。”五婶儿偏头回想,但是细细一琢磨,好像是有哪里有点反常,于是道,“好像……那日郎君的神情确实有点不太对,一个劲儿地问谁来过。”   “那么,谁来过呢?”秦卫羽又问。   “马师爷啊,马师爷曾经来过,还在外面搭了点东西,后来搬走了。奴也是这么对郎君说得,记得当时郎君转身就跑了,不知道去做什么,反正挺急的。”   “是不是五日之前。”   “五日?”五婶儿想了想,然后振奋地点头,“对、对!就是那日,大公如何知晓的?”   与五婶儿神态不同的是,在场几人的表情都为之一变。   “刁珏一定知道了马师爷装神弄鬼的事。”冯显道。   “还记得那个目击者说的话吗?”王君平接道,“马师爷‘感谢那个人替他保密’,如果真是……可、可为什么呢?”   秦卫羽深思,走了半步看向屋里,眉心倏而一展。   “我们早该想到的……”秦卫羽右手愤愤打在自己的额头上,“因为刁县令表现得太过正直,所以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如果,如果沈博士真的翻案了,那么就证明了刁父说谎……以刁珏的性格是不能接受这件事的……”   “可是为什么刁珏之前没有表现出来?”   “因为那个时候他笃定自己的父亲没有说谎,但是在五日前,得知了马师爷手中的是双雁剑后,刁珏就动摇了!如果真的是刁珏杀了马师爷灭口,那么接下来,他一定还有其他动作……”   “老胡!”冯显忽然提到,“可能会成为新证人的老胡。”   “老胡……沈博士……”秦卫羽猛地抬眸,“刁珏根本不是去处理什么急事!”   “不好,沈博士身边只有晁非跟着!危险了!”王君平抓起佩刀,冲出刁珏家宅!   ……   同一时间,老胡家。   长刀利刃正好击中沈念七的笛子,发出了一声不小的震动。老胡带着孩子们躲在角落里,晁非则跟在一旁暂时守在老胡身边。   “你究竟是什么人?!”沈念七厉声问道,瞥了眼外面,发现县衙跟来的那几个已经被放倒,根本不可能进来救人。   眼前的这个黑衣人,功夫不浅。   然而,对于沈念七的逼问,对方根本就不回答,反倒冷声说道:“若是妨碍我,便连你一起杀!”   他扬刀要甩开沈念七,却被沈念七再度挡住。   老胡是唯一的希望,就算自己死,也绝对不能让老胡有半点差池!!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沈念七低吼一声回身攻击,然而那人又以迅捷的速度挡住了沈念七的攻击。但是趁着这个当空,沈念七步子一转侧身对象一直旁观的晁非,“晁中丞,待会儿我会将他引开,晁中丞您立刻带着他们走,然后通知秦少卿他们……”   晁非想了想,却淡定地回答:“为甚?我的责任是盯着你,又不是救人。”   沈念七愕然,但不及多说,黑衣人的刀刃已经过来,且将攻击对象改为了沈念七。   他的破坏性极强,将屋中东西一一打碎,孩子哭喊,东西碎裂,再加上短兵相接,整个屋子回荡着让人不安的躁动!   沈念七不止一次地看向晁非,但是他依旧不带老胡出去,当真是窝火到极点。   果然还是不该相信御史台的。   熟料这一分神,黑衣人抓到了沈念七的空隙,致命一击紧跟而来。   沈念七来不及闪避,已经做好了承受这一击的准备,然而就在这时,意料之外的事情却发生了。   “咚”的一声,黑衣人的刀被一道很重的力量给顶开,险些掉在地上。   黑衣人愕然抬头。   沈念七也一时没晃过神。   且见晁非拿着把菜刀溜达着走出,右手一晃将菜刀丢在了一边儿。在菜刀的正中多了一刀不小的缺口,正是方才挡刀所至。   “晁中丞……”这一回改沈念七目瞪口呆了。 第271章 真相   她没看错吧,一心想她死的御史台中丞竟然救了她?   “杀错人了吧?”晁非哼笑,将一只手套戴上,手套上明显带着许多钩子。   “你为什么要救沈念七?”对方似乎比沈念七还看不懂。   “你杀谁我不管,但是杀沈念七,御史台会很难做。”晁非冷漠地扫了眼老胡一家,又冷漠地扫过来,嘴角微微一勾。   沈念七看明白了,脸上也褪去了血色。   她就知道御史台绝不会这么好心!   晁非根本不是来救她的,反倒是挡住她继续与黑衣人缠斗!   “晁非,你——!”   “沈博士可别乱动,我在保你性命,其实我武艺也不精,只能唬唬人……能保沈博士性命,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晁非说道。   沈念七根本就不信,因为以破旧菜刀挡住黑衣人那一击根本就不是容易的事,必是有多年的习武经验!   “晁非,你让开!”沈念七一字一句,青筋浮现。   “恕难从命。”晁非回道。   话说着,那黑衣人已经站起身来,他冷笑一声,重新握紧自己的刀朝着老胡那里走去。   老胡拼了命的保护住自己的妻儿,嘶吼着:“你要杀杀我,与他们无关!!”   “这个世上真有无关的人吗?”黑衣人直接扬起刀就要杀去,老胡一把抱住了黑衣人。   见状,黑衣人便索性再度扬起刀,准备直接刺穿老胡的身体。   “老胡!!”沈念七大喊,却如何也挣脱不了晁非。   然而就在刀尖儿即将穿透老五身体的一刻,一个石子突然就从另一侧甩来!直接将那柄刀给冲开,导致黑衣人那一下恰好与老胡擦肩而过,只割破了他的麻布衣裳,却没伤到他的血肉。   黑衣人一惊,转头看到王君平已带着诸多衙役卫士赶来。   “你没有机会了。”王君平咬牙说道。   黑衣人还是想逃走,奈何根本不是王君平的对手,几个回合之后,黑衣人已倒在王君平的佩刀之下。   卫士们迅速冲入将黑衣人按住。   “啧。”晁非漠然咋舌,收起了他的手套,也不再阻挡沈念七。   念七第一时间就赶去看老胡与其家人,确认他们毫发无损,这才安下心,然后回到黑衣人面前,一把拽下黑衣人的面罩。   一惊!   “刁珏?怎么会是……”沈念七无法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但是那个人,那个人确确实实是刁珏,“你为什么要杀老胡?!”   “他不仅杀了老胡,还杀了马师爷。”秦卫羽从门口进入,他先看向沈念七,确认身上没伤后,又看向地上的刁珏,“带走!”   说罢,几名大理寺卫士亲自押送,而外面的衙役们则面面相觑,似乎都没弄清现在的状况。   沈念七仍没从方才的惊慌中缓回神,但是同时,她又想明白了。   在这个时候,无论中途谁发生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而最重要的是……真相。   沈念七不发一语走到仍在确认自己妻儿平安的老胡身边,说道:“老胡,你看到了吗?你什么也不说,也同样会有危险,我所认识的那些人,为了杀人灭口,可以追你到天涯海角。但是只要你对我说出实情,我以我的性命担保,我不会让你有事,不会让你的家人有事。而这,也是保护你家人唯一的方法。”   “老胡,你究竟知道什么……快告诉沈博士吧……方才沈博士那么救我们,沈博士是我们的救命恩啊……你还再犹豫什么?!”胡夫人激动地劝着。   老胡紧咬牙关,终于崩溃,跪在地上一下一下磕头,直到额角出了血。   “我是混账……我胆小怕事……是我,是我害死了沈将军,是我!!”   “什……什么意思?”沈念七恍惚。   老胡用力吞咽唾液,抬起头面对沈念七道:“沈博士,我、我确实不姓胡,我姓张,叫张然,当年是沈将军麾下的一名千牛卫……当时朝里面十分动荡,身边许多人都死了,我、我没什么野心,只想过安稳日子……所以趁着那日刺杀案发生,便偷偷逃走了。”   “可是,你不是灾民吗?”   “逃走的那日,我正不知往哪里走,刚好见到了一个饿死在路上的灾民,我便拿了他的灾民书混入灾民里进入了穰县,这才成为了胡祁。”   “那……你为何说我父亲是你害死的?”沈念七又问。   “因为、因为……”老胡蔓延悲痛,“因为我看到了,我亲眼看到了山谷里发生的一切!”   沈念七眸子蓦然睁大,秦卫羽与王君平也已经走过来。   “那究竟、究竟……”沈念七已经不知如何开口,那种紧张而害怕的心情,就像是一只手一样扼住她的喉咙,半晌,才挤出那几个字,“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日,昭帝奉命回洛阳,途经此处,遇到很大的风沙。因为担心有人埋伏,所以沈将军带着中郎将许劭还有那六名侍卫一同前往探路。”   “那六个人是谁点的?”秦卫羽敏锐地问了一句。   “是中郎将……是中郎将许劭特意叫的六个人。”老胡坚定地回答。   “再之后呢?”王君平问。   “再之后,沈将军便与中郎将、六名侍卫入谷。但不料沈将军前脚刚一走,后面就杀出来了好几名刺客要杀昭帝,当时十分惊险,我也是在这个时候趁乱……”他沉默了一下,有些惭愧,半晌又接着说,“我跑掉的路,刚好要从山谷上方走,没想到正好目击了沈将军那里的事。当时……确实是那六个人正在围攻沈将军,中郎将也在跟着击退敌人,但是也许因为我正在上面看得清楚些,所以识出当时的中郎将并没用力,其他人也没有特意去攻击中郎将,只是打得假把式。只有沈将军是在拼死对抗敌人!”   沈念七眯了眯眸子:“然后呢,沈将军有没有杀死那六个人?” 第272章 大理   “没有,我发誓没有!”老胡抬起手指天,“当时沈将军将六人击退,意识到一定也有此刻潜伏在昭帝旁边,便命中郎将将几人绑在那里准备带回洛阳逼问。后来沈将军走了,我听见那几个人让中郎将帮忙松绑,没想到中郎将竟然将他们一个一个都处死了!”   “兵器呢?当时用的什么兵器!”秦卫羽急忙追问。   “是双雁剑!”老胡很肯定的说,“因为沈将军待我不薄,我对沈将军的双雁剑很熟悉。我明明看到沈将军是拿着双雁剑离开谷底的,但是没想到中郎将不知从哪里又拿出了一把,应该就是从谷里的某个地方。”   闻言,几人交换了下视线,都有些困惑。   剑,是提前准备好的?也许是其余刺客提前准备在这里的。   “再然后呢?”沈念七问。   “许劭杀了那几个人之后,我看到他用同一把剑割伤自己,但是因为他左手控制不了这个重量的剑,试了几次无果,所以转而用右手在左臂上和腿上都划了道子。之后……”老胡有些不平地说,“之后,这个小人又将剑藏起来,然后捂着伤口赶到谷外,竟然指着沈将军说,沈将军是细作!”   “那……证人呢?刁洪安你看到他了吗?”秦卫羽说道。   “那就是个骗子!”老胡有些激动,“他当日根本就不在现场,是我,是我在那个地方看到的一切,既然我在那里,刁洪安又怎么可能在场?!一定是那个人找来的假证人!”   “那个人?”王君平捉到了一丝关键。   老胡点点头:“实际上,在我知道沈将军被定为犯人,而那个中郎将却成为护昭帝的功臣后,我是十分恼怒的,也想要将看到的事情说出来,但是后来有一个人找到了我……是那个人阻止我说实情,还说可以将我逃离的事情一笔勾销。”   “那个人是谁!”沈念七厉声问。   “是……”老胡深吸口气,一字一句道,“当时正在调查此案的大理寺卿,姜行卫!”   “……啊?”沈念七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一回头,却发现在场的包括秦卫羽、王君平在内的几人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理寺卿会……”   王君平与秦卫羽皆紧锁眉心,似乎谁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沈念七叹口气,屋中无言。   ……   这一日,发生了很多事。   再度回道县衙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王君平陪着沈念七坐在房间里,两个人各有所思,谁也没有说话。   经过这么多日的调查,有些事越来越乱,但也有些事越来越清晰,有些想不到的人却毫无征兆地自天陨落。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命运,但也是所谓的人性。   但是更让沈念七无法释怀的,是自己的父亲原来真的蒙冤如此多年。   忠心耿耿,却落了个叛徒的名号、要被万人唾骂,而深爱的妻子,也死无葬身之地。   她埋葬了无数尸骨,却终究无法找寻到自己的父母。   她悲伤吗?或许有一点,但这份感情无疑又太过久远和陌生,她没有那种所谓的悲痛,可是心却是沉得,像是坠入海底一样冰冷。   她应该非常欣慰自己替父亲翻了案,但是同时,又有很多人因此要走入毁灭。   沈念七是顾不得其他人的,可是那份痛,却又如此真实。   她将脸埋入掌心,那块冰凉的滴水玉在脖颈前轻轻晃动。   这时,秦卫羽也返回房间,门声打破了房中的寂静。   王君平立刻起身来迎:“怎么样,刁珏都招了吗?”   秦卫羽怅然若失地看向念七:“他都招了,杀死马师爷以及杀老胡未遂的事。”   “是因为父亲?”   “因为很多事吧。”秦卫羽叹声气,“如果沈博士翻案了,证明其父当年是在作伪证,现在的县令也就保不住了。”   “到最后还是敌不过对欲望权力的留恋……最终踩过底线……”王君平也叹息。   秦卫羽走到沈念七身边,有点犹豫,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沈博士,这是长安文寺丞来的信……虽然觉得可能沈博士不知道为好,但还是看一看吧。”   “信?”沈念七狐疑接过,摊开来看,上面最先写的是关于大理寺证据库的事。   文立说,在查验的那日,有人曾潜入证据库,但是幸好是在他提走证据之后,那边空手而归。只差一步双雁剑就会被盗走。   “这……有人盗双雁剑?”沈念七惊诧。   但秦卫羽却摇摇头:“有人想要盗取双雁剑让我们无法对比,思来想去,也只有御史台知道双雁剑的事。幸好文寺丞早有防备,先一步将双雁剑替换出来。不过经过这件事,我们可以确认,御史台一定不会让咱们顺利破案。但这并非这封信的重点,而是后面。”   沈念七蹙眉,又往下读,脸色忽然一变!   “唐卿遇袭?!”沈念七一下就坐不住了,站起身捏着信不安起来,然后以比方才快了十倍的速度迅速往下看,每读到一个惊险点都会为之一振,直到看到最后一行“唐大理并无大碍”才终于释怀,身子一软坐到地上,“幸好没事……幸好没事。”   王君平也坐不住了,接过信件也跟着看了一遍,而后也跟着走了一遍沈念七的反应,两人皆坐倒在地,惊魂未定。   “天……我们不在,长安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幸好大理没事,不然……”王君平懊恼,“要是我们快一点破案早点回去,大理就不用受此危险了……都怪我,这么没用!”   “既然已经脱险,应该就是没事了。”秦卫羽安抚沈念七,看两人的样子,果然还是有些后悔将这封信交给两人,但接下来,马上又严肃说道,“但是,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尽快返回长安!”   “啊……背后还没查明,现在可以回去吗?”王君平一怔,沈念七也关注过来。   秦卫羽面露喜色,点点头:“方才来时,我已经和冯侍郎商讨过了,背后的情形,在穰县过多久也无法弄清楚,但是关于沈将军是否是刺客的事情却已经真相大白,我们认为,目前最首要之事就是先解决沈将军的冤屈,这样唐大理就可以早日归来。”   念七也点头:“是,这样最好!”   “可是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这件事会与姜大理有关……”王君平叹声气,“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姜大理为何要帮许劭隐瞒、甚至不惜找人做假证。难道姜大理也是武家的人?”   “这点我也想不通。这件事听起来确实是姜大理在替武家办事,可是据我所知,姜大理一向与武家水火不容,而且一直对李家忠心耿耿,尤其是陛下。从陛下推翻韦后到与太平对抗,姜大理都立下汗马功劳。若是武家势力,为何会做到如此?再者,姜大理与沈将军关系一向最好……”   “现在还能找到姜大理吗?”沈念七问。   秦卫羽面露愁容:“不清楚……姜大理自从七年前解甲归田之后,就再无音信了。”   “又是七年前……”王君平喃语,“怎么感觉什么事情都与七年前有关。” 第273章 暗杀   “总而言之!”秦卫羽打破凝重的气氛,“总而言之,既然已经为沈将军的案子调查清楚了,就尽快启程会长安吧。尤其是现在这个节骨眼儿,更要警惕起来。御史台这一路都没有大动作,但也正如御史台找人前往大理寺偷剑一样,他们也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我们把证据和证人带回京参加御审,兴许就是准备让我们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因此,接下来怎么才能顺利回京才是关键!”   沈念七回想起在老胡家,晁非突然将她挡住,又暗示刁珏去刺杀老胡的情形,不由眯起眼:“你说的没错,他们绝不会让我们轻易回去的。”   秦卫羽垂着眸深思:“要想个办法才行。”   ……   同一时间,县衙。   晁非在房间里,借着烛火正在拆一封书信。   将其摊开,眯眼扫了下上面的内容,唇角微微扬起笑容。   他哼笑着,将信放在烛火上燃掉,再然后,将烛火吹熄。   随即,房间便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不见了任何光影。   ……   三日后,长达数日的穰县调查终于结束。   为了能够提前赶上御审,秦卫羽决定让王君平秘密带着老胡,还有那把双雁剑提前返回,这样即便有人中途来截,也可以确保证据与证人能平安入京。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王君平只带了少量人马同行。   送王君平的时候,天还未亮。   秦卫羽亲自赶来。王君平轻装上阵,将双雁剑的外盒端入马车,对里面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回身看向秦卫羽。   “你放心吧,我肯定能将人和东西安全送到大理寺。”   秦卫羽仍是面色凝重,有话想说,却又不能说,半晌,只道了一句:“万事小心。”   王君平爽朗地笑笑,对秦卫羽抬了下巴:“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婆婆妈妈!”   王君平骑上马,带着马车先离开穰县。   秦卫羽目送王君平许久,心情十分沉重:“一定要平安。”他见天色已经快要亮起,便返回县衙。只是中途,秦卫羽忽然察觉到了一些视线,再一回神,只有瑟瑟冷风。   秦卫羽没说什么,看时间不早,便往回赶去。   ……   再次要离开穰县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穰县口外聚集了不少车马,晁非与冯显也像来时一样,坐在马上一同返回。   “怎没见到王少卿?”晁非出来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扫了一眼,发现大理寺的人也变少了。   “王少卿先带着人和证据提前回去了。”秦卫羽如实回答,扶着沈念七入了马车,“以防中途被人盯上。”   “哦?秦少卿还真是谨慎。”晁非笑了声,抓住缰绳稳住身下马匹,“若能平安回京最好,那我们,也尽快启程吧。”   秦卫羽唇角扯动,却没有笑意,此时的晁非太过平静,平静到让他不安。   然而,王君平已经上路,他亦相信王君平,虽然他平时有点不靠谱,但是到了关键时刻,王君平从来都能扛得起大旗。   正上马车的沈念七握了下秦卫羽的手。   秦卫羽对沈念七点点头,示意没事,然后放下席帘准备启程。   他骑上马,走在冯显的边上,攥着缰绳的手,无意识地用了力。   一定要平安……一定要平安。   ……   另一面,在经过将近一日的行程后,王君平已经离长安越来越近。   一行人快马加鞭,几乎没有片刻休息,很快来到一片林地,马蹄将铺在土地上的厚厚枯叶掀起,叶海顿时淹没了那一匹匹正向前奔跑的骏马。但明显的,那些马儿的速度已经开始放慢,终于在某一个地方开始反叛。   “王少卿,稍微歇一会儿吧!马匹都倦了,恐跑不了太远!”一名卫士使劲扯动缰绳,却见那马扭扭捏捏。   不仅是那名卫士的马,自己的马,周围几人的马,乃至于马车前的马也都开始躁动。   不得已的,王君平下来环视四周,发现旁边有个人迹罕至的茶馆儿,便对着身后几人说:“去那边休息会儿吧,给马喂点草料!”   几人闻声一一下马,然后开始往茶馆儿走。   王君平刻意走在了马车的旁边,时不时的对马车里面的人说话。   他问里面的人要不要喝茶,但里面的人似乎拒绝了。   王君平只得自己自己朝着茶馆儿方向走去。   然而,当伙计刚刚端着茶碗出来,王君平就感觉到有一些异样,倒不是因为茶,而是因为这个茶馆出现得有些突兀。周围的地势环境不是很好,非常适合藏身。   刚要拿起茶碗的手,又渐渐放下了。   “真是的,竟然不给人一口喝水的时间。”王君平眸子一转,霎时对上了一列刀光。   十余刺客突然冲出,直奔马车而来!   “拖住!”王君平咬牙低吼,其余几名大理寺人也立刻抽出佩刀!   两边登时短兵相接,一阵刀光剑影划破天际!   当王君平与对方对上的一瞬立刻明白了一件事:此行来刺杀证人的全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而且不仅是刺杀证人,在与他们交锋时同样也带着某种杀意。   这场乱斗不知持续了多久,但明显可以看出大理寺卫士正在一一败下阵来,当最后一人也敌不过黑衣刺客,几人交换了下视线,忽然间逃走了。   如此,还让在场的黑衣人诧异了一下。   最终,只剩下王君平一人,为首黑衣人一直与之缠斗,武功明显是里面最高。王君平很快意识到,这个人比起刺杀证人,明显更想杀了自己。   “武状元,嗯哼?你的人可都跑了。”一轮招式过后黑衣人轻蔑地对王君平嘲讽,“看来你今日注定要死在这里。”他狞笑一声,以极快的速度杀来,而这一瞬在与其他人交锋的黑衣人也开始朝着王君平来围攻。   果然,御史台这一次不仅要杀证人,还要借机除掉大理的左右手。   “你爷爷我就是武状元,就算多对一,你们也拿不走我的命。”王君平横过手忽然换了招式,平日爽朗的眸,此时浮动着一抹凛冽。   诸多黑衣人一拥而上,开始轮番攻击王君平,但王君平的身手果然是上乘,正以敏锐的反应进行回击。   “果然是武状元,很耐打嘛。”黑衣人笑侃,一副围猎的气氛,接下来声音一冷,“但,看你能坚持到几时!”说罢,又加快了攻击的频率。   如此的轮番上阵,一点点在消耗王君平的体力,终于在第五轮的攻击中,王君平无可避免的出现了破绽。最开始说话的那个黑衣人一眼捕捉,反手猛攻,一掌打在了王君平的胸口上,极大的力道逼得王君平连退十步,他捂着胸口,立刻呕出一口血。   “王少卿,敬你是条汉子,给你个全尸。”黑衣人以胜券在握的姿态站在原地,回头说,“你们去把证人杀了,这边我自己来吧。”   其他人接令,一窝蜂朝着马车攻去!   黑衣人则像是在戏耍王君平一般,几番快速佯攻,意在消耗王君平的体力,也意在故意让他的伤势更重。趁着王君平无法招架之时,连攻王君平伤处!   “卑鄙!有种单挑!”王君平唾骂了一句,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支撑不住,视线都有些模糊。   黑衣人笑着:“我管你单挑不单挑!我就是这么卑鄙!早看你不顺眼了,借这个机会,当然要好好解解心头只恨!”   “这么恨我,看来我打败过你?什么时候?”王君平忽然反应过来,咬着带血的齿笑道,“难不成是考武状元的时候?是我手下败将?!”   对方眼睛里的笑意全无,握刀的方式也变了:“等我杀了证人你就笑不出来了,你的主子,死定了!”   “是吗?”王君平哼哼笑出了声。   黑衣人忽然开始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 第274章 声东   黑衣人立刻看去,发现那些去杀证人的黑衣人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哪里有什么证人,在马车里坐着的竟然是一个草扎的人!那稻草人身上被绑了沈念七连夜造的简单机关,数支短箭“嗖”的一声射向四面八方!   不少人中箭向后倒去,其中一支箭亦朝着为首黑衣人而来!   黑衣人低咒一声立刻旋身避开!   看到其他人一一倒下,黑衣人这才明白过来。   他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明明要保护证人,而大理寺的这帮人却一点也不恋战!   全部都是在做戏!   “糟了,中计了……声东击西……”   “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吗?”王君平嗤笑,补了一句,“白痴!”   嘴上虽爽快,心里却不由低咒。其实,他是打算下令所有人陆续撤退的,其中也包括自己,因为但凡刺客发现刺杀对象不在,通常不会恋战,谁知道遇上个跟自己过不去的家伙,让他失去了撤退的大好时机!   啐,失误了!   “你们立刻折回!”黑衣人即刻对着避过箭支的人下令,待他们一走,黑衣人便回身看向重伤的王君平。   这一次,黑衣人眼里只剩下了杀意。   “总不能白来一趟,至少,要拿上少卿的脑袋复命!”   他一步步走近,但王君平连步伐都已经晃悠,他仍努力保持视线清醒,奈何几番眨眼,都会再度模糊。   也许,他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脑子里,没由来的想到了秦卫羽那个家伙,可惜,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跟他吵嘴了……   “呵……秦……”   他摇摇晃晃即将摔倒,黑衣人亦扬起长刀朝着王君平攻来!   然就在刀刃落下的一瞬,刀面儿上忽然映出了一张叼着个枯草叶子的嘴。   黑衣人毫无征兆就被一脚踹了出去,王君平也正好在这一瞬跌倒。   一个健硕的男人走了出来,用脚轻踹了王君平三下:“喂,活着不?死了就不救了。”   王君平浑浑噩噩的也看不清来人,只抓着那个踢在他伤口上的脚。   “大叔,再踹,就是被你踹死的了。”   “啧。”男人冷笑了一声,“看来还有口气嘛。”   他晃悠着走出,背朝王君平,面对黑衣人:“走还是滚?”   不知为何,自从这个男人走出来搅局的一瞬,黑衣人就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这个人的气场绝非一般,有种身经百战的魄力!   不好惹。   黑衣人捂着腹部的伤,他擦了下血,见男人又往前走,便迅速带着其他人逃走了。   “呸,真没劲!”男人吸吸鼻子,回身看向气若游丝的王君平,“刚才叫的秦是你媳妇儿?长得俊不?”   媳妇儿个屁!是出主意让他来送死的混蛋,你喜欢让给你!   但是王君平却喷不出来了,白眼儿一翻,晕死过去。   “算了,先给你续口命,然后再陪我聊。”男人哼笑着朝回走去,顺路捞起王君平的衣领给拖走了。   ……   另一面,大队伍正在朝着长安慢行。   然而时间已经过了许久,晁非都没有接到原先定好的信号,他偶尔会看看天,觉得哪里有不对的地方。   是了,经过这段时间的细想,晁非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平素就听说大理寺的秦卫羽是个聪明之人,也最深得唐大理信赖,这也是为何唐大理肯将与生死相关之事交予这个人。可是就方才那个将王君平先一步送走之事,乍一听,秦卫羽确实是拐了个玩儿动了点儿心眼儿,但总的来说,这个心思太简单,简单到随便一个人都能想出这种没什么太大用的法子。   深受唐玄伊信赖的秦少卿,真的就只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将证人送出去?   不,他一定还做了其他事,否则不会到现在也没有接到刺杀证人成功的消息。   而且,这一路的气氛太安静。   天上忽然窜出一阵烟雾,伴随的,还有一声刺耳鸣音。   晁非迅速看去,唇角勾了一丝弧。   是了,是成功杀死证人的信号儿,那边已经……   没等晁非将悬着的心放下,那边又再度窜出一声鸣音。   晁非的脸色忽然变了。   一声是成功。两声,证人不在,正在往回赶。   晁非立刻看向秦卫羽!   秦卫羽也礼貌地回望,微笑颔首,与往常别无二样。   “停一下!!”晁非突然伸手,待所有人都停住,晁非才慢慢说道,“我有些累了,大家歇息一下再赶路吧。”   秦卫羽回眸看向晁非,眼里带了一抹笑意,心底却一清二楚。   方才那个信号儿他也看见了,稍加推理就知道是晁非派人前往拦截……甚至是刺杀证人。   当然,结果不可能成功,因为证人根本就不在里面,王少卿只是将事先准备好的刺客引到远处,并尽量拖住他们。   想起王君平,秦卫羽的心还是有些忐忑,不知他是否平安。   但……目前,他还有更要紧的事,于是看向了马车内。   沈博士轻轻握住马车席帘,仅露出的指尖在一一轻缩。   秦卫羽又看向四周,一切如常。   “好,就歇息一下。”秦卫羽说道,拿了一壶水送入马车里。   晁非立刻下马,第一时间就来到马车门口,一把掀开席帘。   里面只坐着沈念七和一干仵作,和来时的阵容一样。   念七拿着水饮了一口,问道:“晁中丞,有事吗?”   晁非眉角一挑,又将席帘放下。   一定在,证人一定在这里,不仅证人,还有……那把双雁剑。   绝不能让他们带到长安,但也不能自己动手,必须先找出来,然后控制住,才能在他们赶过来的时候……   还是掉以轻心了!   晁非磨动后齿,视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就在这时,一名在后面很远处的大理寺卫士突然喊了一声:“你是谁啊?怎么没见过你?”   在人群中!   晁非突然警戒起来,立刻朝着声音源头跑去!   然就在晁非赶去的一刹,秦卫羽也马上机敏起来,低吼了一句:“老胡!”   乔装打扮成大理寺卫士的老胡立刻回应。   同一时间,马车里的仵作们也快速将箱子里藏着的双雁剑的盒子送出交给沈念七:“沈博士,一路小心!”   “嗯!”沈念七重重点头,看着像自己徒弟的这些年轻人,心中溢出复杂情感,“我们长安见!”   说罢,秦卫羽立刻抓了两匹马,自己带着沈念七骑着一匹,老胡则上了第二匹,另有几名卫士也忽然调转马头。   “驾!!”秦卫羽大喝一声,几匹马立刻朝着前方冲去。 第275章 阴阳   御史台的人忽然发现了,回头要追,最前面的几名大理寺人立刻上前阻拦!   “晁中丞!!!”一名御史对着最后方的晁非大喊。   晁非猛地顿住脚,回头正好看到秦卫羽的马走远!   晁非这才注意到,方才大喊的人竟是大理寺的人!   该死,中计了!   “不能让他们跑了!!”晁非大喊,推下一个人其上他的马,立刻甩缰绳就要去追!   未料冯显却突然骑着马往回走,正正好挡在晁非的面前,刑部的所有侍卫也扣住了御史台要去追赶的人。   “冯显你是什么意思!”晁非力喝,“朝廷重犯现在要挟持证人逃跑,你刑部侍郎不去追,难道还要拦我不成?!”   “不是有秦少卿跟着吗?我不认为有何不妥。何况,晁中丞追上去,是为了救证人,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晁非瞪着冯显:“简尚书要违反与我御史台的约定吗?”   “什么约定?”冯显哼笑一声,“简尚书本就只是暂代大理寺卿,刑部的职责,从一开始也是协助大理寺主审此案并让真相昭告天下。简尚书与刑部都没有做错,有什么比真相更大,比陛下的敕令更大?”   “你——!”晁非抽动了几下嘴角,再看向已经走远的几人,“你以为这么就可以结束了吗?这才刚刚开始!”   那面,秦卫羽带着沈念七已经拉开与大队伍的距离。   沈念七忍不住回头看向晁非是否带人追来,结果一眼就见到了冯显带人阻拦御史台,面露一丝惊喜。   “简尚书果然……”   果然不是敌人。   “沈博士,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秦卫羽边骑马便说道,“方才我看到御史台的刺客发了信号给晁非,发信号的源头离我们不远,而且接下来前往长安有一处必经之路,那些刺客很有可能折回设伏,我们得想办法避开他们!”   “可是还有至少一日路程,这几匹马是撑不到的。”   “前面有客栈,在那里换一批马。”秦卫羽回眸说道,“而且,我离开前已经派人紧急给文立送信,他会带着大理寺的人出城接应,只要接上了,御史台的人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嗯!”沈念七一手抱紧双雁剑盒,一手抓紧了秦卫羽的衣角,还不忘转头问一句,“老胡,还可以撑住吗?”   老胡气喘吁吁,但还是绽开一抹勉强的笑:“还可以,虽然我年纪一大把,但是当初究竟是千牛卫出身,是有些功夫底子的,没那么孱弱!”过了大半日,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中途转歇的客栈,此时天色已经暗下。因是在边郊,这里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瑟瑟冷风在周围不断徘徊。   “伙计,帮我们换几匹马,再来几个馒头。”秦卫羽一下马对迎面接应的伙计说道,拿出钱袋,塞了一吊开元通宝给伙计。   伙计立刻捧在手里,笑着回:“这就去,几位在此稍等片刻!”   秦卫羽将馒头分发给同行几人。   “今日恐怕只有这些,也不能住店,要辛苦一些了。”   沈念七摇头,她更关注老胡的身体,见没事,才安心咬下馒头。   她看向不远处,几乎可以隐约见到的长安城,其余几人也跟着看去。   “终于要回去了。”秦卫羽有些感慨,“这件事一定会圆满解决。”   老胡也笑开:“等将这件事说出来,我心头这块大石也算是落地了。没有什么事比活得坦坦荡荡更重要。”他囫囵咬着馒头,同时转头面向沈念七,“沈博士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我一定会让沈将军沉冤得雪的!”   话未说完,秦卫羽突然伸手示意声音止住。   他回身看向漆黑的夜,动了动耳朵,神情紧绷起来:“有人来了,不少人!”   “怎么那么快?”沈念七蹙眉,将余下馒头捏在手里。   秦卫羽再细细辨认:“很有可能是两拨人,离这边近的直接过来了。”   “没想到左朗做得那么绝。”沈念七沉下眸咬牙切齿,“这就是不给我们活路。”   “那……那怎么办?”老胡回身看看,伙计还没有将马牵来,而他们骑来的马也被伙计牵走了。   “先躲起来吧。”秦卫羽说罢,带着沈念七、老胡先行躲入客栈,三名跟随的卫士警惕垫后,然后才跟着一起进去。   秦卫羽看了这两层楼的客栈一圈儿,最后选了一个隐秘的地方躲藏。   身子还没坐热,就见那群蒙面的黑衣人跑了进来。   方才牵马的伙计也被他们给抓住了,其余人也皆被扣下。   “一间一间的搜,绝不能让他们跑了!”为首黑衣人说道,其余人立刻前往搜查。   他们的搜索像是一阵狂风,将客栈房门连续踹开,粗暴的搜索让原本宁静的客栈变得狂躁起来。门声轰响,一波连一波在空中震荡。   躲在暗处的几人正借着缝隙朝外看,眼看着黑衣人越来越近。   “看来他们是笃定我们在这里了。这么躲着一定会被发现,还是得突破才行。”秦卫羽轻声说道,“待会儿我们去把他们引开,沈博士你带着老胡从侧门走。”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你本来就不善武力,出去就是送死!”沈念七低吼,下意识抓住秦卫羽的腕子,“我去!”   然秦卫羽根本不可能接受沈念七的建议,直接甩开沈念七就要冲出去,沈念七也紧跟着秦卫羽起来。   谁料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产生了极大的变动,一系列的打斗声传来,原本正在踹门的所有黑衣人都一涌而下!   “出什么事了?”老胡几乎快成惊弓之鸟。   有人正在与这些黑衣人交锋?谁?   秦卫羽与沈念七交换了视线,借着月光一同向外看去,且见客栈门口迎面来了一名头戴阴阳八卦面具、手执长刀的男子,其袖宽大,在招式中连续摆动。男人动作敏捷、刀法高超,只片刻功夫就将迎面而来的黑衣人皆打退,只是黑衣人数量实在是有点多,所以打到一起,有些眼花缭乱。   见有些麻烦,面具人忽的哼笑一声,转手便从怀中掏出一把石灰。   “嘶”的一声石灰粉如满天飞雪在客栈中散开,将所有人没入其中。   陷在其中的黑衣人迅速捂住眼睛,已经忍不住咳嗽,登时没有了一点战力。   趁着这个机会,面具人开始对黑衣人进行速攻,瞬间反转了势头!   看这面具,看着身法,再看这卑鄙的手段……   “啊……”沈念七惊呼。 第276章 威胁   “沈博士认识他?”秦卫羽问道,但看这个反应,秦卫羽心中也多少有了些数,“沈博士保护老胡,我去帮忙。”   秦卫羽立刻掏出丝绢遮住鼻息,带着余下三名大理寺卫士冲入雾区。   面具人有了秦卫羽与大理寺卫士的助阵变得更为强势,打起来也更加得心应手。   在交错的一刹,面具人不由多看了秦卫羽一眼,哼哼怪笑两声:“大理寺的少卿,不错嘛。”   “多谢夸奖。”秦卫羽邪笑了下,继续攻向对面。   便是在这一系列的强攻下,那群黑衣人终于开始节节败退,最后被逼到客栈外面。   为首黑衣人一声号令,准备带着其他黑衣人冲出客栈暂时撤退。   秦卫羽追去,见黑衣人不见踪影,交待三名卫士守在那里,然后才返回客栈。   这时,沈念七已经快步地奔下二楼,满眼欢喜地跑到面具人面前。   “陆——!”她刚要开口,陆云平迅速用食指点在了唇前。   念七侧身看到外面的大理寺卫士以及正徐徐归来的秦卫羽,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转了个口,唤道:“无生,没想到你会来!”   “无生?”入门的秦卫羽刚好听到了这样一个名字。   有点儿耳熟,听着怎么像杜一溪的卷宗里记录的那个人?   但……应该不是吧。   秦卫羽来到陆云平面前,抱拳说道:“感谢郎君相助!”   陆云平哼哼笑了一声,对沈念七说道:“不需要感谢我,要感谢就感谢你的夫君吧。”   沈念七愣了下。   夫君,她何时有了夫君?   一晃神,说道:“难道是……”   “你每日魂牵梦绕的,还能有谁?”陆云平笑了。   念七百感交集,脸上露出了一抹温暖,眼底铺洒了一抹愁绪。   她的唐卿,又救了她一次,哪怕身在远方。“唐玄伊让我给你带话。”陆云平看向秦卫羽,“辛苦你了。”   秦卫羽愣了一下,而后摇头,他觉得自己承受不起,只觉当初是因自己才让沈博士有此一难,如今拼尽全力,是理所应当。   然而,他们的对话却没有持续多久,不远处已经再度传来了脚步声。   一名卫士跑进来,喊道:“秦少卿,是文寺丞!文寺丞来接应了,还有简尚书!”   几人皆露出了喜悦之色!   “看来,我刚才来的很及时嘛。”陆云平呵呵笑了几声,对念七说,“长安见了,丫头。”   “嗯!”沈念七重重点头。   陆云平与秦卫羽相互颔首,然后迅速离开了客栈,像是来时一样,不见了踪影。   “我终归还是比大理少算了一棋。”秦卫羽还是有些不解,“但,这个人,他究竟是……”   “走吧,秦少卿,我们回长安了!”沈念七振奋说道,带着老胡,已经往客栈外走。   看来,是不能问之人。   秦卫羽笑着摇摇头,也跟着往外走。   客栈外面,灯火通明。   简天铭与文立坐于马上,身后诸多大理寺卫士和金吾卫追随左右。看得出来,他们是快马加鞭赶来,呼吸仍旧没有平息。   “方才收到一人来信儿,说是有危险,让我们提前赶来!”文立立刻下马,“秦少卿,沈博士……你们……”   秦卫羽笑了,沈念七也笑了,看向那里皱着眉正在擦汗的简天铭。   “我们回来了,带着证据。”   简天铭将手绢收起,牵着马俯视着下面的那倔强的小丫头:“欢迎回来。”   在场的人皆笑了。   躲藏在暗处的黑衣人知道已经不可能再靠近一行人,不得已放弃离开了。   ……   不久后的左府正堂里,弥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气氛。   左朗将刚刚收到的通报扔在案上。   在场的几人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情况。   就在他们还在睡梦中的时候,简天铭竟然联合大理寺,带着沈念七以及证人返回长安!   此时此刻,已经通过了那道本不可能进入的大门,而且他们回来的消息,也同时被送往皇宫,想必已经摊在了陛下的面前。   “左大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御史台处理这个案子,绝对不会让沈念七带着任何可以翻身的机会回来的吗?现在倒好,这回不光回来了,而且还让她翻了那沈冲的案子!若是真的进入御审,确认沈冲不是当年刺杀昭帝的凶手,那就谁也动不了沈念七,也没人动得了唐玄伊了!”焦夏俞面红耳赤地说道。   “现在你跟我说这些也没用,该派的人派了,该做的也没少做,我自认已经仁至义尽。说这案子绝对没有翻案可能的是子清道长,说能说服简天铭与我们一起的是倪宗正,现在案子翻了,沈念七还由简天铭亲自送回长安,这怪得了谁?”左朗丝毫不理会焦夏俞的话。   田响愤懑地抓了下自己的膝头:“这个简天铭也真是够混账的,竟然临时倒戈回大理寺,一定是看案子有得翻,所以才见风使舵!”   “就怕……”左朗哼笑一声,“就怕从一开始,简天铭就诈降。”   “你说什么?!”田响诧异,“你是说,简天铭将我们玩在鼓掌?”   左朗只笑不语,示意其自己体会其中含义。   焦夏俞震怒了:“没想到竟然被他从中摆了一道!”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在这里推卸责任或者说是埋怨那个简天铭的时候,关键是接下来怎么办,真的要让那个沈念七将案子给翻了吗?那我们之前所策划的一切都要付之东流!而且若是让唐玄伊回到大理寺,一定不会轻易再与我们说和,不……唐玄伊从一开始就没有与我们说和过。”   田响说完,房中几人都沉默了,最后一同看向始终没有发言的倪敬。   “倪宗正,您怎么看?”田响问道。   不像其他几人那般焦躁,倪敬依旧镇定如初,指尖整理下自己略有褶皱的下摆,喃喃说道:“这不还没有见陛下吗?只要御审没开,事情总还是有变数的,急什么?”   “倪宗正的意思是……”田响蹙眉。   “我的意思是,今夜大家都好好休息一下,睡一觉,别那般焦虑。现在真正该焦虑的,是他们。”   “可是——”焦夏俞本就是一介武夫,如今是彻底听不懂倪敬的言下之意了。   半晌,田响说道:“好,今日便听倪宗正的,先各自回府,然后从长计议。”   田响颔首,离开左府正堂。焦夏俞不知说什么,叹气摆了下袖子,也离开正堂。   最后,就只剩下了左朗与倪敬二人。   左朗身为家主,不能提前离席,倪敬却也不走。由是左朗明白了,倪敬是有话想要单独对自己说。   “倪宗正想要说什么?”左朗问道。   倪敬清浅地扯了下唇角,道:“左大夫这次究竟出了几分力,倪某还是清楚的,唇亡齿寒,我们出事,左大夫也跑不了。”   左朗右眉一挑:“什么意思?”   “现在唐玄伊还被困在大理寺,想要阻拦御审成功的法子在左大夫这里简直可以说多到数不尽。”倪敬起身,“所以,最重要的是,左大夫是不是真的想做成这件事。”   “还请倪公明示。”   倪敬冷下眸沉声说道:“倪某有一个法子,但需左大夫配合。”倪敬缓缓说出了要左朗做的事。   左朗迅速皱了下眉,毫不遮掩自己的厌恶:“我若不愿呢?”   倪敬从容笑了:“事成,倪某必然举荐左大夫入内阁。离左大夫想要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难道要就此放弃吗?或者说,左公想变成阶下之囚?别忘了,之前的事,可都是左大夫自己做的,与我等无关,我等都是在救左公,在救左公的家里人。左公的女儿风华正茂,如此含苞待放的花儿,岂能经受世间的风风雨雨?”   左朗神情微动,眼底迸出了怒意。   倪敬是在威胁他!   “那么,倪某,静待佳音。告辞。”倪敬颔首,转身要离开正堂。   就在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儿,左朗却冷不丁地喊了一声:“倪公!”   倪敬暂停脚步,回头。   左朗缓缓起身走到倪敬身后:“这么久以来,为了不让倪公脏了双手,左某替倪公做了不少左某曾经连碰都不想碰的事,但是,就像之前倪公对左某说的那样,唇亡齿寒,希望倪公,莫要忘记!”   “岂会。”倪敬微笑,“应该是共享荣华才是。”   左朗没笑,只抽动了下嘴角。   倪敬再度颔首离开,渐渐消失在府中。   左朗目送许久,右手用力砸向门框,渐渐泛出血色的手攥成拳,越攥越紧,直到青筋微泛。   半晌,齿间挤出一句话:“不是只有你可以威胁到我,我也有你所不知道东西,大不了,鱼死网破。”抽动了嘴角,渐渐掩上大门。 第277章 回城   沈念七重新回到这座繁华长安城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起,闷而厚重的晨钟在天空回荡,这曾是她最不喜的声音,觉得总是打断她的清梦,可如今,竟生出几分怀念。   已经入冬的长安城,下起了初雪。长安一百零八坊皆覆盖着一层随时可能会消失的清浅之白,将忙忙碌碌的长安城点缀了几分精致与诗意。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城,引起不少人的围观。   秦卫羽骑着马与沈念七并肩而行,离开时心头压得重担终于可以稍稍松下。   这时一名刑部侍卫逆行而来在最前面的简天铭耳畔说些什么。简天铭频频点头,然后调转马头来到了秦卫羽王君平面前。   “刚才宫里的人透露风声,陛下打算在五日后对沈将军的案子进行御审,很快敕令应该就会下达。这五日你们稍作整理,好好休息一下,也准备一下辩词。今日,我就先回刑部了。”   “知道了,简尚书。”秦卫羽长揖示意,“秦某代我家大理感谢简尚书!”   “他欠我的人情,让他自己还。”简天铭笑了几声,又将马头调转,很快就先走了。   秦卫羽舒口气,看向面露疲惫的沈念七:“开了御审,只要老胡将知道的说出来,再加上双雁剑做物证,沈将军应该就可洗脱罪名了。今日就回大理寺好好歇息吧!”   念七晃了下有些微沉的头,恍惚了一下,这才听进去秦卫羽的话。   “我没事!”沈念七像个孩子似的用双手用力揉了揉眼睛,“秦少卿,我现在还是戴罪之身,不能单独行动。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秦卫羽微怔,一想也知道沈念七想去何处,便应允了。   待到天大亮之时,秦卫羽带着两名卫士,伴着沈念七进入皇城来到了御史台的牢房后面,他们知道,唐玄伊就被软禁在这几道厚墙的不远处。   沈念七跃下马,只身走到墙根儿下面,她昂着头看向比自己高处许多的围墙,慢慢将右手贴在其上,仿佛这样做的话,她就可以看到他,就可以听到他。   “唐卿!!!”念七忽然大声喊道。   两个御史台的巡官在里面听到了,立刻就要出来阻拦,却被恰好经过的石温正拦住。   “你们先退下吧。”石温正说。   “是,石中丞。”   御史守卫离开,石温正则来到了墙围的外侧,环胸看着跑来御史台呐喊的几个人。   秦卫羽以为石温正可能会出言阻拦,没想石温正却对沈念七说道:“有什么想对唐大理说的,就在这里说出来吧,唐大理可以听到的。”   闻言,秦卫羽也转过眼一同看向那站在墙围下的小小身影。   她一身雪白,站在飘雪中央,高昂着头,忽而笑起,说道:“唐卿,我做到了!我没有逃避,我找到了真相!我的父亲不是杀人凶手,不是叛徒,是铁铮铮的汉子!”   说到这里,沈念七笑了,但是眼泪却忍不住的往下流。   为什么流泪,这一点就连自己都不知道,只是一想到她所深爱的那个人就在那一面,离她如此之近……之前遭遇的一切,似乎都可以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最后的最后,沈念七走近,将双手都贴在那面冰冷的墙上,强忍着眼泪,嘴角弯起一抹过往般阳光的笑容。   “唐卿,我回来了。”   雪,一点点落下,似乎将时间停在了这里。   唐玄伊负手站在房中看向窗外飘开的白雪,听着身后石温正的叙述,冷峻的脸上多了一抹柔。   他也笑了,笑得温暖,笑得宠溺。   而后用着似乎只有他一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欢迎回来,念七。”   长安城的第一场雪,越下越大了。   ……   另一面,沈念七的呼唤也传入了另一个地方——紧邻御史台的宗正寺。   倪敬坐于正堂公案,正等着另一个人。   “倪公。”一人进入,长揖。   下面人替两人关上房门,倪敬用视线示意右侧一处。   来人看去,侧面放着一个个头不小的箱子,他走近,小心翼翼将箱盖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来人勾了下唇。   指尖一动,将箱盖合上。   “一定不负倪公所望。”那人笑着说道。   ……   王君平梦见了地府,打了个寒颤,哆嗦一番,猛地坐了起来!   他就像一个木桩子呆呆坐在那里,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   他先低头看看,自己穿着亵衣,左右看看,自己好像在一间不算大的木屋里。屋子有些简陋,许多东西都是勉强搭建,四处丢着脏兮兮的衣服,还有一股只有在军营里才会闻到的让人发晕的气味。一只锅子架在火上,咕噜咕噜的水声在房中回荡。   他这是在哪儿?地府现如今已经变得如此人间化了吗?   王君平拧着眉,刚要下榻,自己的手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另一双大手抓住。   “小翠……别走啊小翠!”   王君平浑身汗毛乍起,疯狂一掀被子,发现自己身边竟然躺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谁是小翠啊!!”王君平嘶吼一声迅速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他拼了命搓洗,感觉身心都受到了摧毁。   “嗯?”身边的男人浑浑噩噩地坐起先是挑了下眉角,然后一脸茫然地望向王君平,“你是谁啊,这是哪儿啊?”   “我怎么知道这是哪儿?!”王君平厌弃地低吼一声,快速地跳下床榻,直到与男人拉开了一大段距离,这才回身喊道,“你是什么人?!这是哪儿?!”   五大三粗的男人翻着白眼想了好一会儿,忽然打了一个酒嗝。   “嗯……对,这是我家,你……”男人指着王君平好一会儿,才恍然,“哦,捡回来的那个小子。”   王君平露出攻击的神情想要威慑男人,但是不知为何,在这个男人面前,自己总有种对着老虎发威的小猫儿的自卑感。意识到这点,这让王君平很不愉快。胸口一疼,突然咳嗽了几声。   这一疼,昏厥前的记忆却涌上心头。   是了,他被秦卫羽那个混蛋坑去诱敌了,本来想着拖拖那些人就行,谁知道碰上个和自己有私仇的,然后就追着自己杀,再然后……好像这个男人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先赶走了刺客,继而又将自己带走了。   “我昏睡几日了!”王君平脸色一下白了,“这里是哪里,离长安远吗?!” 第278章 怪人   男人打个哈欠,起身到水盆旁,用不知道放了几天的水胡乱抹了下自己的脸,抓起酒壶灌了几口,说道:“远倒是不远,半日应该就能到,昏的话……你昏了四日了?”   “四日?!”王君平目瞪口呆,立刻掐指算今日究竟是什么时候,然后火烧火燎地开始满屋子找衣服,“我的衣服去哪儿了,我的衣服!!”   “哎呀,被你吐得到处都是血,给你搓了,放在外面晾着呢。好不容易醒了,先陪我吃顿酒再走!”男人走过去,抓了个酒壶,一把压在矮桌上,从咕嘟的锅里盛了两碗粥,也一并放在矮桌上。   咕噜噜……   王君平的肚子叫了,小心窥视了下那男人。且见那男人身上穿得大多是兽皮料子,墙上还挂着弓箭,琢磨着莫不是路过的猎人?冷静下来一向,再怎么说,这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陪他吃顿酒,就算是报恩了。   于是王君平咳嗽两声,说道:“行吧,就一顿!吃完我就走!”   男人回头撇嘴对王君平露出一记有点野兽派的笑,嘴唇上的胡子随之动了动。   没一会儿,男人便坐到了桌前,王君平则坐到了他的对面。两个人从身形到穿着截然不同。   王君平双手端住碗,一边喝,一边警惕地看着对面。或许是这时候才有了点儿工夫,他不禁对眼前人稍加打量。眼前这人身形魁梧,手臂粗壮,看起来力量十足,但壮而不蠢,反而有几分修长,身上十分邋遢,还留着两撇小胡,但若细细一品,发现此人五官确实挺拔立体,若非将自己弄成这幅样子,还真应是个英气十足的俊人。看着看着,不知为何觉得有几分眼熟,但转脸儿王君平便将这个念头抛去。   如此性子之人,他绝不会忘记,所以……必是从未见过。   那男人虽感觉到王君平在看自己,却根本没回望王君平一眼,随性地从旁边篮子里抓出一个馍,大口咬下,咀嚼着,又在等着。谁知王君平就是这样默默的吃喝,根本一句话都不说。   男人终于绷不住了,猛地拍了下桌子:“喂!”   “干嘛!”王君平也不示弱,抻着脖子回道。   “说话啊!”   “说什么啊?!”   “随便说点什么啊!”   “为什么是我说啊?你想找人聊天,难道不先找话题吗?”   “你先问!”男人霸道且任性地说。   王君平无语,也不与他计较了,说道:“那……大叔为何在此,平日也在这里吗?”   男人回答:“我平时不在此地,算是远行者,近日想回长安找个人,但是住这里半个月了,连个人影都没找到,没意思,准备离开了!”   “找什么人?”王君平有些好奇。   “关你屁事!”男人毫不客气回答,气得王君平哑然失笑。   但一转,男人又笑了一下,十分好奇地问道:“轮到我了。我问你,大理寺的人,不好好的在长安待着,怎么跑到这里被人追杀?”   这个开场白倒是让王君平诧异了。   “你竟然知道我是大理寺的人?”   男人左手指向外面的衣服,继而又指向地上扔着跨带,以及跨带旁的鱼符和令牌。   “我见人少,不代表屁也不知道。大理寺少卿,对吧。”   王君平哼了一声,但也老实点头:“行吧,也不是什么秘密,全长安都知道。既然你救了我,我就告诉你。我们大理寺正在帮一名将军平反,已经拿到了切实的证据,那日追杀我的人,就是要阻拦我们将证据带去长安的。多谢你相救,若是危难化解,我必登门道谢。”   “不惜性命帮将军平反,那将军还真是有福啊,是哪一个幸运蛋子,说来听听?”男人脸上却露轻蔑。   王君平很不喜欢这个男人的傲慢劲儿,却也不与他争辩,说道:“翻的案是二十五年前的昭帝刺杀案,翻案的对象是千牛卫大将军,沈冲。”   “噗!”男人一下噎着了,嘴里的馒头团子一口喷到了榻上,还连着咳嗽了好几下。   王君平恶心坏了,紧忙抓着纸上榻上去捡被他咳出来的馒头团,然后扭着脸扔到旁边的木桶里面。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究!真亏你还活得下去!”   男人的表情却有些不大对劲,根本不理会王君平的吐槽,紧追着问:“为什么突然要翻这案子了?”   说道这案子,王君平来了劲头,说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本来这案子是板上钉钉,有些恶毒之人想要借此陷害我们的大理寺卿,但是没想到,去了一趟穰县,案子愣给破了!估计这几日就要开审了,我可万不能错过这大快人心的好时候!”   男人咀嚼的有些漫不经心,似乎在想什么,然后蹙眉问道:“那么老的案子,为何突然就扯上大理寺卿了呢?”   “因为我们的大理寺卿与沈将军的女儿是……”王君平两个食指相搭,做出了一个亲密的动作。   “女儿?!”男人的表情突然间变了,“你说那个沈将军……有女儿?”   “是啊,就是我们大理寺的沈博士,那可是个骨学奇女子,这次就是她跟着一起破的案子,替沈将军翻案的。”   男人开始失神了,手上的馍也一点点放下。   “喂,大叔,没事吧?”王君平用手在男人面前晃晃。   男人立刻恍神,干笑两声道:“没事,想起些别的事儿。”男人又重新拿起馍,可是再没往嘴里送,只是这样皱着眉,捏着馍,过了不知多久,男人才忽然问道,“对了,你说的那个沈博士,就是那个沈将军的女儿,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什么样?”王君平想了想,“爽快的女子,偶尔喜欢戏弄人,聪慧,好酒……不喜欢绕弯子。”   “叫什么名字?”   “沈念七。”   “长得如何,胖的还是瘦的?”   “身形很好,面容美丽。”   “那她……”   “我说大叔!”王君平忽然打断,“人家沈博士名花有主了,能不能问点别的问题!”   “男人喜欢问女人的事不行吗?!”男人闷哼一声,转过话题问道,“那……随便说说那个大理寺卿?”男人声音微微渐冷。   “那可就厉害了。我们大理寺卿……”王君平滔滔不绝地夸了一通。   “啧。”男人鼻腔中哼出一声,似乎有点烦躁,蓦地一拍桌子,“吃完没有!吃完赶紧走!”   王君平登时愣了下,强行让他在这里吃的可是他诶!   真是个怪人!   “走就走!”王君平将余下的馍塞入口中,仰头吞下了粥,从地上捞起自己的东西晃悠悠地出门了,时不时的还会回头瞪一下男人,然后将自己的衣服从竹竿上拽下。   换了衣裳,王君平不忘回头喊一句:“今日急事加身,但救命之恩铭记,有机会一定报恩!”   “回来!”里面男人突然喊了一声。 第279章 入宫   王君平愣住,不得已又走回去。   这时男人将一个很旧的随身小珠扔给王君平,道:“这是给你说的那个,大理寺卿的。如果你要报恩,就将这个给他。”   “这是什么?”王君平拿在手上,觉得是个好东西,但却很旧。   “这是保一帆风顺的神物,就当是我们小老百姓,希望那高高在上的官员,好好为民请命!”   王君平忽然有些鼻酸,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少卿没有白当,于是将小珠好好收藏。   他骑上男人指得那匹马,回头问道:“对了,还没问您尊姓大名!”   话音未落,木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王君平再次失笑,但是时间不等人,他看看时辰,立刻骑着马走了。   ……   回长安后的第五日,也就是御审的日子,终于到了。   按照御审规定,非朝廷人士必须提前送入宫中,由侍卫彻底检查后,才能带入候审。   所以大理寺是分两路人马进宫。   一大清早,大理寺就处在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每个人整装待发,秦卫羽一直在准备御审时会用到的文卷,沈念七也难得有心情稍加收拾下自己,换了套入宫穿的正服。   老胡很紧张,据说昨夜一夜都没能入眠。   辰时,金吾卫准时来到大理寺接人。   看到官家人,老胡多少还是有些紧张,但是每每回头看向念七,都会心生几分勇气。他知道自己为何回来,也深深记得自己欠沈家的恩情,尤其欠沈冲沈将军的。   临行前,老胡一脸振奋感慨地望着沈念七,攥着拳,说:“沈博士,你放心,我一定会将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陛下,我一定会还沈将军一个真相!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再违背良心!”   念七站在门口送人,她含笑点头,说道:“谢谢你……”   老胡见状,心中感慨颇多,眼眶也添了一些湿润。   一切尽在不言中,沈念七走出大理寺门亲自目送老胡。   老胡几番回首,露出轻快的笑容。   不久,金吾卫便将老胡带到了含光门前稍作等候。   威武厚重的宫门就像是铜墙铁壁,光是看着,便让人心生畏惧。但同时,皇宫中的金碧辉煌也让久未入京的老胡失神了一阵。   过去他也是在皇宫当过差的,是十六卫中离陛下最近的千牛卫。但是因为朝廷动荡,很快就被派到房州看守软禁中的昭帝。当时自己一心只想着卸下那些压力安稳度日,但如今想起过去的岁月,竟觉有些羡慕那些正在平步青云的人们。   自己已经再没机会站在这个地方了。   他收敛自己浮躁的心虚,深深吸气小声练习今日要说得话。   就在这时,金吾卫梁长史出来亲自接应证人。   “交给我吧。”梁长史说道,送人的两名金吾卫立刻长揖退下。   长史……   老胡有些紧张地长揖,他以为位居如此地位之人,应该更加鄙夷他这等布衣百姓,未料梁长史却迎面笑了:“不必紧张,跟我走吧。”   他说着,将老胡带入宫中,老胡心中雀跃,小步追着上去。   梁长史走在前面,唇角一侧勾起了一抹笑。   ……   念七不知为何,身体突然有些发冷,她双手在臂外摩挲几下。   怎么有种奇怪的感觉……念七说不上来,但总有些不大舒服。   这时一名为卫士步入房间说道:“沈博士,巳时已到,可以入宫了。”   沈念七早已等得不耐烦,流星大步跑出房间与秦卫羽汇合。   刚要上马车,就从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秦少卿,沈博士!!”   秦卫羽正蹬马的步子倏而一定,回头见到王君平正策马而来!   秦卫羽愣怔了下,接着喜上心头!   他平安回来了!   “这么大的日子,怎么能不算上我!”王君平勒马踏停,本想英姿下马,却胸口一疼,“哎呦”一声跌了下来。   秦卫羽第一时间冲上前搀扶,眼里尽是紧张关怀:“你、你没事吧……受伤了?可还好?”   这倒是让王君平有些诧异了,平日里这个家伙不是一直在挤兑自己?难不成几日不见重新做人了?   然内心粗犷的王君平并不知,在当初做出让调虎离山的计策后,秦卫羽是是万般犹豫的。他本是想自己去,但是他知道,自己身手不济,反而会坏事,王君平无疑是最合适人选。但,策略归策略,终归是让他人涉险,自己良心无法平静。在今日见到王君平之前,他根本没能睡上一个好觉,生怕传来甚不好的消息。如今,终于大石落定!   “你没事,太好了。”秦卫羽激动万分,上前就要给王君平一记拥抱。   这可是把王君平给吓坏了,抬起手臂直直地撑在两人中间。   “诶,欢迎就好,拥抱就免了!”到现在王君平还记得一睁眼时被一个男人攥住手的不适感,他可不想再与一个男人有此等肌肤之亲了!   看着精神似乎很好的王君平,秦卫羽笑了,改为拍了下王君平的手臂。   “大理寺又要聒噪了。”   这是欢迎词?王君平翻了个白眼。   沈念七也小跑赶来,上下反复打量王君平:“王少卿,你还活着!你再不回来,我就打算出去捡……”   捡骸骨了。   虽然沈念七满眼泪花的及时闭嘴,但王君平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沈博士想说甚,遂又翻了个白眼。   怎么又来一个?大理寺还有没有真诚欢迎他的人啊!   但接下来立刻归回严肃,说道:“我的事之后再说,先接大理回来!”转而又是一笑,“不过,可以先提前备好酒席,等大理回来,就可以吃酒庆祝了!”   似乎是想到了那个欢快的画面,沈念七与秦卫羽的脸上也绽出了笑颜。   ……   进入皇宫的含光门被侍卫再次拉开,御审的大道已经为所有人敞开。   刑部尚书简天铭先一步到达,走下马车,他心情大好地拽拽身上这套官袍。一转头恰见亦从马车走下的秦卫羽与沈念七,笑得更欢。   “今日一定没问题的。”简天铭知道今日对沈念七是尤为关键的一日,出言平复她紧张的心情。   沈念七接受了简天铭的善意,回以暖笑,她抬头望了下天,今日仍是下雪,但雪很美,是个沉冤的好日子。她下意识握紧脖颈的滴水玉,默念那心中所思之人。   “请诸位前往宣政殿。”一名侍卫出来说道。   简天铭回应,准备与秦卫羽、沈念七一同前往。   车轮阵阵,御史台大夫左朗也来到含光门处。几人虽与左朗多有芥蒂,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遂一一颔首。   简天铭也对左朗微颔首,他们什么也没说,就是这样对望了一眼。但也正是这一眼,让简天铭下意识蹙起眉心。 第280章 御审   按理,左朗今日必是要心事重重,但是他却平静得让简天铭觉得不详。   一直并行到宣政殿,这种感觉仍旧挥之不去。   但不及天铭多想,几人已被一同宣入。   ……   宣政殿高不见顶,气势磅礴,其内有数根红柱列于双侧,文武百官列站两旁,正偏头望着正在徐徐而入的几人,其中也包括了宗正寺卿倪敬。   沈念七走的不快,每一步都心怀忐忑,一向不会紧张的她,手心儿也终于冒了汗。   这倒不是因为被宣政殿的气势所震,而是由于今日对她来说,太过关键。   她不能错,一步都不能错,唐卿的命在她的手里。   彼时,随着福顺公公的一声宣念,李隆基来到了正上方,带着一身王者的魄力,坐于那至高无上的龙椅。   这是沈念七第一次在这种地方见到李隆基,与往日所见之不同,在这里的陛下,带着威慑,带着霸气,带着俯瞰苍生的威严。   他一抬手,群臣结拜,呐喊声振聋发聩!   待一切都进行完毕,御审终于开始。   李隆基看起来心情不错,命刑部尚书简天铭先陈述尘封已久的案件。   简天铭领命,将准备好的文书拿出,并在朝上将过去卷宗上记载的时间来龙去脉宣读一遍,以让群臣知晓。   而后,李隆基问道:“那么,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调查,可是发现了其他可能?”   简天铭看向秦卫羽,秦卫羽得信儿,上前说道:“回禀陛下,这段时间,微臣与冯侍郎、晁中丞等一同前往穰县,发现了其中的隐情。”   他走到身边三个侍卫旁,将木盒盖子一一掀开,里面放的皆是同样的剑。   秦卫羽长揖说道:“陛下,这三把剑,一把是当年的千牛卫大将军沈冲独有的双雁剑,一把是当年的千牛卫中郎将仿制的剑,一把是假扮沈冲者为装神弄鬼而仿造之剑。”   在场官员皆一片哗然。   “三把剑?”李隆基扶在龙头上的拇指略微挪动,“那哪一把,是杀人之剑?”   秦卫羽回身双手端出了沈冲之剑,道:“这把。”顿顿,再道,“中郎将许劭之剑!”   在场官员再度一片哗然,下意识窃窃私语。   “不是沈冲杀的?”   “是中郎将……?”   李隆基轻轻吸了一口气,下面的人顿时又都安静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当年谋害昭帝的内应不是沈冲,而是许劭?除了这把剑之外,可有其他证据?”   秦卫羽回道:“有新的证人可以证明当时发生的一切。这是画押证词。”秦卫羽将一张纸双手向上递去,福顺下来双手接过,然后又恭恭敬敬呈给李隆基。   李隆基只手拽过,摊开细看。   殿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似乎皆在窥视此时陛下的反应。   对于群臣来说,真相是哪个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想让谁是凶手。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李隆基的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的神情,甚至就连意外都没有,隐隐透着一点想要在这张纸上找出些什么的急切,但是看到最后一个字后,李隆基的这抹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片刻的死寂。   陛下在琢磨什么,龙眸微眯。   在场的所有人都摸不透此时坐在龙椅上之人的看法。   过了许久,李隆基才慢慢合上了那张证词,脸上并未露出不悦,而后看向沈念七,道:“看来,这案子确实是翻了,沈将军泉下有知,该自豪有你这个女儿。”   陛下,接受了这个结果。   这一声下,就像是原本正紧绷的绳子,突然间被放松了一样。   顶在嗓口的那颗石头,终于落下了一半儿。   但接下来,李隆基又说道:“让朕见见这个证人,朕想听听他亲口所述。”   这是最后一个环节了。   秦卫羽下意识吸口气,只要审问完证人,事情应该就落定了。   沈念七不动声色于袖中攥起拳,只差一步,她就帮父亲洗脱冤屈了,而且也可以完成对唐卿的约定。   简天铭也提着一口气,下意识看了眼左朗,发现他仍旧十分平静。   这时,殿外传来缓慢又有些仓惶的脚步声。   众人回头,且见侍卫正着老胡——也就是当年昭帝身边的侍卫张然——徐徐步入。   沈念七满心期待地望向老胡,但意外的,老胡并未回望,仅是低垂着头朝前走着。   直到站在正前方,侍卫才停下,老胡伏地跪拜。   “罪人张然,叩见陛下!”   李隆基见他自然是不喜的,再怎么说,也是当年临阵脱逃的胆怯之人,遂并未让他站起,而是沉声说道:“把你当年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说出来。”   “是,陛下!”老胡抬起头,但仍跪在地上,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道,“罪人圣力年间曾担任昭帝在房州期间的千牛卫,在接到朝廷来的消息后,便追随沈冲将军一同护送昭帝返回洛阳。途中,遭遇刺客……罪人因为怕……”老胡艰难而羞愧地吞咽下唾液,“怕回朝之后,难免还是要卷入纷争里,所以趁乱逃走……”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会儿。   “再然后呢,你在逃跑的途中看到了什么?”   所有人都注视着老胡,殿上安静得落发可辨,只有老胡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半晌,老胡说道:“罪人……罪人在山谷上峰……看到了……看到了沈将军动手杀死六名随行侍卫及中郎将,而后折返回去刺杀昭帝……”   咚——!   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在这寂静的地方炸开,卷起一阵无声骇浪。 第281章 推翻   倪敬紧抿的唇角,悄然动了动。   一瞬间,殿上的气氛变得极为紧张!   不光简天铭与秦卫羽脸色露出震惊之色,大臣们也纷纷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就连李隆基也突然抬起龙眸,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诧异。   沈念七立刻上前揪住老胡的衣服:“你说什么?!谁杀了,不是这样的,不——”   老胡一直闪避着沈念七的视线。   “沈念七!殿上不得无礼!”左朗一把沈念七的手从老胡身上拽下,“你要干扰证人吗?!”   沈念七一脸错愕地望着左朗。   秦卫羽直接挡开左朗,守护住被左朗抓住的念七:“左大夫还请客气一些。”   “继续!”李隆基再度开口,声音已渐渐浸入了一抹肃穆,“接着刚才的说!”   老胡颤巍巍地点头,身子略带颤抖,结巴着说道:“然后,然后……沈冲折回去杀昭帝,却发现唐将军及时赶回刺客都已经被斩杀,便假装是来营救,但他万万没有料到……中郎将许劭竟然没死。事迹败露,只得狼狈逃离……”   李隆基眯住长眸。   “你胡说!!”沈念七力喝一声,“你之前根本不是这么说的,到底是谁指示你说这番说辞,老胡!”右手狠狠指向左朗,“是不是他!”又一转,直接指向群臣中的倪敬,咬牙切齿道,“又或是他!!”   “沈博士气急败坏,也不至于乱指一通,在陛下面前,如此无理取闹,不大合适吧。”倪敬保持着一贯淡漠的状态,微微一笑。   左朗斜睨,似乎根本就懒得回答沈念七的话,只一本正经地说道:“御史台向来办事公正,而且证人是你们千里迢迢从穰县带回来的,御史台的人根本没有机会接触。绕开御史台的监督私自绕回长安之事左某尚且没上报陛下,如今你们还要倒打一耙吗?”   同时,便有亲御史台的臣子说道:“看来是大理寺有意想要扭转证人证词,但是证人畏惧龙威,最后还是说了实话。这下真相大白了,两个证人证明了沈冲是当年昭帝刺杀案的内应,简直是铁证如山。”   “你——!”沈念七青筋直起,却无法反驳这些突然抛来的指责,因为她知道,证词变了,瞬间便所有一切都变了。   李隆基闭着眼,似乎已经不想在忍受在殿上窜起一波接一波的争论,蓦然将右手重重覆在龙头上。   在场所有人皆重新面对前方躬身而站,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李隆基慢慢睁开眼,绵长而沉重的声音在殿上响起:“简天铭,朕将此案交予你主审,那么你,是怎么看的?”   简天铭说道:“陛下,证人已经在证词上签字画押,说明确实曾经说过另一番证词,微臣不明证人在殿上突然改口的理由。”   老胡立刻摆出一副艰难懊悔之相,并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陛下明鉴,罪人是在大理寺的胁迫下才说的这些!”   “那么,在你说这句话的时候,都有谁在场?”李隆基问。   “当时、当时有沈博士、秦少卿……还有晁中丞!”老胡战战兢兢地回答。   左朗上前一步说道:“启禀陛下,据御史中丞晁非的上报,他并没看到听到任何的话。”   这个答案让在场几人出乎意料,但是简天铭立刻就想明白了。   老胡说的明显是伪证,若是这件事东窗事发,欺君是大罪,所以左朗并没将晁非扯在其中,而是以没听见唯有排除出去,因为左朗知道,无论晁非是否说出有利于老胡的话,只要不向着大理寺,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大理寺人为了洗脱罪名而威胁证人!   果然,接下来李隆基沉下声说道:“也就是说,大理寺确实有嫌疑威胁证人?而且也有这个机会?”   殿上苗头忽然就不对了,简天铭的脸色也十分不好。   如果再这么下去,不仅是沈念七与唐玄伊,两个少卿也会被牵连进去。   这一招够狠,只是改了一个人的口供,就可以将大理寺的中坚力量全部除掉!   必须当机立断!   现在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扭转局面!   简天铭与秦卫羽交换了一下视线,然后忽然上前说道:“然而,虽然大理寺有嫌疑这么做,却也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大理寺在里面从中作梗,一切都是未知之数,不能全凭证人信口之言!反之,此证人从一开始就背叛千牛卫,再之后三番四次改口,更是儿戏宣政殿!以微臣之见,此证人直言不可为信!”   又是一瞬,在场所有人都敏锐的感觉到了简天铭将风向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从这一刻开始,他要推翻证人全部的证词,这样才能将方才的那一番话作废,才能保住目前的局面,但是相对的,当这个证人失信的那一刻起,他就算再说出有利于沈冲的证词,也都将不再采纳!   秦卫羽自是听得出来,握紧双拳却没有其他方法。   沈念七更是紧闭着眼睛,双齿磨得吱吱作响。   离陛下给的时限,还有五日时间,没了证人的证词,不过是决定当下死,还是五日后死。   “也就是说,简尚书准备将这个证人的证词全部否掉?”   “是!陛下。”简天铭神情也紧绷到极点。   “那……左大夫呢?”李隆基看向左朗。   左朗长揖回道:“微臣附议。”   简天铭眸子眯了一下,斜睨看向左朗。此时的左朗一如方才般从容不迫,仿佛早已料到今日殿上发生的一切。   简天铭忽然间明白了,证人改口的事左朗必然早就知晓,而他也早料到会有人出面推翻证人。也就是说,左朗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让证人诬陷大理寺少卿,而是……将证人当做弃子,废掉决定沈冲案最关键的证人!这招最狠的地方在于,明明知道他们的计策,却无法不走这步棋!   由是,李隆基终于开口:“既然三司都认为证人不可信,朕,便当今日什么也没听到。但,儿戏宣政殿,朕绝不轻饶!来人,将这个人拖出去三十大板!”   老胡猛地抬头,吓得整张脸都白了! 第282章 陪葬   “啊……不、不是……”老胡焦急地看向倪敬,但倪敬根本没有回望,这是老胡才觉得有些不对,紧忙又喊道,“不,罪人说错了,刚才是一时糊涂,陛下……不是刚才说的那样,沈将军、沈将军他——”   然而,这次,李隆基再也没有理会老胡说的任何一句话,从龙椅上站起,侧身对下面所有人说道:“朕给了三司一个月的时间。但今日看来,所有的结果与开始无异,还有五日,君无戏言!”一甩龙袖,李隆基离开上殿,福顺跟随离开。   群臣一下就热议起来,方才死寂的大殿一下变得吵吵闹闹,但很快,便一一散去。   沈念七紧咬着牙,低垂着头,双拳紧握到几乎有血渗出。   她自嘲而笑,转身先一步离开大殿。   正当她走下汉白玉的阶梯,正被侍卫拖着出去的老胡突然就冲出来了,跌跌撞撞地跑到沈念七跟前儿。   “沈博士,沈博士——”老胡抓着沈念七的胳膊,但是因被两名侍卫往后一拽,登时跌倒,但老胡依旧不放弃,改抓着沈念七的脚踝,喊道,“沈博士,是我的错……你救救我,救救我!我一把年纪了,三十大板……三十大板我会死的!!!”   沈念七静静地站在那里感受着脚踝被老胡拼命的抓着,她能感受到,此时此刻的老胡抓着自己,就像是抓最后的救命稻草。   沈念七俯视地上狼狈不堪的老胡,静静问道:“他们……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老胡迅速抽打了自己一巴掌:“说、说会给我官职、还有一笔钱……我、是我的错,是我一时鬼迷心窍,但我也只是想让我的妻儿可以过上好日子,想让笑儿看到他的父亲也可以很威武……但……是我错了!我马上改口,我立刻向陛下澄清!!我、一定会还沈将军一个清白,一定会!!沈博士,你救救我,救救我!”   沈念七唇角微抽了一下,用着一种几近扭曲的神情望着他:“胡祁,不……张然,当初我承诺你会让你一家平安,你却在这个时候反咬我一口。你毁掉了我沈念七最后的救命稻草,你以为,我还会救你吗?谁允你之事,你便去求谁,若那人救不了你……”沈念七冷笑一声,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冰冷的眼神,“五日之后,你便给我的唐卿陪葬吧!”   她用力收回自己的脚,老胡便蓦地摔在地上。   “沈博士、沈博士、沈博士——!”老胡依旧在喊,在被拖走的过程中,他的双手指尖扣在汉白玉的栏杆上,磨破了皮,留下了一阵血红之色,一转,老胡似乎又看到了另一个人,于是大喊道,“救救我,救救我——”他突然抓住左朗的下摆一角,却被左朗嫌弃般的狠狠拽开。   “带走。”左朗说道。   侍卫更加用力的将老胡拖走,很快,他的声音就消失了在了这大殿之前。   左朗朝前走,然后停在了沈念七旁边,没看她,却很轻很浅地笑了一声。   刚要迈步离开,沈念七却突然叫住了他。   “左大夫,我究竟错在了什么地方!告诉我,究竟错在了哪里?!”沈念七眼眶泛红,浑身都在颤抖。   左朗略朝前的身子微微回收,轻叹声气,回身对沈念七说道:“沈博士你哪里都没做错,甚至可以说,你们几乎做到了别人无法做到之事,也查到了别人几乎无法查到的真相。”   “那为什么——”   “为什么?”左朗逆光而战,脸上透着几分冷意,“那个张然,你明明是他的救命恩人,为何他还是突然反口?这一点,沈博士想不通吧。”左朗朝前走了一步,沈念七竟被左朗的气势逼退半步,“因为像这种人,看得出谁的权势更大,在外面,你们最大,在京城,却未必。张然不相信救命恩人可以救他的命,但是他相信权力,因为权力才是真正可以决定人的生死荣华而非承诺,而你,没有,你有的只有真相,有的只有真心。在权力面前,真相算得了什么,救命恩人又算得了什么,真心更算得了什么?所以沈博士你没错,错的只是,你太弱小,弱小到连这么一个人,都会背叛你,仅此而已。”   左朗说完,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   沈念七呆呆地站在原地,脑海里不停回荡着左朗方才说的每一个字。   她输在了没有权力……仅此而已。   也就是说,她从一开始,就注定救不了唐卿?   是啊,在权力面前,她算得了什么?她只会摆弄那些骨头,拥有的只有真相。   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   沈念七慢慢垂下眸,双手越攥越紧。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她忽然明白了道林道宣、杜一溪、曾又晴、贺子山……明白了他们所有人心中所受的那种感觉。   仿佛站在了悬崖边上,愤怒、怨恨、绝望、委屈……   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渐渐溢出了一抹阴翳,她凝视着左朗的背影,指尖越攥越紧,越攥越紧……似乎可以感到身体里正在涌动一种被自己压抑许久的情绪。   她虚望着前方,朝前迈出一步,就在这时,沈念七的手臂忽然被秦卫羽抓住。   秦卫羽一脸焦急地望着沈念七,呼吸急促,似乎是刚从后面跑来。   “沈博士,别做傻事!”   他太了解此时的沈博士想做些什么,正如当年的他一样!   沈念七看向秦卫羽,又看向徐徐离开的左朗,沉默片刻,收回自己的手臂。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她略微抬头,看向有些阴暗的天,“唐卿不喜欢的事,我一样都不会做。”   她垂下头,勉强笑了下,然后默默朝前走了。   细小的身体在这诺大的宫中,显得单薄无力。   简天铭也从后面走出,脸色并不比秦卫羽好到哪里去。   “还有五日……”简天铭闭眼悲痛地叹声气,“到此结束了吗?”   秦卫羽也不说话,他抬头看向天,很阴,但今日的雪,却很美。   美得寒凉,寒入心底。 第283章 覆雪   “是吗,还是……失败了吗?”   御史台的牢房里,唐玄伊听完石温正的话,只轻声说了这一句。   如此平静的反应,超出了石温正的预料。   “大理,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唐玄伊沉默许久,在思索,在回忆,但最后,却将陆云平给他拿来那套线索板临摹图放在案几上。   “剩下几日,我会将这段时间所调查出来的线索撰写成册,五日之后,将它交给刑部尚书简天铭。”   石温正微愣,但随即明白了。   若是还有其他可以解决的方法,唐大理一定会争到最后一刻。而现在,既然唐大理开始整理身后事,证明这件事,已经难有转圜的余地。   “大理,不然再想个方法抽身。大理是陛下跟前的红人,陛下也不想大理就此……”   “那么,要如何呢?”唐玄伊望向石温正,“要让我所深爱之人,独自离开吗?”   石温正无法回答。   唐玄伊淡笑,负手站起看向墙上微窗。   “长安开始下雪了,长安的雪,一向很美,只可惜,看不全了。”   石温正心头苦涩,他没有接话,只是后退半步,长长地对唐玄伊揖礼,许久没有起来。   ……   大理寺,往生阁内,未点灯盏。   念七独自坐在一个空置的石台上,手上拿着唐玄伊为她重新做的笛,反复摩挲,反复紧握在手。   一整天,她都未曾从这里出去过一步,地上铺满了写着线索的纸。   她还在寻找到底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救唐卿?   另一面,她又知道仅凭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再做什么了。   忽然见到案几上摊着一块令牌,那是当初简天铭去唐府时送给她的。   念七似乎又找到了一线希望,抓起令牌便骑马冲了出去。   不久后来到了简府。   “沈博士……”简天铭对沈念七的来访似乎并不意外,但这一次,他却笑不出来。   沈念七根本不及简天铭将她带入正堂,只在院中便将令牌塞给简天铭。   “简尚书,你曾说过,我可以凭这个东西来见你。现在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简天铭接着那块被攥得有些发热的令牌,静静看向念七。   果不其然,沈念七的下一句话便是:“求你去与陛下说,万事皆是我沈念七之事,我与唐玄伊没有半点瓜葛,一切不过是唐玄伊的自作多情,我根本没有答应要与他成婚!一定,一定不要让他与我有半点关系!!简尚书,我求你了!”   沈念七忽然跪在地上,然后将额头重重磕在了青石板上,单薄细小的身体在雪中瑟瑟发抖。   简天铭长叹一声气,蹲下身,将令牌又放回沈念七的手上。   “且不说陛下如何,沈博士,你认为……唐玄伊会将这些罪责担在你一个人身上吗?”他回眸看向管家,伸手接过一件披风,轻轻罩在了沈念七身上,“沈博士,回去吧……这件事,简某真的无能为力。”   伏在青石板上沾了雪的指尖,慢慢蜷起。   许久后,沈念七才缓慢地起身,低垂着头,惯常地行礼,然后像是行尸走肉一样走出简府。   简天铭目送,忍不住再长叹一声气,那种无能为力的心痛,他又何尝没有呢?   袖中双手,不由慢慢攥起。   ……   离开简府,沈念七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一个人恍恍惚惚地在街上走动。   途中守着里坊的武侯就像是提前接道了宫里来的消息,但凡见到沈念七的话,便破例开门放行。   也许,这是陛下给她的一道恩旨,最后这几日,不用被软禁,也不用被束缚。   但是对沈念七来说,这一切已经无法让她有任何的感觉,若是门关上,她会随着本能走到另一处,若是门开了,她就会像是看不见周围人一样穿过里坊。   最后,不知不觉地穿过皇城,停在了御史台的后面。   望着那堵自己不久前才刚刚见过的墙,经过雪日的洗礼,上面已经附着了干净的白,伴着月色,映出难得见到的美景。   沈念七仰着头,眼眶逐渐模糊。   她不愿让那些想让她死的人快意,所以这滴泪,她始终在忍耐。   可是到了这里,到了唐卿的身边,她却不由自主的软弱下来。   从第一滴泪开始,就再也抑制不住,没哭,没喊,就任由泪水安静地滑落。   她沈念七从来不怕死,她早就见惯了什么是生死,甚至一度还期盼着可以逃离这个肮脏的人世。   但是,她却愿她深爱的人可以好好活着。   自己千里迢迢来到他身边,却未料将他拽入深渊。   “我要怎么办……唐卿……我要怎么办才能回到过去……若是回去,我便不会再与你重逢……我宁愿你永远不记得我,永远不知道沈念七是谁……”   眼泪终于决堤,沈念七像个孩子一般站在雪中哭泣。   远在另一面的唐玄伊,就像是可以感觉到雪中的她,心痛地站在与她相对的地方。   “念七……不要哭,有我在呢。”他对着那空无一人的地方,轻轻探出手,一点点为她拭去泪水。   这一刻,隔在中间的那几道厚厚的墙好像突然间消失不见了,好想他就站在她的面前,为她掸去肩上发上落下的雪。   这个夜,漫长却又短暂。   不久,天亮了,左朗如往常一样前往御史台,听到下面人报信儿。   迟疑了一下,还是前往高墙之处。   他看到,仍旧穿着昨日衣裳的沈念七蜷缩在那面墙前,大雪覆盖在她的身上,像是要将她埋葬一样。   “她这样多久了?”   御史台卫士答:“整整一夜了,要不要……”   左朗又看了一会儿沈念七,然意料之外的,他没有半点胜利的快意,反倒心底油生了一抹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沈冲是无辜的,当然知道,但这个结果,正如七年前一样。   身为执法之人,却要枉顾真相,而且他还亲自证明了这世上的公理早已荡然无存。正如他告诉沈念七的那样,真相在权力面前不值一提,而律法,又何尝不是一样?   黑白颠倒,善恶不明。   一手促成了这样的世界。   他该高兴吗?   最后,左朗收回了沈念七身上的视线,或是不愿面对她,又或是不愿面对自己。然后轻声说道:“通知大理寺的人。”   左朗刚要迈步前行,又顿了一下,说道:“拿一套厚些的袍子给她。”   说完,才离开。   石温正在门口长揖迎左朗,待人走过,亦是看了眼外面的沈念七,轻声叹口气,便也跟着走了。 第284章 转机   返回御史台,石温正心口一直很沉重,他也想了许多法子,但是推演过后,仍旧没有能够翻盘的机会。   怀着这样的心情,石温正像往常一日进入地牢例行检查。   “这边都没什么事吧?”石温正在册子上做记录,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此起彼伏,似乎只是本能地说着这些话,他的心根本不在此处。   “回中丞,最近这些人都很老实,没闹事。”牢头回答。   石温正点头,在册子上画了个勾。心中本就沉重,遂也不愿在此处多待,他转身离开,却听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咚咚咚砸牢房的声音。   石温正立刻止住脚步。   他有些狐疑的看向尽头,那里无疑是当初左大夫警告他不让他接近的地方。   “那边一直这么吵吗?”石温正问道。   牢头便回:“也不是……就是从昨日开始敲的,弄得其他犯人都很浮躁。”   石温正本是想听左朗的警告,可又想起大理说找机会打探一下那里的情况。虽然大理如今面临危难,但至少他也要尽自己所能。于是将册子交给牢头:“我过去看看,你们不用跟着。”   “是,中丞!”牢头接下册子小跑离开。   石温正独自朝着牢房尽头走去,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这里所关的犯人也越来越少。   不多时,石温正在最后一道封死的木门前停下,拉开下面递饭的小木窗,对里面说到:“有什么事吗?”   牢里面十分安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继续。   石温正以为自己被戏弄了,摇摇头,准备起身离开。   就在转身的一刹,牢里突然飘出一个有些沧桑的声音:“小子……听说,大理寺卿……唐玄伊……要因为沈冲案……一命呜呼了?”里面传来几声笑。   这句话一下戳中石温正心头最焦虑的地方,皱眉回身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里面再笑,笑得大声。   “你们那些看牢房的人呐……什么事都会聊……哈哈哈……这个牢房,没有秘密……”   石温正眉角跳动,回头看向远处一旦凑到一起就会聊上两句的看守,心有不悦,但现在尚且顾不得他们,于是回身说道:“那些事与你无关。”   他走过去,欲关上那扇木窗。   可刚刚拉动,一只手突然从里面将木窗反手挡住了!   “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石温正本就心情不好,现在被弄得更烦躁:“我与你没甚交易可做,松手!”   “话别说太早……嗯,不对,我不是与你做交易,我与你的顶头上司做交易……”   “左大夫?”石温正哼笑,“左大夫恐怕更不会……”   “不,不是左朗。”里面人呵呵笑了,“是你真正的上司……唐玄伊。”   石温正的手猛地一松,眼底一下就甩出一丝警惕。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的……”里面哼笑一声,“你逃得过左朗,却逃不过我的眼睛,而且,你现在否认这些,对唐玄伊一点好处都没有,何必浪费那些口舌与时间。”   石温正有些困惑了,他缓慢收回手,重新凝视木窗对面的漆黑之地。   终于,石温正试探问道:“你想交易什么?”   “让唐玄伊救我出去,离开御史台。”   石温正失笑,但也不敢掉以轻心,遂接着问道:“那么,你能给什么?”   对面回答:“我能给他两样东西。”   “哪两样?”   “其一,我能给他,他一直想要的,也就是让你来找的那样东西。”   石温正神情一变,那东西难道真的在这里?!   “第二样呢?”石温正追问,语气已经开始严肃起来。   “第二样……”里面人呵呵笑了,“你给唐玄伊看一样东西,只要他看到了这样东西,自然知道我能给他带来什么,救我或不救我,他一定会当即做决定的。”   “那……看什么东西?”石温正压低声音说道。   “把手伸过来。”   石温正有些迟疑。   “哈哈哈……你怕什么,害怕我咬下你的肉不成?!”里面又传来一阵狂肆的笑。   石温正拢了眉心,迟疑着,而后一把将手伸了进去。   “攥着作甚,摊开!你这个木头疙瘩!”里面骂了一句,一把拍在石温正的手上。   石温正倒吸一口气,不得已将手摊开,手掌朝上,紧张地等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然而,预想的痛楚并没发生,仅是有些尖锐的指甲在他的掌心上画了个图。   石温正愣了愣,集中精神感受那个图。   “记住没?”里面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石温正低声说道,“可以再确认一下吗?”   “啧。”里面闷哼一声,又再画了一遍,图有些复杂,但幸好脉络清晰,石温正默默在心底几下。   再然后,里面的人便松开了他的手。   “将这个东西拿给唐玄伊看,马上。”   石温正收回手,攥住指尖似是要将那张图留在掌心,而后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这一次,牢里没再传来笑声,只是死牢独有的寂静,正默默远送着他。   ……   片刻后,石温正来到了唐玄伊所在的牢房,并将方才在牢底遇到的事告诉他。   “那个人真的是这么说的?”唐玄伊拢眉,“说,只要我将他救出来,他就会把东西给我?”   “是,而且那个人的语气好像十分肯定,像是非常笃定大理可以将他救出来一样。”   会是什么人?   唐玄伊垂眸深思却没有半点思绪。   但是,最关键的是那样东西在他手里,是真的在,还是通过上次石温正的反应所以套出的话?   正思忖,石温正又接了一句:“另外,大理,这个人还在卑职手上画了张图,称只要看到这张图,大理一定会就他?”   说着,石温正已经拿来案上纸笔,砚上墨,准备在纸上开始画图。   这一说,倒是让唐玄伊更为好奇了,于是沉默着凝视宣纸,等待石温正将其摹出。   且见石温正现在图上画了一个点,是一些离得较远的位置,从这里开始,唐玄伊猜测也许是牢中之人方便石温正记忆而刻意改变了顺序。   这个人的心思倒是十分细腻。   他继续往下看。   石温正又沾了点墨,待最后一个点绘制完成,石温正便准备将其全部连起。   他先闭着眼回忆须臾,指尖也跟着动了动,待记忆在脑海中清晰后,便开始从上至下一一按顺序连接而出。   随着那张图的轮廓愈发清晰,唐玄伊的神情也一点点变了。 第285章 决定   待到石温正收了最后一笔抬头之时,唐玄伊已经坐直了身体,以一种几乎带着震惊的神情俯视着案上图纸。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偶尔还会又细微的表情在脸上轻动。   这样的神情让石温正也惊讶了一下,他是第一次见到唐大理露出这样诧异的表情,便是连他的脸上的血色也都在一瞬间褪尽。   石温正感觉到了一丝不对,遂立刻放下笔问道:“大理,这图……”   唐玄伊仍旧盯着,一动不动,半晌,他将图翻转过来拿在手里,他看了很久很久,终于抬起眸问道:“你确定,这是牢底之人绘给你的?”   “千真万确。”石温正回答,“他怕卑职遗忘,还特意绘制两边,卑职不会记错。”   闻言,唐玄伊眉心再次轻轻蹙动:“怎么可能……”   他放下图纸,呼吸也变得起伏不定,而后起身,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脸上全是震惊与不可思议。   但又好像忽然想明白了,露出了更为震惊的神情。接着唐玄伊迅速从一堆纸里找出了之前得到一份陆云平帮忙送来的关于秦卫羽与沈念七调查的沈冲案的详细卷宗。眸子越来越深。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超出了石温正所能理解的范围。   他迅速跟到唐玄伊身边问道:“大理,到底要不要救这个——”   唐玄伊突然抬眸,只回一字:“救!”而后望向石温正。   此刻在唐玄伊的脸上,浮现了一抹前所未有的亢奋:“不仅要救,而且要马上救!赶在下一次御审之前!”   石温正确实诧异了,因为唐玄伊所有的反应,似乎都应验了牢底那人所说的话。   他也开始对那个人的感到好奇了。   然,接下来,唐玄伊却陷入了一阵困惑,俊眉再次拧起。   是了,要救,可是要怎么救?   唐玄伊喃喃自语:“左朗绝不会放这个人走,再怎么攻心也没用。必须拿到钥匙强行救出才行……”   一时间,周围都安静了下来,石温正也在与唐玄伊思考着同一件事。   石温正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些过往的片段,那是在一次他去左府送东西的时候偶然见到的。是一把酷似牢房钥匙的东西,左朗正拿着东西看着,听到来人,便立刻收回盒子,继而又将盒子收起。虽然石温正之后摆出一副自己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可是这件事却让他记忆犹新。   之前没有想过,但现在细细一想,难道那把钥匙……   他忽然说道:“大理,若是我没记错,钥匙很有可能在左府!”   “左府……?”唐玄伊喃语。   石温正有些振奋地起身说道:“大理,我能入左府,这把钥匙我来拿!”   “若是你拿了这把钥匙,左朗一定会知道你的身份,御史台你便无法再呆了。你可知道?”唐玄伊并没露出欣喜之相,反而多了一重顾虑。   石温正咬着唇,重重点头:“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左大夫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受别人的要挟。所以石某还是那个请求,如果事情能结束,请以我之贱命,换左大夫一命。”   唐玄伊看了石温正许久,他的心情也很沉重,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但是那个人于情于理都非救不可。   半晌,唐玄伊说道:“待事情结束,回大理寺。”   石温正猛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要我唐玄伊活着,一定会有你的容身之处。”唐玄伊一字一句说道,“答应你的事,我也一定会做到。这是我,承诺与你的。”   石温正满脸震惊,又满脸感激,而后立刻甩开下摆伏地说道:“大理大恩,石某没齿不忘!此恩,必报!”   唐玄伊将石温正扶起,说道:“那些皆是后话,在此之前,你先找机会帮我递两个信儿出去吧。”   石温正微愣。   唐玄伊回道:“此行危险,我必要,保你平安。”   ……   是夜,石温正来到了左朗府上。   他提着两壶上好的阿婆清,还有一些带给左诗韵的礼登门拜访,这让左朗感到既意外,又欣慰。   他立刻带石温正入了正堂。   “温正,今日怎么有心来我府上?可是要喝几杯再走的。”   石温正心情有些复杂,点头,应邀进入正堂,然后坐入客席。   婢女给两人皆斟上酒,水声在宁谧的房中回荡。   就在这个时候,左朗忽然说道:“对了,有一件事,刚好问问温正……”他拿起已经斟满酒的杯子,“听说,近来温正……往唐玄伊那里跑得甚勤。”   石温正刚要拿杯子的手下意识一顿,轻吞下唾液。   左朗吃了一口酒,接着说道:“怎么样,唐玄伊可是有动静?还有四日。”   石温正这才稍微松口气,拿起杯子,回道:“并没什么动静,好像已经在整理身后事了。某也只是去关怀一下,终归也是朝廷重臣。”   “嗯。”左朗眸子有些黯然,饮了一杯,话题一转,露出了笑意,对石温正道,“温正,近来我让你修习的书目可是有好好研读?”   “正在读。”石温正说道,稍微有些心不在焉。   左朗却没发现,仍旧带着一种兴奋,说道:“待过阵子,我便将你举荐给内阁几位大公,你啊,能忍,办事又利索,只在御史台可是大材小用了。”左朗抬起酒杯,与石温正对饮。   然石温正手上的这杯酒,却如何也喝不下去,他的心情是复杂而哀伤的。   于是忽然说道:“左大夫如何看待沈将军一案的?”顿顿,“左大夫明明知道沈将军是无辜的……不是吗?”   左朗饮酒动作忽而一停,他没急着回答石温正的话,只是静静地呆在那里,然后深吸口气,问道:“为甚突然提起此事了?”   “只是追随左大夫多年……已经有些看不透左大夫了。”   “何出此言?”左朗放下酒杯。   “卑职永远不会忘记在初见左大夫时,您对卑职说过的一句话‘世间虽混沌,自有清明人’。”   左朗沉默了许久,低头望着杯中平静的酒面。 第286章 混沌   “世间虽混沌,自有清明人。”左朗喃喃念着,忽而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许久没有说过这句话了,明明在更早更早之前,这句话一直挂在自己的嘴边,甚至还一度将这句话当做自己入御史台的信念。   须臾,左朗再度拿起酒杯说道:“既然你提起,那我便再教温正一句话:登高,则望远,翻云,才覆雨。为此必要有所牺牲。有些事,不必纠结。”   石温正愣怔。   登高者,方能得到一切,翻云覆雨。   左大夫是想告诉他,权高于法,唯有手握权力,才能掌握命运。为了得到权力,可以牺牲真相,牺牲法理,牺牲一切。   他默默垂下眼眸,没接话,只吃了一口酒。   似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闷,左朗问道:“说到底,温正今日前来,是有事来找我吧,说说看。”   石温正捏着酒杯,半晌,对左朗笑言道:“只是心中颇多感慨,忽而想来看看左大夫。”   “原来如此……”左朗并不厌烦,举杯要与石温正对饮。   就在这时,院中突然传来一声骚动,左朗一下就顿住拿着杯子的手。   “左大夫,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一名家仆跑进来,对左朗附耳说了一句什么,左朗神情大变,而后对石温正说:“温正,你现在这里候我一会儿,我先去看看情况。”   石温正起身长揖,左朗立刻跟着下仆出去。   石温正向门口走了走,从正堂看向外面乱哄哄的一片,似乎家仆都跑到了外面。   石温正的眼神突然变了,就在最后一名家仆赶过去的同时,石温正转身关上了正堂的门,然后快步朝着左朗的书房赶去!   进入,关门,然后点开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石温正开始在左朗柜子里镶嵌的抽屉上寻找。   第一个,没有,第二个,没有,第三个,没有……   外面的声音还在继续,石温正的额角已经泛出细密汗珠,他时不时会朝外看一下,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将余下抽屉一一打开。   待到石温正开始有些绝望之际,一个眼熟的木盒突然出现眼前!   石温正眼睛顿时亮了,迅速将其打开,他认得出来,自己确实没有看错,这里面的果然是牢房钥匙!   石温正面露狂喜,听外面声音在靠近,立刻将盒子收起,匆匆推门而出。   谁料才走了几步,突然就见到刚巧过来的家仆。   “咦,石中丞……”   石温正猛地提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你帮我与左大夫说一声,石某先告辞了。”他说罢,疾步从另一个门走去。   家仆回头追望,并没想太多。   而在另一面,左朗跟着另一些家仆来到前院,但是却没有看到闯入者要做什么的迹象,似乎只进来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左朗站在原地深思,忽而意识过来:“难道是调虎离山……?”   再是一想,蓦地快步朝着书房走去!   用力推开门,直奔柜子而去,一把抻开其中一个抽屉并将里面的木盒打开。   空的!   左朗神情大变,然而刺客并没有往这边走过来的趋势!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这时,一名仆役走来说道:“左公,方才鄙人遇见石中丞,石中丞说,他想起有事先回去了,让鄙人与您说一声。”   左朗若有似无点头,但仆役刚要下去,左朗却突然开口又唤住了他。   “等等!”左朗回身问道,“你不是后院的人吗?石中丞来过后院?”   “嗯……回左公的话,确是在后院遇见,就在书房前没几步……”   左朗眉角跳了一下,愈发觉得不对,在联系起前面的所有事……   “该死……”左朗蓦然起身,直奔御史台而去!   ……   同一时间,石温正以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赶到御史台,然后片刻不停地朝着地牢走去。   “现在有案子要审,左大夫让提犯人!立刻!”石温正直接说道。   “提哪一个?”牢头小步跟着。   “尽头牢房的那个。”石温正一挥手挡开牢头,“不用跟着,我亲自提!”   左大夫从来没有提过这个人,这让牢头有些诧异,但是又因知道石温正是左大夫最信任的下属,便没在怀疑,点点头退下。   见状,石温正先松口气,直奔尽头牢房,掏出钥匙在锁上尝试,一下没有打开,意识到兴许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所以深吸口气,再重新开锁,这才听到了清脆的开锁声!   石温正心下一喜,立刻将门打开,然后对着里面的漆黑之处说道:“快走吧!”   “走不了。”里面传出了这三个字,里面那人抬起手,锁链声音回荡在牢房里。   石温正暗咒一声,出门看看是否有人赶来,然后迅速掏出自己的佩刀开始尝试在那锁链声用力砍,火星四溅,一阵剧烈的响声在整个地牢回荡。   便是在砍断的一刹,恰有人来询问。   石温正紧忙走出几步说道:“没事!是我把钥匙掉了!”   他说着,便带出了那个牢房中的人。   回头之时终于可以借着火光看清此人面貌,但只一瞬,石温正也不由讶异。   这个人十分枯瘦,头发蓬乱,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衣裳也很是肮脏,他看起来就像是突然瘦下来一样,身体的皮肤都褶皱着。但他的眼睛却很明亮,甚至说是犀利,像是一把早已磨砺多时的剑。他的气势也一点也不萎靡,甚至比他石温正还要有魄力。石温正判断,这个人曾几何时,应该是有些武艺的。   “终于出来了!”他先甩开石温正的手,狠狠抻了下腰,然后晃动下双腿,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   石温正却急坏了,还没等开口那人却首先说了一句:“走吧,左朗应该马上就赶到了。”   他主动开始朝前走,石温正即刻跟上假装是在押送。   牢头不知,还从旁协助,然后站在牢房门口送走石温正。   然而,就在石温正与男人离开的前后脚,左朗已经带着人赶到大牢,亦是直奔着尽头牢房赶去。   “左、左大夫?”牢头愣了一下,匆匆又跟去,却见左朗站在打开的牢房前已经怒发冲冠。   “什么人来过!”左朗低吼。 第287章 劫囚   牢头愣了愣,说道:“不、不是左大夫让提的犯人吗?就在刚才,石中丞……”   “石温正?!果然是他……”左朗的心忽然有些发紧,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结果,所以心中怒火烧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凶猛,立刻转身朝外走,“立刻下令封锁并通知侍卫!绝对不能让石温正离开皇城!!”   “是,左大夫!!”御史台卫士迅速离开。   左朗扶着牢门,抽动着嘴角,指尖愈发扣紧。   侍卫们突然开始骚动了,石温正带着男人朝朱雀门外赶去,他将鱼符与腰牌拿给侍卫,并说道:“有案子要破,不得已要晚上出入。”   侍卫开始验身份,石温正则时不时地往后看。   “可以了。”侍卫将东西还给石温正。   石温正点头,押着男人往皇城外面走。   又是前后脚,御史台的几名卫士已经跑来!   石温正看到了他们,回头急忙带着男人开始往外跑。   “在那边!!”一名御史台卫士喊道,立刻将御史大夫说的事情交代出来,然而侍卫却不理会,还是要坚持查验每个人的鱼符。   卫士们没辙,一边看着远行的石温正,一边迅速掏出鱼符。   侍卫刚一将鱼符送回,就立刻压着佩刀冲出皇城!   石温正则带着男子不得已要再加快速度,但是他当真是没想到左朗的人会追来的那么快!他们现在已经进入了主干道,幸运的话可以直奔义宁坊,但若不幸遇到巡视的武侯,那必要停下来再进行一番查验!倒是可就真的功亏一篑!   忽见前面有一队人骑马而来。   石温正满头虚汗,呼吸也变得不稳。   是武侯!   要完了吗?   石温正咬着牙,回头看追兵,又看前面迎面而来之人,觉得逃离无望。正在想有没有可能先藏在某处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石中丞?!”   石温正立刻停住脚,发现来人竟然是大理寺的秦卫羽。   “可是唐大理让你来的?”石温正欣喜追问。   秦卫羽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明明是御史台左大夫身边最信任的人,甚至之前也是他亲自去大理寺查的举报,可为何……   大理只给他书信说接人,却没想到接的竟然是石温正。   秦卫羽渐渐冷静下来,看向不远处已经冲来的御史台追兵。   “先上马!”   他立刻让人牵出两匹早早准备好的马,一匹给石温正,另一匹给那个穿着劳衣的男人。   就在御史台的人冲来的一刹,秦卫羽已经带着所有人像墙壁一样挡在了大道。   “大理寺……?”御史台的人猛然刹住脚,“御史台有犯人逃走,大理寺要劫囚不成?!”   秦卫羽哼笑一声,说道:“大理寺在办案,刚刚抓捕的是大理寺的犯人。”   “他明明是刚从御史台逃走的!”御史说道,“我们都是追着出来的,不可能弄错!”   “那,文书呢?”秦卫羽摊开手,“证明犯人是御史台的人,姓甚名谁。”   “这——!”御史台的人面面相觑。   果然如大理信上所说,御史台的人不可能有这个人的追捕文书。秦卫羽心中有了几分把握。   “那你们呢?你们也没有不是吗!”御史台的人仍旧不放弃。   秦卫羽从怀中掏出一张盖着大理寺大印的纸,一甩竖摊在几人面前:“谁说我没有?”   “怎么会……”御史台的人全惊住了,但是眼前是大理寺的人,没有文书谁也不敢贸然抢人。   秦卫羽笑了下:“若是要拿人,等你们拿了证据再说,现在,我没时间和你们在这里无理取闹。我们还要押犯人回去。”   御史台的人各个气得攥拳,但是谁也不能说什么。   秦卫羽从容不迫地调转马头,一声力喝,便带着大理寺一众赶回。   到手之人却跑了,御史台的人愤怒不已。   “回禀大夫!走!”说罢,扭头返回御史台。   ……   远见御史台的人走了,石温正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心弦也终于松了下来。   然后又猛甩一鞭,朝着义宁坊的大理寺赶去。   不久后,到达。   在秦卫羽及其余大理寺人的接应下,石温正与花发男子皆被迎入。   “石中丞……到了。”秦卫羽首先迎石温正,眼睛里仍带狐疑,“为什么你会……”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   然而尚未等别人说话,那神神秘秘的男人突然就自己走起来了,先是在大理寺转了一圈,然后自己直奔着议事堂走去。   “大理寺岂容乱走!”一名卫士上前拦截,却被那男子一手给甩开。   卫士欲拔刀上前。秦卫羽立刻扬手制止,然后跟着他也朝议事堂走去。   王君平也赶来了,上来就看到了这么一个人,一惊说道:“这、这是哪位啊?!”再一转眼看到石温正,“石……”   一口气差点喷了出来。   但在之后,王君平发现在场几人似乎根本没人在听他的话,他们似乎都在看议事堂中央的那个神秘兮兮的囚犯。   那个男人穿着一身囚服,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可是却踏着几分从容的步子,缓慢地在议事堂周围走着,然后用那宛如枯槁的手抚过议事堂的案几,木柜……一双眼睛似在捕捉着什么,又像是在怀念着什么。   “这是什么人啊?”王君平问道。   石温正主动回答:“我们都不知道,但大理说,这个人可以扭转局势,是必救之人。”   “从御史台救出来的?!”王君平一惊,再一看石温正,便有些明白了,“原来你……”   石温正苦涩笑笑,没有回答,一双眼仍旧盯着房中之人。   是了,现在在场的所有人都十分困惑,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囚犯,为何说是扭转局势的关键?!   大理费了这么大一番功夫将他救出不惜与御史台正面撕破脸到底为的是什么?   这时,秦卫羽开始觉得眼前这人好像有些眼熟,他拧起眉,陷入一番沉思。   而那男人已经在议事堂转完一圈儿,心满意足,遂停下面对公案而站。   议事堂一片沉寂之时,男人忽然用着沙哑沉闷的声音说道:“这个……是你们大理想要的东西,我答应的,带出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实陈旧的册子,扬在右手上。   秦卫羽与王君平并不知道这样东西,有些困惑,但石温正却十分清楚,于是一个箭步走过去接过。   他迅速翻了几页,眼睛一下就亮了,整个人登时振奋:“果然是户部暗账!”   “户部暗账?!”秦卫羽与王君平皆是一愣。   秦卫羽立刻赶过去也拿起那本陈旧的册子翻看,果然没错!   “为什么会在他手上?!”王君平问道。   石温正解释:“这是大理进入御史台的目的之一,贺子山的父亲娄维春是在御史台行刑的,他将暗账藏在身上最后一刻,但是来不及交予自己的儿子,遂埋在御史台死牢里。但兴许就是因为没人想到暗账会在这里,纵是倪敬他们有再大的权力,这么多年,也没能找到……”   “可时隔这么多年,犯人交替甚多,为何这本暗账还在?!”王君平惊呼。   “因为……”石温正看向那囚衣之人,“因为在娄维春之后,左朗恰好将这个人囚禁此处,此后,再也没人进过那间牢房,包括左朗。”   “被左朗囚禁七年……”一瞬间,所有人又看向那个人。   忽然间,秦卫羽心头一滞!   脑子里好像飘过了有些清浅的印象,随着回想,愈发清晰,而越是清晰,秦卫羽脸上震惊的表情就越是明显。   “你……你难道……你是……”   王君平第一次见到秦卫羽露出如此震惊的神情。   “是谁?”王君平不由追问,没有任何缘由,心跳开始加快。   秦卫羽愣怔地后退半步,紧紧凝视着囚衣之人,然后用着充满了震惊及难以置信的声音说道:“你……难道是……难道是……”   且见那人慢慢转过身,站在议事堂秉公执法的牌匾下,傲然抬头。   “啊……我刚才没说吗?”男人哼笑一声,一字一定,“我姓姜,名……行卫。”   轻描淡写一句话,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片难以名状的震惊之中,它就像一阵狂狼,疯狂地卷动了原先已经走到尽头的棋局!   大理寺卿,姜行卫。   他高挑了花白的右眉,发出哼哼的笑声。 第288章 合纵   御史台,正堂。   左朗坐在席上,扶额听着下面人的报告。   紧抿的唇瓣冷不丁抽动了一下。   他先挥手让人退下,然后自己在席前坐了好一会儿。眉心时而拢起,时而又舒展。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身边竟然被放了这么多年大理寺的细作而不自知,更愚蠢的是,他竟然还将那个人当做心腹一手提拔。   一种复杂的愤怒油然而生,突然将案上全部东西都挥了出去!   他咽不下这口气,立即起身朝着御史台后面的牢房走去。   不客气地亲手推开牢房门,左朗怒气冲冲地走到唐玄伊面前。唐玄伊果然一点都不意外,似乎早就等着他的光临。   “唐玄伊,你什么意思?竟然让大理寺的人抢我御史台的囚犯?还在我身边放细作!你就不怕我明日就让你人头落地吗!!”   唐玄伊不紧不慢地抬头,起身与左朗平视。   他走近左朗,冷峻的眸底印着看不透的浅浅幽光,没有胜利者的笑容,反而沉着一抹威慑及寒意,眸底流光浮动,带着一股锐利的愠怒。然后一字一定地说道:“那,你囚禁大理寺卿长达七年,你就不怕死吗?”   左朗震惊,对上唐玄伊那双如刀般凌厉的眸,不由下意识后退半步。   他想问,你到底是如何知晓这件事的?   左朗脑海里闪过当时自己进入牢房时看到石温正的一幕。   这还用问吗?石温正如果是唐玄伊的人,多次出入御史台牢房,很有可能早就接触到姜行卫!   而且不仅如此,他曾以为,将唐玄伊囚禁在御史台将会闭塞他的耳目,但是只要有石温正在,反倒可以协助唐玄伊由明转暗,让他的调查可以更加如鱼得水!   他全部的注意都放在了沈念七还有沈冲身上,竟然没有想到就在自己身边的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一个月啊,他竟然疏忽了整整一个月!   唐玄伊知道的必然不止这一点!   “你还知道什么?”左朗沉下声道。   “你应该说,我还得到了什么。”唐玄伊的声音深沉而凛冽。   “得到……?”左朗心底开始不安,难道之前田响他们不是在危言耸听,唐玄伊真的拿到了什么可以颠覆七年前案件的证据?!   可……怎么可能!若是他能拿到,在他要抓沈念七的一霎就应该拿出来,这可是一个分量很重的筹码!   对,不可能!唐玄伊必然是在虚张声势!   唐玄伊就像看出了左朗心中所想,便说道:“你可记得,当年你关押娄维春的牢房,是哪一间吗?”   “哪一间?这和那个有什么关……”话没说完,左朗突然失声。   哪一间?不正是他囚禁姜行卫的那一间吗!   “难道……”左朗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明显开始动摇,身子一软,若非及时扶住墙壁,早已摔倒。然而虽然他保持了站姿,神情却有些恍惚。   此时此刻,姜行卫已经被大理寺带走,揭露当年事的证据也很有可能已经在大理寺。   他是背着倪敬囚禁的姜行卫,目的本是他目睹倪敬派人刺杀姜行卫,所以笃定姜行卫一定掌握什么与倪敬有关的证据,虽然这么多年他都没逼问出来,但也仍旧将他当做某日可以威胁倪敬的重要棋子,而如今这颗棋子却落在了大理寺的手上,反倒成了他的死穴!   他太了解倪敬了。若是倪敬知道了他当年私下救走姜行卫一事,非但不会帮他拦截大理寺的上报,还会倒打一耙,将七年前的所有事情全部扣在他的身上!   姜行卫必也恨自己入骨,自然也不会放过他!   左朗失神地坐到地上,脸色如纸,他闭上眼睛,喃喃而道:“看来……明日一早……大理寺就会去面圣……唐玄伊,你赢了。”   他站起身,恍恍惚惚地朝外走去。   然而就在这时,唐玄伊突然在他身后说了一句话。   “石温正。”   左朗停步。   唐玄伊继续说道:“石温正曾用他与我做了一个交换。”他一转眸看向左朗,“大理寺……不,是我唐玄伊,会亲自出面,力保左大夫。”   左朗忽然抬起眸,难以置信地回望唐玄伊:“你说,你要保我?!”   唐玄伊说道:“娄维春证据现世,七年前的事必会浮出水面,倪敬岌岌可危。左大夫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却也被倪敬挟持做了不少错事。东窗事发,倪敬绝不会将这个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左大夫想必比我更清楚。事到如今,左大夫穷途末路,只有大理寺是左大夫唯一的活路。”   “你到底什么意思?”左朗沉声问道。   唐玄伊昂首含笑,只道四字:“合纵连横。”   左朗一惊:“你要与我联手?!”又一想,“唐大理怕不是要逼左某签下什么城下之盟吧?唐大理难道不恨左某吗?左某可是三番四次要置唐大理于死地!”   “以权压人,不是唐某作风。唐某就只问一句。”唐玄伊前行两步,声音压沉,“据闻左大夫过去钟爱一句话,‘世间虽混沌,自有清明人’,那如今,唐某想问一问,左大夫,是愿做那混沌的,还是那清明的?”   左朗微怔,默然地走了几步,半晌,问道:“混沌之久,早已脏了全身……如此这般,还有回头路吗?”   “那就看左大夫心中的那团火,可曾也被污浊的水所熄。”   左朗再次愣了下,忽而笑出了声:“唐玄伊,我当真是小看了你……过去,我以为你只是一个刚正不阿只会查案的耿直之人,现在才知,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怎么翻手云雨!你明明可以站在更高的地方,只要你肯踏出一步,世间许多他人梦寐以求的都会是你手中之物,你,与我一样身居此位,难道就真的不想大权在握,掌控一切?”   唐玄伊回道:“权力,是一把锋利的刀,律法,是一柄锐利的剑。你我皆是手执刀剑之人。所谓运用权术,也不过是剑法刀法是否精湛罢了。关键在于,你要用这精湛的技法,锋利的兵器做什么,是要斩杀世间贪官污吏,还是去斩杀忠良百姓。”   “敌人是谁……”左朗自嘲地笑了。   是啊,这么久以来,他的敌人一直是谁?   他就像是倪敬的刀剑,斩杀的都是反对倪敬的人,但那些人是坏人吗,诸多都是妨碍倪敬得利的人罢了。还有谁是他的敌人,呵……不就在眼前,他曾多少次的将大理寺将唐玄伊当做敌人。   除了这些,他还遇到过什么敌人? 第289章 恐惧   左朗忽然愣住了。   是啊,在自己进入御史台的时候,明明抓的都是贪官污吏,而不知何时,贪官污吏四个字他早就不再探究,反倒将之当做推翻势力的一顶帽子,除此之外,这四个字什么也不是。   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左朗沉默了,垂下眼眸安静了许久许久。   “容我考虑一下。”左朗回答。   唐玄伊颔首当应。   左朗拖着沉重而缓慢的步伐离开牢房。   卫士再度将门锁上。   就在这个时候,牢房窗外多了一个声音,唐玄伊斜眸看去,见到了陆云平那双弯弯笑眼。   “果然,唐玄伊没那么容易就死在别人手上。”   “今次怎么不进来了?”唐玄伊问。   “左朗加强防卫了,也就混不进去了。御史台终究不是我家后院儿。”陆云平不忘问道,“你觉得,左朗会同意你的提议吗?”   “那就看他了。”唐玄伊说道。   接着,陆云平又问:“唐大理冒险递信儿让我进来,不会只是来看这场好戏的吧?”   唐玄伊从案几下的几叠纸中抽出一个册子顺着窗缝交给陆云平。   “这个,是赵荣的过所,包括他所去之地的详细案卷。我已经替你拿来了,你看看,是否有头绪?”   陆云平接过唐玄伊的册子,从窗旁跃下蹲在围墙边上看是翻看。   粗看第一遍的时候,陆云平觉得并没有想起什么,于是又看了一遍。   这第二遍,陆云平倒开始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这样的生平,好像与什么人相似。   陆云平的神情开始凝重起来,继而又看第三遍。   他闭上眼拼命回忆,赵荣所经过的几个城池的地点愈发熟悉,脑海中晃过一个画面,是自己手里拿的一个人的案卷,也是这几个城池地点。陆云平紧捏册子,口中喃喃念叨着,清晰的地方已经从那几个名字一点点向外圈扩散。   慢慢的,它扩散到了最外圈,一行名字显露。   陆云平恍然!又再度低头看向这份案卷!   “这个人……难道是他……?”他后退几步,跃回窗前,说道,“也许,有些头绪。”   陆云平隐隐念出一个名字。   唐玄伊眸子一颤,紧抿的唇,终于勾出一抹弧。   ……   从唐玄伊单独的牢房回来,左朗直接回到了御史台的议事堂。   那是他熟悉的案,熟悉的木柜,熟悉的卷宗,熟悉的笔墨纸砚……   他先看向自己头顶上悬的“公正廉明”四个大字,转而端坐于案几之后。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位置是如此的如坐针毡,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位置是多么的令人恐惧。   他恍然想起,以往跪在自己面前被定罪的犯人,不都是一手遮天的当权者吗?   这不就是御史台吗?   就是自己身下所坐之处。   他忽然感受到好像多了无数双眼睛,那都是曾经坐过这个位置的人。   有人功成名就、寿终正寝,有人,则被自己的铡刀拦腰斩下!   左朗望着这只有月光映入的地方,第一次感到不寒而栗。   他静静闭上眼,呼吸着这沉重的空气。   究竟过了多久,他不清楚,只是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的阳光已经顺着大门映了进来。   晁非来送卷宗,以为左朗休息了,没敢大声打扰。   却在要回身离开之时,忽被左朗叫住。   “晁中丞。”   晁非恭恭敬敬地站好:“左大夫,有何吩咐?”   左朗深深吸气,撑着有些发麻的腿,起身说道:“与我去做些事吧,这几日,会有点忙。”   晁非微怔:“是为了沈冲案的事?”   “是。”左朗已悠悠往外走。   晁非不由困惑,便跟着边道:“案子不是已经定了?唐玄伊、沈念七必死。”   “就是因此。”左朗自嘲说道,“我们自己造的孽,自己收拾,时间,不多了。”   左朗走出去,晁非一头雾水。   ……   此时的大理寺,仍处在一阵焦虑之中。   诸多大理寺要员都集中在议事堂里,堂中放满了卷宗文书,所有人想尽办法,都想在剩余几日里找出可以重新翻案的线索。   但是在穰县经过了那么久才找到的证据,如今只余下几日,要想再发现新的谈何容易?更何况还有一个让事情雪上加霜的扰乱者姜行卫在。   大家本不愿在这种时候在沈博士面前暴露姜行卫的身份,但姜行卫似乎一点都不担心案子的事,这几日该吃吃,该喝喝,每日泡上个澡,不停指使这本就不够的人手来伺候他,几乎就是想把自己的身份高调地贴在沈博士的眼前。   这可是陷害沈冲将军的罪魁祸首之一啊,沈博士要是知道,大理寺不定又要激起什么波澜。为了避免再新出什么事端,众人没少在其中周旋。幸好这几日沈博士正彻夜撰写《骨鉴》,并没甚过多精力去留意其他。王君平是个急脾气,又不认识姜行卫,遂巴不得将他送到皇宫,让他坦诚一切。只是每每都被秦卫羽拦住。   “大理将姜老送回来必是有大理的道理。”   王君平泄气,愤愤扔开手头的卷宗:“眼看明日就要最终御审了,如果还是没有什么进展,怕是……”他沉默,忽然抬眸说道,“秦卫羽,我们劫法场吧,或者,今日就杀入御史台,然后将大理救出来,你脑子聪明,再安排安排,和上回似的,我去引开追兵,你把大理还有沈博士送出长安。”他眯着眼,眼底露出一丝冷光。   秦卫羽知道他是认真的,所以“啪”的打在王君平的额头上,说:“你愿意劫囚,大理未必愿与你走。以大理的身手,若是想走,还能被御史台那破房间给困住?”   “那怎么办?!眼睁睁的看着这群家伙陷害忠良?!”   秦卫羽吐气,蹙眉深思,他确实也已经放弃再找线索这件事:“也许,真要想个法子。”   就在这时,大理寺卫士匆匆跑来,说从御史台送来了一封信。   王君平开,信上写了四个大字:按兵不动。   王君平愣住了,一阵失笑,抑扬顿挫地说道:“我们的‘敌人’,告诉我们要‘按兵不动’,是这个意思不?”   秦卫羽拿过信,正反看看,也就这四个字,与王君平一般困惑。 第290章 不动   “这是什么意思……左大夫为什么要给我们发这样一封信?”   “他当然希望我们按兵不动了。”王君平蹙眉,“这是来嘚瑟的吗?”   秦卫羽狐疑,仔细看那四字。   尚未琢磨出什么,听说简尚书也来了,于是立刻出去接应。   不料简天铭上来就开门见山地说:“大理寺是不是也收到御史台的信了?”   “刑部也……?”这次秦卫羽终于诧异了。   简天铭将信拿出,给他们看,上面是“静观其变”四个字。   “左大夫这是什么意思?”秦卫羽问道,“会有什么变动吗?”   简天铭若有似无摇头:“左大夫一向不是个喜欢挑衅之人,这四字必是有其他意思。而且他是派府里人告知且并未御史台下属,更像是在避开何人耳目。”   “难道真的要什么都不做吗?”秦卫羽问道,“明日就开审了。”   话音未落,房里传来一阵声音。   “让你不做就别做了呗,反正刑部与大理寺也做不了什么,干等着吧。”   是姜行卫的声音。   简天铭尚不知晓此事,拧眉看向里面:“何人说话?”他有些好奇,想去看看。   秦卫羽与王君平立刻横手拦住,两人堆笑。   “没事,没事,醉酒的卫士。”   简天铭这才收步:“这样啊……不过,里面这人说的也有道理,既然现在我们无计可施,不如静观其变,看看御史台究竟是什么意思。”   秦卫羽与王君平同意。   ……   次日,也是陛下给的时限的最后一日。   宣政殿中迎来最后一次御审。   李隆基依旧坐于正中龙榻之上,双眸凛冽威严,震慑整个大殿。   群臣居于两侧,神情淡漠,似乎都觉得今日结果没有任何悬念,因为据他们所知,这几日大理寺与刑部也没有找到什么新的证据,就连沈念七也不再查案转而开始集中撰写《骨鉴》,基本等于在处理自己的身后事。   沈念七今日也在殿上,依旧是那一身素衣,眼神淡漠疏离。   秦卫羽及简天铭两人神情也都十分沉重。   偶尔,简天铭会再看向左朗,发现他还是同上回一样面无表情。   这时,李隆基说道:“今日是朕给的时限的最后一日,刑部,有什么新发现?”   简天铭沉着脸,回道:“回禀陛下,没有新的进展。”   “大理寺呢?”李隆基又问。   秦卫羽长揖,回道:“回陛下,大理寺……也没有。”   李隆基长叹口气:“也就是说,朕是要亲手下令了?”于是又问群臣,“你们,有没有人想说什么的?”   群臣皆低下头,哪怕是曾经受过大理寺恩惠的人此刻也缄口不言。   倪敬微微动了下嘴角,朝中几人暗暗交换视线。   简天铭暗暗叹气,就这样结束了吗?唐卿还有念七就这样……   秦卫羽攥住双拳,被无尽的懊悔与无力感所填满。   沈念七深深吸口气,昂起头,准备接受最后的结果。   谁料就在这时,左朗却突然到所有人之前,说道:“陛下,在此之前,微臣有一桩案想要上奏!”   李隆基蹙眉:“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吗?”   “一定。”左朗回道。   群臣都有些困惑,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倪敬也冷下眸望着左朗,不知他这是要作甚。   “说。”李隆基挺了下身子,俯视下面垂头的左朗。   左朗顿了一下,起眸一字一句:“微臣要弹劾金吾卫长史梁郢,收受贿赂,威胁证人。三年长史,十万白银。借势后宫,滥杀无辜。御史台已经掌握了其全部证据,共涉十四位朝廷命官。涉案六起。望陛下裁断!”   左朗说得波澜不惊,却在群臣中掀起一阵巨大的波涛!   他们一片哗然,转着身子看向四周,所有人脸上布满无尽的困惑,其中还有些带着些胆怯苍白了脸色。   御史台在这个时候,竟然开刀金吾卫!   最重要的是,在场所有人都知梁郢梁长史是倪敬倪宗正的人!   倪敬用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左朗,田响与焦夏俞也睁目结舌。   简天铭与秦卫羽也怔住了,方才一直垂着眼眸的沈念七也略微动了下瞳,抬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左朗。她只能看到他的后背,窥不出他是何意,可尽管如此,刚刚死寂的血液好像因此开始若有似无地复苏。   左朗明明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却没望向任何人,仅就是这样等着陛下的回应。   李隆基沉默半晌,说道:“将人带上来!”   不一会儿,梁长史就在侍卫的押送下步入宣政殿的大门,他的脸色惨白,甚至说是变成惊弓之鸟,他错愕地望着左右两边的文臣武将,试图在他们的脸上读出自己面临的处境,然后就在这惶然的紧张中,停在了左朗的旁边。   看到左朗,梁长史的脸渐渐扭曲,再一抬头看陛下,龙颜正怒。   这是怎么回事?   梁长史一头雾水。   “将你说的证人带上来,还有证据。左大夫。”李隆基倏而开口。   梁长史一下紧绷,他立刻转头看向门口,发现自己手下的几名金吾卫也同样被押送上来,他们都是平日里帮他办事的,最知道他与那些人熟悉的。   “陛下,梁长史常年收受贿赂,借御审流程之便,威胁利诱证人期满陛下……每一桩案收的贿赂梁长史都让我们秘密拿到外面与几家大商做合股买卖……生意遍及长安东市西市……我们都可以作证……”   全场再一次哗然。   “你们、你们胡说!!”梁长史立刻回击,但是自己却已经吓得浑身发抖,“没有证据,这都是诬陷、诬陷……”   “其余证人与证据已经在门口候着,陛下。”左朗说道。   梁长史再是一惊,立刻回头,且见侍卫们已经将一箱箱的金银珠宝抬入,上面还有一个册子。福顺双手递给李隆基,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织造”、“酒楼”等字眼儿,事无巨细地写明了每一条,与何人合股也都写明。李隆基的唇角很轻地抽动一下,蓦一抓龙头。   梁长史吓得一下跪倒在地上,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抱着最后希望看向倪敬。   “倪、倪公……”梁长史微微开口。 第291章 倒势   田响忍不住也看向倪敬,想要知道此时倪敬在想着什么。   熟料倪敬只是斜眸望了一眼梁长史。那一眼,冷漠到无情,还有几分威胁,似乎在告诉他,如若说错了什么,他的家人也都不保。   田响微怔,再看梁长史,他已面如死灰地坐在地上。   左朗心下便已明了。倪敬已经将这个人弃了,遂转眸看向简天铭。   这是今日左朗第一次看向简天铭,简天铭立刻意会了左朗的意思。   随机应变!   左朗虽然无法再推动沈冲案,但是却可以从另一起案子入手,将导致张然作伪证的源头找出。然后再以另外的案件击垮这处源头。但凡源头击垮,“势”便倒了,“势”倒了,其下隐藏之事便会被一并带出,其中也包括了证人张然反口一事。   简天铭心中有谱了,立刻上前说道:“陛下,既然证据确凿,证明梁长史贪污受贿威逼证人更改口供,便也就解释了为何上次在宣政殿张然突然改口!必是受到梁长史威胁利诱!微臣奏请陛下采纳张然画押证词!”   秦卫羽立刻也上前说道:“大理寺附议,微臣也奏请采纳张然画押证词!”   三司已经有两司附议,群臣之中已经开始有所动摇,最后所有人都将视线放在了左朗身上。倪敬也看向左朗,眼中浮动着警告以及冷意。   这是最后一次,自己人梁长史被左朗拔除,也许只是因为私怨或者有其他隐情,但若附议大理寺,便是真真的宣告从此与倪敬分道扬镳!   朝堂上的一次巨大势力波动正在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在这死寂一刻,左朗终于动了,他低垂着头,慢慢将双手在身前合拢长揖。   “臣,附议。”   仅仅三个字,朝堂格局突然就变了,惊天动地。   果不其然,在左朗之后,依附御史台的部分朝臣忽然一一站出。   “微臣附议!”   “臣附议!”   “附议”之声像波涛一样渐渐在朝堂传开。   倪敬咬着牙,眸底沉下深海般的怒意,立刻站出说道:“不可陛下!之前陛下已经确认不再采用证人之言,君无戏言,若是陛下此时收回成命,必是要动摇龙威!”   倪敬一出,田响、焦夏俞立马附议。   “微臣也认为,不能再采用证人证言!”   其余追随倪敬者也纷纷站出,登时朝堂上分成了两大派!   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很紧,皆抬头看向坐在左上方的李隆基,但谁也看不透此刻这位帝王正在想什么。   其实,此时此刻,无论是听证人言,还是不听,两拨朝臣已经给出了充分的台阶和理由,所以关键是陛下想不想给沈冲定罪。   在这死寂而沉重的一刻,沈念七站了出来,说道:“陛下,念七虽只是一介博士,但有一言,念七实在想说。念七父亲沈冲一生尽忠职守,到死都在护着昭帝。但一生忠孝却落得尸骨无存,万人唾骂的结果。真相是什么,其实在场所有人都一清二楚,如若今日陛下真的判了我父是刺杀昭帝的凶手,那么如此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后人自会定夺。”   这句话掷地有声,却万分凶险!   一瞬间在场所有朝臣都捏了一把冷汗。   “沈念七!”李隆基一声力喝,直接站起来手指下面高高昂头的小女子,“你就不怕,朕直接杀了你!”   “如果陛下本就要杀我,现在杀和明日杀,没甚区别。但,若陛下无心杀我,那么方才念七的话,该是切中陛下只心意,陛下定不会杀我。”念七说道。   李隆基凝视沈念七,整个大殿愈发死寂,只有群臣们的呼吸声还在继续。   忽然间,李隆基笑了一下,又沉默了许久许久,只道二字:“采用。”   这两个字,突然将所有的事情彻底翻转!   沈念七立刻抬头,感觉到身体里突然多了一种快要冲破皮囊窜出的激动!   她知道,她胜利了!   满朝文武,一半欢喜,一半阴沉,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着各自的心思。   朝廷势力要开始变了,有什么东西,正在敲击着原本坚不可摧的一方。   倪敬抽动了下嘴角,与身边一派朝臣皆看向另一面几乎欢呼的那群人。   眼神愈发冰冷……   ……   一个时辰后,御审终于在这让人提心吊胆的气氛中结束了。   在采纳了张然画押证词后,沈冲案无疑被彻彻底底的翻了。   沈念七心头悬着的大石,终于在这一天落地。   这一场仗,打得惊险,却终究还是打赢了,不仅打赢,还逼着倪敬铲掉了自己在宫里用得最得心应手的棋子,挖出了一条从皇宫到民间的利益链。   但对于利益链最上端的那个人,到最后梁长史也没说,只是一个人木讷地跪倒最后,所有人都对他避而远之,只有曾经多少接触过的田响,在他身边多驻足了一会儿。   陛下离开了,群臣也逐渐散去。   就在左朗也要迈出这高高的殿前门槛儿之时,却突然被倪敬拦住。   “左大夫,这么急着走,不聊两句?”   左朗知道倪敬必会找他,但既然已经做出来选择,有些话也就不用再多说,遂冰冷冷地回道:“抱歉倪公,左某还有要事加身,今日,可是要释放唐大理的日子。”   倪敬脸上多了细微的抽动,见左朗要走,再度伸了手挡住左朗去路。然后缓慢走到左朗面前,说道:“左大夫还真是急着讨好大理寺,可是,终归相识这般久了,左公就没甚与倪某一言吗?”他眯住眼,眼底蔓延着怒意。   左朗哼笑一声,横跨两步,认真回道:“你我皆同僚,若只是聊几句,自是可以。但若讲其他的,左某恐不能奉陪。”   “你真的决定好了?”倪敬闷哼,昂起头,露出一抹威胁姿态,“你我皆是一路人,你想要的,将永远也得不到。”   “即便得不到,也总比窝囊地受人要挟好。倪敬,都结束了。我左朗再也不会为你做任何事!”左朗狠声说出了最后一句,随即从倪敬身边走过。   带起凛凛寒风,分道扬镳。   倪敬眯起眼睛回头看向左朗毫不犹豫的背影,神情渐渐阴冷下来。   田响与焦夏俞也走来。   “左朗终归是耐不住,还是到唐玄伊那里去了。”田响说道。   倪敬淡漠说道:“即使如此,我也没必要再顾念旧情。”他将手放入袖口,“尽快搜集左朗相关的证据,真真假假皆无所谓,这个御史台的大夫,可以换人了。”   他扬步离开,透着一股寒意。   田响与焦夏俞对视,皆露出一抹有些复杂的神情。 第292章 迎接   一个时辰后,左朗亲自打开御史台的单间牢房大门。   唐玄伊径自走出,不染半点尘埃。   “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一日,左某亲自来迎接唐玄伊。”   唐玄伊拢了拢袖口,而后对左朗颔首:“世事难料。”另又道了一句,“感谢左大夫。”   “我只是做了一个早该做的决定。”左朗声音微沉,“但,我能做的,也只能到这里了。”他与唐玄伊并排走出,“别让他们等急了,我可不想御史台的门被大理寺人踏破。”   唐玄伊似乎许久都没有呼吸过新鲜空气,闭着眼某深深吸了一口,再睁眼时,大理寺上上下下都站在他的面前,他们就像是当时送走唐玄伊的时刻一样,各个都用着复杂而悲痛的神情望着唐玄伊,七尺男儿王君平甚至在那里偷偷抹着眼泪。   再然后,唐玄伊看到了她。   今日阳光,刺目,仍是下了雪。   她披着一件雪色绒披风站在这片宁静的雪中,用着一世深情望着他。   那曾经圆润的小脸儿,在一个月之中瘦了不少,身子也更加单薄。   “唐卿……”念七轻轻念出这个似乎太久没有道出的名字,眼眶湿润。   仅仅这样一声轻唤,勾起了唐玄伊太多的回忆与爱恋,心口腾升着无法抑制的疼惜。   千言万语,转化为一个简单抬手的动作。   他望着她,等着她,然后给予一抹温暖的浅笑。   血液中沸腾的情感终于冲破了最后的理智,念七向着他跑去,   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入他的怀中,使得他忍不住也后退半步,再然后,他稳稳将她接入。   坚强了这么久的心一下子融化,她什么也没说,静静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放在他身后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衫,似乎害怕他再次从她眼前消失。   他也回拥着她,感受着那熟悉的气息,满溢的情感填满了他的心扉。然后在她耳畔,轻柔说道:“念七,谢谢你,救了我。”   念七不傻,知道最后左朗倒戈必与他有关系,遂只抿抿唇,没有回应。   在这一刻,其实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回来了,仅此而已。   “再也不要离开了。”她轻声说道,小手在微微发颤。   “嗯。”他轻应,将唇贴在了她的额间。   许久,唐玄伊将念七从怀里拉开,看着她那张已经彻底荒废的小脸儿,不由笑了,用袖口帮她拭去所有泪水,然后说道:“救命恩人,我们回家?”   沈念七轻轻点头,憋了半晌,终于绽出了那久违的笑容。   秦卫羽与王君平也有些感慨,沈博士,终于又回道了过去的样子。   一切终于结束了。   就在这时,一个脚步声渐渐靠近,唐玄伊抬眸,看到了正缓缓走来的唐天明,还有一并来迎他的简天铭。   沈念七感受到了,从唐玄伊怀中脱离回头看向唐天明。   只一个月的时间,他虽然仍旧彰显着将军的威严,可是却遮不住那突然的苍老。   然,他却没对唐玄伊说更多的话,只是点了下头。   唐玄伊也回以颔首。   彼时,唐玄伊又注意到御史台不远处的夏元治的身影,他也在偷偷抹眼泪,似乎等待这一刻等待的甚久。   唐玄伊竟不知道,原来自己这般受欢迎。   看了一众伤春悲秋的简天铭终于忍不住了,冲出来说道:“好不容易出来了,今日不办个宴会庆祝一下?”   然唐玄伊的眼神却微微沉凝,说道:“仗还没打完,打完一并庆祝吧。”   秦卫羽与王君平面面相觑。   “总之,先回去吧。”唐玄伊说罢,带头先走。   其余人见状,皆笑开,然后浩浩荡荡跟随在唐玄伊身后,朝着大理寺走去。   左朗望着那浩浩荡荡的人群,心情有些复杂。   不知为何,每每看到大理寺的人,都会有种动容,仿佛时光一下回到了自己刚入御史台的时候,没有那么多的运筹帷幄,有得只是誓言要替天下苍生谋福的志向。   左朗对着天空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长安的天,往日也这般令人舒畅吗?”   一旁晁非不知如何回答,他知道,变得不是长安的天,而是左大夫自己。又贪恋地吸了一口气,左朗这才道:“回去吧。”   他转过身,却见晁非视线往外多看了一眼。   “石中丞……?”   一声熟悉的“左大夫”传入耳中。   左朗停步,神色暗下,他什么也没说,也没转过头,就是这样背对着石温正。   刚要抬步,却听到石温正跪在地上的声音。   左朗下意识停下步子,但他仍旧没有看他。   石温正压下身,重重给左朗磕了一个头,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额头很快泛出血色,但他什么也没说,就是这样做着,直到左朗开口。   “听唐玄伊说……是你用性命,求唐玄伊保我?”   石温正停下,但没有抬头,也没回答。   左朗带着几分落寞地说道:“唐玄伊,是个值得追随的人。今日结束,他应该会向陛下将你调到大理寺,以后在那里,照顾好自己……别被大理寺的那群小子欺负了。”   说完,他便走了。   石温正伏在地上,忍不住哽咽,尽管努力睁着眼,可眼泪还是忍不住的落下。   他撑起身看向御史台的大门里。   左朗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今日又恰逢落雪,御史台冷冷清清。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厚厚的册子,里面写满了对左大夫的叮嘱,这都是他平日会做的,叮嘱左大夫吃药,叮嘱左大夫注意左千金的生辰……还有所有重要日子的记录。   他将其双手交给晁非:“以后,左大夫就拜托给你了,晁中丞。”   晁非接过,翻看几眼,眼神略微发深,而后什么也没说,也回身走了。   御史台的大门终是关上,石温正是双膝浸在雪中,凉意渗入血液。   秦卫羽慢慢走到石温正身边,说道:“走吧,回大理寺。”   石温正点头,又抬头看了眼“御史台”那三个字。   他起身骑上马,终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雪越下越大,覆满整个长安。 第293章 理由   返回大理寺,唐玄伊却连衣服都没换,立刻朝着议事堂走去。   一众人都很困惑,事情明明都解决了,为何大理还如此神色凝重。   这气氛一点喜庆的边儿也沾不上,所以其他人也不敢提晚宴的事,不得已都回到了原先的位置继续履行职责,王君平则跟进了议事堂。   边走着,唐玄伊便对王君平说道:“王少卿,去将这么久以来整理的关于七年前案子的所有卷宗取来,稍后御史台还会送来一些卷宗,准备接收。”   王君平愣了下:“取……?卷宗不就在大理寺吗?”   唐玄伊顿步,要如何说是他让陆云平藏起来的呢?遂也就不解释了,直接说了一个地址让他带人去取,王君平本就绕不过弯儿,所以干脆也就不想了,既然大理这么说了,他去做就是。   于是王君平接了命,立刻带人离开大理寺取卷宗。   唐玄伊依旧步履快速,念七不由跟着小跑,问道:“那……唐卿,我做些什么呢?”   唐玄伊顿步转头,原来这个小尾巴一直还跟着,他是想让她回往生阁休息,但……一是知道这个小女子必是不会同意,二是不知为何,自己也有些不想放她离开。默想片刻,说道:“跟在我身边吧。”   沈念七当即就乐了,背着小手,嘴角挂起弯弯笑意。   唐玄伊勾了浅唇,不由,慢慢用食指抚过念七的脸颊,轻柔的,温柔的。   这让念七失了神,呆呆凝望唐玄伊的黑眸,似看入那深不见底的海。   这时,有脚步声靠近,唐玄伊回头,看到了正在议事堂门口等着他的姜行卫。   唐玄伊一下定住了,先是因看到了与过去有着翻天覆地变化的他而感到诧异,再来,还有一抹见到故人后的淡淡怀念。   明明是同一个地方,却已沧海桑田。   姜行卫,已不再是当年站在大理寺议事堂前,意气风发的大理寺卿。   他的脸上多了许多岁月留下的痕迹,笑容也多了些晦暗。   那双眼底,再是找不出过去的光辉。   “玄伊。”他喃喃念道,露出一丝笑。   唐玄伊回身,正对着姜行卫,以最恭敬之礼行之。   “姜公,玄伊回来了。”   姜公?   沈念七微愣,她也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花发老人。印象里,在最后这几日,她无意间瞥见过这个人,但是因为她当时太沉痛,并没心情去打听陌生人姓甚名谁,所以也就不了了之。现在想来,这个人好像一直呆在大理寺。于是小声问道:“唐卿,他是……”   唐玄伊迟疑片刻,道:“姜行卫。”   沈念七的心脏猛地跳动一下,怔怔望着眼前这个可以说是过尽沧桑的老人。   他就是姜行卫……就是过去的大理寺卿?   就是当年……买通证人,一手促成父亲成为昭帝刺杀案内应的姜行卫?!   那一刻,念七的脑子是空的,但她没有过分的表现,只是呆呆站在那里,低下头。   “嗯。”她应了一声,便再也没说什么了。   ……   关上议事堂的门,唐玄伊与姜行卫只单独二人坐在里面的案前。   在姜行卫面前,唐玄伊并没摆出大理寺卿的架势,反而依旧是如过去那般,谦卑地坐在一旁。   门外沈念七准备回房,但是走了几步,又有些在意,遂返回,轻轻靠在议事堂大门的外面。   里面,隐隐有对话声传来。   唐玄伊感觉到了门口的气息,但并没刻意点明,而是与姜行卫说道:“此时只有你我二人,有些事,便可以开诚布公的说说。姜公,为何您会被囚禁御史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关于囚禁……”姜行卫似乎并不愿想起这段回忆,明显苍老的脸微微皱起,“说来话长……你还记得,当时我手下的两名少卿,陆云平与谭崇俊吗?就是那个时候,陆云平与我说,调查出一些很奇怪的线索,是一些与银两和灵鬼团有关的事,后来……云平便被查出是灵鬼团的成员。当时我觉得有些地方存在疑点,所以想暗地里接着云平所查之事,委托下线继续查一查,但是没等下线回复,倪敬突然没有任何缘由的开始在朝上围攻我并借势想对我下手,我以为,我主动解甲归田他就会到此为止,但是没想到,他竟然派人追杀我,后来……”姜行卫叹气,“后来,我就被左朗找到了,我以为他是来救我的,没想到竟然将我囚禁。”   “应该是左大夫看到了倪敬刺杀姜公,所以想将姜公藏起,当做未来对抗倪敬的筹码。想来……倪敬应该还不知道姜公活在世上。”   “他当然不知道了。”姜行卫冷笑一声,“他若知道,一定会先下手为强,先除掉左朗的。”   “不过,为何倪敬会突然针对姜公?”唐玄伊拇指在案几上轻轻抚动两下,“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姜行卫嗤笑:“倪敬这个人,有的是理由想要刺杀当朝大理寺卿,你不也刚刚逃出虎口?”   唐玄伊不置可否,仍旧陷入深思。   忽而一转,问道:“另外,姜公,关于沈冲一案,虽然已经有证人证明沈将军清白,但是关于为何大理寺会判定沈将军有罪……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口念七微抬眸,下意识环紧身体。   提到二十五年前,姜行卫的脸色有些微变,覆在双膝上的手攥起,半晌,说道:“是我刚愎自用,一时糊涂,没调查清楚就定案,造成了沈将军的冤情,是我该死!”   唐玄伊眯起眼睛,此时若是其他人,也许真的会被姜行卫的这番话给蒙混过去。但是偏偏姜行卫是带了他多年的上司,甚至是恩师,他不可能不了解他的为人。   姜行卫从来都是一个忠于律法,在调查上一丝不苟的人。   唐玄伊逼问:“若只是一时糊涂,为何还要费尽心思去找证人专门促成这桩冤案?何况,姜公过去一向与沈将军关系甚好,不可能这般草率。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见姜行卫久久不开口,唐玄伊索性将猜测道出:“这件事,与陛下有关吧。”   姜行卫猛然抬头。   门外沈念七也忽然侧过脸庞。 第294章 弓藏   看到姜行卫的反应,唐玄伊心中多少有了底子。   “果然,这件事与陛下有关吧。”   姜行卫愁眉席上,放在腿上的手攥得更紧,不置可否。   唐玄伊接着说道:“当初陛下同意我换念七的时候,我就有所怀疑。这案子调查的太容易,最后的幕后者皆指向陛下最信任的姜公,再来是姜公与沈将军的关系非比寻常,沈将军与陛下的关系亦不是泛泛之交,沈将军可是陛下的老师,在武家势力猖獗之时,唯沈将军与姜公誓死维护尚且年少的陛下。这样的联系,不难让人想到,当年姜公陷害沈将军,是另有目的。”   姜行卫惊讶,没想到只凭这样几个联系,眼前的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子竟可以推断出如此结论。   他垂下头,终于深吸口气,道:“罢了,反正我也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什么用了,说出来总比烂死在肚中好得多。”他蓦地松开膝头上的手,“你说的没错,当年就是陛下让我给沈冲定案,让沈冲坐实这个罪名的!”   唐玄伊眸子一颤。   门外念七已经捂住了嘴,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   “陛下为什么那么做?”唐玄伊拢眉,“陛下与武家势同水火,没有理由维护武家,这样不会有任何好处,不是吗?”   “玄伊,你错了。”姜行卫起身走了几步,望着那议事堂的角落,说道,“陷害沈将军的并不是陛下。那确实是许劭做的,许劭是真正的内应,是武承嗣的人。那件案子的调查没有任何问题,证人,刺客,都是真的。陛下只是在案子发生之后,又补上了一笔而已。当年陛下还是临淄王,被武氏幽禁宫中。陛下势单力薄,但却有不甘受武家压制的反抗之心。明面上维护李家的人都被武氏一一出去,所以陛下便想,找一个可以瞒天过海、又信得过的人,成为他在外的左右手。”   唐玄伊侧眸拢眉,似乎捕捉到了一些眉目。   “所以,陛下选中了沈冲?”   姜行卫缓慢点头:“对,因为时机正好,身份也正好。沈冲本就是陛下的老师,从小一直教授陛下武艺,所以陛下对他极为信赖,其次沈冲在朝中的关系并不好,若是出事,不会有人要求翻案,最后就是沈冲恰好被许劭诬陷,又恰好交予大理寺调查。”   “所以,姜公就顺理成章,将沈冲定为内应?”   “只是顺水推舟。”   “但沈将军呢?”唐玄伊问道,“沈将军尚有孕中妻子,不可能会同意的。”   姜行卫深深叹气,沉默了许久,说道:“我告诉沈冲,他的妻女都死了……”姜行卫说着,慢慢低下头,“当时我是真的以为他的妻子死了,我……并没想到……”   没想到,他的女儿,还活在世上。   沈念七扯了下嘴唇,闭上眼睛。   唐玄伊也沉默了,下意识看向外面,又过了一会儿,问道:“也就是说,沈冲是姜公的下线,也是陛下放在外面的线人?”   “嗯,知道沈冲的人,只有我。”   唐玄伊忽然明白了什么,蓦然抬眸说道:“难道说,陛下突然决定翻案,是因为姜公的失踪?”   “恐怕……不无关系。”姜行卫推测道,“正如我所说,从二十五年前起,沈冲就一直帮陛下在外面调查一些秘密事宜,陛下一直信任着他,而我是陛下联系沈冲的唯一途径。当年与太平联手铲除韦后,以及后来对抗太平公主这两次重要争斗里……沈冲都帮陛下立了大功。但是随着我被左朗囚禁,陛下便丢了沈冲这颗重要棋子,陛下本就多疑,满朝文武,无一信任。但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陛下竟然又想起来此事……”   “兴许,陛下不是自己想起来的。”唐玄伊垂眸说道,“是因为有人在穰县假扮沈冲装神弄鬼,想要牵连沈博士,乃至大理寺。但我想,做这件事的人,绝对不会想到,陛下从一开始就知道沈冲是无辜的。如果我没想错,陛下突然命三司调查此案,明面上是替沈冲翻案,实则是想要借助此事,看看能不能查出沈将军的下落……”   “虽然有这个可能。但……”姜行卫回身对唐玄伊说道,“主要原因并不是这个。当年在沈冲答应帮助陛下时,陛下曾与沈冲约定过,总有一日会还他清白。如今,由自己的女儿亲自帮沈冲证明清白,沈冲泉下有知,应该也安心了。”   但接下来,唐玄伊却忽然想起一个可能,问道:“不过,若这是真的,那沈冲……沈将军,是不是可能还活着?”   念七眸子闪了一下。   然而堂中姜行卫却低下头,艰涩地说:“这个肯能性很小……因为太多年了,若是沈冲还活着,早就自己想办法去找陛下了,既然一直没有现身,大概……”   房里一阵沉默。   而后,唐玄伊才说道:“那,接下来,姜公有何打算?要去见陛下吗?”   姜行卫摇摇头:“如今已是开元盛世,陛下早已不再是当年势单力薄的皇子或者新帝。陛下有得是更加训练有素的暗卫,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我出现了,也只会让陛下为难,不知如何安置,甚至有可能荣华没有,反而给自己找来杀身之祸。不如就此‘死’去,安度余生。”   鸟尽,则弓藏。   唐玄伊不知再说些什么了,房里归回最开始的沉寂。   姜行卫低着头,像是个疾病缠身的老人一样佝偻着背站在议事堂,脸上露出了缅怀过去的寂寞的笑颜。他虚望着外面,回想着回来时,这几日偷偷出去看到的长安景色。   “玄伊,七年,变得太快。长安,比过去繁华太多了。”   唐玄伊应声,却没接话,因为此时接什么,似乎都已经不大合适。   最初为这个地方付出过全部的人,如今,这个地方繁华了,而他们也老了。   他们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只有虚望着这不属于他们的地方,缅怀着过往的时光。   心,有些揪痛。   这时,姜行卫忽然说道:“对了,玄伊,沈冲的真相,还是不要告诉沈博士了……就让她恨我吧,这样,她会好受一些。”   唐玄伊深深吸口气,说道:“我想,她已经知道了。”   姜行卫微愣,渐渐垂下眸。 第295章 不允   离开议事堂,唐玄伊朝着往生阁走去。   路到一半,见到了正一个人靠在墙边望着天上落雪的沈念七。   此时的她没有往日的神采奕奕,安静得像是已经融入这场雪中。   “念七。”唐玄伊轻唤了一声。   念七单薄的身子颤了下,这才注意到唐玄伊的到来,她想笑着迎她,可是嘴角却没有出息的如何也扬不起来,只得放弃,默默站在原地,回道:“唐卿。”   唐玄伊没有说话,略微侧头凝视着她。   看到唐玄伊的神情,念七便知道他已经察觉了她偷听一事,所以也不再隐藏,看着天上零星飘雪问道:“唐卿,如果陛下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父亲是无辜之人,那么是不是最后那日,无论是否可以找到证据,陛下都不会赐予我死罪?”   唐玄伊站在她身边一同看着那雪,静默良久,说道:“我应如何回答?”   沈念七便明白了。纵是陛下知道真相,但是世人却不需要知道真相,他约定了要替父亲洗清冤屈,但是若她没有做到,陛下也会将她一起埋葬。大概正是因为姜行卫看透了这点,所以才不愿意现身。因为对如今的陛下来说,他已经再没有可用之处,只是一个知道秘密的人。回到陛下身边,也不过就是一个死。   念七垂眸无语,唐玄伊望向她素白的脸庞。   “知道真相,心会痛吗?”   念七沉思了一下,若有似无地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样一种感觉……我应该是替我父亲不值的,但是我又没有真的见过我的父亲,听到他的消息,也不过短短一月。我不想哭,也不想大吼,但是……也同样开心不起来。”由是念七笑了,“唐卿,有时我觉得,我真的不适合与活人相处,因为我真的很愚笨,永远分不清这世间真假,不知何人真心。”   唐玄伊没回话,专心地听着念七难得的人生思索。   半晌,沈念七侧头看向唐玄伊冷峻的侧颜,问道:“唐卿,你会骗我吗?”   唐玄伊浅笑下:“不一定不会。”   沈念七唇角好不容易有的一点点小弧度这便消失了,垂下眼帘有些泄气。   “那可就糟了……我看不透唐卿,一点也看不透,只能捧出全部真心,若是有朝一日唐卿骗我……”她长叹一声,仰头看雪,“那就永远不要告诉我真相,我宁在你的谎言里,圆满的死去。”   她伸出手接住了雪,雪又在她的掌心消失不见。   她望着,笑了,笑颜中又含着几分寂寞。   唐玄伊看得几分出神,伸出手,轻轻将念七搂入怀中。   他将下颌抵在她的眉间,指尖轻抚着她的脸颊,低声说道:“即便知道我会骗你,你还会相信我吗?”   念七点头:“谁让我是个傻子。”她回忆起初见他时,对他一见钟情的痴呆样子,“而且一直是个傻子,执着的傻子。”   唐玄伊还是被逗笑了,拥着她的力道又紧了些,然后陪着她看向那盘雪的天空。   “既然如此,便全心全意的相信我吧。反正……你也不能有别的选择了。”   念七眉心微微皱起,昂首看向唐玄伊:“为什么不能?”   唐玄伊勾了下唇角,俯视着怀中的她:“因为,我不允许。”   念七怔了怔,忽然觉得脸颊变得滚烫。   就在这时,唐玄伊突然问道:“对了,陛下给你赏赐时,听说你只提了许家及张然一家免罪……张然,你不恨他背叛你吗?”   想起那个人,沈念七眼眸微微深下:“在我父亲被当做反贼时,至少他,曾,站出来过。”   只有他,曾站出来过。   仅仅一句,却看透了世态炎凉。   “过去的事,便不要再想了。现在,看着我便好。”   唐玄伊收紧用着念七的手,倾下头,轻轻吻住了念七。   落雪,微风,轻轻盘旋在他们的周围,美丽而又宁谧。   ……   两日后。   唐玄伊急匆匆赶往议事堂。   大理寺卫士正忙着接应御史台卷宗,在唐玄伊路过之时,王君平同步将箱盖打开,全部都是关于宗正寺的案子。   “大理,来人带话,说这些都是这几年来御史台秘查的文卷,但是相关证据几乎都被倪敬安插在朝中的眼线给抹消了。很难直接提审。”   唐玄伊随手拿了一本翻看,都是陈年旧账。问道:“左大夫还带什么话了?”   “左大夫只带两个字:缺口。”王君平顿顿,“另外还带了一句,说是……送个人来。”   秦卫羽问道:“既然如今御史台已经与大理寺联合,左大夫直接参与调查不是更好?”   “恐怕在御史台倒戈之后,左大夫已经被倪敬束住手脚。想必倪宗正正集中精力准备弹劾左大夫。”唐玄伊合上册子,从柜子里拿出一样东西,又准备继续离开,“我们必须赶在他们的前面,绝不能让御史大夫这个位置再换上他们的人。”   “大理,您要去哪里?”王君平追了两步。   “王少卿,多带几个人,跟我走。”唐玄伊扬手,抛下四个字,“打开缺口。”   他走出大门,晁非正在门口等着唐玄伊。   唐玄伊没说多余的话,点了下头,直奔外走。   ……   皇城,户部。   听到大理寺来人了,户部尚书窦文昌急小跑去正堂接应,虽然他的官职不在唐玄伊之下,但是满朝文武却是没人敢得罪三司,尤其是大理寺或御史台。   然而,当窦文昌来到正堂,看到唐玄伊身边带着王君平及御史中丞晁非二人后,心下“咯噔”一声。   “唐……唐大理。”窦文昌尴尬地动动唇,又紧忙堆起笑,来到正站在正堂中央的唐玄伊身后,“唐大理来户部真是罕见,窦某尚未恭喜大理沈博士沉冤得雪……”   唐玄伊回身面向窦文昌,嘴上噙着看不透的极浅的笑。   “今日前来,与沈将军一事无关,还是想来谈谈户部七年前相关账目的问题。”   窦文昌依旧笑着:“哎,这……大理,上回不是说了吗?账目没什么问题……”   唐玄伊摊开手,王君平便递上来一个木盒。   唐玄伊对着窦文昌将盒子打开。   窦文昌只看了一眼,脸色霎时大变!   “这、这——”窦文昌下意识要伸手夺过,唐玄伊却先一步将盒盖关上。   “现在想起什么了吗?窦尚书。”唐玄伊问道。   窦文昌满脸虚汗已出,神情恍惚惊惧,他看向大理寺众多人,又看向御史台左朗亲信晁非,低下头思忖,然后若有似无地点点头:“想……想起来了。”   “有窦尚书的配合,唐某十分感激。”   窦文昌身微软,倒退几步坐入席中,长长叹了一口气。   唐玄伊昂首俯视,打了一个手势,王君平便将户部正堂大门关上。 第296章 游说   当夜,倪府的门几乎被踏破,好几个平日里与倪敬有联系的大臣忽然间推拒了倪敬的邀请,倪府的正堂空荡荡的,只有焦夏俞与倪敬两个人。   “这群家伙怎么突然间闭门不出了,也不知道是抽什么风!”焦夏俞愤愤说道。   倪敬坐在席上,眯着眼睛显得格外阴冷。   这时田响匆匆进入正堂,顾不得长揖,直接对倪敬说道:“倪公,打听出来了!”   焦夏俞立刻起身说道:“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田响喘了口气,道:“今日一早,唐玄伊带着大理寺少卿王君平与御史中丞去户部了。”   倪敬眸子突然抬起:“你说,唐玄伊带着……御史中丞?”   “是,还带了好多大理寺的其他人,之后唐玄伊与窦尚书在房里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出来后,唐玄伊好像收获颇多。经过上次御审以及今日御史中丞如此高调与大理寺同行的事,御史台与大理寺已经查出端倪的事已经传开,现在人人自危,没人敢去碰三司,都怕被卷进什么事里,根本顾不得咱们这边。”   倪敬眯了下眸,唐玄伊这是要借势起风,故意压退活跃在他身边的人!   没那么容易!   倪敬突然起身赶去户部。   户部窦尚书在府邸见到倪敬的时候万分惊讶,愣了片刻,迅速将门关上将倪敬带到正堂,关上门,回身说道:“倪宗正,你怎么来了?你不知道御史台和大理寺正……”   倪敬开门见山地说:“今日你与唐玄伊说了什么?”   “我……”窦文昌有点干哑,不知道如何解释,失神地走到案几旁,拿起茶杯,想要润一下嗓子,却迟迟定在那里不动。   倪敬看出窦文昌有意躲避,于是几步走到窦文昌旁边,沉声说道:“窦尚书,当年的事你虽然没有参与,但是不作为也是罪加一等,别以为窦尚书可以跑得了。就算他唐玄伊现在拿下了御史台,但是满朝文武还是要忌惮我三分,左朗也有的是把柄在我手上。窦尚书可莫要站错了方向……”   窦文昌一脸为难,终于将茶杯放下,回身对倪敬说道:“倪公,真不是我想要说些什么……是他大理寺已经证据确凿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这个时候如果不出面,我窦文昌也要陪着一起下马,但是倪公,窦某这一辈子真的没做什么,本本分分,也没有特别的野心……真的不想卷进这种事中……”   “不想卷也卷进来了,就在当年窦尚书拿了倪某那五十万两白银开始。”倪敬冷声说道。   窦文昌呼吸一颤,眼神开始飘忽。   唱完黑的,倪敬又添了句白的:“窦尚书,倪某不会为难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么多年,想与倪某作对的人数不胜数,倪某还从未输过,只要窦尚书肯站在倪某这一边,倪某保证窦尚书万无一失。”   窦文昌有些动心了,又走了几步,考虑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暗账。”   “什么?”倪敬蹙眉。   窦文昌回过身面对倪敬说道:“暗账。当年户部记载国教支出流水的暗账原本,明明已经消失了许多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唐玄伊的手上。”   倪敬浑身一震:“户部暗账……?”   “嗯,就是这个。唐玄伊让我明日与他一同进宫面圣,就在那个时候将暗账拿给陛下。”   “明日就送?!”   倪敬在房中走了几步,心思愈来愈深。   他终于明白了,当时唐玄伊甩开御史台离开长安时,他就觉出唐玄伊是去找什么关键之物,虽然不知他为何放了这么久才拿出来,但是这一定就是唐玄伊手中握着的最大的利器。   倪敬步子一停,立刻走到窦文昌旁边问道:“窦尚书,你们户部暗账虽然写了流水,但是一般是不是不会提及经手人的详细名字,而是皆以官部作为名头。”   “是这样没错。”窦文昌说道。   “暗账也是?”   “无论明账暗账,这记录账簿的方法还是不会变的,所以两者皆是一样。”   倪敬沉眸,指尖再身侧轻轻敲动,半晌,忽然扯了一抹笑:“那就好办了。”   他恢复了以往的从容,慢步走到窦文昌面前,说道:“窦尚书一切按照唐大理所要求的去做就好,只要帮倪某一个小忙。我可承诺,大理寺与御史台绝不会再妨碍我们了。”   窦文昌不解,小心问道:“倪宗正,想让窦某做什么……?”   倪敬轻声说了一句话,窦文昌脸色一变。   “倪宗正……”   “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窦文昌迟疑,最终点头,应了倪敬。   这时窦文昌突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倪宗正,听说……今日离开户部后,唐大理还去见了个什么人,但是我并不清楚到底见了谁。”   “见谁也无所谓,唐玄伊也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倪敬似乎已经一点都不担心了。   从窦文昌府上出来,倪敬的心情果然好了许多,他坐上马车往自己府上走,路上又遇到了正好来迎他的田响。   倪敬撩开马车席帘。   田响面带笑容地说道:“倪公,吩咐下去的事已经做好了,我们已经弄出大理寺与御史台‘勾连’的证据了!此时已经送到倪府。”   倪敬眼底划过一抹幽蓝:“所以说,不到最后,焉知胜负。”   “啊,对了……倪公,另外我也是刚听说,明日好像户部的尚书要去面圣,是否要我跟着一起去看看情形?”   倪敬静默了片刻,而后对田响笑道:“不必了,田少卿就在府上。”   田响微怔。   “等我好消息。”倪敬语气稍稍放软,放下席帘,眼神逐渐冷下。   马车缓缓驶离。   田响独自站在街中央,叹声气,望了马车许久许久。   ……   次日清晨,长安的雪停了,但是却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偶尔有几道闪电在空中划过,将长安城照出几抹阴翳。   唐玄伊在房中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了下身上这身紫袍。   他独自的、安静地待了一会儿,听着外面细细雨声,不由闭上眼深深吸气。   今日的空气,带着潮湿的味道,雨点有节律地打在水中,格外的令人沉静。   缓缓,他睁开眸,铜镜中映出了那抹锐利冷静的瞳。   今日,生死。 第297章 舌战   唐玄伊拿起佩刀,转身走出房门。   来到唐府门口,唐玄伊迎雨上马。   念七来到门口送别:“一切顺利。”   唐玄伊对念七缓而慢的轻点了下头:“等我回来。”   回身调转马头,一声力喝,策马奔驰。   念七小跑几步站在他的后方,目送他骑着马,愈走愈远。   ……   半个时辰后,宣政殿。   今日并没有那么多文武大臣,诺大的宣政殿显得空旷死寂。   李隆基单手扶额坐在龙榻上,龙眸微眯,问道:“唐卿,一大清早,到底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朕?还带上了户部尚书?”   “回陛下,有一份账簿,大理寺同户部想让陛下过目。”   唐玄伊从怀中取出一个厚实陈旧的账簿。   福顺接过,然后双手递给李隆基。   “账簿?大理寺的?”只手接过,李隆基不以为然,先看了眼封面,写着“户部”二字,眉心微蹙,看向下面两个人,随手翻看。   但是当看到第三页的时候,李隆基的神情一下就变了。然后立刻倒回最开始的那一页,开始逐行逐句的看。偶尔,还会停留在某一页久久不挪动视线。   渐渐的,空气里开始沉入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龙眸抬起,眼底再不见方才的慵懒随性,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充满威慑的怒意。   “宣倪敬上殿!”李隆基嘴角轻扯,声音自内生生拽出。   福顺立刻传人,只片刻工夫,倪敬就弯着身步入大殿。   “陛下!”   李隆基望着倪敬,手上突然一甩,那厚厚暗账突然就扔到了倪敬脚边。   “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倪敬一哆嗦,朝前跑了几步,拿起暗账双手捧在手里看。脸色忽然大变。   “这、这……这是什么,微臣、微臣不知啊!”   唐玄伊哼笑一声,替倪敬解释道:“七年前,倪宗正曾借着复兴国教的热潮,从户部调拨大量款项。然后再通过道观还俗,将自己人流入全唐各个机要,结党营私。但是这件事却引起了户部巡官娄维春、章泽靖的注意,于是两人开始追查暗账上面的根源,却被倪敬发现,于是将两人写入太平乱党名单,将他们满门抄斩!这本暗账,详细记载了当年从户部流入宗正寺的多次大量银两……倪宗正,敢说不知?”   李隆基眼底怒意更甚:“窦尚书,可有此事!”   “微臣……微臣冤枉,微臣确实不知。”倪敬满脸困惑道,“而且,微臣刚刚看了,这份暗账确实写了关于宗正寺产生大量流水之事,但……上面并没写详细经手人。如何证明是微臣经手?微臣确实不知,宗正寺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当年负责国教复兴之人更是数不过来,微臣至多也就是监管不力,何以唐大理就咬住微臣不放?”   唐玄伊轻眯眸子,开始意会倪敬将方向引去哪里。   果不其然,倪敬忽然长揖说道:“陛下,这件事可以详细问问户部尚书窦文昌。既然窦尚书是被唐大理找来一起质问卑职的,那么窦尚书说得必是实情,窦尚书必可证明微臣清白!”   “那么,窦文昌,你说。”李隆基声音里开始透出一丝危险。   窦文昌抬头看看站在左侧的大理寺卿唐玄伊,又看看站在右侧也同样看着他的倪敬,愁眉不展。   “快说!”李隆基忽然力喝,惊得窦文昌浑身一凛,紧忙长揖回道。   “陛下……据微臣所知,当年与户部交涉,负责这件事的宗正寺官员是……”他顿顿,声音放轻,却也一字一句,“是当年的宗正寺丞,也是如今的太常寺少卿……田响。”   砰……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在整个宣政殿炸开。   唐玄伊拢眉看向窦文昌:“窦尚书……”   窦文昌连头也不敢抬,更不敢看唐玄伊的眼睛,只吞咽下唾液。   反观倪敬,却悄然勾了唇,一回头已换上了一副哀悯之色,道:“微臣也是……万万没想到,田少卿会如此……”他摆出一副懊恼的样子,“枉费微臣当年还引荐他入太常寺,根本就是养虎为患!”   “窦尚书,你当真是这么记得吗?”唐玄伊复问,眼神颇深,“你确定,没有记错吗?”   “确……确定。”窦文昌回答。   唐玄伊若有似无摇了下头,是失望,却又透了一丝怜悯。   但因着窦文昌始终低着头,所以并没看到唐玄伊的表情,直到李隆基问道:“唐卿,你不是说,还要带一个人上来吗?”   唐玄伊回道:“是,陛下,此人已在宣政殿外候了多时。”   倪敬神情微动,回首看向唐玄伊。   还有一个人?他确是记得窦尚书说了,昨日唐玄伊除了户部,还去了一个地方。   但转而又哼笑了下,但是现在,没了最重要的户部的证词,大理寺已经回天乏术了。   李隆基说道:“宣。”   唐玄伊便对福顺点头示意,福顺接了,然后对着殿外喊道:“宣……太常寺少卿,田响觐见!!”   倪敬眸子猛地抬起,立刻看向殿外!   且见田响面如死灰地走入大殿,双眼布满绝望与嘲讽。   倪敬视线一直放在田响身上,他瞪大眼睛,到现在也无法相信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个大殿!忽然明白了什么,于是迅速看向唐玄伊!   唐玄伊的脸上根本没有半点慌张,依旧镇定自若。   倪敬明白了,甚至是确认了!   唐玄伊从一开始就算准了他会将这笔账算在当年正好是宗正寺丞的田响身上,因为田响确实接手还帮他操办了这些事,嫁祸起来易如反掌……所以,他特意去找了田响,让他今日在殿外侯着,就是为了让他听到方才的那一切。   唐玄伊竟然要让田响背叛他,方才唐玄伊所有的震惊与惊讶全部都是在演戏!   他竟然踩在了唐玄伊的局上!   倪敬的呼吸开始不稳了,他咬着牙看向唐玄伊。   “田响,国教银两,你怎解释!”李隆基质问。   “回陛下……”田响艰涩地开口。   话没说完,倪敬突然先下手说道:“陛下!田响利用职位之便贪赃枉法,这个人狡猾多端,必是会加以陷害同僚,微臣认为,他的话绝不可信!” 第298章 结束   田响突然笑了,然后狠狠看向倪敬:“倪敬,倪宗正……我从宗正寺开始,跟了你这么多年,帮你干了那么多丧尽天良之事!你给了我什么,给了我一个抄家灭门之罪!!枉我忠心耿耿这么多年!”   “胡说八道!”倪敬力喝,面红耳赤地对田响吼道,“你一个贪赃枉法之徒,不念我对你的提拔之恩,竟然还背着我做出如此悖逆之事!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田响笑得更开了:“我是贪赃枉法之徒?我做出悖逆之事?既然倪宗正这般说了,田某也不用再顾及什么……”他忽而转向陛下,“陛下,这七年来所有罪微臣全部都认!是微臣做的,微臣都不推卸!但是微臣做下那些事,都是受倪敬指使!”   倪敬立刻也对李隆基说道:“陛下,莫要再听这个逆臣在大殿上信口开河,如今证据确凿,直接治罪便好!”   “陛下……”田响又上前半步,从怀中掏出另一个册子,“这么多年来,倪敬叫微臣去做的所有事、找的所有人、办的所有事都在这个册子上。通过复兴国教提拔出来的那些文臣武官的名单也在其上。只要稍加调查,就可以知道在他们手上,办得都是替倪敬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事,不仅如此,还有杀人放火之事。正如七年前,借着太平乱党一事被陷害抄了满门的忠良娄维春、章泽靖二人,也有倪敬背后唆使梁郢篡改证据官商勾结入股商家之事,更有派人刺杀前大理寺卿姜行卫一事!”   “刺杀姜行卫……?”李隆基神情顿时一变,唇角若有似无抽动了一下。   倪敬再是一惊,他没有想到田响竟然将所有事情记录在案!   但是他却看不到,福顺已经接过册子,直接端给陛下。   李隆基一把夺过册子。   同时,田响侧头对倪敬说道:“倪公,你没有想到吧……但是有今日,我却想到了,就在你让我与焦夏俞的儿子替你的儿子背下那些丧尽天良之事的时候,也是从你将梁郢当做弃子的时候。所以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准备后手,原本以为只是留着,没想到当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你——!”倪敬脸色大变,再一看李隆基时,他已绷住了所有神情,捏着册子的手也发了紧。这是龙威,这是杀意,他知道,他已站在了生死边缘!   但,还没结束!!   倪敬忽然说道:“陛下,这些证据都是伪造的!陛下一定要相信微臣!大理寺与田响勾结,定是受了不少银两,现在做的就是要陷害忠良,只要微臣一死,大理寺就可以一手遮天,微臣手上有御史台与大理寺私下勾结的证据!!今日来,就是禀报此事的!”   倪敬亦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但是尚未交出,就听外面传来左朗的声音。   “如果那些证据,指得是这个的话……”   倪敬一抖,看向外面。   左朗……?!为什么会是他!   只见左朗带着长长的名单而来,上面皆盖着各个部门的大印。他双手呈上,说道:“陛下,这是御史台今日收到的六部成员的文书,他们皆指控倪敬以权要挟他们陷害大理寺御史台勾结,伪造证据!现在所有相关人皆在殿外等候,微臣手上的,便是这些人的证据及证词!不仅如此,他们还交待了关于倪敬贪赃枉法的二十余件事……还请陛下过目!”   李隆基摊开手,福顺立刻走过倪敬,并接过了左朗手上的东西。   李隆基拿到文书,用力抻开,看到上面的字字句句,脸色愈发难看,抬眸时整个宣政殿似乎刮起了一阵凛冽寒风。   “倪敬!!”李隆基咬牙切齿,“你到底背着朕做了多少丧尽天良之事?你竟然还利用朕对你的信任,杀害忠良,你借刀杀人,借的好啊,朕都已经变成了你的刀!这大唐的天下,已经是你倪敬一人的了吧!”   倪敬脸上血色倏然褪尽,他连跪都忘记了,只是恍惚地看着大殿上的所有人。   他一步步地退着,用以陷害大理寺的证据也掉落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幅局面?他明明是胜券在握的!他明明从今日开始就可以真的坐到一手遮天,到底问题出来了哪里?!   脚跟一停,退到了大殿门口。   他左看啊,右看,伴着殿外的雨,闪电时隐时现,映在他的脸上,照出了他的仓惶。   看了许久,他最终将视线落在了唐玄伊的身上。   是了,从之前左朗在众目睽睽之下倒戈开始,唐玄伊就已经知道追随他的势力开始动摇,于是趁着这个机会直捣黄龙!但,他可是倪敬!!这么多年来呼风唤雨,满朝文武谁不是为他所用?!他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区区大理寺卿!   他一步步退着,殿门外面的侍卫突然亮刀挡住了倪敬的退路,冰冰冷冷的利刃压在他的身上,正像是他此时的处境。   户部尚书窦文昌见状,知道倪敬已经彻底倒台,于是立刻伏身道:“陛下,陛下……微臣,微臣也作证,是、是倪敬……方才,方才那番言论是倪敬威胁微臣说的!微臣真的是被逼无奈……”   “被逼无奈?”李隆基嗤笑,双手扶着龙头,将身体前倾,直勾勾盯着窦文昌道,“窦文昌,你怕倪敬……你就不怕朕吗!”   最后一句话李隆基咬着牙,拖长了音,形成一道重重的压迫感。   他扬起手,指向窦文昌、指向田响、最后指向倪敬。   “官官相护、贪赃枉法、结党营私、陷害忠良……你们还有什么干不出来?”李隆基慢慢仰起头,改为俯视,“朕发布‘禁奢令’,以身作则,就是要让天下百姓有钱吃饭,有地可种,国教复兴,便是要稳固天下,让百姓得以受到教化……而你们,在朕节衣缩食禁奢之际,你们在做什么!在朕布施道法教化天下百姓之事,你们利用国策又做了什么!!你们口口声声说忠于朕,却一手将朕推向昏君之路!倪敬,如今,就算朕杀你满门都无法解朕心头之恨!大理寺卿唐玄伊听旨!”   唐玄伊立刻长揖上前:“臣在。”   李隆基缓缓起身,一字一句道,“即日起,御史台配合大理寺彻查宗正寺、户部!无论官职大小,为虎作伥,贪赃枉法者,一律入罪!”   “遵旨!”唐玄伊与左朗一同领旨。   李隆基再次看了眼殿上那些俯首称臣的人啊,只是冷笑了一声,拂袖愤愤离开。   随着李隆基的离开,殿上那阵可怖的压抑之风终于消散些许。   唐玄伊也就不用再多留,他转身离开。   在路过门口被侍卫押住的倪敬时,倪敬忽然喊道:“唐玄伊!!” 第299章 酒席   唐玄伊止步,却没回头。   倪敬便一点点回头,看向唐玄伊,说道:“你终于赢了,现在是不是很得意?”   唐玄伊轻吸口气,回头面对倪敬道:“世上岂有输与赢,只有法理公理。当你蔑视它,你就不曾想过,它有一日,会像这把刀一样,架在你的脖子上吗?”   倪敬并没回答,只垂下眸,自嘲地,笑了几声。   “带走,押送御史台。”唐玄伊说道。   侍卫便应唐玄伊的话,将倪敬,及在场的几人都带走了。   空荡荡的宣政殿,最终只剩下了左朗与唐玄伊两个人。   左朗到现在都没有实感,倪敬真的输了,那座立在自己面前多年的权力的大山,真的输给了律法,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左朗走到唐玄伊身后,不由问道:“唐玄伊,面对权力,你真的不曾怕过吗?就像刚才,如若你没能说动田响,今日死的,就是你。”   唐玄伊静默许久,望着那时而有闪电映亮的夜空,道:“若将权力比作可以黑白颠倒的猛兽,律法就是与它相生相克的刀剑。”他收回视线看向左朗,“猛兽来时,何人不惧?跑之,躲之,顺从之当然容易。但也必有人要拿起刀剑直面之,因为总会有人知道,若是有朝一日,利刃被猛兽攥于手中……”后面的话,唐玄伊没有再说。   但是左朗却已然明白。   若是律法被当权者所用,杀之想杀之人而无罪,可以任意妄为,那么无权者,那么天下百姓,将不复平安。   唐玄伊看到的不是权力,而是站在他身后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唐玄伊不是不害怕权力,只是他做不到视若无睹,由是他便做那拿起刀剑的人,直到死亡。   左朗终于知道,为何自己过去那般顾虑和害怕着这个年轻的大理寺卿。   因为正如方才所说,他是真真正正的律法者,手握斩权的刀剑。   他注定是玩弄权术者所恐惧的存在。   而后,唐玄伊离开了宣政殿,不像每次倪敬离开时有诸多官员的陪伴,而依旧是孤孤单单。他依旧默数着那汉白玉的阶梯,就像每每从这里离开时做的一样。   下意识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任那雨水打在自己的身上。   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兴许就连回去的路都有些费劲。   既然是自己选了这条路,以后还是要一个人走下去,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他微笑仰头,宛如孩童般摊开双臂,感受着雨水打在自己的脸上的冰凉感。   他对着夜空,痛痛快快的喊了一声。   当他将头垂下时,皇城门前,那人一身素衣,手执油纸伞,正在那里等着他,然后绽开了一抹灿烂的微笑。   “我等不及了,所以来了。”   “久等了。”唐玄伊冷峻了脸上也露出的笑容,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雨还在下着,大明宫里一片宁静。   只有那片片雨滴坠在青石砖上,静静地泛起涟漪。   ……   打赢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大理寺终于迎来了迟到的三司晚宴。   议事堂前,一群卫士一个接一个将矮桌拼凑成一长条,又将坐席像是波涛一样接连甩在矮桌旁。不及休息,月来居的京城佳酿也一坛接一坛地被摆于案上。   此时已是戍时,长安夜幕落下,灯笼在大理寺逐一亮起。   大理寺所有人齐聚一堂,正热闹着,刑部尚书带着冯显冯侍郎也提着几壶酒赶到,再然后,应了邀请,御史台左大夫也带着他的晁中丞一并来到大理寺。特别被邀来的,还有唐玄伊被放出当日,哭得比谁都惨烈的左府门客夏元治。   虽然几位客中不乏之前有恩怨者,但既然三司已经联手,大老爷们儿自是要一笑泯恩仇。   所以打从两方一进门,王君平就堆着一张好客的笑脸,秦卫羽只觉那张脸十分好笑,但因怕当中嘲讽会丢了大理寺的脸,所以生生将这份心思压了下去,与王君平一同接待来客。   不一会儿,唐玄伊与沈念七也来到了议事堂前,酒席登时热闹起来。   但热闹归是热闹,大理寺的规矩却不能少。吃酒之前,唐玄伊命所有人一起先背一遍《永徽律》,这条铁律由来已久,但凡吃餐,必是要做。   这点当真是镇住了另外两司大员,终于知道为甚这么久都没抓到大理寺什么把柄。   一番仪式过后,终于可以动筷了。   一时间,什么永徽律、什么大理寺、什么规则全都荡然无存。   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们一个个端起酒盏,一边喝着,一边笑着,时不时还会跑到席侧随着音律跳起舞。   唐玄伊也闲不住,没等吃上一口,一波一波的敬酒便来了,先是简天铭,再是左朗,最后是整个大理寺的有些职位的人。   这时在众人的吆喝下,唐玄伊也来了心情,负手来到琴架旁,指尖拨弄了几下弦,然后自己坐在席中为众人奏曲,其音高山流水,一派温雅。   王君平也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一见大理奏乐,便丢下酒碗,带着一身酒气跑到了唐玄伊身边准备伴舞,可刚摆出个架势,就被下面的一众男子给轰了下来。   “沈博士!沈博士!沈博士!沈博士!”下面一群人还是闹哄,正埋头吃肉的念七抬头一愣,发现所有人正在看自己。她蹙眉,当真不想上去,可大女子不屑矫情,便随便擦擦手,昂首挺胸地来到唐玄伊身边。   大家本以为她会伴舞,谁料念七指尖一转,从腰间抽出了唐玄伊送她的笛子,一转身站到唐玄伊身边开始吹起。   唐玄伊微怔,因为这支曲……不是他数年前自己随手写的谱,只是后来觉得不甚完美便丢掉了,原来竟落入了她的手里,还帮他将这首曲子所缺之处填补完整。   这支曲,便如他。   唐玄伊低眉,修长指尖划过,开始随着念七的笛音开始抚琴,俊雅生风。 第300章 道别   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唯那美妙的音色在大理寺的上空盘旋。   她时而低头望向他,他也噙着浅笑,时而回望。   也正抿着小口酒的潘久忽然一愣,这只曲不就是当时唐大理离开时,沈博士在往生阁独吹的那支曲吗?   然而此时多了唐大理的琴音,笛音不再哀伤,竟有暖意流出。   坐在下面的左朗也不由看向上面合奏的两人,他看到他们对视的眼神,深情款款,情有独钟,那是任谁也无法再进入的世界。   诗韵,这个男人,注定不属于你。   之后,伴着这美妙的琴音笛声,大理寺的所有人都起来翩翩起舞。   男儿之舞,带着几分英气潇洒,笑声、歌声、诗声、酒声……久久回荡,恍然忘记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酒席终于结束,不少大理寺的男子们被别人架了回去,沈念七更是直接趴在了矮桌上不省人事。   余味尚在,一直没特别凑过来的夏元治,终于拿了一杯酒来到唐玄伊面前。   唐玄伊正要送睡到在桌上的念七回房,见夏元治,便先停了手,说道:“元治,方才怎么没过来?”   夏元治笑着挠挠头:“方才大理一直在忙着应付别人,我是小人物,何以要占了他人的席,随也想默默离开,可思来想去,还是想与大理道个别。”   “道别?”唐玄伊凝下眸,“你要走吗?”   “嗯……”夏元治轻声笑了一下,看向今日朗朗夜空,“天地之大,总不能被困在长安一百零八坊,还是要出去多走动走动。这样,也可了解人之极限。”夏元治低下头有些黯然,“比如,这次大理遇难,我也多番想要劝说左大夫,或者去做些别的什么,可是发现,一介布衣,真的什么都做不到,有些伤感。”   “我的事……”唐玄伊闻言,稍稍多了些愧疚,“不必介怀的。但……若元治不愿留在长安,想去何方?还是,也想考取功名?”   夏元治笑了:“我这把年纪了,谁还要我。我就以天为席,以地为榻,走到哪里,算到哪里……但,说实话,夏某真的很敬佩唐大理。”   “怎么说?”唐玄伊问道。   夏元治眼神有些黯然:“这个世上,不公的事太多了,被权贵欺压的人数不胜数。大理竟然都能站出来……甚至不惜与御史台,与权力熏天之人对抗……”   “这只是本职,没甚可只得尊敬。”唐玄伊说道。   夏元治缓而慢地摇头:“不,世上没有多少人可以做到。”   唐玄伊稍稍留意了下,觉得今日的夏元治有些感性,知道每个人自然有每个人的过往,想必元治也有着自己不愿告人的往事。   一瞬不过,夏元治又突然恢复了那盈盈笑意,将酒杯拿起:“总之,元治能结识大理,结识沈博士,这都是夏某前世修来的福分,夏某是真心想与大理做一辈子兄弟,更想一直带着沈博士吃喝玩乐,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希望大理与沈博士,也早早喜结连理!”   说到这事,唐玄伊薄唇下意识抿了抿,说道:“元治也会遇到情投意合的女子。”   夏元治神情微微收敛了一下,很轻很细,细到几乎发现不了,然后扬唇笑道:“托大理宏福!”他将杯子端起,“那,元治就此告别了,也望大理帮元治给沈博士带话!”   唐玄伊扬起酒杯,含笑:“一路顺风。”   酒杯相碰,两人一饮而尽!   酒未放下,却见晁非正在一旁艰难地扶着喝醉的左朗往外走。   “啊……”夏元治恍惚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看向唐玄伊。   唐玄伊摇头,快步走去搀住左朗的另一侧,夏元治也上来帮忙。   刚到门口,就听一声清浅的“父亲”二字   左诗韵立刻从车上下来扶住醉醺醺的左朗,看到唐玄伊的时候微愣。夏元治左右看看,觉得自己待的有些不太适宜,于是赶紧号召着晁非一同扶着左朗先入马车。   左诗韵站在唐玄伊面前,不知说些什么好,半晌,静静说道:“诗韵见过唐大理……”   唐玄伊“嗯”了一声,也有些无话可说的尴尬,最后才道出一句:“好好照顾你父亲,他今日吃了不少酒。”   “父亲很久没有吃过酒了……”左诗韵眼睛露出些许温柔,“也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她最后抬头看向唐玄伊,“谢谢你,唐大理。”   唐玄伊颔首,没有回答。   左诗韵知道,如今的唐玄伊,早便站在了她无法触及的地方。她垂下眼帘,什么也没说上了马车。   唐玄伊站在门口目送,马车走远,唐玄伊回头见到了秦卫羽。   “王少卿送回去了?”   秦卫羽回答:“送回去了。”他尴尬笑笑,抻了下自己的官袍,面露一抹嫌弃,“这个家伙吐了我一身。”   “好好照顾他。”唐玄伊说道,欲往里走。   这时秦卫羽补了一句:“哦,对了,大理,方才回去时,王少卿一个劲儿地说有一样礼物要送给大理,是别人托他送的。卑职将东西放在议事堂案上了。”   “我知道了,送回沈博士,我这就去看看。”   唐玄伊说罢已经迈步朝席间走去,远远看到沈念七依旧脸朝着桌子扣在那里呼呼大睡。眉宇露出一抹轻柔,然后半蹲在她面前,看了一会儿,然后很轻很轻地将她抱起回房。   安置好这个小醉鬼,唐玄伊这才返回议事堂。   但是尚未进入,就在不远处看到了正独自负手望月的姜行卫。   “姜公。”唐玄伊唤道。   姜行卫转过身看向唐玄伊,露出了如过去般的笑:“玄伊。”   “方才为何不一起吃上几杯酒?”   姜行卫笑着转过头:“那群孩子,都是唐玄伊召集起来的,而不是我这个老头子。况且,年纪大了,受不了那些吵吵闹闹,一个人在这里挺好。”   唐玄伊垂眸凝思,而后忽然说道:“姜公,随我见一个人吧。”   姜行卫困惑不解,但也没拒绝,便跟着唐玄伊一同来到议事堂。   大门推开的一刹,正好有一人在堂中央拿着壶吃酒,听到来人,便回头说道:“终于来——”   堂中人忽然愣住了,门口的人也愣住了。   “你是……你是……”姜行卫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云平?!” 第301章 苍狗   陆云平仍没从诧异中恢复过来,慢慢放下酒壶,半晌,有些苦涩地笑了下。   “姜大理。”   “我去拿些酒来。”唐玄伊说罢,关上门,暂时离开议事堂。   幽暗的房间,只有陆云平与姜行卫,无论是他还是他,都会有一种怀念却又奇怪的感觉席上心间。   有那么一瞬,陆云平差点像过去一样,恭恭敬敬地站在姜行卫面前,道一声“大理”,然后再听姜行卫厉色呵斥他的随性而为。   “听说,你在御史台待了将近七年。”陆云平微微苦涩地调侃,“老头子,你比过去更老了,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姜行卫拧眉说道:“你也还是和过去一样,一点规矩也没有。”   “已经不需要了,规矩……”陆云平眸底稍添黯淡,“自从陆云平在这个世上消失,就再也不用受这世间的规矩困扰了。”他倾身笑看姜行卫,“老头子,我现在叫无生,无拘无束。”   姜行卫终究做过大理寺卿,陆云平这一句话,他便明白了。   陆云平虽然身体没死,但是他和他一样,作为世人,他们已经“死”了。   “白云苍狗,世事难料。过去我们执着于权力,如今我们皆是一介布衣。这里,已经不属于我们了。”姜行卫感慨道。   由是陆云平也忍不住又环视了下这议事堂,想起了许多年前,姜行卫还是大理寺卿,他和谭崇俊是少卿,而唐玄伊只是个闷葫芦寺丞时候的光景。   那时候,三个人总是因为案子在这个议事堂大声争吵,一点没有上下级之分,而那个老幺,总是闷闷站在角落里,待所有人都吵完,他才一声不响地走到案前,将发现的线索点名。再然后,伴随这姜行卫的一句“你这臭小子,为甚不早说”,然后一群人便去折磨唐玄伊,非要将他一丝不苟的衣衫弄乱,然后看着他皱眉的样子满堂大笑。   “曾经我与谭崇俊还打过赌,老头子会举荐谁做下一任大理寺卿。未料,走到最后的,是我们的老幺。”陆云平走几步,拿起方才的酒壶又灌了一口,“但是不得不说,他比任何人都适合这个地方,甚至说,他就是为法而生的。”   话说着,唐玄伊已经提了两壶酒进来,恰好听到了尾音:“在说我?”   陆云平与姜行卫皆笑了。   唐玄伊在议事堂摆了三个案几,几人对坐饮酒。   时光似乎又回到过去,同样的坐席,同样的人,同样的酒,同样的声音。   但喝着喝着,也就都沉默了,似乎所有人都陷入了回忆,又似乎所有人又都什么都没想,就是这样静静的坐着。   就在这时,陆云平忽然开口:“玄伊,这样的夜晚,将我与姜公聚在一起,怕不是真的要这么默默饮酒到天亮吧,究竟有什么事,直说便好。”   实际上姜行卫也已经察觉到了唐玄伊的心事,遂也放下酒杯,昂头等着唐玄伊。   唐玄伊默认了,放下酒杯,想了许久,才道:“只是我有一个猜测,想听听两位的意思。”   “但说无妨。”姜行卫道。   唐玄伊起身将线索板拿出,用力掀开蒙布,一个全新的线索图出现眼帘。   唐玄伊点上烛火,线索板蓦然清晰。   板上绘写复杂的线路,从道林道宣一直画到倪敬。   见到这张图,姜行卫是震惊的,陆云平也缓缓从席上站起并来到线索板前。   “之前你给我看过的那个并没有倪敬……”陆云平困惑,“但是为什么,倪敬在这么边角还打了一个问号,难道倪敬不是主因吗?”   唐玄伊说:“这就是我要找两位来的原因。”他看向姜行卫,“因为姜公之前说的一句话,让我产生了一些怀疑。”   “哪句?”姜行卫自己都不记得。   唐玄伊便答:“您说,倪敬突然有一日开始追杀您。”   “但我想那应该是他发现了什么……”   “姜公是个行动缜密之人,不应有那么明显疏漏,何况……七年前,国教复兴刚刚开始,倪敬的势力并没大到可以伸到大理寺。”   “你的意思是……”姜行卫也严肃起来,“倪敬追杀我,另有原因?”   “倪敬追杀姜公,必是因为国教的事。但我的意思是……”唐玄伊指尖放在线索板上划过了几个位置,“谭崇俊、云平,还有姜公……大理寺关键位置上的人,都出事了。只不过是先后时间不同。”   陆云平忽然明白唐玄伊的意思了:“你是想说,是有人挑拨倪敬,借刀杀人?”   唐玄伊点头:“有这个可能。所以今日,主要就是想听听两位的想法。或者说,我想知道两位所知道的一切,越多越好。”   姜行卫与陆云平交换视线,都陷入一阵沉默。   姜行卫说道:“你们先告诉我,你们都查到了什么,这件事与过去有关吗?”他看向线索板,上面竟然还有谭崇俊的名字,“原谅我这个老人家被关了将近七年,什么都不知道。”   唐玄伊与陆云平交换了一下视线,而后唐玄伊便将这么久以来的几桩案子都大致讲给姜行卫听,又对照着线索板,把上面的人也大致说了一遍。   再然后,就说到了唐玄伊在御史台牢中,与陆云平一起调查的事。   “赵荣?”姜行卫拧眉,当真是没听过这个名字,他看线索板,“他不就是个死者吗?”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通过刑部调到了他过所上所记的详细出入城记录,然后发现与一个人十分相似。”唐玄伊看向陆云平。   陆云平接过话说道:“赵荣很有可能是灵鬼团的成员。”   姜行卫一惊,虽然时隔过年,但是灵鬼团的事他仍然记忆犹新,那正是他当大理寺卿事负责过的最血腥的案件,正是因为它续接了接下来发生的太平谋乱事件,导致洛阳长安几乎血流成河!   “他手上也纹上了那个灵鬼图吗?!”姜行卫说道,“怎么可能,陛下当年挨家挨户查过,怎么可能会有漏网之鱼……” 第302章 隐藏   “这就是我在被诬陷前,调查出的最后一件事。”陆云平说道,“我发现了灵鬼团有一部分秘密潜伏在长安和洛阳的人,他们是灵鬼团专门的细作,是不需要绘制灵鬼图的……当时这个叫赵荣的人,也是在我的怀疑范围之内,然而没等我确认,就发生了吴千的事件,再之后,我便没有机会调查了。”   “而现在,最让我疑惑的,是因为赵荣身份的变化,导致这一些列的起因都变了一个样子。”唐玄伊回身指向凤宛,“如果赵荣是灵鬼团的人,凤宛频繁接触,是不是在替什么人传信儿?更重要的是,凤宛身上带的玉佩出自皇宫,是谁给她的?皇宫里是否有人在与灵鬼团的人接应?这是第一。”唐玄伊又指向谭崇俊,“还有谭崇俊,他曾给乡里的女子寄去家书,在某一个时间段里,他写出了‘利用’二字以及对感情极度失望,那么按照当时的关系,是不是谭崇俊当时已经知道了什么,或者说,凤宛向他要求去做什么。比如说……”   “比如说,陷害我。”陆云平不悦地回答。   “极有可能。”唐玄伊说道,“如果是被凤宛要求提出这样的事,谭崇俊一定是违心去做,这也就解释了为何谭崇俊会在乱葬岗里留下假吴千的尸骨,好让云平有机会翻身。”   陆云平不语,姜行卫则仍旧仅仅盯着线索板,视线落在了子清的身上。   “这个叫子清的人,和这个叫赵荣的人……你将他们圈在一起……他们是什么关系?”   唐玄伊看向线索板,回道:“这个子清的背景来路十分复杂,几乎与近来的每一桩案子都或多或少有些联系。我弄不清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最近有些眉目了。在御史台期间,我让线人去子清过去住过的道观调查,据说子清当初在清心道观时,一直和赵荣保持着的联络。”   “也就是说,子清果然与灵鬼团有关?”陆云平推测道,一转,又问,“你怀疑这整件事情,或许都与灵鬼团有关,再或者……你觉得,灵鬼团正在复苏?”   “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我才想听听云平你的意见。”唐玄伊说道,“因为七年前你破获过灵鬼团的大案,你对灵鬼团最为了解。”   陆云平端臂点头,紧盯着子清这两个字:“我是真的不知这个子清是什么人。但是如果说灵鬼团……”他陷入回忆,“彻查灵鬼团,是在太平乱党事件发生之前。众所周知,灵鬼团的头目叫庞清。但据我所知,灵鬼团并不是一个什么谋反的组织,而是一个集结江湖人的团伙儿而已。头目庞清并没那么强的运筹帷幄的能力,是打家劫舍起家,年纪也不是很大。本以为灵鬼团不会有什么造化,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然而,乌合之众里,却出来了一个中书舍人。”   唐玄伊摘下“吴千”的牌子,放在了案几上。   看到这个名字,陆云平的脸冷不丁一抽:“我不确定这个吴千到底还有什么身份,因为太平乱党事件,是在我被扔到岭南之后才爆发的。”   姜行卫说道:“太平乱党事件我还是知道的。当初云平抓捕吴千,还是我给批的,名头是他是混入朝中的灵鬼团的细作。但是他却是倪敬太平乱党名单里的一员,这是出乎我意料的!”   想起倪敬,陆云平与姜行卫一阵无语。   陆云平推测:“如果照这么说,那就有可能是倪敬无意间发现了这几个人的身份,以倪敬的性子,一定会利用到底。所以他挑唆几人,致使他们造反。”   “可是,这几个人岂会只受几句挑唆就出来呢。”姜行卫问道。   “也许,恰恰是反过来的。”唐玄伊走了两步,望着线索板说道,“倪敬其实根本没有去挑唆他们的必要。而只是偷偷的将名册交给陛下,为的是借此机会,铲除异己,尤其是可以借机铲除户部两名巡官娄维春、章泽靖。按照陛下的习惯,必是会先秘密调查一番。在这期间,倪敬去告密的事被太平乱党的人知晓了,再加上吴千曾被囚禁,所以几人必是认为自己被吴千供出来了,这才干脆先下手为强,想搏一搏。”   “这个说法倒是通的。”姜行卫说道,“但是这与你正在调查的这些案子有什么具体关联吗?”   唐玄伊答:“首先,吴千没死,当年是一个局,有人设法将他救了出来。”   姜行卫一惊:“没死?!”   “其次,子清又如此活跃。”唐玄伊又补了一句,“还有,别忘了,谭崇俊是太平乱党事件之后才被人灭口。”   三人皆沉默了一会儿。   最终,陆云平说道:“玄伊,你是怀疑……”   “我怀疑,不仅灵鬼团在复苏,而且包括吴千在内的太平乱党,也还在蠢蠢欲动。”唐玄伊指向线索板上的几个案子,“子清背后,所有案件的背后,应该还有东西,是我没发现的。”   “可是不是说,太平乱党当年几乎都剿灭了吗?就算有个吴千……真的能做到这一步?”陆云平狐疑,“虽然我说过,吴千可以搅乱局势,但是还不至于弄出这么大的风波。”   “不!”沉默已久的姜行卫突然开口,“玄伊说的有道理。”   唐玄伊与陆云平一起看向姜行卫。   姜行卫用着一种微妙的表情看着线索板,又侧下眸回想,再道:“在七年之前,我就有了和玄伊一样的怀疑!”   唐玄伊拢眉:“怎么说?”   姜行卫有些激动:“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的,在我被左朗囚禁之前,也是在怀疑有一股势力在下面伺机而动,其实说到底,也是因为云平的事让我十分不安。”   “看来,老爷子也曾想给我洗刷冤屈?”陆云平笑道。   姜行卫冷眼瞥了下:“若非被左朗那小子给逮住了,说不定我早为你翻案了!”   结果,两人一起“死”了。   陆云平轻咳了一下,没敢说。   由是,姜行卫继续说道:“那时候,我根本就不是在调查倪敬的事,而确确实实是在继续调查太平乱党事件,因为我曾参与过与太平党的几次死斗,在我的记忆里,太平党可不都是那种一点就着的家伙。太平公主身边,是有更擅长运筹帷幄,也更沉得住气的人的。在七年前的太平乱党清剿中,他们一个也没现身!”   唐玄伊立刻追问:“那您知道他们的下落吗?或者,您有他们的线索?”   姜行卫叹气摇头:“没有,我是要调查去了,我的下线或许知道他们的事……但那个人……”   唐玄伊想到之前姜行卫与自己说的事,忽而一怔:“您说的下线……不会是……”   “就是沈冲。”姜行卫说道,“如果找到沈冲,也许还知道些什么。可惜……”   议事堂中再一次的沉默了。   “看来,我们也帮不到唐大理什么了。”陆云平一屁股坐在了公案上,“我们几个,还是来吃酒吧。”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唐玄伊叹气,有些失望地回身准备再将线索板蒙上。   “啪”的一声,陆云平的大腿碰掉了什么东西。   姜行卫皱眉说道:“就说你太没规矩了,就算玄伊当年是你的下属,如今也是三品大公了!”   陆云平说着“知道了知道了”,弯下身帮忙把掉落的东西,然后重新放到案上。   忽然感觉到某种犀利的视线,陆云平的手不由哆嗦了一下!   他一回头,便见姜行卫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手上的东西。   姜行卫一个箭步冲来将其夺走,对着烛火反复查看,然后激动地说道:“这是……这是怎么得来的!” 第303章 错失   陆云平双手抬起,示意“不知道”。   唐玄伊则是停下手里的事,回头看向姜行卫紧捏的东西。   他也没见过这个东西,所以困惑地拧起眉,而后想到了回来前,秦卫羽说的话,恍然回道:“那个似乎是王少卿送我的什么东西……”唐玄伊察觉出姜行卫的神情有些不对,放了布帘,走到姜行卫面前,“姜公,这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姜行卫哆嗦着手,用力看着手上的那个小珠,然后说道:“不会错的……不会错的!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他抬头,用着赤红的眼看着唐玄伊道,“这是……这是沈冲的随身之物啊!!”   唐玄伊黑眸蓦然一颤,立刻接过!   仔细对火一看,果然见到小珠上刻着一个“沈”字。   唐玄伊的心跳得忽然剧烈,然后大步流星地赶向外面。   ……   不知是深夜还是几时,王君平从朦朦胧胧中苏醒。   他痛苦地抬手按了按额头,觉得犹如被马拖过一般,痛得起都不想起。   忽觉房中有人,王君平立刻警戒地回过身,只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唐、唐大理?!”王君平滋溜一下从床上爬起来,但又因为头疼晃悠了几下,结果又跌回褥中,“您怎么来了?”   他砸吧下嘴,好像还有点醒酒汤的味道。   “本想让你好好睡个觉,但……有件事很重要。”唐玄伊走到王君平身边,将那小珠落在他眼前,“这个东西是怎么得来的?”   王君平一时还没从醉酒中苏醒,看那珠子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好像他是把这个交给秦卫羽,告诉转交大理来着。   “这是一个……”   怎么形容呢?王君平住口想了想。   “啊,这是一位布衣百姓送的,说是盼大理可以为名请命什么的……”   “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唐玄伊追问。   王君平偏头回想:“看起来高高大大……身手好像不错,一下就逼退了御史台的刺客……哦,对,我是在从穰县回来的途中遇到他的……”   “他有没有提到有关沈博士的事?”   “沈博士?”王君平一锤掌心,“大理如何知晓的?这个家伙很是过分,一个劲儿地追问沈博士的事,然后还问到了大理的事……这个人脾气怪得很,问完就把卑职赶出来了。但之后又不知道怎么的,又将这小珠给了卑职,让卑职转交大理。”   唐玄伊陷入思索,立刻问道:“王少卿,你还记得碰到他的地方吗?或者说,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这个人吗?”   “记得啊!”王君平毫不犹豫答道,“卑职还说要去报恩来着。”   “现在能去吗?”唐玄伊打量了下王君平的精神。   王君平先是愣了下,确实有些懒是真的,但是只要是大理的命令,没有什么可拒绝的。而且,他也感觉到,大理这个时候来找他问这个问题,这个人很有可能很关键。   “大理,请您稍后,卑职换身衣服,马上就可以去!”   “好。”唐玄伊将小珠收起,暂出房间。   ……   片刻后,王君平已经整装从府邸出来,骑了马,立刻沿着回来的那条路往外赶。   待到郊外,天已经逐渐亮起,一轮火红在天边晕染开来。   王君平勒马停在了一间木屋前。   “就是那里了,大理!”   唐玄伊立刻勒马悬停,他下马,先是顿在门外深吸口气,这才走近,轻轻叩了一下门。   不知为甚,王君平觉得眼前的大理与往日有些不同。往日的大理有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镇定,但现在,浑身上下竟然透了几分紧张。   唐大理会紧张?王君平心想,哪有可能,唐大理怎么会紧张?!   他后退半步,无意间踩了树枝,唐玄伊立刻回眸望他,似是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见只是树枝,这才悄悄松口气,继续扣门。   王君平困惑了,大理果然还是在紧张吧!   由是王君平也好奇了,那个人有甚特别,竟然让大理如此紧张?   然而,唐玄伊一共叩了五下门,里面却没半点声音。   唐玄伊也不敢贸然进去,后退几步,看向附近,发现砍柴的斧子尚在木墩上,柴也收拾的十分整齐。外面架着一个铁锅子,但是半点热意也没有。   没有吃喝,没有生火……难道……   唐玄伊尝试用力推门,结果门“卡塔”一声开了,似乎连锁都没锁。   唐玄伊走进,发现屋中已经空空如也。   “咦,已经走了吗?”王君平皱眉挠挠后脑勺,也四下看看,“也对,之前就说,只是来长安找人的,但是没有找到,所以准备离开了。”   长安找人?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姜公的消息,所以冒险来长安一查。   但,沈冲不可能知道姜行卫在御史台的,如今姜行卫进了大理寺更是重重保密。再加上沈冲入长安调查本就举步维艰,很有可能一无所获,所以放弃离开。若真是如此,再也没有比失之交臂更让人惋惜的了。   唐玄伊微微叹气,准备转身离开,余光一下瞥见什么,又挪步走了回来。   且见墙上提了两行诗,字迹如苍穹,力透纸背。   念若相思何处寻,七字往生忆难逢。   “藏头诗?”唐玄伊凝眸一看,“念……七?”   再细看,果然是念七二字,这两句诗明显是在思念什么人。   唐玄伊恍然大悟!   之前姜公曾告诉沈冲,他的妻女皆死,所以沈冲才甘愿隐姓埋名。如今遇到王君平,得知了自己竟然还有一女活在世上。若是正常人,必然想去见一见。   而念七前几日都没出大理寺,沈冲必是见不到的,若见不到,作为父亲又如何会安心离开?!   “在长安……一定还在长安!”唐玄伊转身跑出木屋,骑上马迅速离开。但又因动作太快,所以无意间解了两个缰绳。   唐玄伊离开的如同一阵旋风,王君平的马也一并跟着去了。   王君平被这阵风吹得一阵恍惚,忽然倒吸一口气。   他……的马……“大、大理……等卑职一下啊,大理!!”   王君平一阵哀嚎,扶着帽子朝唐玄伊奔去! 第304章 追街   长安城,布庄。   沈念七环胸踮着步子,从左走到右,再从右走到左,小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在她面前铺着各式各样花色的布,而潘久则大汗淋漓地站在她后面,在他手上捧着一大堆摇摇欲坠的商品,腰上还挂着小坛子酒。   “沈、沈博士……我快不行了!您、您挑好没?!”潘久欲哭无泪。   沈念七猛一抬手,说道:“别吵!我正在思考!”   “不就是给大理做件衣服吗……您都思考了小半柱香时间了……而且,沈博士……您会做衣服吗?不会的话,还是买现成的吧!”   “怎么说话呢!”念七回头呵斥,一见潘久手上东西忽然落下,念七手脚并用一个接一个就给接住了,脚上一挑,便将东西堆在一旁的案上,“别担心,马上就好!”   她指尖从左滑到右,最后笑眯眯地挑了件花的:“就它了!老板!”   老板笑盈盈地接了,回去准备包布。   潘久一看,嫌弃地瞥了嘴:“沈博士,您确定大理会穿?”   “当然了!这布多喜庆……刚好为他那阴沉的性格调剂调剂。”沈念七已经在心里勾勒出唐玄伊穿上这套衣服的样子。   没一会儿,老板带着布出来了。   念七将其交给潘久,说道:“好了,阿久,你先送回唐府吧。我再出去转转别的地方。”念七满足地抻了下懒腰,“之前那段时间,不是被御史台盯着,就是被秦少卿盯着,终于可以两条腿沾地好好出来玩一圈儿了,哪能那么快就回去。哦,对,这个给我,你可以走了!”   念七顺手接过潘久腰间的钱袋,小手扇了两下。   潘久清秀的脸不由皱起,说道:“回去是可以……但是沈博士……你不会是想支开阿久然后跑去酒楼吃酒吧?大理已经明令禁止,宴席过后,大理寺禁酒一月。”   念七脸上一沉,收起钱袋,勾肩搭背地将阿久带出布庄。   “诶,你放心吧,我当然不会吃酒了,我可是个女子,哪会做大白日吃酒之事?”   怎么做不出来?潘久打心里嘟囔。   但是确实手上这些东西太沉了,他也没精力限制沈博士,叮嘱了几句,便费力端起东西先行离开。   念七一直目送潘久步入人群,然后立刻摆出一个“自由了”的姿势。   “好不容易出来了……不吃酒,难不成还吟诗作对?”   她窃笑一声,将钱袋缠在腰间准备直奔月来居!   然潘久那袋子不太好缠,念七刚要走这钱袋就掉在地上。   念七弯身去捡,恰好有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且先一步将念七的钱袋子捡起。   念七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起身看向同样正在起身的那个人。   乍一眼,先让念七吓了一跳。   眼前这个人身形高大修长,健壮魁梧。脸有点沧桑,但全身上下却收拾得井井有条。胡子处也光光亮,像是刚刚剔过了一般。年纪约莫五十多,有几分枭雄气质。身上衣裳有些陈旧,但看起来像是修整过,平坦得像是一张纸。   男人将钱袋提起,笑道:“丫头,钱袋掉了。”   念七接过,不知怎的,感觉这个人的眼神有点怪,好像……特别专注地在看她的脸。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而且还弯着嘴角,就像是在欣赏自家的古董瓶子。接着又是一番表情的变化,突然又由笑转哀,眼睛里居然转出了几抹泪花儿,末了,又返回最开始的表情,笑着喃喃自语:“真是漂亮啊……真是漂亮。”   变……态?   “多谢大侠。”念七觉得还是不要招惹微妙,躬身谢过后,转头走开。   但是走着走着,念七就开始察觉有点不对劲了。   她忍不住回头,发现那个男人还在跟着他。   “是巧合……还是跟踪我?”   念七忽然身子一闪溜入小巷藏在角落里往外看。   果然,那男人也“嗖”的一声以敏捷地伸手闪入小巷,然后四处查看明显是在寻找。   念七恍然,不会是唐卿防止她偷偷出去喝酒,所以找了外围人士前来跟踪她吧!   别说,这种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因着那人虽然痞气十足,但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官家气质。   八九不离十了!   念七咬牙咋舌,趁着男子朝前走的一瞬,念七悄悄将自己缩入巷口的筐子里,小步小步地往外挪。   待察觉男子要转身的时候,念七蓦地扔开筐子一溜烟儿地逃跑!   “呀……”男子立刻闪去追念七。   就这样,两个人在各个里坊穿梭来去,一个跑,一个追。   到最后哪还有什么躲躲藏藏,干脆就是念七一边回头一边泪奔着逃跑,而男人则是一边喊着“不要跑”一边迈着大步追去,一路引来不少围观,可谓鸡飞狗跳,乱七八糟!   终于,念七筋疲力尽地伏在一个小巷前,一面举着手放弃,然后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气喘吁吁地说道:“我说……我……我输了,求放过我,好汉!”   未料,那男子也坐到她旁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太久不跑了……不行了……丫头……你……你也忒能跑了……”   念七横眉,琢磨着还不是被你追的,我也很辛苦啊!   由是说道:“不吃酒就不吃酒,有甚了不起,我与你回大理寺就是,也不知道唐卿给你多少俸禄……”   闻言,男子却没起身,而是瞪大眼睛说道:“甚?那小子还不让你吃酒了?”   念七一下顿住步子:“咦,难道你不是唐卿派来盯梢怕我吃酒的吗?”   男人义愤填膺地站起身,说道:“沈家人岂能不吃酒?不吃酒还怎活?!这小子真是——”他插着腰,看起来颇为愤怒。   这倒是让念七好奇起来,绕着男子走了一圈儿,说道:“原来你不是唐卿派来盯梢的啊……那你是谁?”   念七想想初见他时的印象,了然:“变态?”   男子立刻摆手,说道:“当然不是!”   “那您是哪位?”念七不悦地用手甩开额上的汗珠,有点气急败坏。   早知道他不是唐卿的人,她为甚要跑,还跑了整整一长安街!   男子一时愣住了,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然后有些磕巴、又有些试探地说道:“我是……江、江湖人。”   “江湖人?!”念七眼睛突然亮了,上下打量,发现此人却又江湖气质,思及当年随着师父走南闯北的时候也结识过不少江湖英雄,立刻就转警惕为欢欣,“敢问大侠,出自哪里?”   “出……”男子一愣,想了想,很严肃地盯着念七的眼睛说,“秘密。” 第305章 重逢   念七一吸气,此人果然有点身份。   但是男子根本顾不得这些,见念七既然不再警惕,索性站起来说道:“我也就是路过长安,马上就要离开,看到丫头,便是缘分……所以,是想请丫头一起吃酒来着,一开始是没想好怎样你开口,但想好了,你却不知为何突然开始跑……”   因为心虚呗。   念七有几分歉意,忽而想起陆云平那个大骗子,便侧目于男人,拧眉说道:“然而……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只吃一顿酒,能骗了你甚?”男子微笑,但接着又露出一份苦涩,“吃完,我就离开长安了。可能……以后再难相见。”   不知为何,听到男人说“离开”还有“再难相见”的时候,念七心里有一点异样的感觉。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半晌,点头说道:“好,一起去吃酒。”   男子闻言扬起唇,露出了爽朗的笑。   ……   义宁坊,月来居。   正是午膳时分,四处洋溢着热络的声音,店家忙忙碌碌地穿梭在每一张矮桌前。   念七与男子在一个被屏风隔开的独位中点了几个小菜。   “点点儿什么酒呢?”念七冥思苦想,然后与男人异口同声道,“阿婆清!”   念七与男人皆是眼前一亮,在念七看来,已经很久没有人与她如此意气相投了。   很快,酒菜上桌。   念七盘腿坐在席上,先主动给男子倒了一碗酒,然后说道:“大侠为何不在长安多留几日?”   “人自有属于自己的地方,也自有无法适应之地。我更愿意踏遍天下土地,吃遍天下美味!”男子拿起酒碗,爽快地喝下一口,然后看向念七,英气十足的眸底浮现了一抹淡淡的情怀,半晌,问道,“这么多年……你过的辛苦吗?”   念七酒坛微顿,笑道:“我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拿‘过得辛苦’做开场白的。”她笑着回道,“没甚可辛苦的,有师父,还有唐卿。”但兴许是本能地有些片段浮现脑海,念七的眼神微微黯淡了一下。恰好又被对面的人看了个正着。   一时,两个人都有些沉默了。   男人悄然抬眸看向念七的侧颜,依稀可以从那清秀的轮廓中找到一些怀念熟悉甚至是温暖的感觉,他将小菜中的肉都挑了出来,趁着念七倒酒,悄悄的都夹到了她的盘子里。待念七倒完酒,又马上收回筷子,然后给自己加了一片溜边儿的菜。   之后,念七与男人边吃边聊,男人并没有问念七更多的问题,而仅仅是听念七自己讲着自己一路来见到的有趣的事或者悲伤的事。然后会因念七的高兴而高兴,愤怒而愤怒。念七讲得冷笑话,男人也都乐得拍桌流泪。   这么聊着,吃着,喝着,大半个时辰已经过去。   酒坊客人越累越稀少,念七的话题似乎也都已经聊尽,但还是那种奇怪的感觉徘徊心间,莫名的……不想结束,还想再喝一碗,在吃一口,再聊一会儿。   可是,男人终究开了口:“时辰差不多了,我要走了。”   念七倒酒的手忽然停下,用着一种怅然若失的神情望着他。   让她有这种感觉的,这个人是除了唐卿以外的第一个人。   “不再聊一会儿了吗?”念七跟着男人一起也慢慢起身。   挽留的话她说不出来,也觉得没有任何理由去挽留一个只吃过一次酒的陌生人。   但是……   “大侠以后会去哪儿?还能再见吗?”   男人笑了,缓缓摇头,说道:“你不会想再见到我的,有生之年,能与你共饮一次酒,我已心满意足。”   念七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儿,却又咽了回去,笑道:“即使如此,后会无期。”   男人笑了,抓起矮桌上的剑,他又看了念七很长一段时间,最终垂下眸,转身离开。   焦躁感。   念七蹙眉目送,试图想要了解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   忽然还是想叫住这个人,下意识朝前走了一步:“那个……”   话没说完,却见了一人突然跑入月来居的大门,正好站在了男人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在他之后,则是气喘吁吁跟来的王君平!   “唐……唐卿?!”念七猛一激灵,难不成唐卿发现她吃酒了,所以来查包?!她下意识将脸前的就“嗖”的一声藏到身后,然后才晃步走出想解释一二,结果却发现唐玄伊根本没注意这边,只怔怔望着那位大侠。   “唐卿,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沈将军?”唐玄伊终于开口。   念七困惑地“嗯”了一声,先是没反应过来,但接下来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一点点转头看向方才与自己喝了整整半个时辰酒的男人,而他听到唐卿的称谓竟一点也不意外。   那双带着英气的眸凝视着唐玄伊的黑眸。   “你果然找来了。”男人……不,是沈冲弯唇一笑,“不错,我就是沈冲。”   唐玄伊脸色一下归正。   念七则目瞪口呆地后退半步,她脑子一片空白,只是呆呆望着眼前这个人。   ……   大理寺议事堂外,念七紧攥着双手不安地在外面走动。   她几次想要推门进去,但是因为唐玄伊让她稍等,所以不得已继续在门口徘徊。   王君平在外面陪着沈念七,但一想到之前救了自己的竟然是堂堂沈将军,便有些恍惚,好像是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尤其想到自己竟然还大言不惭地拍过千牛卫大将军的桌子,还埋汰了他,自己就觉得有种生无可恋的绝望感。不由双手遮脸,哀声长鸣。   议事堂内,沉着一种严肃又有几分激动的气氛。   姜行卫见到沈冲的时候,本来有些微垂的眼,一下瞪圆。他难以置信地打量沈冲,眨了几次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你……你真的是……是沈冲?!你……你还活着?” 第306章 三人   沈冲站在中央,但是看到姜行卫,他并没有太多的欢喜,甚至还渗透着几分恼怒与恨意。   姜行卫便明白了:“你见过沈博士了……”   “为什么说我妻女都死了?”沈冲忽然上前,一把拎住姜行卫的衣襟,有些激动地说,“这么多年,我究竟是怎么过的你不会不清楚。我是朝廷要抓的反贼,妻子被扔乱葬岗,女儿……”他抽动了几下唇。   “我没有故意骗你,我是确实不知道你的女儿还活着,如若知道……”   “如若知道,你会亲手杀了她,然后仍旧告诉我妻儿已故,对吗?”沈冲咬牙说道。   “沈冲,我不会那样做的,你知道的!”姜行卫也有些激动了,干脆将双手垂下,“若你心中有怨,当真无法释怀,杀了我便好,反正如今我也是个见不得人的‘死’人,死在你手上我还能图个痛快!”   “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沈冲几乎用力,但接下来,手腕却被唐玄伊握住。   “沈将军稍安勿躁!”   沈冲转头看向唐玄伊,眉心微蹙,他发现,眼前这个叫唐玄伊的男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平静,但是手上力道却不小,就算他仍旧要向前一步,恐怕都还是会被他牵制。   不得已,沈冲松开了姜行卫,然后朝后走了几步。   姜行卫连着向后退了两步,咳嗽两声,然后扬手对唐玄伊示意没事。   过了一会儿,沈冲终于冷静了一点,说道:“这么多年,为何杳无音信?”   “七年前,我被倪敬追杀,然后被御史台左朗囚禁,直到最近才被放出来。”姜行卫稍喘了几口气,问道,“倒是你,为何突然来长安,难道不知道这里对你来说,相当危险吗?”   “七年,你消失了七年,我一头雾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早已来了不止一次,你的老家我也去过,只可惜差不到你半点踪迹。”   他所道之言带着几分艰涩,姜行卫也深知其中缘由,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两位,请坐下再说。”唐玄伊开口在两人中间调和。   沈冲虽然有气,但是看唐玄伊的时候还是会多几分客气,一是他是沈念七的心上人,二是自己如今沉冤得雪,与唐玄伊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于是他便应了,掀开下摆入席,姜行卫也坐入对面。   许久后,沈冲才说道:“其实,我本打算这是最后一次来长安打探。若是寻不到任何消息,就打算从此隐居山林,再不现身。但是未料,竟在途中遇到了王少卿,还得知了自己有个女儿……”沈冲露出很复杂的表情,“当时,我也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心情,但是……我真的很高兴,所以回来想看她一眼,结果竟在长安得知了我的案子被翻的消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突然……我这一辈子查过的事情无数,却独独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女儿还活着……仅仅是因为怕穰县有人认出我所以从未踏足那片土地。若早知有念七,何所惧也?”   “可是如今明明知道沈博士在此,,沈公还是想离开长安?”唐玄伊问道。   “因为……”沈冲有些语塞,而后沉声说道,“因为我不想给她带来危险。虽然当年的案子被翻了,可是只要我现身,必还是会引起一阵不小的风波。更何况……”沈冲的眼神有些虚无,“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想再卷入任何的朝廷纷争之中了。”   听到沈冲的话,姜行卫也垂下了眸,只有在这一点上,他们想到了一起。他们就这样消失人间,兴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就在这时,唐玄伊再度开口:“沈公,虽然无意让您再入纷争,但是……恕唐某直言,唐某现在有一件十分紧迫之事,需要了解当年沈将军所调查的结果。不知可否……”   沈冲微怔,看向姜行卫,缓缓点头:“这……也是我将珠子交给王少卿的理由。若是你找到了我,我便完成最后的使命,若是你没找到我,我便会离开。”   唐玄伊心里还是有些沉重的,想起自己差点与沈将军擦肩而过,仍然还是有几分不安,于是开门见山地问道:“沈将军,关于太平公主事件……”   沈冲直接伸出手,道:“唐大理,直接给我看七年前太平乱党诛杀的名单吧。你想知道,是否有漏网之鱼,没错吧?”   唐玄伊立刻回身找到那份名单,双手递交给沈冲。   沈冲豪迈接过,用力一抻,一一念着上面的每一个名字。忽一皱眉,又重头到尾重新念了一遍。   待念完第二遍,沈冲出了一会儿神,他垂着眸,似乎在脑海里确认什么。   最后,抬起头很肯定地对唐玄伊道:“这里至少少了三个人。”   唐玄伊眸子晃过一道幽光:“可是这里是与太平公主有关联的所有人的名单。”   “在太平身边,还有三个,三个在关系上,与太平没有半点联系的的人。”   唐玄伊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一种有什么困惑,马上就要解开的兴奋感。   然而,当沈冲口中的三个名字被道出时,唐玄伊却愣怔了。   他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于是又问了一遍:“沈公,您说,那三个人……是谁?”   沈冲将名单放下,一字一句道:“甘平、方广,以及……”顿顿,“赵如风。”   “轰”的一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在唐玄伊的血液里炸开。   赵如风,为什么又是赵如风?   自己这是第几次听到这个名字?!   第一次是在向子晋口中,第二次是在国子监案件中,第三次……则是现在。   这个曾经与任何事情都毫不相关的人,为何又一次的冒了出来,让他措手不及。   不,在所有的事情里,又有几人是真正的毫不相关,从赵荣开始,从凤宛开始……所有涉猎过近几次案件的人,都有着一些让他无法想象的联系。   到底是什么将他这些被所有人忽视的人串联到了一起?   唐玄伊立刻旋步走到案几旁,翻找出当时在机关人案件里存下的赵如风的画像,跨着流星大步来到沈冲面前,说道:“沈公,您说的赵如风,是这个人吗?”   沈冲只瞥了一眼,没细看,直接说道:“我是不可能认出来的。”他道,“我见到这三个人的时候,赵如风还是个孩童。”   唐玄伊微拢眉:“孩童?”他将画像收起,“为何会是孩童……?”   这时姜行卫想起来了,问道:“难道你说的那三个人,是当年太平公主曾救下的那三个……” 第307章 甘平   “对,就是那三个。”沈冲说道,“那三个孩子,曾经是我亲自救上来的,所以记忆犹新。再加上七年前,你让我调查太平乱党事件,我刻意寻了寻那三个孩子,但是未果,所以我怀疑他们并没有死。果然……”沈冲看向唐玄伊手上的名单,“里面确实没有那三个人。”   “两位说的……”唐玄伊有些困惑了。   姜行卫便解释道:“二十多年前,沈冲还是千牛卫大将军的时候,曾接过敕令护送过一次太平公主出城,后来在路上遇到了三名差点饿死的孩子。”   “接下来我来说吧。”沈冲将话接过,继续道,“那一年,朝堂动荡,武氏年迈,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朝中人都在绞尽脑汁依附势力,还有一些人因知‘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不能久坐官位,变趁着最后机会敛财。但偏在这时,岭南附近发生了洪灾,但因灾银被那些下级官宦所贪,所以饿死了不少人,幸存者没有户籍,大多数沦为奴隶迁徙他城,但也是因粮食不够,又饿死一片。那时正逢太平路过,无意间救下了三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其中年纪最大的男孩儿,叫甘平,其次是方广,最后是不过几岁的赵如风。无法认出画像,是因为赵如风那时候实在太小,成年后相貌必然会变化很多。再加上时间久远,我已无半点印象。但只记得,如风那孩子不爱说话,喜欢捣鼓一些小木头,而且对兵器也十分好奇。”   唐玄伊心下发紧,匠人通常在很小的时候就会表现出天赋,当时听向子晋说,赵如风一直是个天才。这么看来,被太平救起的那个赵如风,很有可能就是他所知道的那个赵如风。   “可是,他们也不过是被太平救起的孩子,为何沈公会将他们与太平乱党联系起来?”唐玄伊不解。   沈冲回忆半晌,说道:“原因是那个叫甘平的孩子。”   “甘平?”   “这个孩子不可小觑。”沈冲站起身,边回想着边走了几步,布满沧桑的脸上浮出了一抹凝重,“我并非太平的护卫,所以并没与这孩子接触太多,短短数日相处,我所发现的是……这个叫甘平的孩子心思很重,很会利用自己弱小的一面换取利益,而且他很会伪装,也沉得住气,虽然当年还是显得青涩,但是当时我就觉得,若是假以时日,他一定会变成一个不得了的人……太平本不是善男信女,却决定将他们带在身边,其中最是宠爱甘平,教他读书写字,甚至是文韬武略。光凭这一点,就可以知道这孩子的非凡之处。”   “当时这个甘平多大?”唐玄伊问道。   “十五岁,算是少年了。”   唐玄伊心算。当年十五岁,到现在,应该是四十多些,比他要大。   沈冲像是已经陷入回忆中那般,用着有甚发沉又沙哑的声音说道:“让人最难忘记的,是这个孩子的眼睛。第一眼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用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望着我,望着所有人,但不是那种会发泄的暴怒,而是很深沉的愤怒,像是深海一样,冰冰冷冷。但唯独,他会用另外的眼神去看太平。”   唐玄伊拢眉,不知为何,开始有一些微微的不舒服:“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沈冲回头看向唐玄伊,眼中也有困惑,但也有着笃定:“是一种异常的情感。”   “异常?”   沈冲点头:“原先,我以为那只是少年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但后来我发现远不是我想的这么简单。他总是远远的望着太平,只有那时候,那双眼睛里才会透出光亮。后来……果然验证了我的想法,在路过金州的时候,这孩子因为有人辱骂了一句太平,便将那个人杀了。而且还在其活着的时候割下了他的舌头,拔出了他的眼睛。可以说,这个孩子的性子十分暴戾。”   只因为一句辱骂?   唐玄伊眉心紧锁,二十多年前,依稀记得金州是简天铭的父亲在做金州刺史。   “后来那个孩子没受到惩罚吗?”   “没有。”沈冲回答,“是太平亲自将他从牢里带出来的,而且还提走了大部分的卷宗。”   唐玄伊愈发觉得这个人值得注意,因为正像是沈冲方才所言,太平绝不是善男信女,而且为人处世手段很辣,可另一面,却又有着极为独到的眼光,因此才能做到满朝文武皆为她用。   比起赵如风,他明显感觉到这个叫甘平的少年……不,如今已经不是少年,而是一个危险的男人,要比之前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值得注意。   “所以。”沈冲说道,“当接到要调查当年太平乱党事件的时候,我第一个就想到了这个甘平,回来也只是想要找到姜行卫,确认这三个人,尤其是这个叫甘平的人,在不在当年被处死的名单里。如果没有,便要小心了。”   唐玄伊渐渐觉得棘手了,又看向被布蒙住的线索板,里面有着千丝万缕的线索,但是这么久,这么久了,竟然都没有露出“甘平”这两个字。若是他没有参与还好,若是参与了,也就证明这个人在对付大唐三司上游刃有余。   若是如此,这个人,将会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   姜行卫与沈冲离开议事堂后,唐玄伊独自又待了好一会儿。   他面对着线索板,坐于公案上。   外面有些微风,偶尔会将议事堂的门吹得有些响动,火光也在房中四处摇曳,照得唐玄伊的影子时长时短。   唐玄伊望着那不知道被自己看了多少遍的线索板,又看向上面每一个名字。   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像是他曾以为他已经踩在了彼岸之上,却发现原来一切都是海市蜃楼。   那些案子背后带来的异样感,终于让他找到了根源。   他闭上眼睛,仿佛感受到了那只不止一次感受到的黑暗中的手,正徐徐在他身后张开五指,而且马上就要抓住他的肩膀。但是他却连黑影的存在都不知道。   忽然想到了之前贺子山给他的那枚棋子,他挑了出来放在光下端详。晶莹剔透,十分罕见。   再回想贺子山邀请自己时,笃定是在救他。   当时他以为所谓的“救”,是从倪敬手里,但看来是另有一番深意。   继而,唐玄伊又想起了贺子山说过的那句“留给大理寺和长安的时间不多了”。“山在雾中藏,拨雾见山……在山的那头,等着我。雾……难道说的是倪敬,那山……”唐玄伊深望着线索板上,自己曾将所有人都指向子清。因为当时隐隐觉得子清后面还有什么,所以他提前在子清下面画了一条另外的线,并引向一个问号。   唐玄伊拿起笔,拿了一块新的木牌,寥寥几笔写了“甘平”的名字。   悬停许久,慢慢将它覆在了那个问号的上面。 第308章 收线   他松手,木牌左右摇晃,火光打在上面,忽明忽暗。映入唐玄伊深邃的黑眸里,却像是一条蛇一样,辗转着它的影子,仿佛在嘲弄着它的敌人。   “甘平……你究竟是谁?”唐玄伊凝视着那个陌生的名字,仿佛透过了时间看到了当年那个年轻的、却冰冰冷冷的眼神。   半晌,唐玄伊提起笔,将贺子山连到甘平上,中间也打了一个问号。又写下了“赵如风”与“方广”两个名字,再然后将赵如风与向子晋联系在一起。   “贺子山、甘平、赵如风、方广、子清……吴千……”唐玄伊将墨点在凤宛上,也画上一条线往下拉,但是在该连在谁身上时却产生了疑惑,最终停在中途,“在宫里的,是谁?”他左手指尖转着那颗棋子,“这个东西,又是什么意思?时间不多了,又是什么意思?”   他伸出右手,张开五指这在眼前,将板上所有名字都遮在其中,然后沉下眸,一点点地守住拳。   大门被推开,冷风将火光吹得凌乱。   秦卫羽步入,在堂中说道:“大理,御史台已经要开始审倪敬了,左大夫来问,大理是否有想问询之事?”   唐玄伊顺着甘平的牌子,看向上面唯一有可能与之联系的那个人。   “务必让他吐出与子清勾连之事实。”   秦卫羽抬眸。   唐玄伊侧眸看向秦卫羽:“倪敬身为宗正寺卿,掌管教派事宜,与玄风观道长必是有着数不清的利益相关。倪敬倒台,陛下下令绝不姑息任何人。大理寺放线已久……”他眸露冷光,“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秦卫羽立刻长揖:“卑职明白!”   ……   当唐玄伊来到后院的时候,念七独自一人坐在席上发呆,偶尔会给自己斟上一杯酒。案上还有另一个杯子,里面还余下半杯。   唐玄伊左右看看,此处却无沈冲的身影:“沈将军呢?”   “父亲他……已经离开了。”沈念七收起酒杯,仰头看向唐玄伊,苦涩笑笑,“父亲说,他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所以还是决定离开长安。”   唐玄伊微微沉了心,却也理解沈将军的心思。正像是之前所说的那样,谁也无法猜透君王的心思。虽然沈将军平反,可他与姜行卫知道的秘密太多,再者,就算陛下不会有杀心,也必会让他们再继续秘密替皇家办事,但……两人如今都已是花发老者,不愿再蹚入大唐这摊浑水,唯有离开长安,才能保得自己和身边人平安。   但接下来,念七又笑笑,小手揪住唐玄伊的袖口,道:“别操心,唐卿,父亲说,他还是会在城外待一阵子,若是想要找他,随时出去便好。只是长安城,他待不得。”   “嗯。”唐玄伊垂眸望着微醺的念七,虽然知道念七是不想让自己担心,但是难掩眉宇间的失落,他不想做那些无谓的劝说,只是这样静静地陪在她的身边,就像她过去做得那样。   忽然,念七想起什么,于是仰头看向唐玄伊道:“对了,唐卿,刚刚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你与父亲,还有姜公谈了什么?”   唐玄伊指尖忽然一沉,眼神也跟着黯淡下来。   念七觉出唐玄伊的不对,晃悠着站起身:“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只是有些……”   有些不好的预感。   唐玄伊没有直说,而是上前半步将念七揽入怀中,这忽然的举动让沈念七有些无措,半天才将手轻轻搭在唐玄伊的背上。   他的背因着外面的冷风沁着些凉意,但是她同时也可以感受得到来自他胸口那有节律的心跳声。   “没什么,只是有些累而已。会好起来的。”唐玄伊依旧紧拥着念七,却虚望着夜空,双眸里透着一缕冷光。   念七自是看不到他的神情,仍有些担忧:“真的没事吗?”   “嗯。”唐玄伊不知不觉收紧了指尖儿。   “那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子清。”唐玄伊轻声地,道出二字。   就在这时,秦卫羽突然赶来,长揖说道:“大理!刚刚得到了御史台来的消息!!就在刚才……倪敬招了!正如大理所料,倪敬私底下有许多生意,而且生意的源头正是玄风观!我们有直接证据可以捉拿子清了!!”   唐玄伊眼前一亮:“这么快?”   “据闻审讯刚一开始倪敬就将子清抛出来换取减免罪行!”王君平也突然急促赶来,远远就喊道:“大理,刚才卑职听到在玄风观夜守的人说,按行程,明日清晨子清道长要现身讲道,按往常习惯,子清一定会带人上香以求顺利。但是不知为何却迟迟不见,他的弟子们好像都找不到他。卑职怀疑,子清很有可能混入最后一批上香的客人中悄悄跑了!”王君平很着急,“怎么办,大理,现在要去追吗!”   “看来子清在御史台也有眼线。”唐玄伊唇角一勾,“放了已久的鱼,可以出去游游了。”   王君平与秦卫羽交换视线,皆明白了他的意思。   ……   次日清晨,长安,大通坊。   穿着一身布衣的男子正压低头在小巷中等着什么人。   每逢有人走过,他都会下意识看一眼,发现不是后要等之人,又立刻低下头。   “道长……子清道长……”   这时一个细小的声音传出。   子清顿时警戒起来,转头发现是一身大理寺官袍的侧影。   子清双手拢着头上的帽子,问道:“怎么样?”   那人低声说:“大理寺已经得到了消息,但是……幸好手上还没拿到证据,正派人前往御史台取呢,约莫怎么也要半个时辰才能正式采取行动,所以现在城门处尚未得到消息。但是他们已经在提前布置关卡路线,按自西向东的顺序约莫会布五处,我们从最东侧路线走,这样可以争取更多的时间!”   “你也要走吗?”子清问道,扬起一挑眉似乎不大乐意。   那人便说了:“道长一走,大理寺势必要将与道长有关之人查个遍,虽然现在我还没暴露,但不代表我可以平安,走是一定的!而且,我究竟是大理寺的人,穿着这身衣服容易办事。”   子清微转着眼珠,视线在那人露出的衣角上扫了一眼,觉得这个人也许还有点用。   “你等我一下。”子清回身,左右看看,在土坝墙上留下了一个记号,然后说道,“走吧,小心些。”   “嗯!”那人转身与子清一同离开。   前后脚,一个人溜达着幽幽走出,在子清做的记号旁站了一会儿,发出“哼哼”的笑声,回身走了。 第309章 抓捕   子清与身着大理寺衣裳的男人一路穿过安化门,正如男人所讲,目前为止大理寺还没有动静,所以出城的手续都与往日没有区别。   如此验证了自己的话,男人显得颇为得意,可是子清的神经却仍旧没有半点放松,甚至还多了一层凝重。就在男人要将子清带向所说的最末布置关卡的地方时,子清却突然止步,说道:“不去这边了,改另一边!”   男子有点愣住:“可是这边是争取时间最多的地方,为何要舍近求远?!”   “从西向东的第二列关卡与最后一个关卡的距离并不远,并没什么区别。我说走着边就走这边!”子清十分坚持。   男子没辙,闷哼一声,不得已带着子清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一路上,子清仍旧十分警惕,但明显比方才好了许多。   可没过一会儿,子清又皱起了眉,问道:“对了,你是怎么知道这条布线的?”   “就在大理寺议事堂。今日刚好当班的人病了,换我顶上……因此才得知了这点,可以说是十分幸运了。”   子清突然站住脚,一双眼睛瞪得滚圆:“你说,当班的人病了,然后你顶上的?!是你自己去的,还是……”   “是寺丞安排的……本来人手也不够啊,这很正常。”男人不以为意。   子清嘴角抽动了一下,脸色铁青,猛一抬头:“糟了!”他突然转身就跑!   “上!”随着一声不知哪里出现的号令,忽然从后面冲出好数名大理寺的卫士,一下就挡住了子清的去路。   “你们——”最惊慌的要数那个细作。   “毕丰!”其中一名卫士咬牙切齿,“你竟然背叛大理寺!”   毕丰浑身一震,已经被这个架势吓到:“我、我是被逼的!”   子清先是站着没动,趁着卫士们将焦点放在毕丰上的一刹,猛一出掌打在了其中一名卫士身上,随后立刻逃走!“不能让他跑了!”卫士们一拥而上与子清截住子清。   但是子清的武艺确实不低,而且掌速极快,宽大的袍子在他挥掌的动作里回翻动。   一群人就在这无人的树林里打斗起来,这时两名卫士相互配合,其中一人引开子清的注意后,另一名马上要从另一面出手,结果还是被子清发现了。   子清突然抓起有些虚弱的毕丰挡在自己面前!   血红色登时飞溅,那一刀狠狠划过毕丰胸口。   毕丰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卫士也惊慌了一下。   子清却只是冷笑,趁着卫士分神之际,蓦地甩开毕丰,暗地出掌!   小卫士惊得无法动弹!   就在掌心马上就要打到小卫士胸口的一刹,一批烈马急速而来,唐玄伊快速下马,接着惯性在枯叶上向前滑去,右手抽刀从下往上一抡!   眼看刀刃就要斩下子清的右手,子清迅速将手掌收回才得以避过!   再抬眼时,唐玄伊已经站在了子清的面前,用着那双目冷峻锐利的眸紧盯着子清。   “唐玄伊!”子清低吼。   “道长,别来无恙。”唐玄伊立刻挥刀,子清也迅速跃起并将身子蜷住这才躲过这一击。   接下来的几招,子清也皆属于被动。   子清很快就发现了,唐玄伊的出招可以说是带有极强的攻击性,而起虚虚实实,让人无法摸透。难怪道林道宣也不是他的对手。   在连番对招下,子清明显处于弱势,于是已经开始四下寻觅可逃走的空隙。蓦然强势攻击,趁着唐玄伊不得已躲闪之际,子清立刻转身朝着树林里跑去。   “我去追,你们从旁边包围。”唐玄伊留下了这句,立刻骑上马去追子清。   人终归还是跑不过马的,子清一边逃走,一边回头看,终于有些跑不动了,于是在中途一个地方突然停下,以攻击架势面对唐玄伊。   “还想再来一轮吗?”唐玄伊从马上跃下,步步朝子清走去。   “别过来!”子清突然喊道,右手一转扣住了自己的喉咙,“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一些事情吧,唐玄伊。再过来,我们就鱼死网破!”他故意抛出了一句话,“你应该察觉到了,杜一溪、曾又晴、贺子山……他们的案子,都不像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唐玄伊缓慢停下步子,沉下了眸。   子清果然知道什么。   唐玄伊说道:“跟我回大理寺,我们谈谈条件。”   子清大笑几声,见唐玄伊往前又挪了一步,便立刻后退两步,说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若是真的跟你回大理寺,我只有死路一条!而且你现在也没直接证据!你奈何不了我!”   “道长是灵鬼团的人吧。”唐玄伊忽然开口。   子清蓦然一怔,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你在清心道观时,赵荣一直跟你有联系,而赵荣是灵鬼团留在长安的细作。知道了这些,推断出道长与灵鬼团有关并不困难。”唐玄伊视线若有似无滑过周围,确认包围的人是否已经赶上,可惜并没有,还需要再拖一会儿,遂接道,“你说大理寺没证据,那你大概不记得曾又晴了吧,你去过曾又晴的住处,结果在她的杯子上留下了指纹。单独一个指纹耐你不和,但是与其他证据加在一起,你便已经无法脱身!恶意杀死谭崇俊、道林、道宣……子清,你当以为你还逃得了吗?”   提到“道林道宣”,子清的情绪瞬间有了些变化,似是一下刺中了被他深深掩埋在心底的地方,忽然有些激动,回道:“我是想杀谭崇俊,但咽气前却被曾又晴救走,不过在她那里关了几日便生了怜悯之心,但说到底,也不等于死在我手上。道林道宣之死那不能怪我!都怪道林自作主张,如若不是因为他为了那个软弱的命贱女子多此一举,事情根本不会发展到到如此地步!枉我这么多年养育之恩,他死,不过是在还当年的救命之恩!”   唐玄伊眸子微动。   原来谭崇俊确实被子清追杀。唐玄伊以为曾又晴是最后杀他者,没想到原来是救他之人。大概是当时为了避免谭崇俊在大理寺提供线索,在逼死道林道宣那夜,毕丰趁着骚乱引开卫士带走谭崇俊,并将其交给曾又晴看守了一阵子,但期间却未料到曾又晴对谭崇俊产生了怜悯之心。之后子清发现大理寺调查开始深入,决定不再留谭崇俊的性命,便打算杀人灭口,结果被曾又晴偷偷救走,后重伤的谭崇俊还是难逃一死,为避免子清发现,所以曾又晴便将谭崇俊买在宅邸。但是随着机关人事件爆发,子清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一直以来的困惑,终于解开了谜底。   而软弱的命贱女子……   唐玄伊眯住眸。   是凤宛? 第310章 现身   唐玄伊压下眸,继续说道:“凤宛本不会卷入此事,但你却用一块名贵玉佩骗取凤宛忠心,让她成为你与赵荣的传语者,又让她控制大理寺少卿谭崇俊为你做事。但是你万万没想到,期间道林竟然不知不觉爱上凤宛,凤宛也因一直欺骗谭崇俊负罪不堪,凤宛死了,道林便起了杀心,违抗你的命令杀死赵荣!但若不是你将凤宛逼上绝路,凤宛也不会死,道林就不会走到那一步,道宣也不会为了救长兄而去顶罪。一切都是你所造成的!”   “我没有!!!”子清突然歇斯底里,“那两个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不想走到那一步!!我根本就没想让那个女人来传语,我本也不需要那个女人来,我也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玉佩不玉佩,那个女人是——”   子清突然一下止住了全部的话语,脸渐渐扭曲起来。   “唐玄伊……你在套我的话!”   唐玄伊眯住眼望着子清,脑中却回荡着方才他激动之下说的话,虽然他没能套出最关键的那些话,但是他却得知了一个重要线索……子清背后果然有人,而且与凤宛联系的人是越过子清的背后之人。但是子清却根本不知道这一点,通过语气,他只知道凤宛是后面的人塞给他的一个方便办事的用钱买的女子。   唐玄伊冷笑了下,答:“看来,套你的话,也套不出什么,反正……你也不被信任,应该什么也不知道。”   子清脸颊微微抽动:“唐玄伊,激将法对我没用,我不是杜一溪!不过,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说实话,你就算知道了什么,也什么都已经做不了了。”子清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狂傲扭曲,“唐玄伊,正如你所说,这么久以来,你面对的敌人,都不是单纯的出现的……你也不过被操弄于鼓掌之中,你被拖住了,被杜一溪、被曾又晴、被贺子山……尤其是被倪敬,被你自己的同僚左朗……就在大理寺疲于应对这些对手的时候,所有一切都已经完成了,唐玄伊,晚了,就算你知道什么,也都回天乏术。……两日后,李隆基、长安、乃至所有人来给我和我弟弟庞清陪葬!”   唐玄伊心头蓦地一沉。   那是一种预感被突然验证的毛骨悚然,不是因为子清终于说出了与灵鬼团的关系,而是那句李隆基以及李家江山都要来陪葬。   什么都做不了?晚了?被拖住?两日?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玄伊的情绪终于开始波动,他感觉到大理寺人已经在徐徐靠近,恰好又发现子清在激动时,脖颈上的力道若有似无松了不少。   唐玄伊放在身侧的指尖忽然一收紧,大理寺人立刻围上。   子清因为注意力全被唐玄伊引去,根本没有发现周围情况,如此突然出现一时反应不过,眼看就要被大理寺拿下!   然而这时,周围忽然几声巨响,白色烟尘接连飞窜而出!   子清见状,面露狂喜:“哈哈哈,救我的人来了……唐玄伊,你没想到我留了一手吧。你杀不了我的,杀不了!!”他大吼一声,甩开周围的卫士转身便逃!   唐玄伊用手臂捂住鼻息,咳嗽两声:“休想逃走!”他立刻执刀去追!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突然出现,此人轻功极好,方才就连唐玄伊都没察觉此人的靠近。一甩手此处两道剑影,照得唐玄伊下意识闪避视线。接着一柄剑便朝唐玄伊刺来,唐玄伊立刻用长刀一挡,将剑推了出去。   谁料那剑却并未停止,忽然以极快的速度朝后旋过!   “快走!!”唐玄伊立刻冲入烟尘中替周围所有卫士挡住攻势,刀光剑影疯狂闪过,动作极快,年轻的卫士都是只差一寸就被一剑封喉。   他们脸色苍白着听唐玄伊的话立刻跑出,但那双剑紧接着又会划向另外一边,唐玄伊救得了这边,却救不了那边!   终于,所有一切都安静了,逃到外围的卫士惊恐地跌坐在地上望着这面。其他人虽然都被唐玄伊挡下致命一击,但大多都受了重伤。   风吹过,终于将白色烟尘吹淡。   黑衣人站在中央,身上手上全是血,他的剑却是朝后的,剑尖儿穿透了子清的心口。   伴随着黏腻的声音,黑衣人利索地将剑收回。   子清便随着剑的力道旋身而过并倒在地上,他睁大了一双眼睛,似乎无法相信那本该是救他之人,此刻却毫不犹豫地将刀指向了他!   他恍惚着,颤抖着用手指着前面,还想再说什么。   却见那人用力一拧剑柄,绞碎了子清的心脏。   子清干哑地张开嘴,只发出含糊的呻吟,然后保持着这扭曲而可怖的样子,慢慢倒在血泊里……再也无法离开。   唐玄伊握着刀柄的手逐渐用力,看向黑衣人。   那黑衣人披着一身斗篷,脸上却带着一个唐宫女子的怒颜面具。手上的两把剑上染满了血,此时正一滴一滴的往下坠着。   “唐玄伊。”黑衣人用着沙哑低沉的声音笑了。   唐玄伊尽量压抑着血液中的愤怒,他紧紧凝视着眼前的人。   这个人仅仅是站在这里,就带起了一种唐玄伊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彻骨寒意。   这与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凶犯都不一样,这个人的身上,从骨子里散发着一种绝望与残忍,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魂,带着死亡的气息,带着满身的恨意。   唐玄伊有些发僵的唇,终于缓缓扯动,他望着他,一字一句道:“甘……平?”   对方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唐玄伊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想到子清说的两日,“你做了什么!!”   对方又笑了几声,但根本没有回答唐玄伊。   一种极度不安的预感在唐玄伊心头浮现。   如果对方真的是甘平,又竟然敢在自己面前现身……   这个人确实是来杀子清的,想必杜一溪的失踪或死亡也是出自此人之手。那么为甚他会突然出现,为什么他不再躲藏?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预感?就像是曾经藏在地下的,终于想要冒出头来。   如若还要做些什么,势必不会这样出现。   除非……   ——就在大理寺疲于应对这些对手的时候,所有一切都已经完成了,唐玄伊,晚了,就算你知道什么,也都回天乏术。……两日后,李隆基、长安、乃至所有人来给我和我弟弟庞清陪葬!   方才子清的话突然窜进唐玄伊的脑海。   他抬眸,震惊不已。   眼前这个人不仅仅是来杀子清的,而是刻意站在自己面前。仿佛是在宣告一种事情的开始或者结束!   “你到底是谁!!!”唐玄伊朝前半步。   “谜底总是要自己寻找。”那人终于开口,“我们会再见的,唐玄伊。”   “你究竟做了什么——”唐玄伊追问。   未及回答,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唐玄伊下示意转过视线,但再一转回时,眼前人已经消失不见。   唐玄伊立刻朝前走了几步查看,但是根本没有此人踪影。   王君平勒马悬停:“大理!”他跃下,蓦然驻足。   眼前沉着一片血泊,大理寺的兄弟们靠在外围的树旁,一个个面色惨白,死里逃生。而子清则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大理……”王君平看向面色苍白,已经快要失去冷静的唐玄伊,“到底……”一晃神,突然想起来此的目的,于是迅速说道,   “大理,陛下急召您入宫!”   “陛……下?”   王君平凝重点头。   唐玄伊开始意识到什么不太寻常的事,那种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扭动的恐惧感,竟然开始在他的体内蔓延。   唐玄伊立刻说道:“王少卿你留在这里,将大家带去医馆!”   “大理……恐怕……”王君平道,“恐怕医馆人手不够,还是让潘久来吧。”   人手不够……?   唐玄伊眉心更紧了,猛一甩缰绳,直奔长安城而去! 第311章 授命   返回安化门,唐玄伊忽然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长安街的里坊门都打开着,里坊中不断有哭喊声传出,到处铺着草席,草席上则躺着痛苦呻吟的人,有些人已经死去,只有伏在他们身上的家眷还在歇斯底里地呼唤着他们。各个里坊的大夫们穿梭在主干道上,他们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正如王君平方才所言,已经没有多余的人手给大理寺人医伤。   “这是怎么回事?!”唐玄伊回眸便问,“才不过一个时辰,出去时还不是如此!”   跟上的王君平也是一脸困惑,说道:“卑职也不知道,但就是这个时辰里……陆续开始有人毙命,好像是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了,只是不久前才开始在里坊爆发,现在病患已经挡住了去路,为了方便大夫医治,所以武侯便将他们抬出。”   “大夫说是什么病吗?”唐玄伊有些焦急,“是瘟疫?”   “不……不是瘟疫,好像不是传染类的病……但大夫也看不出是什么病,只能勉强帮着控制。”   唐玄伊皱紧眉心,又紧着缰绳所有看看。   “先去面圣。”唐玄伊用力甩动缰绳,快马朝着皇城赶去。   ……   此时,李隆基正在御书房焦急地等着,挺身坐于龙榻,闭着眼,却不见安宁。见到唐玄伊来,立刻走到唐玄伊眼前。   “唐卿,你终于来了!”   “陛下……”唐玄伊立刻后撤半步要行礼,却被李隆基抓住。   “现在不需要。”   “陛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唐玄伊他第一次见到李隆基如此焦躁的样子。不仅如此,陛下脸色亦是没有半分血色,神情紧绷,绝非常态。   “外面的情形,你来的时候应该都见到了。”李隆基眉宇压得很沉,“城防军……还有在长安城驻扎的将军几乎都患上了怪病。长安驻防将军几乎只剩下了一人,还是不在其位者,能用兵力也不过两千。”   唐玄伊心口一紧。   长安城城防军还有将军都患上怪病,为什么偏偏是城防军还有将领?   古来战事,内忧则必有外患。   “难道是他做的……?”唐玄伊喃喃自语。   “谁做的?”李隆基紧绷起来,“唐卿,你有线索吗?!”   唐玄伊说道:“微臣近来正在调查太平乱党,怀疑太平乱党有余孽正密谋什么大事。就在刚才,唐某去抓捕子清的时候,碰到了他们其中一个人。”唐玄伊将那人说的话,向李隆基复述了一遍。   虽然不久前,李隆基已经得到了御史台的针对子清的案卷,但是一想起自己助纣为虐,李隆基还是无法平息心中怒气。但紧接着,李隆基也陷入深思。   七年前,他绝不会忘记那场由太平余党搅起的风波,如今再起,必然不会这么简单。   “若真与太平乱党有关,想必会再起一阵血雨腥风。”   这时,唐玄伊上前说道:“古来内忧必有外患,微臣觉得如今城内百姓还有城防军一夜之间病倒,绝非正常。若是微臣没有想错,很可能会有外军来袭。以防万一,陛下应立即将附近州县可用之军调回长安!以防不测!”   “大军行进,即便快马加鞭,也至少需要两日。在此期间,很有可能还会有其他事发生……”李隆基沉默片刻,忽而唤来福顺,亲笔书写了一道敕令,交给唐玄伊。   “唐玄伊接令!”   唐玄伊立刻单膝跪地:“臣在!”   “现在长安有难,朕命你在大军来前,协同三司紧急抓捕潜伏长安太平乱党,排除长安一切危机。左羽林听你调配!”   “可……”唐玄伊微有诧异。   李隆基捏着敕令,右手将其悬在唐玄伊的前方。   “朕,在这长安城,所信之人并不多,况且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些人的来路。唐卿,这道敕令,只有你拿得。朕的性命及百万百姓之安危都交在你手上,给朕,守住长安!”   唐玄伊缓缓伸手接过敕令,放在手上,万分沉重,然后慢慢攥紧。   “臣,必当全力以赴!”   李隆基终于多了一丝极浅的笑,但紧接着,又说:“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与此事是否有关,但避免落下什么线索,我也将它交给你……”   唐玄伊微抬眸。   李隆基接说:“今日清晨,乾坤园中发生了一起命案。死者……”顿顿,“死者……兼爱阁阁主,向子晋。”   唐玄伊眸子蓦然一颤。   向子晋……死了?   “尸首已经送往大理寺了,现场也下令封锁。”   唐玄伊愈发沉重,但还是点头。   “下去吧。”李隆基说道,缓缓闭眸,指尖按压了下额头,“朕,也累了。”   唐玄伊接令欲走,中途忽然想起一事,再问:“陛下能否告知微臣正在城外布防的是哪位将军吗?若是有事,微臣会立刻派人通知这位将军。”   李隆基略有迟疑,半晌,回道:“唐天明,唐将军。”   唐玄伊墨瞳倏而一动,许久之后,才静静地回了一声:“微臣知道了。”   他攥紧敕令,转身离开御书房。   ……   此时的大理寺正处于极度慌乱的状态。   议事堂前不少地方都用来给方才受伤的卫士们医治。   潘久忙里忙外,端着带血的盆子到处乱跑。   念七则忙着接受刚刚送来的向子晋的尸首。   看到这具尸体的刹那,沈念七是震惊的,还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惆怅。虽然经过了许多事,但是终归是相识一场,也曾欢笑相处,如今却是天人永隔,但凡是有血有人之人,必是无法做到毫不动容。   唐玄伊则在返回的第一时间就前往议事堂。推出线索板,迅速将新得到的所有线索全部标注其上。   正忙着,应召前来的刑部尚书简天铭与御史大夫左朗也来到了大理寺的议事堂,他们先是被外面的一片慌乱所惊,进来后再看到那一张诺大的线索板,不由都有些费解。   “唐卿,究竟是怎么回事?”简天铭想到进门时看到的那些还在包扎的大理寺人,“今日一早长安城就不大安生,你这大理寺也好像发生了什么……”   唐玄伊抻着身子挂完最后一个线索牌,向后跨了半步。   “现在有个案子,需要联合三司共同调查。两日之内必须破,今日来,就是为了将大理寺所掌握的全部线索公开给两位。”   简天铭与左朗都有点困惑。   左朗问道:“什么意思?现在外面都在集中解决怪病的事,为何这边还要集中三司破案?”   唐玄伊自两人身侧穿过关上大门:“这两日,不仅要破大理寺的案子,还要把怪病的事一并解决,我们时间不多了。”他回身走回。 第312章 终案   “为什么是两日,若两日破不了又如何?”   “两日……”唐玄伊垂下眸,“我也不知道,两日之后,可能是疾病蔓延,又或者有暴乱发生,又或者有人谋反,再或者……最坏的可能是,长安沦陷,百姓皆亡。”   简天铭与左朗都震惊了。   唐玄伊将线索板用力拉近,说道:“两日之内,我们要破的案子在这里了,一桩大案,四则小案,之前大理寺也在调查,但是险阻颇多,如今时间有限,大理寺无法独自完成,希望两位全力相助!”   他指向线索板,两人一同看去。   线索板一共两块,一块写满了复杂的案件。   “道林道宣……”左朗拧眉,但见下面子清二字却已经打上了红叉,“子清……子清已经……”   “已经被杀了。”唐玄伊回道。   唐玄伊侧过身指向另一块线索板,这块线索板很干净,没有特别复杂的线,但是却单独挂了三个词。   其一,凤宛;其二,向子晋;其三,解药。   在这三个词汇的下面,还写着几个名字:甘平、吴千、贺子山、方广、赵如风。赵如风的名字上也打了个叉子。   “这是什么?”简天铭觉得这几个名字毫不相关。   “这是接下来要办的案子。”   话音刚落,议事堂门口响起了敲门声,秦卫羽与王君平进来了,没一会儿,沈念七也走了进来。   “看来人都到齐了。”唐玄伊让几位入席,“我们时间万分紧迫,没有更多的时间用来介绍聊天,我就开门见山了。”   唐玄伊轻吐一口气,待几人都有些困惑地入了席,唐玄伊才一口气将整件事情以及目前为止整理出来的全部线索从头到尾道出。   简天铭与左朗的神情愈发凝重,尤其是在听到向子晋也突然被杀后,左朗的神情又多添了一些怒意。   “向阁主最终还是……”   还是没能逃过一死。左朗心情无以言表。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简天铭问道,“那几个要调查的案子分别是什么?”   唐玄伊指向右侧线索板上的“凤宛”二字道:“这是我在最开始道林道宣案件时候查到的那个死者之一,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普通的坊间女子,后来发现了她拥有一块绝不属于民间的胡人进贡玉佩,也因此,我才推测出道林道宣杀人目的的不正常。我怀疑,凤宛身上的那块玉佩,可以指出在宫里与灵鬼团有接触的那个人是谁,而那个人,很有可能在皇宫,若不将他找出,陛下很危险。大理寺之前也一直在调查此物,但是宫内之人大多不知。所以我觉得,这件事调查起来,可能需要一些其他的方法。”   在场几人,一时都有些沉默。因为谁都知道这件事很有难度,而且负担了陛下安危。   更何况,大理寺一直没能调查出来的事,又有谁有把握能在短短三日内就找到新的线索。   半晌,意料之外的,左朗开口了:“这件事交给我吧。唐大理,你专心调查其他事。”   唐玄伊看向左朗,其他人也有点意外。   左朗便解释道:“我在宫里的熟人相对多一些,既然大理寺没查出来的,必是这块玉曾因为某些原因流在下面人手里的,宫廷有宫廷自己的规矩,大理寺声名在外,宫里人没人敢对大理寺道出一字也属正常。但我,说不定可以打听到什么。”   唐玄伊知道,左朗虽然贪恋权力,但是对陛下还是极为忠诚,便点头应了,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就麻烦左大夫了。”   左朗有些苦涩地点头,而后接了一句:“但是我需要一个人协助,这个人对玉佩的来路比我更清楚。”   “说说看。”唐玄伊问道。   “姜行卫。”左朗回答。   唐玄伊第一反应是有点棘手,因为当初姜行卫被左朗囚禁在御史台长达七年,若非是为了逃出来,所以与大理寺做了交换……那已是姜行卫之底线,如今还要与左朗合作……   然而,此时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些私人恩怨。   “我会帮你与姜公说明,必会让他与你一同调查。”   左朗唇角动了动:“即是如此,事不宜迟,左某就先去准备调查之事了。”   唐玄伊应声后,左朗便起身先一步离开。   但议事堂里的气氛却并没轻松,紧跟着,唐玄伊便问向念七:“沈博士,方才向子晋的尸首怎么样?”   念七回道:“刚刚向阁主的尸首被送入往生阁,我粗略的看了一下,向阁主的尸体被人刺了无数下,刺杀者应该是带有某种仇恨,而且向阁主没看到反抗伤,有可能也带着某种愧疚,或者对方是自己认识的人。”   唐玄伊思忖片刻,推测道:“按照沈将军的话,如果那三个人之一真的有赵如风,赵如风又被向子晋所害,那有这种仇恨情绪的,很有可能就是三人之一,甚至说……是甘平所做的可能性最大。向子晋之所以没有反抗,也许来人已经在他面前表露了身份。顺着这条线,说不定可以找到那个相关之人。”   “这个就由我来调查吧。”简天铭说道,“首先命案也在刑部擅长的领域之内,其次甘平曾出现在金州,我可以尝试着再让那边的人查查是否有当年没被提走的备份卷宗。也许可以查出这个人的身份!”   “这样也好……”唐玄伊对秦卫羽说道,“秦少卿,你全力配合刑部调查,而且可以随时回禀大理寺,以最快的掌握实情进展。”   “是,大理!”秦卫羽长揖。   “那……我也先去现场了。”简天铭甩甩袍子,立刻与秦卫羽一同离开。   待人走后,唐玄伊又看向线索板上最后一项:解药。   念七主动说道:“这件事,不妨交给药博士。”她说,“我方才在长安城走了一圈儿,发现那些疾病很不正常,发病时间点统一,又不带传染性。比起疾病,更像是中毒。药博士一向对药理精通,很擅长调配各种毒药解药,如果能尽快配出,应该可以缓解现在长安情形。但前提是必须要找寻到毒药。”   唐玄伊侧眸看向屏风后面,暗处传来一声轻叹。 第313章 日蚀   陆云平环胸从里面走出。   念七先愣了下,当真没发现陆云平一直在。   “你觉得如何?”唐玄伊问道。   陆云平望着线索板深思,说:“我怀疑,这事与杜一溪有关。”他走了几步,沉吟着说道,“还记得之前你问我,我是否杀了杜一溪吗?当时我就否认了这件事,但杜一溪死确实事实,谁杀了他,为何杀他,或者他在哪儿,这件事十分蹊跷。但是如今既然知道事情的背后还存在着一股势力,我便觉得,当时做这件事的,很有可能就是他们。因为杜一溪曾经说过,子清他们一伙儿人,很想得到他手上的一样东西。但那样东西却是杜一溪的命根子,据说被锁在了一个无人的地方,只有杜一溪拿着钥匙。关于背后的人,杜一溪除了子清谁也不知道,既然不会是被灭口,那么很有可能是被夺物。”   “你的意思是,有人趁着当时大乱,杀了杜一溪,为的是夺走他手中的钥匙。”   陆云平点头。   “如果是这样,确实你更适合……”唐玄伊稍加思索,说道,“云平,那就拜托你了。”   “那我也先去药博士那里,看看有没有缓解毒素蔓延的草药。”沈念七也准备跟陆云平走,但中途突然碰到了唐玄伊的案几。念七吓了一跳,但是看向唐玄伊的时候,发现他依旧在出神地思考,就连方才那声响动都没听到。   念七的心有一点点发沉。如果她还能做些什么就好了,她第一次有些悔恨为何不跟着师父多学点本领。她收回视线,弯身捡起掉落的东西,忽然捡到一颗晶莹剔透的棋子。   念七觉得有几分眼熟,所以多看了一眼。   “那是贺子山给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唐玄伊帮着念七将余下的东西捡起,放在指尖上,视线在其上多停留了片刻。   念七紧忙起来,说道:“唐卿,一定会解决的,就像过去的每一个案子一样。”   唐玄伊微愣,他对上念七的眸,这一次,这双眼里没有任何的玩味。半晌,点头,微笑道:“嗯,会结束的。”   “对了……”沈念七说道,“唐卿,还记得我之前在赵如风墓穴中找到的那节不属于赵如风的小指骨吗?”   唐玄伊回忆,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沈念七眼神略显落寞,说道:“找到主人了。”她看向唐玄伊,“那断小指骨是向子晋的……应该是他自己断指,陪赵如风下葬。”   唐玄伊恍然……也沉默了。   向子晋一向是个深明大义之人,但是在最关键的一刻,却还是被利益所诱,但同时,他多年来必是承受了别人难以体会的煎熬。这是杀人的代价。   唐玄伊点点头,算是应了。   沈念七也不再多留,道了一句“那我走了”,而后回身离开。   唐玄伊望着她身影消失的地方,虽然最后关于向子晋的事不免让他有些哀叹,但来自念七的安慰,却格外的拥有力量。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让他真的会相信一切都会结束。   淡笑了一下,又恢复了最开始的肃穆。   此时,议事堂已经再没其他人,寂静的光随着窗子悄然洒入。   唐玄伊倚坐在案几上陷入深思,然后看着线索板,上面写着“两日”,这一点始终让唐玄伊有些在意。   为何会是两日?只是因为甘平等人尚未准备充分?   不,如果这是一个随时可变的时间点,那么在得知大理寺知道这一点后,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更改一个更加难以捉摸的时间,好让长安守卫措手不及。   两日,两日之后会发生什么?   天时,地里,人和?哪一个会出问题?   还有,之前消失的《大衍历》,只有这个还没有联想出什么。   会有关联吗?   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唐玄伊沉思着步出议事堂,他看向正在包扎的大理寺人,再往前走,看到了正在外面到处跑动的大夫。   长安的主干道上已经不再宁静,里坊中的中毒的人越来越多的集中在外面,一些身体健康的人在尝试照顾他们,同时也方便大夫随时查看他们的情形。   唐玄伊发现了人群中有两个熟悉的年轻身影。   是左志杰与戴德生。   他们也来了。   忽然间,唐玄伊有了一个想法,先前困惑的眼神,转为了一抹肃穆。遂立刻上前,问戴德生:“德生,你在灵台修习过,跟随过一行大师,对吗?”   戴德生被突然走出来的唐玄伊吓了一跳,先愣怔着点点头,道:“大理,您……”   唐玄伊开门见山问:“你可知,两日后的天时有什么特别吗?”   戴德生微愣,拧眉想想:“应该没什么特别……大理,两日后会发生什么吗?”   “发生什么……”唐玄伊不知如何表达,沉默着准备返回议事堂重新整理思路。   就在这时,戴德生突然一定,说道:“啊……那个,算不算?”   唐玄伊立刻止住脚步,回身问道:“哪个?”   戴德生说道:“之前,一行大师编纂《大衍历》的时候,曾经特意推算了一下……如果我没记错,两日后刚好就是大唐再度黑夜遮阳的日子!”   “黑夜遮阳?”唐玄伊冥思。   难道是……日蚀?   唐玄伊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转身就往议事堂赶。戴德生与左志杰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在原地面面相觑。   ……   返回大理寺,唐玄伊立刻将日蚀标注在线索板上,然后把关键词串连。   两日后,日蚀……   唐玄伊倚坐在案几前,重复读了数遍这两个字。   他现在不能确定这件事与甘平是否有关,可甘平让贺子山盗取《大衍历》确也是当下他尚未想通的地方。   是一种地形战略?他想。   不,日蚀持续时间有限,即便全部遮住,也仅仅只有不到半刻之久。若说这是一种战术,不若真的赶在黑夜,或者赶在雨淋风吹时来袭。   日蚀,当真算不上策略,那么确实无关吗?   他拿起笔,想要将这两个字划掉,何时临到边缘,却又顿住。   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唐玄伊再次将笔拿开,又看了一会儿这两个字。突然有个想法冒出。   如果说,这是甘平想要传递给谁的一个信号,比如说,进攻信号。   难道……两日后,真的会有什么人攻来长安?   这很有可能!   否则为何偏偏是城防兵将大量中毒?   唐玄伊越往深了想,越是觉得这种可能性越大。   那么……谁会攻来?   突厥?突厥此时已降大唐,亲唐的毗伽可汗按理不会与太平乱党结盟做这种事。   唐玄伊凝视线索板好一会儿,忽然站起,一双眼紧盯着“曾又晴”这三个字。 第314章 野狼   对了,之前他们一直将视线集中在向子晋之死上,但是与子清关联的还有这个人。   曾又晴……当初为何要将曾又晴卷进来?   左杀……吉末儿,记得他是反对毗伽一派的前可汗默啜麾下的大将军。   难道,通过曾又晴,他们接触上了默啜可汗留下来的余党?   他们确实有可能会与太平乱党合作,因为痛恨大唐的默啜就是被亲唐的毗伽政变杀死,如今默啜余党生存在唐与突厥的夹缝中,既然吉末儿能混入大唐,其余人为何不可。   但……就算是混入,也达不到要来袭的地步。   一个名字突然闪现。   倪敬……宗正寺!   宗正寺本就是掌管国教及外交事宜的地方,外来入唐者都是由倪敬亲批。   如果当年倪敬宗正寺借国教复苏事宜大肆买卖度牒,必也会以同样的方法放入突厥人!   若是身处大唐核心的突厥军叛军突然发力,大唐只会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可为何长安没有从内接应的大军?唐玄伊想,大概是倪敬怕此事败露,便独独卡住了长安的外来者。最多,长安城内有突厥细作,而非突袭军。   若是这样,那么日蚀之时,很有可能会有突厥人从外突袭长安!   唐玄伊的神经一下就绷紧了。   如果这件事牵扯到突厥,那么以现在长安的现状,可谓是不堪一击!   唐玄伊迅速找出了长安地形图,四面八方皆有城池,根本无法预判突厥会从哪里攻来。只能以城池为中心,进行守城战!   唐玄伊立刻叫来王君平,道:“立刻去一趟军营,传话给唐将军,就说是提防两日后日蚀期间突厥突袭,要做好万全准备!”   王君平一怔:“突、突厥?他们不是降了吗?”   “没说错的话,来的很可能是默啜麾下没死的那些反叛军……长安正乱,那些人岂会放弃时机?”   王君平的呼吸也有些不稳了:“默啜就是个野狼,他麾下的余党绝非一般游牧,他们对长安恨之入骨,一旦入城,定会血洗长安……但现在外面的兵力不够……”王君平像是做了个很艰难的决定,突然说道,“大理,卑职请命,留在军营,与唐将军一同御敌!”   唐玄伊意外,沉下声道:“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王君平有些干涩地笑笑,道:“其实,卑职也知道,卑职的脑子一向不如秦少卿那般好用,在这个时候,也帮不了大理什么,但是卑职再怎么样也是个武状元,手脚功夫也是可以派上用场……这个时候,卑职在长安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那些人死在卑职面前……即是如此,还不如像个男子汉一样,在沙场上战上一战!”   唐玄伊沉默了,他重新看向了这个以往活力四射的王君平,他此刻像个将士一样,有着一双坚定不移的眸子,那是见了死亡之后发自内心的愤怒,他想要扛起更多的责任,想要保护长安城里手无寸铁的人,想要保护家人,也想要保护兄弟们。哪怕,可能会有去无回。   然而,他是理解他的,因为他又何尝不想冲上去与敌人好好打上一场。但是他不能走,他必须在这里等,周围人还在死去,哭声从未停歇。这样的痛楚与揪心,要比在战场痛上一万倍。   “你真的考虑好了吗?”唐玄伊问道。   王君平点点头,没有半点迟疑。   唐玄伊从案上拿起一块大理寺的令牌交到王君平手上,说道:“拿着这个,去军营……然后,我命令你,两日后,完璧归赵。”   王君平微愣,他第一次看到唐大理眼中的动容,于是他也沉下心,接过唐玄伊手上的令牌,长揖:“卑职……领命!”   说完,王君平回身离开。   唐玄伊目送他的身影,不自觉地攥起拳。   ……   同一时间,沈念七站在主道上帮着大夫照顾那些中毒的百姓。   一个接一个,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衫。   她没有片刻可以停歇,耳畔不断传来那些家眷们悲痛的嘶喊。   终于超出了忍耐,她站直身体看向那些哭喊中的人,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人间地狱。   但是她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死去。   她闭上眼,愤怒地咬住牙关。   无论做这一切的人是谁,无法原谅……无法……原谅。   ……   秦卫羽与冯显受到简天铭的安排,来到了乾坤园的外面,也就是向子晋被杀的现场。   此处已经被封锁起来,之前在这里守卫的人也都被暂押尚未离开。这倒是给侦查这起命案提供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条件。   冯显在外面拿着册子记录学徒的口供。   “你是说,昨夜乾坤园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笛音?”   “对!”学徒用力点头,“声音不大,但是能听到,是从外面传来的。当时我正在侍奉向阁主洗漱,在听到了这个声音后,向阁主穿着一身亵衣就跑出去了,看起来十分慌张。不过更奇怪的是,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神情有点不对劲,嘴里一直念叨着‘该来的总会来’……然后他又出去了,这一次,他就再也没回来。”   “也就是说,向子晋一共出去两趟?”冯显转向侍卫,“确实是两趟吗?”   侍卫也点头:“确实是这样,向阁主先是急匆匆跑到那头,再然后是慢慢地走到那边,一共两次。”侍卫指向最尽头的一块地方,“就是那里,那里因为太黑,所以我们是看不到的,但向阁主确实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冯显蹙眉,若有所思,而后他走到那边,也就是向子晋死的地方。   那里正有白绳围住向子晋尸体待过之处,他绕着那个方向在附近走动,看到一个地方有一点泥,然后蹲下身,用手担开附近的枯叶,露出了好几个大小不一的脚印。   冯显蹙眉,立刻让人过来摹绘!   而另一面,秦卫羽则在向子晋所待的房间里进行检查。他的卧室很简单,没什么特别动过的痕迹,看得出来,向子晋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书房,他记得陛下委任给向子晋一些任务,大概正在没日没夜的做这些东西。   秦卫羽先对着外面吼了一嗓子,将那学徒喊到屋中,问道:“陛下交待的那些做好了吗?”   事关机密,学徒不太好开口,但是既然向阁主已经死了,便也没甚可隐瞒,便道:“尚未完成……”   秦卫羽点头算是应了,然后继续在房间里查看,尤其是在书房。   秦卫羽发现向子晋书房里的图都被翻得乱七八糟,于是又问:“这里进来过人?” 第315章 图纸   学徒摇头:“没有,这是向阁主自己翻得,就在昨天夜里,出去过第一次后进来翻得。”   秦卫羽立刻将那些图纸整理好,然后说:“你辨认看看,这里面是不是缺了什么图纸。”   学徒恍惚点头,细细看过每一张图纸,拧起眉回忆了下,又再度确认,忽然惊叫一声:“咦,向阁主的长安城防机关设计图不见了!!”   “你确定?确定是城防机关图?!”秦卫羽一下紧绷起来。   “对!”学徒连连点头,又看看,“附带还少了一些水利啊……密道啊……什么的,但是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城防图,向阁主一向都小心收藏的,怎么会这样!”   秦卫羽愈发觉得事情严重,啧了下舌,立刻旋身朝外走去,恰逢冯显已经绘制好了外围的脚印。   “回大理寺?”冯显问道。   秦卫羽点头。   冯显便将图纸给秦卫羽:“带上这个一起!”   ……   不久,秦卫羽回到大理寺,他立刻将调查的情况告诉了唐玄伊。   “看来……他们的目的果然是城防图。”唐玄伊喃语,“这么一来就都说通了,看凶手杀向子晋的态度,当年赵如风死一定是个意外。如果往回推的话,很有可能是当年甘平等人想利用赵如风的才能面见陛下,如果一切顺利,现在当兼爱阁阁主的就是赵如风,而设计城防的也是赵如风,甚至不止城防……大唐各个要处,乃至于如今设计对付突厥兵器的也都是赵如风,如此一来,大唐最机要的几个位置,他们就可以都掌握在手上。”   “可惜,向子晋中途出现,夺走了本该属于赵如风的东西还杀了赵如风。”   “来杀向子晋的人,一定提到了赵如风,如果我没猜错,向子晋听到的笛音应该是与赵如风有关的东西,不然向子晋也不会如此反应。但是在见过来人后,来人一定是威胁向子晋自己拿出城防图,利用的就是向子晋对赵如风的愧疚之心。”   “愧疚……可一般人会……”秦卫羽困惑。   “一般人不会,但向子晋会。”唐玄伊道出向子晋断骨陪葬一事。   秦卫羽了然,深思:“这么说起来,曾又晴当时也是被利用……为的正是向向子晋复仇,同时逼出向子晋的城防图?”   “有这个可能。”唐玄伊眯眼深思。   这时秦卫羽又将那几张脚印图拿了出来:“另外,大理,在现场我们发现了很多脚印,是否要去调查一下这和谁的身形匹配?”   唐玄伊凝视着这些脚印:“查一下吧。”他道,“总会有用的。”   秦卫羽立刻应了。   而后,唐玄伊又说道:“秦少卿,待会儿你去找一趟范南越范将军,告诉他加强几个机关口的把守,这几日有可能会有细作潜入破坏,一定要严加看守!另外……”唐玄伊问道,“简尚书那边如何了?”   秦卫羽回:“简尚书已经飞鸽传书回金州了,不出意外,甘平的卷宗明日晚上就能到送来京城!”   虽然觉得时间还是有些紧,但唐玄伊还是点头应了。   “这些事若都搬完,秦少卿,尝试下联络附近州县,做好接收百姓的准备。”   秦卫羽微愣,随后重重点头!   ……   同一时间,陆云平已经着手开始调查毒药源头,为了方便调查,他特意从唐玄伊那里借来了一套大理寺的衣服。   许久没穿了,倒是有几分怀念。   他先走访了有病倒家属的几家人,得知他们的吃喝习惯都不甚一样。又查问了关于饮水情况,但是长安的饮水大多是联通的,而且水源皆有重兵把守,通常是不会出事的,但凡出事,一定会早早察觉,不会等到这时候才爆发。   吃喝皆不同,那么中毒的源头是哪里?   “大理寺……”陆云平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今日大理寺只有皮外伤的伤员,却未见中毒者,证明大理寺没有碰到毒药源头。   大理寺与其他地方的区别是什么?   意识到这点,陆云平迅速跑回方才查过的人家家里,说道:“能不能将家里这几日的吃喝新买的菜饭等等……都列出一个明细,尤其是需要到外面买的这种东西!”   片刻后,陆云平直接把手上的东西交给唐玄伊。   唐玄伊直接接过陆云平的册子,上面都是一些购买明细。   “这是什么?”   陆云平说:“这都是中毒者家里近日添购的东西,本以为会有共同点,但是发现全都不一样,所以想来给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法。”陆云平接道,“对了,你们大理寺可是一个中毒者都没有。”   唐玄伊意识到了陆云平想说的话,迅速唤来了大理寺的厨人。   厨人听到了问话,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回、回大理……大理寺的菜与水也与这些人是一样的,大理寺是个机关要地,肯定也不能在大理寺自己种萝卜白菜,最多就是陛下按月赏赐食羊,可即便是赏赐,也是出自那几个地方。没甚区别。”   这个答案,令唐玄伊与陆云平都有些气馁。   唐玄伊又细看上面的明细,忽然另有想法,将其直接拿给厨人,问道:“你看看,上面有没有大理寺没有的?”   厨人还是一副费解之相,偏着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道:“啊……好像还真有一个!”厨人振奋说道,“酱料,愚想起来了,大理寺的酱料是自己调配的!”   陆云平立刻夺过明细细看,那些人家的酱料虽然不是自己调配,但也几乎都不是出自一个地方,看起来还是一条没用的线索。   “去查查这些酱料店吧,也许另外的共同点。”唐玄伊问道。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陆云平有些泄气。   就在这时,念七迈进门槛儿,说道:“我随你一同去吧!”   “沈博士?你不是在外面……守着……”陆云平问道。   沈念七没有回答,但唐玄伊注意到,沈念七的小脸儿绯红,眼神却黯淡如霜。   唐玄伊便了解了,沈念七已经不愿在看外面那些生离死别的画面,她一向不是个悲伤的人,但是若再看下去,恐怕会失去冷静。但,她又必是不会就这样在大理寺歇息,参与调查是最好的。   于是唐玄伊说道:“沈博士,你与云平一起去吧。”   念七没想到唐玄伊如此就答应了,眸子霎时多了些光晕,抿抿嘴,点头,直接转身在外面等候。   陆云平望着念七背影,不由叹气。虽然已经看惯了死人,但活人的地狱,更让人无法释怀,而后与唐玄伊颔首揖礼,转身离开。   唐玄伊默送两人,交叠双手悄悄攥起。   不知王少卿是否到军营了?不知父亲……是否平安? 第316章 郡王   另一面,王君平快马加鞭赶到了驻扎在长安不远处的军营大帐。   唐天明正在账内与一名没甚经验的年轻小将商讨防御对策,王君平的到来让唐天明有些意外,问道:“不是大理寺出什么事了吧?”   唐天明提着心,王君平不由心下一酸。   明明唐将军的处境要比任何人都危险,但是在这个时候,唐将军心里惦记的还是大理。   他摇摇头,说道:“大理寺没事,大理也没事。但是大理让某给将军带个话!”   而后,王君平将突厥叛军以及日蚀的事告诉了唐天明。   唐天明当即就愣住了,他双手撑着沙盘,脸色凝重。   “没想到,对手竟然真的是突厥人……”他走出去,看向大帐外,都是些年轻的将士,但是因为近年来大唐繁荣昌盛,突厥人又已经归顺大唐,所以这些孩子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如今若战,竟然会遇上突厥里最凶残的叛军。   唐天明回到沙盘前,此时已经鼓起气势,说道:“无论是谁,我必是要死守此处!虽然我已经不是过去的骁勇善战的大将军,但一把骨头还未老,谁也不怕!”   “还是这么自以为是。”一个声音传来,打仗帘子一掀,沈冲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在他后面跟着好几个年轻小兵,像是想要将他拉出去,结果却被他给拽了进来。   “沈、沈将军——”王君平目瞪口呆。   唐天明也愣住了:“沈冲……?”   他根本就不可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最后一次听到沈冲的消息的时候,是沈念七替他平反的那日,他一直觉得自己对当年的事应该有些责任,甚至还在长安边上给他买了个坟!   但现在是什么情况?!坟碎了?   沈冲看到唐天明脸色苍白一脸愕然的样子,“哈哈”大笑两声十分痛快,只说了一句:“总之,我没死就是了!你这里还缺副将不?老骨头要不要!!”   “沈将军,您、您不是不愿再卷入纷争……不是已经离开长安了?”   丫头是这么告诉其他人的?也是,他在木屋还住着的消息,当然还是保密的。   沈冲笑了两下,将身上的小兵甩开,大手一挥将他们推了出去,帘子一扯,在密闭的帐子里说道:“我只是不愿替李家卖命了,但不代表,我要当逃兵!我沈冲这辈子从未逃过,别说是突厥人,天王老子我也不怕!”沈冲又看向唐天明,“那边儿那个老头儿,问你话呢,副将还招不招?”   唐天明看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虽然还弄不清什么状况,忽然间笑了。   “你……不恨我吗?”唐天明问道,“二十五年前,我笃定你是叛徒。”   沈冲歪头看过来:“哦,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当时我是挺恼的,以我沈冲的脾气,恨不能将你大卸八块。”   王君平冷汗流了下来。   但接下来,沈冲的声音又沉下:“但是,你的儿子,救了我的女儿,这世上,还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吗?”   唐天明眸子微闪,他也是人父,他是明白沈冲的心情的。   抿着嘴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昂头深吸口气,道:“你可不要拖我后腿!”   沈冲再度哈哈大笑起来。   王君平则适时严肃起来,说道:“两位将军,君平也会留在这里帮忙,长安,就拜托你们了!”   沈冲与唐天明也不再开玩笑,相互交换了下视线,沈冲换手拿住兵器。   “让他们放马过来吧!”   ……   就在军营已经开始营造气势的时候,左朗这面的气氛却降到冰点。   他开始有些后悔,为何向唐玄伊讨要了姜行卫。   左朗站在户部下属的金部门口,等待着小吏一页一页的翻查宫廷贡品记录,而姜行卫则带着一个面罩,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两个人谁也不说一句话,吓得小吏连头都不敢抬。   半晌,小吏哆哆嗦嗦说道:“左、左大夫,金部红色和田玉不少,胡人进贡的东西也不少,但刻着您说的这样文字的红色和田玉却没有。”   “查查二十五年前的记录吧。”姜行卫提议。   小吏有些害怕姜行卫,不知他为何大白天的要带面罩,但是他又不敢顶撞左大夫,于是连连点头,回身又拿来一个簿子,再次开始一页一页翻看。   时间过得很快,左朗在金部左右踱步。   但是结果,却还是没有任何记录。   “确实没有?”左朗半信半疑。   “确、确实……”小吏回道,转手就要合上簿子,谁料尚未合实却被一只手所拦。   姜行卫从小吏手中抽过簿子亲自查看。   左朗注意到,小吏的神情有些紧张,遂也将注意力放在了姜行卫身上。   姜行卫用那双鹰一般的眸子盯着簿子上的每一个字上,眉毛突然一抬,指着账簿其中一行问道:“这里,是不是改动过?”   小吏一下就虚了,说:“某……某也不清楚……”   姜行卫索性直接问了:“是不是有人私自来拿过贡品?”   小吏脸色更白了,左朗也有些讶异。在大唐,若是敢私拿皇家贡品,是要入罪的。于是趁势攻击:“你面对的可是御史台,你若不说实话,我便当是你私吞了贡品。”   小吏吓得浑身直抖,说道:“回,回左大夫,真的不是某,是……”他万分为难,似乎觉得左朗是可以商议之人,于是凑近附耳道,“左大夫,您可别较真儿,之前大理寺来过,都被其他人挡回去了,某就与您一人说说……这事儿与郡王李怀有关。”   左朗脸色微变,看向小吏,小吏也使了个诡异的眼神。   李怀郡王,是李成义的独子,因陛下十分尊敬兄长李成义,所以李成义死后,对李怀格外照顾。宫里人与外面人不同,是不理会法理的,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这也就难怪大理寺这么久了都没查到这块玉佩的下落。   这件事,还真是找对人了,这件事,也只有他左朗能问出来。   但…… 第317章 畏法   左朗转头看向姜行卫,似乎开始觉得有点为难。   姜行卫知道左朗忌讳权力,瞥向他处,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从金部出来,左朗沉默了许久,姜行卫本以为左朗要这样对唐玄伊说了,没想到左朗却突然一抬头道:“去郡王府吧。”   他立刻朝宫外走去,姜行卫有些诧异了。   ……   没一会儿,左朗便与姜行卫来到了李怀的郡王府上。   与外面的满地哀嚎不一样,郡王府里还刚刚吃完一顿不错的午膳。   “请问,左大夫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李怀想了想,又倾前了身子问道,“这么问吧,左大夫是不是知道什么事?关于……外面为何这般乱轰?”   左朗笑笑,时间紧迫,根本没时间与李怀周旋,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左某有件事想请教郡王,金部的贡品,可是在府上?”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李怀登时警惕起来。   “左大夫是什么意思?”   “左某并非来追究这件事的,只是来问其中一件贡品,还请郡王配合。”   闻言,李怀眯起了眼睛,他身子向后微仰,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左朗。   “左大夫,你这是威胁我吗?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左某不敢,但是这件事涉及朝堂稳固,左某今日必查,若是郡王不配合,左某只能以御史台的名义进行彻查,若是搜出,就别怪御史台了。”   “左朗!”李怀突然开口,“你可知后果如何!”   左朗身子一震,其实手心儿里是出了汗的,但仍是绷紧了表情看着李怀。然后说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私吞贡品不是小罪!如若现在就配合,左某定会手下留情,不然,无论什么后果,左某都会一查到底!”   “你——!”李怀登时气得脸色发红,站起来指着左朗身子发颤。   左朗更是害怕,他不知道后果吗?他当然知道!李怀在朝里有不小的势力,陛下更是宠爱于他,只要李怀一句话,很有可能让他脑袋落地!!   但……他也知道,他必须赌这一场,不赌,李怀必是不会承认。   就这样,两个人僵持了很久,房间里一片死寂。   李怀就这样站着,仰头俯视左朗,左朗也不敢对视,仅是盯着案几一角。   半晌,李怀缓缓坐下。   左朗心想,完了,就算是长安平安了,他也死定了!   熟料,李怀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之后我已经没再拿过贡品了,只是二十五年前那一次……但那时我也不过十岁,少不更事,喜欢便拿了。并不是要私吞贡品。我会将明细交给大夫,还请大夫……”李怀抬头说道,“手下留情。”   左朗忽然抬头,懵了一会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见李怀反倒是低下了头,一副有些惭愧的样子,然后说道:“来人,将府里的赏赐明细拿给左大夫。”   下仆匆匆去取,而后双手递上。   左朗看着手上的明细,又看向一旁蒙着面的姜行卫。   在之后,两人自府中出来,左朗叫住了姜行卫。   “姜公……”   姜行卫止住步,回头看向左朗。   左朗说道:“那七年……对不住,我只是,被逼无奈……”   提起七年这件事,姜行卫的嘴角抽动,原谅他是不可能,他被关这七年,极近羞辱。但,再怎么说,也是看在玄伊面子上一起办案的人。   姜行卫仍旧没给左朗半分好脸色,而是径自溜达着走下郡王府阶梯。   正当左朗有些失望之际,姜行卫突然说道:“权势在律法之上,因为是权势创造了律法。但同样的,权势也畏惧律法,你若屈于权势,便无法再执法。身为执法者,昂首挺胸不是更加适合。”   左朗望着姜行卫,似乎已经渐渐意会了他们的说法。   捏紧拿到的明细,他朝前跨出了一步。   ……   半刻后,细则到达了唐玄伊的手上,其中,确实写有两块胡人进贡的玉佩,后面的简单描述上,正好写上了那些胡文。   只是,明细的后面标明,该玉在二十五年前,已经被李怀赏赐给了身边的一个叫袁隐的玩伴。   “知道这个袁隐是谁吗?”唐玄伊问道。   左朗回:“当时我在府里也一一问过,郡王肯定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府里的老仆说,大概是个比郡王大了四岁的少年。很久之前就不在府里了,好像是被人送去宫里当侍卫。你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唐玄伊拧眉,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于是缓慢摇头。   左朗叹气:“不过,多少也算是有线索,明日,我会再去宫里侍卫那里打探一下这个人。”   ……   左朗走后,天色已经暗下,议事堂没有点灯。   唐玄伊独自在房里闭着眼回想着今日所有的线索,甘平的卷宗明日才到,解药还未寻到,但是已经将注意力转向了酱料,等着进一步的调查,玉佩有了新的进展,找到了一个叫袁隐的少年。也透过向子晋的死,知道了对方想要城防机关图。   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于案上,然后将额轻轻贴在手上。   结合了三司的力量,今日的收获可以说是非常多的,但是……时间……   他抬起头,看向那已经暗下的天。   深吸一口气,唐玄伊起身,推门缓步走向了外面。   云雾过后,月色皎洁。   ……   而在同一时,城门外,披着黑色披风,头戴唐宫女子面具的男人逆风坐在高处。   他俯瞰着灯火通明的长安全景,露出哼哼笑意。   “还有一日半了……唐玄伊,你的调查,可要加快了。否则……”   他又笑了一声,一阵风过,消失在了夜里。   ……   离日蚀还有最后一日半,这日清早,又有二十余百姓的死讯传出。   陆云平不敢耽误片刻时间,连夜与念七走访细则上出现的每一家酱料店。   但是对于他们的来访,酱料店的店家多少有些困惑。   “我们也都在吃这些酱料,而且长安不少人都在吃……这肯定不是我们的问题啊。”   这个结论就与当初的菜与水一样,又是一个没有共同点的结局。 第318章 毒药   陆云平是着急的,可是再着急,线索也不会突然出现,只得试图再多了解一些,说道:“我们可否去后厨看一下,就是存放酱料的地方,尤其是给将军府送的那些酱料。”   店家肯定要应,但也有点不乐意,他转身为两人带路,没一会儿就来到了存放酱料之处,里面放着大大小小的坛子,有酱料,也有腌菜,有些坛子还在发出“砰砰”的声音尚处腌制的过程。   “这里面有不同的酱料酱菜,诸位将军的口味也都不同,而且每种酱料都有好几坛子,小店选取没有特别的规律,都是按照当时哪坛子晒好腌好,或者哪坛子的酱料合适来做规则选取。”   “没有特定规律……”陆云平皱紧眉心,像将军全部中毒的事件,绝不可能是凶手为了撞大运而去做的,必然有非常明确的指定手段。   看来,酱料没有收获了。   陆云平失望地看向念七,而念七却一直在四周查看,好像并没受他这边的影响。   “再去将军府看看吧。”陆云平说道。   念七不得已也道:“也没别的法子了,去将军府吧。”   说完,两人便从后厨又穿过前堂。   就在这时,念七的视线偶然间落在了某处,使得她的双脚冷不丁顿了一下,但是当陆云平问道她的时候,念七却摇头。   “没什么事……走吧。”她先迈步离开。   陆云平狐疑环视四周,并无异样。   ……   不久,沈念七与陆云平来到了其中一户将军府。   此时的将军府正忙里忙外地照顾着不省人事的将军,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十分疲惫。   看到有人来调查,自然脾气不会很好,陆云平的脾气也不是很好,所以为避免在这个时候产生冲突,念七主动先问。   看到念七不错的态度,将军府的人这才稍稍缓解了情绪,回道:“我们府上的酱料都不是从一家定的,大多是哪家近来风评不错就从哪家采买,而且也会根据当时的物价做决定,就算是将军府的人,也不愿意当冤大头不是?”说完,府里的人便又去忙了。   如此,又一次的证明酱料是没有问题的,调查再一次陷入瓶颈。   “难道真的是方向错了?”陆云平咬了下牙,“这可糟了,耽误了不少时候,又要重头开始。”   念七的心也是沉重的,站在正堂中央不知如何是好。   “只能……再找找别的线索了。”她负后的小拳攥起,而后跨步离开。   可是就在她走出去第三步的时候,念七却忽然又停下了,然后一步一步地倒回死死盯着墙上的一样东西不放。   可是这样东西,陆云平却看不出什么,遂问道:“怎么了?”   念七皱紧眉头,似是想到某种猜测,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但她还是不止一次的摇头,似乎想要否决自己的想法,然后一把抓上陆云平的腕子说道:“带我去其他将军府一并看看!还有酱料店,再走一遍!”   “你疯了吗?那可是需要大量时间……”陆云平错愕,“到底发现了什么?”   “先走一遍,确认了我便告诉你!”沈念七拽着陆云平就走,几步后,陆云平没办法,被动转为主动,快步带着念七离开将军府。   这之后,按照念七所说,陆云平带着她将长安所有将军府和酱料店都走了一遍,让云平奇怪的是,念七每每都直接奔入正堂,看到什么后就会马上离开。   很快,两人已经到了长安最后一家将军府,沈念七也是像之前一样,直奔正堂。   这一次,她不走了,瞪大眼睛,胸腔此起彼伏,小脸儿虽然因跑动而红润,但也能看到皮肤外笼罩的一层苍白。   在她的眼前,无疑是一幅挂在墙上的略显诡异的画作。   这一次,陆云平也肃穆起来,因为他不是瞎子,方才走过的所有将军府以及所有酱料店,都很巧合的挂着同一画风的画作!   “不会是他吧……”念七不太愿意相信,但一垂眸,忽然又想起了在大理寺议事堂看到的那颗贺子山给的棋子,在对上眼前的画,下意识咬住下唇。   “这是什么东西?”陆云平问道。   念七怅然若失地后退半步:“这是一个认识的人……”   陆云平立刻叫来府上的人问起这幅画。   下仆便说:“这幅画啊……这幅画是长安大通坊的一家画坊老板亲自送给我们将军的,将军十分喜欢,从来不让别人碰。”   “那将军碰过吗?”陆云平追问。   “将军自然是碰过。”下仆不解两人为何如此一问,“画师送画过来的时候,是让将军亲自开画的,说是只有将军亲自开画,画作才有灵气,而且别人碰不得。”   “当着画师的面儿开的画?”陆云平再问。   “对,当着画师的面。”   陆云平一下明白了什么,如果这个不叫定向的话,还有什么比这更加确认!   此时念七已经带上手套,踩在案几上,小心摘下画卷。   “诶,你们作甚,这可是——”   “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陆云平制止上前要阻拦的下仆。   念七则细细看整张画,最后将视线落在了画轴上,她看到了什么,立刻下来拿给陆云平一并确认。   且见那画轴边上有着一层未尽的霜粉。   两人对了一下视线,眼神多了一丝光亮。   但接下来,念七又多了一抹困惑:“可是,长安那么多百姓,不可能都碰过这种画。”   “酱料店。”陆云平说道,“酱料店不是也有这幅画吗?画师只要将画送到酱料店,说明就有机会也有借口接触公厨。百姓食毒是无目标的,所以投毒者可以不定向地将毒药洒在酱料中,而将军,是投毒者一定要解决的人,所以都是亲眼见证将军碰触了毒药。”   沈念七无以反驳,因为这样一来,所有一切就都说通了。   “真的是你吗……”沈念七悲痛地咬了下牙,脑海中浮现了见宋文涵的善意与笑容,但同时也闪过了宋文涵曾说过的一句话。   “棋子……丢了。”念七眸子猛然一抬。 第319章 配方   是啊……那棋子就是宋文涵的!而他与贺子山接触过,就在那个时候,贺子山拿走了宋文涵的一颗棋!!   摘下手套,念七用右手扶着额头,心如刀绞。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为什么!   陆云平将念七的反应看在眼里,那种被背叛的滋味,他又何尝没有体会过。   陆云平问道:“这个人……是谁?”   念七抽咬着唇瓣,抬起生怒的清眸,一字一句道:“大通坊……黎山画馆……宋文涵!”   陆云平蹙眉,这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这一次,不需要陆云平提醒,念七说了一句“拿上画”之后,立刻直奔外面。   陆云平看得出,念七的神情变了,小丫头,生怒了。   ……   片刻后,念七带着陆云平来到了大通坊的黎山画馆。   但是正如他们所料到的那样,黎山画馆已经人去楼空。   “可能已经走远了。”念七泄气。   “未必。”陆云平说道,“送画作时,这个人会确认将军碰到毒药,说明这是一个一定会掌控到最后一步的人。长安城毒发到这个地步,他难道不确认吗?”   迂回陆云平拉住了旁边一个常驻者问道:“你知道,这画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吗?”   那人毫不犹豫地说道:“就在半刻前……走得挺匆忙的。”   “果然还在长安!”陆云平惊呼,然后立刻压低声音道,“沈博士,你现在马上带着毒药去找药博士,尽快调配解药,这个人,我去追!”   “我——”念七有一万种暴怒想要亲自抓到宋文涵问个清楚,但是也知道大局当前不可如此任性,便接过画卷锦盒,“知道了。”   陆云平立刻去追踪宋文涵。   念七心中五味杂陈,但时间已经来不及让她东想西想,遂拿好东西,转身就朝着药博士的宅邸赶去。   此时,早已接道念七委托的药博士宅院离早已放置好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装置,都是用来分离毒药的。   浅儿迅速赶来接应,接过锦盒,并将一副手套拿给念七:“沈博士来的刚刚好,阿久也来了,正好准备一起调制解药。”   “来得是时候,这小子眼力见儿比过去强多了。”念七勉强笑笑,又提醒,“毒药在画轴上,小心。”   浅儿点头,抱着东西转身跑到房中药博士处。   药博士依旧晃悠着头,戴着一副比自己手大出不少的手套,颤巍巍地将画轴取出。   看到药霜,药博士捻着闻了闻,脸色却十分凝重。   恰好念七也步入,问道:“药博士,怎么样?这药好配吗?”   药博士说:“这毒……可不是世间常见的毒,是极为擅长药理之人,特别调制的毒药。”   “再是调配,其中也必有方子,药博士不最擅长闻药辨方吗?”念七有点着急。   药博士摇摇头:“这毒药非同寻常。通常药物皆是靠配药熬成,单是这种药的构成却十分复杂,每一味药都不是直接入药,而是经过了数次调配重组后制成,里面全是复合原料,这是很难识出的。而且这是粉状毒药,味道上也不像其他药物那般好辨别……我无能为力,除非能拿到这味药的具体配方。”他不由深思,“真是想见见啊……能配出这种毒药的人,不一般呐,不知是何方神圣……”   “杜一溪!”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接过了这句话。   只见潘久咬着牙站在门口,然后说道:“这是杜一溪配的毒!”   在场所有人都看向潘久。   “果然是杜一溪……”念七喃喃而语。   药博士对这个人有所耳闻,之前大理寺放过榜,恍然:“啊……就是……神医穆智渊的儿子?”他有些哀叹,“为何悬壶济世的神医之子,却要配这等毒物,残害无辜百姓……”   潘久丢下手中的东西就跑过去,他也仔细闻了下这个药霜,很浅很淡的特殊香气,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说道:“杜大夫……曾说过,穆家有个习俗,每一代都要自己调配一方传世之药,穆大夫有,再之前的大夫也有,他们都将那些药封存在一个秘密的地方,钥匙代代相传。当时在岭南,沈博士他们见到的蜜人,便是穆家祖上的其中存留的一味药,只是穆大夫不喜,根本不允流传,所以存在那个地方,欲让其永沉地下。但对于杜一溪来说,那里却是个宝库,所以在觉得自己身体每况愈下后,他便也开始着手研发可以传代下去的东西……没想到竟然是毒药。”潘久也有些痛心疾首,“杜大夫……曾经,明明是那般仁慈之人……”   沈念七一下就明白了,之前唐卿猜测,杜一溪可能是被人夺物才被人杀死。现在潘久的话确认了这点。必是甘平一伙人想要向杜一溪要这味药,但是杜一溪坚持不给,所以甘平等人早就想让杜一溪死,刚好大理寺查来,便来了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仅将杜一溪的钥匙拿走,而且还将杜一溪之死嫁祸在先一步离开的陆云平身上,如此便散出迷雾,可以更好的隐藏自己的目的。   真是狡猾透顶……   念七抽动了嘴角,问道:“那,杜一溪的方子,你有吗?”   说道这点,潘久眼睛便亮了,回:“穆家有个习俗,因为秘密之地的药都是用来传于下一代的,所以必是附带调配的方子。这味药也有,我曾看到杜大夫连夜在书写实验,这个味道我是闻到过的……但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杜大夫配出来的传世之药,所以没多问,况且……杜大夫也不会告诉我详细的东西。但可以确定的是,那药方是跟在药旁边的。拿到这个毒药的人,手里必是有其方子!”   “如此……还是要找到宋文涵才行。”念七喃喃而语。   “可是,很有可能他们已经毁掉了这个方子啊!”潘久急的直转圈。 第320章 指纹   念七却摇头:“不一定,如果是这么喜欢抓人小辫子的人,何以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呢?”她立刻看向药博士,“药博士,药的事就先麻烦你了,虽然那味药尚未得到,但多少熬制一些清毒的良药,不能解毒,但至少能够续命延时,现在每一刻对我们都是至关重要!”   药博士颤巍巍地点头:“知……道了。”   小老爷子转身去忙活。   念七则看向浅儿,说道:“浅儿,另托你一件事,帮忙找个人将药方之事告诉……告诉与我一起的人,一个叫无生的大理寺人,若是他见到宋文涵,务必要逼问出药方!”   浅儿凝重点头,踏着清秀的步子跑了。   沈念七也带上潘久,立刻去协助药博士配药去了。   ……   “药方?”   不多会儿,沈念七的话已经传给了正在寻找宋文涵的陆云平耳中。   “果然不会让我们这么轻易就解决。”陆云平抽动下嘴角,遣退来人,继续挨家挨户询问宋文涵的事。   他按照沈念七描绘的外形特征一一问过,但是很幸运的是,那个叫宋文涵的人穿着十分大胆夸张,脸上还涂着彩绘,所以见过的人通常不会忘记,一路给陆云平指路。   但同时,陆云平也产生了一个困惑。   但凡要跑路之人,一定会将自己伪装的毫不起眼,为什么这个宋文涵,要反其道而行之。这并不像是在逃跑,反而像是在请他入瓮。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目的……”陆云平哼笑一声,“反正线索只有一条,便跟你去看看好了。”   他说罢,继续追踪宋文涵。   ……   这面,陆云平的调查以及念七那边的消息已经送入大理寺。   唐玄伊看到“宋文涵”三个字后,不由回想起了当时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个人。   这些人,竟然离自己这么近,他不由感到身后一阵发冷。   但是同时他又想起,当初念七很喜欢往这家黎山画馆跑,如今知道真相,必是痛心疾首。   他沉默了半晌,而后立刻收敛心情抓起毛笔回身来到线索板前,以红笔重重圈住了“解药”二字,然后将其名字列出——宋文涵。   “抓出一个。”唐玄伊道,眯着眼睛看向旁边,又看向那几个名字。   宋文涵会是谁,会是皇宫里的那个吗?   还只是像贺子山一样,之后进入到这里面去的?   他陷入深思。   不,不对……宋文涵并不是皇宫里隐藏的那一只,因为他在长安的身份是坊间画师,坊间画师地位低贱,是绝不能入宫的。   他摇摇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不知左朗那边进行的如何了,皇宫里的那只,也要尽快找出来。   ……   这面,左朗仍然在调查有关突然出现的那个“袁隐”之事。   在听说是侍卫后,他便找到了金吾卫大将军,得到宫内危机,这位大将军也是严加防守,好不容易抽出了工夫见左朗,却得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我的人里不可能有叛徒。”大将军笃定,可是面对左朗尖锐的视线,他也撑不了太久,之前的金吾卫长史的事尚未过去,他也是责无旁贷。思索着努努嘴,最终决定放下架子配合,叫来了宫里所有侍卫统领,问道:“你们里面可是有一个叫袁隐的人?”   侍卫统领们面面相觑,皆摇头:“没有这个人。”   左朗心中道了一句“该死”,但还是尽可能保持风度,说道:“那就请诸位帮个忙,问下去,问每一个人,但凡听过‘袁隐’这个人的名字,知道这个人的,立刻去府上通知左某。这件事事关重大,这个人很可能对陛下不利。”   几人的神情一下就变了,然后对左朗点头。   左朗叹口气,跨出门槛儿,一抬头,发现天色已经不早了。   左朗蹙紧眉心,心中的焦虑越来越浓。   夜晚,又要到来了。   ……   长安的天,渐渐暗下。   简天铭端坐于简府正堂,焦急地等待着金州传来的消息。   他不止一次地看向窗外,每每看到那已经清晰挂起的月,心底都像是被挠过一样焦急。   这时冯显突然赶入,说道:“尚书!人来了!”   简天铭二话不说就起身去迎,中途还因为腿有些发麻而差点摔倒,幸得冯显搀扶。他重新倒了一口气,继续跑出正堂。   且见快马加鞭赶来的送信人已经几乎累倒,在别人的搀扶下,迅速将卷宗拿来:“简尚书,卷宗本来已经没有了,但确实如尚书所言,在底库有备份。很幸运,尚书所要的卷宗也有,而且是画押的备份。卷宗已经送来了!”送信人双手将卷宗奉上。   简天铭大喜,立刻打开看,确认后立刻对冯显说道:“立刻备马,去大理寺!”   ……   很快,这份卷宗就已经摊在了唐玄伊的案几上。   简天铭仍旧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卷宗上面还留着画像,最重要的是,有甘平的画押指纹!”简天铭得意地笑了下,“这要感谢我老家老人当时办事仔细,不然当真是一无所有了。”   唐玄伊抿唇兴奋笑起,立刻打开卷宗,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甘平的画像。   但是这张画让他觉得异常陌生,首先这他是个骨骼尚未发育的少年,其次双腮凹陷,看起来十分可怖,甚至连人样都没有。而且正如沈将军所言,这个少年的眼睛很可怕,即便只是看画,似乎那渗透在其内的仇恨也已经穿透而出。   然,这幅画像确实是不能用的,长大成人后的甘平势必变得与那时候截然不同,而且画像终究会有失真的地方,再加上沈将军说过,甘平极其擅长伪装,所以通过这幅画,不可能找到这个人。   唐玄伊大致推算了下年纪,然后拿着卷宗上的指纹布出大理寺,对文立说:“大理寺现在人手不够,所以给大理寺正在养伤的人一个任务……”他将指纹图拿起,“寺丞你先去户曹那里调出长安所有公验过所的副本,范围是男性,四十岁左右,近期出入过长安……然后将副本拿回大理寺,让他们将过所公验上的指纹与这张图上的指纹做对比,但凡发现一致的,立刻报给我!”   “是,大理!”文立即刻领命。   简天铭也说道:“我马上也从刑部调来些人!”   “那就多谢了。”唐玄伊回答,抬起头,月已经高高挂起。 第321章 混乱   这一夜,长安无眠,主干道上的哭喊声还在增多。   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手上的事,他们偶尔会抬头看一眼月,恐惧感,紧迫感,就像是一直看不见得手,紧紧地抓住每一个人的喉咙,让所有人只能在窒息的前一刻寻找着可能的活路。   身在军营的唐天明以及沈冲已经做好了准备,应对日蚀的火盆也已经准备好,城墙上的兵甲陷阱也都布置完全。   但是这一日的兵营,也无人可以睡着,所有人都是心惊胆战的。因为大多数的兵将并没有任何的沙场经验,若是无法撑到大军赶来,九死一生。   所以这一夜,他们都是坐在篝火前静静的望着,有的甚至偷偷掉了眼泪。   沈冲与唐天明站在最前端的关口朝前望着,他们的敌人,很有可能从这个地方出现。   异样的风,已经开始吹动,他们甚至可以闻到马匹的味道。   同一时间,在城中的范南越也在紧张巡视每一个机关要处,他绝不能让细作破坏城防。   “所有人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能让任何一个人靠近!”范南越大喊,得到回应后,不由也看向了天上的月。   还有半日,就在明日。   议事堂中的唐玄伊也渐渐握紧双手,齿间的力道越来越大。   他仍在脑海里思考着,思考着任何一个可能不对的地方。   当再次睁眼的时候,天,已经亮起。   “要开始了……”唐玄伊喃喃而道,心绷得越来越紧。   ……   这面,伴随着天亮,药博士已经调配出了一些解毒的药草,包括沈念七在内的所有人都在连夜熬制,终于在天亮时熬出了第一批。   “快!把这些拿出去给外面的大夫,然后让百姓先喝了!”沈念七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朝外赶去,一些来帮忙的家眷接住,连番感谢念七。   念七自己也端起另一个大托盘往外走,然后亲自去喂那些痛不欲生的百姓。“这……这是解药吗?”有家眷问道,面露感激。   念七不知如何去解释,只能说:“可以缓解。”   家眷们都很失望,但是有总比没有好,他们流着泪接过每一个碗,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郎君或娘子扶起,一点一点的灌下熬好的药。   见大家都开始分发,念七稍微松口气,谁料一回头却见到了带着一大帮下仆赶来的权贵家眷,他们二话不说就开始抢夺其他人的药,然后找了个篮子一并拿走。   “不、不要啊!这是我们的解药,我们的!”妇人张开双手,她的孩子还在她怀中痛苦呻吟。   “少废话!!”家仆根本不管这些,一脚踢开了妇人,然后走到念七面前质问,“为何不先给我们送去!”   “为什么要先给你们送去?”念七拢眉。   “我们是谁你不知道吗?!”   “与我无关!”沈念七沉下声,似乎早已受够了忍耐,咬着齿,一字一句发狠说道,“把药给我还回来!!”   念七说完,那些百姓也都冲上来喊道:“把药还给我们,还给我们!!”   登时,两边产生了极大的冲突,念七直接去夺权贵手上的药篮,见下仆要来夺回,狠狠一踹,便将下仆踢开。   混乱就此拉开,幸好范南越及时带着羽林军还有一些武侯赶到,拼了老命才将两拨人拉开。   “沈博士,到底是什么情况!!”范南越快哭了,“这个时候怎么还打上群架了!!”   念七说道:“没什么。”她走到那些被扯开制住的权贵及其家仆面前说道,“药是我熬得,我会按时,按份给,平均给,谁的命都是命,本来人人有份,现在洒出来的全算在你们头上,最后没轮到谁,就别怪我了。”   “你——”权贵们大喊。   念七根本不理,将篮子打开,里面药已经洒了大半,念七咋舌,将药拿出迅速分给余下的百姓。   然而,话是这么说,如果云平没能拿到方子,最后的最后,无论是谁,都要死。   “无生……云平……”念七暗暗低喃,“要快啊……”   ……   陆云平像是感受到了念七的催促,一大清早,先被一阵寒气袭身。   经过彻夜疲惫奔波,陆云平多少有些劳累,但是幸好,一夜的寻找没有白费。   此时他站在了一个废旧的酒楼前,这是最后见过宋文涵的人指来的路。   大门紧闭,整个酒楼乌突突的,看起来十分不舒服。   不知哪里,定是有诈的,有毒?或是有机关?还是有刺客?   陆云平拿起刀,用刀鞘顶开酒楼大门,吱呀一声,落下了些许灰尘。   他慢步走进,但是心里想的却一样没有出现,就这样,酒楼就这样一片死寂地立在那里,里面没有酒味,到处都是一股腐朽的味道。   陆云平忽然停步了,慢慢扬起手中的刀。   且见那酒楼的正中央立着一张木桌,一个身着华丽,面上绘了彩图的男子正坐矮桌前独自饮酒,他就像是知道陆云平会来一样,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仅是勾勾唇角,轻笑一声,竟带了几分妖娆。   这个外貌……陆云平这一路可是没少打听,问的嘴都快烂了。   “宋文涵。”陆云平念出这个名字,“这次,你跑不了了。”   对方停住吃酒的手,再笑了几声,转眸看向陆云平。   “我若想跑,何以在这里等云平?”   陆云平脸色微变,他竟然知道他的真名。   “你认识我?”陆云平侧头,为避免宋文涵再跑,腿向后一踢,酒楼大门便关上了。   房中仅有的光线渐渐被取代,再度归于死寂。   对于陆云平的问题,宋文涵没急着答,将手上那杯救一饮而尽,转转杯子,说道:“杀了你之前,我哪里也不会去。”   “杀我?”陆云平更困惑了,“你我有仇?”   “仇……算不上,但,应该是我想有个了断。”宋文涵拽拽袖子,缓缓起身站在陆云平面前,从怀中掏出一页纸,甩开,道,“你想要的配方就在这里,杜一溪的,真伪……大理寺的那个小孩子应该看得出来。”   杜一溪的毒药方子果然在宋文涵手上!   但是这就让陆云平更加疑惑:“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是谁?!”   “你怎么能忘记我呢?”宋文涵笑了,“唯独我,你绝不可能忘记。”   说罢,宋文涵将酒壶里的酒倒在自己掌心,他用舌尖舔过唇瓣,再将掌心贴在自己的脸上,随着掌心向左侧涂抹,他脸上的彩绘也逐渐被抹去,五官逐渐显露出来。   当陆云平识出他的相貌的那一刻,整个人瞬间震住,带了几分轻挑的眼神霎时变得愤怒与压抑。 第322章 死战   他低下头,眸子却直直盯着眼前人,唇角抽动几下,露出了咬在下方的虎牙,而后一字一句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吴……千……”   “听说,你可是挖出‘我’的尸骨,存了整整数年,知道此事,我可是万分感动。”   陆云平嘴角抽动了一下。   他早该知道……他早该知道!!   吴千相貌朝中尽识,他就算回长安,也必不会再回朝堂,而是会栖息在其他地方。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变成了一名画师!   看到吴千,陆云平可以确认了,这一切果然是太平乱残党筹谋!   “没想到啊,原来你还有这等技能……”陆云平冷声调侃,“哦,对,恭喜你,还瘦了。”   宋文涵……不,是吴千放生笑了出来,然后说道:“人生在世,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做不到呢?陆云平,你可知,当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我当真是兴奋地要死了!我在想,我有生之年,终于可以亲手杀了你!!”   陆云平的神情也渐渐扭曲:“这一点上,我们真是不谋而合……如果不是你……还成就不了如今的陆云平!!”   吴千哼笑一声,右手亮出一柄形状奇怪的剑。   “这么多年来,我只输给过你,又只因为那一次,我满盘皆输,不得已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真的很多话要告诉你,告诉你我这么多年来都是怎么过的。只可惜,时间不允……在长安覆灭之前,我会亲手杀了你。”   覆灭……?   陆云平眉心拢了一下,而后问道:“然而,在杀我之前,有个困惑,我实在不解。还请吴郎君解惑。”   “话,还是一样的多。”吴千狞笑。   “你与沈念七相识甚久,按理,可以随时杀掉她,为何没有动手?”   提到沈念七,吴千的眼眸划过一丝异样,笑容在唇角上僵了些许。   但也只是一瞬,吴千便将所有情绪收敛,说道:“反派,也不都是杀人放火的恶徒,我不像那个人的恨意那么深,于我,所恨的只有你陆云平一人!”   “那又为何要无差别害死长安百姓!”   “因为……恨意,总是要伴随牺牲。云平,难道不比我清楚吗?”吴千笑道。   陆云平的脸色渐渐变了,似是回想起当年在岭南时,被杜一溪威胁去做的那些事,还有……为了控制戴鹏正,逼戴德生食下阿芙蓉。   为了活下去,他确实害死了不少人,他又有何资格去鄙夷吴千?   于是陆云平哼笑了一声,将刀鞘扔开。   “你真是让我心情很不好,交出配方,你,赶紧去死吧。”   吴千大笑,将配方在手上晃动下,又放回怀中,道:“这一次,看看是你赢还是我赢,这是我特地留下的筹码,杀了我,你就可以救那些余下没死之人。”说着,吴千走去一边,点上了几根火烛。   “天,就要黑了,在此之前,我会杀掉你,了断一切,然后离开这里。”   “那就试试看吧!吴千!”   最后一个音落下,吴千与陆云平登时向前冲去!   案上火苗被两人的气势带起了些许晃动,将这抹火光,映在了漆黑的墙壁上。   ……   长安的天,渐渐开始变得暗淡。   在议事堂在等消息的唐玄伊紧闭双眼,渐有暗色遮住了他的俊颜,半是暗,半是明。   他缓缓睁眼,双眸锐利而寒冷。   日蚀,开始了。   敌人,要来了。   ……   长安城,城墙前,沈冲与唐天明皆站在兵将之前,重兵以待。   唐天明身着盔甲,握着兵器的手也在逐渐用力。   不远处已经开始有铁蹄声奔来,扬起了一阵尘土,如海浪般冲了过来。   “在大军来之前,一定要守住!!”唐天明大喝一声,身后众兵一同呐喊。   唰唰唰几声,火盆连着排的都被点燃。   沈冲看向唐天明:“没想到,这一次是与你并肩作战了,真是倔强的老骨头。”   唐天明已经摆好兵器架势:“如果觉得自己老了,敌不过了,你可以先走,反正我一定会战到最后一刻!”   沈冲大笑三声:“这是我本要说的话啊。”   话音落下,突厥叛军已经扬刀杀来,其实如虹,各个像是从地狱里冲出来的野狼!   这个人数,竟远远超过了之前所预料的!   “倪敬这个混蛋,究竟放进来多少突厥人!”唐天明咬牙切齿,立刻指挥将士们进行守城战!   沈冲则准备最后的近战,已经跃跃欲试!!   不远处骑着马在观望的贺子山,露出哼哼一笑,这些突厥叛军果然压抑已久了,早就想要杀人了,这一次,刚好。   他又看向长安其他地方,吴千那个家伙,还没出来吗?   再晚,就来不及了。   ……   同一时,吴千与陆云平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刀剑相向,时而还会暗器箭弩自吴千的袍中射出,配合着怪剑,识出了更为奇怪的招式。   两人已经不知打了多少回合,且见陆云平扬刀横手一挥,吴千立刻踩在酒楼柜台上跃起避过,脚下一蹬,再一翻身,直接回手刺向陆云平的后方。   陆云平立刻将刀仍在另一只手上,反手一挡!   “砰”的一声几乎擦出火星!!   整个长安越来越暗,酒楼的火光越来越明,两人的交战也越来越胶着。   吴千突然一甩长剑,本是要攻击陆云平,但却因云平的闪避而刺向后方。   “哗”的一声,火烛点燃了周围的东西,一场大火便在周围一点点蔓延。   “刚好助助兴。”吴千手上一抡长剑试图引去陆云平注意,手上再一发暗器,却被陆云平及时识破!在同一时跃向吴千,准备反击。   “休想!”吴千立刻回手挡住,袖口滑出一直断箭,他捏住,悄然攻击陆云平力量不太够的右手!   云平立刻脱离吴千,但也没有给他逃跑的机会,而是攻向了他所知道的弱点。   果然,下一刻,吴千的腿就因为来不及躲闪,被陆云平狠狠割伤。   吴千咋舌,单膝跪地。   “你还真是卑鄙!”吴千说道。   “刺我胳膊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陆云平说道。   “哈哈哈……也是。”吴千笑了下,“你的伤都是杜一溪给的,我的伤是你给的,我们扯平了。”吴千说着,再度冲去,但是因为时间不允,身体也撑不住了,所以吴千选择以攻代守,突然以最迅猛的方式攻向陆云平。   陆云平也索性与之一样,放开了对吴千进行攻击。   酒楼中的火势越来越大,两人在火中穿梭打斗。   无数次伤,又无数次站起,刀光剑影时而会切开火苗,时而又被火苗吞没。   这一刻,似乎已经再也没有什么逃离出去,或者说其他什么目的。   无论是他,还是他,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就是杀死对方!   他们的招式越来越强硬,身体也越来越残破。   终于在最后一轮攻击后,强大的力量将两人弹开,两人险些都被推入火中。   然后迅速换步,这才得以停下了。   两人皆单膝跪地,气喘吁吁,他们几番想要站起来,但是身体却已经到达了极限。   但是过了一会儿,陆云平却强忍着又站起了,然后晃着步子,提着刀,一步一步地朝着吴千走去。   “都结束了,你又输了。”陆云平停在了吴千面前,提起刀,准备给吴千最后一击。   吴千神情已经有些恍惚,只能勉强靠右手的剑支撑在没有倒下,他时不时就会咳嗽,已经吸入了不少火烟。身上所有伤口还在淌血,不止一处是致命伤,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可以支撑到现在。他的脚上也有伤,看到陆云平,他笑不出来了,几番想要起来,但是都会立刻又跪了回去。最后只能喘息着看着陆云平。   “你以为你赢了吗?”   “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出去吗?”陆云平说道。   “呵呵……活着,重要吗?”吴千咬着牙说道,“在这里,今日,所有回到长安的,都是死过的人,人间才是地狱,死了才是解脱。我不怕死,但是我不能输,尤其是,不能输给你……”   “可惜,你已经输了。”陆云平蓦然用力要将刀砍下。   但就在同一时,吴千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之前收起的杜一溪的配方。   “输的是你!!”吴千大吼一声,直接将配方甩入火中!   陆云平瞪圆眼睛立刻手住手,低吼一声,在思考之前已经迈步冲出去一把攥住配方忽在怀里,但也就是这一瞬,吴千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从地上跃起,执剑突然从陆云平的身后狠狠一刺!   剑尖儿一下穿透陆云平的身体,自其腹部穿出! 第323章 善良   陆云平猛地一怔,身体定在那里,然后直接跪在地上,口中一下喷出一口鲜红。   而用尽所有力气的吴千也跪倒在地,意识早已恍惚,他躺下了,侧眼望着那马上就要将他吞没的大火,忽然间笑了,带了几分苦涩地说道:“你瞧……善良的人,总是……总是活不长的……对……吗?你……还是这么天真……陆……云平……”   他笑了,又有几分失神,在弥留之际,脑海里忽然浮现了沈念七在画馆时与他嬉笑的样子。由是,最后的最后,吴千又笑了。   “对不起了……丫头……宋文涵……欠你的画……要……食言了。”   说完这句,吴千的扯扯唇角,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陆云平也已经撑不住了,身子一倒,跌在地上,望着上方逐渐掀起的黑烟,满是血的右手仅仅攥着杜一溪的方子。   “如果……那么对不起她……为何……还要这么做……”他嗤笑,试图往外挪动身体,但每挪一下,都无疑是撕心裂肺的痛。   必须……必须将方子送出去,必须……   “来人啊……来人……”陆云平用着干涩的声音喊道,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着急,可是他的身体却根本无法动弹,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喊着人来,然后痛苦地垂着地。   可是,烟尘已经笼罩了整个酒楼,不会再有人进来。   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成吗?就像当年一样……   他不由苦笑,笑中透着悲痛。   然而就在这时,两个年轻的身影映入了他模糊的视线。   “在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瘦小的身板儿蒙着湿润的被单儿冲入,“无生!撑住,我来救你了!”   一开始,他以为是沈念七,但是对方确实个男孩子的声音。   然而,无论是谁都无所谓,陆云平一把抓住他的手,将方子交给来人,说道:“不要管我……将这个,送到沈念七手上……马上!!!”   说完,陆云平用最后的力气,将少年推了出去。   少年有些无助,但是似乎知道手上东西的重要性,回头看了一眼陆云平,然后立刻跑掉了。   见他走远,陆云平终于安心,然后就躺在地上。   已经不会再有人来了……他也差不多就到这里了。   “唐玄伊……我这个大理寺少卿……完成任务了……你一定要……”陆云平有些累了,渐渐侧过头,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他已经等死之际,忽然感觉到身体在若有似无的挪动,似乎有什么人,正在努力地将他往外拽。   陆云平眉心微皱,虚弱地睁开眼。   他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但是那个正在拉着他的人,明显坐着一个轮椅。   他拉得很辛苦,时不时会听到痛苦的呻吟,但是他始终紧攥着他的衣角,一边咳嗽着,一边无助地将他往外拖拽。   “戴……德生?”陆云平愣住了,即使看不清,但他仍然能够认出这个轮廓。   “撑下去……别放弃……我会救你出去……马上……马上就到了……”戴德生咬牙说道,但是他每用一下力,都能听到断骨的声音。戴德生咬紧牙关,疼得只流眼泪,但是他的小手仍旧仅仅攥着陆云平的衣角。   陆云平脑中一片空白,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少年应该是恨着自己的,因为他曾不止一次的将明知道有毒的东西送到他的身边,他的父亲沦为杜一溪的刽子手,也都是他一手促成。   他明明是一个想杀自己的人,为何他会来救他?   “你……不恨我吗?”陆云平问道,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无助与彷徨。   那拉着他的小手顿了一下,他回过头,用着痛苦的神情面对着他,说道:“当然恨,如果没有你,没有杜一溪,我的父亲不会走上那一步……我也不会被吃那种东西……我经历了别人无法忍受的痛苦……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份仇恨。”   “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陆云平问道。   “我只是……”戴德生颤抖着咬住牙,说道,“无法见死不救,仅此而已。”   他说完,又继续闷着头,一点一点地挪动轮椅,拽动着陆云平的身体。   陆云平沉默了,而后又笑了,眼角渐渐湿润。   他忽然间想起方才吴千说的话,说他是善良的人。   然而,在他看来,戴德生才是真正善良的人,他这个为了自己活下去做尽坏事的男人,又能及这个少年分毫?   对啊,如果就这样死去,他又如何还能换下这份罪孽?   正像吴千所说,活着,是人间地狱,死了反而可以解脱。   他罪孽深重,又如何能此时就解脱。   他还有事要做……   陆云平紧闭双眼,下一瞬突然抓住了戴德生轮椅的轮子。   戴德生愣了一下,低头看向陆云平。   陆云平苦笑道:“少年……你这样,只会与我同归于尽,一起烧死在这个地方。”   戴德生没有想过,但仍旧倔强地拖着他要走。   可陆云平仍旧拽着他的轮子。   “还是……我来吧。”陆云平突然痛苦地低吼一声,捂着自己的伤,浑身颤抖地跪在地上,撑着戴德生的轮椅,一点点站起。这是他全部的力气,甚至说,是已经超出他极限的力气。但是脑海里却有一个信念支撑他继续下去。   活着,然后向这个人赎罪。   他用力眨眼,但什么也看不清,于是说道:“给我指路……我带你出去。”   戴德生脸上露出复杂的情绪,终是点点头。   火势越来越大,吞没了整个酒楼,点亮了这逐渐被黑暗笼罩的长安。   ……   长安,大理寺议事堂。   沈念七仍在焦急地等待着杜一溪的方子,但是她不敢到处动弹打扰唐玄伊,只是闷在那里一个人攥着拳倒数着时辰。   唐玄伊则保持着沉思。   沈念七终于忍不住了,走到唐玄伊面前问道:“唐卿,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唐玄伊抬眸看向念七,说道:“我也不知,按理说,该想的都已经想到了,但是还是觉得……有个一很关键的地方没有想到。”顿顿,“日蚀,为什么,一定要赶在日蚀来犯?”   念七愣了下,以为之前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不是说,日蚀是甘平给突厥叛军的一个攻城信号?”   “虽然这一点应该是确定的,突厥攻入已经验证了这件事。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我想不通。”唐玄伊说道,“方才城外来报,来犯突厥叛军虽然不少,但一共也就一千五百人左右,如果让突厥攻城是主要目的,那么未免有些太小看唐兵。大军不久将至,短短时间突厥兵决然攻不破余下兵力。为何他们一点不急……我在想,会不会他们还有别的阴谋。”   经唐玄伊这么一说,念七也觉得有点儿困惑,可是也无从下手帮唐卿解决。   这时一连串的脚步声冲来,左志杰拿着一个沾满血的纸页回来,说道:“大理,沈博士!这是那个无生让我交给两位的!” 第324章 目的   念七立刻接过,看到上面的血先是一惊:“这……云平他……”   唐玄伊的心也提了起来。   左志杰说:“戴德生留在那里救他,我回来的路上,也抓到了大夫,让他立刻前往接应!”   念七这才松口气,唐玄伊也点了下头。   念七沉下心打开方子看了一遍:“应该就是这个方子!我会在找潘久确认一下。”念七大喜,像是拿到护身符一样将其护在心口,而后说道,“唐卿,我马上就配解药了!”   “嗯,去吧!”唐玄伊说道。   念七刚要走,却又突然刹住脚步,不知道为何,心头总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于是又回头看向唐玄伊道:“唐卿,事情一定会解决的,解决后,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唐玄伊因念七突然的话愣了下,苦笑:“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话。”   但见念七执着地望着自己,便抿唇,点头。   “好,如果事情过了,我们成亲。”   “一言为定!”念七转身跑走了。   “我去接德生!”左志杰也跑掉了。   议事堂,又再度留下了唐玄伊一人。   唐玄伊脸上的微笑渐渐收敛,又回道了最初的凝重。   徘徊在他脑海挥散不去的,依旧是方才那个疑点。   日蚀,为何一定要是日蚀?他觉得,这件事一定还有别的理由。   他想起甘平,以他多年追查凶犯的经验,甘平算得上丧心病狂的类型。   如果将自己当做甘平,他闭上眼,将甘平过往经历的一切在脑海中重现。   愤怒,仇恨,冷漠,绝望……这是充斥着这个男人所有的情感。   这样的人,选在日蚀这日……   唐玄伊忽而抬眸,起身去拿从司天台调来的关于日蚀的文卷,有一个想法在他脑海滋生。   坐回案前,将档卷翻到了最后一页,是司天台这么多年记录的关于天象大事的史卷。   在密密麻麻的时间以及文字里,唐玄伊寻找着与日蚀有关的标记。   忽然找到一个,连续找到了几个,相隔都是数年,但此数也不算少。   “会有关系吗?”唐玄伊喃喃而语,又拿出之前调来的大唐纪要,将这几个时间点放在这里,然后对照着时间点一一看当年发生的大事。   从最近的开始,大唐虽然也有不少大事,但并没什么与这件事有关的。   他继续往下看,第二个时间、第三个时间……但到了最后一个时间的时候,唐玄伊的指尖儿忽然停了。   二十六年前,日蚀,洪水。   他立刻翻找当时的地点。   岭南……   他记得,沈将军说,甘平正是岭南洪水下的幸存者。   “难道日蚀……是一种仪式?”唐玄伊的心开始越来越沉,像是逐渐跌入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是了,他一开始认为,甘平是借用突厥的手夺权政变,但是政变后扶持谁做帝王?   对甘平来说,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人。   甘平想辅佐的那个人,是太平,而太平早在数年前就已经被陛下刺死。   是复仇……沉在所有阴谋背后最根本的目的是复仇!   但如果是复仇,又特意选在与二十六年前同样的日子里,那么他还会用怎样的手法……?洪水?不会,此时已经过秋,早已过了汛期,并不是洪水出现的日子。   难道他想太多了?甘平只是想在同样的日子里,破开城门,然后让突厥入城屠戮百姓?   可是,若是这样,无疑有来无回……   唐玄伊单手撑着额头,闭上眼,所有的线索都在脑海疯狂席卷。   这时范南越突然冲进来,说道:“唐大理,有点不对劲!!”   唐玄伊立刻抬眸:“说!”   范南越回道:“之前不是说,对方很有可能会找细作按照向子晋的图纸来攻破城防机关,所以我这几日一直在严防死守,但是到现在为止,就连一直苍蝇都没飞过来过。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没人破坏城防机关?!”唐玄伊的预感成真了。   果然不是要攻城?那还是洪水?   可……汛期……   唐玄伊突然转过了一个弯儿,脸色也霎时苍白。他立刻抽出秦卫羽当时的卷宗。   他搜索到那时候学徒的证词。   “向子晋丢的图纸是……”唐玄伊瞳孔突然放大,“堤坝机关设计图……!”   是啊,他怎么忘记了!   之前在破解机关人案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向子晋最擅长的是水利设计而非兵器设计,最擅长兵器设计的是赵如风。   原本以为在向子晋送图纸的时候着急了,所以才拿上了那些附属图纸,而现在看来,这些图纸根本就是甘平指名道姓要的,他们要来城防机关图的目的就是为了混淆视听,而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向子晋设计的堤坝机关图!!   他立刻找出长安城地图查看河流走向。长安三面环水,上游前阵子连日降雨,水位自然有所升高。如果甘平等人去上流炸掉老旧堤坝,即便不是汛期,也会将水流迅速引向长安,变成人为制造的洪水!   但偏偏近几年,陛下命兼爱阁设计了带有泄洪机关装置的坚固堤坝,所以只要堤坝在此,固若金汤!但是只要拿到堤坝机关设计图,就可以找到堤坝的弱点,关掉泄洪机关闸,再配合冲下来的巨大洪波,即便是新堤坝也决然承受不住!   原来他错了,都错了,突厥根本也只是甘平的棋子!   甘平利用曾又晴的关系挑唆突厥叛军,为的就是消耗掉城内余下的兵力,且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正如挑唆灵鬼团一样。但是按照甘平的做法,到头来都会被他肃清干净!   甘平要用浩瀚洪波吞噬掉整个长安。   陛下、百姓、突厥人……全部都是他的目标!   特意选用杜一溪的药,就是要用百姓拖住调查的人,只要堤坝一破,所有人都会死去!   “甘平要破坏新堤坝,水淹长安……”唐玄伊喃喃念出,范南越的脸色一下变了。   这时外面传来陆云平的声音。   “没错!”他在一名卫士的搀扶下,艰难地挪步入议事堂,“刚才我在与吴千对战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说……长安马上就覆灭了!还说,他没有那个人的恨意那么深……”   陆云平的话,正好验证了唐玄伊的猜测。   右手慢慢攥起,骨节发出了生生响动。 第325章 守卫   范南越道:“我就说,为何感觉人都不在长安,应该都他们的人都集中在了堤坝。”   陆云平也同意:“以这种情况来看,新堤坝那里很有可能已经被占据了!”   “长安马上就能出发的兵力还有多少?”唐玄伊忽然问道。   范南越称:“不多,而且长安城当初被宗正寺放进来不少细作,现在憋着没动,现在想来,他们很可能藏在可以避开洪水的安全之处,就等长安覆灭,立刻冒出来突袭,所以长安城里几乎没有多少刻意调用的羽林军了。其余的……都在对付突厥人。”范南越感觉不对,问道,“唐玄伊,你要作甚?”   唐玄伊没回答,反将文立唤入,问道:“大理寺还有多少人?”   文立说道:“不少都随秦少卿疏散百姓了,现在没有多少。”   “唐玄伊,喂!你不会是想——”范南越瞪起眼。   唐玄伊垂眸沉默,双拳越攥越紧,静默说道:“问他们,有人愿意为了长安,为了百姓付出性命的,立刻去大理寺门口。我在那里等他们。”   唐玄伊说完,抽上衣袍与佩刀,手臂却突然被范南越拦住。   “唐玄伊,你不会就想凭这几个人,去闯敌人的龙潭虎穴吧!!而且——”范南越深吸口气,说道,“而且这是武将的事,你凑什么热闹!!要去也是我去!!”   “你去了,谁来守卫长安?”唐玄伊质问。   “还有皇宫的那些……”   “现在去游说,已经来不及了。”唐玄伊说道,“长安就快沦陷了,哪怕是死,我也要阻止他们!”   “但是你若走了,谁来……谁来负责指挥,这案子……”   “案子已经结束了。”唐玄伊拨开范南越的手,终于将往日的冷静尽数抛却,揪着自己的心处说道,“这几天,我一直在这里看着所有人进进出出。我却什么也做不了,而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说这些了……为了大局,我将多少人送上战场,他们现在生死未卜,我的好兄弟也都差点因我丧命……如今,终于到有我可以做的事了,我不去?我怎能不去。而且……甘平,也在等着我。”   范南越忽然明白过来:“唐玄伊,你就没打算回来吧!你去了,沈博士怎么办?”   唐玄伊微怔,冷峻的脸上,终于多了一抹痛楚。   “我会回来的……”唐玄伊拿着佩刀跨出,但是走了几步后,又忽然停步,“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他双手攥拳,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然后快步朝着外面走去。   陆云平与范南越目送。   “说了那么多阻拦他的话,但是……我也没有任何办法。”   陆云平看向唐玄伊的背影:“这就是唐玄伊所理解的大理寺卿,这是他的路,沈念七……应该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了解,她爱上的,是一个永远将天下百姓放于心上的男人。”   唐玄伊孤身出门,一人刚好拿着东西出来,喊道:“大理,之前让对比的指纹有结果了!!找到那个人了!”   唐玄伊倏然停步,摊开右手。   卫士立刻将一份备份公验放在了唐玄伊的手上。   同一时,有另一名卫士将向子晋死亡现场的脚印测量结果也拿给唐玄伊。   当看到公验上写的名字后,唐玄伊的神情有一时的恍惚,又立刻对比了数字。   似乎所有的证据,都为他指向了一个人。   到头来,竟然是他……是啊,他早该想到了。   唐玄伊忽而然失笑,最后归位了一种如海底最深的怒意。他将东西扔回到卫士手里。然后继续前行。   待到大理寺门口,意料之外的人数让唐玄伊再度停步。   无论受伤与否,几乎所有的大理寺人都站在那里!   “大理,我们都跟你去!!”那些年轻的脸一个个充满坚定,视死如归。   唐玄伊什么也没说,忽然俯下身,向所有人深深长揖。   大理寺人皆是一惊,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从来不向任何人低头的唐大理,竟然对他们弯下了腰。所以他们也都站好,以同样的姿势回礼唐玄伊。   或许,这就是大理寺人的方式,千言万语,不需要说出口。   当唐玄伊再次抬起头时,已经换上了锐利的视线,他翻身骑马,说道:“要去抓犯人了!”   其余人也皆跨上马。   这时石温正也来送。   唐玄伊对石温正说道:“将大理寺调查的结果报给陛下,通知所有人,尽可能待在高处,做完这些……去协助左大夫!”   石温正长揖:“大理……”他紧咬着牙,却说不出话。   而后随着唐玄伊一声力喝,所有人大理寺人立刻策马奔出。   唐玄伊几次加鞭,眼里有的只有势在必行的决心。   也在同时,沈念七刚好在主干道给百姓送刚刚按照方子调配出的解药,听到马声,不由起身走了几步。   “唐卿?”   骏马忽自她身边跑过,那一瞬,她与他的眼神有了交错。   他的眸是痛的,带了几分愧疚与留恋,薄唇微微道着“对不起”三个字。   她站在那里,任那骏马从她身边奔驰而过,卷起的狂风,将她的长发吹得猎猎飞舞。   紧接着便是其余所有大理寺的卫士。   待所有人走过,唯沈念七独独站在那里,静默着。   那一刻,她明白了,她又岂会不明白。   袖下的小拳微微攥起,但是她没哭,没喊,仅是站在那里,然后将药碗交给了另外一人。   “唐卿……”她喃语,眼神渐渐深下。   ……   离开长安,唐玄伊带着人一路朝着新堤坝的方向赶去。   不到半个时辰已经可以看到其模糊的轮廓。   然而此时,日蚀已经极大限度地扩张,原本的太阳已经被侵蚀的只差一个一缕残败的月牙。   没有多少时间了!   唐玄伊又加了一马鞭!   这时,其中一人说道:“大理,你看那边!!”   话说着,前往堤坝的那条路上已经渐渐出现了倒在地上的一些尸首,一条两条血柱顺着斜坡向下流动,汇集到一起,宛如一条血河。   “果然攻入堤坝了!”其中一名卫士喊道。   唐玄伊蓦然勒马,其他人也立刻跟随唐玄伊停在那里。   “前面一定有不少敌人……”唐玄伊有些艰难开口,“我可能顾不上你们,若是与之交战,切记不要恋战,一切以护住堤坝机关为主!”   “是,大理!!”   得到回应后,唐玄伊再度甩鞭朝着前面冲去,很快就开始出现驻守在那里的敌人!   那些人就同那日见到的那个人一样,皆穿着黑色的袍子,带着唐宫侍女的面具,只是他们的面具都是哭着的,而不是愤怒的。   听到马声,那些人登时警戒起来,其中一人先发制人,拿着弩朝着唐玄伊射去! 第326章 记忆   唐玄伊只一撇头便避过箭支,然后拔出刀边骑马边左右挡开阻拦者。   几乎是一瞬间,大理寺一行人就已经冲入了敌人之中,一场厮杀登时拉开帷幕!   很快便有几个大理寺人被敌人牵引摔下。他们留在原地,不得已要留在这里与敌人进行地面厮杀。刀剑想拼声登时窜起。   唐玄伊回头看了一眼,下意识还是勒了马缰。   其中一人对着唐玄伊大喊:“大理,不用管我们!!!你们先过去,我们一定会过去的!!”   是啊,他必须前行!无论有多少人倒下!   唐玄伊咬牙,用力攥紧缰绳,然后悲痛地回头大喊一声:“驾!!”   烈马的速度越来越快,敌人也越来越多。但是每遇到一轮敌人,就会有几个大理寺人留下应战。前行人数越来越少。   待穿过盘旋道时,马蹄蹬出一层砂石在空中飞舞。半圈过后继续上另一个坡道。   然而越是向前这些人的身手就越不可小觑。   终于在最后一个坡道上时,连唐玄伊也被逼下马匹!   双脚才一落地,一柄奇怪的圆刀就朝着唐玄伊割来,唐玄伊即刻旋身,但紧接着又是另一波攻击,到后来他们干脆将唐玄伊架在中间。   唐玄伊力喝一声,猛地发力将他们又都推开,长刀划过,终于将他们逼退。   但是无疑,手臂上腿上还是受了些皮外伤。   然此时已经顾不得这些,唐玄伊立刻握紧刀柄回身继续砍杀,然后一路朝着设有机关的地方跑去。   渐渐的,天色越发黑暗了,尚未被遮住的太阳只剩下了一个边缘。   唐玄伊浴血奋战,敌人数量太多,使得每一步都如此艰难,在这通往堤坝顶端的盘旋道上,每一个地方都在征战,刹那间变成了地狱般的战场。大理寺人与太平乱党缠斗在一起,已经分不清谁是谁,只有一片血红流淌在弯弯的斜坡上。   究竟打了多久,跑了多久,唐玄伊都已经不记得了。   满脑子里只有一个信念,就是阻止甘平,阻止太平乱党!   在天色还有一丝亮光的时候,唐玄伊终于来到了最顶端,但是此时,他已然只有只身一人,其余人几乎都已经陷入下面的厮杀中无法抽身。   唐玄伊的脸上身上全是血,仍旧快速跑着,那身紫袍早已被鲜红染尽,手上拿着的刀也同样朝下流着血珠。   当他来到最上方的时,恰见黑袍面具者正拿着火把,准备点燃炸松堤坝机关的炸药。   眼看着火把就要凑近,唐玄伊突然嘶吼一声朝着对方攻去。   此刀锋之快让对方立刻警戒起来,而后以最快速度从腰间抽出佩剑挡住唐玄伊的这一击,但相对的,火把却掉在了地上,最终没能点燃炸药。   “唐玄伊!”唐宫美人的面具下露出了一丝兴奋的笑,“你果然来了。”   “你认为呢?”唐玄伊旋身立刻给予第二击。   那人立刻扬起另一只手阻挡,双剑对单刀,霎时掀起了一阵刀光剑雨!!   且到第三招的时候,两人一起用力,这才双双分开。   唐玄伊用力压下右脚很快停在地上,而对方则是向后倒了几步,但也稳稳站在那头。   方才激烈的缠斗终于降温,渐入的黑夜笼罩在两人身边。伴随的,还有下面无法停歇的打斗声。   唐玄伊右手执刀,目光凛冽,而对方则偏头,微微笑出了声。   “看来,还是没能拖住你,唐玄伊,你总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又何尝没有让我出乎意料?”唐玄伊沉下声音,带来几分痛楚地说道,“既然我已经来了,何必还用面具示人,反正,你的身份已不再是秘密。”   对方静默了一会儿。   唐玄伊接道:“此刻,我要如何称呼你更好?是称呼你甘平,还是……”他顿顿,一字一句地念出那个怎么也不愿唤出的名字,“夏元治!”   面具后的眼睛微微抬起,半晌,对方哼哼笑了,而后用整只手握住面具,慢慢将其摘下。   那张脸,无疑是夏元治的脸,但是与平日所见不同,这张脸没了那份潇洒邋遢,取而代之的是镇定从容,而那双眼睛,也再不是往日所见的夏元治的双眼,而是带着仇恨,带着如地狱深渊般死寂的双眼,是属于甘平的眼睛。   唐玄伊有那么一瞬闭上了眼,他不愿去看,也不愿接受。因为终归是相识一场之人,曾经有着那么多结伴而行的回忆。于他,于念七也是。   但,总归只是一场空。   夏元治,终归是不存在的,这个世上只有甘平,一个将人命当做游戏,正要摧毁整个长安的复仇者。   甘平笑,但有些寂寞:“原以为,夏元治至少可以活在你的记忆里。”   “我早该知道是你……”唐玄伊添了一抹痛惜,“从岭南开始,你是除了子清以外,唯一出现在每桩案子里的人。你一直在为我引路,看似是在帮大理寺,实际上只是想借大理寺这把刀,除掉了你想要除掉的人,然后渔翁得利,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杜一溪的钥匙,向子晋的图纸,曾又晴与突厥人的关系……继而又抛出贺子山将七年前的国教案推到前面遮住我的眼目,趁我疲于应对倪敬与左朗的时候,你已经在长安布下这么大的局。而子清,不过是你的影子,他甚至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就成为了你的弃子……不,应该说,从七年前起就是如此,灵鬼团本就是一群莽夫,你利用吴千拉拢子清、拉拢灵鬼团,让他们为你们身先士卒……而你,一直躲在御史台的背后,无声无息地挑唆着左朗,想在利用完大理寺后,让大理寺与御史台两败俱伤,这样你就可以更游刃有余……我说的,对吗?”   甘平抿着嘴,缓而慢地拍了几下手。   “了不起,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将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所以我才说,我从来没有看错过人。”说到这里,甘平又有些不悦,“然而,无论目的是什么,我协助大理寺侦破了数起案件,也是不争的事实。杜一溪的怨念、曾又晴的执念、倪敬的贪念……哪一个不是这世间万恶之罪?我只是借助大理寺的力量,捡了一点本就不该属于他们的东西,何错之有!”   “所以,向子晋果然是你杀的?” 第327章 死战   “当然!”甘平脸色一下变了,“向子晋,他是最该死的人!我杀他与图纸无关,赵如风……”甘平的脸颊抽动了一下,“赵如风,是个何其善良的孩子。从小到大,他从来不与人争抢……他会原谅所有伤害过他的人。他曾告诉我,他不想复仇,不想要权力,只想在这乱世凭靠自己的双手占有一席之地。有那么一时,我想过听他的话……所以放任他离开……我以为,他真的会做到他所说的那样。但是,结果呢……”甘平的脸变得扭曲而痛苦,“他被杀了,被埋在一个连墓碑都没有的地方,不见天日……而那个杀了他的人,却可以拥有他曾想努力争取的一切!世人皆怜悯向子晋的死,又有何人曾想起过……想起过那个叫赵如风的人?”   “那沈博士……沈念七呢?”   甘平微怔,眼里多了一缕波澜。   唐玄伊说道:“你说,杜一溪怨念,曾又晴执念,倪敬贪念……那沈念七呢?二十五年前,灵鬼团根本不存在,子清决然不会想到沈冲之事……所以,是你将沈冲案交给子清、继而又让子清交给倪敬的,对吗?”他艰难地扯动唇瓣,“沈念七又何罪之有?沈冲……甚至是当年,亲手救下你们的人!”   甘平垂下眼眸,静默许久,刻意敛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说道:“世间要做成大事,必要有所牺牲。而且让沈冲有那样命运的也不是我,是李隆基!我也不过是稍加利用一下。沈博士要怪,只能怪生错了世道,认错了人!”   “她确实认错了人,我也一样。”唐玄伊已经握紧刀柄,眼底的寒意越来越重。   甘平并没马上执起兵器,而是有些深意地望着唐玄伊。   “唐卿,我从未想过要杀你,到现在,我也想劝说你与我一起共谋大事。你见过贺子山吧……他也想拉拢你不是吗?”甘平笑道,“你应该很好奇,为何我选择的是大理寺、是唐玄伊,而非近在眼前的御史台,御史大夫左朗。”甘平朝前走了一步,逆着最后一抹黑暗的冷光,说道,“唐玄伊,在你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存在,正如她,如太平所拥有的一样……是只有沉浸在世间最黑暗之处的绝望之人才能察觉到的光芒……这个世间,黑白颠倒,善恶不分,权势当道,践踏百姓,而你与她,是唯一向绝望者伸出手的人。而沈念七呢……她与我、与吴千、与贺子山是一样的,这也是为何我们与之亲近,因为我们本有着一样的绝望,也有着一样对光的向往,只是我们的结局不同。她很幸运,遇见了你,而我们,我们所追寻的光却被杀死了,她死了,我们便也随之死去,便也就成为了孤魂野鬼。但即便是鬼,也还是向往着光。”   “这个说法,还真是让人很不舒服。”唐玄伊沉下声说道,“心中有明,则会成为明,心中无明,纵使深处万丈光芒之下,也终会死去。”   甘平有些委屈地拧起眉:“以我所知,唐卿一向体恤受害者,别忘了,我们……也是受害者!当年岭南那场洪水,就是因为那些坐在高堂上的人贪污了建设水利的银两,堤坝脆弱如纸,多少人在那日死去,到现在我依旧清晰记得那哀嚎,日日萦绕,让人不得安宁。然后呢?然后那些弄权之人,又狡诈地将赈灾款纳为己有、拉帮结派、吃喝玩乐!而我们,不仅在洪水中丧失了所有的亲人,就算好不容易活下来,也要面临饿死的命运!到最后,活下来的,却又戴上奴隶的枷锁,受尽权贵的冷眼及羞辱!!唯一幸运的是,我们被太平所救,但最后呢,甚至连我们的恩人也死在了那些人的手上!我们最后的希望也被摧毁!我们向李隆基,向这个世道的人复仇,然后夺回本该拥有的一切有何不对!!”甘平已经面露狰狞。   唐玄伊则立刻伸出手指向长安城:“但你有没有想过,那里不光住着权贵、皇族、朝臣、陛下,还住着百万百姓……他们正在因你而死去!你明知当年那场洪水会将人间变成地狱,却还要重蹈覆辙,甚至让所有人身陷地狱!当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无论有多少心酸苦楚,都不再值得同情!”   “说到底,你还是李隆基的走狗!!你袒护的是李隆基那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对我来说谁是帝王根本不重要!我袒护的是这天下公理,是苍天百姓!法理存在不为权贵而为百姓!这是我唐玄伊存在的意义!而你,正在摧毁我想守住的一切!”   一瞬间,甘平沉默了,他好像忽然间真正明白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与自己不同。   他袒护的是法,而不是势。袒护的是民,而不是君。   而他,要的是势,是夺回太平公主想要的一切!民为何?他根本不在乎!   “唐玄伊,看来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甘平眼底露出一抹黯然,“对你来说,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都是要保护的人。而对我来说……”他的眼睛渐渐变得阴冷,“他们只是谄媚的蝼蚁……谁能给予他们吃喝金银,他们就对谁摇尾乞怜,对谁叩拜……他们是帮凶……仅此而已。”   “那只是,你的看法而已。”唐玄伊眯住眼睛,情绪渐渐冷却下来,扬起刀对着甘平,“正如我对贺子山说的一样,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你与我,必有一死。”   甘平的脸阴沉下来,双眸恢复了开始的犀利与残酷。   正正好,在这一时,阳已被彻底遮住,黑暗渐渐笼罩在甘平的身上。   “即使如此,就来赌赌,我甘平,能不能杀了你,点燃炸药,关上泄洪闸。”甘平已将双剑拿出,“就用你所珍视的一切……来当做筹码吧。”   话音落下,甘平突然上前朝着唐玄伊跃起攻之!   唐玄伊右脚后撤半步,迅速以左手按住刀背狠狠一挡!   一声激烈的响声伴着川流不息的涛浪乍开! 第328章 洪涛   甘平咬着牙狠笑一声,迅速抽离双剑,将其变成一阴一阳,阳时以攻为主,阴时自暗处相袭,唐玄伊手上一刀必是以最快速度才能应对甘平的双剑,但随着被甘平一路逼退到后方,右脚猛一踏石,然后凭力道迅速将双推出,便在同一时以刀刃横切,霎时刀锋化作利刃直奔甘平眉眼而去!   甘平立刻后退半步,但还是被唐玄伊的刀锋所伤,鼻梁正中漫出一条浅浅血痕。   “够快,够狠!”甘平兴奋起来,舌尖舔唇,便是在唐玄伊再度冲来之际,突然以左右两剑挥动地上沙土,登时将沙变成了迷雾,但其中卷着的石子却成为暗器,而后如网一般朝唐玄伊扑来。   唐玄伊咋舌,立刻后退两步,以最快速度挥动刀刃,以刀风将沙土割碎,而后再快速转动刀柄,将所有石子挡住。一抬眸,甘平阳剑已经近在眼前,唐玄伊用力将刀提起,以根部挡住了攻击!   “反应也很快嘛。”甘平赞赏。   “你的出招当真是与你的作风一样,卑鄙无耻。”唐玄伊说道。   “承蒙夸奖!”   话音落下,不远处已经传来阵阵轰鸣,即将到来的洪水像是猛兽一样正在远方发出吼叫!   上游的洪水已经快来了!   甘平冷笑一声,脚步一转朝着后方而去,而他的目标正是那还在火盆中的火把。   唐玄伊立刻注意到甘平的动作,在甘平欲抓住火把的一刹,一刀挥下挡住甘平,迫使甘平再度收回手,以暗剑提防。   甘平却忽然笑了下,四面八方突然又箭支朝着唐玄伊射来!   “该死!”唐玄伊低咒一声,蓦然又退回然后用刀斩断箭支,再看时,甘平已用火把点燃炸药,长长的导火索已经开始朝里缩短,火光在黑暗中燃着犀利刺眼的光。   “第一轮,我胜!接下来,我要你满盘皆输!”   甘平哼笑一声,直奔泄洪总闸跑去。   经过方才一炸,已经产生了裂缝。泄洪总闸一关,新堤坝便没法释放洪水迎面冲来的压力,必是会被洪水巨大的冲力破坏殆尽!但如果泄洪总闸打开,就可以形成分流!也许还可以勉强阻挡洪水!   必须要阻止甘平!   唐玄伊已经没有兴致再与甘平周旋,以最狠且快的招式直接攻去,突然爆发的剑气让甘平无法不顾及,必须立刻回击,于是两人再次纠缠在一起。   但这一回,甘平也没了心情   于是两人的焦点都放在了泄洪机关闸的把手上,且在这时,第一片火药已经被点燃,“砰”的一声在渭河中炸开,像是洪柱一样跃跃欲试!   第一处火药并没造成太大的伤害,向子晋的堤坝果然还是相当坚实!要想破坏,必须要配合洪水冲力才行!   甘平显然不太乐意,于是愈发要去夺把!   一时,轰鸣声,海浪声,汹涌愤怒的在此处激起浪涛,止不住的水似猛兽般张开大口,在咆哮中浸透了两人的衣衫!   他们的刀剑也愈发激烈!   就在这时,甘平突然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叫喊,没等唐玄伊反应过来,自后面忽然冲出一个像是影子一样的人,无声无息地拿着一柄短剑暗攻唐玄伊,在交错的一刹唐玄伊惊觉,迅速旋身避开,但虽闪躲了致命要害,可还是狠狠刺入唐玄伊的身后,血夜不住的往外出。   黑影恰好抓住这点,立刻又出匕首攻击,同时甘平也朝唐玄伊而来。一明一暗,速度极快,唐玄伊有伤在身勉强招架。突然一声低吼,借用了陆云平的招式,在无形中换了握刀的手,用力向后一甩,正好刺穿了那黑影的身体。唐玄伊猛一收刀,那黑影哀嚎一声掉入水中。   但是为了招架这个人,唐玄伊身上受了重伤,也浪费了太多时间,此时甘平已经跑到了机关闸处准备将其压下!   “甘平!!”唐玄伊嘶吼着冲去。   “唐玄伊,你输了!”   甘平已经开始下压,机关嘎吱嘎吱开始发生巨响,洪水已经近在眼前!巨大的海风肆虐地吹动着两人的衣服头发,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另一方滚动!   只要洪水一到,就全都结束了!   唐玄伊低吼着最后最强的攻势对上甘平,甘平也以最后的招式攻向唐玄伊,就是阻拦他打开泄洪闸。   两人都在嘶喊,拼劲全力,洪水声已经愈发逼近!   似是已经被逼到绝路,唐玄伊的攻击越来越凶猛,越来越狠,甘平终于开始呈现疲惫之势,到最后连手上的剑也被唐玄伊狠狠甩开。   下一瞬,唐玄伊的刀刺入终于刺穿甘平的身体!   甘平冷笑着,却反过来用全部的力气狠狠抓住唐玄伊:“你休想过去,休想!唐玄伊,你守不住任何一个人!你所珍惜的所有人都要死!!”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唐玄伊嘶喊着,也用着最后的全部的力气突然向前冲去,的刀狠狠推动着甘平,然后生生将甘平推向泄洪闸,惊涛骇浪汹涌乍起,两个人都在奋力对抗着!   突然间,甘平呕出一口血,他已经抵不住唐玄伊的刀力。他仍然想要用最后的力气抓住唐玄伊,可是已经无法阻挡,指尖一颤,躺倒在地,他咬着牙,回身,还伸着手要去抓唐玄伊。   唐玄伊也踉跄几步栽到地上,方才被那影子刺入的伤处已经蔓延了一片的血红。唐玄伊强忍着痛,晃动身体站起,一步一步地朝着泄洪闸走去。   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视野已经开始模糊,但还是有股力量支持着他前行。   很快,他终于摸到了那个被打开一半儿的泄洪闸上。   洪水滔滔,已经朝这面冲来。   唐玄伊对着天大吼一声,憋红了脸,然后将整个身体压在上面!   咔吱咔吱,机关闸开始发动巨大的响声,似乎正在与那惊涛骇浪做着最后的对决。   那不愿收回凶猛的“野兽”,仍旧亮出獠牙发出嘶吼,最后一片火药也还在轰鸣不止。就在巨大的洪水撞向堤坝的一瞬间,唐玄伊嘶喊着将泄洪闸打开!   轰隆一声巨响!!巨大的洪流在新堤坝上翻滚,到底是粉碎摧毁,还是穿流而过就在一念之间!   无论是唐玄伊还是甘平都屏住呼吸,就在这时,泄洪口里突然冲出几道巨大的水柱!   最后的最后,堤坝虽然千疮百孔,但还是承受住了那最猛烈的一击,将洪水阻拦在了门前!   一阵翻滚后,渐渐的,所有这一切都回归了平静。   甘平沉默着,倒在血泊里,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沉入一片哀默的死寂。   唐玄伊也耗尽了全部的生命。   他跪倒在机关闸的旁边,像是已经已经失去生命的木偶,就这样搭放着手。任那水边的风,轻轻吹动着他的发丝。   已经,到极限了……   他守住了……终于守住了……   唐玄伊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身子开始摇摇晃晃,然后朝着旁边倒去,即将跌入那深不见底的水中。 第329章 回去   在这一瞬,唐玄伊想到了许多事情,想到了父亲,想到了朝廷,想到了这一路以来的披荆斩棘。   他当真……有点累了。   就这样……睡去吧。   他渐渐闭上眼睛,放下了所有的力气。   马蹄声突然而至。   “唐卿!!!”   一个熟悉而温暖的声音突然出现,就在唐玄伊即将跌入深渊的那一刻,一双温热执着的小手突然紧紧抓住了唐玄伊的手臂。   唐玄伊若有似无地睁开眼,视线渐渐清晰。   他看到了,那曾经不止一次唤着他的人啊……   “念七……”他喃喃而语,黯然的眼底多了一抹浅浅的光。   他的脑海是空荡荡的,听不清外面的声音,只是就这样望着她。   她为什么满身是伤,为何有血……为何……在哭泣?   啊……他明白了,他的念七,还是义无反顾地跟来了……   “放手吧……”唐玄伊用着最后的力气说着,“念七……听话……”   但沈念七更根本不理会唐玄伊的话,仍旧用那受了伤的手紧紧抓着他:“唐玄伊!!你说过!!事情结束你就回来与我成亲!!你怎能,怎能言而无信!!”   “对不起,终究还是食言了……”唐玄伊轻轻笑了。   “不允许你食言!!”沈念七大喊,不再顾忌自己,见唐玄伊的身体越来越往下,索性用两只手抓住了他,而她也在跟着他一同往下。   “放手……”唐玄伊开始微怒,“你还有更好的人生……”   “没有了唐玄伊,沈念七,一无所有。”沈念七不仅没有放手,还越抓越紧。   “傻女孩儿……”唐玄伊突然失笑。   就在这时,跟随唐玄伊来的大理寺卫士跑来,一只又一只的手从念七身侧伸了下来。   “大理!”   “大理!我们来了!!”   “抓住啊!!”   唐玄伊怔住了,他看向那些还沾着血的手,看着那一双双热切的目光,最后看向了念七。   “唐卿,我们回去!一起!”   他突然笑了,有史以来第一次这般笑。   他曾以为,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对抗着权力,对抗着凶犯。   如今恍然,他从来不是一个人,从来不是。   他想回应,想要回应他们,回应她……   是啊,他还想陪在她身边,长长久久的陪着,还要为她掀起盖头。   他什么都没见到,也不曾好好对待过她,岂能,岂能就这样死去。   太没出息了。   唐玄伊笑了,而后咬住牙,一点点将已经毫无力气的手伸上去,抓住了其中一只手。然后对念七说道:“如果不放手……就抓紧了。”   “唐卿……”念七破涕为笑,紧紧抓着唐玄伊。   所有人将他一点一点拉了上来。   同时,秦卫羽已经骑着马赶到,下面所有的太平乱党都已经被擒获,在他身边还跟着潘久,似乎早已遇见到会有人受伤,于是也跟着跑来。   “大理!!”   潘久也立刻跑来给唐玄伊检查伤势。   看到他们,唐玄伊便安心了。   秦卫羽已经安顿好百姓,而长安城里中毒的人应该也已经安好。   唐玄伊扬手,虚弱地说道:“活着带走……”他看向甘平。   对于甘平,秦卫羽双眼布满愤怒,念七看到他则是万分心痛。   她压抑着亲手杀了甘平的冲动,半膝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唐玄伊,身子都因恐惧与愤怒而颤抖。她紧张地看着潘久替唐玄伊止血,在潘久点头示意结束后,才终于放心。   潘久又立刻去给甘平止血。   “唐卿,都结束了……”   唐玄伊轻握住念七的手,缓而慢地点头。   这时甘平却笑了一声,说道:“唐玄伊,我们的游戏,你还没有赢……”   唐玄伊拢眉,若有似无地看向甘平。   “你忘了……全盘中,还有一个人,你没有找到……”甘平笑了,笑得凄冷,“这盘棋里,不仅仅还剩一人……天,还没亮……不是吗?”   唐玄伊的眸子倏而闪过幽光,忽而想起了。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叫方广的人潜藏在黑暗里。   除了他,还有……谁?   ……   日蚀所带来的黑暗,渐渐在散去。   皇宫的某一个地方,一名身着锦绣衣着的男子正坐在榻上等待着,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在矮案上。在他的腰间,挂着那块陈旧的红色和田玉。   微弱的日光洒在他的下颌。   “失败了吗……”他冷哼一声,抓起一个雕刻着玲珑纹的匕首推门出去。   ……   另一面,金吾卫大将军在左朗府上一同等待结果。   “陛下已经藏在秘密的地方了,只有几个亲密的人知道。周围也有不少侍卫,所以我便出来同你一起等消息,我倒要看看那个混入我长安的细作是谁!”   “应该马上就知道结果了。”左朗也提心。   左诗韵亲自给大将军与左朗奉茶,然后担忧地看向两个人。   “诗韵,你先离开吧,这里可能不太安全。”   “这是父亲买的私宅,难得一回,诗韵在这里照顾更娴熟。”   “麻烦你了,诗韵。”大将军接过茶饮了一口。   忽然有一个人被带了过来。   大将军马上起身问道:“你知道袁隐?”   那个侍卫点点头:“袁隐以前是做过侍卫,但是马上就被调到别的地方了……好像还换了名字……现在是……”   他说出了那个名字,大将军与左朗皆一阵惊诧。   “怎么会是他……?!”大将军开始觉得不对,“如果是这个人的话……那陛下的行踪……”他突然起身,“不行,我得马上回宫将这件事告诉陛下!”   大将军起身就要走,却在走了第三步的时候,突然一呕,一口血顺着嘴角流出。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睁大眼睛,然后就这样倒在地上。   “大将军!!”左朗不知道出什么事了,立刻起身。   一把匕首无声无息地压在了左朗的脖颈上,生生将他按回了席间。 第330章 背叛   左朗心上一颤,一点点侧过头,看到了表情淡漠的左诗韵。   “诗……韵……?”左朗脸色苍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这是作甚……你……”他看向地上的大将军,“你……你下了毒?!”   话说着,府上突然从一条密道里冲上来好几个穿着黑衣,带着唐宫侍女面具的人,又是几声,血液飞溅,那些人迅速杀死了方才来报信儿的人。   左诗韵对杀人视若无睹,只是淡淡说道:“父亲,不要打搅他,让他把该做的事做完。”   “谁?”左朗整个人都懵了,忽然意识到方才大将军说的人,“你、你和他们,你与太平乱党——”   “不止我,还有父亲。父亲也许不知道,夏元治才是真正的太平乱党。父亲将夏元治放在身边那么久,难道不已经是同谋了吗?而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太平公主,也不在乎,只是想借他们的手,争取一下自己想要的东西。”   “夏元治……?”左朗脸色更白了,“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那个人现在正要刺杀陛下!!刺杀啊!!”左朗疯了一样的喊着,“这是什么罪你知道吗!要满门抄斩!!你是疯了吗!!左诗韵!!”   “父亲不是想要权力吗!女儿帮你弄到了!!父亲难道不高兴吗!”左诗韵突然喊出声,她歇斯底里,与往日的大家闺秀截然不同,然后冷笑着说道,“从小到大,我一直看着父亲,父亲为了权力,被那么多人踩在脚下,还要对倪敬那种人卑躬屈膝。是父亲让我知道,拥有权力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如果拥有权力,母亲就不会死,如果权力够大,我就可以拥有唐玄伊,即使不爱我,我也可以得到他。而现在……父亲,我们有机会了!夏元治许诺我,这一切结束,会让父亲成为皇帝!而我,便是公主,到时候父亲只要给我赐婚,我就会得到唐玄伊!而父亲也可以坐拥天下,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嘴脸!”   左朗彻底震惊了,他几乎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这是一个何其幼稚的想法,愚蠢,幼稚。   到底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在自己女儿的心中会滋生这样的东西?   “得到权力……就能得到一切……”左朗几乎崩溃,“你被人利用了你不知道吗!!孩子!即使你做了这一切,他们也不会给你他们所许诺的,他们只会杀了你!也同样会杀了我!我从小让你在家里读书,这就是你所看到的世界吗!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是我的错吗?”   “父亲永远都不相信我,但我相信元治,只可惜……”左诗韵笑了,“就连他也失败了,枉我做好密道,将刺客引入皇宫。现在我们不能再失手。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如果父亲不愿接受这个权力,就只能女儿自己去。所以现在,我绝不会让父亲将他的名字带入皇宫。”   左朗开始有种不好的预感,一字一句地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紧紧抓着案几。   左诗韵神情黯淡了许多,而后微笑:“从试图将道林送出长安开始。”   左朗一下怔在了那里。   那么久,那么久……   他一直朝前看着他想要的位置,却忽视了站在身后一直看着他的女儿。   那样扭曲的情感,绝不可能是一朝一夕产生,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一滴的累积而成。   他的女儿,早已在隐忍中变成了一个怪物。   他的女儿不懂权术,不会权术,也不懂人心险恶。   她只是如一个稚嫩的孩童,误以为有些东西可以成就一切。   但他又何尝不是?为了权力,曾不择手段,陷害忠良。   这是他的报应吗?是他……将他的女儿变成了这样。   左朗垂着头坐在那里,过往岁月一一浮现,忽然发现,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这时,门外忽然出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请问左大夫在吗?我是……我姓石,唐大理让我来协助左大夫……”   左朗忽然抬眸。   “石……难道是石温正?”左诗韵则警惕起来,让旁边几个人看好左朗,然后准备出去看一看。   然而就在细指将门推开一个缝隙的时候,左朗突然说道:“女儿……父亲什么都没有教给你,如今只有一个法子可以救你,也只有这一个法子可以让你看清真相……过了今日,离开长安,永远不要回来了……”   “什么……?”左诗韵不解回头。   且见左朗突然间从坐席上站起朝着门外跑去!!   几个太平乱党迅速拔刀去追左朗!   “不能让他报信儿!!”太平乱党喊道,然后拿刀直接砍向左朗。   这边的动静一下令外面的石温正警戒起来,再一转头,发现看家护院的人突然间扬起兵器朝他而来。   “怎么会——”石温正大惊失色,迅速也掏出佩刀阻挡!   但是石温正究竟不是武将,面对这么多突然出现的刺客,他根本招架不住!   一名刺客忽然自石温正身后悄然攻来,眼看剑尖儿就要刺入石温正的后背,左朗大吼一声,用力撞开了刺客,但同时,又有另一名刺客砍来,左朗躲避不及,身后重重被刀刃划开!   “父亲!!!”左诗韵突然惊叫,左朗身上的血溅在了她的发上与身上,她一下子懵了,然后对着那几人嘶喊,“你们在干什么!!”   左诗韵要推开那些人,却被那些人甩在地上。   “左大夫!!”石温正迅速来到左朗身边,他本想扶住他,结果却被手上一阵湿润所惊,再一看,竟全是鲜红的血,“左大夫……我、我带你出去!!”   又有刺客来袭,石温正立刻回身迎击,将他们暂时击退后,石温正立刻挽住左朗的胳膊要带他走。   但左朗却反手拒绝:“温正,不用管我,现在立刻去皇宫,将细作的名字告诉陛下!!如若再晚,陛下必有危险!那个人,那个人是——”左朗咬牙念出了这个名字!   然后蓦地朝旁边呕出一口血!   石温正惊住:“左大夫——!” 第331章 莲花   “快去,快去!!!”左朗嘶喊。见又有几名刺客赶来,左朗低吼一声从地上爬起来,一把将石温正推出宅门。   关门的一刹,石温正看到左朗对他轻轻笑了下,那是老师在看自己学生的样子,带着寄托与希望。石温正悲痛欲绝,大喊了一声“左大夫”。   “砰”的一声,红门被关,左朗以自己的身体挡住刺客去路。   数不清的刀刃已经落下!   血红飞溅!   然而左朗依旧不走,他紧紧抓着那道门,直到血肉模糊,直到再也站不住,然后慢慢倒下。   “父亲!!!!”诗韵面如死灰,冲上前抱住左朗。   乱党直接跨过左朗,推开门就追了出去!   因为左朗为石温正争取了时间,石温正已经骑上来时骏马。   “驾!!”他怒吼一声,甩动缰绳朝着皇宫奔去。   乱党追出,正好迎来巡视的武侯。   “抓住!!!”   乱党见势头不对,迅速逃走!   然而府邸却已经变得静悄悄,到处都是鲜红的血,左诗韵浑身颤抖地抱着左朗的身体:“父亲……父亲……你……你没事的,对不对……父亲……”   左朗气若游丝,轻轻抓住了左诗韵的手,泪水顺着眼角滑下:“离开长安……永远不要回来……还有……”他哭了,哭得痛彻心扉,“对不起……是父亲……错了……错了……这辈子,父亲做了太多无法挽回的事……不能再让你错了……找一个爱你的人……重新开始……”   他缓缓抬起手想要为左诗韵拭去眼泪,但悬到中途,却落了下来。   “父亲!!!!”左诗韵抱着左朗大声哭喊,但已经再也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已经朝着宫里策马奔驰的石温正已经泪流满面。   “左大夫,卑职……一定会……完成任务……”   他嘶喊着,再度加了一鞭。   ……   此时,皇宫。   李隆基按照唐玄伊的来信儿,正在皇宫里最高处的密室焦急地等待着外面的消息。   他时而在原地踱步,时而狠狠攥拳。   就在这时,两名侍卫突然横手拦住了一个人。   “什么人!!”   “是福顺。”门口的人说道,“听说外面已经平息了,奴是来给陛下送点吃的,陛下已经一日没有进食了。”   听到是福顺,李隆基稍稍松口气,尤其是在听说外面平息了,这让他很在意,于是摆了下手,说道:“让他进来。”   很快,福顺就出现在了密室里,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   “陛下,马上就要结束了,真是陛下照拂。”   “呵……就你会说话!”李隆基掀开盖子看看那吃的,是他最爱的莲花粥,但又叹口气盖上,“不过现在没心情吃东西,还是等着事情结束……你先退下吧。”   福顺轻笑着点头,指尖收到了木托盘里。   就在这时,范南越也来到了此处。   门口侍卫迅速一拦,说道:“此处不许带兵器!”   范南越有些烦躁,看向腰间别着的一个玲珑纹匕首拿出来,说道:“这是防身用的,不知现在很可能出现刺客吗?不带兵器,怎么抓刺客!”   “那也不行!”侍卫十分执着。   范南越咋舌,将玲珑纹匕首拿出,在侍卫要接过的时候,范南越手上突然紧了一下,看向里面的李隆基。   “陛下!”范南越先唤了一声。   范南越一向有些鲁莽,李隆基对他的行为举止也见怪不怪了,看到外面人在阻拦他,于是摆摆手道:“进来吧。”   侍卫一时拿不准主意,还是想抢那匕首,但是最终还是被范南越一把收回了。   他来到李隆基面前,稍稍颔首,说道:“陛下,日蚀已经快要结束……对方应该已经失败了。”   李隆基闻言振奋,说道:“方才已经听福顺提了,真是天佑我大唐。”   范南越眉心微紧,看向福顺。   福顺一如既往地露出笑容,但是在看范南越的时候,却好像带了另一种眼光,忽然间问道:“范将军……怎么没去帮唐大理?不是说,城里也有细作吗?”   听到这句问话,李隆基的眸子忽然望向范南越。   “是在找细作,还没找到。”范南越说。   “那为何范将军为何还不去寻细作,反而来此?”福顺逼问。   范南越道:“因为总要来确认下陛下防卫是否安全。”   “那……结果呢?”福顺问道,声音有些奇怪。   范南越眯起眼睛,看向周围一些侍卫,渐渐紧绷起来。   突然间,所有在场侍卫都对范南越拔刀相对!   “你们……”范南越脸色大变。   就在这时,石温正突然带着不少侍卫冲进来喊道:“保护陛下!!!捉拿刺客福顺!!”   范南越立刻回头,且见福顺忽然自托盘下抽出一把玲珑匕首,眼看就要刺向李隆基!   范南越迅速掏出自己手上的匕首朝福顺扔去,但福顺身手也很高,只一侧头就避开了范南越的攻击!   “福顺,你——!”李隆基大惊。   “他不是福顺!他是方广!是太平乱党的主谋之一!!”石温正大喊。   伴着这句喊声,及时冲入的侍卫立刻与装扮成侍卫的刺客打成一团,混战中,福顺几次想要攻击李隆基,都被范南越所挡!   “早就说了……应该早早除掉李隆基,非要等到什么日蚀……本来还想带走做人质,看来现在,只有让你死了!”福顺……不,是方广咬牙切齿,见石温正正护着陛下往外撤离时,方广立刻抓起一把死去刺客的佩刀朝李隆基冲去!   然李隆基也是练家子,回手便挡开方广!   “阴魂不散!”李隆基沉声喝道。   “要你偿命,李隆基!!”方广继续再次攻来,但就连李隆基也没想到,方广突然从袖口甩出一柄暗器,趁着李隆基想要防御长刀时,忽朝李隆基的心口刺去。   就在要得手的一瞬,方广的心口蓦然挨了一刀!   血液登时溅出,溅在了李隆基明黄的龙袍上。   “都说了,你的对手在这里!”范南越用力向后抽刀,方广身子一软,便躺在地上抽动着。嘴角里一点点流出了血红。   尽管如此,他依旧用那双带着仇恨的眼睛盯着站在他面前的李隆基。   “我要给公主报仇……报仇……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那双满是血的手,仍旧要抓住匕首,仍然想要继续。   侍卫们的刀刃,已经架在方广的脖子上,周围的那些刺客也都被制服。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方广知道大势已去,嘶吼一声,重重将拳头垂在地上。   “为什么……偏偏是你。”李隆基痛心疾首的闭上眼。   莲花粥的香气,依旧在房中蔓延。   只是被那血腥味覆盖住,再也找不到它半点的痕迹……   ……   另一面,新堤坝的旁边。   刚刚止血的唐玄伊奋力想要起身。   沈念七与秦卫羽一同架着唐玄伊朝回走,唐玄伊步履蹒跚,浑身痛的已经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赶到,一名卫士报信儿:“大理,方才从长安来信儿了,就在刚才,福顺意图刺杀陛下,但是被石温正和范南越制止了!现在刺客已经被全面逮捕!”   唐玄伊蓦然停住脚步,静默片刻,看向躺在地上的甘平。   这一次,彻彻底底的失败了,最后一颗棋,被拔除了。   甘平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上空,许久许久后,忽然笑了,大笑。   再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归回了最初的沉寂。   唐玄伊也只是静默着,没有狂喜,也没有悲愤,而后静静回头望向方才被那被黑暗遮挡的天,淡漠地笑了,说:“天亮了。”   天,亮了。   ……   而在同一时,正在与突厥交战的大唐兵几乎已经筋疲力尽。   可是之前还雄勇善战的突厥人因为看到太阳的重新出现而感到狐疑,似乎是他们所想等到的都没有出现。   再找挑唆他们前来的贺子山,人已经消失无踪。   等着他们的,却只有数万已经赶到长安的大军。   突厥叛军终于无计可施,松开手丢下了兵器。   已经只剩一口气的王君平脚下一软,躺在了血泊里,继而是唐天明与沈冲,还有那些活下来的将士。   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   他们一一倒下,一起看向天空。   终于结束了,终于,全部结束了。   ……   城门轰隆一声被推开。   大理寺人的身影,渐渐映入长安美景之中。   依旧是人未进入,哀嚎先起,但是这一次伴随的,却是喜悦的叫声。   他们伤痕累累,但是却活下来了,跟着长安城一起活下来了。   在所有伤员之中,唐玄伊站在中间,左手搀着沈念七,右手扶着秦卫羽。   双腿几乎无力,艰难地朝前行进,有时痛得受不了,都会忍不住轻吟,修长的手会捏紧沈念七的手,然后有些委屈地轻声道一句:“念七……”   念七始终噙着笑,但却有些矜持,似乎仍旧没从方才的灾难中清醒过来。   抬头,站住,且见一身明黄的李隆基站在城门的前方等着他们。   所有百姓及朝臣官员皆站在两侧,包括自己的父亲唐天明、王君平、包括简天铭……包括所有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大家都在等着他们。   唐玄伊面对李隆基,想要按常理跪拜,却已经无力,最终只能回以一笑。   “微臣……回来了。” 第332章 结局   时隔七年的太平乱党事件,终于随着甘平等人被捕落下帷幕。   最终,大军撤退,朝阳高挂,百姓回家。   回到唐府,唐玄伊倒在榻上睡了整整五天五夜。他像是突然卸下了一切包袱,眉心的川字终于舒展。这五日里,念七一步也没有离开,一直牵着他的手,直到他伤好痊愈。   随着时间流逝,突袭带来的余波终于渐渐消散,险些被炸毁的堤坝也得以修复,吃下解药的百姓们也都渐渐康复起来,长安的东市西市又再度做上生意。   李隆基对太平乱党震怒,誓要亲自御审,然而就像是对李隆基权力的嘲讽,就在御审的前一天,甘平与方广一同在牢中自尽。贺子山始终没能找到,给太平乱党事件又留下了一个不可预知的伏笔。   突厥方面,叛军也被送回了毗伽可汗手中,交由他亲自处理。毗伽可汗对于叛军的行径十分震怒,于是在突厥也掀起了一阵清查之风,终于将那些藏在麾下蠢蠢欲动的家伙给拽了出来。   与这次事件有关的所有人,几乎都得到了封赏,尤其是在沙场上抵御突厥的唐天明还有王君平。上面的人自是不知里面还有个叫沈冲的人。当然,就像之前所说,沈冲与姜行卫早已不恋朝堂,事情才一结束,两人就一同躲到了木屋,就等身子养好,准备结伴野游,再也不问世间一事。   左大夫被追加谥号,而左诗韵,则在突袭日之后突然消失在了长安,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只是经年之后,曾有人在乡间的某间书院看见过她的身影。   总而言之,事情终于告一段落。   一晃,一月已经过去了。   长安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在那些繁复的农耕细作下,太平乱党所带来的那次恐惧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消散。   大理寺也终于撤下了过去整整一年的线索板,换上了新的案子。   又过了没多久,将自己徒弟扔在长安长达一年的葛先生终于露面长安,在听说沈念七这一年来跌宕起伏的精彩人生后,当真是吓得差点晕过去,到最后竟然气哼哼起跑到了皇宫质问当今圣上李隆基,质问他为甚三番四次将他的宝贝徒弟置于险地!   “这要如何补偿念七这丫头呢……”李隆基也甚是为难,忽然灵光一闪,说道,“不然,就赐婚好了!就将朕最得意的臣子送给沈博士!”   这一板子拍的,决绝干脆!   由是,就在开元十四年这年的年末,晦暗已久的长安城,终于迎来了一场喜事!   这一日,长安无雪,夜色迷人。   唐府里锣鼓喧天,到处张灯结彩,满堂喜色。   临街药博士还有他的孙女浅儿,带着面具的陆云平、姜行卫、戴德生、左志杰、京兆尹程南……一路来结识的人终于借此机会相聚在此。   婢女们正在鱼贯而入地给每一位来此的大公送上老管家廉均亲自下厨做的佳肴。   拄着拐杖的唐天明唐大将军开怀地接受老一辈的祝福,一杯一杯地饮酒下肚。沈冲与葛先生自也不会缺席,彻彻底底喝了个心情舒畅!   身为主人公的唐玄伊不知已经被人强行灌下了多少杯,刚以为可以结束回去,却未料高力士公公突然亲临,送来了陛下御赐的佳酿。   “唐大理,祝您与沈博士,白头偕老,子孙满堂。”高公公亲自送酒,喜上眉梢,“这些都是陛下赏赐的大礼!”   高公公右手一挥,十余箱子被连着送到,唐玄伊心中不由叹息一口。   之前面圣时,他谢绝了陛下的内阁提议坚守大理寺,兴许是觉得一定要赏赐些什么,最后变成了这成箱的名贵物品。只是,他一向不好这些,安置在哪里就成了问题。   但他依然保持风度地浅笑,长揖道:“多谢陛下恩赐!”   送走高公公,唐玄伊刚想转身,又迎来了自己的三司同僚简天铭。   “我说,这么急着回去看新娘子吗?”简天铭有些微醺,笑得十分欢喜,“功名利禄有,莫要忘好友,唐玄伊,如今爵位加身,可别忘了我这个兄弟啊!”他一笑,“别忘了,上次的事情,我也没少出力!”   唐玄伊隐笑:“自是记得,若要遇到棘手案子,会拉上简尚书一起!”   “记得就好!”简天铭笑,但接着脸色却是一正,“话说,我好像接道了一个有骨头的案子,可不可以……”   话没说完,唐玄伊手上一拨,直接将简天铭转了一个圈儿,迫使他坐回了席上。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喝酒可以兄弟,媳妇儿不给外借!   跟在唐玄伊身后跟着陪酒的秦卫羽与王君平皆憋了一口笑。   却见简天铭忽然好像看到了什么人,原本的笑意忽然僵在嘴上,换上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秦卫羽与王君平一同看去,且见一名穿着立领玄衣金边儿的长发女子正飒飒朝唐玄伊走来,登时成为了全场的焦点,所有人似乎都在讨论这名女子。在她身边跟着两人,一人无疑是御史中丞晁非,另一人,是带着一身江湖气息的凛然男子。   玄衣女子到唐玄伊面前,她有着一双琉璃色的眼瞳,清明锐利,带了几分敬佩,双手长揖,然后说道:“卫青宁祝唐大理与沈博士百年好合!抱歉来晚了。”她也回手一身,诸多礼物送上。   唐玄伊回礼谢过。   玄衣女子谢过入座,刚巧坐在简天铭的身边,但女子明显也没有看简天铭。   “这个女人是谁啊?长得可是当标致。”秦卫羽侧头问道。   王君平小声回:“连她都不知道,你真是休假休傻了!这女子是陛下钦点的女御史大夫,前所未有。来头不简单,听说之前家族是武后的内卫,当年可是上到天下大事,小到朝臣妾室,他们家族没有不知道的。在陛下荣登九五之尊后,第一个摧毁的就是内卫。这个卫青宁为了保家族那些无辜妇人,便自愿放下一身光辉,甘愿替陛下卖命,去做了不良人。这回御史大夫职位空缺,陛下突然就将她提上来了……据说,这女子可是第一个敢一身是血就去面圣的狠角色,而且好像还与江湖有些关系。这把做了御史大夫,说不定是陛下有了之前车之鉴,要对贪官开刀了!”   “那她和简尚书……”   “不知道,但卫大夫做了御史大夫后,立刻就开始对简尚书下手,感觉好像有什么丝仇似的……”王君平摆摆手,“也许只是因为简尚书长了一张贪官脸。”   秦卫羽不由笑了。   咚——!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引得秦卫羽与王君平都看了过去,且见一张矮桌上倒着一个穿着奇怪的女子,似乎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这是哪位啊?”王君平愣住了。   “沈博士的师妹,据说是葛先生今年游历,专门带回来的。性子未知,但好像也是个破案奇才,专门研究奇奇怪怪东西的,来了这里还没和任何人说话。估摸着,是葛先生又要给这个徒弟也找个历练之处了。”   “哦……大理寺已经有沈博士了。不过,感觉今年好像热闹了不少,明年估计会更有意思。”王君平刚要收回视线,就听那女子打了个嗝,突然就从矮桌上滑下去了,然后“扑通”一声躺在了正端坐在右侧矮桌上吃丸子的程南腿上。   程南完全没有没预料到这个情况,筷子上的丸子“啪”的一声掉在女子脸上,然后咕噜噜地滚到其他地方了。   就在程南好像要转过头求救的时候,王君平立刻收回视线,这时才注意到,他们的唐大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咦,唐大理呢?!”   秦卫羽抿着嘴道:“大理……应该等不了了。”   王君平脸色一正:“喝太多了,去如厕了?”   秦卫羽翻了个白眼,大喊一声:“浅儿!!王少卿叫你!”   浅儿一听,立刻红着脸往这边跑了,惊得王君平立刻大喊一声:“你、你……我先走一步了!”说完,王君平一溜烟儿跑了。   秦卫羽哈哈笑起,自己也抓了一杯酒,听着音律享受着美酒。   真是不错的一夜啊!   ……   外面酒声依旧,唐玄伊扶着墙,终于摸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外挂着诺大的红色喜球。   看着房内摇曳的火光,唐玄伊心下温暖,竟是有些紧张了。   今夜……终于要……   他也是个正常男子,这一刻,他等了太久!   唐玄伊深吸口气,推门进入,然后轻轻将门关上,满心期待地望着榻上的新娘子。   可是让他感到奇怪的事,他的娇妻并不像其他人的新娘一般坐在榻上娇羞地等他,而是已经拉上了帷幔不知道在里面做些什么,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   唐玄伊有点莫不太准,于是走过去,迟疑一下,用指尖儿掀开了帘子。   浑身蓦然一抖!   且见念七早已自己掀开了盖头,正盘腿坐在榻上自己与自己下棋。   这个画面简直与在岭南时他被折磨得血气逆流的那几日如出一撤!   “咦!唐卿,你吃完酒回来了啊!”   见到唐玄伊,念七的小嘴一下就乐开了花。   “你在……做什么……”唐玄伊俊眸微拢,看向棋盘,“这是……”   “哦……”念七解释道,“唐卿,你放心,我可是个体贴的妻子,知道你四肢的伤还没有痊愈,所以呀……今夜我们什么也不做,对弈便好!!棋我都准备好了!”   唐玄伊静静地、静静地望着念七那认真的清澈大眼,继而又望向榻上的那盘眼熟的棋桌。俊脸忽而抽动了一下。   “什么……都不做?”他重复着念七的话。   “嗯,什么都不做,下棋,或者睡觉!”沈念七自以为很有克制力。   “……”   “唐卿?”   “……”   “你怎么了?唐卿?”   “不要。”唐玄伊忽然开口。   念七吓了一跳:“什么不要?”   唐玄伊一只手抓住棋盘:“还记得你之前是怎么对我的吗?”   念七一脸茫然。   唐玄伊手上一扯,“唰啦”一声就将棋盘扔在了地上,挪了挪脖颈,右手一伸扯开衣襟。   这个气势霎时将房间里添了一阵火热,念七惊呆了,竟然下意识地往后缩!   不,不是往后缩,是半推半就……地往后缩。   “唐卿……唐卿,你这是,你这是作甚……”念七侧着头,娇嗔地说道,“人家,人家……”   唐玄伊勾了下唇,左手一扯帷幔,将念七桎梏在自己的右臂之中。   他俯视着那张清秀又带着几分俏皮的小脸儿,不由想起甘平在堤坝前说的话。   他曾说,唐玄伊是光,而沈念七是追逐着光的人,但其实,对他来说,恰恰相反。   她,才是救赎他的人。   “念七。”唐玄伊低声开口,压下身,轻轻将唇附在她的耳畔,“我们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可好。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念七愣了一下,收起了那份不正经,轻轻用手攀住唐玄伊的脖子。   “我真的可以说吗?”沈念七认真地望着唐玄伊。   唐玄伊没想到这个小女人这么快就要提出要求,遂点点头:“可以。”   沈念七抿抿嘴,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笑得还有几分猥琐,然后自己咯咯笑了几声,道:“那,我要你,你的人,你的心,还要你的娃娃……可好?”   唐玄伊再是被这句话震住,半晌,忽然笑出声,然后用着一抹邪肆火热的眸凝视着她,唇角一勾,在她耳畔回道:“准了。”   说罢,他便吻上了她的唇,顺便牢牢扯上了纱幔。   这一夜,清风吹过。   唐府锣鼓喧天,一夜未眠。   ——全书完——【更多精彩好书-八 零 电子书 https://www.t xt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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